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奇兵突出
    律香川淡淡道:“也许那时他就已经想到怎么样来利用你,只要可以被他利用的人,他一向都是非常欢迎的。”
    孟星魂微笑道:“很对。”
    律香川冷笑道:“奇怪的是有些人被他利用了之后,居然还好像很得意。”
    孟星魂道:“我本来就很得意。”
    律香川道:“你得意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总算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却还被蒙在鼓里。”
    律香川道:“哦?”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他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要我相信他还躲在这里,要我动用全力到这里来对付他,他才能乘机赶到飞鹏堡去会合等在堡那边的人,因为他只有将这最后一分力量保存下来,将来才有反击的机会。”
    孟星魂道:“你认为真有那么多人在飞鹏堡外等着?”
    律香川道:“绝不会没有。”
    他说得很肯定。
    因为他知道老伯每一次决战之前,都计划得十分仔细周密,不到万无一失时,绝不会出手。
    飞鹏堡那边若没有人等着从后山接应,老伯就绝不会亲自率领十二队人自正面攻击。
    孟星魂道:“你认为那些人不管有没有接到老伯的讯号,都会在初七的正午发动攻击?”
    律香川道:“那只因为老伯早已和他们说好了在初七的正午动手!”
    这次他说话的口气已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
    孟星魂道:“你认为老伯真的早就和他们说定了,难道他就完全没有慎重考虑到临时会发生意外?他是不是个如此粗心大意的人?”
    律香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孟星魂淡淡道:“你总该知道,这一战对他的关系多么重大,他怎么会下如此草率的决定?”
    律香川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么你认为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孟星魂道:“他的意思,就是要你到这里来找我!”
    律香川道:“我还不懂。”
    孟星魂道:“他算准了我会在半途被你拦截,我一个人孤掌难鸣,自然难免会落在你们手里。”
    律香川道:“还有呢?”
    孟星魂道:“他也算准了你们会逼我到这里来,逼着我下去杀他。”
    律香川道:“他认为我能够用什么法子来胁迫你?”
    孟星魂目中现出怒意,冷笑道:“用小蝶,用高老大,你这人本就什么手段都用得出的。”
    律香川道:“他是不是也算准了你一下来,我就会将这口井封死?”
    孟星魂道:“也许!”
    律香川道:“他还算准了什么?”
    孟星魂道:“他还算准了你一定会将这口井重新挖开,一定会自己下来找他,因为他一定有法子让你知道他已不在这里。你既害怕,又怀疑,当然非亲自下来看看不可。”
    律香川突然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他算出来的事倒真不少!”
    孟星魂道:“的确不少。”
    律香川冷笑道:“你以为他是什么?是个活神仙?”
    孟星魂淡淡道:“不管他是不是这么厉害的,我只知道至少有一样事他没有算错。”
    律香川道:“什么事?”
    孟星魂盯着他,一字字道:“他算准了只要你一下来,我就不会再让你活着上去。”
    律香川的脸色忽然变了。
    孟星魂道:“别的事你信不信都没关系,这一点你却非相信不可!”
    律香川也在盯着他,惨白的脸色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就像是戴着个纸糊成的面具,虽然全无表情,却显得更诡秘可怕。
    孟星魂的脸色当然也不好看。
    他已坐了起来,正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按着被单,一只手按着枕头。
    这样子坐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无论谁坐在床上,姿势都会跟他差不多。
    奇怪的是,大敌当前,他怎么还能这样子舒舒服服地坐着!
    只有他自己知道,坐着不但比躺着好,也比站着好。
    若是站在那里,就无异将全身都变成律香川暗器的目标,但坐着时却可以将自己的身子缩小到最低程度。防守的范围总是越小越好的。
    何况,到了必要时,这枕头就是他抵抗暗器的盾牌,这被单就是他攻击的武器。
    内家“束衣成棍”的功夫,他虽然并没有练过,但一个像他这种终生以冒险为职业的人,无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上,都是武器。
    律香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就像是一个驯兽师在观察着笼中的猛兽。
    他的表情冷静而严肃,孟星魂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都绝没有错过。
    孟星魂也正以同样冷静的态度在观察着他。
    那情况又像是两匹狼在笼中互相窥伺,互相等着对方将弱点暴露,然后就一下子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咽喉。
    也不知过了多久,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不但很懂得隐藏自己的弱点,而且很沉得住气。”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只可惜你已犯了致命的错误,错得简直不可原谅。”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你对付我这样的人,本不该采取守势的,因为我最可怕的一点是暗器,所以你就该先发制人封住我的出手。”
    孟星魂凝视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本该抢先出手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律香川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的腿受了伤,动作已远不及平时灵活,若是抢先出手,一击不中,情况就可能比现在更危险。”
    律香川道:“你没有一击就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没有,对付你这样的敌手,谁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律香川道:“所以你不敢冒险。”
    孟星魂道:“我的确不敢。”
    律香川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对我说实话的。”
    孟星魂道:“你本来也不必提醒我的错误,我犯的错误愈大,对你岂非愈有利。”
    律香川道:“我提醒你的错误,只不过想诱你先出手。”
    孟星魂道:“你失败了。”
    律香川也慢慢地点点头,道:“我失败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冷静,极端冷静,绝不冲动,绝不烦躁。
    但极端冷静也是种可怕的压力。
    幸好这密室中没有第三个人,否则他也许会被这种奇特的压力迫得发疯。
    又过了很久,孟星魂忽然也笑了笑,道:“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律香川道:“多谢。”
    孟星魂道:“你不但也很沉得住气,而且很懂得压迫对方,使对方自己将弱点暴露。”
    律香川微笑道:“我杀人的经验,也许并不比你少。”
    孟星魂道:“但现在你已知道我的弱点,为什么还不出手?”
    律香川道:“因为你就算有弱点,也防守得很好,防守有时比攻击更难,你防守的能力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得多。”
    孟星魂道:“可是你的暗器……”
    律香川道:“我的暗器虽利,但用来对付你,也同样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孟星魂道:“你用不着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一击之后,你还可以再击!”
    律香川道:“你又错了。”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道:“高手相争,只有第一击才是真正可以致命的一击,一击之后,盛气已衰,自信之心也必将减弱,再击就更难得手。”
    孟星魂道:“所以你在等着我先出手。”
    律香川道:“我一向很沉得住气。”
    孟星魂又笑,道:“你不妨再等下去。”
    律香川道:“我当然继续要等下去,等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孟星魂道:“哦?”
    律香川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那高老大也来了?”
    孟星魂道:“不知道。”
    律香川道:“她若久久不见我上去,一定也会下来看看的。”
    他微笑着,悠然接着道:“她就算不会助我出手,但有她在旁边,你一定会觉得很不安的,那时我机会就更大了。”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动,但脖子却似已渐渐僵硬。
    律香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高老大一直对你不错,我也一直对你不错,只要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立刻就可以将过去的事全部忘记。”
    孟星魂道:“但我却忘不了。”
    律香川道:“你忘不了的是什么?”
    孟星魂道:“忘不了你那些朋友的下场!”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还是决心要杀我?”
    孟星魂道:“不是要杀你,是要你死。”
    律香川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孟星魂道:“我没有把握杀你,但却有把握要你死!”
    律香川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孟星魂道:“我的意思,就算你杀我的机会比较多,我还是可以要你陪着我死,无论我是死是活,反正你都已死定了。”
    他说话的态度还是很冷静,每个字都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来的,而且确信自己说出了之后,就一定能做到。
    律香川目中露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勉强笑道:“但你还是不敢先出手!”
    孟星魂道:“不错。”
    律香川道:“我并不想杀你,你既不敢先出手,我就可以走。”
    孟星魂道:“你可以走。”
    律香川道:“你若想拦阻我,就势必要先出手,只要你一击不中,我就可以立刻置你于死地,那时你就绝没有法子再要我陪你死了!”
    孟星魂淡淡道:“不错,你走吧,我绝不拦你,但你也莫忘了,这里只有一条退路。”
    他的态度很冷静,慢慢地接着道:“你退的时候,我绝不拦你,但只要你一跃入水池中,我就会立刻跟着跳下去,在水池里,你更连一分机会都没有。”
    律香川冷笑道:“你怎知道我水里的功夫不如你?”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所以你不妨试试。”
    律香川看着他,瞳孔突然收缩,鼻尖似也已沁出汗珠。
    孟星魂脖子上紧张的肌肉松弛,微笑道:“我固然不敢冒险,但你却更不敢,因为你的命现在比我值钱得多。”
    律香川半垂下头,目中露出一丝狡黠恶毒的笑意,道:“你认为我的命比你值钱,所以比你怕死,但我却知道有个人的看法和你不同。”
    孟星魂道:“谁?”
    律香川道:“小蝶,孙小蝶。”
    他仰面而笑,接着道:“在她眼中看来,你的命一定比谁都值钱得多,你忍心抛下她死么?”
    小蝶!这名字就像是一根钉子,忽然被重重地敲入孟星魂心里。
    他的心一阵阵发痛,痛得连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事比这名字更能打动他。
    绝没有。
    所以就在这时,律香川已出手!
    任何人都知道律香川最可怕的武功就是暗器。
    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用暗器。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铺在床上的垫被,用力向外一拉。
    坐在被上的孟星魂立刻就仰面倒下。
    律香川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向外一击!
    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一个人踝骨碎裂的声音听来竟是如此刺耳。
    但就在这时,孟星魂手里的被单也挥出,蒙住了他的头。
    接着,孟星魂的身子也已弹起,用头顶额角猛撞他的鼻梁。
    他也仰面跌倒,冷汗随着眼泪同时流下。
    孟星魂咬紧牙关,从床上跳下,压在他身上,挥拳痛击他胁下的肋骨。
    这些拳头无论那一击都足以令人立刻晕厥。
    但这两人却仿佛天生就有这种野兽般忍受痛苦的本能。
    两人的骨头虽已都被对方打断了很多根,但还是互相纠缠着,不停地殴打──谁也想不到刚才那么冷静的两个人,忽然间全都变成了野兽──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心里隐藏的仇恨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全都发作。
    律香川忽然一拳击在孟星魂小腹上。
    孟星魂踉跄后退,全身都已随着胃部收缩,整个人都缩在床角。
    律香川鼻孔里流着血,喘息着,还想扑过去,却已几乎精疲力竭。
    孟星魂也已不再有余力反击,却还在挣扎着,嘶声道:“我说过,我死,你也得陪我死。”
    律香川咬着牙,狞笑道:“你为什么如此恨我?难道只因为小蝶的儿子是我的?──你可以把小蝶抢走,但却抢不走我的儿子。”
    孟星魂已愤怒得全身发抖。
    “你若想要别人死,自己就得保持冷静,否则你也得死!”
    很少有人比孟星魂更明白这道理,但这时他自己却已完全忘记。
    律香川为什么也忘了呢?
    难道在他心底深处,也是爱着小蝶的?──还是到他失去小蝶后,才发现自己是爱着她的?
    所以他心里的仇恨也和孟星魂同样深。
    两人咬着牙,瞪着对方,野兽般喘息着,只要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一分,就要向对方扑过去。
    但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同时听到一声叹息。
    已有人无声无息地从池水中钻了出来,就像是鱼一般轻,鱼一般滑,甚至连水花都没有被他激起。
    无论谁一生中,都很难见到一个水性如此精妙的人。
    一个陌生人。
    一个很胖的陌生人。他浮在水上时,身子里好像已吹满了气。
    他正摇着头叹着气道:“两个一辈子都在练武的人,打起架来居然像两头野兽一样,你们自己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律香川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很惭愧,惭愧极了。”
    他虽然在叹息着,但眼睛里却又发出了光。
    孟星魂忽然发现他一定是认得这个人,非但认得,而且熟得很。
    他的帮手终于来了。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人也许并不是很可靠的朋友,但却一定是个很可怕的敌人。
    这人的眼睛也正在盯着孟星魂。
    他的眼睛很小,但却在闪闪发光,就像是针尖一样。
    他的脸很圆,就连在叹息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只不过笑得很奇特,让你觉得他就算杀人的时候,也一定是在微笑着的!
    他轻飘飘地浮在水上,全身仿佛连一点重量都没有!
    孟星魂也从未见过水上功夫如此精妙的人,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这人笑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孟星魂道:“你认得我?”
    这人微笑道:“你姓孟叫星魂,听说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冷酷、也最懂得杀人的刺客,但今天你却让我失望得很。”
    他又摇着头,叹息着喃喃道:“一个成了名的刺客,就算要跟人拼命,至少也得保持一点点成名刺客的气度,怎么能像野狗般乱咬人?”
    孟星魂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
    这人道:“真的?”
    孟星魂冷冷道:“你姓易,叫潜龙,听说是近三十年来在江湖中水性最精妙、武功最博的人。”
    这人大笑,道:“你果然认得我。”
    孟星魂笑道:“但你却早已令我失望得很。”
    易潜龙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本是老伯最好的朋友,但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出卖了他。”
    易潜龙瞪眼道:“谁说我出卖了他,我只不过不想再见他而已!”
    孟星魂道:“为什么不想再见他?”
    易潜龙道:“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见着他,他就会要我去替他拼命。”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溜了?”
    易潜龙道:“这种时候不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溜?”
    他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孟星魂冷笑道:“好,够义气,够朋友。”
    易潜龙道:“我不能太够朋友,老伯看得起我,就因为我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意思就是不能太讲义气,脸皮也不能太薄。”
    孟星魂冷冷道:“你的确是个标准的老江湖。”
    易潜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有点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儿子?多少个老婆?”
    他不等孟星魂回答,就接着道:“我有十七个老婆,三十八个儿子,女儿还不算,你说,我还能不能够为别人去拼命,我若死了,谁替我养那些孤儿寡妇?”
    孟星魂居然在听着。
    他本来绝不会和这种人说话的,对付这种人,用拳头远比用舌头正确得多,但是他现在太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作判断,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
    只有谈话才能给他时间,所以这次谈话虽然令他愤怒又恶心,他却还是只有听下去,说下去。幸好易潜龙也像是很喜欢说话的人。
    孟星魂道:“你既已溜了,为什么又回来?”
    易潜龙道:“第一,我知道老伯已没法子叫别人为他拼命了,第二,我需要钱。”
    孟星魂道:“你需要钱?”
    易潜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家吃饭的人太多,赚钱的人却太少,无论谁想养活我那一大家子的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孟星魂道:“你想找谁要钱?”
    易潜龙道:“找个愿意给我钱的人,无论谁给我钱,只要是钱,我就要。”
    他看着孟星魂,眨了眨眼,又笑道:“你有没有钱?”
    孟星魂道:“没有。”
    易潜龙道:“那么我就只好找别人了!”
    孟星魂道:“我虽然没有钱,但却可以想法子替你找到钱。”
    易潜龙道:“什么法子?”
    孟星魂道:“律香川很有钱,你只要杀了他,他的钱岂非全都是你的?”
    易潜龙合掌大笑,道:“不错,听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律香川一直在旁边微笑着,听着,此刻忽然道:“这主意只有一点不好。”
    易潜龙道:“哪点不好?”
    律香川道:“我虽然很有钱,但却没有人知道我的钱藏在哪里!”
    易潜龙道:“我可以找。”
    律香川道:“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找不到。”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你只要杀了孟星魂,我就把我的钱分一半给你!”
    易潜龙道:“只有一半?”
    律香川道:“一半总比没有好。”
    易潜龙又大笑,说道:“不错,就算一文也比没有好。”
    他转向孟星魂,脸上还在笑,又道:“看来我只有杀你了。”
    孟星魂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看来你的确只有杀我了。”
    易潜龙道:“我有了钱之后,一定会替你买口好棺材的。”
    孟星魂道:“谢谢你。”
    易潜龙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孟星魂道:“只有一句。”
    易潜龙道:“你快说,我喜欢别人的遗言,一个人临死前说的话,通常都有点道理。”
    孟星魂道:“还没有拿回来放在自己口袋里的钱,就不能算是钱。”
    易潜龙抚掌道:“有道理,果然有道理。”
    孟星魂道:“有些人问他要钱的时候,他通常却只会在背后给你一刀!”
    易潜龙道:“我虽然已有很多年没挨过刀了,倒还记得那种滋味并不太好受。”
    孟星魂道:“很不好受,尤其是你,像你这么胖的人,挨了刀之后,一定会流很多血。”
    易潜龙忽然用力摇头,道:“不行,我怕流血,小律,我看我们这交易还是谈不成。”
    律香川在旁边听着,一直不动声色,此刻才微笑着道:“我肋骨已断了三四根,鼻梁好像也断了,你杀了他后,还怕我不付钱?”
    易潜龙说道:“是呀!我怕什么,可是为了安全起见,我看我们不如还是一起上去,等你付了钱之后,我再杀他!”
    律香川道:“这样子也行。”
    孟星魂道:“不行!”
    易潜龙道:“为什么不行?”
    孟星魂道:“上去之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易潜龙看着他,淡淡道:“你好像还没有弄清楚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易潜龙道:“现在我是老大,我说行就行,根本就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孟星魂道:“现在你是老大,到了上面,你就不是了。”
    易潜龙道:“只要有钱拿,我就算做孙子也没关系。”
    孟星魂道:“好,我也有钱,我给你!”
    他身子突然跃起,好像要扑过去跟易潜龙拼命,但跃到半空,突然一拧腰,已转向律香川。
    他要找的是律香川,不是易潜龙,也不是别人。
    他就算死,也得要律香川陪着他死。
    只可惜律香川早已想到他这一着,他还没有扑过去,律香川已滚入水池里。
    水很冷。冷水能令人清醒。
    律香川一头扎入水里,既不想要孟星魂的命,也不想跟易潜龙哕嗦,只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可是他已在水里摸到了那道暗门,用力往前一冲,抬起头,已可看见井口的星光。
    好可爱的星光。
    他总算已离开了那鬼地方,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风吹在身上,肋骨断了的地方痛得要命。
    可是律香川不在乎。
    现在无论什么事他都已不在乎。
    现在他已又是老大。
    在上面等着他居然没有高老大,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女人果然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
    律香川咬了咬牙,厉声道:“来人!”
    他说的话现在还是命令。
    黑暗中立刻有人快步奔了过来,正是对他很忠实的那个小头目于宏。
    “越对你忠实的人,你越不能对他客气,因为你若想要他永远对你忠实,就只有要他怕你!”
    这不是老伯的原则,是律香川的。现在他已渐渐发现,他的原则不但比老伯有道理,也更有效。
    所以他立刻沉下了脸,道:“暗卡上的兄弟们呢?”
    于宏伏在地上,看起来不但很惊慌,而且很恐惧,颤声道:“兄弟们全都还在卡上防守着,没有人敢擅离职守。”
    律香川冷笑一声道:“你们防守得很好,非常的好……”
    他忽然一巴掌掴在于宏脸上,厉声道:“我问你,既没有人敢擅离职守,易潜龙是怎样进来的?”
    于宏手掩着脸,吃吃道:“没有人进来,属下们只看到那位高……高夫人走了。”
    律香川怒道:“谁叫你们放她走的?”
    于宏哭丧着脸,道:“她是帮主的朋友,她要走,谁也不敢拦着。”
    律香川冷笑。
    但他也知道现在已不是立威的时候,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忽然扬手,道:“弓箭手何在?过来封住这口井,若有人想上来,杀无赦!”
    他的话就是命令,他的命令甚至已比老伯更有效。但这次他的命令好像不灵了。
    没有弓箭手,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来。律香川脸色变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易潜龙的笑声!
    易潜龙不知在何时已出来了,正笑嘻嘻地坐在井上,悠然道:“律帮主的弓箭手呢?为什么还不过来?”
    他说的话忽然变成了命令。
    忽然间,十七八条人影一起从黑暗中飞了过来,扑通扑通,一起落在地上。
    直直地落在地上,又直又硬。弓箭手虽然还是弓箭手,但却已全部变成了死人。
    律香川突又全身冰冷,从脚底冷起,一直冷到鼻尖。
    易潜龙看着他,笑道:“律帮主,你的弓箭手已来了,你想要他们干什么?”
    律香川似已麻木。
    易潜龙道:“律帮主是不是还想将快刀手和钩镰手也一起传来?”
    律香川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不必了。”
    忽然间,他的笑又变得很亲切,很诚恳,微笑着道:“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易大叔既然来了,我就算再加八十道暗卡,在易大叔眼中也是一批废物。”
    易潜龙眨眨眼,大笑道:“我几时又变成你的大叔了?”
    律香川道:“易大叔一直都是我尊敬的人,从来也没有变过。”
    易潜龙道:“老伯呢?我记得你以前最尊敬的人好像是他。”
    律香川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一直都很尊敬他,可是他……”
    易潜龙道:“他怎么样?”
    律香川叹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易大叔总该听过的?”
    易潜龙道:“我听过。”
    律香川道:“在他眼中,我们只不过都是他的走狗,等到我们没有利用价值时,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舅父陆漫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易潜龙道:“他杀了陆漫天?”
    律香川黯然道:“我舅父有时脾气虽然古怪些,有时虽然喜欢和易大叔闹闹脾气,其实他心里一直还是将易大叔当作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易潜龙道:“哦?”
    律香川道:“所以他临终之前,还叫我转告易大叔一句话。”
    易潜龙道:“什么话?”
    律香川凄然道:“他说他自己是韩信,要易大叔学学张良,因为老伯和刘邦一样,只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到了富贵时,就总要怀疑他的老朋友要来抢他的宝座,只可惜我舅父明白得太迟了,否则又怎么会惨死在他手上。”
    易潜龙道:“原来你杀老伯,只不过是为了要替你舅父报仇?”
    律香川点点头,道:“其实易大叔当然也很了解老伯,否则也不会悄然引退了。”
    易潜龙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看起来最老实,最可爱?”
    律香川摇摇头,他的确不明白易潜龙的意思。
    易潜龙笑道:“就是你说谎的时候,你说谎时的样子看起来实在老实极了。”
    律香川道:“易大叔明察秋毫,在易大叔面前,我怎敢说谎。”
    易潜龙道:“你说的是实话?”
    律香川道:“半句不假。”
    易潜龙道:“但有个人的说法却跟你不同。”
    律香川眨眼道:“易大叔千万不要听姓孟的话,他只不过是个见不得天日的刺客,而且是个被婊子养大的刺客,他说的话从来也没有人相信。”
    易潜龙淡淡道:“他说的话我当然不信,无论谁说的话我都不信──也许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律香川道:“谁?”
    突然间,他身后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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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最后一击
    律香川身子突然软瘫。他并没有回头去看,只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全身就已软瘫。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他身后。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令他跪下。
    老伯。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孟星魂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伯还是老样子,没有变,连一点都没有变。天地间好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他站在那里,还是站得很直,就好像一杆标枪插在地上。
    淡淡的星光照着他的脸。只有他脸上的皱纹似已变得更深,但他的眸子却还是同样锐利,就好像剑已出匣,刀已出鞘。可是等他看到孟星魂时,这双冷酷锐利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温暖之意。他只看了律香川一眼,目光就转向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发现他的脸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情的,其实他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隐藏着谁也说不出有多么丰富的感情。
    他脸上每条皱纹本都是无限痛苦的经验所刻划的痕迹。
    只有这种皱纹,才能隐藏他如此丰富的感情。孟星魂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老伯凝视着他,良久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很好!”
    他本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三个字。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在孟星魂听来,却已胜过世上所有的言语。
    然后他才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肩,他回过头,就看到了易潜龙。
    易潜龙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已不是老江湖的笑,是温暖而充满了友谊的笑。
    他微笑着道:“现在你总该完全明白了吧?”
    孟星魂摇摇头。他的确不能完全明白,因为他太激动、太欢喜,几乎已完全无法思索。
    易潜龙很了解,所以接着道:“我非但没有出卖老伯,也没有溜走……我从来就没有溜走过。”
    孟星魂忽然理解,所以就替他说了下去:“别人以为你溜走的时候,其实你正在暗中为老伯训练那一批新血。”
    易潜龙道:“不错,无论任何组织都和人一样,时时刻刻都需要新的血液补充,否则他不但会衰老腐败,而且随时都可能崩溃。”
    孟星魂目中忍不住流露出崇敬之色,因为他觉得现在所面对着的,是个伟大的朋友!
    易潜龙也看得懂,微笑着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些年轻人非但充满了热情,而且全都很忠实,要训练他们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年轻人永远比较热情忠实,狡黠和阴谋他们根本就不愿去学。
    孟星魂也年轻过,他点点头,叹道:“要训练那些人的确不难,难的是那忍辱负重的勇气,那远比为人去流血拼命还要难得多。”
    易潜龙看着他,忽然用力拍他的肩。
    他们从此也成为终生的朋友,因为他们不但已互相了解,而且互相敬重。
    只有对朋友完全忠实的人,才值得别人敬重。
    “能够为朋友忍受屈辱的人,便永远都不会寂寞。”
    孟星魂忽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已去过飞鹏堡了?”
    易潜龙道:“当然去过,我训练那些人,为的本是要对付十二飞鹏的。”
    孟星魂道:“那么你怎会到了这里?”
    易潜龙道:“因为我已和老伯约定,初五以前,他若有命令给我,我们就在初七的正午,从后山偷袭飞鹏堡,否则我们就立刻连夜赶来这里。”
    孟星魂道:“你没有接到他的命令?”
    易潜龙道:“没有,传令的人也已死在律香川手里。”
    律香川当然也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胃部突然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吐。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
    他本不该使老伯精选出的那批人死得太早,本该等他们到了飞鹏堡之后再下手的。
    只可惜那时实在太兴奋太得意了,已变得有些沉不住气。所以才会造成这种不可原谅的错误。
    现在这错误已永远无法弥补。
    律香川弯下腰,吐出了一滩苦水。
    但还是没有人看他一眼。
    他本是个绝顶聪明的天才,不可一世的枭雄,他只差半步,就可达到成功的巅峰。
    可是现在他在别人眼里,竟似已变成完全不重要。
    竟似已变成一个死人。
    易潜龙道:“我赶到这里,才知道老伯已有了复仇的计划,而且将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好了。”
    孟星魂道:“你今天下午才赶到的?”
    易潜龙道:“今天下午,老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间,所以每一刻时间都要尽力争取,因为我知道时间有时甚至比鲜血更可贵。”
    孟星魂道:“我明白。”
    这一点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他更明白!
    他若没有时间观念,也许已死过无数次。
    易潜龙脸上露出自傲之色,微笑着道:“这三四十年来,我参与老伯的行动不下两百次,从来也没有耽误过片刻。”
    孟星魂又叹息了一声,道:“无论谁有了你这样的朋友,都应该觉得很高兴。”
    易潜龙紧握他的肩,道:“老伯有了你这样的朋友,连我都很高兴。”
    他接着又道:“老伯已算准了律香川必定会到这里来找他,也算准了律香川看到那七星针后,必定会亲自到下面去看看的,因为他这人除了自己外,谁都不相信。”
    孟星魂忍不住冷笑道:“有时他连自己都不太信任。”
    易潜龙道:“老伯的计划本是要趁他下去的时候,发动攻势,先歼灭他最基本的部下。”
    他笑了笑,又道:“因为他来得必定很匆忙,绝对没有时间集中所有的力量,最多也只不过能将最基本的一批部下带来。”
    孟星魂道:“这里的地势你们当然比他熟悉得多,无疑已先占了地利。”
    易潜龙道:“而且他最擅长的,本是在暗中放冷箭伤人,但这次情况却完全相反,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暗中等着对付他。”
    孟星魂道:“所以你们又占了天时!”
    易潜龙道:“还有,他的人匆匆赶来,又已在这里守候了很久,必定已有些疲倦,但我们的人却正像初生之虎,猛虎出山。”
    他微笑着又道:“以逸待劳、以暗击明,这一战其实用不着交手,胜负之数已经很明显。”
    孟星魂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已被你们占尽了,老伯这计划,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算无遗策。”
    易潜龙道:“但,他却还是有一件事没有算出来。”
    孟星魂道:“哦?”
    易潜龙道:“他没料到你也会跟着来,而且会到下面去。”
    孟星魂苦笑道:“那时候我想错了。”
    易潜龙道:“但老伯却明白你的想法,他知道你这次来,是准备跟他同生共死的!”
    孟星魂喉头突又哽咽,热泪几乎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士为知己者死!
    一个人就算为老伯这种朋友死,死了又何憾?
    易潜龙也仿佛有很多感慨,叹息着道:“老伯也知道你既然在下面,见到了律香川,就绝不会再让他活着上来,就算拼着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会再让他活着上来。”
    孟星魂道:“所以……所以你才会下去!”
    易潜龙道:“因为老伯并不想让他死,你更不能死,所以……”
    他又拍了拍孟星魂的肩,笑道:“以后的事,你总该明白了吧?”
    孟星魂点点头。
    他虽然点头,却还是不太明白──他不明白老伯为什么还要让律香川活着。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老伯做的事,是绝不会错的。
    绝不会。
    对律香川他已错了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老伯一直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话,目中似也热泪盈眶。
    然后他才慢慢地走过来,凝视着他们,缓缓道:“我看错过很多的人,但却没有看错你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他忽然拥住孟星魂的肩,一字一字道:“你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儿子……”
    孟星魂点点头,道:“我是……我是……”
    然后他满眶热泪就已流了下来。
    夜更深,星已疏。
    所有的人忽然间全都走了,只剩下律香川一个人跪在无边的黑暗中。
    他跪在这里,居然没有人睬他,没有人看一眼。
    没有责备,没有辱骂,没有报复。
    老伯就这样走了,易潜龙和孟星魂也就这样走了,就让他像野狗般跪在这里。
    甚至连那些弓箭手的死尸都已被抬走,却将他留在这里。
    这个曾经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现在竟真的已变得如此无足轻重。
    风吹在身上,断了的肋骨疼得更剧烈。
    律香川忽然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主的野狗,已被这世界遗弃。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人放在心上。
    冷汗在往下流,眼泪是不是也将流下。
    律香川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
    “无论如何,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努力使自己相信。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并没有真的想报复,只觉得很疲倦,很累、很累……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勇气已丧失?
    是不是因为老伯没有杀他,但却已完全剥夺了他的自尊和勇气。
    现在,他只想喝一杯,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这少年伏在桌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打开了门。
    外面不知何时已开始下雨。
    律香川湿淋淋地站在雨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门已开了很久,他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似已忘记进来。
    少年看着他,并不惊讶,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雨很冷。
    六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少年无言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律香川身上。
    律香川忽然紧紧地拥抱住他,喃喃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
    少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太笨,所以笨得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
    所以他只是无言地转过身,将酒摆在桌子上。
    律香川终于走进来,坐下。
    酒虽是冷的,但喝下肚后,就立刻像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律香川的心也渐渐开始燃烧,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还是没有死!只要我活着,就迟早总有一天要他们好看……你说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
    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总是完全同意的。
    律香川笑了,大笑道:“没有人能击倒我,我迟早还是会站起来的,等到那一天,我绝对不会忘了你,因为只有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他似乎想证明给这少年看,所以挣扎着站起来,努力想站得直些。
    可是他的腰突然弯了下来,全身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像是突然有柄刀自背后刺人他的胃里。
    等他抬起头来,脸色已变为死灰。
    他咬着牙,瞪着凸起的眼睛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嗄声道:“你……你在酒里下了毒?”
    少年点点头。
    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还是完全同意。
    律香川挣扎着,喘息着,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少年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还是好像不知该用什么法子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这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老伯答应我,让我过过好日子。”
    老伯。
    果然是老伯!
    老伯真正致命的一击,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律香川咬牙道:“你……你这畜生,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出卖了我。”
    少年淡淡道:“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出卖老伯,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你?”
    这一击的力量更大。
    律香川似已被打得眼前发黑,连眼前这愚蠢的少年都看不清了。
    也许他根本就从未看清楚过这个人。
    他怒吼着,想扑过去,捏断这个人的咽喉。
    可是他自己已先倒下了。
    他倒下的时候,满嘴都是苦水。
    他终于尝到了被朋友出卖的滋味。
    他终于尝到了死的滋味。
    死也许并不很痛苦,但被朋友出卖的痛苦,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
    连律香川都不能。
    天已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只要你有勇气,有耐心,就一定可以等得到光明。
    光明从窗外照进来,椅子就在窗下。
    老伯终于又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
    直到这时,孟星魂才发觉他毕竟还是苍老了很多,而且显得很疲倦。
    一种满足和愉快的疲倦。
    他伸直双腿,才缓缓长叹一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杀律香川?”
    孟星魂道:“我不奇怪。”
    老伯显得很惊讶,道:“为什么?”
    孟星魂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替他安排了很恰当的下场。”
    老伯也笑了,但笑容中却仿佛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辛酸。
    律香川就像是他亲手栽成的树木。
    没有人愿意将他自己亲手栽成的树砍断!
    孟星魂忽又问道:“高老大呢?”
    这句话他已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老伯叹息了一声,道:“我并不怪她,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女人,一心想往上爬,虽然她用的方法错了,但世上又有谁从未做错过事呢?”
    孟星魂道:“你……你让她走了?”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我还要将她一心想要的那张地契送给她──以后你无论看到谁在想往上爬,都应该去扶他一把,千万不要从背后去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崇敬。
    老伯毕竟是老伯。
    他也许做错过很多事,但他的伟大之处,还是没有人能及得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门口。
    一个充满了热情和活力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无限的斗志和力量。
    这正是老伯组织中的新血,也正是这社会的新血。
    孟星魂看到他,就知道人类永远不会灭亡。
    只要人类存在,正义也永远不会灭亡!
    老伯看到这年轻人,精神仿佛也振奋了些,微笑道:“什么事进来说吧。”
    这年轻人没有进来,躬身说道:“万鹏王没有死,死的是屠大鹏,他低估了万鹏王,所以,他就死了。”
    他的回答简单、中肯而扼要,易潜龙多年的训练显然并没有白费。
    盂星魂几乎忍不住想要问:“凤凤呢?”
    可是他没有问,老伯也没有问。
    这个人是否存在都已不重要,已不值得别人关怀。
    但孟星魂却忍不住要问老伯:“应该怎么样去对付万鹏王?”
    万鹏王既然还没有死,他和老伯就迟早还是难免要决一死战。
    老伯叹息着,道:“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所以我们只有继续斗下去,就算我们已觉得很厌倦,甚至很恐惧,也绝不能停止。”
    孟星魂垂下头,道:“我明白。”
    一个人走入了江湖,就好像骑上了虎背,要想下来实在太困难。
    老伯道:“就算万鹏王死了,还是有别人会来找我,除非我倒下去,否则这种斗争就永远也不会停止。”
    他叹息着,又道:“像我这种人,这一生已只能活在永无休止的厌倦和恐惧里,我想去杀别人的时候,也正等着别人来杀我。”
    孟星魂也明白。
    这一点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像这样子活下去,虽然太糟了些,但却还是非活下去不可。
    老伯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种下的种子若是苦的,自己就得去尝那苦果。我既已错了,就得要付出错误的代价,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替我去承受。”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可是你还年轻,只要你有勇气,还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个人犯了错误并不可耻,只要他能知错认错,就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孟星魂忽然抬起头,道:“我明白。”
    老伯的笑容虽然带着些伤感,但已渐渐明朗,一字字道:“所以你千万莫要再为任何事烦恼,快放下心事,去找小蝶,快去……”
    他站起来,紧拥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我要你们为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快活林中灯光依旧辉煌。
    但高老大的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她并不是厌恶光亮,而是畏惧;也并不是怕她脸上的皱纹会被照出来,而是怕光明照出她心里的那些丑恶的创伤。
    这些创伤久已结成了疤,永远抹不去的疤。
    还是有灯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手里一张陈旧残皱的纸上!
    这就是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地契。
    她推开窗子,园林中一片锦绣,现在这一切总算已完全属于她了。
    她终于已从黑暗的沟渠中爬了上去。
    她本该已满足。
    可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心里反而觉得很空虚,空虚得要命。
    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之后,她真正能得到的是什么?
    除了空虚和寂寞还有什么?
    孟星魂、叶翔、石群、小何,都已一个个走了,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永远不会再回来。
    这园林难道真能填补她心里的空虚?这一张纸难道真能安慰她的寂寞?
    她突然狂笑,狂笑着将手里的地契撕得粉碎。
    门外有人在呼喊:“大姐,快出来,洛阳的王大爷已等得快急死了。”
    高老大狂笑着,大声道:“你就叫他去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死光了最好。”
    门外不再有声音。
    每个人都知道,高老大不高兴的时候,大家最好莫要惹她。
    她关起窗子,将长长的头发散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上衣服全都脱下,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黑暗中。
    她的腰脊仍然坚挺纤细,她的腿仍然修长笔直,她的胸膛仍然可以埋藏很多很多男人的生命。
    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多。
    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个人赤裸裸地来,也该赤裸裸地去。”
    她又开始狂笑,狂笑着在黑暗中旋舞,突然自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樽酒,旋舞着喝了下去。
    这是生命的苦酒,也是毒酒。
    石群回来的时候,她已倒下,乌黑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胸膛上,美丽的金樽仍然在发着光。
    可是她的生命却已黯淡无光。
    石群跪下来,就在她身旁跪下来,捧起一满把她的头发。
    眼泪就流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忽然又有了光,晶莹的泪光。
    谁说大海无情?
    在星光下看来,海水就像缎子般,温柔而光滑。
    潮已退了。
    大海也和人的生命一样,有时浪涛汹涌,有时平淡安静。
    孟星魂和小蝶携着手,互相依偎着,凝视着无限温柔的海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这星光下的海水一样。
    孩子已睡,这是一天中他们唯一能单独相处、互相依偎的时候。
    经过了一天劳累之后,这段时候仿佛显得特别短,可是他们已满足。
    完全满足。
    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必将更美丽。
    无数个美丽的明天,正在等着他们去享受。
    忽然间,海面上又有一颗灿烂的流星闪过,使得这平静的海洋变得更美丽生动。
    孟星魂忽然道:“我做到了,毕竟做到了。”
    小蝶偎在他怀里,柔声道:“你做到什么了?”
    孟星魂紧握着她的手道:“有人说,流星出现的时候,若能及时许个愿,你的愿望就一定能达到。”
    小蝶嫣然道:“这是个很古老、也很美丽的传说,只可惜从来没有人真的能做到。”
    孟星魂笑道:“但我这次却做到了。”
    小蝶眼睛里光采更明亮道:“你真的在流星掠过的时候及时许了个愿?”
    孟星魂道:“真的。”
    小蝶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孟星魂微笑着,没有回答。
    小蝶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已明白,他的愿望,也就是她的愿望。
    他们的微笑平静而幸福。
    流星消逝的时候,光明已在望。
    黑暗无论多么长,光明迟早总是会来的。
    ──古龙《流星.蝴蝶.剑》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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