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井底情仇
    人与人之间,好像总有种奇怪而愚昧的现象。
    他们总想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他们伤害的却总是自己最亲近的!
    因为他们只能伤害到这些人,却忘了他们伤害到这些人的时候,同时也伤害了自己。
    所以他们受到的伤害也比别人更深。
    所以他们自己犯了错,自己痛恨自己时,就拼命想去伤害别人。
    人间若真有地狱,那么地狱就在这里。
    就在这丛盛开着的菊花前,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四个人的尸身──父亲、母亲、女儿、儿子。
    孟星魂若是早来一步,也许就能阻止这悲剧发生,但他来迟了。
    黄昏,夕阳的余辉中仿佛带着血一般的暗红色,血已凝结时的颜色。
    创口中流出的血凝结了,孟星魂弯下腰,仔细观察着这些尸身上的创口,就像是期望着他们还能说出临死前的秘密。
    “这些人怎么会死的?死在谁的手上?”
    孟星魂几乎已可算是杀人的专家,对死人了解得也许比活人还多,他见过很多死人,也会仔细研究过他们临死前的表情。
    一个人若是死在刀下,脸上通常只有几种表情,不是惊慌和恐惧,就是愤怒和痛苦。
    无论谁在看到一柄刀砍在自己身上时,都只有这几种表情。
    但这对夫妻的尸身却不同。
    他们的脸上既没有惊惧,也没有愤怒,只是带着种深邃的悲哀之色──一种自古以来,人类永远无法消灭的悲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他们显然不想死,却非死不可。
    但他们临死前又并不觉得惊恐愤怒,就仿佛“死”已变成了他们的责任,他们的义务。
    这其中必定有种极奇怪的理由。
    孟星魂站起来,遥视着天畔已逐渐黯淡的夕阳,仿佛在沉思。
    这件事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思索的。
    无论谁看到这些尸身,都一定会认为是老伯杀了他们的。
    一个在逃亡中的人,时常都会将一些无辜的人杀了灭口,但孟星魂的想法却不同。
    因为他已发觉这些人真正致命的死因并不是那些刀伤。他们在这一刀砍下来之前,已先中了毒。
    那毒药的分量已足够致命。
    老伯绝不会在一个人已中了致命之毒后,再去补上一刀。
    他既不是如此残忍的人,也没有如此愚蠢。
    “那么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死在谁手上呢?”
    孟星魂的眼角在跳动。
    他受了某种强烈的感动时,眼角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那么他是不是已找出了这秘密的答案?
    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
    孟星魂沉吟了半晌,终于慢慢地走过去,很快的将门拉开。
    他的人已到了门后。
    每个人开门的方式不同,你若仔细地观察,往往会从一个人开门的方式中发觉他的职业和性格。
    孟星魂开门的方式是最特别、最安全的一种。
    像他这么样开门的人,仇敌一定比朋友多。
    门外的人吃了一惊。
    无论谁看到面前的门忽然被人很快地打开,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时,往往都会觉得大吃一惊。
    何况他本就是个很容易吃惊的人。
    容易吃惊的人通常比较胆小,比较懦弱,也比较老实。
    孟星魂无论观察活人和死人都很尖锐,他观察活人时先看这人的眸子。
    就算天下最会说谎的人,眸子也不会说谎的。
    看到门外这人目中的惊恐之色,孟星魂慢慢地从门背后走出来,道:“你找谁?”
    他的脸也和老伯的脸一样,通常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通常也就是一种很可怕的表情。
    门外这人显然又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便退后了两步,向这扇门仔细打量了两眼,像是生怕自己找错了人家。
    这的确是马方中的家,他已来过无数次。
    他松了口气,赔笑道:“我是来找马大哥的,他在不在?”
    这家人原来姓马。
    盂星魂道:“你找他干什么?”
    他问话的态度就好像在刑堂上审问犯人,你若遇见个用这种态度来问你的人,不跟他打一架,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
    这人不是打架的人!
    他喉结上上下下地移动,嗫嚅道:“昨天晚上有个人将马大哥的两匹马和车子赶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想来问问马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星魂道:“赶车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是个块头很大的人。”
    孟星魂道:“车子里面有没有别人?”
    这人道:“有。”
    孟星魂道:“有多少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
    盂星魂沉下了脸,道:“怎么会不知道……”
    这人情不自禁,又往后退了两步,口吃着道:“车窗和车门都是紧紧关着的,我看不见。”
    孟星魂道:“既然看不见,怎知道有人?”
    这人道:“看那赶车的样子,绝不像是赶着辆空车。”
    孟星魂道:“他是什么样子?”
    这人咽了几口口水,讷讷道:“看样子他很匆忙,而且还有点惊慌。”
    孟星魂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这人道:“昨天晚上。”
    孟星魂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这人道:“已经很晚了,我已经准备上床的时候。”
    孟星魂道:“既然已那么晚,你怎么还能看得清楚?”
    这人道:“我……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孟星魂道:“既然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他很惊慌?”
    这人道:“我……我……我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他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摸摸头发,已吓得连一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他从没被人这样问过话,简直已被问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也忘了问孟星魂凭什么问他这些话了。
    现在孟星魂才让他喘了口气,但立刻又问道:“你亲眼看到那辆马车?”
    这人点点头。
    孟星魂道:“你看到车子往哪条路走的?”
    这人向东面指了指,道:“就是这条路。”
    孟星魂道:“你会不会记错?”
    这人道:“不会。”
    孟星魂道:“车子一直没有回头?”
    这人道:“没有。”
    他长长吐了口气,赔笑道:“所以我才想来问问马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那两匹马他一向都看得很宝贵,无论多好的朋友,想借去溜个圈子都不行,这次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赶走的呢?”
    孟星魂道:“那大块头不是这里的人?”
    这人道:“绝不是,这里附近的人,我就算不认得,至少总见过。”
    孟星魂道:“那人你没见过?”
    这人道:“从来没有。”
    孟星魂道:“他赶走的是你的马?”
    这人道:“不是,是马大哥的!”
    孟星魂道:“人,你不认得,马,又不是你的,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又退了两步,道:“没……没有。”
    孟星魂道:“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这人道:“我……我……”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多管闲事的人,总是会有麻烦上身的?”
    这人不停地点头,转身就想溜。
    孟星魂道:“站住!”
    这人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苦笑着道:“大……大爷还有何盼咐?”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来找马大哥的?”
    这人道:“是……是……”
    孟星魂道:“他就在里面,你为什么不进去找他了?”
    这人苦笑道:“我……我怕……”
    孟星魂沉着脸道:“怕什么?快进去,他正在里面等你。”
    他叫别人进去,自己却大步走出了门。
    这人在门口愣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去。
    孟星魂很快就听到他的惊呼声,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的确总是会有麻烦惹上身的。”
    角落里有两根铁管,斜斜地向上伸出去。
    铁管的另一端也在井里──当然在水面之上,因为这铁管就是这石室中唯一通风的设备。
    人在这里虽不致于闷死,但呼吸时也不会觉得很舒服。所以这里绝不能生火。所以老伯就只有吃冷的。
    凤凤将咸肉和烙饼都切得很薄,一片片的,花瓣般铺在碟子里。一层红、一层白,看来悦目得很。
    她已懂得用悦目的颜色来引起别人的食欲。
    老伯微笑道:“看来你刀法不错。”
    凤凤嫣然道:“可惜只不过是菜刀。”
    她眨着眼,又道:“我总觉得女人唯一应该练的刀法,就是切菜的刀法,对女人来说,这种刀法简直比五虎断门刀还有用。”
    老伯道:“哦?”
    凤凤道:“五虎断门刀最多也只不过能要人的命,但切菜的刀法有时却能令一个男人终生拜倒在你脚下,乖乖地养你一辈子。”
    有人说:通向男人心唯一的捷径,就是他的肠胃。
    这世上不爱吃的男人还很少,所以会做菜的女人总不愁找不到丈夫!
    老伯又笑了,道:“我本来总认为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现在才知道你真的已是个女人。”
    凤凤用两片烙饼夹了片咸肉,喂到老伯嘴里,忽又笑道:“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也有人说,女为己悦者容,我觉得这两句话都应该改一改。”
    老伯道:“怎么改法?”
    凤凤道:“应该改成,女为悦己者下厨房。”
    她眨着眼笑道:“女人若是不喜欢你,你就算要她下厨房去炒个菜,她都会有一万个不愿意的。”
    老伯大笑道:“不错,女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男人烧好菜,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大道理!”
    凤凤道:“就好像男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女人买衣服一样,他若不喜欢你,你即使要他买块破布送给你,他都会嫌贵的。”
    老伯笑道:“但我知道有些男人虽然不喜欢他的老婆,还是买了很多漂亮衣服给老婆穿。”
    凤凤道:“那只因他根本不是为了他的老婆而买的!”
    老伯道:“是为了谁呢?”
    凤凤道:“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其实他心里恨不得他老婆只穿树叶子!”
    老伯又大笑,忽然觉得胃口也开了。
    凤凤又夹了块咸肉送过去,眼波流动,柔声道:“我若要你替我买衣服,你肯不肯?”
    老伯道:“当然肯!”
    凤凤道:“你会为我买怎样的料子做衣服?”
    老伯道:“树叶子,最好的树叶子!”
    凤凤“嘤咛”一声,撅起了嘴,道:“那么你以后也只有吃红烧木头了。”
    老伯道:“红烧木头?”
    凤凤道:“你让我穿树叶子,我不让你吃木头?吃什么呢?”
    老伯再次大笑。
    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他笑的时候,一块咸肉又塞进了他的嘴。
    老伯只有吃下去,忽然道:“你刚才还在拼命地想让我生气,现在怎么变了?”
    凤凤眨了眨眼,道:“我变了吗?”
    老伯道:“现在你不但在想法子让我多吃些,而且还在尽量想法子要我开心。”
    凤凤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因为我已想通了一个道理。”
    老伯道:“什么道理?”
    凤凤道:“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很不开心,我也一定不会很好受,所以我若想开心些,我一定要先想法子让你开心。”
    她抬起头,凝视着老伯,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尽量想法子使自己活得开心些,你说是不是?”
    老伯点点头,微笑道:“想不到你已变得愈来愈聪明了!”
    其实女人多数都很聪明,她若已知道无法将你击倒的时候,她自己就会倒到你这边来。
    所以你若是不愿被女人征服,就只有征服她。你若和女人单独相处,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千万不能期望还有第三条路。聪明的男人当然都知道应该选择哪条路,所以你千万不能妥协。
    因为妥协的意思通常就是“投降”。你只要有一次被征服,就得永远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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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最后一注
    井水很清凉。
    凤凤慢慢地啜着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老伯道:“你愿意?”
    凤凤点点头,忽又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下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道:“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老伯道:“他们?”
    凤凤道:“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经没有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汲明显、极简单、而且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凤凤道:“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你到了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她说的不错。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老伯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凤凤道:“绝对找不到?”
    老伯道:“嗯。”
    凤凤眼波流动,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天下本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说过?”
    凤凤道:“你说过,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凤凤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
    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色,接着道:“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以前本是个有价钱的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老伯道:“你从没有因此觉得难受过?”
    凤凤道:“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世界大多数人岂非都是有价钱么?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错了,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代价都买不到的人。”
    凤凤道:“比如说……那姓马的?”
    老伯道:“比如说,孙巨。”
    凤凤道:“孙巨?……是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凤凤道:“他是不是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为我做了些什么事,绝不是你们能想得到的。”
    凤凤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生活了十三年,那种滋味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缓缓接着道:“他本来也跟你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会瞎得跟蝙蝠一样。”
    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你如果要我那么做,我宁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难得多、痛苦得多!”
    凤凤道:“他为什么要忍受着那种痛苦呢?”
    老伯道:“因为是我要他那样做的。”
    凤凤动容道:“就这么简单?”
    老伯道:“就这么简单!”
    他嘴里说出“简单”这两字的时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但我还是不懂,他怎么能及时将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记瞎子的耳朵总比普通人灵敏得多。”
    凤凤动容道:“他一直在听?”
    老伯道:“一直在听,一直在等!”
    凤凤的脸忽然红了,道:“那么……那么他岂非也听见了我们……”
    老伯点点头。
    凤凤的脸更红了,道:“你……你为什么连那种事都不怕被他听见?”
    老伯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因为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我这样的年纪还会有那种事发生。”
    凤凤垂下头。
    老伯又在凝视着她,缓缓道:“这十余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凤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着他的手时,只觉得他还是很年轻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
    凤凤道:“绝不后悔,因为我若没有做这件事,就不会认得你这么样的人。”
    老伯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若还有人要我害你,无论出多少价钱,我都不会答应。”
    老伯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已是个老人,一个人在晚年时还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谁能回答这问题?
    谁也不能!
    凤凤的手握得更紧,身子却在发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么?”
    凤凤颤声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孙巨,他……他毕竟是个瞎子。”
    老伯道:“你应该也听见马方中说的话,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凤凤道:“我听见了,那个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但方老二对你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忠诚呢?这世上肯为你死的人真有那么多?”
    老伯道:“没有。”
    凤凤道:“但你却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确很放心。”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凤凤忽然抱住了他,柔声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还能遇着一个像凤凤这样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方老二赶车,孙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个短小精悍的人,也是个非常俊秀的车夫,当他全神贯注在赶车的时候,世上没有第二辆马车能追得上他。
    但现在他并没有全神贯注在车上。
    他的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有很多心事。
    孙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显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了孙巨的话。
    但瞬息之后他脸上就露出了讥诮之色,冷笑道:“你难道还能看得出来?”
    孙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却感觉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脸上那一条条钢铁般横起的肌肉时,方老二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一个人若连脸上的肌肉都像钢铁,他的拳头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是在想心事,有时我真怀疑,瞎子是不是总比不瞎的人聪明些。”
    孙巨道:“不是,但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
    孙巨接着道:“你在想,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地赶着辆空车子亡命飞奔,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下来,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闪动,又在盯着他的脸,像是想从这张脸土,看出这个人的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试探着问道:“看来你酒量一定不错?”
    孙巨道:“以前的确不错。”
    方老二道:“以前?你难道已有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孙巨道:“很多年──现在我几乎已连酒是什么味道都忘记了!”
    方老二道:“你难道从来不想喝?”
    孙巨道:“谁说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说道:“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他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道:“那种屁股又圆又大、一身细皮白肉的女人,你随便都捏得出水来──你总不会连那种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孙巨没有说话,但脸上却露出了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已忘记了怎么样笑。
    方老二立刻接着道:“只要你身上带着银子,随便要那些女人干什么都行。”
    孙巨道:“五百两银子够不够?”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道:“太够了,身上带着五百两银子的人,如果还不赶快去享受享受,简直是傻瓜。”
    孙巨还是在犹豫着,道:“这辆马车……”
    方老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管这辆马车干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随便干什么都没有人管,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他接着又道:“你若嫌这辆马车,我们就可以把它卖了,至少还可以卖个百把两银子,那已够我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享受两个月了。”
    孙巨沉吟着,道:“两个月以后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时行乐,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孙巨又沉吟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道:“好,去就去,只不过……”
    方老二道:“只不过怎么样?”
    孙巨道:“我们绝不能将这辆马车卖出去。”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你难道不怕别人来找我们算账?”
    方老二的脸色变了变道:“那么你意思是……”
    孙巨道:“我们无论是将马车卖出去,还是自己留着,别人都有线索来找我们。但我们若将这辆马车和两匹马全都彻底毁了,还有谁能找到我们?”
    他拍了拍身上一条又宽又厚的皮带,又道:“至于银子,你大可放心,我别的都没有,就是有点银子。”
    方老二眉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孙巨道:“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孙巨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个湖泊。”
    方老二道:“不错,你以前到这里来过!”
    方老二将马车停在湖泊边。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迹。
    孙巨道:“这里有没有石头?”
    方老二道:“当然有。”
    孙巨道:“好,找几个最大的石头放到这马车里去。”
    这件事并不困难。
    方老二道:“装好了之后呢?”
    孙巨道:“把车子推到湖里去。”
    “扑通”一声,车子沉入了湖水中。
    孙巨突然出手,双拳齐出,打在马头上。
    两匹健马连嘶声都未发出,就像个醉汉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气来。
    只见刀光一闪,孙巨已自靴筒里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动作并不太快,但却极准确、极有效。
    两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分成了八块,风中立刻充满了血腥气。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呕吐。
    孙巨冷冷道:“你吐完了么?”
    方老二喘息着,他现在吐的已是苦水。
    孙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赶快挖个大坑,将这两匹马和你吐的东西全都埋起来。”
    方老二喘息着道:“为什么不索性绑块大石头沉到湖里去,为什么还要费这些事?”
    孙巨道:“因为这么样做更干净!”
    他做得的确干净,干净而彻底。
    马尸泡在湖水中,总有腐烂的时候,腐烂后说不定就会浮起来。说不定就会被人发觉。
    那种可能也并不太大,但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没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大的一个人,做事却这么小心。”
    孙巨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方老二道:“为什么?”
    孙巨道:“因为我已答应过老伯,绝不让任何人追到我。”
    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很奇特的表情,缓缓地接着道:“只要我答应过他的事,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还答应过他什么?”
    孙巨一字字道:“我还答应过他,只要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忠实,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脸色立刻惨变,一步步往后退,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玩的,其实我……”
    孙巨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也许你的确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但我却不能冒险,我绝不能给你一点机会来出卖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满头冷汗如雨,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他逃得并不慢,但孙巨手里的刀更快。
    刀光一闪,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钉在树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紧,就像是个假人般痉挛扭曲了起来。
    那凄厉的呼声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马嘶。
    这个坑挖得更大更深。
    孙巨埋了他,将多出来的泥土撒入湖水里,然后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并不知道天上有什么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时瞎了的眼睛里又流下泪来。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为老伯而死的,这愿望直到今天才总算达成。
    他流着泪低语:“我本能将马车赶得更远些的,怎奈我已是个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个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天生就是种悲剧,在他一生中从没有任何人对他表示过丝毫温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无法再忍受别人对他的轻蔑、讥嘲和歧视,早已准备死──先杀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给了他温暖与同情。
    这对他说来,已比世上所有的财富都珍贵,已足够让他为老伯而死。
    他活下来,为的就是要等待这个机会。
    有时候只要肯给别人一丝温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终生,有时你只要肯付出一丝温情,就能回收终生的欢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将这一点温情吝惜,偏偏要用讥嘲和轻蔑去唤起别人的仇恨!
    孙巨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着,找到了那辆马车。
    他用力将马车推向湖心,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挤在巨大的石块中,用力拉紧了车门。
    然后他就回转刀锋,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没至柄。
    他紧紧地按着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还留在创口上,所以只有一丝鲜血沁出,霎时就没入碧绿的湖水里。
    湖水依然碧绿平静。
    谁也不会发现湖心的马车,谁也不会发现这马车中可怕的尸身,更不会发现藏在这可怕的尸身中那颗善良而忠实的心!
    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痕迹。
    马、马车、孙巨、方老二,从此已自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从此消失。
    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世上最糟糕的地方为你改变成一个温暖而快乐的家。
    凤凤无疑很聪明。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净净,吊在墙上的咸肉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马方中不但为老伯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还准备了很多套替换的衣服和被单。
    他知道老伯喜欢干净。
    凤凤忙碌着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凤轻盈地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样?”
    老伯目中露出满意之色,笑道:“好极了!”
    凤凤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她又燕子般轻盈地转了个身,笑道:“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乐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凤凤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凤凤咬起了嘴唇,娇嗔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呢?”
    她不让老伯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作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作好男儿,但被人当作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过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还是在艰苦奋斗、出生人死的时候。
    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凤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但他一年中却难得有几天晚上和妻子共度过。
    等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他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阵酸苦。
    儿子已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儿女?”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凤凤娇笑一声,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就算想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来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凤凤看着他日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凤凤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老伯道:“不能!”
    凤凤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还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凤凤垂下头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伯缓缓道:“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但现在再要我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凤凤霍然抬头道:“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次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的不错。
    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
    他痛苦的时候,脸上总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来。
    现在他正在忍受着痛苦──他背上还像是有针在刺着。
    凤凤凝视着他,满怀关切,柔声道:“你的伤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点点头。
    凤凤道:“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点点头。
    凤凤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担心,以你一个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
    老伯勉强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的!”
    凤凤道:“但那时你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
    老伯道:“你知道?”
    凤凤道:“我听说过!”
    她笑了笑,又道:“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听人说起过你很多的事!”
    老伯闭上眼睛。
    他显然不愿再讨论这件事,是不是因为他也和凤凤同样担心?
    凤凤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叫陆漫天,一个叫易潜龙,他们后来虽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当初却的确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还知道什么?”
    凤凤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两个人了。”
    老伯也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她们全知道,该知道的事,她们反而全不知道。”
    凤凤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是不是不愿听我说起这件事?你以为我自己很喜欢说?”
    老伯道:“你可以不说。”
    凤凤捏着自己的手,道:“我本来的确可以不说,我可以拣那些你喜欢听的话说,但现在……”
    她目中忽然有泪流下,嘶声道:“现在我怎么能不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么能不关心你的死活?”
    老伯终于张开了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男人还能硬得起心肠来。
    凤凤已伏在他身上,泪已沾湿了他的胸膛。
    她流着泪道:“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你这次出去,能有几分把握?”
    老伯轻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实话总是会伤人的?”
    凤凤道:“我知道,我还是要讲。”
    老伯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是个赌徒,赌徒本来总会留下些赌注准备翻本的,但这次……这次我却连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凤凤道:“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最后一注,通常总是最大的一注。”
    凤凤道:“这一注有没有被他们吃掉?”
    老伯道:“现在还没有,但点子已开出来了。”
    凤凤道:“谁的点子大?”
    老伯道:“他们的!”
    凤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硬声道:“他们既然还没有吃掉,你就应该还有法子收回来!”
    老伯摇摇头,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赌注并不在这里。”
    凤凤道:“你押在哪里了?”
    老伯道:“飞鹏堡!”
    凤凤显得很惊讶,道:“飞鹏堡岂非就是十二飞鹏帮的总舵?”
    老伯点点头,叹道:“因为那时我还以为万鹏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敌,唯一的对手!”
    凤凤也叹了口气,道:“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仇敌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样,只有最后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老伯苦笑道:“你当然应该记得,因为这句话就是我说的!”
    凤凤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别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为我算准他吃不掉。”
    凤凤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注押在那里!”
    凤凤道:“为什么?”
    老伯沉声道:“因为这一注押在另一注后面的!”
    凤凤想了想,皱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决定在初七那一天,亲自率领四路人马由飞鹏堡的正面进攻,在别人看来,这也是我的孤注一掷,只不过这一注是明的!”
    凤凤目光闪动,道:“其实你还有更大的一注押在这一注后面?”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怎么押的?”
    老伯道:“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训练出一组年轻人。”
    凤凤道:“年轻人?”
    老伯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人才有勇气拼命,所以我将这一组称为‘虎组’,因为他们正如初生之虎,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所畏惧。”
    凤凤道:“但,年轻人岂非总是难免缺乏经验吗?”
    老伯道:“经验虽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决战时,就远不及勇气重要了。”
    凤凤道:“你训练他们为的就是这一战?”
    老伯点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等了很久,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这一战对他们有多么重要。”
    凤凤眨眨眼,道:“我还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应过他们,只要这一战胜了,活着的每个人都可荣华富贵;享受一生,这一战若败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条!”
    凤凤嫣然道:“他们当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应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老伯道:“所以现在他们不但士气极旺,而且都已抱定不胜不休的决心。”
    凤凤道:“现在,你已将他们全部调集到飞鹏堡?”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你已和他们约定,在初七那一天进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凤凤道:“你由正面进攻,他们当然是攻后路了?”
    老伯点点头,道:“我虽然没有熟读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凤凤也笑道:“你说他们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胜之心,就凭这一股锐气,已不是飞鹏堡那些老弱残兵所能抵挡的了。”
    老伯道:“飞鹏堡的守卒虽不能说是老弱残兵,但近十年来已无人敢轻越飞鹏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过得久了,每个人都难免疏忽。”
    凤凤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马,若久不上战场,也会养出肥腰的。”
    老伯凝视着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还真不少。”
    他忽然觉得和凤凤谈话是件很愉快的事,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凤凤都能理解。
    对一个寂寞的老人来说,这一点的确比什么都重要。
    凤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却已消沉,缓缓道:“但我却忘了我自己说的一句话。”
    凤凤道:“什么话?”
    老伯沉声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凤凤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叹道:“我虽然并没有将这计划全部说出来,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当然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凤凤道:“那些青年的勇士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你这边已有了变化。”
    老伯黯然道:“他们就算听到这消息,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他知道他们信赖他,就好像信徒们对神的信赖一样。
    因为老伯就是他们的神!永远不败的神!
    凤凤道:“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按照计划,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进攻!”
    老伯点点头,目中已不禁露出悲伤之色。因为他已可想像到他们的遭遇。
    这些年轻人现在就像是一群飞蛾,当他们飞向烈火时,却还以为自己终于已接近光明。
    也许直到他们葬身在烈火中之后,还会以为自己飞行的方向很正确。
    因为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们的……
    老伯垂下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自觉内疚。
    他发现这种感觉甚至比仇恨和愤怒,更痛苦得多。
    凤凤也垂下头,沉默了很久,黯然叹息着道:“你训练这一组年轻人,必定费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紧双手,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有件事他以前总觉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后,指甲反而长得快了。
    凤凤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头,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本以为手里捏着的是副通吃的点子,谁知却是通赔。”
    凤凤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个人若拿了副通赔的点子,就只有赔!”
    凤凤道:“但现在你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老伯道:“没有。”
    凤凤大声道:“有!一定有!因为现在你手里的点子没有亮出来。”
    老伯道:“纵然还没有亮出来,也没有人能改变了。”
    凤凤道:“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老伯道:“我没有忘,但是……”
    凤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叫马方中去通知虎组的人,告诉他们计划已改变?”
    老伯道:“因为我现在已不敢冒险。”
    凤凤道:“这也算冒险,你岂非很信任他?”
    老伯没有回答。
    他不愿被凤凤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马方中若不死,就绝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儿女先死!
    这是人之常情。
    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儿女若不死,就难免会泄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牺牲一切、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别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险。
    他现在已输不起。
    所以他只叹息一声,道:“就算我想这么样做,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凤凤道:“现在还来得及!”
    她不让老伯开口,很快地接着道:“现在还是初五,距离初七的正午最少还有二十个时辰,已足够赶到飞鹏堡去。”
    这地方根本不见天日,她怎么能算出时日来的?因为女人有时就像野兽一样,对某种事往往会有极神秘的第六感觉。
    老伯了解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争辩。
    他只问了一句:“现在我能叫谁去?”
    凤凤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听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凤凤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为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简单,道:“因为你不能去。”
    凤凤咬着牙,道:“你还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凤凤道:“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凤凤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这次老伯才点了点头,叹道:“你去比马方中去更危险。”
    凤凤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后他们一样可以发现你,也许比白天还容易。”
    凤凤道:“但他们既然认为你已高飞远走,就不会派人守在这里。”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凤凤道:“现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错。”
    凤凤道:“所以,他自己绝对不会守在这里!”
    老伯点点头,这点他也同意。
    凤凤道:“他就算留人守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因为谁也想不到你还留在这里。”
    老伯也同意。
    凤凤道:“所以,他们也绝对不会将主力留在这里。”
    老伯沉思着,缓缓道:“你是说他们就算有人留在这里,你也可以对付的。”
    凤凤道:“你不信?”
    老伯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只适于抚摸,决不适于杀人。
    凤凤道:“我知道你一见到我时,就在注意我的手,因为你想看我是不是会武功。”
    老伯承认。他看不出这双手练过武──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凤凤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练在手上。”
    她的腿突然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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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远走高飞
    练过掌力的手,当然瞒不过老伯。
    握过刀剑的手,也瞒不过老伯。
    甚至连学过暗器的手,老伯都一眼就能看出。
    但凤凤练的是鸳鸯腿。
    所以她瞒过了老伯。
    老伯现在才明白她的腿为什么夹得那么紧。
    这也许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近过女人,没有接近过女人的腿。
    一刹那间,她已踢出了五腿。她踢得很快、很准确,而且很有力。
    这点老伯看得出。她停下来的时候,并没有脸红,也没有喘气。
    老伯目光闪动,道:“这是谁教给你的?”
    凤凤道:“高老大,她始终认为女人也应该会点武功,免得被人欺负。”
    她抿着嘴一笑,又道:“但她认为女人就算练武,也不能将一双手练粗,因为男人都不喜欢手粗的女人,而且她还说……”说到这里,她的脸忽然红了。
    老伯道:“她还说了什么?”
    凤凤垂下头,咬着嘴唇道:“她还说……女人的腿愈结实、愈有力,就愈能让男人快乐。”
    老伯看着她的腿,想到那天晚上她腿的动作。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欲望。
    他已有很多年不再有这种欲望。
    凤凤眼波流动,已发现他在想着什么,突然轻巧地躲开,红着脸道:“现在不行,你的伤……”
    她拒绝,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要拒绝,只不过因为她关心他。
    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这种话更具诱惑的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万个男人中最多也只有一个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幸好老伯就是那唯一的例外。
    所以老伯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那高老大不但很聪明,而且很可怕。”
    凤凤道:“她的确是的,但她却说,愈可怕的女人,男人反而愈觉得可爱。”
    老伯微笑道:“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得。”
    凤凤眨了眨眼,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老伯道:“我相信。”
    凤凤欢喜嚷道:“你肯让我去了?”
    老伯道:“不肯。”
    凤凤几乎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你就算能离开这里,也无法到达飞鹏堡。”
    他沉着脸又道:“这条路上现在必定已到处都有他们的人,你不认得他们,他们一定认得你。”
    凤凤道:“我不怕。”
    老伯道:“你一定要怕。”
    凤凤道:“你认为我的武功那么差劲?”
    老伯道:“据我所知,律香川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个人能活捉你,一百个人能杀了你!”
    他当然知道。
    律香川的手下,以前就是他的手下。
    凤凤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腿,忍不住道:“你说只有五十个能活捉我,反而有一百个人能杀我?”
    老伯叹道:“因为捉一个人,比杀了他更难得多,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能走江湖?”
    凤凤眼波流动,忽又抬头,道:“但他们绝不会杀了我的,是不是?”
    老伯道:“不错,因为他们一定要从你口中逼问我的下落。”
    凤凤道:“那样就更好了。”
    老伯皱了皱眉,道:“怎么会更好?”
    凤凤道:“因为他们若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你早已坐着马车远走高飞了,我甚至还会指出一条路,叫他们去追。”
    她脸上带着很得意的表情,因为她总算已想到了一点老伯没有想到的地方。
    老伯道:“你认为他们会相信你的话?”
    凤凤道:“当然会相信,因为他们始终还认为我是他们那一边的人,怎么会想到……想到我已对你这么好呢?”
    她垂下头,脸又红了。
    老伯道:“他们若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怎么说?”
    凤凤道:“我就说,因为你受的伤不轻,自知已活不长了,所以就放了我。”
    她接着又道:“我这么样说,连律香川都不会不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我早就死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老伯,目光是那么温柔。
    她的嘴虽已没有说话,但眼睛却在说话──说出了她的情意、她的感激。
    老伯也在看着她,过了很久,突然摇头:“我还是不能让你去!”
    凤凤的手渐渐握紧,突然以手掩面,失声痛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去,因为你还是不信任我,还以为我会出卖你,你……你……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要走是为了我,但你知不知道,我不让你去,也是为了你?”
    凤凤用力摇着头,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懂。”
    老伯柔声道:“现在你也许已有了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对这件事他比以前更有信心,因为他已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老。
    他既然还能有欲望,就应该还能有孩子。
    凤凤终于勉强忍住了哭声,道:“就因为我已可能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更应该去。”
    老伯道:“为什么?”
    凤凤抽泣着,一字字道:“因为我不该让孩子一生出来就没有父亲!”
    这句话就像条鞭子,卷住了老伯的心。
    凤凤凄然道:“你自己也该知道,这已是你最后的希望,你绝不能再失去这一组人,你的仇敌不止律香川,还有万鹏王,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你就算还能活着出去,也只有死。”
    这些话她刚才已说过,不过现在已完全没有恶意。
    她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沉痛,那么恳切。
    老伯无法回答,更无法争辩,因为他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他对自己也实在没有信心。
    凤凤凝视着他,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流着泪道:“求求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你都应该让我去,否则我宁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一字字缓缓道:“距离飞鹏堡不远的小城里,有个镖局,以前的主人叫武老刀,武老刀死了后,镖局已封闭。”
    凤凤眼睛亮了,失声道:“你……你肯了?”
    老伯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道:“你只要一走进那镖局,就会看到一个又矮又跛的老人,他一定会问你是谁,你千万不能回答,连一个字都不能回答,要等他问你七次之后,你才能说‘潜龙升天’,只说这四个字,他就明白是我要你去的了。”
    凤凤突又伏倒在他腿上,失声哭泣。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时应该悲哀?还是值得欢喜。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总算有一线希望。
    但又有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希望呢?
    这密室的确建造得非常巧妙。
    凤凤潜入池水,找着了水池边的一柄把手,轻轻的一扳,就觉得水在流动。
    她顺着流动的水滑出去,往上一升,就发觉人已在井里。
    抬起头,星光满天。
    好灿烂的星光,她好像是第一次发觉星光竟是如此辉煌美丽。
    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忍不住笑了,连眸子里都充满了笑意。
    她无法不笑,无法不得意。
    “没有人能欺骗老伯,没有人能出卖老伯!”
    想到这句话,她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现在她当然还不能笑得太开心,她还要再等一等,等老伯已绝对听不到她笑声的时候。到了那时,她随便要怎么笑都行!
    星光满天。
    一个美丽的少女慢慢地从井里升起,她穿的虽然是件男人的衣裳,但湿透了之后就已完全紧贴在她身上。
    星光下,湿透了的衣裳看起来就像是透明的。
    淡淡的星光照着她成熟的胸,纤细的腰,结实的腿……照着她脸上甜蜜美丽的微笑,照着她比星光还亮的眸子。
    她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水中的女神。
    夜很静,没有声音,没有人。
    她忽然银铃般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无论她笑得多开心,都是她应得的。
    因为她不但比别人美丽,也比别人聪明──甚至比老伯都聪明。
    为什么少女们总能欺骗老人?甚至能欺骗比她精明十倍的老人?
    是不是因为老人们都太寂寞?所以对爱情的渴望反而比少年更强烈?
    所以连一个目不识丁的少女,有时也会令一个经验丰富、睿智饱学的老人沉迷在她的谎言里。
    是她真的骗过了他?
    还是他为了要捕捉那久已逝去的青春,所以在自己骗自己?
    无论如何,青春总是美丽的。
    自由更美丽。
    凤凤只觉得自己现在自由得就像是这星光下的风,全身都充满了青春的欢乐,青春的活力。
    她还年轻,现在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到哪里去,就能到哪里去。
    “没有人比老伯聪明!没有人能令老伯上当!”
    她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现在她随便想怎么笑都行,想笑多久,就笑多久,想笑多大声,就笑多大声。
    可是她笑得好像还太早了些。
    突然间,她笑声停顿。她看到了一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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