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1章借刀杀人
    律香川道:“老伯虽不重视人命,但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属下白白去送死。”
    屠大鹏道:“难道你认为他很有把握?”
    律香川道:“老伯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屠大鹏道:“那么依你看──”
    律香川道:“依我看,除了这七十个人之外,他必定还在暗中另外安排了一批人,这批人才是他真正攻击的主力。”
    屠大鹏道:“这七十个人呢?”
    律香川道:“这七十个人的确是老伯准备拿去牺牲的,但却不是白白的牺牲,他要这些人自正面抢攻,为的不过是转移万鹏王的注意力,他才好率领另外那批人自后山进攻,让万鹏王背腹受敌。”
    屠大鹏道:“你认为他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律香川道:“那本是老伯的拿手好戏。”
    屠大鹏沉吟着,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情急拼命,所以孤注一掷。”
    律香川道:“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老伯,我的看法绝不会错,何况他并没有到拼命的时候,他留下的赌本比你我想像中都多得多。”
    屠大鹏道:“但是你也并不知道他准备的另外一批人在哪里?”
    律香川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要等到初八。”
    屠大鹏道:“我还是不太懂。”
    律香川道:“老伯当然早和那批人约好了在初七正午时出手!”
    屠大鹏道:“当然。”
    律香川道:“但老伯的死讯除了你我之外,并没有别的人知道,那批人当然也不知道。”
    屠大鹏道:“不错。”
    律香川道:“他们既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变化,到了初七那一天的正午,就一定会依约出手。”
    屠大鹏的眼睛渐渐亮了,道:“不错。”
    律香川道:“但那时已没人接应他们,他们若自后山跃入飞鹏堡,岂非正如自己往油锅里跳?”
    屠大鹏展颜笑道:“也许往油锅里跳还舒服些,至少能死得快些。”
    律香川道:“这批人显然已是老伯最后的一股力量,这批人一死,老伯的力量才真正全部瓦解。”
    屠大鹏笑道:“这批人一死,你就更可以稳坐钓鱼台,高枕无忧了。”
    律香川笑了笑,道:“这对你,也并没有坏处。”
    屠大鹏道:“我喜欢听对我有好处的事。”
    律香川道:“这批人既然是老伯攻击的主力,自然不会是弱者。”
    屠大鹏叹了口气,道:“他准备拿去送死的人,已经不是弱者了。”
    律香川道:“所以万鹏王就算能将他们全部消灭,自己想必也难免元气大伤。”
    屠大鹏道:“伤得一定不轻。”
    律香川喃喃道:“现在在飞鹏堡里守卫的,大多是万鹏王的死党,他们的元气伤得越重,你下手岂非越容易?”
    屠大鹏抚掌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最大的长处,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从不只替自己着想,你若有肉吃,我一定也有。”
    律香川微笑道:“一个人若只顾着自己吃肉,往往连骨头都啃不到。”
    屠大鹏道:“今天是初五,距离初八也只有三天了。”
    律香川道:“三天并不长。”
    屠大鹏笑道:“我连三年都等过去了,为什么不能再等三天?”
    云淡星稀,夜已将尽。
    律香川坐在马上,望着前面笔直的道路。
    路很长,但他毕竟已快到目的地!
    前面的土地宽广辽阔,甚至在这里已可闻到花的香气。
    一个人独自走过这么长的一条路,并不容易。
    律香川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为什么也总是会叹气呢?”
    他忽然看到一辆马车从路旁的树林中冲出来,拦在路中间。
    车窗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非常美的手,手指纤长。
    律香川勒住了马,静静地看着这只手,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认得这只手。
    这只手若是伸了出来,就很少会空着收回。
    “拿来!”
    这两个字通常都不大好听,很少有人愿意听到别人对自己说这两个字,但这声音实在太柔,甚至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很悦耳。
    律香川道:“你要什么?”
    车厢中人道:“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律香川道:“你不该到这里来要。”
    车厢中人道:“我本来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你没有消息。”
    律香川道:“所以你就该再等下去。”
    车厢中人说道:“但没有消息,往往就是好消息。”
    律香川笑了,突然下马,拉开车门走上去。
    车厢中斜倚着一个人,明亮的眼睛,纤细的腰肢,谁也看不出她的年纪,在这种朦胧的光线中,她依然美得可以令人停止呼吸。
    高老大。
    一年不见,她居然反而像是年轻了些。
    律香川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微笑道:“你又喝了酒?”
    高老大道:“你认为我喝了酒才敢来?”
    律香川道:“酒可以壮人的胆。”
    高老大道:“不喝酒我也会来,无论谁只要答应过我的,就一定要给我。”
    律香川道:“我答应过什么?”
    高老大道:“你答应过我,只要老伯一死,就将快活林的地契给我。”
    律香川道:“你那么想要这张地契?”
    高老大道:“当然,否则我怎么肯用一棵活的摇钱树来换?”
    律香川道:“你说得很坦白。”
    高老大道:“一向坦白。”
    律香川道:“但你跟别人说话时,好像并不是这样子。”
    高老大道:“什么样子?”
    律香川道:“别人都说你很会笑,笑得很甜。”
    高老大道:“我谈生意的时候从来不笑。”
    律香川道:“你跟我只有生意可谈?为什么不能谈谈别的?”
    高老大道:“因为你本就是个生意人。”
    律香川道:“生意人也有很多种。”
    高老大道:“你就是只能谈生意的那一种。”
    律香川道:“莫忘了地契还在我手里。”
    高老大道:“我不怕你不给我。”
    律香川道:“你有把握?”
    高老大道:“若没有把握,我就不会来了。”
    律香川道:“你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
    高老大道:“本来是老伯的,现在是你的。”
    律香川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高老大道:“你为何不试试看?”
    她一直斜倚在那里,连姿态都没有改变过。
    律香川瞪着她,她也瞪着律香川。
    两个人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马车却已在往前走,往老伯的花园里走。
    律香川道:“你要跟我回去?”
    高老大道:“我已跟定了你,不拿到那张地契,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真的一点也不怕我。”
    高老大道:“我若怕你,一开始就不会跟你谈这生意。”
    律香川道:“这生意并没有吃亏。”
    高老大道:“但也没有占便宜,占便宜的是你。”她冷冷地接着道:“我牺牲了孟星魂,牺牲了凤凤,只不过换来一张地契,你呢?”
    律香川忽然大笑。
    高老大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我笑的是什么。”
    马车已驶入花园,停下。
    律香川开车门走出去,道:“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穿过菊花丛中的小径,走向老伯的屋子。
    高老大跟着他。
    门上的锁在曙色中闪着光,律香川开了锁,穿过小厅,走人老伯的卧房,那张碎裂的木板床还是老样子,桌上的灯却已熄了。
    用不着灯光,甚至用不着回头去看,他也可以想像出高老大面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高老大才长长吸了口气,道:“这是什么意思?”
    律香川道:“这意思就是老伯并没有死。”
    高老大道:“他……已经从地下道逃走了?”
    律香川点点头。
    高老大道:“你没有追?”
    律香川摇摇头。
    高老大道:“为什么不追?”
    律香川淡淡道:“因为我知道追不到。”
    高老大脸色变了。
    现在她才明白律香川刚才为什么笑,老伯没有死,她就没有地契。
    她牺牲了孟星魂,牺牲了凤凤,却连一张白纸都得不到。
    律香川慢慢地回过头,凝视着她,忽然道:“老伯虽然走了,地契却没有走,你还有希望,只要你用一样东西来换,还是可以将地契带走。”
    高老大道:“你要我用什么换?”
    律香川道:“你。”
    高老大深深吸了口气:“你认为我值得?”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说过我是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从不做蚀本生意。”
    他眼睛在高老大身上移动,最后停留在她胸膛上。
    高老大忽然笑了。
    律香川道:“你笑什么?”
    高老大道:“笑你……你知不知道有人用两斤猪肉就买到过我。”
    律香川道:“那没关系,女人的价钱本来就随时可以改变的!”
    高老大媚笑道:“不错,无论谁若肯将地契给我,我都立刻就会陪他上床,可是你……”
    她忽然沉下脸,冷冷接道:“只有你不行,你就算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也不行!”
    律香川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你让我觉得恶心。”
    律香川的脸色忽然变了。
    很少有人看到他脸上变色,也很少有人令他脸上变色。
    高老大看着他,冷冷道:“我可以跟恶心的人谈生意,却绝不肯跟恶心的人睡觉。”
    律香川忽然冲过去,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襟。
    他好像忽然变了个人。
    平日那冷静沉着的律香川已不见了,怒火使他的酒意上涌,他好像忽然变成了只野兽。
    也许他本来就是野兽!
    高老大还是没有动,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在曦微的晨光中,她的雪白胸膛,看来更觉柔软丰满。
    律香川眼睛里已布满红丝,忽然挥拳打在她柔软的胸膛和小腹上。
    她倒下。
    他还是不停地打,就好像在打孙蝶时一样,渐渐已分不清楚打的究竟是孙蝶?还是高老大?
    他打得疯狂,但却打得不重。
    高老大居然没有闪避。
    开始时她咬紧牙,咬得很紧,然后汗珠渐渐流下,鼻翼渐渐翕张……忽然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呻吟。
    她非但不闪避,并且扭动着身子去迎合。
    她的身子好像变成了一条蛇。
    会缠人的蛇。
    高老大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律香川。
    她已又冷静如石像,看着律香川的时候,眼睛里还充满了轻蔑不屑之意,冷冷道:“你完了么?”
    律香川在微笑。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可是我,我只觉得恶心,恶心得要命。”
    她慢慢地转过身:“现在我要走了,你只有想着我,想着这一次的快乐,但以后我永远也不会来了,我就是要你想,想得要死。”
    律香川道:“你还会来的,很快就会再来。”
    高老大冷笑道:“你以为我喜欢你?”
    律香川微笑道:“不错,因为你知道我会揍你,只有我会揍你,你喜欢被人揍。”
    他淡淡地接着道:“这些年来,你想必已很难找到一个揍你的人,因为别人将你看得太高、太尊贵,却不知你只有挨揍才会觉得满足。”
    高老大的手忽然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
    律香川道:“你一定还在想着那卖肉的,他一定揍得你很凶,让你永远都忘不了!”
    高老大的身子开始颤抖。
    律香川道:“你杀了他,并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一个卖肉的!为什么一想到那次的事就会兴奋。”
    他微笑着,接着道:“但你以后可以放心了,因为我喜欢揍人,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狠狠地揍你一顿,我现在才知道,你以前那么样对我,为的就是想要我揍你。”
    高老大突然转过身,挥手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律香川捉住她的手,用力将她的手臂向后扭,道:“你是不是还想要我揍你?”
    高老大的手已被扭到背后,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但一双冰冷的眸子却已变为兴奋炽烈,像是有一股火在身子里燃烧。
    律香川笑道:“也许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你喜欢挨揍,我喜欢揍人。”
    他忽然用力推开她,淡淡道:“但今天我已够了,你还想挨揍,也只好等到下一次。”
    高老大的身子撞在墙上,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律香川悠然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太了解你是哪种人,但你绝不会杀我的,因为也只有我才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他挥了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高老大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
    女人就像是核桃,每个女人外面都有层硬壳,你若能一下将她的硬壳击碎,她就绝不会走了,赶也赶不走的。
    律香川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高老大忽然也笑了,道:“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走。”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为也只有我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要的我都有。”
    律香川冷冷看着她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高老大道:“就算老伯已死了,你也爬不到你想爬到的地方,因为前面还有人挡着你的路。”
    律香川道:“还有谁?”
    高老大道:“孙蝶、孟星魂……”她媚笑着接着道:“当然不止他们两个……还有谁……也许是屠大鹏,也许是罗金鹏,但绝不会是万鹏王!”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收缩,冷冷道:“说下去。”
    高老大道:“你当然绝不会为了万鹏王出卖老伯,因为这样做对你根本没有好处,好处是万鹏王的,你当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所以,你勾结的人不是屠大鹏,就是罗金鹏。”
    律香川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在老伯死后替你除去万鹏王,你若没有杀死万鹏王的把握,就不会要老伯的命。”她笑了笑,又道:“屠大鹏的可能当然比罗金鹏大得多,因万鹏王死后只有他的好处最大,也只有他才能杀得了万鹏王。”
    律香川道:“说下去。”
    高老大道:“但等到万鹏王一死,他就不会再是你的朋友了,那时他就会变成你的对头,你当然不会让他在前面挡住你的路,所以……”
    律香川道:“所以怎么样?”
    高老大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人杀他。”
    律香川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自己下手,我若没有杀他的把握,怎么会让他代替万鹏王?”
    高老大笑道:“现在你当然有把握,但等到那时就不同了,因为他并不是呆子,到那时一定会对你加倍提防。”
    律香川忽又笑了。
    他被人说中心事时,总是会笑。
    他知道只有用笑来掩饰心里的不安,才是最好的法子。
    高老大悠然道:“你若要找人杀他,绝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为无论谁爬到他那种地位后,都一定很快就会想到酒和女人,他若想找最好的女人,就不能不来找我。”
    律香川的眼睛渐渐发亮,微笑道:“你的确是这方面的权威。”
    高老大道:“除了屠大鹏,你最想杀的人当然就是孟星魂。”她凝视着律香川,缓缓道,“但你却不一定有把握能杀他!”
    律香川沉吟着,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握?”.
    高老大道:“他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无论任何人想杀他都不容易。”
    律香川道:“我知道他很快!”
    高老大道:“不但快,而且准,也许还不够狠,但却已够狡猾。”
    律香川道:“狡猾?”
    高老大道:“狡猾的意思就是他已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已学会忍耐,不等到有把握时绝不出手。”她笑了笑又道:“他躲起来时,天下也许只有一个人能找到他!”
    律香川道:“那个人就是你?”
    高老大道:“不错,就是我。”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肯杀他?”
    高老大淡淡笑道:“我总不能在他身上盖房子吧!”
    律香川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微笑道:“看来你的确很了解我。”
    高老大笑得甜而妩媚,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律香川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缓缓道:“所以我刚才说的不错,只有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这本是句很庸俗的话,不但庸俗,而且已接近肉麻。
    但这句话从律香川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忽然变得有种特别不同的意思,特别不同的分量。
    无论谁听到他说出这话,都不能不慎重考虑。
    高老大显然正在考虑。
    她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凝视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里真正的意思来。
    律香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看得出。
    高老大忽又笑了,道:“也许我们的确本是天生一对,但你却绝不会娶我,我也绝不可能嫁给你!”
    律香川道:“的确不可能。”
    高老大道:“所以你说这句话根本没有用。”
    律香川道:“有用!”
    高老大道:“有什么用?”
    律香川道:“那就要看了。”
    高老大道:“看什么?”
    律香川道:“看你能为我做什么!肯为我做什么!”
    高老大微笑道:“一个人要别人为他做事的时候,最好先问问自己能为对方做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我能为你做的事很多。”
    高老大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来了……你肯不肯做?”
    律香川淡淡道:“有时肯,有时也许不肯。”
    高老大道:“什么时候肯?”
    律香川道:“在你替我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之后。”
    高老大叹道:“你难道从没做过吃亏的事?”
    律香川道:“从来没有!”
    高老大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好吧,你要我做什么?你说。”
    律香川道:“目前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
    高老大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找出老伯的下落?”
    律香川道:“不错,只要你能找到他,剩下的事都由我来做。”
    高老大微笑着,道:“我很愿意替你去做这件事,我自己也很想找到他,看看他。”
    她笑得很特别。
    律香川仿佛觉得有点意外,道:“你想看看老伯?”
    高老大道:“是的!”
    她轻抚着已散乱了的头发,缓缓道:“我想看看一个像他这样,一直都高高在上、掌握着别人生死命运的人,忽然被人逼得要逃亡流离;连自己都无法信赖自己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他也会跟别人一样,变得很悲哀,很恐惧,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再像以前那么样有决断、有信心。”
    高老大道:“是不是无论谁到了这种地步时,都会变成这样子?”
    律香川道:“是!”
    他目中仿佛也流露出某种恐惧,仿佛生怕自己也有一天会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高老大目中却带着笑意,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绝不会像以前那么可怕?”
    律香川点点头,道:“所以你去找他的时候,用不着太担心。”
    高老大道:“我根本不担心,因为我根本用不着去找他。”
    律香川道:“用不着去找他?为什么?”
    高老大悠然道:“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会替我们去找到他。”
    律香川道:“谁?”
    高老大道:“孟星魂,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
    律香川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听到的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的名字。
    他最愤怒、最恨的时候,脸上反而不会有丝毫表情。
    高老大目中的笑意更加明显,道:“孟星魂,你当然知道这个人!”
    律香川点头道:“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高老大道:“我知道,因我已经看到了他。”
    律香川的瞳孔开始收缩,道:“他在哪里?”
    高老大道:“就在附近。”
    律香川道:“附近?……”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谁是这附近几百里地的主人?”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所以他若真的到了这附近来,第一个知道的人应该是我。”
    高老大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但却没有知道,因为你对他没有我熟悉。”
    律香川道:“但你对这地方却没有我熟悉。”
    高老大道:“地方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她悠然接着道:“只有我才知道他,到了一个地方他会躲在哪里,会用什么法子来躲开别人的注意。”
    律香川终于点点头,道:“你对他了解得的确很多。”
    高老大道:“天下绝没有人能比我对他了解得更多,就好像天下绝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老伯一样。”
    律香川沉吟着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高老大道:“就在看到你之前。”
    律香川道:“他也看到了你?”
    高老大道:“还没有。”
    律香川道:“你想用什么法子来要他替我们去找老伯?”
    高老大道:“我什么法子都不必用,因为他本就要来找老伯、找你。”
    她笑了笑又道:“就算最能保密的女人,只要曾经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后,也会变得没有秘密可言了。”
    律香川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缓缓道:“他既然要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高老大道:“因为他不喜欢在晚上做事。”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有很多人都认为,你要想找别人的麻烦,就一定要等到晚上再下手。”
    律香川道:“你认为他们的想法不对?”
    高老大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而且简直错得要命,因为像我们这种人,到了晚上反而会戒备得更严密,你认为是最好的机会时,那里往往就有个最可怕的陷阱在等着你。”
    律香川道:“但孟星魂却不会往陷阱里跳。”
    高老大道:“他绝不会。”
    她笑了笑,又道:“他年纪虽轻,但七八岁的狐狸就已是条老狐狸!”
    律香川居然也笑了,道:“不错,一岁的狐狸就已比十岁的牛狡猾得多。”
    笑容很快就消失,律香川又道:“却不知他喜欢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高老大道:“明日,吃过午饭之后。”
    律香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这段时间大多数人都会变得松弛些、马虎些,因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会专门挑这种时候出手。”
    高老大道:“而且吃过午饭后打瞌睡,往往反而比晚上睡得更甜。”
    律香川目光遥视着远方,缓缓道:“你想他是不是今天就会来?”
    高老大道:“很可能……你若能让他知道老伯的事,他就非来不可了。”
    律香川看着她,微笑道:“你当然有法子能让他知道的,是不是?”
    高老大也在微笑。
    你若能看到他们的微笑,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天下最亲切可爱的人!
    幸好你看不到他们的微笑,所以你还能活着,活得很愉快。
    但有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忘记。
    除了律香川和高老大外,世上还有很多人的微笑中都是藏着刀的。
    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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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蛛丝马迹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何况,他刚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早点,而且还睡在一张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现在他真能睡得着么?
    家里还有油,还有米,临走的时候,小蝶几乎将所有的银子都塞入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简陋的妆匣里。
    那数目并不多,却已足够让小蝶和宝宝生活一段日子。
    这一年来,他们的生活本就很简朴。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小蝶的时候。
    小蝶正从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里走出来,一群年轻而又快乐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围绕着她。
    她穿着件鲜红的斗篷,坐上了辆崭新的马车。
    那时见过她的人,绝对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现在她已是个标准的渔家妇,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已日渐粗糙。
    她的确为他牺牲了很多。
    孟星魂总希望有一天能补偿她所牺牲的一切。
    他能么?
    临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
    他们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独寂寞。
    “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
    若没有他,小蝶怎么能活得下去?那艰苦漫长的人生,她一个人怎能应付得了!
    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抛下她,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明亮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窗纸后,看来已温柔得像是月光一样。
    孟星魂还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莹的泪珠却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来,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静,因为留宿在这家客栈里的人,大多数是急着赶路的旅客,往往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已上路。
    那段时候才是这客栈里最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要茶要水,抢着将自己的骡马先套上车。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乱的时候来的。
    他确信那种时候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别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别人要走的时候,他来。”
    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这家小客栈外调查来往旅客的行踪,但在那段时间也会溜出去吃顿早点的!
    因为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来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许更没有人会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哪里。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顶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流星充满了神秘的幻想,那种幻想也许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早巳在血液里生了根。
    人,本就很难真正完全改变。
    也许只有女人能改变。
    她们为爱情所做的牺牲,绝不是男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泪已干了,孟星魂慢慢地转了个身,他身子还没有翻过去,突然停顿。
    对面的窗子突然被推开。
    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推开孟星魂的窗子,绝没有别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绝不是懦夫,绝不怕见到任何人,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因为他一直对这人歉疚在心。
    但这人既已来了,他想不见也不行。
    “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
    高老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笑得还是那么亲切。
    她看着孟星魂的时候,目光中还是充满了情感和关切。
    屋子里只有一张凳,高老大已坐了下来。
    孟星魂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一时间仿佛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来怎么样?”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变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没有看清楚,其实我已经老了很多。”
    她没有说谎。
    孟星魂已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已多了些,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仿佛已显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一年来,我的日子并不大好过──也许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所以每个人都会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有一大半是为了他。
    他也想说几句话来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说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这种话。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若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亏欠高老大许多,自己这一生也还不清了。
    欠人债的,也许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问道:“她对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羡慕之意道:“那么你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这样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却是被女人捏在手里的。
    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艰苦如地狱。
    无论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爱上一个可怕的女人,那么他这一生永远都要做这女人的奴隶。
    他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回来替老伯拜寿,只怕已迟了一步。”
    孟星魂动容道:“迟了一步?……难道老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大道:“谁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敢到他那花园去,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因为这地方忽然变得很乱,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来来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许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们的关系毕竟和别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来,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顾虑我,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外,我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孟星魂垂下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家里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高老大道:“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叶翔也走了,据说他已死在老伯手里,可是谁也不能确定。小何虽然没有走,但已被人打得变成了白痴,连吃饭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幸好还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声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自从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
    孟星魂骇然道:“他怎么会出事?据我所知,西北那边没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叹道:“谁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变化,何况一年呢?”
    她笑得很凄清,接着又道:“何况他也许根本没有出事,只不过不愿意回来而已,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打算,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像是被针刺着。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个个地走了,我一个人有时也会觉得很寂寞,所以……所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回来看看我。”
    她忽又展颜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带着她回来,我更欢迎。”
    孟星魂握紧双拳,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带她回去!”
    他忽然觉得高老大还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坚强,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保护她的责任,不该让她如此孤独,如此寂寞。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对付男人有种最好的战略,那就是让男人觉得她软弱。
    所以看来最软弱的女人,其实也许比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得多。
    花园里很静,没有人,没有声音。
    老伯的花园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但你只要一走进去,立刻就会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个人。
    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现,每个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孟星魂已走进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开得正好,在阳光下灿烂如金。
    他走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任何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这就令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入花丛,花丛中该有埋伏的,但现在却只有花香和泥土。
    人呢?所有的人好像都已不见了。
    孟星魂紧握着双拳,越看不见人,他反而越觉紧张。
    这里必定发生了很惊人的变化。
    但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将这里的人全部赶走呢?
    他简直无法想像。
    就算这里的人全都已走得一个不剩,老伯至少还应该留在这里。
    “世上绝没有人能够赶走他,更没人能够杀死他!”
    这一点孟星魂从未怀疑过,但现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川。
    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么律香川至少就应该还在这里,怎么连他都不见了?
    花丛深处有几间精致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这屋子就是老伯的住处,他曾经进去陪老伯吃过饭。
    吃饭的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里面有扇门却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进去,就看到了那张被击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密道。
    他还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已想到这扇门和这张床都是被律香川击碎的,但他却永远想不到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找到老伯,这人就是孟星魂!”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种猎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这种人!
    任何人逃亡时都难免会留下一些线索,因为最镇定的人逃亡时也会变得心慌意乱。只要你留下一些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子知道。
    小船精致而轻便,船头还有盏孔明灯。
    灯光照耀下,水道显得更曲折深邃,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
    前面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令你不能预测的事出现,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这里,又怎么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紧握着木桨,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着走出这条水道?
    水道的尽头在哪里?
    在地狱?
    马家驿本是个驿站,距离老伯的花园只有七八十里路,自从驿差改道,驿站被废置,这地方就日渐荒凉。
    但无论多荒凉的地方都有人住。
    现在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户人家,其中有个叫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驿站的官衙里。
    马方中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令人觉得惊奇意外的事。
    别人觉得应该成亲的时候,他就成了亲;别人觉得应该生儿育女的时候,他就不多不少地生了两个。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的太太很贤惠,菜烧得很好,所以马方中一天比一天发福,到了中年后,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缘通常都很好,尤其是有个贤惠妻子的胖子。
    所以马家的客人经常都不少。
    客人们吃过马太太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陪马方中下过几盘棋后,走出,院子的时候,都忘不了对马方中院子里种的花赞美几句。
    因为你若赞美他种的花,甚至比赞美他的儿女还要令他高兴。
    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说几句打趣他的话,说他请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为的就是要听这几句赞美的话。
    马方中总是嘻嘻地笑着,也不否认。
    因为种花的确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种花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马。
    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
    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两匹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简直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
    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然会把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而另外花钱去雇辆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喜欢。
    大家都知道,马方中唯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分。
    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一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八九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
    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从没有说过一次“不”。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送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嘻嘻地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就会放下书本,陪儿子去钓鱼。
    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
    但除了这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都千依百顺。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
    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
    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
    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
    只有一个秘密。
    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
    所以马太太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
    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
    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
    客人走了后,马方中还在院子里流连着,舍不得回房睡觉。
    天高气爽,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
    马太太就将夏天用的藤椅搬出来,沏了壶茶,陪着丈夫在院子里聊天。
    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话。
    “小中已经快十岁了,连一本三字经都还没有念完,你究竟想让他玩到什么时候?”
    马方中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教他读书了。”
    马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早就该开始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马方中微笑着,摇着头,喃喃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
    马太太道:“还有些什么事?”
    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时候到了,就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毕竟还是不太了解女人。
    你愈是要女人不要问,她愈要问。
    马太太道:“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事?”
    马方中微笑道:“照现在这情况看来,那时候永远都不会到了。”
    他慢慢地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别,又道:“茶不错,喝了这杯茶,你先去睡吧!”
    这表示谈话已结束。
    马太太顺从地端起了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发现院子里有几株菊花在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谁知菊花却动得更厉害。
    突然间,这几株菊花竟凭空跳了起来,下面的泥土也飞溅而出,地上竟骇然裂开了一个洞。
    洞里竟骇然有个人头探了出来。
    一颗巴斗般大的头颅,顶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发白,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但却绝不是面具,因为他的鼻子在动,正在长长地吸着气。
    看他吸气的样子,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这难道不是人?难道是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
    “当”,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马太太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个这么样的人钻出来,就连比马太太胆子大十倍的人,也难免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奇怪的是,马方中却连一点惊吓的样子都没有,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似的。
    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很快地迎了上去,看他这时的行动,已完全不像是个饱食终日、四肢懒得动的胖子。
    连马太大都从未看过她丈夫行动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钻了出来。
    马方中并不矮,这人却比他整整高了两尺。在这么凉的天气里,居然精赤着上身,看来像是个巨灵神。
    马方中一蹿过去,立刻沉声道:“老伯呢?”
    这巨人并没有回答,沉声反问道:“你就是马方中?”
    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涩,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看着马方中。
    马太太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
    马方中道:“我不是马方中,是方中驹。”
    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马方中?
    巨人却点了点头,像是对这回答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才转过身,从地洞中拉起一个人来。
    一个女人,年轻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满脸都带着惊骇恐惧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她身上裹着条薄被,但马太太却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
    女人看女人,总是看得特别清楚些。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跟这恶鬼般的巨人在一起?又怎会从地下钻出来?”
    马太太想不通!
    谁都想不通。
    没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密通道的出口,就在马方中院子里的花坛下。
    没有人能想到马方中这么样一个人,竟也会和老伯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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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义薄云天
    老伯虽已站不直,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中又带着亲切,只不过一双炯炯有威的眸子,看来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边扶着他,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来,快起来,你莫非已忘了我从来不愿别人行大礼。”
    他语声还是很沉稳有力。
    他说的话还是命令。
    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
    老伯看着他的时候,目中带着笑意,道:“十余年不见,你已胖了很多!”
    马方中垂头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见你一定娶了个好老婆。”
    他看了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将你照顾得很好。”
    马方中道:“还不快来拜见老伯。”
    马太太一向顺从,怎奈此刻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老伯道:“用不着过来,我……”
    他突然紧握双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紧!
    没有谁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说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匹快马套上了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道:“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
    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这已受了重伤的老人。
    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这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条路么?”
    巨人点了点头。
    老伯道:“外面有没有人?”
    这句话本应由马方中回答的,但这巨人却抢着又点了点头。
    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
    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谁知老伯却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走?
    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
    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
    她虽然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却也不太笨,当然也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
    她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赶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开了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
    这巨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注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但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行眼泪从他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
    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巨人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嗄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下来,以首顿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
    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么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说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
    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否则就连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长大后也要和他一样讲义气,爹!你说好不好?”
    马方中点点头,热泪已夺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这男孩子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马方中道:“十……十岁还不到。”
    老伯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你把他交给我如何?”
    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满痛苦之色,黯然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若是再过十年,也许……”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头,道:“去,去找你娘去!”
    马太太早已张开手,等着孩子扑人她的怀抱里。
    老伯看着他们母子俩,神色很凄惨,缓缓道:“你有个好妻子,孩子也有个好母亲……她叫什么名字?”
    马方中道:“她也姓马,叫月云。”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马月云……马月云……”
    他将这名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次,仿佛要将它永远牢记在心。
    然后他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也可以走了。”
    马方中道:“那边,我早就有准备,请随我来!”
    后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辘轳上悬着个很大的吊桶。
    马方中将吊桶放下来,道:“请。”
    老伯就慢慢地坐进了吊桶。
    凤凤一直咬着唇,在旁边看着,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为什么要坐人这吊桶?难道想到井里去?
    井里都是水,他难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发现老伯正在盯着她的时候,她立刻又垂下头。
    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试探着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着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着,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愿意跟着我。”
    马方中转过头,还没有说话,凤凤忽然道:“现在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老伯看着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温暖之意,但等他转向马方中的时候,神色又黯淡了下来,黯然道:“这一次,多亏了你。”
    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着记挂着我,我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嗯,也许只有一句话。”
    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说。”
    老伯的脸色很悲痛,也很严肃,缓缓说道:“我这一生虽然看错过几个人,但总算也交到几个好朋友。”
    老伯和凤凤都已从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马方中还站在井边,呆呆地看着井水出神。
    水上的涟漪已渐渐消失,马方中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牵着两个孩子站得远远的等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也不知道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关切。
    做了十几年夫妻,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已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寄托在他和孩子们身上,无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绝不会埋怨。
    现在他们虽已渐渐老了,但有时等孩子都睡着后,他们还是会和新婚时同样热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她。
    现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谅。
    孩子又奔过来,马方中一手牵住了一个,柔声道:“你们饿不饿?”
    孩子立刻抢着道:“饿,好饿哟!”
    孩子们的胃好像永远都填不满。
    马方中微笑着,抬头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们难得吃宵夜,今天让我们破例一次好不好?”
    马月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好,晚上还有剩下的扯面和卤蛋,我去煮面。”
    面很烫!
    孩子将长长的面条卷在筷子上,先吹凉了再吃下去,孩子们好像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能找到他们自己的乐趣。
    只要看到孩子,马方中脸上就不会没有笑容,只不过今天他脸上的笑容看来仿佛有点特别,胃口也仿佛没有平时那么好。
    马月云的手在为孩子剔着鱼里的刺,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丈夫的脸。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有个老伯?”
    马方中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考虑很久,才缓缓道:“他并不是我真的老伯!”
    马月云道:“那么他是谁?”
    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没有他,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人杀死了,根本见不到你,所以……”
    马月云温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替我留下了个好丈夫。”
    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来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
    她早已有了准备。
    马方中道:“你不但应该感激他,也应该和我一样,不惜为他做任何事。”
    马月云道:“我明白。”
    马方中道:“你现在已明白,我住在这里,就是要为他守着那地道的出口。”
    他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远都用不着这条地道,本来已渐渐认为他绝不会有这么样一天,想不到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马月云垂着头,在听着。
    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这地步,后面迟早总会有人追来的。”
    马月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坐那辆马车逃走呢?”
    马方中道:“因为追来的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无论那两匹马有多快,总有被人追上的时候,何况,他又受了很重的伤,怎么还能受得了车马颠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就算有人追来,也一定认为他已坐着那辆马车走了,绝对想不到他还能留在这里,更不会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里。”
    马月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叫马车走了。
    他就是要让别人去追。
    马方中养那两匹马,根本就不是为了准备要给他做逃亡的工具,而是为了转移追踪者的目标。
    这计划不但复杂,而且周密。
    马月云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些事都是你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计划好了,老伯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先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马月云脸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叹道:“看来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马方中道:“他的确是!”
    马月云道:“但那口井又是怎么回事呢?他难道能像鱼一样躲在水里?”
    马方中道:“他用不着躲在水里,因为在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马月云道:“什么样的退路?”
    马方中道:“还没有挖那口井的时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间屋子,每个月我赶集回来,总会将一批新鲜的食粮换进去,就算是在我已认为老伯不会来的时候,还是从不中断。”
    他接着又道:“那些粮食不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还可以让他吃上三四个月。”
    马月云道:“水呢?”
    马方中道:“井里本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
    马月云道:“可是……井里都是水,他怎么能进得了那间屋子?”
    马方中道:“井壁上有铁门,一按机钮,这道门就会往旁边滑开,滑进井壁。”
    马月云道:“那么样一来,井水岂非跟着要涌了进去?”
    马方中道:“门后面本来就是个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齐高,所以就算井水涌进去,池水也不会冒出来……水绝不会往高处流的,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马月云长叹道:“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真亏你们怎么想得出来的!”
    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来的。”无论多复杂周密的计划,在孩子们听来还是索然无味。
    他们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睁不开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马月云瞟了孩子一眼,勉强笑道:“现在,他既然躲在井里,只怕天下绝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确不会,除非我们说出来。”
    马月云脸色已发青,还是勉强笑着道:“我们怎么会说出来呢!不用说你,连我都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马方中的脸色愈来愈沉重,道:“现在你当然不会说,但别人要杀我们的孩子时,你还能守口如瓶么?”
    马月云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开始发抖,颤声道:“那……那我们也赶快逃走吧!”
    马方中摇了摇头,黯然道:“逃不了的。”
    马月云道:“为什么……为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能将老伯逼得这么惨的人,怎会追不到我们呢?”
    马月云全身都已发抖,道:“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马方中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已不必说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目光中带着无限温柔,也带着无限悲痛。
    马月云也在凝视着她的丈夫,仿佛有说不出的怜惜,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敬畏,因为她已发现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伟大得多。过了很久,她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慢慢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声道:“我跟你一样已过了十几年好日子,所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埋怨。”
    马方中道:“我……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在此刻来说已是多余的了,但是他喉头已哽咽,热泪已盈眶,除了这句话外,他还能说什么?
    马月云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向都对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着,固然已心满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乐。”
    她不让马方中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我跟了你十几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马方中道:“你说!”
    马月云的眼泪忽然流下,赧然道:“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方中扭过头,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着道:“我也知道孩子无辜,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尽量放纵他们,尽量想法子让他们开心些。”
    马月云点点头,道:“我明白。”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那样溺爱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对一个做父亲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马月云流着泪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
    马方中咬着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走上这条路,但现在,现在……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马月云嘶声道:“但我们还是可以打发孩子们走,让他们去自寻生路,无论他们活得是好是坏,无论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们走,我就……我就死而无怨了。”
    她忽然跪了下来,跪在她丈夫面前,失声痛哭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只求你这件事,你二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马方中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目光才缓缓移向孩子面前那个碗。碗里的面已吃光!
    马月云看着她丈夫的目光,脸色突又惨变,失声道:“你……你已……你在面里……”
    马方中凄然道:“不错,所以我现在就算想答应你,也已太迟了!”
    世上是不是还有比地狱更悲惨的地方?
    有!
    在哪里?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凤凤只有坐着。
    椅子和床一样,都是石头做的,非常不舒服,但凤凤坐的姿势还是很优美,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老大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重伤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
    屋子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
    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厉害。她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老头子。
    但是她偏偏没法子一直不看那边。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喉咙里,偶尔还会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凤凤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已经吐了出来。
    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口气,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样子实在比咸鱼还难看。凤凤突然间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她,缓缓道:“你希望我死?”
    凤凤翻起眼,看着屋顶。
    老伯望着她慢慢道:“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
    凤凤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
    她忍不住问道:“中了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道:“我从不说假话。”
    凤凤的脸有点发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这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人能做的事远比几棵药草多得多。”
    凤凤的眼睛亮了,道:“你难道真能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
    老伯忽又叹了口气,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工夫!”
    凤凤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道:“这意思就是说你最少要在这地方待一两个月?”
    老伯笑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好?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又白又胖。”
    凤凤用眼角瞟着他,觉得他笑得可恶极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没有人能找得到。”
    凤凤道:“那姓马的不会告诉别人?”
    老伯道:“绝不会。”
    凤凤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凤凤道:“何况,世上除了死人外,没有一个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马方中像不像是个会为朋友而死的人?”
    凤凤道:“他也许会,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负,一时冲动起来也许会为你而死,但现在他并没有冲动。”
    她接着又道:“何况,你已有十几年没见过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卖命,现在也许早已冷静了下来。”
    老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冷静下来,所以才会这样做。”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在准备这件事的发生,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连想都不用去想,就会这样子做出来了。”
    凤凤冷笑道:“那当然也是你教他这么想的。”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两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恶的,有些人总能保持善的一面,马方中就是这种人,所以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会去做!”
    他接着道:“就因为你生长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恶的一面,所以你永远不会了解马方中这种人,更无法了解他做的事。”
    凤凤扭过头,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无法了解,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单方面的,也许正是最坏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终认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为那本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无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种,无论最高贵或最贫贱的都一样,你只消懂得控制他们的法子,他们就是你的奴隶。”
    控制男人的法子却有两种。
    一种是尽量让他们觉得你柔弱,让他们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还要让他们以此为荣。
    还有一种就是尽量打击他们,尽量摧毁他们的尊严,要他们在你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你只要对他们略加青睐,甚至只要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让男人有这种感觉,他们就不惜为你做任何事了。
    这两种法子她都已渐渐运用得很纯熟,所以无论在哪种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觉得局促、畏惧。
    因为她已能将局面控制自如。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这两种法子对老伯都没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将她当作人。老伯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堆木头。
    这种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们宁可让男人打她、骂她,但这种态度,简直可以令她们发疯。
    凤凤突然笑了。
    她也已学会用笑来掩饰恐惧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别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确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宁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轻蔑。
    老伯却只是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恨你?”
    凤凤道:“因为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错了。”
    凤凤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这件事开始计划时,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所以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无关系。”
    凤凤道:“但若没有我……”
    老伯打断了她的话道:“若没有你,还是有别人,你只不过是这计划中的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计划既已成熟,无论用谁来做这工具都一样。”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点可怜你。”
    凤凤的脸已胀得通红,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可怜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你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的!”
    凤凤道:“你不会,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可怜自己,因为你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凤凤道:“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嫉妒、仇恨,他已经可以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确如此。”
    凤凤道:“但你却比那些人更高一着,你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老伯全无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凤凤咬着牙,冷笑道:“但结果呢?”
    老伯说道:“结果怎么样,现在谁都不知道。”
    凤凤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凤凤道:“现在就算马方中已死了,就算没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将七星针的毒连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样?”
    她冷笑着,又道:“现在你的家已被别人占据,你的朋友也已变成了别人的朋友,你不但已众叛亲离,而且将近风烛残年,就凭你孤孤单单的一个老头子,除了等死外,还能做什么?”
    这些话毒得就像是恶毒的响尾蛇。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她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生出来就是有毒的。
    老伯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色还是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堆木头。
    凤凤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凤凤道:“那么你现在有何感觉呢?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可怜你自己?”
    老伯道:“可怜你,因为你比我更可怜!”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而缓慢,接着道:“我的确已是个老头子,所以我已活够了,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凤凤忽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全身不停地颤抖。她本来简直想杀了他,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突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们的生命已有了种神秘的联系,她虽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事实本来就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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