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生死一发
    韩棠并不像个养鱼的人,但他的确养鱼,养了很多鱼,养在鱼缸里,有时他甚至会将小鱼养在自己喝茶的盖碗中。
    大多数时候他都找其他那些养鱼的人在一起,静静地坐在水池旁,坐在鱼缸边,静静地欣赏鱼在水中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生动美妙的姿势。
    这时,他也会暂且忘却心里的烦恼和苦闷,觉得自身仿佛也变成了游鱼,正在无忧无虑地游在水中。
    他曾经想过养鸟,飞鸟当然比游鱼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将鸟养在天上,而鸟一关进笼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种飞翔的神韵,就好像已变得不是一只鸟。
    所以他养鱼。
    养鱼的人大多数寂寞。韩棠更寂寞。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奴仆都没有。
    因为他不敢亲近任何人,也不敢让任何人亲近他。
    他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没有人比他对老伯更忠诚。假如他有父亲,他甚至愿意为老伯杀死自己的父亲。
    韩棠也钓鱼。他钓鱼的方法当然也和别人一样,但目的却完全不同。
    他喜欢看鱼在钓钩上挣扎的神态。每条鱼挣扎的神态都不同,正和人一样,当人们面临着死亡的恐惧时,每个人所表露出的神态都不相同。
    他看过无数条鱼在钓钩上挣扎,也看过无数人在死亡中挣扎。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许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无论老伯做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无论老伯对他怎么样,他都不会埋怨,虽然他并不知道老伯为什么要这样做,却知道老伯一定有极正确的理由。
    他还能杀人,还喜欢杀人。
    但老伯不要他杀,他就心甘情愿地到这里来忍受苦闷和寂寞。
    所以他时常会将杀机发泄在鱼身上。
    有时他甚至会将鱼放在鸟笼里,放在烈日下,看着它慢慢地死。
    他欣赏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无论是降临在鱼身上,是降临到人身上,还是降临到他自己身上。
    他时常在想,当死亡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养鱼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后园里,都有个养鱼的水池或鱼缸,但他们除了养鱼外,还做许多别的事。
    他们时常将别的事看得比养鱼重要。
    但真正养鱼的人,只养鱼,养鱼就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养鱼的人并不多,这种人大都有点怪。要找个怪人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所以孟星魂终于找到了韩棠。
    满天夕阳,鱼池在夕阳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阳下。
    他看到鱼池旁坐着一个人,钓竿已扬起,鱼已被钓钩钩住,这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欣赏鱼在钓钩上挣扎。
    孟星魂知道这人一定就是韩棠。
    他想过很多种对付韩棠的法子,到最后却一种也没有用。
    最后他选的是种最简单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准备就这样直接去找韩棠,一旦有机会,就直接杀了他。
    若没有机会,被他杀了也无妨。
    反正像韩棠这种人,你若想杀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赌注,否则你无论用多复杂巧妙的法子,也一样没有用。
    现在他找到了韩棠。
    他直接就走了过去。
    他要杀韩棠,不但是为高老大,也为了自己。
    一个在不断追寻的人,内心挣扎得也许比钓钩上的鱼更痛苦,因为他虽然不断追寻,却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寻的人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追寻最容易令人厌倦。
    孟星魂早已厌倦,他希望杀了韩棠后,能令自己心情振奋。
    每个人心底深处都会找一个最强的人作为对手,总希望自己能击倒这对手,为了这目的,人们往往不惜牺牲一切作为代价。
    孟星魂走过去的时候,心里的紧张和兴奋,就像是个初上战场的新兵。
    但他的脚步还是很轻,轻得像猫,捕鼠的猫,轻得像只脚底长着肉掌,正在追捕猎物的豹子。
    他并没有故意将脚步放轻,他已习惯,很少人能养成这种习惯,要养成这种习惯并不容易。
    韩棠没有回头,也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移动过他的眼睛。
    钓竿上的鱼已渐渐停止挣扎,死已渐临。
    韩棠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孟星魂停下脚步。
    韩棠并没有看到他,也没有听到他说话。
    难道这人能嗅得出他心里的杀机?
    韩棠道:“你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韩棠道:“的确不少,否则,你脚步不会这么轻。”
    他不喜欢说太多的话。
    他说的话总是包含着很多别的意思。
    只有心情镇定的人,脚步才会这么轻,想杀人的人心情难镇定,想杀韩棠的人,心情更难镇定。他虽然没有说,孟星魂却已了解他的意思。不能不承认韩棠是个可怕的人。
    韩棠道:“你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道:“知道。”
    韩棠道:“好,坐下来钓鱼。”
    这邀请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有人会邀请一个要杀他的人一同钓鱼。
    这种邀请也很少有人会接受。
    孟星魂却走了过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几尺外。
    韩棠手边还有几根钓竿,他的手轻弹,钓竿斜飞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谢!”
    韩棠道:“你钓鱼用什么饵?”
    孟星魂道:“用两种!”
    韩棠道:“那两种?”
    孟星魂道:“一种是鱼最喜欢吃的,一种是我最喜欢的。”
    韩棠点点头,道:“两种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饵,要鱼来钓我。”
    韩棠忽然不说话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没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却忍不住要看他。
    韩棠的面目本来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们见到的大多数人都完全一样。
    这种平凡的面目,若是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引人注意。但长在韩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头就好像突然多了种可怕的威胁和压力,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悄悄将钓丝垂下。
    韩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饵。”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紧缩,过了很久,才道:“我说过,最好不用饵。”
    韩棠道:“你错了,没有饵,就没有鱼。”
    孟星魂紧握着鱼竿,道:“有鱼无鱼都无妨,反正我在钓鱼。”
    韩棠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说得好。”
    他忽然转头,盯着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是钉子,一钉上孟星魂的脸,就似已钉入骨肉中。
    孟星魂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已僵硬。
    韩棠道:“是谁要你来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韩棠道:“你自己想杀我?”
    孟星魂道:“是。”
    韩棠道:“为什么?”
    孟星魂拒绝回答,他用不着回答,他知道韩棠自己也会明白的。
    过了很久,韩棠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我知道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个很可怕的刺客,杀了许多很难杀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没有否认──没有否认就是承认。
    韩棠道:“但你要杀我还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韩棠道:“杀人的人很少聪明,你很聪明,对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听着。
    韩棠道:“就因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杀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聪明。”
    孟星魂道:“为什么?”
    韩棠道:“因为只有聪明人才会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会来了。”
    韩棠道:“来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怕,怕什么?”
    韩棠道:“怕我!你来杀我,就因为怕我,就因为你知道我比你强。”
    他目光更锐利,慢慢地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所以你才会做错事。”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我做错了什么?”
    韩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钓钩上放饵。第二,你没有看到钓钩上本已有饵。”
    孟星魂紧握着钓竿的手心里,突然沁出了丝丝冷汗。
    因为他已感觉到钓竿在震动,那就表示钓钩上已有鱼。
    钓钩上有鱼,就表示钩上的确有饵。
    钩上有饵,就表示他的确怕,因为他若不怕,就不会看不见饵。
    韩棠道:“要杀人的人,连一次都不能错,何况错了两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错一次并不比错两次好多少,因为错一次是死,错两次也是死。”
    韩棠道:“死并不可笑。”
    孟星魂道:“我笑,是因为你也错了一次。”
    韩棠道:“哦?”
    孟星魂道:“你本不必对我说那些话的,你说了,所以你错了!”
    韩棠也忍不住问道:“错在哪里?”
    孟星魂道:“你说这些话,就表示你并没有把握杀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韩棠手里的钓钩也在震动,但他却没有将钓钩举起。
    孟星魂道:“我经验当然没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这些我都已仔细想过了。”
    韩棠道:“你想过,却还是来了。”
    孟星魂道:“因为我想到,有样比你强的地方。”
    韩棠道:“哦?”
    孟星魂道:“我比你年轻。”
    韩棠道:“年轻并不是长处,是短处。”
    孟星魂道:“但年轻人体力却强些,体力强的人比较能持久。”
    韩棠道:“持久?”
    孟星魂道:“真正杀人的人,绝不肯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没把握杀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韩棠冷笑。
    他脸上一直不带丝毫情感,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有种冷笑表情。
    能令没表情的人脸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确。至少你说的话已击中他的弱点。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着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时再出手,但我自然绝不会给你这机会,所以我们只有在这里等着,那就要有体力,就要能持久。”
    韩棠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说道:“你很有趣。”
    孟星魂道:“有趣?”
    韩棠道:“我还没有杀过你这样的人!”
    孟星魂道:“你当然没有杀过,因为,你杀不了。”
    韩棠沉思着,像是根本未听到他在说什么,又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虽未杀过,却见过。”
    孟星魂道:“哦?”
    韩棠道:“像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多,但我却见过一个人几乎和你完全一样!”
    孟星魂心一动,脱口道:“谁?”
    韩棠道:“叶翔!”
    韩棠果然认得叶翔。
    这一点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却始终猜不出他们是怎么认得的?有什么关系?韩棠淡淡说道:“他冷静、迅速、勇敢,无论要杀什么人,一击必中,在我所见到的人之中,没有第二个比他更懂得杀人。”
    孟星魂道:“他的确是。”
    韩棠道:“你认得他?”
    孟星魂点点头。
    他不想隐瞒,因为韩棠也不想隐瞒,韩棠现在已是他最大的敌人,但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人面前居然可以说真话。
    能让他说真话的人,他并没有遇见几个。
    韩棠道:“你当然认得他,我早已看出你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孟星魂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韩棠摇摇头,道:“我没有问他,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说。”
    孟星魂道:“你怎么认得他的?”
    韩棠道:“他是唯一的一个能活着从我的手下走开的人!”
    孟星魂道:“我相信。”
    韩棠道:“我没有杀他,并非因为我不能,而是因为我不想。”
    孟星魂道:“不想?”
    韩棠道:“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这世上真正的刺客并不多,叶翔却是其中一个。”
    孟星魂道:“你让他活着,是因为想要他去杀更多的人?”
    韩棠道:“不错。”
    孟星魂道:“但你却错了。”
    韩棠道:“错了?”
    孟星魂道:“他现在已不能杀人。”
    韩棠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你已毁了他的信心。”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真正了解叶翔为什么会突然崩溃的原因。
    过了很久,韩棠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已无法杀人,那时我本该杀了他的!”
    他抬起头,盯着孟星魂,说道:“所以,今天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为我也不会让你活着……”
    他忽然闭上了嘴。
    韩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紧。
    他们两人同时嗅到了一种不祥的血腥气。
    鱼池在山坳中。
    暮色已笼罩群山。
    他们同时看到两个人从山坳外踉跄冲了进来,两个满身浴血,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干净的地方,能支持到这里,只因为那两人还想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们本来绝对做不到的事。
    两个人冲到韩棠面前,才倒下去。
    韩棠还是在凝视着自己手里的钓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来,也不能令他动一动颜色。
    孟星魂却忍不住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怜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着道:“求求你,把我们藏起来,后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们都是老伯的人,一时大意被人暗算,连老伯的大公子孙剑都已被杀。”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韩棠一眼,他以为韩棠听到这消息至少应该回头问问。
    韩棠却像是没有听见。
    那人又道:“我们并不是怕死贪生,但我们一定要回去将这消息报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帮我们这次忙,老伯必有重谢,你们总该知道老伯是多么喜欢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听着,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等着看韩棠的反应。
    韩棠也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听过“老伯”这人的名字。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却又不免暗自心惊。
    他已从韩棠身上将老伯这人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越是心惊,能令韩棠这种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刚发现这两人目中露出惊诧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来三条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们,就算逃到天边也逃不了的,快拿命来吧!”
    第二人道:“我们既已来到这里,至少也该跟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才是。”
    第三人道:“那位是这里的主人?”
    他眼睛盯着孟星魂。
    孟星魂道:“我是来钓鱼的。”
    第一人道:“无论谁是这里的主人,只要将这两个小子交出来就没事,否则……”
    第二人说话总比较温和,道:“这两人是孙玉伯的手下,杀了我们不少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来找的只是他们二人。”
    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挣扎着,似乎又想逃走。
    韩棠忽然道:“你们一定要这两个人?”
    他一说话,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这三个人,就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第一人道:“当然要,非要不可。”
    韩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谁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听“砰”的一声,正挣扎着爬起来的两个人头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闪了闪身,避开飞激的鲜血和碎裂的头骨。
    韩棠就好像根本未回头,道:“你们既然要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过来拿去。”
    那三个人目中也立刻露出惊诧不安之色,就好像已死了的这两个人一样,谁也不懂韩棠为什么要杀死老伯的手下。
    孟星魂却懂。
    就在这两人挣扎着爬起的时候,他已发现他们伤势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严重,已发现他们袖中都藏着弩筒一般暗器。
    这根本就是一出戏。
    这出戏当然是演给韩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这两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孟星魂只奇怪韩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看。
    对方三个人显然更奇怪,孟星魂带着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样才能退下去。
    第二人道:“我们本来就只不过想要他们的命,现在他们既然已没有命,我们也该告辞了。”
    他说话一直很温和,像是早已准备来打圆场似的。
    这句话说完,三个人已一齐向后跃身。
    就在这时,突见刀光闪动。
    三声惨呼几乎同时响起,同时断绝,三颗头颅就像是三个被一脚踢出去的球,冲天飞了出去。
    好快的刀。
    刀锋仍然青碧如水,看不到一点血渍。
    刀在一个锦衣华服的彪形大汉手上,这人手上就算没有刀,也同样能令人觉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时一定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只有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威风和杀气。
    他只希望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听这人沉声道:“这五个人都是‘十二飞鹏帮’的属下,故意演这出戏来骗你上当,你本不该放他们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这人显然是老伯的朋友,韩棠再加上这么样一个人,孟星魂已连一分机会都没有。
    韩棠忽然道:“你认得他们?”
    这人笑了笑,道:“老伯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机会回报,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飞鹏帮结怨之后,我一直在留意他们的举动。”
    韩棠点点头,道:“多谢……”
    听到这“谢”字,孟星魂已发觉不对了。
    韩棠绝不是个会说“谢”字的人。
    就在这时,他已看到韩棠手里的钓竿挥出,钓丝如绞索般向这人的脖子上缠了过去。
    韩棠真的喜欢杀人,别人帮了他的忙,他也要杀。
    好像无论什么人他都要杀。
    绞索已套上这人的脖子,抽紧,拉直──这钓丝也不知是什么制成的,比牛筋还坚韧。
    他的呼吸已停顿。
    韩棠只要出手,就绝不会给对方任何抵挡闪避的机会。
    一击必中。
    这是韩棠出手的原则,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则。
    但这次,韩棠却犯了个无法挽救的错误。
    他始终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这人手里握着的是把什么样的刀。
    刀挥起,斩断了绞索,发出“崩”的一响。
    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外。
    韩棠也知道自己错了,他太信任这根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个人自信太强也同样容易发生错误的,有时甚至比没有自信更坏。”
    韩棠想起了老伯的话,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脸色变了。
    他和孟星魂同样知道,这人不像他们,绝不敢相信自己一击必中!所以他一击不中,必定还有第二击。他手抚着咽喉,还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个人箭一般窜过来。
    这三人一现身,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忽然对韩棠笑了笑,道:“你怎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才是真正来杀你的?”
    韩棠不回答,却反问道:“你们都是‘十二飞鹏帮’的人?”
    这人道:“屠城屠大鹏。”
    另外三个人也立刻报出了自己的名姓。
    “罗江罗金鹏。”
    “萧安萧银鹏。”
    “原按原怒鹏。”
    现在这出戏已演完,他们已没有隐瞒的必要,何况他们始终都没有瞒过韩棠。韩棠的瞳孔在收缩,他知道这四个人,知道这四个人的厉害。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人能单独对付他们四个。
    他已渐渐感觉到死亡降临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来杀韩棠的,但现在屠大鹏他们却必定已将他看成是韩棠的朋友。
    他们绝不会放过他。
    韩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他唯一的生路也许就是先帮韩棠杀了这四个人再说,可是他不能这样做。
    他绝不能在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面前泄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没有把握将这四个人一起杀了灭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鹏他们一直在不停地说话。
    “韩棠,你该觉得骄傲才是,杀孙剑的时候,我们连手都没有动,但杀你,我们却动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你是孙玉伯的死党,十二飞鹏帮现在已经和孙玉伯势不两立。”
    “你一定会奇怪我们怎么知道你和孙玉伯的关系,这当然是有人告诉我们的,只可惜你一辈子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人当然很得孙玉伯的信任,所以才会知道你们的关系。”
    “孙玉伯一向认为他的属下都对他极忠诚,但现在连他最信任的人也出卖了他,这就好像一棵树的根已经烂了。”
    “根若已烂了,这棵树很快就会烂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孙玉伯一定很快就会到十八层地狱去陪你。”
    韩棠听着,他的神情虽然还很镇定,连一点表情也没有,但那只不过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僵硬。
    孟星魂本来一直在奇怪,屠大鹏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忽然才明白,他们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想分散韩棠的注意力,令韩棠紧张!
    心情紧张不但令人的肌肉僵硬,反应迟钝,也能令一个人软弱。
    孟星魂已可想像到韩棠今日的命运。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呢?
    他忽然发现屠大鹏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过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他虽然没有听过老伯的那些名言,却懂得如何让敌人轻视他,低估他。
    屠大鹏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着,过了很久才道:“你是来钓鱼的?”
    孟星魂点点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韩棠?”
    孟星魂摇摇头。
    屠大鹏道:“你不认得他,他为什么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因为……因为我是个钓鱼的人。”
    这句话非但解释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释。
    但屠大鹏却点了点头,道:“说得好,就因为你只不过是个钓鱼的,他认为你对他全无危险,所以才会让你在这里钓鱼。”
    孟星魂道:“我正是这意思。”
    屠大鹏道:“只可惜你并不是个聋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聋子?我为什么要是个聋子?”
    屠大鹏道:“因为你若是个聋子,我们就会放你走,但现在你听到的却已太多了,我们已不能不将你杀了灭口,这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态度很温和,很少有人能用这样的态度说出这种话!
    孟星魂已发觉他能在十二飞鹏帮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绝非偶然,也已发觉要从这种人手下活着走开并不容易。
    屠大鹏忽又问道:“你会不会武功?”
    孟星魂拼命摇头。
    屠大鹏道:“你若会武功,也许还有机会,我们这四人,你可以随便选一个,只要你能赢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
    这实在是个很大的诱惑。
    他们这四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孟星魂的敌手。
    要拒绝这种诱惑不但困难,而且痛苦。孟星魂却知道自己若接受了这诱惑,就好像一条已吞下饵的鱼。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闪动。
    屠大鹏并没有说谎,他们这次行动的确已动用了全力。
    现在养鱼的人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
    一条网中的鱼。
    孟星魂不想吞下这鱼饵,但他若拒绝,岂非又显得太聪明?
    屠大鹏的鱼饵显然也有两种,而且两种都是他自己喜欢的。
    孟星魂只觉得脖子僵硬,仿佛已被根绞索套住。
    他艰涩地转了转头,无意间触及了屠大鹏的目光,他忽然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线希望。
    屠大鹏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杀机,反而有种很明显的轻蔑之意。
    他垂下头,忽然向屠大鹏冲过去。
    屠大鹏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手里刀已扬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选你!”
    他大叫着扑向屠大鹏手里的刀锋,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杀人的。
    锐利的刀锋刺入他胸膛时,仿佛鱼滑入水,平滑而顺利。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着向后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动,跌下时,脸扑在地,叫声中断的时候,鲜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锋又莹如秋水。
    好刀!
    屠大鹏看着已死鱼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地摇了摇头,叹道:“这孩子果然只懂得钓鱼。”
    原怒鹏也在摇着头,道:“我不懂这孩子为什么要选你?”
    屠大鹏淡淡道:“因为他想死!”
    说到“死”时,他身子突然窜出。
    他身子窜出的时候,罗金鹏、萧银鹏、原怒鹏的身子也窜出。
    四个人用的几乎是完全同样的身法,完全同样的速度。
    四个人就像是四枝箭,在同一刹那中射出。
    箭垛是韩棠。
    没有人能避开这四枝箭,韩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变成了箭垛。
    四枝箭同时射在箭垛上。
    越灿烂的光芒,消逝得越快。
    越激烈的战役,也一定结束得越快。
    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间进发,因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为这决定性的一刹那存在。在大多数人眼中看来,这一战甚至并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鹏他们四个人冲过去就已经将韩棠夹住。
    韩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挤出。
    四个人分开的时候,他就倒下。
    战斗在一刹那间发动,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结束。
    简单的战斗,简单的动作。
    简单得就像是谋杀。但在孟星魂眼中看来却不同,他比大多数人看得都清楚。
    他将他们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动作并不简单,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极锋利、极有效、极残酷。
    孟星魂并没有死。
    他懂得杀人,懂得什么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么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鹏的刀锋。
    他让屠大鹏的刀锋刺人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这地方距他的心脏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够。
    杀人最难的一点就是准确,要准确得连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鹏的武功也许很高,但杀人却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就懂得杀人,正如生过八个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爱情一样。
    他这一刀并不准确,但他以为这一刀已刺入了孟星魂的心脏。
    孟星魂很快地倒下,因为他不愿让刀锋刺入太深,他跌倒时面扑向地,因为他不愿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鹏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杀死韩棠的。
    他更想看看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韩棠这种人,世上也许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种人活着时特别,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别。
    要杀死这种人,就必定要有一种更为特别的方法,这种事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险,也不愿错过。
    这把刀实在太锋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后,才感觉到痛苦,幸好他还可用手将创口压住。
    那时屠大鹏已向韩棠扑了过去。
    孟星魂本该闭着眼睛装死的,但他却舍不得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鹏他们冲过去的时候,韩棠已改变了四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是针对着他们四个人其中之一发出的,他要他们四个人都认为他已决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韩棠若是不能活,他们四个人中至少也得有个陪他死!
    只要他们都想到这一点,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些恐惧。
    只要他们四个人中有两个心中有了恐惧,动作变得迟钝,韩棠就有机会突围、反击!
    屠大鹏的动作第一个迟钝。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已领教过韩棠的厉害。
    第二个心生畏惧的是萧银鹏。
    他手里本来也握着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韩棠的动作又改变,决心先以全力对付罗金鹏和原怒鹏。
    只要能将这两人击倒,剩下两人就不足为惧。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屠大鹏和萧银鹏的动作也已突然改变。
    最迟钝的反而最先扑过来。
    韩棠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时,已来不及了。
    他已没有时间再补救,只有将错就错,突然出手抓住了罗金鹏的要害。
    罗金鹏痛得弯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下,鲜血立刻自嘴角涌出。
    韩棠左手的动作虽较慢,但还是插入了原怒鹏的肋骨。
    因为原怒鹏根本没有闪避,他的肋骨虽断,却夹住了韩棠的手,然后他左右双手反扣,锁住了韩棠的手肘关节。
    他虽已听到韩棠关节被捏断的声音,却还是不肯放手。
    这时萧银鹏已从后面将韩棠抱住,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鹏的刀已从前面刺入了他的小腹。
    韩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泪、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齐涌出,甚至连眼珠子都已凸出,脱离眼眶。然后,罗金鹏、原怒鹏、萧银鹏才散开。
    罗金鹏身子还是虾米般弯曲着,脸上已疼得全无人色,眼泪沿着面颊流下,将嘴角的鲜血颜色冲成淡红,他牙关紧咬,还咬着韩棠的一块肉。
    只有屠大鹏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脸上也已全无人色。
    那当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恐惧。
    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韩棠的脸。
    他虽然杀人无数,但看到这张脸时,还是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
    韩棠还没有倒下,因为屠大鹏的刀锋还留在他小腹中。
    他们每一个动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扑在地,可以将胃压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呕吐。
    他自己也杀过人,却很少看到别人杀人。
    他想不到杀人竟是如此残酷,如此可怕。
    他们的动作已不仅是残酷,已有些卑鄙,已连野兽都不如。
    过了很久很久。
    屠大鹏才能发得出声。
    他的声音抖得像上紧了的弓弦,紧张而嘶哑。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后──定会变为厉鬼,但你的鬼魂却不该来找我们,你应该去找那出卖你的人。”
    韩棠当然已听不见,但屠大鹏还是往下说:“出卖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卖你,还出卖了孙玉伯!”
    萧银鹏突然冲过来,将屠大鹏拖开。
    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嗄声道:“走,快走……”
    韩棠尸体倒下时,他已将屠大鹏拖出很远,就好像韩棠真的已变为厉鬼,在后面追赶着要报仇。
    罗金鹏已不能举步,只有在地上滚,滚出去很远,才被原怒鹏抱起。
    他突然张嘴呕吐,吐出了嘴里的血肉,吐在鱼池里。立刻有一群鱼游来争食这团血肉。
    这是韩棠的血,韩棠的肉。
    他活着的时候,又怎会想到鱼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鱼,现在鱼吃他。他杀人,现在也死于人手!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死寂。
    风中还剩留着血腥气。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没有死,除了因为他判断正确外,实在还有点侥幸。
    “真的是侥幸?”
    不是!
    不是因为侥幸,也不是因为他判断正确!
    看屠大鹏他们杀韩棠,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事先都经过很严格的训练和很周密的计划。
    他们的动作不但卑鄙残酷,而且还非常准确!
    每一个动作都准确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鹏那一刀为什么会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怀疑,现在突然明白。
    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屠大鹏根本就不想杀死他!
    他所说的话,屠大鹏根本连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鹏显然认定,他也是韩棠的同伴,孙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鹏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转告孙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卖韩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飞鹏帮’串通的奸细!”
    所以律香川绝不是奸细!
    万鹏王要借孙玉伯的手将律香川除去。万鹏王要孙玉伯自己除去他最得力的干将!
    因为在万鹏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韩棠,而是律香川。
    要杀孙玉伯,就一定要先杀了律香川。
    这计划好毒辣。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个怎么样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现在孙剑和韩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斗得过万鹏王的“十二飞鹏”?
    盂星魂在思索,却已无法思索。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会睡着。
    冷得只要一睡着就会冻死。
    他不敢闭起眼睛,却又无力站起。
    伤口还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随着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够他勉强翻个身。
    翻过身后,他更疲倦,更无法支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叶翔。
    屋子里很阴暗。空气潮湿得像是在条破船的底舱,木器都带着霉味。
    风吹不到这里。阳光也照不到这里。
    这就是韩棠活着时住的地方。
    屋角有张凳子,高而坚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会觉得舒服。
    韩棠却时常坐在这张凳子上,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欢舒服,不喜欢享受。
    他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坐在凳子上的是叶翔。
    他静静地坐着,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
    韩棠坐在这里时,神情也和他一样。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对面的床上,已对他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现在正等着他下结论。
    听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却已到了他说话的时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我本来不必挨这一刀的。我早就应该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
    叶翔缓缓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干涩,慢慢地又接着道:“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剩下的东西已不多,绝没有比血更珍贵的。”
    孟星魂眼睛望着屋顶。
    屋顶上也发了霉,看来有些像是锅底的模样,韩棠这一生,岂非就好像活在锅里一样么,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
    但他毕竟还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也许还有比血更珍贵的!”
    叶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样。”
    叶翔道:“你说的是泪?”
    孟星魂点点头,道:“不错,有种人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
    叶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屠大鹏他们今天本来也不必留下我这个活口的。”
    叶翔沉吟着,道:“他的确不必。”
    孟星魂道:“孙玉伯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叶翔道:“一个人遇到很大的困难和危险时,往往就会变得很多疑,对每个人都怀疑,觉得世上已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这才是他的致命伤,那困难和危险也许并不能伤害到他,但‘怀疑’却往往会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孙玉伯若真杀了律香川,就会变得完全孤立。”
    叶翔道:“你错了。”
    孟星魂道:“错了?”
    叶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但无论多大的树,若已孤立无依,也都很容易会被风吹倒。”
    叶翔道:“一棵树若能长得那么高大,就必定会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说……”
    叶翔道:“我的意思是说,大树的根长在地下,别人是看不见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难道还有别的部属?藏在地下的部属?”
    叶翔道:“还有两个人。”
    孟星魂道:“两个人总比不上十二个人。”
    叶翔道:“但这两个人也许比别的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这两个是谁?”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一个叫陆冲。”
    孟星魂皱了皱眉道:“陆冲?你说的是不是陆漫天?”
    叶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会和孙玉伯有关系?”
    叶翔道:“他不但和孙玉伯有关系,和律香川也有关系。”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他是律香川嫡亲的外舅。”
    他接着又道:“孙玉伯手下有两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还有一人呢?”
    叶翔道:“易潜龙,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潜龙的人很少。
    长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陆上。
    易潜龙就是这十三股匪的总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着道:“这么说来,那十三股流匪也归孙玉伯指挥了?”
    叶翔缓缓道:“他并没有直接指挥他们,因为他近来已极力的走向正途,
    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关系,但他若有了危险,他们还是会为他卖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孙玉伯的根竟这么深。”
    叶翔道:“所以‘十二飞鹏帮’现在就算占了优势,但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叶翔凝视着他,忽又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叶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弃这件事。”
    叶翔道:“我不勉强你,我只想劝你,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满感激,叶翔这一生已毁了,他已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对孙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叶翔忽然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他没有问,因他知叶翔不愿说。叶翔不愿说,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岁时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现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并不太深,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一个人若想了解另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放弃。”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着道:“孙玉伯和万鹏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两败俱伤,这就是我的机会,而且机会很好,所以我不能放弃。”
    叶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杀了孙玉伯,又怎么样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车轭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时他的确觉得自己像是匹拉车的马,也许更像是条推磨的驴子,被人蒙上了眼,不停地走,以为已走了很远,其实却还在原地未动。
    “走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想过,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叶翔慢慢道:“所以,你就想在这里等着。”
    孟星魂的笑容比鱼胆还苦,点头道:“等的滋味虽不好受,但我却已习惯。”
    “等什么?”
    “等杀人?还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诉老大,就说我也许不能在限期内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绝不回去。”
    叶翔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一生已准备为高老大活着──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一样。”
    孟星魂道:“现在呢?”
    叶翔道:“现在?现在我还活着么?”他忽然觉得满嘴苦涩,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没有喝过茶,想不到这茶壶里装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叶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韩棠原来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么能活到现在,像他这种人,若没有酒,活得岂非太艰苦。”
    孟星魂忍不住说道:“你对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为叶翔必定不会回答这句话,谁知叶翔却点点头,黯然道:“我的确知道他,因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叶翔苦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和他岂非全都是为别人活着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们一样。”
    他抬起头,望着发霉的屋顶,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时常都觉得我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
    孟星魂试探着,问道:“连一天都没有?”
    叶翔灰暗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丝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却灿烂。
    他知道自己的确活过一天,那真是光辉灿烂的一天。
    因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烧。
    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欢愉,他要永远保持秘密,独自享受。
    因为除了这一天的回忆外,他已没有别的。
    叶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却还在想着他,想着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孙玉伯和韩棠之间,必定有种奇特的关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已想到了这一点。
    他到这里来,为的也许并不是孟星魂,而是韩棠。
    孟星魂想问,却没有问。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些秘密,谁都无权刺探。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孙玉伯必已知道韩棠的死讯,必已有所行动。
    他希望孙玉伯不要做得太错,错得一败涂地。
    但他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孙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叶翔并不在意,这段路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走。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踯躅在这条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个人,一个曾将生命完全燃烧起来的人。
    那时他宁可不惜牺牲一切来见这个人,只要能再看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再看到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已不配。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
    路很黑,因为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
    路的尽头就是孙玉伯的花园。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为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园外窥探。
    他始终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在如此静夜中,蹄声听来分外明显。
    叶翔停下脚,闪人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应不算太迟钝。
    来的是三匹马。
    马奔得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谁也看不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
    但叶翔却知道。
    马蹄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铁器相击时所发出的声音,清脆如铃。
    那是铁胆。
    只要有陆漫天在的地方,就能听到铁胆相击的声音。
    “陆漫天果然来了!”
    孙玉伯显然已准备动用全力。
    陆漫天做事本来一向光明正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愿意让别人先知道“陆漫天”来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动却显然不同。
    他们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条路,选择的时间是无星无月的晚上。
    这么样做可能有两种意思:
    孙玉伯的召唤很急,所以他不得不连夜赶来。
    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还不愿公开,他们要万鹏王认为孙玉伯已孤立无助,这样他们才能找出机会反击。
    “因为你若低估了敌人,自己就必定难免有所疏忽。”
    他们的反击必定比万鹏王对他们的打击加倍残酷。
    三匹马都已远去了,叶翔还静静地站在榕树后面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变得很冷静。
    他想将这件事冷静地分析一遍,看看孙玉伯能有几分胜算。
    他不能。
    他脑筋一片混乱,刚开始去想一件事时,思路就已中断。
    他忽然觉得头痛如裂,忽然双腿弯曲,贴着树干跪下了。
    现在他已无力思考,只能祈祷。
    他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莫要对他喜欢的人加以伤害。
    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他的脸,他眼泪慢慢流下,因为他已无力去帮助他所喜欢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这条路上来,本是要去见孙玉伯的,可是现在他却只能跪在这里流泪。
    铁胆被捏在陆漫天手里,竟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实在捏得太紧。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摆着盛满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着看来已显得有些苍老的孙玉伯。
    他本想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但是他已没有这种心情,他心里沉重得像是吊着个铅锤。
    曙色已将染白窗纸,屋子里没有别的人,甚至连平日寸步不离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这表示他们谈的事不但严重,而且机密。
    陆漫天忽然道:“你能证实韩棠和孙剑都是被十二飞鹏帮害死的?”
    老伯点点头,“嘣”的一声,他手里拿着的酒杯突然碎裂。
    陆漫天又道:“你没有找易潜龙?”
    老伯道:“明后天他也许就能赶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为……”
    他神色看来更疲倦,望着碎裂的酒杯,缓缓接着道:“我必须先跟你谈谈。”
    陆漫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应该负责。”
    老伯疲倦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甚至比自己的儿子都信任,但现在我却不能不怀疑他,因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没有别人能做到。”
    若怀疑一个自己所最亲近信赖的人时,那实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陆漫天面上却全无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让你对他不再怀疑。”
    他语气平淡轻松,所以很少有人能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却突然抽紧,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怀疑。”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他母亲是你嫡亲的妹妹。”
    陆漫天道:“我只知道组织里绝不能有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起方步。
    他心里──有不能解决的烦恼痛苦,就会站起来踱方步。
    陆漫天和他本是创业的战友,相处极久,当然知道他这种习惯,也知道他思考时不愿被人打扰,更不愿有人来影响他的决定和判断。
    很久很久之后,老伯才停下脚步,问道:“你认为他有几分可疑?”
    这句话虽问得轻描淡写,但是陆漫天却知道自己绝不能答错一个字。
    答错一个字的代价,也许就是几十条人命!
    陆漫天也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所有的人都归他直接指挥?”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派去找韩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挥。”
    陆漫天道:“首先和万鹏王谈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这一战是否他造成的?”
    老伯没有回答。
    陆漫天也知道那句话问得并不高明,立刻又问道:“他若安排得好些,万鹏王是否就不会这么快发动攻势?”
    老伯道:“不错,这一战虽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们主动攻击,损失当然不会如此惨重。”
    陆漫天突然不说话了。
    老伯凝视着他道:“我在等着听你的结论。”
    对这种事下结论困难而痛苦,但陆漫天已别无选择!
    他站起来,垂首望着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这句话已无异宣判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能,绝不能。”
    陆漫天道:“什么事不能?”
    老伯道:“我绝不能要你亲手杀他。”
    陆漫天沉吟着,试探道:“你想自己动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陆漫天道:“能杀得了他的人并不多,易潜龙也许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潜龙至少已有十五年没有自己动过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对陆漫天和易潜龙之间的关系觉得好笑,却从来没有设法让他们协调。
    一个人若想指挥别人,就得学会利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陆漫天又道:“他现在知不知道你已对他有了怀疑?”
    老伯道:“也许还不知道。”
    陆漫天道:“那么我们就得赶快下手,若等他有了警觉,就更难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现在我还不想动手。”
    陆漫天道:“为什么?”
    老伯道:“我还想再试试他。”
    陆漫天道:“怎么试?”
    老伯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
    他重新找个酒杯,为自己倒了酒。这动作表示他情绪已逐渐稳定,对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这杯酒,才缓缓道:“派去找韩棠的人是冯浩,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陆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从关外带回来的十个人中之一。”
    老伯点点头,笑笑道:“看来这些年你对酒和女人都还有控制,所以你的记性还没有衰退。”
    陆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并不想喝酒,只不过想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因为他生怕自己的脸会红。
    这些年来他对酒和女人的兴趣并不比年轻时减退,得到这两样东西的机会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倍。
    艰苦奋斗的日子已过去,现在已到了享受的时候。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渐松弛,记忆也逐渐衰退,但冯浩这个人却是他很难忘记的。
    老伯手下最基本的干将全来自关外,都是他的乡亲子弟!
    这些人的能力也许并不很强,但忠实却绝无疑问。
    冯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实的一个。
    陆漫天干咳了两声,道:“难道冯浩现在也已归律香川指挥?”
    老伯叹了口气,道:“近来我已将很多事都交给他做,他也的确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但冯浩到底还是冯浩,他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立刻就直接回来报告给我,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陆漫天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韩棠的死讯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老伯点点头,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杀他的人当然也知道。”
    陆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没有和十二飞鹏帮串通,也绝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一杯酒,才接着说道:“所以我现在就要去找韩棠。”
    陆漫天还没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试探着道:“到哪里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刚这个人?”
    陆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飞鹏帮’中的铁鹏?听说他前几天已离开本坛,但行踪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满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个人都能和陆漫天一样消息灵通。
    他替陆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坛动身的,预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栈,因为那时万鹏王会派人去跟他联络。”
    陆漫天道:“这消息是否准确?”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飞鹏帮’潜伏,其中有个人已成为方刚的亲信。”陆漫天露出钦佩之色,老伯永远不会等到要吃梨时候才种树,他早已撒下种子。每粒种子都随时可能开花结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现在你是否已明白?”
    陆漫天说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栈去找韩棠?”
    老伯道:“不错,律香川若没有和万鹏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韩棠的死讯,也不可能知道方刚的行踪,他一定会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着道:“但却不是找韩棠,而是去杀韩棠。”
    律香川的表情显得很惊诧,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杀韩棠?”
    老伯沉着脸,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你难道没有听清楚?”
    律香川垂下头,不敢再开口。老伯的命令从没有人怀疑过。
    过了半晌,老伯的脸色才缓和,道:“我要你去杀韩棠,因为我知道他近年对我很不满,认为我已对他冷落,所以就想另谋发展。”这解释合情而合理,无论谁都会觉得满意。
    律香川动容说道:“难道他敢到‘十二飞鹏帮’去谋发展?”
    老伯道:“不错,他已约好要和方铁鹏商谈,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栈,时间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还能带别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们的内部已有奸细,这次行动绝不能再让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发问,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动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发出,就必须彻底执行,至于这件事是难是易,他是否能独立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虑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独立去将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锄头。
    陆漫天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自从律香川走进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老伯的表情和动作。
    现在他不但对老伯更为佩服,而且更庆幸老伯没有对他怀疑,庆幸自己没做出对不起老伯的事。
    无论谁欺骗老伯,都是在自寻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没有那么愚笨,这次能提着方铁鹏的人头回来见老伯,能证明自己的忠实。因为律香川毕竟是他的外甥,无论哪个做舅父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外甥死无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开门,就看到林秀。
    随便什么时候,他只要一开门,都会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们成亲已多年,多年来感情始终如一。
    他从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忠实。他无论出门多久,她都从不埋怨,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执行任务,夫妻间相聚的时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们的家庭更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他们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园中,因为老伯随时都可能需要他,有时甚至会在三更半夜时将他从妻子的身边叫走。
    对于这一点,林秀也从不埋怨,她对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样,虽然老伯以前并不十分赞成他们的婚事,因为她是江南人,老伯却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乡。
    林秀站了起来,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声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点了。今天我替你准备了一只鸡,一只刚好两斤重的鸡,而且是用你最喜欢的吃法做的。”
    她说完已转过身去准备,似乎没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着道:“我母亲告诉我,早点若是吃得饱,整天的精神都会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着她的腰,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的腰虽已不如以前那么标致苗条,但对一个结婚已多年的妇人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律香川突然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开,我去看看鸡汤是不是已凉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鸡,我要吃你。”
    林秀心里忽然升起一阵热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怀里,咬着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关好门。”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轻轻放在床上。
    在别人眼中看来,律香川是个冷酷而无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么热情。
    她庆幸他的热情经过多年都未曾减退。
    但今天她却忽然发觉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笨拙,他们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才会如此。
    林秀张开眼,就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果然带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热潮立刻减退,低声问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门?”
    律香川苦笑,她对他实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热情虽已消失,心中却更充满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尽力使她欢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声道:“你不必这样做的,不必勉强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来──”
    律香川轻抚着她光滑的肩,慢慢地从她身上翻下,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却很显明。
    林秀温柔地凝视着他。
    她已发觉他心里有所恐惧,这次的任务一定困难而危险。
    她虽然同样感到恐惧,却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他自己会说。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说出心里的秘密。
    这次她等得比较久,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杭州大方客栈?”
    林秀当然记得。
    他们新婚时曾经在大方客栈流连忘返,因为从大方客栈的后门走出去,用不了走很远,就可以看到风光如画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里去,去杀一个人,他叫韩棠。”
    林秀皱皱眉,道:“韩棠?他值得你亲自去动手么?我从未听过这名字。”
    律香川道:“他并不有名,可怕的人并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许是我们见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
    林秀已发现他提起这个人名字的时候,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愿去,她也不愿让他去,但是她并不阻拦。
    因为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喝点鸡汤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转身出门,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种关心的眼色。
    这种眼色最容易令男人丧失勇气。
    等他走出门,她忽然冲出去,只披件上衣就冲过去道:“你能不能在后天赶回来?后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没有回答,却突又转身紧紧拥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么紧,就仿佛这已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却还是勉强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泪。
    过了很久,律香川才放开手,忽然道:“对了,莫忘记送两对鸽子去给冯浩,我答应过他的。”
    林秀手提着鸽笼,眼泪还未擦干。
    鸽子是她最喜欢的宠物,可是她更爱她的丈夫,她虽然不愿将辛苦养成的鸽子送给别人。但她丈夫的话对她来说,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冯浩接过鸽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这怎么敢当,夫人何必急着送来。”
    林秀勉强笑道:“他临走时交代我的,你知道我这人也很急。”
    冯浩道:“临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门了么?”
    林秀道:“他刚走。”
    冯浩皱起眉,喃喃说道:“奇怪!公子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冯浩迟疑着道:“我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该等到听过我的回音后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谁?”
    冯浩又迟疑了很久,道:“一个姓韩的──”
    林秀动容道:“姓韩的?是不是韩棠?”
    冯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摇摇头,冯浩接着苦笑道:“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们的任务本来极为机密,但事情既已过去,再说也就无妨。
    何况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冯浩却未想到林秀听了这句话之后,脸色突然惨变,全身都在发抖,就仿佛突然中魔。
    冯浩吃惊道:“夫人你怎么了?”
    林秀仿佛已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嘴里喃喃自言自语,道:“韩棠既已死了,老伯为什么要叫他去杀韩棠呢?……为什么!”
    她突然转身奔出,就像是一只突然中箭的野兽般。
    冯浩吃惊地望着她,也已怔住,竟没有发现老伯已从花丛中走了过来,现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时候。
    老伯看到他手里的鸽笼,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鸽子下酒?”
    冯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赔笑,道:“这对鸽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为什么?”
    冯浩笑道:“这是律香川夫人养的信鸽,我若吃了,律夫人说不定会杀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缩,面上却全无表情,微笑道:“我倒还不知道她喜欢养鸽子。”
    冯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对鸽子还是律公子从江北带回来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们夫妇近来的感情怎么样?”
    别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坏,局外人,本来很难了解。
    但老伯问的话却非答不可。
    冯浩道:“好得很,简直就像新婚一样。”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无话不说的,是么?”
    冯浩只能说是。
    他没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没有注意他的答复,又问道:“你看律香川会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的老婆?”
    这句话已不再是谈家常,冯浩已觉察出自己的答复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极严重的后果。
    他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不会……一定不会的,律公子应该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绝对机密,绝不能对外人泄露。”
    老伯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准备将这场谈话结束。
    冯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说了,也不会说实话的──律夫人还以为他这次出门是要杀韩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很久没有做过错事。
    这一错却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老伯已可感觉到掌心的冷汗,嗄声道:“她的人呢?”
    冯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纵身掠出,低叱道:“跟我走!”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影已不见。
    冯浩没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惊。就连他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显露武功,他从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从地上一掠四丈。
    这看来就像是奇迹。
    世上若真有奇迹出现,那定就是老伯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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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谁是叛徒
    律香川住的地方就像他的衣着一样,整洁、简单、朴素。
    他憎恶“多余”,从不做多余的事,从不要多余的装饰,也从不说多余的话。因为多余就是浪费。只有愚蠢的人才浪费。
    愚蠢的人必败亡。
    屋子里很静,看不到林秀,只有两个小丫头在屋角缝着衣裳。
    她们看到老伯,面上都露出吃惊之色。
    老伯就像闪电般打进了这屋子,厉声道:“你们夫人呢?”
    丫头们嘴唇发抖,过了半天才能回答。
    “马……马房。”
    英雄都爱良驹。
    老伯却是例外,他从不将马看成玩物,马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他很少来马房。
    但马房里的人并不敢因此而疏忽,所以每匹马都被养得很健壮。
    “律香川的老婆来过没有?”
    “律夫人刚才选了匹快马,从边门出去了。”
    老伯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老伯突然道:“冯浩!”
    他虽未回头,却知道冯浩此刻必已赶来随在他身后。
    冯浩果然立刻应声,道:“在。”
    老伯道:“追!带她回来!”
    冯浩没有再问,人已飞身上马。
    马上还未备鞍,他拉着马鬃,箭一般窜出。
    他已明白老伯的意思,老伯说:“带她回来”,那意思就是说:“无论死活都带她回来!”
    一张简单的纸片,上面写着:“林秀,杭州人,独女。
    父:林中烟,有弟一人,林中鹤。少林南宗门下,精拳术。嗜赌,有妾。
    母:李绮,已故。”
    陆漫天慢慢地将纸片交回老伯,看着老伯将它插回书箱。
    这样的书箱也不知有多少个,陆漫天总觉得,只要是活着的人,老伯这里就有他的纪录。
    然后老伯又取出张纸片:“林中鹤,父母俱故,有兄一人,林中烟。少林南宗门下,嗜赌,负债累累多达白银三十万两,两年前突然全部还清,替他还债的是‘十二飞鹏帮’金鹏坛主。”
    陆漫天手里拿着纸片,觉得指尖逐渐发冷,就好像在拿着一块冰,老伯正凝视着他,等着他发表意见。
    陆漫天干咳两声,道:“你认为她才是真正的奸细?”
    老伯道:“用鸽子来传递机密,比用鸽子来下酒好。”
    陆漫天道:“律香川是否知情?”
    老伯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若也参与其事,就不会让林秀泄露口风了,狡狯贪心的女人,并不一定聪明。”
    陆漫天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我们倒冤枉了他。”
    老伯也叹了口气,道:“我从不知道他竟如此信任女人。”
    陆漫天道:“幸好他还能对付方铁鹏。”
    老伯道:“不幸的是除了方铁鹏外,必定还有很多人在大方客栈等他,万鹏王也许早已安排好了香饵,等着我送律香川去上钩。”
    陆漫天脸色变了变,突然长身而起,道:“我赶去,我们不能让他死。”
    老伯道:“这一次我自己去。”
    陆漫天变色,失声道:“你自己去?你怎么能亲身涉险?”
    老伯道:“每个人都能,我为什么不能?”
    陆漫天道:“但万鹏王布下这圈套,要对付的人也许并不是律香川,而是你。”
    老伯道:“那么就让他们来对付我,我正想要他们看看,孙玉伯是不是好对付的!”
    林秀身子贴在马鞍上,她的人似已与马化为一体。
    这是马房中最快的三匹马中之一。林秀五六岁时已开始骑马,那时她父亲和叔叔输得还不太厉害,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还赢过一阵子,所以林秀还可以活得很好。
    但以后就不对了。赌博就像是个无底的泥沼,你只要一陷下去,就永远无法自拔。
    到后来他们马房中已不再有马,孩子脸上也不再有笑容。
    他们所有的已只剩下债务,越来越多的债,压得她父亲背都驼了,但驼背并不影响赌博,反而更适于推牌九,掷骰子。为了一份丰厚的聘礼,林秀就嫁给了律香川。
    她从没有后悔过这件事。
    律香川不但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朋友,最温柔的情人。
    他对她的柔情蜜意,使她觉得自己永生也无法报答。
    衣袖渐渐潮湿。
    她眼泪流下,流在衣袖上。因为她心中忽然有阵恐惧,无法形容的恐惧,仿佛已感觉到某种祸事降临。就在这时,马忽然倒下。
    无缘无故地倒下,好像有柄无形的铁锤突然自空中击下。
    林秀从马鞍上扑了出去,扑倒在地上,一阵晕眩震荡后,她就感觉到嘴角的咸味,带着一丝腥甜的咸味。
    这就是血的滋味。
    她挣扎着爬起,立刻忍不住失声惊呼。
    她骑的是匹白马,但现在马身已乌黑,从马嘴里流出的血也是乌黑的,身上却看不到伤痕。
    毒早已下了,只不过到现在才发作。
    是谁下的毒?为什么要毒死这匹马?难道这一切早已在别人预算之中?有人早已算准了她要骑这匹马出奔?
    林秀全身冰冷,转身狂奔,刚奔出几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的身子硬如铁铸,她倒下了。
    她倒下后才看清这个人,看清了这人脸上那种恶毒的狞笑。
    冯浩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最诚恳的朋友,最忠诚的部下,她永远想不到冯浩会笑得如此可怕。
    现在她已明白,这一切都是个圈套,也已明白是谁下手毒死那匹马的,但她还是不明白冯浩为什么要设计这圈套来害她。
    也许女人大多天生就是优秀的戏子,等她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惊惧愤怒之色,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道:“看来我运气不错,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你!”
    冯浩凝视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运气并不好。”
    林秀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该选上这匹马的。”
    冯浩道:“但那时马房中只有这匹马是配好马鞍的,是不是?”
    她目光转向停在道旁的那匹无鞍马,又道:“你骑来的也是匹快马。”
    冯浩道:“只有快马才能追得上快马。”
    林秀脸上故意露出惊讶之色,道:“你是特地来追我的?”
    冯浩点点头。
    林秀道:“为什么?”
    冯浩道:“老伯要你回去。”
    林秀笑了笑,道:“我本来很快就会回去的,这两天我心里很闷,所以想骑马出来兜兜风,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骑马。”
    她拍子拍身上的尘土,又道:“我们怎么回去呢?两个人坐一匹马?”
    冯浩道:“看来只有如此。”
    林秀慢慢地走过去,用眼角瞟着他,带着笑道:“我以前倒常跟香川骑一匹马,但却没有跟别人骑过,你难道不怕香川知道会不高兴?”
    她忽然从冯浩身旁冲过去道:“我看还是让我先骑马回去,你再随后赶来吧!”
    这句话还未说完,她已掠上马背,准备反手打马。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她的人立刻被人从马背上拉下,重重地跌在地上。
    冯浩的出手远比她想像中快得多。
    林秀出声惊呼,道:“你……你怎么敢对我如此无礼?”
    冯浩冷冷地望着她,冷冷道:“我只是不想再做戏了。”
    林秀道:“做戏?做什么戏?”
    冯浩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我也知道你想到哪里去。”
    林秀咬着嘴唇,忽然抬头,目中露出怜悯之色,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香川一向对你不错,我只不过想去告诉他,要他莫要做傻事!”
    冯浩冷冷道:“老伯要他去做的事,绝不会是傻事!”
    林秀道:“可是……这次却不同,韩棠明明已死了,老伯为什么还要他去杀韩棠?”
    冯浩道:“我只知道遵守老伯的命令,从不问为什么,这次老伯给我的命令,是要我带你回去!”
    林秀目中又有泪流下,道:“但你可以回去说,没有追上我。”
    冯浩冷冷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林秀道:“因为……因为我一定会报答你。”
    冯浩道:“你要怎么报答我?”
    林秀挺起胸,道:“你,只要你让我去见香川一面,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冯浩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斜眼盯着她雪白的脖子和饱胀的胸膛,一字字道:“真的什么事都答应?”
    林秀的身材虽不如未嫁时窈窕,但却更成熟丰满。
    对这点她也一向很自傲,因为她知道自己可以令丈夫满足欢愉,虽然她的丈夫近年来需要得已没有以前那么多,但每次还是充满热情。
    她自己却比以前更能享受这件事的乐趣,也更懂得如何去享受。
    有时她甚至会主动要求,甚至会觉得她丈夫的体力已大不如前。
    但她并未埋怨,更未想过要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求满足,除了她丈夫外,她这一生绝不让任何别人的手碰到她。
    但现在冯浩眼中淫猥的笑意却令她不能不想到这一点。
    一个女人若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牺牲贞操,是不是值得原谅?更重要的是,她丈夫知道后,会不会原谅?
    冯浩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答复。
    林秀用力咬着嘴唇,道:“我若答应了你,你让我走?”
    冯浩点点头。
    林秀嘴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她将血咽下,道:“你什么时候要?”
    冯浩道:“现在。”
    林秀用力紧握双拳,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路只通向老伯的花园,除了老伯的客人外,平时很少行人。
    道旁的林木阴森浓密,冯浩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转过身等着。
    林秀慢慢地走过去,面上毫无表情,她决心将这人当作一条狗,任何人都可能被狗咬一口的。
    冯浩的呼吸忽然变粗,喘息着道:“这里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前绝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林秀道:“我不是狗。”
    冯浩道:“慢慢你就会懂得,做狗有时比做人有趣得多。”他喘息着,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林秀的身子硬得就像是一段木头,咬着牙,道:“你最好快一点,我还急着要赶路。”
    冯浩的手已经从她衣襟里伸进去,接触到了她温暖的胸膛。
    他手指开始用力,他的手潮湿而发抖。林秀僵硬的身子突然也开始颤抖,抖得胃里的苦水都冲上咽喉。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现在才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
    她的手突然挥出,重重地掴在他脸上。
    冯浩被打得怔住了。
    林秀用力推开他,踉跄着向后退,退到另一株树旁,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胸膛,哼声道:“我宁可回去,带我回去见老伯。”
    冯浩盯着她,目中渐渐露出了凶光,忽然狞笑道:“回去?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去?”
    林秀一怔道:“老伯岂非要你来带我回去?”
    冯浩冷冷道:“老实告诉你,你早已注定哪里都不能去了。”
    林秀道:“你……你是要杀我?”
    冯浩道:“你早已注定非死不可。”
    林秀道:“为什么?”
    冯浩道:“因为你已注定要做替罪的羔羊。”
    林秀全身冰冷,脸却火烫。
    她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冲上头部,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我答应你?”
    冯浩道:“因为我是男人,遇到这种机会,谁都不会错过的。”
    林秀突然怒吼着扑过去,想去扼这人的咽喉,她平时连杀鸡都不敢,此刻却想亲手将这人扼死。
    只可惜冯浩的出手比她快得多,铁一般的拳头已击中她的鼻梁。
    她甚至连疼痛都未感到,人已倒下,过了很久很久,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阵阵冲击和痛苦。
    但这时她已不能感觉到愤怒和羞辱,只是不停地在呼唤,呼唤着她的丈夫。
    她已不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只希望自己快死,越快越好。
    但她却还是不能忘记她的丈夫。
    只要律香川能知道她对他的挚爱和关切,知道她为他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她死也瞑目。
    律香川能知道么?
    律香川面对着一碟还没完全冷透的栗子烧鸡。
    喜欢吃鸡,喜欢吃用冬菇和火腿炖的鸡汤,更喜欢吃栗子烧鸡。
    这两样也正是他妻子的拿手菜。每当她发觉他工作上有了困难,心里有了烦恼时,就一定会亲自下厨替他烧一道栗子鸡做晚餐。每当他们晚上互相满足了对方后,第二天的早点就定是火腿炖鸡汤。
    多年来,这似乎已成了不变的定律,因为他对这两样菜也似乎永远不会厌弃,虽然她烹调的手艺并不如她自己想像中那么高明,但每次只要有这两种菜摆在桌上,他总是会吃得干干净净。
    这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十年前,他想吃一盘栗子鸡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那时他每天只要能吃饱,已觉非常幸运。
    他很小就已没有父母,一直都是跟着陆漫天长大,但一年中却难得见到他外舅一面。
    他记得陆漫天每次回来时,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受了很重的伤,他一直不知道陆漫天在外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直到他七八岁时,陆漫天将他送给老伯做书僮后,他才渐渐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他自己很快也加入了他们这一行。
    那并非因为他觉得这一行新奇刺激,而是因为他自信在这一行必能出人头地,他学得很快,而且工作时非常卖命。
    他每天吃得到栗子鸡,并不容易,这一段过程中的艰辛痛苦,他从来不愿对任何人说起。
    但现在栗子鸡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始终没有动过筷子。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他心里也有种不祥的预兆?觉得自己的地位已开始动摇?觉得危险已迫在眉睫?觉得自己很难再看到妻子?
    现在已是黄昏,方刚和韩棠都还没有露面!
    他们为什么还没来,难道他们的计划已改变?
    难道他们已知道律香川在这里等着?
    律香川确信韩棠绝不会再认得他,因为他已用一种波斯药水将自己的脸染成蜡黄色,还巧妙地粘了──撇胡子。
    这使他看来至少苍老了二十岁,而且就像久病未愈。
    他来的时候这里已有两桌客人,现在又陆续增加了三四桌。
    从他坐的地方望出去,进出大方客栈的每个人都绝不可能逃出他眼下。
    大门口的灯笼已燃起。
    律香川又要了壶酒,他知道自己无论要等多久,都得等下去。
    他并不喜欢喝酒,他要酒只因为他非要不可,不喝酒的人,绝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坐这么久。
    他更不愿等人,但也非等不可。
    马车轻便而坚固。
    拉车的是一流好马,赶车的是一流好手。
    车马飞奔在路上,快得令人侧目。
    陆漫天斜倚在车厢里,慢慢地嗅着鼻烟,看来仿佛很悠闲,但手里的一双铁胆却不停地“叮当”直响。
    老伯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知道陆漫天将铁胆捏得很快时,就必定是心事重重。
    陆漫天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又过了半晌,老伯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陆漫天道:“哦?”
    老伯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了我们以前那段很不好过的日子?”
    陆漫天叹了口气点点头。
    老伯说的不错,以前那段日子的确不好过。
    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乎随时随刻都有生命的危险。他们无论在做什么,暗中都随时可能有一根箭飞来,贯穿他们的咽喉。因为他们自己也时常这样对付别人。
    老伯的眼睛发着光,又道:“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到辰州去对付言老大的时候。”
    陆漫天当然记得,有很多事,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言老大是“排教”的老大,几乎完全垄断了长江上下游的木排生意。
    木排生意是件好生意,因为无论谁要将木材从长江上游运到下游,都得要言老大先点点头。
    无论那种好生意都一定会令人眼红。
    眼红的人虽多,却一直没有人敢动手。
    言老大不但是“排教”的大阿哥,也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
    言家拳就是僵尸拳。
    江湖中有关“僵尸拳”和“排教”的传说,不但神秘,而且可怕,很多人都相信那并不是武功,而是种很神奇的法术。
    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对抗法术。
    老伯却决心要去试一试。
    他们先约好言老大在八里外某个地方见面,让言老大确定他们在那里,然后他们就连夜赶到辰州,冲入言家,将言老大赤裸裸的从被窝里拉出来,用四根一尺长的铁钉钉在言家的大门上。
    言老大至死只说了一句话,六个字:“你们来得好快!”
    快!
    快得出人意料之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无法抵抗!
    这就是老伯行动的秘诀。
    “快!”这个字说来容易,但陆漫天一生中所见到,真正能做到这个字的人,却只有老伯一个!
    只不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是不是还能那么快?
    陆漫天目光显然带着几分忧郁。
    老伯却在微笑,微笑着道:“那段日子虽不好过,但现在想起来却很有趣。”
    陆漫天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到汉阳去对付周大胡子的那次。”
    那次他们的行动也快。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冲入了周大胡子的埋伏。
    那次他们去时一共有十三个人,回来时却只剩下两个。
    陆漫天回来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才能坐起来吃饭。
    老伯缓缓道:“我当然记得,因为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决定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陆漫天道:“这次呢?”
    老伯还是在笑,但表面看来已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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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雷霆一击
    律香川不认得方刚,他从来没有见过方刚。
    但方刚一走进大方客栈的门,律香川立刻认出他来。
    方刚,方铁鹏,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打的。
    他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衣裳,没有被衣裳掩盖的地方每处都黝黑如铁,在灯下闪闪地发着油光。
    他目光锋锐,嘴唇紧闭,走路的姿态奇特,全身都充满了劲力,每当他一步跨出时,整栋房屋都仿佛不能承受他的重量。
    除了孙剑外,律香川从未见过如此精悍健壮的人。他一走进来,全屋子的人呼吸都似已停顿。
    八个人跟在他身后,不问可知,必定也都是千中选一的壮士。
    但大家的眼中却只看到他一个人。只要他在那里,就绝不会再有别人的锋芒。
    他坐下,这八个人就站在他身后。他坐着的时候,别人通常都只能站着,世上几乎很少有人敢跟他平起平坐。
    律川香暗中却松了口气!
    “包子有肉,并不在折,生铁虽硬,却容易断。”
    律香川想起了孙剑。
    他喝酒的时候仰着头,锐利的目光还在不停地四下扫动。
    律香川喝酒的时候低着头,仿佛只看到自己手里的酒杯,但第一个看到林中鹤走进来的,却是他。
    少林的外家弟子大都筋骨强健,林中鹤也不例外,只不过近年来债已还清,生活日渐优裕,所以肚子已比胸膛宽得多。
    他四下打量了两眼,就直接走到方刚面前,躬身行礼。
    方刚道:“你姓林?”
    林中鹤赔笑道:“在下林中鹤。”
    方刚举杯,道:“你也喝酒?”
    林中鹤笑道:“还可以喝两杯。”
    他搬开椅子坐下,执壶斟酒。
    方刚突然挥手,一杯酒泼在他脸上,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并坐喝酒?”
    林中鹤怔住,一张脸立刻胀得血红。
    孙剑比方刚更强,所以死得比方刚更快。
    韩棠呢?
    律香川慢慢地举杯,喝酒,慢慢地喝。方刚也在喝酒,一口就是一大杯,十口就是十大杯。
    在杭州城里,他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就算背着满身债的时候,也没有受过人这么大的侮辱。
    方刚喝道:“滚!还不快滚!”
    林中鹤突然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怒道:“你可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我滚?”
    他的话还未说完,方刚的拳头已隔着桌子打在他肚子上。
    拳头硬如钢铁,肚子却已松弛柔软。林中鹤疼得弯下腰。
    方刚已掀起桌子,桌子“砰”地撞上了他的头,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恰巧倒在他头上。
    跟着方刚来的八个人大笑。
    律香川目中却已有了怒意,无论如何,林中鹤总是他妻子的亲叔叔。
    方刚冷冷道:“把这人架出去塞在阴沟里,天不亮不要让他走。”
    他身后立刻有两个人转出架起了林中鹤。
    林中鹤突然狂吼,用力一挣,他肚子虽已柔软,但两条膀子至少还有三五百斤力气。少林弟子毕竟是有两下子的,架住他的两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强悍,但被他用力一挣,就再也抓不住他,其中有一人踉跄外退,几乎跌倒。
    林中鹤反手一个肘拳,打在另一人的胸膛上,忽然向律香川冲了过来,扑在桌子上,喘着气道:“走,快走,他们这次来要对付的是你。”
    亲戚毕竟是亲戚,他居然认出了律香川。
    律香川虽也吃了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不认得你。”,
    林中鹤急得直跺脚,道:“你用不着瞒我,你一到这里他们就已知道……”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他撞倒的那两人已赶来,一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衣领,往后面拖,另一人抓起张凳子,往他腰上用力砸了下去。
    方刚也已拍案而起,厉声道:“先废了他!”
    又喝道:“姓律的,我们出去斗一斗!”
    他嘴里虽然在说“出去”,人却已向律香川猛虎般扑了过来。
    这实在是个很惊人的变化,而且快得令人预料不及。
    律香川仿佛也没有准备来应付这种变化,他一直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但是方刚扑过来的时候,他身子突然向桌下滑了进去,宛如游鱼般穿过桌底,他的手已抓住了一个人的足踝。
    这人刚把凳子砸在林中鹤腰上,足踝突然被抓住,他足踝开始碎裂的时候,身子已被悬空抡起。
    律香川将他抡了过去,右脚反踢,踢在另一人的膝盖上。
    这人狂呼一声,双腿跪下,冷汗随着眼泪一起流落,他知道自己今生已很难再站得直。
    律香川拉起了倒在地上的林中鹤,沉声道:“快出去找老伯。”
    林中鹤咬着牙点点头,转身奔出,但前面已有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手里的钢刀亮如匹练。
    林中鹤一步步向后退,忽然看到七八道乌光从他胁下穿过,对面的三个人立刻倒下了两个。
    他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已出手。
    方刚大喝道:“小心他的暗器。”
    他挥拳打退了律香川抡过来的人,反手抄起张凳子,以凳子作盾牌,再次向律香川扑了过来。
    律香川站在那里,等着。
    他动的时候,准确迅速如毒蝎,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又温文有礼,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方刚道:“你小子也得小心我的暗器才是。”
    方刚怒喝一声,突然冲天跃起。
    三道乌光,忽然由地反弹而出,直射他的下部。
    他竟全未看到律香川有任何动作,这三道乌光发出像是自己从地上射出来的,若非他反应迅速,此刻已倒地不起。
    律香川微笑道:“我关照过你,要你小心的,是吗?”
    他变得很从容,因为他知道自己占了先机。
    方刚此刻身在空中,简直就像是个飞靶,这么大一个靶子,他确信自己万无打不中的道理。
    他已准备了四种不同的暗器,每种三件,这十二件暗器已将在这一刹那间同时射出。
    但就在这时,他脸上的微笑突然凝结。
    他已感觉到一双手拦腰抱住了他,这双手至少有百斤力气,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摆脱。
    只要他稍微留心,就没有人能从他身后拦腰抱住他,没有人能对他暗算。
    但此刻他却已变得像是条落入网中的鱼,因为他绝未想到这人会对他暗算──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林中鹤会向他出手。
    他身子已被林中鹤揪倒。
    方刚凌空一转,落下,落在他身上,一只脚踩着他胸膛,一只脚踩着他肚子,就像是猎人踩着只中了箭的山羊,黝黑的脸上发着胜利之光,嘴角带着征服者的笑,大笑着道:“姓律的,别人都说你足智多谋,但这一着你也想不到吧!”
    律香川的眸子似已变成两块乌石,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方刚道:“感激你?”
    律香川道:“若非我有个好亲戚帮你的忙,你怎能得手!”
    方刚大笑,道:“不错,你的确有个好亲戚,你娶老婆的时候,本该小心些才是。”
    林中鹤喘息着站起来,目中带着一丝羞惭之色,看着律香川,讷讷道:“这不能怪我,我是奉命行事。”
    律香川淡淡道:“我明白,若换了我,或者也会同样做的。”
    他忽又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林中鹤道:“什么事?”
    律香川道:“十二飞鹏帮中至少也有几个人物,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条蠢驴来做伙伴,而且还不惜被他侮辱。”
    方刚怒道:“你说的是谁?”
    律香川道:“除了你以外,这里好像并没有第二条驴子。”
    方刚俯首踏着他,目中出现怒火,忽然提起脚,往他胯间踏下。
    律香川的身子一阵颤抖,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扭曲!可是他咬紧牙,绝不呻吟出声!
    方刚厉声道:“这一下怎么样?”·
    律香川看着他,忽然慢慢地笑了,道:“你看起来是男人,怎么动起手来却像女人。”
    方刚怒吼着跳起,一脚踢向他肋骨。
    律香川索性闭起眼睛。
    方刚不停地踢,他虽然疼得冷汗直流,但却绝不发出呻吟。
    林中鹤转过头,似已不忍再看。
    方刚突然停下,突然笑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律香川咬着牙,说道:“笨驴也会明白人的意思!”
    方刚脸色变了变,还是笑道:“你是想早点死,是不是?”
    律香川牙咬得更紧。
    方刚悠然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这么便宜你,我要让你后悔为什么活着!”
    律香川道:“你若让我活下去,迟早也会后悔的。”
    方刚道:“难道你还想等人来救你?”
    他冷笑着,接着道:“我倒希望有人来救你,无论谁来,我都要让他变成刺猬。”
    他迅速地向两旁墙壁瞥了一眼,眼角又瞟向他带来的那几个人。
    那八个人现在已只剩下四个还能站着,这四人面上全无表情。
    律香川的心忽然一跳,他已看出,这四人目中带着种特殊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人绝不会做人的奴仆。
    他忽然明白,这四人才是真正难对付的,何况这地方两面墙壁中必定还没有埋伏,都在等着来救他的人。
    他只希望老伯莫要来救他。
    方刚已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我再等上两个时辰让你看看……”
    他已不必再等。
    突然间,一辆双马拉着的黑车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赶车的挥鞭打马,健马怒嘶。
    马车已闯入饭厅。
    方刚霍然飞身而起,大喝道:“来了!”
    喝声中,又是“轰”的一响!
    两旁的墙壁同时撞破了二三十个大洞,每个洞里露出了一只弩匣。
    无数只硬弩暴射而出。
    赶车的首先怒呼一声,当胸中箭,自车座上跌下。
    两匹马也全身浴血,怒嘶着直冲过来,撞上墙,倒下。
    车厢倾倒。
    方刚一挥手。
    又是无数根的硬弩射出,钉在车厢上,突然起火。
    火势燃烧极快,眨眼间整个车厢都被燃着,车厢里的人若不出来,眼看着就要随车厢一齐被烧成灰烬,若是出来,第三次弩箭立刻就要往他们身上招呼,纵是绝顶高手,也躲不过这种暴雨般的机簧硬弩。
    方刚仰面大笑,道:“孙玉伯,这次看你还想往哪里逃!”
    他笑得并不长。
    突然间,两旁墙壁中惨呼不绝,一只只弩匣抛出,接着,人也窜出。
    一窜出就惨呼着倒下。
    律香川这才知道两旁墙壁都是空的,这些人早已埋伏在夹壁中。
    但他们为什么突然窜出来?为什么倒下?
    方刚脸色也变了,拉起一个人,只见这人脸已乌黑,嘴角不停地往外淌着鲜血,呼吸却已停止。
    再看他身上,却全无伤痕,显然是被人以极重的手法击中,而且一击致命。
    夹壁中本来埋伏着四十八个弩箭手,现在已有三十多人倒下,剩下的十余人也已窜出高呼着夺门而逃。
    方刚提起张桌子往燃烧着的车厢掷过去,车厢立刻被撞碎,里面却空无一人。
    他忽然明白,自己竟也中了别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变色道:“孙玉伯,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出来?”
    破壁中似乎发出一声冷笑。
    方刚冲过去,还是看不到人。
    只听一阵“当”声自门外传来,仿佛是铁器相击声。
    律香川的心又一跳。
    “这是陆漫天的铁胆!”
    陆漫天手里捏着铁胆,施施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看他神情的安详,就仿佛是个走进一间自己很熟的饭馆来吃饭的客人。
    方刚霍然转身喝道:“你是谁?”
    陆漫天微笑着摊开手掌,铁胆在火焰中闪闪发光。
    方刚道:“陆漫天?”
    陆漫天微笑道:“你果然是在江湖中混过两天,还认得我。”
    方刚道:“孙玉伯呢?”
    陆漫天道:“你想见他?”
    方刚道:“我早想见识见识他了。”
    陆漫天道:“你不怕?”
    方刚怒道:“怕什么?”
    陆漫天悠然地说道:“那么,你就不妨回头去看看。”
    方刚一惊,转身。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破壁中,脸上全无表情。
    看他的装束,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人,但神情中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威严。
    方刚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道:“孙玉伯?”
    老伯点点头。
    方刚突然倒纵,落在律香川身旁喝道:“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老伯道:“想!”
    方刚道:“想要他的命,就要老实点。”
    老伯道:“你若敢伤他一根毫发,我就要你的命!”
    方刚狞笑道:“我为什么不敢!”
    他刚想再踢律香川一脚,突然发现老伯已到了他面前。
    他这一生中从未看到任何人的行动如此迅速,甚至连想都想不到。老伯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敢!”
    方刚忽然觉得满嘴发苦,额角上已流下冷汗,又开始往后退。
    他仿佛想退到那四个人身旁。
    这四人却似已被吓呆了,低着头,噤若寒蝉。
    方刚终于退到他们身旁,又喝道:“姓孙的,你敢不敢过来,跟我一对一决一死战。”
    老伯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过去。方才拿凳子猛砸林中鹤,又被律香川抡起,再被方刚打倒的那个人,此刻忽然从地上跃起,指着那四人道:“注意他们,他们才是正点子!”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律香川虽已想到方刚带来的这八个人中,必有老伯的眼线,所以老伯才会对方刚的行踪,了如指掌。
    但,这人会是老伯的眼线,却连律香川也未想到。方刚更是大惊失色,怒吼着道:“原来你是奸细。”
    他身旁站着的四个人突然出手,手中赫然已有兵器在握。
    那些兵器是:一双匕首,一双判官笔,一双钢环,一条软鞭。
    这四样兵器不是极短,就是极长,短极险,长极强。
    无论长短,都是极难练的外门兵器。
    看他们的兵器,就知道他们的武功绝不会在方刚之下。
    但他们兵器虽已拔出,却几乎连施用的机会都没有。
    老伯的身形突然展动。
    长鞭刚挥出,老伯已欺入他怀中,反掌一切。
    这人甩鞭,手抚咽喉,倒下。
    没有惨呼声。
    他的脖子已如面条般软软垂下。
    龙虎钢环一震,寒光四射。
    突然一枚钢胆飞来,钢环落下,这人抚着脸,而指缝间鲜血向外溢。
    也没有惨呼。
    他的脸已变得像是个抓烂了的柿子。
    这就是老伯和陆漫天的武功。
    没有任何别的字能形容他们的武功。
    只有一个字!
    快!
    快得不可思议,快得无法招架,快得令人连他们的变化都看不出。陆漫天快,老伯更快。
    从头到尾只有一声惨呼。
    惨呼声是方刚落入燃烧着的车厢中时发出的,他落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老伯的手一抓住他,他这人已自世上消失。
    “你要烧死我,我就烧死你。”
    这就是老伯做事的原则。
    这就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律香川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走动。
    他立刻去见老伯。
    他跪下。
    律香川第一次向老伯下跪,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这十七年来,他从未跪过第二次。
    因为老伯不喜欢别人向他下跪。
    老伯认为下跪有失男子汉的尊严,他不愿他的手下失去尊严。
    在老伯的面前,只有犯错的人才下跪。
    现在老伯拉起了他,目光中流露出慈祥和安慰,柔声道:“你没有错。”
    律香川垂下头,道:“我太大意,所以才没有令韩棠伏法。”
    老伯笑了笑道:“韩棠已死了。”
    律香川面上露出吃惊之色,但却忍耐着,没有发问。
    老伯显然也不愿解释,立刻又接着道:“这次你虽受了伤,但我们总算很有收获。”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现在十二飞鹏已只剩下七只。”
    律香川动容道:“那四人难道也是十二飞鹏的坛主?”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目中不禁露出钦佩之意,十二飞鹏无一不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在老伯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老伯道:“我们至少已给了万鹏王个教训,从此之后,他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才问道:“我们呢?”
    老伯站起来,慢慢地踱了个圈,缓缓道:“我们暂时也不动。”
    一次大胜之后,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反而按兵不动!这不像老伯平日的作风。
    律香川虽没有问出来,但面上的怀疑之色却很明显。
    老伯道:“因为我们的损失也不轻,现在正是我们养精蓄锐、重新整顿的时候。”
    律香川忍不住抬起头,凝注着老伯。他已觉察出老伯的言词有些吞吐,仿佛隐瞒着什么。
    老伯转过头,望着窗外的一株梧桐。
    梧桐在秋风中颤抖。
    老伯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秋已渐深,冬天已快到了。”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易潜龙没有来?”
    老伯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没有来。”
    律香川面上第一次现出恐惧之色,他知道易潜龙在组织中的地位多么重要,易潜龙若有离心,无异大厦中拆卸了一根主要的梁柱。
    老伯缓缓道:“我已要你的舅父去问他,为什么不来应召,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律香川迟疑着,道:“他若不说呢?”
    老伯没有回头,律香川看不到他的脸色,只看到他双拳握紧。
    过了很久,他拳头才慢慢地松开,道:“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这两天在家好好养伤,不必来见我!”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保重自己,因为以后我要交给你做的事一定越来越多。”
    这句话无异说明律香川在组织中的地位以后更为重要,也无异说明老伯对他的信任也日益加深。
    律香川心里充满感激,道:“我会自己保重,你老人家……”
    老伯忽然回头,笑道:“谁说我老了?你看我对付方刚他们的时候,像是个老人么?”
    律香川也笑了。
    有些老人永远不会老的──他们也许会死,却绝不会老。
    老伯就是这种人。
    律香川道:“我也希望易潜龙有很好的理由,否则……”
    老伯道:“否则怎么样?”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以前对我不错,我愿意为他安排后事。”
    老伯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忧郁,过了很久,他才挥挥手,道:“你去歇着吧!”
    律香川道:“是。”
    他转过身,还未走过门口,老伯忽然又道:“等一等。”
    律香川停下脚步。
    老伯道:“你好像还是有件事没有问我?”
    律香川垂下头道:“我没有事。”
    老伯道:“你不想知道林秀到哪里去了?”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才断然道:“我不想知道,无论她到哪里去,一定都有很好的理由。”
    老伯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开朗,道:“你终于是个男人了,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男人。老伯对一个人最大的称赞就是这两个字。
    律香川知道,所以他走出门的时候,嘴角也不禁露出微笑。
    他走出去的时候,冯浩在等着。
    他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喝酒。
    用油淋鸽子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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