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以身相代
    孟星魂道:“这么说来,现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没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已觉得这一注押错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问题并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有些朋友多一个却不如少一个好。”
    他看着远处一座小桥,陆漫天从桥上走过。
    律香川没有看到。
    这时是午时三刻,距离黄昏已不远了。
    午后某时某刻。
    一片乌云掩住月色,天阴了下来。
    风也更冷了。
    一个青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沿,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陆漫天正坐在窗口,手里提着支笔,却没有写什么,只是对着窗子发怔。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看这张脸,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冯浩是叛徒。
    陆漫天回头面对着他,道:“一切都已照计划安排好了,他已决定今天黄昏时动手。”
    冯浩面上虽露出满意之色,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看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陆漫天道:“绝不会,高老大的命令他从不敢违抗,何况……”
    他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接着道:“他也没有这么聪明。”
    冯浩又笑了,道:“不错,这计划的重点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的。”
    午后某时某刻。
    天色阴沉,花园中异常平静。
    孟星魂和律香川准备回去。
    他们已走过很多地方,几乎将这花园每个角落都走遍。
    走过之后,孟星魂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树,但他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些,对这里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和没有看见时一样完全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在什么时候换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势力?
    陆漫天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杀他的机会。”
    若不是陆漫天出卖了老伯,孟星魂也许真的没机会杀他。
    没有人能揣测老伯的实力,也没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况是不是比现在愉快得多?
    老伯虽然可怕却不可恶,也不可恨,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恶。
    至少陆漫天就是其中之一,这人简直可杀。
    孟星魂忽然发觉自己要杀的若是陆漫天,情况一定比现在愉快得多。
    花园中实在很静,四下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这地方的确就像个坟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极有规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他刚开始听了没多久,老伯就已白花丛后转出来,道:“你听出了什么?”
    律香川道:“外面有个卖药的人在摇铃。”
    老伯道:“还听出什么?”
    律香川道:“他摇的是个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铜串铃。”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进来。”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来,你就杀了他!”
    他声音冷淡而平静,就像吩咐别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没有再问,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这种做法是错,是对。
    他只知执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他发觉人命在这里似已变得贱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孟星魂点点头。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还是莫要隐瞒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刚才已听出了很多事,这在一般人说来已很难得。”
    孟星魂道:“的确很难得。”
    老伯道:“但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听得出来,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还不如他。”
    老伯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卖药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那铃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卖药人,也绝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老伯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许是因为迷了路,也许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
    他笑了笑,接着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孙玉伯一向都很喜欢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这卖药的人却不是为此而来的?”
    老伯道:“绝不是,他摇铃摇得太专心,而且铃声中仿佛有杀机。”
    孟星魂动容道:“杀机?”
    老伯道:“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只摇铃的手上有杀机!”
    园外铃声已停止。
    孟星魂只觉老伯的目光锐利如尖刀,似已刺入他心里。老伯难道已看出了他的杀机?
    没有。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自己要杀老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和仇恨。
    杀机往往是随着愤怒而来的。
    孟星魂的心里很平静,所以脸色也很平静。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他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地接着道:“要听出这种事不只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的。”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望着老伯面上被痛苦经验刻划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尊敬之意,忍不住道:“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一直将律香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孟星魂低下头,几乎不敢仰视。
    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却已变得没有三尺高。
    他忽然觉得自己龌龊而卑鄙。
    就在这时,律香川已走回来,一个穿着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后,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串铃。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
    他永远没有想到这卖野药的郎中竟是叶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叶翔,现在他却很清醒。
    他清醒而镇定,看到孟星魂时,目光既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从未见过孟星魂这个人。
    孟星魂却要等很久才能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的确有很多事不如叶翔。
    他更想不出叶翔是为什么来的。
    老伯显然也不能确定,所以微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需要一位郎中先生。”
    叶翔也在笑着,道:“这里有病人?”
    老伯道:“没有病人,只有受伤的人,还有些死人。”
    叶翔道:“死人我治不了。”
    老伯道:“受伤的人呢?想必你总会有治伤的药!”
    叶翔道:“不会。”
    老伯道:“你会治什么病?”
    叶翔道:“我什么病都不会治。”
    老伯道:“那么你卖的是什么药?”
    叶翔道:“我也不卖药,这药箱里只有一坛酒和一把刀。”
    他面上全无表情,淡淡地接着道:“我不会治人的病,只会要人的命。”
    这句话一说出来,孟星魂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
    老伯却反而笑道:“原来你是杀人的,那好极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好杀,却不知你要杀的是哪一个?”
    叶翔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
    老伯道:“不是?”
    叶翔道:“我若要来杀人,当然就要杀你,但我却不想杀你。”
    老伯道:“哦?”
    叶翔道:“我杀人虽然从不选择,只要条件合适,无论什么人,我都杀,但你却是例外。”
    老伯道:“为什么?”
    他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好像听得很有趣。
    叶翔道:“我不杀你,因为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杀你,根本杀不死你。”
    他淡淡地一笑,接着道:“世上所有活着的人,也许没有一个人能杀死你,想来杀你的人一定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老伯大笑道:“你虽不是疯子,但却未免将我估计得太高了。”
    叶翔道:“我不估计,因为我知道。”
    老伯道:“只要是活着的人就有可能被别人杀死,我也是人,是个活人。”
    叶翔道:“你当然也有被人杀死的一天,但那一天还没有到。”
    老伯道:“什么时候才到?”
    叶翔道:“等到你老的时候!”
    老伯笑道:“我现在还不够老?”
    叶翔道:“你现在还不算老,因为你还没有变得很迟钝、很顽固,还没有变得像别的老头子那样颟顸小气。”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你迟早也有那一天,每个人都有那一天的。”
    老伯又大笑,但目中已掠过一阵阴影,道:“你既非来杀人的,那是为什么来的呢?”
    叶翔沉吟着,道:“你要我说真话?”
    老伯微笑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假。”
    叶翔又沉吟了半晌,终于道:“我是来找你女儿的。”
    老伯脸色忽然变了,厉声说道:“我没有女儿呀!”
    叶翔道:“那么就算我是来找别人好了,我找的那人叫孙蝶。”
    老伯道:“我不认识她。”
    叶翔道:“我知道你已不承认她是你女儿,所以我来带她走!”
    老伯道:“带她走?”
    叶翔道:“你不要她,我要她!”
    老伯厉声道:“你想带她到哪里去?”
    叶翔道:“你既已不要她,又何必管我带她到哪里去?”
    老伯锐利清澈的眼睛突然发红,鬓边头发一根根竖起。
    但他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盯着叶翔看了很久,一字字道:“我好像见过你。”
    叶翔道:“你的确见过我。”
    老伯道:“几年前我就见过你,而且……”
    叶翔道:“而且还曾经叫韩棠赶我走,赶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老伯道:“你还没有死?”
    叶翔只笑笑。他还没有开口,老伯突然扑过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厉声道:“小蝶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不开口。
    老伯怒道:“你说不说?……说不说?”他拼命摇着叶翔,似乎想将叶翔全身骨头都摇散。
    叶翔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我衣服被人抓着的时候,从不喜欢说话!”
    老伯怒目瞪着,他眼珠都似已凸出,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似已吓呆了,他从未见到老伯如此盛怒,从来想不到老伯也有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孟星魂也吓呆了。一听到了“孙蝶”这名字的时候,他就已吓呆了。
    他做梦也未想到,他要来杀的人,竟是他心上人的父亲。
    但他却已知道叶翔的来意。叶翔就是来告诉他这件事的,免得他做出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
    叶翔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告诉他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孟星魂,也是为了小蝶──原来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就是小蝶。他不惜为她而死!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小蝶那孩子的父亲,真的就是叶翔?”孟星魂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似在他面前崩溃。
    他整个人似乎也已崩溃,几乎已支持不住,几乎已将倒下去!
    老伯站在叶翔面前发抖,全身都已发抖。
    他终于松开手,双拳却握得更紧,道:“好,现在你说,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叶翔道:“不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希望是的,我宁愿牺牲一切,去做那孩子的父亲。”
    老伯咬着牙嘶声道:“那畜生,那野种……”
    叶翔道:“你为什么要恨那孩子?孩子并没有错,他已没有父亲,已够可怜,做祖父的就该分外疼他才是。”
    老伯道:“谁是他祖父?”
    叶翔道:“你,你是他祖父。”
    他也提高声音,大声道:“你想不承认也不行,因为他是你血中的血、肉中的肉。”
    他的话没有说完,老伯已扑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脸。
    他没有闪避,因为根本无法闪避。
    老伯的拳灵如闪电、如蛇信,却比闪电更快,比蛇信更毒。
    叶翔根本没有看到他的拳头,只觉眼前一黑,宛如天崩地裂。
    他并没有晕过去,因为老伯另一只拳头已击中他的下腹。
    痛苦使他清醒,清醒得无法忍受。
    他身子一曲,倒下,双手护住小腹,弯曲着在地上痉挛呕吐。
    鲜血和胆汁酸水一齐吐出来,他只觉满嘴又腥又酸又苦。
    孟星魂整个人都似已将裂成碎片。
    他忍不住,不能忍受。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出手。
    但他必须看着,忍受着,否则他也是死!
    那么叶翔为他牺牲的一切,就也变得全无代价,死也无法瞑目。
    他更不忍这样做。
    叶翔还在不停地痉挛和呕吐,老伯的拳头就像世上最毒的毒刑,令他尝到没有人尝过的巨大的痛苦。
    老伯看着他,怒气已发泄,似已渐渐平静,只是在轻轻喘息着。
    突然间,抽缩着的叶翔又跃起。
    他手里的串铃突然暴射出十余点寒星,比流星更迅急的寒星。
    他的右手已抽出一柄短剑,身子与剑似已化为一体。
    剑光如飞虹,在寒星中飞出,比寒星更急。
    寒星与飞虹已将老伯所有的去路都封死!
    这一击之威,简直没有人能够抵抗,没有人能够闪避。
    孟星魂当然知道叶翔是个多么可怕的杀人者,却从未亲眼看到过。
    现在他看到了。
    最近他已渐渐怀疑,几乎不相信以前有那么多人死在叶翔手上。
    现在他相信了。
    叶翔这一击不但选择了最出人意外的时机,也快得令人无法想像。最出人意外的时机,就是最正确的时机。
    只要一出手,就绝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退路。
    狠毒、准确、迅速。
    这就是杀人最基本的条件,也是最重要的。
    这三种条件加在一起,意思就等于是“死”!
    最近看过叶翔的人,绝不会相信他还能发出如此可怕的一击。他似已又恢复了昔日巅峰时的状况,对孟星魂的友情、对小蝶的恋情,使得他发出了最后一分潜力。
    这已是最后一击!
    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击。
    没有别人,只有老伯!
    短剑冲天飞出,落下来时已断成两截。
    叶翔的身子腾起、跌下,右腕已被折断。
    老伯还是站在那里,神像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用袖子挥开十余点寒星,但孟星魂还是看到有几点寒星打在他胸膛上。
    至少有四五点。
    孟星魂看得清楚,确信绝不会看错。
    他也很清楚这种暗器的威力,因为他准备用来杀老伯的也是这种暗器。
    无论谁被这种暗器击中,都立刻要倒下,倒下后立刻就死!
    老伯没有倒下,也没有死!
    暗器打在他身上,就好像打在铁人身上,甚至还发出“叮”的一响。
    老伯也许可以算是个超人,是个巨人,但无论如何,总不是铁人!
    孟星魂终于发现,在老伯身上穿的那件平凡而陈旧的布袍下,一定还有件不平凡的衣服。
    他虽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不是用金丝织成的,但却已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暗器能够射透这件衣服的。
    他若以这种暗器来杀老伯,他就得死!
    这就是孟星魂得到的教训。
    这教训却不是从他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来的,而是用叶翔的命换来的。
    叶翔挣扎着,要爬起,又重重跌倒,伏在地上,狗一般喘息,忽然大笑道:“我没有错,果然没有错!”
    他笑声疯狂而凄厉,又道:“我果然杀不死你,果然没有人能杀得死你!”
    老伯道:“但却有很多人能杀得死你!”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忽然转身而去。
    他没有再看叶翔一眼,却看了看律香川。
    律香川懂得他的意思。
    老伯要这人死,但却不愿杀一个已倒下去的人。
    老伯不愿做的事,律香川就要做。
    律香川冷冷地看着叶翔在地上挣扎,看了很久,目光突然转向孟星魂,道:“你的刀呢?”
    孟星魂道:“我没有刀。”
    律香川道:“你杀人不用刀?”
    孟星魂道:“用,用别人的。别人手里的兵器,我都能用。”
    他的确已能说话,已说得出声来。
    但他自己却好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这声音听来陌生而遥远。
    律香川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忽然自地上拾起那柄短剑道:“你用这柄断剑能不能杀人?”
    孟星魂道:“能。”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还没有为老伯杀过人,这就是你的机会。”
    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着道:“我说过,你不必着急,这种机会随时都会有的。现在你总该相信吧。”
    孟星魂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剑本来就很短,折断后就显得更笨拙丑陋。
    孟星魂接过剑,转向叶翔。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耳朵嗡嗡地发响,眼前天旋地转,根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却知道叶翔的意思,就算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为了这一刻,叶翔已准备了很久,等了很久。
    他来的时候已没有想再活着回去,因为他自己活着也全无意义,全无希望,他只希望孟星魂能替他活下去。
    他已将孟星魂看成他的影子,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全都转移到孟星魂身上。
    孟星魂就是他生命的延续。
    这种感情也许很少人能了解,但孟星魂却是很了解,他知道叶翔这样做,是表示愿意死在他手上。可是他不忍。
    他宁死也不忍下手!
    剑柄上缠着白绸,白绸被他掌心流出的冷汗湿透。
    他突然抛下剑,道:“我不能杀这个人。”
    律香川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为什么?他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冷冷道:“我可以杀朋友,但却不杀已倒下去的人。”
    律香川道:“为了老伯也不肯破例?”
    孟星魂道:“我可以为老伯杀别的人,可以等下次机会,这种机会反正随时都会有。”
    律香川看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惊异,既不威迫,也不勉强。
    他连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孟星魂从他面前走开。
    孟星魂也没有回头。
    他还没有走远,就已听到叶翔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他还是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泪。
    他眼泪要等到夜半无人时再流。
    虽非夜半,却已无人。
    孟星魂伏在床上,眼泪湿透了枕头。
    “小蝶是老伯的女儿!”
    “你杀不死老伯。”
    叶翔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就是要告诉他这两件事。
    叶翔要他活下去,要他跟小蝶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叶翔自己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吗?”
    孟星魂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已是他唯一报答叶翔的法子。
    他欠高老大的虽然还很多,但那以后可以用别的法子报答。
    这件事他必须放弃,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能走得了吗?
    花园外面很多坟墓,坟墓里埋葬的都是老伯的“朋友”。
    “无论谁只要一进入我们这种组织,就永远休想脱离,无论死活都休想。”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在这里。”
    “但是无论是死是活,老伯都会一样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他们经过那些坟墓时,律香川对孟星魂说的。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仿佛有很多感慨。
    孟星魂并不知道律香川这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在警告他。
    他总觉得律香川对他的态度很特别,刚才的态度尤其特别,好像已看出他和叶翔的关系,看出了他的秘密。
    但是他并没有勉强他做任何事。
    “律香川也许会放我走的,但陆漫天呢?”
    孟星魂心里的激动稍微平静时,就开始想得更多。
    “连叶翔都知道老伯是杀不死的,陆漫天又怎会不知道?”
    “陆漫天和老伯的关系比谁都密切,对老伯的了解自然也比别人多。”
    “他既然知道我没有杀死老伯的能力,为什么要叫我来做这件事?”
    孟星魂的眼泪停止,掌心却已出了冷汗。
    他忽然发现陆漫天的计划,远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这计划的重点并不是要他真的去杀死老伯,而是要他来做梯子。陆漫天先得从这梯子上踩过去,才能达到目的。
    孟星魂心中的悲恸已变为愤怒。
    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梯子,让别人从自己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擦干眼泪,坐起来,等着。
    等着陆漫天。
    他知道陆漫天一定不会让他走,一定会来找他的!
    陆漫天来得比孟星魂预料中还要早。
    律香川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好像没有别的人,静得很,所以陆漫天一推门走进来,孟星魂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沉着而缓慢,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一样,显然对一切事都充满自信。
    他的神情更镇定,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心怀叵测的叛徒。
    无论谁要出卖老伯这种人,都难免会觉得有点紧张不安,但是他却完全没有。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一种将别人都当作呆子的微笑。
    孟星魂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陆漫天微笑着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看你准备好了没有,现在时候已快到了。”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
    陆漫天皱皱眉,道:“没有准备?无论你多有经验,杀人前还是要准备的。”
    孟星魂道:“我没有准备杀人。”
    陆漫天道:“可是你非杀不可。”
    孟星魂突然冷笑,道:“假如我一定要杀人,杀的不是老伯,而是你!”
    陆漫天好像很吃惊,道:“杀我?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不喜欢让人从我头上踩过去,不喜欢被人当作梯子。”
    陆漫天道:“梯子?什么梯子?”
    孟星魂道:“你要我来,并不是真的要我刺杀老伯,因为你当然早已知道,我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
    陆漫天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道:“那么我为何要你来?”
    孟星魂道:“也许你已有了刺杀老伯的计划;而且确信一定成功。”
    陆漫天道:“那么我就更不必要你来了。”
    孟星魂道:“但你却不承担刺杀老伯的罪名,因为你怕别人会为老伯复仇,更怕别的人不肯让你代替老伯的地位,所以,要我来替你承担这个罪名。”
    陆漫天道:“说下去。”
    孟星魂道:“你要我在那地洞中等待着刺杀老伯,但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你也许就已先发现了我。”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一开始就表示不信任我,老伯当然绝不会怀疑这计划是你安排的,你为他捉住了刺客,他当然更信任你。”
    陆漫天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你就会在他最信任你的时候,向他出手。”
    陆漫天道:“你认为我能杀得了他?”
    孟星魂冷笑道:“你是他多年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的弱点,何况你早已计划周密,他对你却完全没有防备。”
    陆漫天道:“所以你认为我的机会很大。”
    孟星魂道:“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杀得了老伯,那人就是你。”
    陆漫天忽然笑了,但笑得很特别,道:“谢谢你,你好像把我看得很高。”
    孟星魂道:“你杀了他之后,就可以对别人宣布,你已抓住了刺杀老伯的刺客,已经替老伯报了仇,别的人自然更不会怀疑你,你就可顺理成章地取代老伯的地位。”
    他冷笑着接着道:“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不但要出卖老伯,也要出卖我。”
    陆漫天冷冷道:“但你也有嘴,你也可以说话的。”
    孟星魂道:“谁会相信我的话?何况,你也许根本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陆漫天看着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做刺客的人本不应如此聪明的。”
    他微笑着,好像在为孟星魂解释,又道:“因为自己冒险动手去杀人,已是件很愚蠢的事,为别人杀人更愚蠢,聪明人是绝不会做的。”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陆漫天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实已触及了他的隐痛。
    陆漫天正欣赏他的痛苦,目中带着满意的表情,悠然道:“但聪明人通常都有个毛病,聪明人都怕死。”
    孟星魂道:“怕死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陆漫天道:“那只因你以前还不够聪明,但现在你显然已懂得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无论如何总比死好些。”
    他忽又笑了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来的那个人叫叶翔?”
    孟星魂咬紧牙。
    陆漫天又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却看着他在你面前被人杀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微笑着,接着道:“那只因你已变得聪明了,已不愿陪他死,就算你还有别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
    他的确是看着叶翔死的,他一直在为自己解释,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不忍叶翔的牺牲变得毫无代价,只不过因为叶翔要他活下去。
    但现在,陆漫天的话却像是一根针。
    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么伟大,他那么做也许真的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他现在的确不愿死。
    陆漫天缓缓道:“你说的不错,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会怀疑我,我随时都可以揭破你的身份,随时都可以要你死。”
    他凝视着孟星魂,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所以你若还想活下去,就只能听我的话去做,因为你根本已无路可走。”
    孟星魂握紧双拳,哼声道:“我就算做了,结果岂非还是死?”
    陆漫天道:“你若做得很好,我也许会让你活着的,我可以找另外一个人来替你死,我可以将那人的脸打得稀烂,要别人认为他就是你,那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有人认得你的地方活下去,只要你不来麻烦我,就没有别人会去麻烦你。”
    他微笑着又道:“我甚至还可以给你一笔很大的报酬,让你活得舒服些,一个人只要能舒舒服服地活着,就算活得并不光荣也是很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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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阴霾逼人
    他的微笑动人,说的话更动人。
    孟星魂迟疑着,道:“你说的话,我怎能相信?”
    陆漫天道:“你非相信不可,因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漫天走了,走的时候还是充满了自信。
    “你好好准备吧,最好莫要玩别的花样,因为我随时随地都在注意你。”
    他当然并不信任孟星魂,但却知道孟星魂根本没有花样可玩。
    孟星魂已是他网中的鱼。
    “我难道真的没有第二条路走?”
    就算真的已无路可走,也不能走这条路。
    “我绝对不能去杀老伯,绝对不能去杀小蝶的父亲。”
    何况,陆漫天说的话,孟星魂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他知道陆漫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活下去的。
    “那么,我难道只有死?”
    死,有时的确是种很好的解脱。
    很久以前,孟星魂就曾经想到过自己迟早要用这种方法来解脱。
    他久已觉得厌倦,死,对他来说,非但不困难,也不痛苦。但现在呢?
    秋已深,秋日的黄昏仿佛来得特别早。
    菊花虽已渐渐开始凋零,但在暮色中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菊花和蝴蝶一样,它的生命总是在最美丽的时候就已开始枯萎凋谢。
    这岂非是件很令人悲哀的事?
    孟星魂忽然想起了小蝶的话:“蝴蝶的生命虽然如鲜花般脆弱,可是它活得芬芳,活得美丽,它的生命已有价值,所以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
    一个人能活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他怎么样活着,活得是否有价值?
    晚风中已传来悦耳的铃声!
    孟星魂的心忽然抽紧。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我绝不能死。”
    他还没有真正地活过,所以绝不能死!
    可是,要怎么样他才能活下去呢?
    秋风萧索,连菊花都已到了将要凋谢的时候。
    尤其是这一丛菊花!
    这丛菊花开得很早,也开得最美,所以也凋谢得最快。
    老伯以指尖轻抚着脆弱的花瓣,心里忽然有很多感慨。
    他的手指虽仍如少年时那么稳定而有力,但心境却已和少年时大不相同。
    少年时他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
    “菊花谢了,还有梅花,梅花谢了,还有桃花,既然我四季都有鲜花可赏,为什么要为那些枯萎的花木去惋惜感叹?”
    花若谢了,就已不再有任何价值,就已不值得他去顾念。
    人也一样。
    他从不同情死人,从不为死人悲哀,因为人一死也就变得全无价值,他从不将任何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的想法却似已渐渐在变了。
    他已渐渐发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死活,而在于和那人之间的感情。
    他已渐渐将情感看得更重。
    “难道这就是老人的心情?难道我已真的老了么?”
    老伯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到孟星魂正向他走过来。
    孟星魂的脸色虽沉重但脚步矫健轻快。在暮色中看来他的眼睛依然发着光,皮肤依然光滑紧密,肌肉充满弹性,身材依然笔挺。
    他还年轻。
    老伯看着这年轻人,心里忽然有种羡慕的感觉,也许嫉妒更多于羡慕。
    本来只有孙剑是他老来唯一的安慰,是他生命唯一的延续。但现在孙剑已死了。
    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老年人不死,死的为什么偏偏是孙剑?
    孟星魂已走过来,走到他面前。
    老伯忽然道:“律香川难道没有告诉你?你不知道这是吃饭的时候?”
    孟星魂道:“我知道。”
    老伯的脸色很难看,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时候出来散步?”
    孟星魂道:“因为你不愿被人打扰。”
    老伯道:“所以你是根本不该来的。”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本该在什么地方,你也许永远想不到。”
    老伯道:“你本该在哪里?”
    孟星魂道:“就在这里!”
    他忽然拔起老伯面前的菊花,露出花下的洞穴。
    老伯凝视着这个穴,目中露出深思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该在这里干什么?”
    孟星魂道:“杀你!”
    老伯霍然抬起头,盯着他,但面上并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像是想看穿他的心。
    孟星魂说道:“我到这里来,本就为的是要杀你。”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孟星魂反而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老伯道:“你不是秦中亭。”
    孟星魂动容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伯淡淡道:“你看来仿佛终年不见阳光,绝不似从小在海上生活的人。”
    孟星魂的脸色苍白,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
    这次行动看来本无破绽,他一直认为高老大的计划算无遗策,却想不到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老伯。
    任何人都不该低估老伯。
    孟星魂目中不禁露出敬佩之意,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却还是将我留了下来。”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因为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老伯笑笑道:“假如,只有这一个原因,你现在已死了。”
    孟星魂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老伯道:“因为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既然可以为别人来杀我,当然也可以为我去杀别人。”
    他又笑笑,接着道:“你连我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杀的,杀人要有胆子,而真正有胆子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道:“你想收买我?”
    老伯道:“别人能买到的,我也能,我的价钱出得比别人高。”
    孟星魂道:“你也知道是谁要我来杀你的?”
    老伯道:“我知道的事至少比你想像中多。”
    孟星魂道:“你既然知道,还让那叛徒活着?”
    老伯道:“他活着比死有用。”
    孟星魂道:“有什么用?他出卖你。”
    老伯道:“他既能出卖我,也就能出卖别人。”
    他日中带着残酷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利用的价值,只是你;懂不懂得利用而已。”
    孟星魂道:“你要他出卖谁?”
    老伯道:“他一个人还不敢做这种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孟星魂道:“你认为他还有同谋?”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你要他说出那些人是谁?”
    老伯道:“用不着他说,我自己迟早总能看出来的。”
    孟星魂凝视着他,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终于相信了一件事。”
    老伯道:“什么事?”
    孟星魂道:“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并不是运气,能活到今天,也不是运气。”
    老伯微笑道:“所以你若跟着我,绝不会吃亏的,你至少能学到很多事,至少能活得长些,你的选择的确很聪明。”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这么做,是为了想投靠你?”
    老伯道:“你不是?”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这才觉得有些意外,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孟星魂道:“我要你让我走。”
    老伯又笑了,道:“你想得很天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走?我若不能利用你,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利用你?”
    孟星魂道:“因为你的女儿!”
    老伯的笑意忽然凝结,目中出现怒意,厉声道:“我早已没有女儿。”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肯承认她是你女儿,我只知道一件事,无论你怎么想,她还是你女儿,血总比水浓。”
    他凝注着老伯,老伯的怒容虽可怕,但他却全无惧色,接着又道:“有些事是无论谁都无法改变的,连你也不能。”
    老伯握紧双拳,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星魂说道:“我愿意做她的丈夫。”
    老伯忽然一把揪住他,厉声道:“那么我就要你为她死!”
    孟星魂道:“我不能死,因为我要为她活着,我也要她为我活着,你若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老伯逼视着他的眼睛,额上已因愤怒而暴出青筋,说道:“后悔?我杀人从不后悔!”
    孟星魂的眼睛真诚而无惧,也许就是因为真诚,所以无惧:“你已没有儿子,她是你唯一的骨肉。”
    老伯大怒道:“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孟星魂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讲理的人,所以不骗你。”
    老伯道:“你已认识她很久?”
    孟星魂道:“不久。”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孟星魂道:“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一样。”
    老伯道:“她以前……”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以前的遭遇愈悲惨,以后我就会对她愈好,何况,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老伯的手忽然放开,目中的怒意也消失。
    他看来仿佛老了很多,黯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已经没有儿子,她已是我唯一的骨肉……”
    孟星魂道:“所以你应该让他们好好地活着,她跟她的儿子。”
    老伯突又咬紧牙,道:“你知不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老伯道:“你真的不在乎?”
    孟星魂道:“我既然愿意做她的丈夫,就也愿做她儿子的父亲。”
    他逼视着老伯,一字字道:“连我都能原谅她,你为什么不能?”
    老伯低下头,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恨她,为什么一直都不肯说出那孩子是谁的?”
    孟星魂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何况,那本是她的伤心事,她也许连自己都不愿意再想,你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她?”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她现在活得怎么样?”
    孟星魂道:“她总算是活着,也许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才能够支持到现在,还没倒下。”
    老伯抬起头道:“你真能让她好好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老伯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老了,老人的心肠总是愈来愈软的。”
    他抬头看着孟星魂,目光渐渐变得温暖。
    他看得出这少年是个可信赖的人,只要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他仿佛已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希望。
    “我毕竟有个女儿,还有下一代……”
    他忽然紧紧握住孟星魂的手,道:“你若真的要她,我就将她交给你。”
    孟星魂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咽喉,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过了很久,才能哽咽着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老伯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有了她,我已经心满意足。”
    老伯目中现出了温暖的笑意,道:“你准备带她到哪里去?”
    孟星魂沉吟着,还没有说话,老伯又道:“我希望你带她走远些,愈远愈好,因为……”
    他脸色忽又变得很沉重,接着道:“这里的情况已愈来愈危险,我不希望你们牵连到这里面来。”
    孟星魂看着这老人,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目中的忧虑之色,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他毕竟已是个老人,而且比他自己想像中孤独。孟星魂忽然对这老人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他们之间仿佛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使得他们忽然变得彼此关心起来。
    因为他已是他女儿的丈夫。
    孟星魂忍不住道:“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老伯笑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已应付了很久,而且应付得很好。”
    孟星魂道:“以前不同,以前,你有朋友,现在……”
    老伯道:“我也是赌徒,一个真正的赌徒,从不会真正输光的,就算在别,人都以为他已输光的时候,但其实他多多少少还留着些赌本的。”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他还要翻本。”
    孟星魂也笑了,道:“只要赌局不散,翻本的机会随时都会来的。”
    老伯缓缓道:“就算这次赌局已经散了,他还会有下一次赌局,真正的赌徒,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赌局的。”
    他微笑着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道:“只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赌。”
    孟星魂道:“为什么?”
    老伯眨眨眼,笑道:“因为你已是我女婿,没有人愿意以他女婿做赌注的。”
    “女婿”,这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包含着一种多么奇妙的感情。
    世事的变化是多么奇妙!
    孟星魂又怎能想到自己竟会做老伯的女婿?
    夜已深,风更冷。
    孟星魂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之意,人生原来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冷酷。
    老伯道:“她是不是在等你?”
    孟星魂点点头,“有人在等”这种感觉更奇妙,他只觉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热的东西塞住,连话都说不出。
    老伯道:“那么你快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无论你带她到哪里去,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孟星魂道:“你……你说。”
    老伯紧握着他的手,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带他回来见我。”
    路很长,在黑暗中显得更长。
    老伯看着孟星魂的背影,想到他的女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的确还有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迷路!
    虽然他心里有很多感触,却并没有想太久,因为他也有段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远比他们的更危险艰苦。
    他转过身的时候,身子已掠出三丈。园中已亮起灯火,他掠过花丛,掠过小桥。
    陆漫天住的屋子里也有灯光,窗子却关着。
    昏黄的窗纸上,映着陆漫天瘦长的人影。他笔直地站着,仿佛在等人──是不是还在等着孟星魂的消息?
    老伯没有敲门。
    他既已下了决心,就不再等,三十年来,老伯从没有给过任何人先出手的机会,他很懂得“先下手为强”这句话的道理。
    他也时常喜欢走最直的路。
    “砰”,窗子被撞得粉碎,他已穿窗而入。
    然后他就愣住。
    陆漫天不是站着的,是吊着的。
    他悬空吊在梁上,脚下的凳子已被踢得很远,老伯伸手一探他胸口,已完全冷透,冷得就像是他的铁胆。
    那双终年不离他左右的铁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铁胆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潦草零乱。
    “你既没有死,所以我死。”
    没有别的话,就只这简简单单九个字。
    他毕竟还是未能出卖别人,却出卖了自己。因为他的计划周密,却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他忘了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算进去。
    也许走上大多数阴谋失败之路的人,都因为忘了将这一点算进去。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无法计算的,但却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
    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性永存,阴谋必败。
    老伯抬起头,看着陆漫天狰狞可怖的脸,仿佛还想问出什么来,只可惜他的舌头虽长,却已无法说出任何秘密了。
    律香川不知何时已来到窗外,面上带着吃惊之色,他听到窗子被撞破时那“砰”的一响,立刻就赶来了。
    花园里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赶到。
    所以老伯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来了,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律香川道:“我在想……他不像是个会自己上吊的人。”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不像是个叛贼。”
    老伯道:“他是叛贼,但却不是自己上吊的。”
    他总喜欢先问别人的意见然后自己再下结论。
    这就是他的结论,他的结论很少错。
    律香川倒抽了口冷气道:“是谁杀死了他?”
    老伯并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我要他去找易潜龙时,就已知道他出卖了我。”
    律香川不敢再问,只是听着。
    老伯道:“因为易潜龙突然失踪的消息,本不该有别人知道,但万鹏王却好像比我先知道。”
    律香川道:“现在江湖中知道的人已不少。”
    老伯道:“就因为他将这消息泄露给万鹏王,并立刻传了出去,好让江湖中人都知道孙玉伯已孤立无助。”
    律香川叹道:“我从未想到叛贼会是他,我简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老伯冷笑道:“但他只配做帮凶,还不够资格做主谋。”
    律香川道:“所以那主谋人才会杀他灭口?”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道:“能逼他自尽的人并不多,难道万鹏王会……”
    老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立刻去准备他的葬礼,越隆重越好。”
    律香川又有些意外,道:“这种人的葬礼为什么还要隆重?”
    老伯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淡淡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江湖中都相信一件事!
    老伯有很多朋友。每个朋友都绝对忠实,从没有人敢出卖过老伯。
    天亮了。
    黑暗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清晨的太阳,新鲜得就像是刚摘下的草莓。
    风吹在人身上,令人觉得懒洋洋的,仿佛又到了春天。
    孟星魂坐在那里,没有动。
    但他的心却已飞了起来,觉得自己新鲜得就像这初升的太阳,自由得像风。他拉着小蝶的手,几乎想大声地呐喊。
    “现在我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
    灾难、疲惫、艰苦都已成过去。现在,太阳在他头上,小蝶倚在他肩上,孩子已在她身旁睡着,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
    “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说,我们立刻就可以去。”
    小蝶忽然道:“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的目光在远方,思潮似乎也在远方,悠悠道:“因为,我的父亲……你永远想不到我的父亲是谁。”
    孟星魂道:“哦!”
    小蝶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他的名誉并不好,你……你也一直没有问。”
    孟星魂笑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父亲,无论他是谁都不重要。”
    小蝶道:“可是他不同,因为他若找到我们,一定不会让我们好好活着的。”
    孟星魂微笑道:“我若告诉你,他已经答应了我呢?你信不信?”
    小蝶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目中带着几分惊喜,又带着几分不信,忽又用力摇摇头,道:“就算他肯,别人也不肯。”
    孟星魂道:“别人?别人是谁?”
    小蝶垂下头,用力咬着嘴唇。
    孟星魂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过了半晌,缓缓道:“我已见过你的父亲。”
    小蝶耸然道:“你真的见过他?”
    孟星魂道:“他并不是个可怕的人,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无情,只不过……”
    小蝶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怨恨之意,道:“只不过他却将自己亲生的女儿赶了出来,只不过因为他女儿被人欺侮,生了个见不得人的孩子。”
    她目中已有泪珠转动,孟星魂实在不忍再逼她,但他也是个人,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是谁欺侮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蝶摇着头,道:“因为我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忽然掩面痛哭,道:“求求你,莫要逼我,莫要像我父亲一样逼我……”
    孟星魂握紧双拳,又松开,长笑道:“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但是那个人……他难道不肯放过你?”
    小蝶点点头流着泪道:“我实在不应该连累你,因为他能找到我们,非但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
    孟星魂道:“那么我们就不要让他找到。”
    小蝶又抬起头,道:“真的?你真的肯这么做,你真的肯躲着他?”
    她知道要一个男人逃避躲藏是多么痛苦的事,尤其是像孟星魂这样的男人,她简直不相信他能忍受这种痛苦委屈。孟星魂轻轻将她揽入怀抱,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肯?一个人看到疯狗时不总是会躲远些吗?”
    小蝶道:“可是……”
    孟星魂掩住她的嘴,道:“我们就算万一被他找到,我们就算无法抵抗,就算死,但我们至少已活过……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小蝶道:“你是说……蝴蝶?”
    孟星魂点点头,道:“蝴蝶……蝴蝶的生命虽脆弱,但你情愿做蝴蝶?还是做长寿的乌龟?”
    小蝶也笑了,倒在他怀里。
    一阵秋风,卷起了落叶,虽已是深秋,但他们却似看到了一只蝴蝶在落叶中飞翔,那么自由,那么美丽,连落叶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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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孤注一掷
    剑已出鞘,短剑。
    剑就好像毒蛇,愈短的愈凶险。
    老伯轻摸着剑锋,剑锋冰冷,但他的心却似已渐渐热了起来。
    他已有多年未曾触及过剑锋。近年来他杀人已不用剑。
    他本希望这一生永远不再用剑。
    “剑是年轻人的利器,却只适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这道理,那么剑就往往会变成他的丧钟。
    老伯当然懂得这道理。但是现在却已到了他非用剑不可的时候。
    现在,距离韩棠的死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几乎变成了聋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系的人,几乎全都已遭十二飞鹏帮的毒手。
    但是老伯听不见,也看不见。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关系的事业,几乎全都已被十二飞鹏帮霸占。
    以前若有人问起老伯,被问的人一定会立刻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现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会摇头。
    “老伯?谁是老伯?老伯是什么东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孬伯。”
    “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没种!
    但是老伯听不见,你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听不见。万鹏王已派人送来战书,约老伯去决一死战。
    十二封战书,每个月一封,一封写得比一封难堪恶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话,几乎都可在这些战书里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见。
    万鹏王只差一件事还没有做!
    他还没有直接闯到老伯的“花园”里去,因为他毕竟还摸不透这“花园”中的虚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况,他既已完全占尽上风,又何必再冒这个险。
    每个人都知道老伯已被万鹏王打得无法还手,无法抬头。
    那么,就让这么样一个糟老头子躲在他的窝里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这个人已没有危险,已起不了作用。
    这正是老伯要万鹏王对他的想法。
    这一年来,老伯只做了一件事──他已养成了万鹏王的傲气。
    “骄傲就有疏忽,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已到了老伯反击的时候。
    剑人鞘,老伯从桌子的秘密夹层中,取出两张很大的地图。
    第一张地图,包括了十二个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笔划了圈。
    那正是十二飞鹏帮的十二总舵所在地。
    第二张是万鹏王“飞鹏堡”的全图,将飞鹏堡里里外外,每一个进口和出口,都详详细细地画了出来。
    这张图老伯就算闭着眼,也能重画一张出来。
    但现在他还是又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一战已是他最后一战,无论成败,都是他最后的一战。
    他不愿再有任何疏忽。
    这一战他已筹划几年,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
    他将地图折起,用短剑压住,然后才拉动墙角的铃索。
    他准备找律香川进来。
    这一年来律香川的变化并不大,只不过更深沉、更冷静了些,说的话也更少。
    他看来虽还是同样年轻,但自己却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负重的时候,的确最容易令人苍老。
    他当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计划,但却也从未问过。
    老伯秘室中还有秘室,他虽也知道,却也从未踏人。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进去过。
    现在老伯却忽然召他进去,他就知道计划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动的时候,这一次行动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动都可怕。
    所以连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紧张,激动地走进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也早已在心里发过誓,这最后一举是只许成功,绝不能失败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这是万鹏王前几天送来的战书,也是他最后的警告。”
    他看着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地平静,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律香川摇摇头。
    老伯道:“他要我顶替方刚,做他银鹏坛的坛主。”
    律香川脸色变了,面上露出怒容。
    这对老伯简直是侮辱,简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老伯却笑了笑,道:“他还答应我很多优厚的条件,答应不追究我过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园,甚至还答应让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紧双拳,冷笑道:“他在做梦。”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梦,因为他算准我已无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听他的话,在他说来,这对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经非常优厚了。”
    律香川长长吸人一口气,道:“他还在等我们的答复?”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阳之前给他答复,否则就要踏平我这地方,他说他准备用十二飞鹏帮所有的力量,来大举进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来!”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来回信答复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么写?”
    老伯道:“答应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应他?答应做他的属下?”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还问他,什么时候肯让我去拜见总帮主。”
    律香川双唇都已显得发白,道:“你真的准备去?”
    老伯道:“我说去当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着道:“但却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刚接到这封信时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老伯已准备进攻。
    老伯进攻时,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万鹏王绝对想不到老伯敢来进攻他的飞鹏堡──铜墙铁壁、飞鸟难渡的飞鹏堡,无论谁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正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苍白的脸色已有些发红,轻轻咳了两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这里。”
    律香川变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有的人适于攻,有的人适于防守,假如孙剑还在,我也许就会叫他替我去,只可惜……”
    他声音忽然有些嘶哑,也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和孙剑不同,你远比他冷静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后,才放心将这里的一切全交给你。”
    律香川咬着牙道:“我从未违背过你老人家的话,可是这一次──这是我们最后一战,我不愿躲在这里看别人去拼命,我愿意为你死!”
    老伯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他沉声接着道:“我是去胜的,不是去败的,所以必须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后再开局面,这里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没有你在这里防守,我怎么能放心进攻!”
    律香川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但我们还有什么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为我们留下的东西不多,你就错了。”
    他笑了笑,接道:“万鹏王也认为已将我的基业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错了,他抢去的顶多只能算是几粒芝麻而已,整个烧饼还在我手里。”
    律香川抬起头,目中露出钦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这就是我的烧饼,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好好地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记着,这烧饼足够我们吃好几辈子。”
    律香川嗫嚅着道:“这责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着推辞,也用不着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会将它交给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脸,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已决定。”
    律香川不再说了
    老伯已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老伯脸色渐渐和缓,道:“这桌子里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财富。管理它的人,本来只有我一个人能指挥,因为他们也只接受我一个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听着。
    老伯道:“但无论谁,只要有了我的秘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们,现在我也全都交给你!”
    他又补充道:“我给这三百七十六人的秘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万一弄错,去的人立刻就有杀身之祸。”
    律香川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他本来就觉得老伯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这种观念更加深了。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财产竟是如此庞大,如此惊人,就算用“富可敌国”四个字来形容,也不过分!
    要取这些财产,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简直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保持得这么久,这么好,这么好的秘密。
    现在老伯已将这惊人庞大的财产全交给了他!但是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反而觉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着道:“你用不着难受,我这么做,并不是在交托后事,只不过预防万一而已。这一战虽然危险,但若无七分把握,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
    律香川当然知道老伯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长长透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个存折似的小本子,道:“这就是他们的名单,七天之内,你要负责将他们全部找来这里。”
    律香川道:“是!”
    他接过名单,翻了翻,又不禁皱眉道:“只有七十个人?”
    老伯道:“这七十个人已无异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以一当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这其中万一有叛徒……”
    老伯道:“绝不会,我已仔细调查过,他们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律香川点点头。
    自从陆漫天死后,这地方已没有叛徒出现过。
    “但七十人无论如何还是不够,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师,也很难将‘飞鹏堡’攻破。何况这七十人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至少还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万鹏王属下的十二飞鹏。”
    这些话他虽不敢直接说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已很明显。
    老伯似又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道:“这七十人虽然稍嫌不够,但若再加上些运气,也就够了,我的运气一直很不错。”
    律香川知道老伯绝不是个相信运气的人,他仿佛另有成竹在胸。
    但是老伯既然要这样说,律香川也只有相信。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道:“但运气并不是一定靠得住的,所以……我这次出去,万一若是不能回来,就还有件事要你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万一有所不测,你就要将这些财产分出去,有些人已跟了我很多年,我总不能让他们下半辈子挨饿。”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我当然也有些东西留给你!”
    律香川垂下头,黯然道:“不必留给我……”
    老伯沉下了脸,厉声道:“你难道想死!”
    律香川头垂得更低。
    老伯道:“你绝不能死,因为你还要等机会,不但要等机会替我报仇,还要等机会将我这番事业复兴。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律香川道:“是!”
    老伯展颜道:“所以我的大部分财产你都可自由支配,其中只有我特别注明的几份是例外。”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奇特,缓缓接着道:“那几份财产我是留给小蝶的。”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一定找到她,交给她。”
    老伯道:“你还记得那个叫‘秦中亭’的少年人?”
    律香川道:“那样的人我怎会忘记!”
    老伯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你若能要他做你的朋友,对你的帮助一定很大。”
    律香川道:“这人好像很神秘,自从那天之后,就已忽然失踪。我也曾在暗中打听过他,但江湖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老伯笑笑,道:“有的,你只要找到小蝶,就找到他了。”
    律香川觉得很惊讶,但瞬即笑道:“我只要找到他,就能要他做我的朋友,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老伯笑道:“很好,我知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错……”
    他笑容忽又消失,沉下脸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他目中射出怒意,道:“我要你替我查出小蝶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查出后立刻杀了他!”
    律香川道:“是,我一定想法子查出来了。
    老伯道:“很好,很好……”
    他长长吐出口气,脸色又渐渐和缓,微笑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我还是会回来的,带着万鹏王的人头回来。”
    律香川也展颜笑道:“那天我一定重开酒戒,用他的人头做酒壶。”
    老伯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戒酒的?”
    律香川叹息着,道:“从我得到武老刀死讯的那一天。”
    他垂下头,慢慢地接着又道:“那天我若非已喝得很醉,也许能猜出万鹏王的阴谋,武老刀父子也许就不会死,所以从那天之后,我一直滴酒未沾,因为我发觉无论谁喝了酒之后,都很容易做错事。”
    老伯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女人呢?自从林秀走了后,你就不曾再有过别的女人?”
    律香川觉得很惊异,仿佛想不到老伯会问他这件事,因为这本是他的私事,老伯一向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
    但老伯问了。
    所以他只有回答,他摇摇头。
    老伯道:“为什么?你身体一向不错,难道不想女人?”
    律香川苦笑道:“有时当然也会想,但找女人不但要有时间,还要有耐性,这两样我都没有。”
    老伯微笑道:“你错了,我年轻时很少有时间,更没有耐性,但却总是有很多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好的女人。”
    他凝视着律香川,接着说道:“这两年来你已应该很有钱,只要有钱,就该找得到最好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律香川道:“我懂,但我却不喜欢用钱买来的女人。”
    老伯道:“你又错了,女人就是女人,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得到她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真正得到她们!”
    律香川叹道:“那并不容易。”
    老伯道:“谁说不容易,女人就是野马,只要你能驯服她,她就永远是你的,只要你能骑上她,就应该有法子驯服她。”
    他微笑着,一双眸子仿佛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律香川也忍不住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老伯在女人这方面的经验也和别的经验同样丰富。
    律香川忍不住大笑道:“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好的骑师。”
    老伯说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不是了?”
    他微笑着接道:“骑马这件事就像享受一样,只要一学会,就永远不会忘记,无论你多少年不骑,都绝不会忘记。”
    律香川道:“就算不会忘记,但无论如何总会生疏些的。”
    老伯面上故意做出很生气的样子,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生疏了?要不要我试给你看看。”
    律香川微笑不语。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有最好的女人?”
    律香川道:“我听说过一个地方,但却从来没有去过。”
    老伯眨眨眼道:“你说的这地方是快活林。”
    律香川又显得很吃惊,说道:“你也知道快活林?”
    老伯笑得仿佛很神秘,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快活林那块地是谁的?”
    律香川道:“听说那地方的主人姓高,别人都叫她高老大,但却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让别人称她‘老大’,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老伯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选了块很好的地方,在上面盖起了房子,做出了很大的生意,但那块地方却不是她的,只不过是她租来的!”
    律香川道:“她为什么不将那块地买下来?”
    老伯道:“因为那块地的主人不肯,无论她出多高的价钱都不肯。”
    他笑得不但神秘,而且很得意。
    律香川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块地的主人是谁?”
    老伯道:“我当然知道,天下绝没有比我更知道的了。”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那块地真正的主人就是我。”
    律香川也笑了,道:“她若知道这件事,也许就不会选中这块地。”
    老伯道:“她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别人都以为像我这种人做的生意,一定是饭馆、赌场、妓院这一类,绝对想不到我的财产大部分是土地。”
    他冷笑着接道:“万鹏王也一定想不到,他可以砸去我的赌场,砸去我的妓院,就算他全部砸光,还是动不了我的根本。”
    律香川长长吐出口气,道:“因为他无论如何也砸不了你的地方?”
    老伯道:“不错,土地本是任何人都毁不了的,等到了我这种年纪,就知道世上只有土地最可靠,只有土地才是一切事的根本。”
    他的想法当然很正确,但却还是忘了一件事。
    无论你有多少土地,就算天下的土地都是你的,等你死了之后,也还是和别人一样,也并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地。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没有想到,只不过不愿说出来而已,也许这就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悲哀。
    人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欺骗自己、自己隐瞒自己?
    是不是因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可以让自己活得愉快些?
    老伯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儿子,孙剑死了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学他,不要令我失望。”
    律香川道:“他并没有令你失望,他做的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老伯道:“但是他没有儿子,他至少应该替我生个儿子。”
    老伯接道:“你最好赶快去找,我希望能活着看到你的儿子!”
    他目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悲哀,缓缓接着道:“你慢慢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年老时若还没有后代,那种寂寞绝不是任何事所能弥补的。”
    律香川沉吟着说道:“但是你已有了后代,小蝶的儿子也一样可以算是你的后代。”
    老伯的悲哀突又变为愤怒,厉声道:“我不要那样的后代,我就算是绝子绝孙,也不要那样的野种!”
    他紧握双拳,接着道:“所以你一定要查出那孩子的父亲,无论他是谁,都绝不能让他活着,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律香川的确明白。
    老伯痛恨那人,因为那人不但欺负了他的女儿,也伤害了他的尊严。
    他觉得这种事简直是种不可忍受的侮辱。
    律香川又道:“你最近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们”当然就是小蝶和孟星魂!
    老伯摇摇头,道:“他们一定走得很远,他们一定希望能走得愈远愈好。”
    律香川道:“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老伯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律香川缓缓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们现在说不定已有了孩子。”
    老伯的脸色突又变了,变得很奇特。律香川凝视着他,道:“假如我现在能找到他们,也许就能将那孩子带回来!”
    老伯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小蝶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吵着要我带她去看海,我一直没有机会带她去,现在她自己有机会了……”
    他目中露出一丝奇特的光亮,缓缓接着道:“听说在海边生出来的孩子,总是特别强壮的……”
    律香川眼睛也亮了,喃喃道:“不错,到海边去,我若是他们,我也会到海边去………以前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呢?”
    “我们到海边去。”
    “你看过海么?”
    “没有,我只有做梦的时候看到过,也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
    “你梦中的海是什么样子?”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碧绿的海水在蓝天白云下闪着光。”
    “真正的海也许比梦中更美丽,海水比天还蓝,卷起的海涛也比云更白,阳光升起的时候,海面上就好像洒满了碎银,夕阳西下时,那一片片碎银又会聚成条彩虹。你若真的看到海,就会发现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海变化得那么快,那么多彩多姿。”
    “那还等什么,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好,我们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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