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水边丽人
    雾已渐渐淡了。
    他忽然发觉有个人就在他身旁不远处,他一直没有发现这人存在,因为这人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得就像是河岸边的泥土。
    现在这人却向他走了过米。
    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斗篷,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眼睛纵然在薄雾中看来还是那么明亮。
    她走过来,凝视着他。
    鲜红的斗篷,如流水般波动,漆黑的头发在风中飞舞,明亮的眼睛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怜悯和同情。
    她怜悯世人的愚昧,同情世人的无知。因为她不是人,是神。
    她美丽得仿佛是自河水中升起的洛神。孟星魂的咽喉忽然堵塞,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看到她,立刻就觉得有一股新鲜的热血自胸膛中涌起,涌上咽喉。
    他认得她,知道她不是神,也许她比神更美丽,更神秘,但却的的确确是个人。
    她就是小蝶。
    小蝶还在凝视着他,忽然道:“你想死?”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对他说话,她的声音比春天的流水更动听他也想说话,却说不出。
    小蝶道:“你想死,我并不劝你,我只问你一句话。”
    孟星魂点点头。
    小蝶的目光忽然移向远方,远方烟雾朦胧,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问道:“我只问你,你活过没有?”
    孟星魂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我活过没有?我这样能算得是活着么?”
    孟星魂扭转头,他生怕眼泪会流下。
    小蝶的声音似乎也已在远方,道:“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岂非太愚蠢了些?”孟星魂几乎想问:“你活过吗?”
    他没有问,不必问。
    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她当然活过。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也要到这冰凉的河水旁来,她是宁可忍受寂寞?还是来独自享受寂寞?
    寂寞本也有一种清淡的乐趣。
    过了很久,孟星魂终于慢慢地回过头,却已看不到她了。
    她像雾一般的来,又像雾一般的消失。他与她相见总是如此短促。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他心底深处,总觉得仿佛已认得她很久,仿佛在还没有生下来之前,就已经认得她了。而她也早就在等着他。
    他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要等着看见她一面。
    “但这是不是最后一面呢?”
    孟星魂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往哪里去。
    她既不可捉摸,也无处追寻。
    孟星魂凝注着远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黯然销魂之意。
    远方的雾更淡了。
    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小何的消息。
    这个人就像是忽然间从世上消失。
    菊花园里没有丝毫动静。
    小蝶呢?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到这世界上来过。
    孟星魂决定先回快活林去。
    快活林中的人,永远都是快活的。
    高老大脸上永远都带着甜蜜动人的笑。看到孟星魂回来的时候,她的笑容更开朗。
    但是她始终没有仔细看过孟星魂一眼,她显然也和孟星魂一样。
    虽然决心要忘记那天在木屋中发生的事,却很难真的忘记。
    孟星魂垂着头。
    高老大道:“你回来了?”
    孟星魂当然回来了,却摇摇头。
    他知道高老大的意思并不是真的问他是否回来了,而是问他是否已完成任务,因为他以前在任务还未完成时绝不回来。
    高老大皱了皱眉,道:“为什么?”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小何呢?”
    高老大道:“小何?谁知道他疯到哪里去了,这一阵他没事做。”
    她笑了笑,接着道:“咱们都一样,没事做的时候,就找不着人了。”
    孟星魂的心往下沉,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见过他。”
    高老大道:“你见过他?在哪里?”
    孟星魂道:“他去找过我。”
    高老大动容道:“他为什么去找你?”
    孟星魂闭上了嘴!
    高老大道:“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孟星魂还是闭着嘴。
    高老大脸色却已变了,变得很难看。
    她也很了解小何,也知道,他如何急于表现自己。
    孟星魂转过头来,想走出去,他已不必再问。小何无意中知道他的去处,故意去找他,为的是要打击他的信心,好替他去执行那件任务。
    这种事小何已做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却做错了,错得可怕。
    他没有想到老伯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高老大忽然道:“等等走……我问你,他是不是想替你去找孙玉伯呢?”
    孟星魂终于点点头。
    高老大道:“你就让他去了?”
    孟星魂道:“他已经去了。”
    高老大面上现出怒容,道:“你明知道孙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六七成把握,他去简直是送死,你为什么让他去?”
    孟星魂猝然转过身,目中也有了怒意,道:“他怎么知道我住在那里的?”
    高老大的嘴好像忽然被塞住。
    孟星魂执行的一向是最秘密的任务,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小何怎么会知道的?
    过了很久,高老大才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怪你,只不过是为他担心而已,你们无论谁有了危险,我都同样担心。”
    孟星魂又垂下头。
    他在别人面前从不低头,但是她却不同。
    他忘不了她对他们的恩情。
    高老大道:“你想到哪里去?”
    孟星魂道:“去该去的地方!”
    高老大摇摇头道:“现在你已经不能去了。”
    孟星魂道:“不能去?”
    高老大道:“小何若已去找过孙玉伯,不论他是死是活,孙玉伯必然已经有了警觉,你再去就太危险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去的地方,哪次不危险?”
    高老大道:“但这次却不同。”
    孟星魂道:“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我该做的事,我就要做好它。”
    只要一开始,就绝不半途放手。
    高老大沉吟着道:“就算你要去,也得等到这件事情冷下来再说。”
    孟星魂道:“那时小何也已冷了。”
    高老大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也已经冷了。”
    孟星魂道:“我至少应该去瞧瞧。”
    高老大道:“不行,你不能冒险,我不能为了任何人让你去冒险。”
    孟星魂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连他也不行?”
    高老大断然道:“他也不行,更不行,我不能为了一个死人将活人牺牲。”
    孟星魂道:“但他是我们的兄弟。”
    高老大道:“兄弟是一回事,任务是一回事,我们若不能将这两样事分开,明天死的就是我们!”
    她美丽的眼睛变得很深沉,慢慢地接着道:“我们若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孟星魂不再说话。
    他发现,高老大渐渐在变,变得更无情,更冷酷。
    自从叶翔那次事件之后,他已有了这种感觉。
    “但她为什么不怕小何泄露秘密?”
    有人在敲门。这是高老大的私门,若没有重要的事,谁也不敢来敲门。
    高老大打开门上的小窗,道:“什么事?”
    门外应声道:“屠二爷想请你去喝酒。”
    高老大道:“屠城?”
    门外人道:“是。”
    高老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就去。”
    她忽然转身,凝视着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屠城是什么人?”孟星魂摇摇头。
    高老大虽然瞧着他,目中却带着沉思的表情,道:“屠城表面虽是个大商人,其实却是‘十二飞鹏帮’的坛主,也是万鹏王手下的第一号打手。”
    孟星魂道:“他就是屠大鹏?”
    高老大道:“他就是。”
    她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最近孙玉伯曾经派律香川去找过万鹏王?”
    孟星魂道:“我知道律香川走了,却不知道他去找谁,也没有打听。”
    和他任务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他从不打听。
    高老大道:“律香川是孙玉伯最看重的人,若不是为了重要的事,他绝不会轻易派他出去。”
    孟星魂点点头。
    他也感觉到律香川的确不可轻视。
    高老大面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孙玉伯和万鹏王有了争执,我们的事就有希望,屠城这次离开大鹏坛,说不定就是冲着孙玉伯来的。”
    她拉开门,匆匆走了出去,道:“我们再去打听打听,你最好在这里等着。”
    她的消息永远最灵通,因为她打听消息的法子的确很有效。
    孟星魂却没有在这里等着。他也有事要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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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步步杀机
    叶翔躺在树下的草地上。
    草已枯黄,他尽量放松了四肢。
    以前他从来不敢放松自己,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现在却不同。
    现在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失败也有失败的乐趣,至少成功的人永远享受不到。”
    叶翔苦笑,这时草地上忽然有了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就像是猫。
    叶翔没有坐起来,也没有抬头去看,他已知道来的是谁了。
    除了孟星魂外,没有人的脚步能走得这么轻。
    直到脚步声走得很近,他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星魂道:“刚才。”
    叶翔笑了笑,道:“一回来就来找我?到底是我们交情不同。”
    孟星魂心里涌起一阵羞惭之感。这两年来,每个人都渐渐跟叶翔疏远,现在他突然发觉连自己也不例外。
    叶翔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下来,先喝杯酒再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他似已知道,若没有事,孟星魂绝不会找他。
    孟星魂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酒,他决定只要这件事能办成,只要他还活着回来,他一定要好好的陪着叶翔喝几天酒。
    这些日子来他已日渐与叶翔疏远,并不是势利眼,更不是现实,他不愿见到叶翔,因为他怕从叶翔身上看到他自己的结局。
    叶翔道:“好,现在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孟星魂沉吟着,缓缓道:“你常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杀人的,一种是被杀的。”
    叶翔道:“每个人将人分类的法子都不同,我这种分类的法子并不正确。”孟星魂道:“你将世人如此分类,因为你是杀人的。
    叶翔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多数杀人的,常常也就是被杀的。”
    孟星魂道:“有没有例外?”
    叶翔道:“你是不是问,有没有人能永远杀人,而不被杀。”
    孟星魂道:“是。”
    叶翔道:“这种人很少,简直太少了。”
    孟星魂道:“你知道有几个?”
    叶翔笑得更苦涩,道:“我就是其中一个,因为现在别人已不屑杀我。”
    孟星魂道:“除了你还有谁?”
    叶翔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杀人者?”
    孟星魂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翔忽然坐起来,盯着他,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孟星魂思索着,道:“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叶翔道:“你没有看到他的脸?”
    孟星魂道:“没有。”
    叶翔道:“他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孟星魂动容道:“你知道他?”
    叶翔不回答,又问道:“他杀人后,是不是立刻将死者的血,抹在自己脸上?”
    孟星魂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错,就是这个人。”
    叶翔的脸似已僵硬,缓缓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不过……下次你再见到他时,最好走得远些,越远越好。”
    孟星魂道:“为什么?”
    叶翔道:“干这一行的行头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也许比你想像中还要多。”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这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职业,聂政、荆轲、专诸,就都是我们的同行。”
    他忽又笑了笑,道:“这几个人虽然很有名,但却不能算做这一行的好手。”
    孟星魂点点头,道:“你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就不能有名,有名就不是好手。”
    叶翔道:“不错,要干这一行就得牺牲很多事:声名、家庭、地位、子女、朋友,一样都不能有。”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我想绝没有人是自己愿意干这一行的,除非是疯子。”
    孟星魂黯然叹道:“就算不是疯子,慢慢也会变疯的。”
    叶翔道:“但这一行中也有人是天生的疯子,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好手,因为只有他们杀人时才能完全不动心,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厌倦,手也永远不会软。”
    他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最疯的一个。”
    孟星魂动容道:“所以,他也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叶翔道:“一点也不错,据我所知,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他抬起头,凝注着孟星魂道:“你也比不上他,也许你比他冷静,比他聪明,甚至比他快,但你也不行,因为你不疯!”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道:“你看过他杀人?”
    叶翔点点头,道:“除了亲眼见到之外,没有人能形容他杀人的那种方法,他杀人时好像没有将对方看成一个人。”
    孟星魂道:“那时他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了。”
    叶翔道:“据说这人退休很久,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的花园里。”
    叶翔道:“他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黄山三友。”
    叶翔道:“为什么原因?”
    孟星魂道:“因为他们得罪了孙玉伯。”
    叶翔目中又现出沉思的表情道:“我早就想到他背后必定还有个人主使,却想不到是孙玉伯。”
    他忽然反握住孟星魂的手道:“赶快将孙玉伯这个人忘记,最好忘得干干净净。”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叶翔道:“忘不了也要忘,否则你就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因为你就算能杀了孙玉伯,这人也一定会杀了你!”
    孟星魂黯然。
    叶翔道:“别人当然不会知道是谁杀孙玉伯的,更找不到你,但是他能。”
    孟星魂忽然盯着他,道:“他也知道世上有你这么样一个人?”
    叶翔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他知道,他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已知道我这人是干什么的。”
    别人也许不会了解这种情况,孟星魂却了解。
    他们都是人,非但长得不比别人特别,甚至看来还更平凡,因为他们都懂得尽力不去引人注意。
    但他们之间却都有些与常人不同的特异气质,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但他们自己这圈子却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
    叶翔道:“他既然能看出我,当然也一定能看得出你。”
    孟星魂道:“我没有让他看到,只不过……”
    叶翔道:“不过怎样?”
    孟星魂沉默。
    叶翔缓缓道:“他既然知道你这么样一个人,孙玉伯死了后,他想必就能追到这里来。”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两次都说得同样坚定。
    叶翔道:“你不信他能杀得死你?”
    孟星魂拒绝回答。
    叶翔道:“就算他杀不死你,但你若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在暗中窥伺着你,等着你,你还能活得下去?”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所以我只有先杀了他!”
    叶翔动容道:“杀他?你想杀他?”
    孟星魂道:“他也是个人。”
    叶翔道:“你连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但你却一定知道。”
    叶翔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慢慢地躺了下去,道:“我不知道。”
    孟星魂凝注着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身走开,他已发现这人和叶翔之间,必定有种极神秘而特别的关系。
    但是他不愿勉强叶翔说出来。
    他从不勉强任何人,他深知被人勉强做件事的痛苦。
    叶翔忽然道:“等一等。”
    孟星魂在等。
    等了很久,叶翔才一字字道:“他杀人,因为他不喜欢人,但是他喜欢血。”
    孟星魂道:“血?”
    叶翔道:“他不是喜欢吃鱼,是喜欢养鱼,养鱼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还想再问,但叶翔已又开始喝酒,用酒瓶塞住了自己的嘴。
    夕阳从树梢照下来,照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孟星魂瞧着他,满心感激。
    因为他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能令叶翔说出他不愿说的话。
    只有他能。
    他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这种深厚的感情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孟星魂回到木屋的时候,高老大已经在等着。
    她神情显得很兴奋,但看到他时,脸却沉了下来,道:“你没有在那里等我。”
    孟星魂道:“我也没有走。”
    高老大道:“你跟叶翔好像有很多话好说。”
    孟星魂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我们本来也有很多话好说,但是近来你已忙得没空跟我们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将心里想的说出来,近年来他已学会将心事埋藏在心底。
    高老大慢慢地转过身,忽又道:“叶翔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起过我?”
    孟星魂道:“没有,从来没有。”
    又过了很久,高老大才转回头,面上又恢复了笑容,道:“我已知道孙玉伯为什么要派律香川去找万鹏王了。”
    孟星魂道:“哦?”
    高老大道:“孙玉伯有个老朋友,叫武老刀,武老刀的儿子爱上了万鹏王的家姬,万鹏王不答应,所以孙玉伯叫律香川去要人。”
    她虽是个女人,但叙述一件事却简单而扼要。
    孟星魂道:“结果呢?”
    高老大道:“万鹏王已经将那小姑娘送给武老刀。而且还送了笔很厚的嫁妆。”
    孟星魂道:“那么这件事岂非已结束?”
    高老大道:“没有结束,刚开始。”她笑了笑,道:“你想,万鹏王会是这么听话的人?”
    孟星魂没有回答,他不了解万鹏王。他从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表示任何意见。
    高老大道:“照我看,万鹏王这么做,只是要孙玉伯不再对他有警戒之心,然后他才好向孙玉伯下手!”
    她眼波流动,又笑道:“只要他下手,就必定是重重的一击!”
    孟星魂道:“所以他要将屠大鹏调回去。”
    高老大道:“据我所知,除了屠大鹏外,金鹏、怒鹏,这两坛的坛主也已经离开了自己分坛的所在地,走的正是往十二飞鹏堡去的那条路。”
    孟星魂道:“你认为他们立刻就要对孙玉伯存所行动?”
    高老大道:“不错,只要他们一出手,你的机会就来了!”
    孟星魂沉思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暗中跟踪屠大鹏?”
    高老大点头道:“不错,你了解他们的行动后才能把握机会,但是你绝不能让别人先下手,你一定要自己亲手杀死孙玉伯。”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
    只有他亲手杀死孙玉伯,高老大才能获得杀人的报酬,才能维持她在这方面信用卓著的声誉。
    孟星魂道:“屠城是几个人来的?”
    高老大道:“只有三个人,由此可见他们这次的行踪很秘密。”
    孟星魂道:“另外还有两个人是谁?”
    高老大道:“一个是屠城的贴身随从,叫王二呆,但我却知道他非但一点也不呆,而且还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呆相只不过是装给别人看的。”
    孟星魂点点头,他知道高老大看人绝不会看错。高老大道:“还有个叫夜猫子,这人是个下五门的小贼,武功虽不值得重视,却是个用熏香蒙汗药的好手,屠城这次带着他回来显然有特别的用处。”
    孟星魂道:“他们什么时候走?”
    高老大笑了笑,道:“屠城这次行色虽匆忙,但还是舍不得立刻走,现在金钏儿正在陪他,我想,金钏儿能留他一晚上。”
    孟星魂在思索。
    高老大道:“你在想什么?”
    孟星魂淡淡道:“我在想,能被金钏儿留住一晚的人,必定做不了十二飞鹏帮的第一号打手。”
    高老大又笑了,道:“近来你好像已学会了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孟星魂道:“我非学不可。”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这天是他儿子成亲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来喝他的喜酒,但却也知道老伯当然不会来的。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埋怨。
    无论如何,他总算将律香川留了下来,一直留到散席后才走。
    现在,客人都已散尽,下人们都还在后面厨房喝酒,他的佳儿佳妇当然早已入了洞房。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望着那支已将燃尽的红烛,他心里虽然觉得很欣慰,却又有种曲终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儿子都已娶妻成亲,我还能不老么?”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嘘感慨,决定过了今年之后,就将镖局歇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平淡地度过晚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人步履蹒跚,从院子里走入了大厅。
    这个人不但醉态可掬,而且呆头呆脑,土里土气,武老刀的朋友中,绝对没有一个这么呆、这么土的人。
    武老刀并不认得他,他却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这人比我还醉得凶。”
    武老刀皱皱眉,心里并没有怪他。
    喝酒的人总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们,他们都在外面厨房里喝酒。”
    老宋是大师傅,他以为这人一定是佣人们的朋友。
    这人却摇了摇头,打着酒噎,道:“我……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贵干?”
    这人想说话,一句话未说出,人已倒了下去,人虽倒了下去,还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话跟我说?”
    这人不停地点头。
    武老刀只好走过去,俯下半个身子,道:“你说吧!”
    这人喘息着,道:“我要……”
    他声音嘶哑,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有俯身更低,将耳朵凑过去,道:“你要干什么?”
    这人喘息得更厉害,道:“我要杀了你!”
    说到“要”字,武老刀已经发觉不对了,“要”是开口音,这醉人嘴里却没有一点酒气。
    但他发觉得已太迟了。
    这人手里忽然多了根绞索,说到“杀”字,绞索已套上了武老刀的咽喉,他双手一紧,尖刃般的绞索已进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头。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顿,整个人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鱼,弓着身子弹起半空。
    然后身子慢慢挺直,“啪”的一声,死鱼般落了下来。
    这人站起来,望着他的尸体,满脸傻笑,道:“我说要杀你就杀你,我从来不骗人的。”
    小武和黛黛互相拥抱,他们抱得这么紧,就好像是第一次。
    他们心里真有这种感觉,都觉得从来没有如此兴奋,如此激动过。
    但他们并不急于发泄,这一刻他们要留待慢慢享受。
    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长得一想起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甜蜜。
    小武柔声道:“你永远是我的了,是不是?”
    黛黛的声音更温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
    小武闭起眼睛,准备全心全意来享受这生命中最大的欢愉。
    他呼吸中充满了她的甜香。
    越来越香,香得令人晕晕欲睡。
    小武已发觉不对了,想跳起来,但四肢忽然发软,所有的欲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间奇迹般消失!
    他拼命想睁开眼睛,却已看不清。
    朦朦胧胧,他仿佛看到一张脸,一张恶鬼般的脸,带着恶鬼般的狞笑,狞笑着道:“你的新娘子现在是我的了!”
    小武呆呆地看着他,甚至于连怒气都已不知发作。
    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着对面的镖局。
    他看到王二呆痴痴呆呆,步履蹒跚地走进去。
    过了片刻,他又看到夜猫子从旁边掠入墙内。
    两人进去时,虽是有先后,但,却几乎是同时出来。
    出来时王二呆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肩上却多了个死人。
    夜猫子也用力扛着个包袱,包袱实在太大,他显得很吃力。
    就在这时,街角处突然有辆马车飞驰而来,驶近镖局时才慢下来。
    车门打开,王二呆和夜猫子立刻将身上扛着的东西抛入,自己也跟着飞身而上。
    车马绝尘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镖局里全没有丝毫动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孟星魂却知道他们已给孙玉伯重重的一击!
    他也知道孙玉伯的报复是绝不会轻的!
    老伯听完了律香川的叙述,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重。
    律香川不懂。
    这一次任务他不但完满达成,而且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时的经验,老伯本该对他大为夸赞。
    “夸赞别人是种很奇怪的经验,你夸赞别人越多,就会发现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种经验更有趣。”
    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这次怎么忘了自己所说过的话。
    他当然不敢问。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着衣襟上的铜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只臭虫。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样东西的时候,就表示他在沉思,而且愤怒,已准备全力去对付一个人。
    他现在想对付的是谁?
    过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来,对站在门外的守卫道:“告诉鸽组的人,所有的人全都放弃轮休,一齐出动去找孙剑,无论他在干什么,都叫他立刻快马赶回来,片刻不得耽误。”
    一人应声道:“是。”
    老伯又道:“去将鹰组的人立刻带来。”
    鸽组负责传讯,鹰组负责守卫,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平时在什么地方。
    不到必要时,老伯也绝不动用这两组的人,若是动用了这两组的人,就表示事情已十分严重了。
    但现在有什么严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尽量想法子让敌人低估你,但却绝不要低估了你的敌人。”
    “我难道低估了万鹏王?”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像是真的。
    万鹏王奋斗数十年,出生入死数百次,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的地位,这次怎会如此轻易接受失败?
    想到这一点,律香川立刻觉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老伯正在凝视着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声道:“你懂了么?”
    律香川点点头,冷汗随着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一句责备的话,因为他知道律香川这种人用不着别人责备,下次也绝不会犯同样错误。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惭,忽然站起来,哽声道:“我应该再去看武老刀,现在他说不定已有危险。”
    老伯道:“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目中露出一丝哀痛之意,缓缓道:“他现在必定已经死了!”
    律香川心头一寒,道:“也许……”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没有也许,像万鹏王那种人,绝不会令人感觉到危险,等那人感觉到危险的时候,必定已经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地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这次的错误,要怎样才能赎罪。
    这时已有个人踉跄自门外跌了进来。
    这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现在鼻上的软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一条布带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无论谁都可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头。
    老伯近来已经渐渐不喜欢再用暴力,但这次看来却又破了例,显见这人必定犯了个不可宽恕的错误。
    律香川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这人看来并不像是条硬汉,但吃了这么多苦头后居然还能咬紧牙关忍住。
    “也许他是怕说出秘密后会吃更大的苦头,他幕后必定有个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么,又道:“他不说,并不是怕别的,而是我们一对他用刑,他立刻会无缘无故晕过去。”
    要突然晕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定有个奇妙的法子,这种法子不但让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变稳。
    教他这种法子的,当然更不简单。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犯了什么错误?”
    老伯道:“他想杀我。”
    律香川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无论谁想来杀老伯,若不是疯了,就一定是真的胆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问问,看看是不是能问得出什么?”
    律香川慢慢地站起来,从老伯的酒中选了瓶最烈的酒,捏开这人的下巴,将一瓶酒全都灌了下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说真话。
    然后他看到这人苍白的脸渐渐发红,眼睛里也出现了红丝。
    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间被灌人这瓶酒,想不醉都不行。
    于是律香川问道:“你贵姓?”
    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是谁叫你来的?”
    这人道:“我姓何。”
    无论律香川问什么,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个字:“我姓何!”
    除了这三个字,他脑中似已不再记得别的了。
    老伯忽然道:“这人必定受过极严格的训练,能如此训练下属的人并不多。”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人是……”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老伯也没有说,因为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着的是谁。
    律香川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摇摇头沉声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么他必定已是个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地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着,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里不禁又涌起一阵钦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虽然特别,但却往往最有效。
    孟星魂一向很少在老伯的菊花园外逡巡,他不愿打草惊蛇。
    但今天晚上却不同。
    他已想到老伯必定要有所行动。
    菊花园斜对面有片浓密的树林,孟星魂选了株枝叶最浓密的树爬上去,然后就像个猫头鹰般躲在枝叶中,瞪大了眼睛。
    园中一点动静都没有,既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孟星魂渐渐开始觉得失望的时候,园中忽然窜出了条人影。
    这人的身法并不慢,但脚下却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而且一条手臂仿佛已被打断,用根布带子吊在脖子上。他身上穿着件不蓝不紫的衣服,现在已等于完全被撕烂。
    孟星魂刚觉得这件衣服很眼熟,这人已抬起头来,像是在看天色,辨方向。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孟星魂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小何!”
    小何不但没有死,而且逃出来了。
    他脸色虽显得疲倦痛苦,但目中却带着种骄傲得意之色。
    他像是很佩服自己。
    看到他的脸色,孟星魂就知道他必定还没有泄露出高老大的秘密。
    孟星魂也知道以他的本事,绝对不可能从老伯掌握中逃出来,世上也许没有任何人能从老伯的掌握中逃出来,但他却的的确确逃出来了。
    孟星魂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老伯一定是故意放他逃出来的,看他逃到哪里去,看看究竟谁是在幕后主使他的人。”
    想到这一点,孟星魂手心也捏起把冷汗。
    他绝不能让小何回去,又无法阻止,因为他知道此刻在暗中必定已有人窥伺,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何已从星斗中辨出了方向,想也不想,立刻就往归途飞奔。
    看他跑得那么快,像是恨不得一步就逃回快活林。
    孟星魂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愤怒痛怨,几乎忍不住要窜出去一拳打烂他的鼻子,打破他的头,更想问问他怎么变得如此愚蠢!
    他本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孟星魂实在想不到他会变得如此愚蠢。
    现在,要阻止他泄露高老大的秘密,看来已只有一个办法。
    杀了他!
    孟星魂既不愿这样做,也不忍。
    幸好他还有第二个法子──杀了在暗中跟踪小何的人!
    他继续等下去。
    果然片刻后就有三个人从黑暗中掠出来,朝小何奔跑的方向盯了下去。
    这三人的轻功都不弱,而且先后都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显见三个人都是跟踪盯梢的好手。
    这么样跟踪,就算前面一个人被发现,后面的人还可继续盯下去。
    只可惜孟星魂先找的是最后一个。
    最后这人轻功反而更高,盏茶后孟星魂才追上他,在他身后轻轻弹了弹手指。
    这人一惊,猝然回头。
    孟星魂笑嘻嘻地望着他!突然,一拳打在他咽喉上。
    这人刚看到孟星魂的笑脸,就已被打倒,连声音都发不出。
    孟星魂这一拳简直比闪电还快。
    他对付前面两个人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这法子实在太简单,简单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最简单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
    这正是老伯最喜欢用的法子,也是孟星魂最喜欢用的。
    有经验的人都用这种法子。
    小何脚步不停,奔过安静的黄石镇。
    黄石镇上一家小杂货铺里,门板早已上得很紧,片刻却突然窜出了两个人。
    一人道:“一定是他。”
    另人道:“盯下去!”
    这两人轻功也不弱,而且全都用尽全力。
    他们都不怕力气用尽,因为他们知道,到了前面镇上,就另外有人接替。
    老伯这次跟踪小何,另外还用了很复杂的法子。
    无论如何,两种法子总比一种有效。
    老伯要是决心做一件事,有时甚至会用出七八种法子,只要是他决心去做的事,到目前还没有失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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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摊牌时刻
    一觉醒来,孙剑还是很疲倦。
    他毕竟不是个铁打的人,何况他身旁睡着的这女人又特别叫人吃不消。
    他决定在这里多留两天,直到这个女人告饶为止。但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响起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弄蛇者的吹笛声,三短一长,之后是三长一短,响过两次后才停止。
    孙剑立刻分辨出,这是老伯紧急召集的讯号,听到这讯号后若还不立刻回去,他必定要终生后悔的。
    谁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就连孙剑都没有。
    他立刻从床上跃起,先套起鞋子,他光着身都敢冲出去,但光着脚却不行,要他赤着脚走路,简直就像要他的命。
    他全身都像是铁打的,但一双脚却很嫩。床上的女人翻了个身,张开惺忪的睡眼一把拉住他,道:“怎么?你这就想走了?”
    孙剑道:“嗯。”
    这女人道:“你舍得走?……就算你舍得走,我也不放你走。”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孙剑不喜欢会缠住他的女人。
    太阳升起时,孙剑已快马奔出两百里。
    他满心焦急,老伯已有多年未发出这种紧急的讯号,他猜不出这次是为了什么。
    路旁有卖饼的,卖肉的,也有卖酒的。
    他虽然又饥又渴,但却绝不肯停下来。
    老伯不但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朋友。
    他随时都肯为老伯死。
    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要他停下来。
    初升的阳光照在滚烫的道路上,一颗颗碎石子就像刚从火炉里捞出来的。
    秋天的太阳有时比夏天更毒。
    孙剑揭下帽子,擦了擦汗,他虽然还能支持,但马却已慢了下来。
    马没有他这么强健,他也没有不停地奔跑两三个时辰,更没有人在他身上用鞭子抽他。
    他正想找个地方换匹马,路旁忽然有个人抛了样东西过来,是块石头,用纸包着的石头。
    纸上有字!
    “你想不想知道谁想杀老伯?”
    孙剑勒马,同时自马上掠起,凌空一个翻身。
    他发现道旁树下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
    他也不知道那块石头是谁抛来的,正想问,忽又发现一张很熟悉的脸。
    他立刻辨出这人是属于犬组的。
    犬组的人最少,但每个人轻功都不太弱,而且都善于追踪。
    孙剑招招手,将这人叫过来。
    这人当然也认得孙剑。
    孙剑沉声道:“你盯的是谁?”
    这人虽不愿泄露自己的任务,却也深知孙剑暴躁的脾气。
    何况他并不是别人,是老伯的儿子。
    这人只好向斜对面的树下瞧了一眼。
    孙剑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了小何。
    小何坐在那棵树下,慢慢地嚼着一张卷着牛肉的油饼,这么样吃虽然是不容易咬,但他只有一只手。
    无论他多么急着回去,也总不可能光天化日在大路上施展轻功。
    何况他又太渴,太饿,太疲倦。
    幸好袋里的银子还没有被搜走,正想雇辆空车,在车上好好地睡一觉,一觉醒来时,已到快活林。
    他并不怕被人跟踪,因为他是凭着本事逃出来的,老伯就算已发觉他逃走,就算立刻派人追赶,也绝没有这么快。
    他觉得这次的逃亡实在精彩极了。
    “他们居然以为我被灌醉了,居然一点也不防备就将我留在屋子里,现在他们总该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工于心计的人,往往也会很幼稚。
    狡猾和成熟本就是两回事。
    小何得意得几乎笑了。
    他还没有笑出,就看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壮大,如此精力充沛的人,连道路都像是几乎要被他踩碎,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
    无论谁被这双眼瞧着,都一定会觉得很不安。
    小何嘴里咬下一块牛肉饼,却已忘了咀嚼。这人竟笔直走到他面前,瞪着他,一字字道:“我姓孙,叫孙剑!”
    小何的脸色立刻变了,手里的肉和饼也掉了下来。
    他已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若非对老伯心怀恶意,听到他的名字怎会惊慌失色。
    “谁对老伯无礼,谁就得死!”
    孙剑嘴角露出了狞笑。
    小何已看出他日中的凶光,忽然跳起来,一只手反切孙剑的咽喉。
    他武功本和孟星魂是同一路的,又狠、又准、又快。
    这种武功一击之下,很少给别人留下还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还不够快。
    要准容易,要狠也容易,但这“快”字却很难,很微妙,其间相差几乎只是一瞬间,但这一瞬却往往可以决定生死。
    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是最快的,快,本无止境,你快,还有人比你更快,你就算现在最快,将来也必定还有人比你更快。
    小何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现在他知道了。
    孙剑没有闪避,挥拳就迎了上去,恰巧迎上了小何的手。
    小何立刻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但却没有叫出声来,因为孙剑的另一只手已迎面痛击,封住他的嘴。
    他满嘴牙立刻被打碎,鲜血却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就像两根血箭。
    路旁每个人都已被吓得呆如木鸡,面无人色。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强、这么狠的角色,更没有见过如此刚猛威烈、却又如此直接简单的拳法。
    大家都看得心神飞越,只有一个人心里却在偷偷地笑。
    高老大想必也在偷偷地笑。
    这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早已在她计算之中,她甚至不能不对自己佩服。
    想到小何的遭遇,她虽也未免觉得有点遗憾。
    但这种男人既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爱。
    她决定尽快将他忘记,越快越好。
    她本来心肠并没有这么硬的,但现在却发现,一个人要做事,要活得比别人强,就不能不将心肠硬下来,越硬越好。
    欲望和财富对一个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对水一样,加了醋的水一定会变酸,有了欲望和财富,一个人也就很快就会变了。
    孙剑将小何重重摔在地上,就好像苦力摔下他身上的麻袋。
    麻袋是立的,小何的背椎已断成七截,整个人软得就像一只空麻袋。
    老伯静静地瞧了瞧他的儿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律香川已不禁暗暗为孙剑担心,他知道老伯没有表情的时候,往往就是愤怒的时候。
    孙剑面上却带着得意之色,道:“我已将这人抓回来了。”
    老伯道:“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孙剑道:“路上。”
    老伯道:“路上有很多人,你为什么不一个个全都抓回来?”
    孙剑怔了怔,道:“我知道这人想害你,而且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老伯道:“你怎么知道?”
    孙剑道:“有人告诉我。”
    老伯道:“谁?”
    孙剑将那张包着石头的纸递过去。
    老伯看完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缓缓道:“我只问你,有谁从这里逃出去过没有?”
    孙剑道:“没有。”
    老伯道:“假如真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孙剑道:“当然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老伯道:“像那样厉害的角色,你有本事一拳将他击倒?”
    孙剑怔住了。
    他忽然也发现小何实在不像是个那么样厉害的角色。他忽然也发现自己受了别人利用。他只希望老伯痛骂他一顿,痛打他一顿,就像他小时候一样,那么他心里就会觉得舒服些。
    但老伯却不再理他。
    不理他,也是种惩罚,对他说来,这种惩罚比什么都难受。
    老伯转向律香川,道:“他这件事做得虽愚蠢,但却不能说完全没有用。”
    律香川闭着嘴。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最好莫要插在他父子间说话。
    何况他已明白老伯的用意。
    老伯本就是在故意激怒孙剑。
    孙剑在激怒时虽然丧失理智,但那种愤怒的力量就连老伯见了都不免暗自心惊,世上几乎很少有人能够抵抗那一种力量。
    老伯这么做,定然是因为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
    早上万鹏王送来了四口箱子。
    四口箱子里装着一个活人,四个死人。
    每一具尸体都已被毁得面目全非,但律香川还可认得出他们是文虎、文豹、武老刀和完全赤裸、满身乌青的黛黛。
    小武被装在黛黛的同一口箱子里,他虽然还活着,他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已被捏碎。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死,要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妻子被摧残侮辱。
    打开箱子的时候,老伯就看到他的一双眼睛。
    他眼珠子几乎都已完全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老伯。
    没有人能形容这双眼里所包含的悲痛与愤怒。
    老伯一生中虽见过无数死人,但此刻还是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掌心也已沁出了冷汗。
    律香川更是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不能不佩服老伯,因为老伯居然仍能直视小武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一定替你报仇。”
    听到这七个字,小武的眼睛突然合起。
    他知道,老伯说出了的话,永远不会不算数的。
    现在,律香川想到那五张脸,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老伯道:“他至少能证明这姓何的绝不是万鹏王派来的。”
    律香川点点头。
    老伯道:“万鹏王现在已指着我的鼻子叫阵,这人若是他派来的,他用不着杀人灭口。”
    律香川早已觉得惊异怀疑,这人若不是万鹏王派来行刺的,是谁派来的呢?
    他想不出老伯另外还有个如此凶狂胆大的仇敌。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是可以查出那人的,只可惜……”
    他冷冷地看了孙剑一眼,慢慢地接着道:“只可惜有人自作聪明,误了大事。”
    孙剑额上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沉吟道:“我们慢慢还是可以查出那个人是谁的。”
    老伯道:“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将全部力量都用来对付万鹏王!”
    孙剑忍不住大声道:“我去!”
    老伯冷笑道:“去干什么?他正坐在家里等你去送死!”
    孙剑垂下头,握紧拳,门外的人都可听出他全身骨节在发响。
    老伯道:“他要我们去,我们就偏不去,他能等,我们就得比他更能等,他若想再激怒我们,就必定还会有所行动。”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你想他下次行动是什么?”
    律香川似在沉思。
    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聪明,什么时候应该笨些。
    老伯道:“明天,是铁成刚为他的兄弟大祭之日,万鹏王认为我们必定有人到山上去祭奠,必定准备在那里有所行动,可是我们就一定要他扑个空。”
    他话未说完,孙剑已扭头走了出去。
    老伯还是不理他,律香川还是在沉思。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你在山上已完全布置好了么?”
    律香川道:“抬棺的、挖坟的、吹鼓手、念经的道士,都完全换上我们的人,现在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万鹏王不动。”
    老伯道:“孙剑一定会有法子要他动的。”
    律香川道:“他们看到孙剑在那里,也非动不可。”
    老伯道:“这次万鹏王还不至于亲自出手,所以我也准备不露面。”
    律香川道:“我想去看看。”
    老伯断然道:“你不能去,他们只要看到你,就必定会猜出我们已有预防,何况……”
    他目光慢慢地转向还在晕迷的小何,道:“你还有别的事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万鹏王由我来对付,你全力追查谁是主使他的人,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却千万不可被第三个人知道。”
    律香川在凝视着小何,缓缓道:“只要这人不死,我就有法子。”
    他日中带着深思的表情,接着道:“我当然绝不会让他死的。”
    铁成刚麻衣赤足,穿着重孝。
    他伤势还没有痊愈,但精神却很旺盛,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悲伤沉痛的表情。
    面前就是他生死兄弟的尸体和棺木,他一直在静静地瞧着,眼睛却没有一滴泪,反而显得分外沉着坚定。
    来祭奠的人并不多,“七勇士”得罪过的人本就不少,但来的人是多是少,铁成刚没有注意,也不在乎。
    他目光始终没有从棺木上移开过。
    日正当中,秋风却带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意。
    铁成刚忽然转过身,面对大众,缓缓道:“我的兄弟惨遭杀害,而且还蒙冤名,我却逃了,就像是一条狗似的逃了。”
    他没有半句感激或哀恸的话,一开始就切入正题,但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却没有人知道。所以每个人都静静地听着。
    铁成刚接着道:“我逃,并不是怕死,而是要等到今天,今天他们的冤名洗刷,我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已抽出了刀。
    薄而锋利的刀,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这转变实在太快;快得令人出乎意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鲜血飞溅,他的尸身还直挺挺地站着,过了很久才倒下,倒在他兄弟的棺木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大家才惊呼出声。
    有的人往后退缩,有的冲上去。
    只有孙剑,他还是动也不动,站在人丛之中。
    他看到四个人被摔得向他身上撞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动。
    四个人忽然同时抽出了刀。
    四把刀分别从四个方向往孙剑身上刺了过去。
    他们本来就和孙剑距离很近,现在刀锋几乎已触及孙剑衣服。
    孙剑突然挥拳!
    他拳头打上一个人的脸时,手肘已同时撞上另一人的脸。
    他一挥拳,四个人全都倒下。
    还有二十几个人的麻布也在右臂。
    四张脸血肉模糊,已完全分辨不出面目。
    人丛中,忽然有人高声呼叫道:“注意右臂的麻布。”
    来吊祭的人臂上大多裹着白麻布,大多数人通常的习惯都将麻布系在左臂。这四人的麻布在右臂。
    呼声一起,人群忽然散开,只留下这二十几个人站在中央。
    孙剑却站在这二十几个人中央。
    呼声停止时,抬棺的、挖坟的、吹鼓手、念经的道士,已同时向这二十几人冲了过来,每个人手中也都多了柄刀。
    这二十几人的惨呼声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你若没有亲耳听到,就永远想像不出二十余人同时发出惨叫时,那声音是多么的可怕。
    你若亲耳听见,就永生再难忘记。
    只剩下三个人,还没有倒下,这三人距离孙剑最近,别人没有向他们下手,显然是准备留给孙剑的。
    孙剑盯着他们。
    这三人的衣服在一刹那间就已被冷汗湿透,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
    其中一个人突然弯下腰,风中立刻散发出一阵扑鼻的臭气。
    他裤子已湿,索性跪了下去,痛哭流涕,道:“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一伙的……”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一人忽然挥刀向他颈子砍下,直到他的头颅滚出很远时,目中还有眼泪流下!
    另一人已完全吓呆了。
    挥刀的人厉声叱喝道:“死就死,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手一反,刀转向自己的脖子。
    孙剑突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腕骨立刻被捏碎,刀落地,眼泪也痛得流下,嘶声道:“我想死都不行?”
    孙剑道:“不行。”
    这人的脸已因恐惧和痛苦而变形,挣扎着道:“你想怎么样?”
    孙剑的嘴没有回答,他的手却已回答。
    他的手不停,瞬息间已将这人身上每一处关节全都捏碎。
    然后他转向那已吓得呆如木头的人,一字一字道:“带这人回去,告诉万鹏王,他怎样对付我们,我们必将加十倍还给他!”
    这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孙剑胸中的怒火并未因之稍减。
    他奇怪,这一战本极重要,万鹏王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未派出主力。
    鲜血已渗入泥土,尸体己逐渐僵硬。
    老伯派来的人正在清理战场。孙剑慢慢地走向铁成刚。
    铁成刚虽已倒在棺木上,但在他感觉中,却仿佛永远是站着的,而且站得很直。
    这是他的朋友,也不愧是他的朋友。
    铁成刚虽然已死,但壮烈却必将长存在武林。
    孙剑忽然觉得热泪盈眶,慢慢地跪了下来,他平生从不肯向人屈膝,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令他屈膝。
    但现在他却心甘情愿地跪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表示出他的尊敬。
    风在吹,不停地吹。
    一片乌云掩去了月色,天地间立刻变得更肃杀清冷。
    孙剑闭上眼睛,静默哀思。
    他刚刚闭上眼睛,鼻端突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
    香气赫然竟是从铁成刚伏着的那口棺材里发出来的。
    孙剑额上青筋忽又暴起,挥拳痛击,棺木粉碎,棺中发出一声惊呼。
    一柄剑随着惊呼,从碎裂的棺木中刺出来。
    孙剑想闪避,但全身顿然无力,身体四肢都已不听他指挥。
    剑光一闪,从他胸膛前刺入,背后穿出。
    鲜血随着剑尖溅出。
    他的血也和别人一样,是鲜红的。
    他眼睛怒凸,还在瞪着这握剑的人,鲜血又随着他崩裂的眼角流下,沿着他扭曲的面颊流下。
    握剑的人一击得手,若是立刻逃,还来得及,但眼角忽然瞥见孙剑的脸,立刻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发软松开。
    等他惊魂初定,就看到满天刀光飞舞。
    乱刀将他斩成了肉酱。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
    甚至连呼吸都已完全停顿。
    大家眼睁睁地瞧着孙剑的尸体,只觉得指尖冰冷,脚趾冰冷,只觉得冷汗慢慢地沿着背脊流下,就好像有条蛇在背上爬。
    孙剑竟真的死了!这么样的一个强人,竟也和别人一样也会死。
    谁都不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
    没有人敢将他的尸身抬回去见老伯。
    “棺材里那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躲到棺材里去的?”
    这本无可能。
    这丧车上上下下本都已换了老伯的人。
    其中有个人的目光忽然从孙剑的尸体上抬起,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这两人就是抬着这口棺木来的。
    所有的人目光立刻全都盯着他们,每一双眼睛中都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这两人身子已抖得连骨节都似已将松散,忽然同时大叫:“这不是我们的主意,是……”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响亮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大喝:“杀!”
    老伯石像般站着。
    他面前有口木箱,箱子里躺着的就是他爱子的尸身。
    剑还留在胸膛上。
    他很了解他的儿子,他绝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迎面将剑刺人他胸膛。
    这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谁有这么大本事?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到山上去的人,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着的。
    老伯静静地站着,面上还是毫无表情。
    忽然间,他泪已流下。
    律香川垂下了头。
    以前他从未看过老伯,现在,他是不敢看。一个像老伯这样的人,居然会流泪,那景象不但悲惨,而且可怕。
    老伯的心几乎被撕成碎片,多年来从未判断错误。
    多年来他只错了一次。
    这唯一的错误竟害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但他直到此刻,还不知错误究竟发生在哪里!
    所以同样的错误以后也许还可能发生。
    想到这一点,他全身都已僵硬。
    他的组织本来极完密,完密得就像是一只蛋,但现在这组织却已有了个缺口,就算是针孔般大的缺口,也能令蛋白蛋黄流尽,等到那时,这只蛋就是空的,就算不碎,也变得全无价值。
    他宁愿牺牲一切来找出这缺口在哪里,可是却找不到。
    暮色已渐临,没有人燃灯,每个人都已被融人黑暗的阴影里,每个人都可能是造成那缺口的人。
    几乎只有一个人才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
    他骤然转身,发出简短的命令。
    “去找韩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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