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蝴蝶.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春水俪影
    地是平的,没有坟墓。老伯叫人将一畦菊花移到这里,他亲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这块地上一定开得比别的地方更鲜艳。因为这块地很肥。
    菊花种下去的时候,老伯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的心却在绞痛。
    他唯一的儿子,他最忠实的朋友,都埋在这块地下,他们的尸体虽然很快就会腐朽,但他们的灵魂却将永久安息。
    老伯不愿任何人再来打扰他们,所以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埋葬之处。
    以后当菊花盛开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称赞这片鲜艳之地,但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片花分外鲜艳的。
    永远没有别人,只有老伯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已将自己儿子的生命赋予这片土壤。
    他希望他儿子的生命能与大地融合。
    暮色刚刚降临,种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这时,老伯的眼泪才流下。
    孙剑、韩棠、文虎、文豹、武老刀──还有其他无数忠实的人。
    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属,也是他的朋友。
    他们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寂寞,才知道自己渐渐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这种感情绝不会有别人知道,永远没有!
    流星划破黑暗的时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闪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问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样?”
    蝴蝶永远只活在春天里。
    春日虽易逝,但却必将再来。
    只要你活着,就有春天。
    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还像活着时同样鲜艳。
    蝴蝶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那双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她翻开这本词集,就看到了这只蝴蝶。那一页恰巧是她最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再来。
    可是这蝴蝶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蝴蝶同样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这填词的人呢?
    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样?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会变得和蝴蝶一样?
    多情人总是特别容易被人折磨,多情人的痛苦总是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总比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经打好了。”
    她的丫头兰兰匆匆走进来。看到她手里的蝴蝶,苹果般的脸上露出一双笑涡,嫣然道:“小姐,你看这蝴蝶美不美?”
    她抬起头道:“这蝴蝶是你捉来的?”
    兰兰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没有把它的翅膀弄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虽然没有弄断它的翅膀,却弄死了它。你心里不难受?”
    兰兰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会死的。”
    她打断了她的话,道:“人也反正很快就会死的,是不是?”
    兰兰道:“可是……可是……”
    她皱了皱眉,道:“可是怎么样?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你?”
    兰兰道:“没有。”
    她又道:“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任何东西?”
    兰兰道:“没有。”
    她又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她总是不懂,人为什么要对蝴蝶这么残忍?
    人捕杀野兽,是为了野兽伤人。
    人奴役牛马,烹杀牛羊,是为了这些家畜是人养育的。
    可是,蝴蝶──它是那么善良,那么无辜,它为了人间的美丽而传播花粉,却没有想要人对它报答。
    人为什么还是偏要对它这么残忍?
    兰兰咬着嘴唇,想了想,才低着头道:“我去捉它,只不过是因为它很美,很好看……”
    “美”难道也是种罪恶?
    为什么越美丽的生命越容易受到伤害?
    兰兰又道:“我其实并不想伤害它。”
    她叹息着道:“你虽然不想伤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兰兰嘟起嘴,道:“但现在它还是和活着时同样美丽,我若没有去捉它,它现在也许已经死在阴沟里,也许已被吃进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说不出话。
    她不能不承认兰兰的话也有道理。
    这蝴蝶虽已死了,但它的美丽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赏。
    它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样。
    一个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价值?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岂非也正是这意思?
    兰兰道:“小姐,水已快凉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还要出去吗?”
    她点点头,轻轻地将蝴蝶又夹回书里。
    填词的人虽已死了,但这些词句却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虽已死了但却比很多活着的人还有价值。
    他死又何妨?
    水并没有凉,但夜色已笼罩大地。
    约会的时间已过了。
    她并不着急,还是懒懒地躺在温水里。她知道约她的人一定会等。
    何况,他等不等都没有关系。
    虽然他很年轻、很英俊,尤其穿着那件大红斗篷的时候,更如临风玉树,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虽然他对她体贴人微,千依百顺,将她当作仙子,不惜用尽一切方法讨好她。
    可是她对他并不在乎。
    她无论对任何人都不在乎,无论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有时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可怕。
    也许就因为她对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爱上了他,嫁给了他,他也许就会变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如此奇怪的动物,对他们已得到的东西,总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时,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自己?
    她现在很少去想这种事,也许因为她对人生已看得太透彻,所以她无论对什么事都觉得很厌倦。
    她还年轻,本不该对人生看得如此透彻,本不该如此厌倦。
    包围着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纪都比她大,可是他们无论对什么都觉得很有兴趣!一点点小事也会让他们笑个不停。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他们太幼稚,太无聊。
    望着清澈的水波,她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旁的那个年轻人。
    那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的年轻人。
    他还年轻,可是他对人生却似已比她更厌倦。
    为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我应该让他死的。因为我并不能给他快乐……”
    兰兰垂首走进来,递来了一方干净的丝巾,赔笑道:“小姐,脸洗好了吧!花公子一定等得快要疯了。”
    她淡淡道:“让他等,让他疯。”
    兰兰眨眨眼,道:“小姐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他?”
    她摇摇头。
    兰兰道:“那么小姐最近为什么总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呢?”
    她凝视着水波,缓缓道:“也许只因为没有人来约我。”
    花公子穿着大红的斗篷,站在树下。
    一弯新月挂上树梢。
    “夜已深了,她为什么还不来?”
    花公子的确已等得快要疯了,恨不得立刻冲到她家里去问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让她不高兴的事。
    有时他也会替自己生气,气得要命,觉得自己本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被她如此欺负。
    他甚至诅过很多次咒,诅咒以后绝不再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
    他的人就像是自己被一根看不到的绳子绑住,拉着他去找她。
    只要一看到她,心里立刻充满柔情蜜意,怒气早已不见了。黑暗中忽然走出来了一条人影。
    花公子的心在跳:“她来了!”
    不是。
    这人的脚步踉跄,看来是个醉汉,头上戴的帽子也歪下来了,遮住了大半个脸。远远就嗅到一阵阵酒气。
    花公子皱皱眉,他自己没有喝酒的时候,总是很讨厌喝醉了的人。他自己喝醉了的时候,却认为自己豪爽而可爱。
    他希望这醉汉快点走过去,这醉汉却偏偏向他走了过来,忽然道:“你在等人?”
    花公子昂起头,根本不屑理睬。
    醉汉喃喃道:“我也等过人,但要是值得等的人,我才等,你的呢?”
    花公子冷冷道:“你管不着。”
    醉汉笑笑道:“我当然管不着,但你等的若是个婊子,那就太冤枉了。”
    花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什么?”
    醉汉道:“你等的不是婊子?难道还会是个皇后?”
    花公子道:“是又怎样?”
    醉汉又笑笑,道:“她也许是你的皇后,却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大怒挥拳,拳头还未打上他的脸,忽然发觉这醉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完全没有半分醉意。
    醉汉冷冷地瞧着他,锐利的眼睛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嘲弄之意。
    花公子的心一跳,道:“你莫非知道我等的是谁?”
    醉汉道:“你等的是小蝶,是不是?”
    花公子动容道:“你认得她?”
    醉汉点点头,道:“我怎会不认得,她既是你的皇后,也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的怒气再也不能忍,拳头再次出,刚触及这醉汉的时候,突然觉得胃部一阵剧痛,仿佛有根尖针直刺进去。
    他痛得弯下腰,醉汉的膝盖已撞上他的脸。他只觉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仰面倒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比身上的斗篷更红。
    醉汉垂头望着他,喃喃道:“奇怪,这人的鼻子虽已歪了,却还是不太难看。”
    花公子喘息着,想跃起。
    但醉汉的脚已飞来。他只觉得腰上一阵刺骨的酸痛,面目五官都似已变形,嘴里满是破裂的牙齿。
    醉汉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样才好些了,但我还可以让你变得更好些。”
    花公子已不再愤怒,只有恐惧,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对付我?”
    醉汉淡淡道:“因为她是我的婊子,我一个人的婊子,不是你的。”
    小蝶站在那里,面对黑暗。她身上穿的红斗篷在黑暗中看来,已变为暗紫色,一种鲜血凝结时的暗紫色。
    地面上一片狼籍,现在她不再呕吐。
    现在她甚至已不再恐惧,不再愤怒,但却不能不思想,所以就不能不悲哀!
    “他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一个健康少年,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谁也不能说他错。
    可是现在他却像条野狗般被人吊在树上──一条已被人用乱棒打死了的野狗。
    他做错了什么?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也不能爱的人。
    “我早就应该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对象,我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的。”
    小蝶闭起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她也许是个孩子,也许已由孩子长成女人,对生命和爱情还都充满了美丽的憧憬。
    那时正是春天,花已盛开。她的人就像花一样,被春风吹得又鲜艳,又芬芳。
    盛开的花瓣一定有蝴蝶留恋。
    花一般的女孩子呢?
    她忽然发觉有一个少年人在注意着她,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感觉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在凝注着她。
    这少年也许在沉默,也许在害羞,可是他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她也很喜欢这少年,很愿意接近他。
    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一定会由相识而相爱。
    只可惜他们没有机会。
    他们刚相识,他就忽然失踪,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她本来很奇怪,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避开不见面,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渐渐明白,无论谁爱上了她,都很快就会“失踪”的。
    她当然也已知道那是谁做的事。
    这人已将她占为已有,绝不许任何别的人再沾她一根手指。
    开始时她不但惊惶而愤怒,愤怒得几乎忍不住要杀了这个人。
    她不能。
    她没有那种力量,而且也没有那种勇气。
    他占有她时,她竟完全不能反抗。
    从此她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到快要疯的时候,她就会不顾一切,去找别的男人,别的男孩子。
    她只能带给别人不幸。
    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和现在这结果一样。
    花公子的命运虽然悲惨,可是她的命运更悲惨十倍。
    花公子虽然无辜,她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她什么也没有错。
    唯一错了的是,有个不是人的人爱上了她,纠缠着她。
    她非但无法反抗,连逃都逃不了。
    小蝶慢慢地向前走,走向黑暗。
    她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可是她的眼泪已开始流下。
    也许她的眼泪并不是为别人而流的,而是为自己。
    她并没有往回走,她不想回家,因为她知道那人现在一定在等着她,伸开了双手在等着她。
    那双杀人的手现在必已洗得很干净,但是手上的血腥却是永远洗不掉的。
    每当这双手拥抱她、抚摸她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她不能死。
    她有原因不能死。
    只有一个原因,一个任何女人都不能不接受的原因。
    所以她就不能不忍受,忍受他的抚摸、他的拥抱,忍受他那满带着酒臭的嘴在她脸上摩擦。
    这也是最令她痛恨的。
    他只有在喝得醺醺大醉时才会去找她,只有在需要她时才去找她。
    他找她好像只是为了一件事,一件令她作呕的事。
    她从没有在其中找到丝毫乐趣。只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
    她非但不敢拒绝,甚至不敢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因为他随时随刻都不会忘记提醒她。
    “你若不爱我,若敢离开我,我就要你死!”
    小蝶已走了很久,但前面还是和她走来的地方同样黑暗。
    甚至更黑暗些。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去?能走到哪里去?
    这世上仿佛根本就没有一个她可以逃避的地方,而她虽然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愿意回去。
    一想起那双手,她就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前面有流水声。
    她茫然走过去。
    静静的河水在夜色中看来如一条灰白的绞索,无情地扼断了大地的静寂。
    她坐下。
    她看着淡淡的薄雾从河水上升起,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
    但是雾很快就会消失。
    “我只要纵身一跃,跃人雾里,我的烦恼和痛苦岂非也很快地就会随着这薄雾消失?”
    她忽然有了行动,几乎想不顾一切跳下去。
    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想死?”
    声音缥缈而遥远,就仿佛是黑夜中的幽灵在探问她的秘密。
    她不由自主地点头。
    这声音又在问:“你活过吗?”
    她猝然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同样明亮的眼睛,同样在冷漠中含蕴着火一般的热情。
    在这一刹那间,她几乎要将他当作多年前那沉默的少年人──那突然失踪了的少年人。
    只不过他仿佛更年轻,更忧郁,此刻冷峻的嘴角却带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对她说:“这句话是你问过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有种人你只要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
    孟星魂就是这种人。
    小蝶也凝视着他,道:“你没有死?”
    孟星魂嘴角的笑纹更深,道:“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怎么能死?”
    小蝶忽然发觉自己脸上也有一丝笑容升起,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星魂道:“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小蝶道:“该来的时候?”
    孟星魂道:“我总觉得好像欠你一点什么,所以……”
    小蝶道:“你认为我救过你,所以也该救我一次,是不是?”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从未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想死的时候。”
    小蝶垂下头,又抬起头道:“你一向都是这么说话的么?”
    孟星魂道:“我只说真话。”
    小蝶道:“真话有时是很伤人的。”
    孟星魂道:“谎话也许会不伤人,但却伤人的心。”
    小蝶凝视着他,眸子更亮,道:“那么我问你,那天我若不来,你是不是真的会死?”
    孟星魂沉默着,缓缓道:“我只想死……想不想死,我会不会死是两回事。”
    小蝶道:“两回事?”
    孟星魂道:“很多人,都想死,很多人,都没有死。”
    小蝶笑了,道:“所以我并没有救你,你也没有救我。”
    孟星魂道:“真正要死的人,本就是谁都救不了的。”
    小蝶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
    孟星魂道:“我欠你。”
    小蝶道:“欠我什么?”
    孟星魂的眸子里似已有雾,凝注着她,一字字道:“我现在已不想死。”
    小蝶又笑了,道:“这么样说,我也欠你。”
    孟星魂道:“欠我什么?”
    小蝶道:“我想不到今天晚上能笑得出来。”
    孟星魂道:“你喜欢笑?”
    小蝶道:“喜不喜欢笑,和笑不笑得出来也是两回事。”
    孟星魂道:“你看到我才笑的?”
    小蝶道:“嗯。”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这人很滑稽?”
    小蝶道:“不是滑稽,是有趣。”
    孟星魂道:“那么,你为什么不陪我喝两杯酒去?”
    小蝶眨眨眼道:“谁说我不去?”
    酒不好。
    如此深夜,已找不到好酒。
    酒不好并没有关系,有些人要喝的并不是酒,而是这种喝酒的情趣。
    孟星魂举杯道:“我不喜欢敬别人的酒。”
    小蝶道:“我也不喜欢别人敬我的酒。”
    孟星魂道:“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喝得少。”
    小蝶笑笑道:“喝酒的人都有这种毛病,总希望别人先醉……就算他自己想喝醉,也希望别人先醉。”
    孟星魂说道:“你对喝醉的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小蝶道:“因为我也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微笑着道:“看来你也不喜欢说谎。”
    小蝶微笑道:“那只因为我对你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星魂道:“若是有必要呢?”
    小蝶慢慢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缓缓道:“有必要时,我时常说谎,而且说出来的谎话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
    孟星魂道:“要怎样才算有必要呢?”
    小蝶道:“那样的情形很多。”
    孟星魂道:“譬如说……”
    小蝶接道:“譬如说,你若看上了我,已让我知道你在喜欢我……”
    她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那当然不可能。”
    孟星魂也慢慢地举起酒杯,却没有望着杯中的酒。
    他的眼睛在杯沿上凝注着她,缓缓道:“为什么不可能?”
    小蝶道:“因为……我们彼此根本不了解,甚至可以说不认识。”
    孟星魂道:“但,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何况……”
    他很快地喝完了这杯酒,又添了一杯再喝下去,才接道:“了不了解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了解你的人一定不会多,喜欢你的人一定不会少。”
    小蝶微笑道:“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讽刺我?”
    孟星魂也笑了,道:“我只不过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
    小蝶道:“你常常在别人面前说出你心里想说的话?”
    孟星魂道:“我从不说……”
    小蝶道:“可是今天你……”
    孟星魂道:“今天是例外,对你是例外。”
    小蝶道:“为什么?”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小蝶也沉默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在这人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心事,觉得在这人面前可以无拘无束。
    为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笑了笑,道:“你的毛病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孟星魂道:“我在等你。”
    小蝶道:“等我?”
    孟星魂道:“你已经比我少喝了两杯了。”
    小蝶道:“你要我喝得跟你一样?”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你想灌醉我?”
    孟星魂道:“的确有这意思。”
    小蝶笑道:“那么我警告你,要灌醉我并不容易。”
    孟星魂道:“就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孟星魂很喜欢韩棠住的这木屋,这也许因为他和韩棠也有些相似之处。
    这木屋并不舒服,却很幽静。
    韩棠死后,这木屋就没有人来过。因为韩棠的价值,就在于他自己的那双手,他死了之后,所有属于他的一切立刻都变得全无价值。
    孟星魂已将这木屋看成自己的。
    他们喝酒的地方,就在木屋外。现在星已渐疏,夜已更深。
    罐子里的酒却已浅了。
    孟星魂道:“我忽然发现跟你在一起,不但话说得特别多,酒也喝得特别多。”
    小蝶道:“一个人只有跟老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的,是不是?”
    孟星魂道:“是。”
    小蝶道:“但我们并不是老朋友。”
    孟星魂道:“我们不是。”
    小蝶看了看他,眸子更亮,比天上最后的一颗星还亮。
    孟星魂忽又笑道:“听说你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是不是?”
    小蝶吃吃地笑道:“你对我还知道多少?”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知道别人都叫你小蝶。”
    小蝶道:“还有呢?”
    孟星魂道:“没有了。”
    小蝶道:“我却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孟星魂道:“我姓孟……”
    小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孟星魂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小蝶道:“因为我不高兴。”
    她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孟星魂道:“你要走?”
    小蝶道:“我早就该走了。”
    孟星魂道:“我送你。”
    小蝶道:“不必,不必,不必……”
    她没有再看孟星魂一眼,接着又道:“我自己有腿,我的腿并没有断。”
    孟星魂道:“以后……”
    小蝶道:“以后?我们没有以后,以后你还是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这人就像是忽然变了。在一刹那间就变了,变得既冷酷,又残忍。
    谁也猜不透她怎会变的?女人的心事本就是没有人能了解。
    孟星魂的心仿佛有些刺痛,就仿佛有根针刺人了他左面的胸膛里。
    他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走。他不喜欢去勉强别人,尤其不喜欢勉强女人。
    谁知小蝶忽又回过头,道:“你就这样让我走?”
    孟星魂道:“我还能怎么样?”
    小蝶道:“你不想留住我?”
    她眼波忽然朦胧,又道:“若是别人,一定会想尽法子留下我。”
    孟星魂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小蝶瞪着他,又吃吃笑道:“你这人真有趣,真有趣……”
    她忽然又走回来,拿起酒杯,看了看,酒杯是空的。
    她就提起酒坛,对着嘴往下灌。
    孟星魂道:“你已经有点醉了。”
    小蝶抹着嘴角的酒痕,吃吃地笑道:“你不喜欢我醉?──男人都喜欢女人喝醉,女人喝醉了时,男人才有机会占便宜。”
    “砰”的一声,她手里的酒坛跌了下去,跌得粉碎。
    她忽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
    小蝶没有回去。
    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既冷又硬的小床上。
    她身上的衣服还和昨夜同样完整,连鞋子都还穿在脚上。
    那姓孟的少年人就坐在对面,像是一直都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小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带着歉意,道:“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孟星魂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喝醉的时候。”
    小蝶的脸红了红,道:“我平常本不会那么快就喝醉的。”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小蝶道:“你知道?”
    孟星魂道:“心情好的人,绝不会一个人跑到河边去想死。”
    小蝶垂下头,过了很久,才问道:“我喝醉了后,说了些什么话?”
    孟星魂道:“你说你不想回去。”
    小蝶道:“然后呢?”
    孟星魂道:“然后你就没有回去。”
    小蝶道:“我……我没有说别的?”
    孟星魂道:“你以为自己会说什么?”
    小蝶没有回答,忽然站起来,拢着头发,笑道:“现在我真的该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用不着送我。”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忽然抬起头:“你为什么一直瞪着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怕。”
    小蝶道:“怕?怕什么?”
    孟星魂道:“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小蝶的心忽然一阵颤抖,就像是一根被春风吹动了的含羞草,她忍不住去看他,她看得出他眸子里充满了痛苦。
    孟星魂慢慢地,接着又道:“我希望以后还能够去找你。”
    小蝶大声道:“不行。”
    她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停了停,才接着道:“你若去找我,一定会后悔的。”
    孟星魂道:“后悔?”
    小蝶道:“我对你不会有好处,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无论谁遇到我都会倒楣的。”
    孟星魂道:“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
    他深深地凝注着她,一字字道:“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我再去找你?”
    小蝶道:“你绝不能去找我。”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心已开始软化,她轻轻地接着道:“但我以后却说不定会来找你。”
    小蝶走了。
    孟星魂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心里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温馨。
    他已觉察到她心里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对他说出来的。他自己又何尝没有一些不能对人说出的秘密。
    也许就因为他们彼此相似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所以才会痛苦。
    因为一个人若是动了情感,就有痛苦。因为那句话──“我以后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她真的会来么?
    孟星魂长叹了口气,站起来,又倒在床上。
    他有很多事要做,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枕头上还留着她的发香,他将自己的脸埋到枕头里。
    他已下定决心。
    她若不来,他就将她忘记。
    他虽然已下定决心,却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她呢?她要忘记我一定很容易。”
    枕头是冰冷的,但却还是很香,他真想将这枕头用力丢出去。
    突然,门开了。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就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里,容光焕发,脸上再也找不出一丝昨夜的醉意,看来那么新鲜而美丽,就像是一朵刚开放的鲜花。
    孟星魂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
    小蝶背负着手,笑得比花更灿烂,望着他笑道:“你猜我带了什么东西来?”
    孟星魂故意摇摇头。
    小蝶道:“我忽然想到既然吃了你一顿,至少也该还请你一次,是不是?”
    她扬起手,手里握着的是满袋食物。
    她笑着道:“你饿不饿?”
    孟星魂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笑道:“我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他们奔入树林。
    树林深处,绿草如茵,秋风仿佛还未吹到这里,风中充满了草木的香气。
    他们跑着,笑着,就像是两个孩子。
    然后他们在浓阴下的草地上躺倒。静静地呼吸着这香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蝶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很久没有这样躺在草地上了,你呢?”
    孟星魂道:“我常常躺在地上,但今天却觉得有点不同。”
    小蝶道:“什么不同?”
    孟星魂道:“今天的草好像特别柔软。”
    小蝶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道:“原来你也很会说话,说得很好听。”
    孟星魂道:“真话有时也很好听的,有时甚至比谎话还好听。”
    小蝶咬着嘴唇,过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
    孟星魂道:“想过什么?”
    小蝶道:“想过我是不是会再来找你?”
    孟星魂道:“我想过。”
    小蝶道:“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是不是?”
    孟星魂道:“我的确是没有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又来了?”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忽然觉得很寂寞。”
    小蝶不再说话,是不是因为孟星魂已替她说出了心事?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只有经常忍受寂寞的人,才知道突然感觉到不再寂寞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
    只可惜这种快乐太难得。
    有时纵然有成群人围绕着你,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得无法忍受。孟星魂缓缓道:“也许我们还不是朋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不再寂寞。”
    小蝶的眼睛渐渐湿润,几乎忍不住要说:“我也一样。”
    她没有说。
    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总不大愿意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她忽然跳起来,笑道:“无论如何,我既已来了,你就该好好地陪我玩一天。”
    孟星魂道:“我陪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愿陪你。”
    小蝶眨眨眼说道:“我们去掘宝,好不好?”
    孟星魂道:“掘宝?”
    小蝶道:“我知道这树林里有个地方,埋着宝藏。”
    孟星魂笑了道:“这树林里不但有宝藏,还有神仙,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神仙,有的还喜欢把人变成骡子,你可得当心。”
    小蝶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孟星魂笑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
    小蝶跺跺脚,道:“你不信,我带你去找,找到了,看你还信不信?”
    孟星魂只是笑。
    小蝶忽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闻到了。”
    孟星魂道:“闻到了什么?”
    小蝶道:“宝藏的味道。”
    孟星魂道:“哦?在哪里?”
    小蝶道:“宝藏就在这里,就在你睡的地方下面。”
    孟星魂忍不住站起来道:“这下面有宝藏?”
    小蝶道:“你还是不信?”
    孟星魂嘿嘿地笑。
    小蝶道:“我若掘出来了呢?”
    孟星魂道:“你若掘得出来,你就去找个神仙来把我变成骡子。”
    小蝶道:“好,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她立刻找了根比较硬的树枝来开始挖。孟星魂也帮着挖。
    还没有挖多久,他的树枝就碰到了一样硬的东西,仿佛是个箱子。小蝶眼角瞟着他,吃吃笑道:“看来有个人要变成驴子了。”
    孟星魂怔了半晌,忽然大笑。
    地下埋着的宝藏已挖了出来,是坛酒。
    孟星魂大笑道:“我上当了,这酒坛一定是你刚才埋下去的。”
    小蝶道:“那不管,我只问你,这算不算是宝藏?”
    孟星魂笑道:“当然算,我简直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宝藏。”
    小蝶悠然道:“宝藏已有了,骡子呢?”
    孟星魂道:“骡子就在你的面前,你难道没有看见?”
    小蝶笑得弯了腰,道:“这骡子好像只有两条腿。”
    孟星魂正色道:“两条腿的骡子,比四条腿的好。”
    小蝶道:“怎么好?”
    孟星魂道:“两条腿的骡子能喝酒。”
    小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那就是说,坛子里的酒又快空了。
    风中不再有草木的香气,只有酒气。
    一个人的肚子里若已装了半坛酒,除了酒气外,他还能闻到什么别的?
    小蝶伏在草地上,已有很久没有说话,她的鼻子也没有平时灵敏,但脑子里却想得更多,更复杂。
    有很多平时不愿意、不敢想的事,现在却完全想了起来。
    是谁说酒能浇愁的?
    孟星魂也没有说话。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静静的享受着这份沉默的乐趣,机智的言语虽能令人欢愉,但一个人若不懂得享受沉默,他就不能算是个真正会说话的人。
    因为“真正令人欢愉的言语,只有那些能领悟沉默意义的人才能说出来”。
    他以为小蝶在享受着这份沉默的乐趣。
    人与人之间要想真正互相了解很难,更莫要以为你能了解女人,否则你必将追悔莫及。
    星又疏,夜又深。
    小蝶忽然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她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根本不愿被人听见。
    也许因为这句话本不是她自己真心愿意说的。
    孟星魂只听见一个“我”字,忍不住问道:“你要怎样?”
    小蝶忽然瞪起眼睛,道:“你故意假装听不见我的话是不是?”
    孟星魂笑道:“我为什么要假装听不见?”
    小蝶叫了起来,道:“我说我要回去。”
    声音大得又让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吸了口气,才接着道:“这次你听见了吗?”
    孟星魂怔了半晌,道:“我听见了!”
    小蝶道:“你有什么话说?”
    孟星魂道:“我……我没有话说。”
    小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忽然要回去?”
    孟星魂道:“你当然有很好的理由,是不是?”
    小蝶道:“当然,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法子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留得住么?”
    小蝶道:“当然留不住,你有什么资格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并没有要留住你!”
    小蝶瞪着眼发了半天呆,才点着头道:“对,你并没有要留下我的意思,我为什么还不走呢?我为什么要如此不知趣?”
    孟星魂道:“我并不是没有要留下你的意思,更没有要你走的意思。”
    小蝶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孟星魂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小蝶道:“你难道是石头?难道不是人?怎么会没有意思?”
    孟星魂不说话了。
    他发觉小蝶忽然又变了,变得很凶,而且简直蛮不讲理。
    小蝶道:“你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孟星魂苦笑。他的确已无话可说。
    小蝶道:“好,你既然连话都不愿跟我说,我不走干什么?”
    她跳起身,奔出去,大声道:“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你若敢来找我,我打死你。”
    孟星魂怔在那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愤怒?还是痛苦?
    他只觉得心里很闷,很痛,几乎忍不住也要大声叫出来。
    “我以后永远也不想见你,你也莫来找我。”
    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回事。
    你若想享受爱情的甜蜜,就必须同时忍受它的烦恼和痛苦。
    小蝶已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树林一片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孟星魂站起来,又坐下去,想找酒喝,可是懒得动。
    他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黑暗中。
    但坐着也是痛苦,站起来还是痛苦,清醒时痛苦,醉了也痛苦。
    一个人真正痛苦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同样痛苦。
    他有时厌倦,有时忧郁,有时空虚,但却从未如此痛苦过。
    这是不是因为他以前从未有过快乐?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哭声,孟星魂想装做听不见却已听见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
    小蝶伏在一株树后,哭得就像个孩子。
    “她究竟为什么哭?究竟有什么事令她如此伤心?”
    孟星魂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她身旁。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柔软而光滑。
    他心中不再有气闷和愤怒,只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只希望自己能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抚摸她的头发。
    小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眼泪流满了她的面颊,在夜色中看来宛如梨花上的露珠。
    她流着泪嘶叫。
    “我不想回去,你莫要赶我走,我真的不想回去……”
    孟星魂跪下来,紧紧拥抱住她。他的泪也已流下:“没有人要赶你走,也没有人能赶你回去。”
    的确没有人要赶她回去。
    是她自己在赶自己回去。
    她自己心里有根鞭子。
    小蝶没有回去。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小床上。
    孟星魂坐在地上,头枕在她脚旁。
    他仿佛还睡得很沉,就像是个睡在母亲足畔的孩子。
    在你自己情人的眼中,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像个孩子,笑得像个孩子,哭得像孩子,睡得也像孩子。
    一个人往往总会觉得自己所爱的人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
    小蝶轻轻地坐起来,伸手轻轻去抚摸他的头发。
    她看到他时,心里忽然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抚摸他时,也正如一个慈爱的母亲在抚摸自己最疼惜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忘却了一切。
    孟星魂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小蝶立刻缩回手,发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声音中带着颤抖,道:“你……你醒了。”
    孟星魂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凝注着她。
    小蝶的头却垂下,道:“昨天晚上,我又醉得很厉害,是不是?”
    孟星魂道:“嗯。”
    小蝶红着脸道:“我醉了之后,一定变得很凶,很不讲理,一定说了很多让你生气的话。”
    孟星魂道:“我不气,因为我知道。”
    小蝶道:“知道什么?”
    孟星魂柔声道:“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烦恼和痛苦,总得找个机会发泄。”
    小蝶沉默了很久,幽幽道:“你也有痛苦?”
    孟星魂道:“本来没有的。”
    小蝶道:“难道──难道你认识我之后才有痛苦?”
    孟星魂道:“嗯。”
    小蝶用力咬着嘴唇,道:“你一定后悔认识我了。”
    孟星魂道:“我不后悔,我很高兴。”
    小蝶道:“高兴?我让你痛苦,你却高兴?”
    孟星魂道:“因为没有痛苦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快乐。”
    这些话在别人听来一定很肉麻,但在情人们自己听来,却温柔如春风,优美如歌曲。
    情人的话本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小蝶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我也一样。”
    她说出了这句话,就立刻跳下床,避开了孟星魂的目光,道:“我现在真的要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还是不必送我回去。”
    孟星魂道:“我不送。”
    小蝶道:“那么我……我走了。”
    孟星魂道:“我也不让你走!”
    小蝶霍然回身,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让我走?”
    孟星魂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坚决,道:“我不让你走!”
    他不让她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本不想回去。”
    小蝶目中的惊奇变成了悲痛,泪光又涌出,黯然道:“不错,有时我的确想逃避,逃得远远的,可是我非回去不可。”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突然又变得很急躁道:“为什么?我难道还能在这里住一辈子?”
    孟星魂道:“为什么不能?”
    小蝶又叫了起来,道:“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她转身,孟星魂已拉住她的手。
    她另一只手突然挥出,重重地掴在他脸上。
    孟星魂整个人都已被打得呆住似的。
    小蝶也呆住,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冷冷道:“放开我──放开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不好。”
    他忽然用力将她拉过来,用力将她抱在怀中。
    她的身子又冷又僵硬,就像是一块木头,一块铁,一块冰。
    他觉得心已冷透,终于放开了她。然后他就觉得胃部剧烈收缩,全身都已因痛苦而颤抖。
    小蝶动也不动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
    他还在抖,抖得连站都站不住,一面抖一面退,退到墙角突然扭过头,扭过头时眼泪已夺眶而出。
    “好,你走……走……”
    他用尽力量只说出这几个字,说出后就似已将倒下。
    小蝶没有走。
    她忽然走过去拥抱着他,紧紧地拥抱住他。
    冰已溶化,铁已燃烧。她身子柔软而发烫,变得就像一团火。
    眼泪又已流满面颊。
    她用整个身子紧贴着他。
    孟星魂的颤抖已渐渐平息,咬着嘴唇道:“你……你不必这样做的。”
    小蝶道:“我不必,可是我愿意,只要你不后悔,我愿意将一切都给你。”
    她抱得更用力,流着泪道:“无论你后不后悔,我绝不后悔,无论以后你怎么样,我现在完全是你的。”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她已决心不顾一切,把自己交给这陌生人,这是她第一次甘心情愿地将自己交给别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
    虽然她对他还不了解,却已爱上了他。
    这种情感来得实在太快,太猛烈,连她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
    但这情感却又如此真实,令她不能不信。
    “爱情本就是种最奇妙的情感,既没有人能了解,更没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累积而深厚,爱情却是突然发生的。”
    它要不就不来,要来,就来得猛烈,令人完全无法抗拒。
    于是她给了他。
    他也给了她。
    他们丝毫没有勉强,就仿佛这本是最自然的结果。他们坐下来,他们活着,为的就是等着这件事发生。
    他们既没有狂欢,也没有激情,只是无限温柔地付出了自己,也占有了对方──
    她躺在他臂弯里。
    他的呼吸轻柔如春风。
    风从窗隙间吹进来,但秋意却已被隔断在窗外。
    大地和平而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蝶的眼波又渐渐湿润,她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轻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有过别的男人!”
    孟星魂的脸色温柔而平静,柔声道:“我早已知道。”
    小蝶道:“你不后悔?”
    她接着又问:“你……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
    孟星魂的声音更温柔,道:“过去的事,我为什么要在乎?”
    小蝶突然又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庞。
    她流着泪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以前我虽然有过别人,但这却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次──”
    孟星魂道:“我相信。”
    小蝶将头藏到他胁下,道:“你听了也许会觉得很可笑,但在我感觉中,我好像还是……还是个处女,好像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
    有些力量确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所以一个人的身子是否被玷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心。
    只要她是真心对他,只要她的心仍然纯洁高贵,那么她是处女也好,是妓女也好,都完全不能影响他对她的爱和尊敬。
    小蝶紧紧拥抱他,泪如泉涌。但这却是快乐的泪,感激的泪,没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快乐和感激。
    孟星魂忽然道:“那个人是谁?”
    小蝶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要问?”
    孟星魂说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还在纠缠着你。”
    小蝶道:“你想杀了他?”
    孟星魂紧闭着嘴。
    这句话根本用不着答复,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目中的怒火。
    他毕竟是个人,是个男人。
    这种事本就不是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
    小蝶用力咬着嘴唇,喃喃道:“我也想杀了他,我早就想杀了他!”
    孟星魂道:“那么你就该告诉我……”
    小蝶道:“我不能告诉你。”
    孟星魂道:“为什么?”
    小蝶道:“因为我不愿你为我去杀人,更不愿你为我去冒险。”
    孟星魂道:“冒险?”
    小蝶道:“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你……”
    孟星魂冷笑道:“你认为他比我强?……你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
    小蝶用力握着他的手,道:“我没有这意思,绝对没有,只不过……”
    孟星魂道:“只不过怎样?”
    小蝶闭着嘴,摇了摇头。孟星魂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小蝶闭上眼睛,泪珠又涌出,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意思你应该了解才是,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呢?”
    孟星魂也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了解。”
    他的确了解,但却无法不嫉妒。
    只要有爱,就有嫉妒。
    也许有人说:“爱是奉献,不是占有,既然是奉献,就不该嫉妒。”
    说这句话的人若非圣贤,就是伪君子。
    圣贤博爱。
    伪君子根本就不会对一个人真正爱过。
    孟星魂既非圣贤,也不是伪君子。他了解,但是他嫉妒,愤怒,痛苦。
    小蝶凝注着他的眼神,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黯然道:“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只关心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
    孟星魂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全都知道。”
    他赤着脚走过去,走到桌前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他就赤着脚站在冷而潮湿的石地上,久久都不肯回头。
    小蝶凝望着他,仿佛已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难道我又做错了?”
    “若没有错,他也许还不会如此痛苦!”
    “我令别人痛苦,也令自己痛苦,我既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做……?”
    她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穿上衣服。
    孟星魂忽然道:“你想干什么?”
    小蝶垂着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脚趾,道:“我……我已出来两三天……”
    孟星魂道:“你想回去?”
    小蝶道:“嗯。”
    孟星魂霍然回过头,瞪着她,道:“你一直想回去,一直不肯要我送你,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在等着你。”
    小蝶看到自己的脚趾在蜷曲收缩,她的心也在收缩。
    孟星魂道:“你说你心里只有我,为什么不在这里陪着我?──你心里若是真的只有我,就应该忘了那个人,忘了一切。”
    他冷笑着,接着又道:“除非你根本就是骗我的。”
    小蝶居然抬起头,瞪着他,大声道:“不错,我根本就是骗你的,我还是想他……”
    孟星魂冲过来,用力抓起她的手,似乎想将她纤细的手腕捏碎,将她捏碎。
    小蝶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她忍着,咬着牙道:“我既然已对你说明白了,你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拉住我?”
    孟星魂的身子开始发抖,忽然扬起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掌声清脆,“啪”的一响。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静寂了下来,静寂如坟墓。
    孟星魂的人也似已被埋人坟墓,他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小蝶瞪着他,颤声道:“你打我……原来你也打女人!”
    她猝然转身,冲出去。
    她决心这次绝不再回头。
    可是她刚冲了出去,就已听到孟星魂悲痛的哭声。
    孟星魂哭得像是个孩子。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流血,不会流泪,但眼泪要流下来的时候,纵是天大的英雄也拉不住它。
    既然要哭,为什么不哭个痛快,大哭大笑,岂非正是至情至性的英雄本色。
    小蝶的脚步停下,就像是忽然被一柄看不见,也剪不断的柔丝拉住了。“我流泪的时候,只有他来安慰过我──”
    她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去,走到他身旁,轻抚他的头发。
    孟星魂咬牙忍住了泪,道:“我既然打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小蝶垂下头,道:“你虽然不该打我,可是我……我也不该故意气你。”
    孟星魂道:“你是故意气我的?”
    小蝶叹了口气柔声道:“你难道真的相信我在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
    孟星魂跳起来,又紧紧抱住了她,破涕为笑,道:“不错,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有什么值得你骗的……我简直不是个东西。”
    小蝶嫣然一笑道:“你的确不是东西……你是个人。”
    这就是爱情。
    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种无法解释、莫名其妙的力。
    有些人本来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无关系,但他们只要一见面就忽然被粘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掉。
    孟星魂和小蝶正是如此。
    得偿心愿死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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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杀手怖歌
    凌晨。
    孟星魂站在小路旁,从薄雾中看过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栋小小的屋子,褚红色墙,暗灰色的屋顶,建造得很精致。
    屋子外有个小小的花圃,有几簇花正盛开,却看不出是茶花,还是菊花。
    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人,窗子里仿佛有盏孤灯还未熄灭。
    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屋里等,等得很迟。
    小蝶痴痴地看着这窗子,良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现在的家。”
    孟星魂道:“现在的家?你以前,还有过别的家?”
    小蝶道:“嗯。”
    孟星魂也叹了口气道:“你的家倒真不少。”
    小蝶笑了笑,道:“其实只有一个,现在这地方根本不能算做家。”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不要以前那个家了?”
    小蝶笑得很凄凉道:“不是我不要它,是它不要我。”
    她似乎不愿再提以前的事,立刻改变话题,道:“就因为这地方根本不能算是家,所以我才一直不愿你送我回来。”
    孟星魂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我送你回来?”
    小蝶道:“现在我反正什么都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想要你看看……”
    孟星魂道:“看什么?”
    小蝶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缓缓道:“看一个人,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样喜欢他。”
    孟星魂的脸色变了,咬着嘴唇,道:“我想……还是不要看的好。”
    小蝶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我要你来见那个人?”
    孟星魂道:“不是?”
    小蝶道:“当然不是,非但你不愿意见他,我以后也永远不想再见他。”
    孟星魂道:“他现在……”
    小蝶道:“他现在绝不会在这里。”
    孟星魂道:“那么你带我来看谁?”
    小蝶没有回答,拉起他的手,和他并肩走上了花圃间的小路。
    很静,静得几乎听得见花瓣开放的声音。
    他们慢慢地走在铺满了细碎石子的路上,屋子里竟立刻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一个孩子的声音叫着道:“是不是娘娘回来了,宝宝要出去看看……宝宝要出去看看……”
    开门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拉着个三四岁小孩子走出来。
    这孩子圆圆脸上也满是睡意,用一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揉着眼睛,一看到小蝶,立刻笑着,跳着,挣脱了那小姑娘,张开双手奔过来,叫着道:“娘娘回来了,宝宝想死你了,娘娘抱抱宝宝。”
    小蝶也甩开了孟星魂的手迎上去,道:“宝宝乖乖,快来给娘娘香香脸。”
    她紧紧抱起小孩子,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
    那小姑娘的眼睛里已无睡意,正吃惊地瞪着孟星魂。
    孟星魂扭过头,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甜?是苦?是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发现小蝶抱着孩子站在面前,用一双充满了柔情的目光凝视着他,道:“宝宝叫声叔叔!”
    孩子笑得像天使,立刻叫道:“叔叔……这个叔叔乖不乖?”
    小蝶柔声道:“当然也乖,跟宝宝一样乖。”
    孩子道:“叔叔乖乖,宝宝香香脸。”
    他张开一双小手,扑过去抱住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孩子。他忽然希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又开始在痛。
    小蝶看着他们,目光更温柔,不知过了多久,一粒晶莹的泪珠慢慢自眼角流落,滚下面颊。
    她悄悄拭干泪珠,柔声道:“外面好冷,宝宝先跟姐姐过去好不好?”。
    孩子的笑脸立刻不见了,几乎快哭了出来,道:“娘娘又要出去吗?”
    小蝶道:“娘娘不出去──娘娘陪叔叔说几句话,就进去陪宝宝。”
    孩子道:“娘娘不骗宝宝。”
    小蝶道:“宝宝乖,娘娘怎么舍得骗宝宝。”
    孩子立刻又笑了,从孟星魂身上溜下来,笑道:“宝宝乖,宝宝先进去,娘娘就喜欢……”
    他雀跃着奔进去,又向门外探出头,朝孟星魂摇了摇手。
    孟星魂也摇了摇手,也想笑笑,但一张脸却似乎已麻木僵硬。
    等孩子走进去,小蝶才转过脸来望着他。孟星魂勉强笑了笑,道:“这孩子的确很乖,很可爱。”
    小蝶慢慢地点了点头,凄然道:“很乖,很可爱,……也很可怜。”
    孟星魂长长叹了一声道:“的确很可怜。”
    小蝶垂下头,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了吧!”
    孟星魂点点头。
    小蝶的声音哽咽,唉声道:“他已经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再没有母亲。”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世上也许不会再有别的人比他更明白,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
    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半夜中被噩梦惊醒,醒来时已满面泪痕。
    小蝶黯然道:“无论父母做错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我实在不忍让他痛苦终生。”
    孟星魂双手紧握,痴痴地旺了半晌,忽然道:“我该走了,你……你也不必送我。”
    小蝶幽幽道:“你就这样走?”
    孟星魂道:“你不忍,我……我也不忍……我留在这里虽痛苦,但走了一定会更痛苦。”
    他转过身,小蝶却又将他拉回,凝注着他,道:“你不能走,我还有话说。”
    孟星魂道:“你说,我听。”
    小蝶目光移向远方,道:“你当然知道这孩子就是那个人的吧?”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我发现自己有孩子的时候,我真恨,不但恨那个不是人的人,也恨自己,恨这孩子,我甚至下了决心,一等他生出来就把他淹死。”
    孟星魂在听着。
    小蝶道:“但等他生下来后,我第一眼看到他,看到他那张红红的丑丑的小脸,我心里的恨就变成了爱。”她声音如在梦中,慢慢地接着道:“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可爱,我抱着他吃奶的时候,也会感觉出他吸得一天比一天更有力,我忽然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和痛苦。”
    孟星魂低低咳嗽几声,若不咳嗽,他热泪又将夺眶而出。
    小蝶道:“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一辈子是绝不能离开他的,他虽然需要我,我更需要他,为了他,什么痛苦委屈都可以忍受,我也决心忍受一生。”
    她黯然长叹,接着道:,“我既然舍不得孩子,就不会有勇气离开那个人,那个人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他从未想到我会反抗,会改变。”
    孟星魂道:“你……你变了?”
    小蝶道:“我的确变了──若没有你,我也许永远不敢,可是你给了我勇气,我才敢下决心──下决心离开他!”
    孟星魂的眼睛忽然明亮了,道:“你……你真有这决心?”
    小蝶面对着他,道:“我只问你,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的孩子?”
    孟星魂忍不住拥抱起她,柔声道:“你说过,孩子是无辜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小蝶道:“真的?”
    孟星魂道:“当然真的。”
    小蝶道:“我们以后也许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麻烦,你会不会后悔?”
    孟星魂道:“绝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小蝶道:“死也不后悔?”
    孟星魂道:“只要已活过,死又何妨?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活着。”
    小蝶“嘤咛”一声。扑人他怀里。
    两个人紧紧拥抱,整个世界仿佛已被他们抱在怀里。
    风轻轻地吹,雾轻轻地散,花轻轻地散发着芬芳。
    小蝶忽然道:“你喜不喜欢蝴蝶?”
    孟星魂道:“蝴蝶?”
    小蝶道:“嗯,蝴蝶,我喜欢蝴蝶,因为我觉得有些人的命运就跟蝴蝶一样,尤其是我。”
    孟星魂道:“你?”
    小蝶道:“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丫头将一只蝴蝶捉来夹在书里,心里本来很生气,我想不出那小丫头竟说出了一篇很令我感动的道理。”
    孟星魂道:“她说什么?”
    小蝶道:“她说这蝴蝶虽因她而死,却也因此而保存了它的美丽,它活得已有价值,就算她不去抓这只蝴蝶,蝴蝶也迟早会死的,而且可能死得更惨……”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所以我假如忽然死了,你也用不着伤心,因为我活得总算也有了价值,我知道你一定会永远记得我的。”
    孟星魂抱得更紧,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怎么会死?”
    小蝶不再说话,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你呢?”
    小蝶道:“我这里还有些东西要收拾,然后我就立刻带着孩子去找你。”
    孟星魂沉吟着,忽然摇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你的好。”
    小蝶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我不放心。”
    小蝶嫣然道:“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你还认为我会骗你?”
    孟星魂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可是,万一有了什么意外……”
    小蝶道:“绝不会有意外,那个人暂时绝不会来,所以我要把这里的一切收拾妥当,要他以后永远找不到我。”
    她轻抚着孟星魂瘦削的脸,柔声道:“所以你尽可放心,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去找你。我已决定要跟你快乐地活在一起,就算只活一天,我也愿意!”
    你若爱过,你就会懂得她的话,那么你也会同意,只要你能真心相爱地活一天,也是幸福的。
    那已比跟你所憎恶的人活一辈子好得多。
    孟星魂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地走回去。
    路窄而崎岖,可是他却非走不可。
    “每个人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
    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他忽然觉得孤独竟是如此难以忍受。
    他相信她一定会来,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仿佛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这种感觉非但使他精神恍惚,简直已使他有点失魂落魄。
    就算是条久经训练的猎犬,在怀春的时候也会变得反应迟钝的。
    他竟完全没有发觉暗中有个人一直在跟着他。
    这个人的眼睛充满了怨毒和嫉妒,若是目光能杀人,孟星魂早已死在路旁。
    直等孟星魂走远,这人才慢慢走出来,咬着牙,喃喃道:“你们一定要后悔,我虽不杀你们,但总有一天要叫你们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死掉,我要叫你们活得比死还痛苦十倍。”
    他语气中虽充满了怨毒,但却还是很平静。
    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平静的人,就表示只要是他说出的话一定做得到。
    孟星魂推开门,才发觉高老大在屋子里。
    她就坐在床上,在小屋里暗淡的光线中,她看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美得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的呼吸停顿。孟星魂的呼吸似已停顿。
    高老大望着他吃惊的面色,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你吓了一跳?”
    孟星魂只能点点头。
    高老大沉下了脸道:“以前你就算站在十丈外,也会感觉到这屋子里已有人的,现在怎么忽然会变得迟钝了?是什么事令你改变的?”
    孟星魂低下头,他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高老大冷冷道:“狐狸只有在怀春的时候才会落人猎人的陷阱,你呢?”
    孟星魂道:“我不是狐狸,我是人。”
    高老大道:“人也有怀春的时候。”
    孟星魂道:“这里没有陷阱,你也不是猎人。”
    高老大道:“我若是呢?”
    孟星魂道:“你现在已死了。”
    高老大瞪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展颜而笑,道:“你果然是跟以前一样,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忽又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后叫你什么?”
    孟星魂道:“随便他们叫我什么都没关系。”
    高老大笑了笑道:“他们叫你‘钉子’,无论谁撞上你,头上都会撞出个洞,连我都不例外。”
    孟星魂道:“那么你就不该来,你要我做的事,我并未忘记。”
    高老大道:“我来看看你都不行吗?莫要忘记,你小时候连一天都离不开我的。”
    孟星魂又垂下头,垂得更低,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忘记的──永远都不会忘记。”
    高老大柔声道:“叶翔已来对我说过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你受了伤,怎么能不来看你?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会抽空来看看你的。”
    她笑了笑,接着又道:“我还记得有次你去偷人家田里的芋头,被那家人养的狗在你腿上咬了两口,咬得你好几天都躺着不能动。”
    孟星魂道:“我……我也记得……那次你一直在旁边守护着我。”
    他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每次忆及往事时,心里都会发痛。
    高老大道:“看来你的伤已好了些?”
    孟星魂道:“好得多了。”
    高老大道:“那么,你想在什么时候动手?”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并不是在催你,只不过,现在的确有个很好的机会。”
    孟星魂道:“什么机会?”
    高老大道:“现在老伯又在暗中招兵买马,准备跟万鹏王最后一战,像你这样的人若去投靠他,他一定会重用你。”
    孟星魂道:“他也定会仔细调查我的来历。”
    高老大道:“不错。”
    孟星魂道:“他若发现我根本没有来历时,你想他会对我怎么样?”
    他的确没有来历。
    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没有来历比任何一种来历都更容易令人怀疑,因为像他这么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高老大道:“他若查不出你的来历,说不定就会杀了你。”
    孟星魂道:“你是要我杀他,还是要他杀我?”
    高老大笑道:“但你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个来历。”
    孟星魂道:“什么来历?”
    高老大道:“你姓秦,叫秦中亭,是鲁东秦家的人,秦护花秦二爷的远房侄子,因为从小就跟着秦二爷手下的海客出海去做生意了,从未在中原露过面,所以也就没有人认得你。”
    她又笑笑,接着说:“你总该知道,秦护花不但欠我的情,而且一直想讨好我,我就算说你是他叔叔,他也不会否认的。”
    孟星魂道:“秦家的子弟,为什么要投靠老伯?”
    高老大道:“因为你想出人头地,老伯和‘十二飞鹏帮’之间的争战,早已轰动武林,年轻人若想扬名立业,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孟星魂看着她,心里不禁升起钦佩之意。
    她虽然是个女人,虽然还是很年轻,但做事计划之周密,十个老江湖加起来也万万比不上。高老大也正在看着他,目光尖锐而冷静。
    孟星魂在接触到她目光的时候,心里常会怀疑,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冷酷而现实的女人,是否真的还是那将他们从泥沼中救出来,不惜牺牲一切将他们养大,使他们免于寒冷饥饿的那个女孩子。
    有时他甚至会怀疑,那时她是为什么而救他们的?是真的出于怜悯和同情?还是有了利用他们的打算?她对他们的照顾和爱,只不过是种有计划的投资?
    他怀疑,却从来不愿想得太多,太深。
    他不愿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高老大从怀中取出两本装订得很好的纸簿,道:“这一本是秦家的家谱,鲁东的秦家是大族,人很多,你最好全部记下来,其中有个叫秦雄的,就是你的父亲,你十岁的时候,他已死了。”
    孟星魂道:“怎么死的?”
    高老大道:“病死的。”
    她考虑了一下,又道:“据说是种不体面的病,所以别人问起时,你可以拒绝答复。”
    孟星魂道:“另外这本呢?”
    高老大道:“这本是秦中亭自己在船上写的私记,记载着这些年来他的生活,认得了些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所以你更要记得很熟。”
    孟星魂道:“那些人……”
    高老大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些人都已出海,两三年内绝不会回来,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会揭穿这秘密。”
    孟星魂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担心老伯会找到真的那个秦中亭?”
    孟星魂道:“是。”
    高老大笑笑说道:“你放心,他找不到的。”
    孟星魂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高老大若想要一个人失踪,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高老大凝注着他,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没有了。”
    高老大道:“那就该我问你了,你去不去?”
    孟星魂转过身,面对着窗子。
    风从远方吹过来,落叶在风中飘舞,远方的山色凄清。
    孟星魂缓缓道:“若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现在,你知道我随时都准备为你死的。”
    高老大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道:“但我却不希望你为我而死,我只希望你为我活着。”
    孟星魂道:“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我可以为你死也可以为你活,可是现在我……”
    高老大道:“现在怎么样?”
    孟星魂的手紧紧抓着窗门,缓缓道:“现在我希望能为自己活一段时间。”
    高老大目中的温柔之意突然结成冰,道:“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孟星魂道:“我并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高老大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已经明白。”
    她的目光更冷,但声音却更温柔,柔声接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孟星魂沉默着,沉默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认。
    高老大道:“你用不着瞒我,这是件喜事,我也为你高兴,只不过……那女孩子是不是值得你这样做呢?”
    孟星魂道:“她很好。”
    高老大笑了笑,笑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温暖之意。她笑着道:“我倒真想看看她,能令你如此倾倒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出色。”
    孟星魂道:“你不反对?”
    高老大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本已到了应该成家的时候,只要是你喜欢的女孩子,我一定也会喜欢的。”
    孟星魂回过头,目中充满感激,感激得连喉咙都似已被塞住。
    高老大却转过头,道:“你们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孟星魂沉吟着,道:“现在还不知道,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高老大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孟星魂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两本簿子,道:“那就要看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做好。”
    这已是他报答高老大恩情的最后一次机会,他不能不去。
    高老大转过头来望着他,连目光都已变得非常温柔,道:“这次的任务很危险,你就算不去,我也不会怪你。”
    孟星魂道:“我去,我已经答应过你。”
    高老大道:“你没有把握?”
    孟星魂面上露出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应该担心的人是孙玉伯。”
    他从未对自己如此自信,这任务无论多么困难危险,他也有信心完成。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成熟,更聪明,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爱情可以令人变得坚强,勇敢,自信。
    爱情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一样──爱情改变的只是你自己,你不能改变别人。
    高老大走了,是带着微笑走的。
    远处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在等着,她带着微笑坐上马车。赶车的车夫本已等得有点不耐烦,现在心情也好了起来:“老板娘今天一定很顺利,一定得到很令她开心的消息。”
    他从未发现老板娘的笑容竟是如此可爱,如此令人欢愉。无论谁见到这种笑容,心情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回到快活林的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又陪客人们喝了几杯酒,脸上的笑容更甜蜜动人,连客人们都忍不住在问:“老板娘今天为什么特别高兴?”
    直到很迟的时候,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贴身的丫头也觉得她今天脾气特别好,连洗澡水凉了,她都全不在意。
    她微笑着叫丫头早点休息,微笑着关起房门,然后突然回过身,将屋子里每一样可以砸碎的东西都砸得粉碎!
    孟星魂一直站在门口,所以小蝶一走进树林,他就已看到。
    “她果然来了,带着孩子来了。”
    孟星魂这一生从未有过比此刻更幸福快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不祥的预感很荒谬很可笑。
    孩子已睡了。
    小蝶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她看看孩子,再看看孟星魂。
    目光中充满了幸福满足,温柔得如同夕阳下的湖水。
    孟星魂已张开双臂,等着她。
    小蝶扑入他的怀里,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完全是你的了,随便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孟星魂的手从她领子里滑了进去,轻抚着她温暖光滑的肌肤,道:“随便我要怎么样?”
    小蝶闭上眼睛,吃吃地娇笑道:“随便……你难道会吃了我不成?”
    孟星魂道:“我正是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里去。”
    他低下头轻轻地咬她耳朵和脖子。
    小蝶笑着闪,喘着道:“孩子……留神莫要吵醒了孩子……”
    孩子却已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
    小蝶赶紧推开他,拉着衣襟,虽然在自己孩子面前,她还是有点脸红。
    孩子眨眨眼,忽然笑了,道:“娘娘亲叔叔,叔叔一定乖得很。”
    孟星魂也忍不住笑了,走过去抱起孩子,道:“宝宝也乖得很,叔叔亲宝宝。”
    孩子揉着眼睛,道:“宝宝想睡了,娘娘带宝宝回家好不好?”
    小蝶接过孩子,放在床上,柔声道:“宝宝就在这里乖乖地睡,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孩子用力摇头,道:“宝宝不要这个家,这里好脏,好乱,宝宝睡不着。”
    小蝶瞟了孟星魂一眼,勉强笑道:“宝宝先乖乖地睡一觉,叔叔就要带我们到好的地方去了。”
    孩子道:“叔叔会不会骗人?”
    孟星魂柔声道:“叔叔怎么会骗人?宝宝只管安心睡吧!”
    孩子笑道:“叔叔骗人就不乖,娘娘就不亲叔叔了。”他拉着母亲的手,闭上眼睛,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喃喃道:“叔叔就要带宝宝到好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好香的花,宝宝睡的床又软又舒服……”
    他已在梦中找到了那地方,他睡得很甜。
    孟星魂的心却又已开始刺痛,他的确想让他们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确想要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办不到。
    爱情并不能改变一切,不能将这破房子改变成一个温暖的家,也不能将阳光青草变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进袋口,紧紧捏着剩下的一张银票。
    这已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注着他,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过去轻抚他的脸,柔声道:“你用不着担心,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日子过得苦些,也没关系。”
    她本来当然还有些珠宝首饰,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带来。
    她已决心抛却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这点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愿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摇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决心,决心要尽快完成那件任务。
    任务完成后,高老大一定会给他一笔很丰厚的报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为什么?”
    孟星魂道:“我还有件事要去做,只要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后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却要离开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并不长,我也许还可以提早赶回来。”
    小蝶垂下头,道:“以前我也会觉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过去,可是现在,现在却不同了,因为……”
    她忽又紧紧将他拥抱道:“因为我一定会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你,时时刻刻地为你担心,你若不在我身边,那种日子我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孟星魂柔声道:“你一定能过下去的,只要想到我们以后还有几千几百个十天,这十天也很快就会过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孟星魂迟疑着,勉强笑了笑,道:“以后我定会告诉你,但现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现忧虑之色,道:“为什么?是不是怕我担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险?”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险,我也能应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会回来?”
    孟星魂道:“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回来。”
    他假笑着,亲了亲她的脸,又道:“就算别人砍断了我两条腿,我爬也要爬回来的!”
    小蝶望着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泪又流下面颊。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觉得很乱,仿佛已预感到有某种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尤其是孟星魂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更使她忧虑不安。她仿佛已看到孟星魂的两条腿被砍断,正爬着回来。
    她真想不顾一切,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一个女人若是时常要干涉男人的事,迟早一定会后悔的──等到这男人受不了她的时候,她想不后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现在要去做的是什么事,去杀的是什么人,那么她宁可被他埋怨,也会不顾一切地将他留住。
    因为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将令他们两人后悔终生。
    高老大望着满地的碎片,一双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愤怒过。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择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紧,因为她不愿再失去,更不愿被人抢走,不到那样东西已失去价值时,她绝不肯松手。
    她甩掉过很多已失去价值的东西,甩掉过很多已失去价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样。
    可是她从未被别人甩掉过。
    现在,她一手抚养大的孟星魂,却要离开她了,为了另一个女人而离开她,这种事,她怎么能忍受?
    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从她的心里开始燃烧,直烧到她的大脑。
    她需要发泄。
    无论摔破多少东西都不能算是发泄。
    她是女人,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发泄。
    她新浴后的皮肤在灯下看来白里透红,宛如初生婴儿的脸。
    昂贵柔滑的丝袍是敞开的,修长的腿从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来,仍然结实而充满弹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绝没有任何地方肌肉松弛。
    像这样的女人,当然还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当他看到她时,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饿狗看到了肥肉。
    她并没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却不愿这么做。
    女人的肉体就像是饵,只能让男人看到,不能让他得到。
    因为男人是一种很奇怪的鱼,他吞下了饵,往往就会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欲来征服男人。多年前一个酷热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欲燃烧得无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仓房的一角冲洗。她看到有几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并不止孟星魂一个人。
    她并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掩盖自己,反而冲得更仔细,尽量将自己完美无瑕的胴体裸露到月光下。
    因为她忽然发觉自己喜欢被男人偷看。
    每当有人偷看她时,她自己同样能感觉到一种秘密的欢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还发现了两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长成。
    她在他们心目中已不仅是母亲和朋友,而是个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这一点,他们就永远不会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败,是在孟星魂的木屋里。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种时候还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时候,她愤怒得几乎忍不住要将他拉回来斩成肉酱。女人被男人拒绝时,心里的感觉,并非羞愧而是愤怒,这点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确信以后还有机会。
    她永远想不到孟星魂会离开她。
    推开窗子,风很冷。
    情欲也正如火焰一样,冷风非但吹不灭它,反而更助长了火势。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现在虽已没有用,但她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叶翔。
    酒樽是空的。
    叶翔手里的酒樽仿佛好像都是空的。他俯卧在地上,用力压着大地,仿佛要将大地当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虽已残废,人却未残废,就像其他那些三十岁的男人,时时刻刻都会受到情欲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酒总是令男人想女人。
    酒是不是能令女人想到男人?
    是的。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喝了酒后,会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很多不同的女人;女人喝了酒后,却往往只会想到一个男人。
    大多数时候她想到的是一个抛弃了她的男人。
    叶翔是男人,现在他想到了很多女人,从他第一个女人直到最后一个。他有过很多女人,其中大多数是婊子,是他用钱买来的。
    但他第一个女人却不同,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卖给了那女人。
    那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女人。
    只要想到她那完美无瑕的胴体,他就冲动得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手当作她。
    突然有人在笑,笑声如银铃!
    “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可怜,可怜得居然只能用自己的手。”
    叶翔翻过身,就看到了高老大。
    高老大看着他,吃吃地笑道:“你用手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我?”
    叶翔愤怒得脸发红。
    近来他自觉已逐渐麻木,但现在却愤怒得几乎无法忍受。
    高老大还在笑,笑得更媚,道:“你以为我再不会找你了,所以才用手,是么?”
    叶翔勉强控制着怒火,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高老大道:“哦?”
    叶翔道:“你就像是条母狗,没有男人的时候,连野狗都要找。”
    高老大笑道:“那么你就是野狗。”
    她故意让风吹开身上的丝袍,让他看到他早已熟悉的胴体。
    一阵熟悉的热意自他小腹间升起,他忽然用力拉住了她纤巧的足踝。
    她倒下,压在他身上。
    叶翔翻身压住她,喘息着……
    风在林梢。
    叶翔的喘息已渐渐平静。
    高老大却已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冷冷道:“我知道你已不行了,却没想到连这种事你也不行了。”
    叶翔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将你当条母狗,用不着让你享受。”
    高老大的脸色也因愤怒而发红,咬着牙道:“莫忘了是谁让你活到现在的,我既能让你活,同样也能要你死!”
    叶翔道:“我没有忘记,我一直对你很尊敬很感激,直到我发现你是条母狗的时候。你不但自己是狗,也将我们当作狗──你养我们,为的就是要我们替你去咬人。”
    高老大瞪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道:“无论你嘴里怎么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在想着我的。”
    叶翔道:“我的确在想你,连我用手的时候也在想着你,但我也只有在想这种事的时候,才会想到你,因为这种时候,我不敢想她,我不敢冒亵了她。”
    高老大道:“她?她是谁?”
    叶翔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高老大道:“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
    叶翔道:“没有别的,只有她。”
    高老大道:“她究竟是谁?”
    叶翔冷笑道:“她比你高贵,比你美,比你也不知要好多少倍。”高老大听后脸色有些变了。
    叶翔笑得更残酷,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杀了她,只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谁。”
    高老大忽然大笑了,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孙玉伯还有个女儿?”
    叶翔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
    高老大道:“你若去问孙玉伯,他一定不承认自己有个女儿,因为这女儿实在太丢他的人,还未出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
    叶翔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忽然发觉无论任何秘密都瞒不了高老大。
    高老大道:“最妙的是,她肚子大了之后,却还不知谁是肚里孩子的父亲。”
    叶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个纯洁的美丽影子,正痴痴地站在夕阳下的花丛里,痴痴地看一双飞翔的蝴蝶……
    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也是他梦中的情人。
    叶翔跳起来,咬着牙,哽声道:“你说谎,她绝不是这种女人。”
    高老大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女人?你认得她?”
    叶翔咬着牙不能回答。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秘密,他准备将这秘密一直隐藏到死。
    但他当然也知道,若不是为了她,孙玉伯就不会要韩棠去找他,他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高老大带着笑道:“孙玉伯对这女儿本来管得很严,绝不许任何男人接近她,无论谁只要对她有了染指之意,就立刻会发觉孙玉伯属下的打手等着他,那么这人很快就会失踪了。”
    她笑得比叶翔刚才更残酷,接着又道:“但孙玉伯还是忘了一件事,忘了将他女儿像男人一样阉割掉。等他发现女儿肚子已大了时,后悔已来不及。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只有将她赶出去,而且永远不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
    叶翔全身颤抖,道:“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高老大笑了笑,说道:“其实,你每个字都相信,因为你不但见过孙玉伯的那个女儿,也见过她的孩子。”
    叶翔退了两步,忽然坐到地上。
    高老大道:“有件事你也许真的不信──非但你不信,连我都有点不信,像她那样的荡妇,居然还有人敢去爱她。”
    她眨了眨眼,又说道:“你猜她爱上了的人是谁?”
    叶翔咬着牙。
    高老大道:“你当然猜不到,爱上她的人,就是孟星魂。”
    叶翔全身冰冷。
    高老大道:“更妙的是,她居然也像真的爱上了他,居然准备跟他私奔。”
    叶翔颤声道:“我不信──这种事就算真的发生了,你也不会知道。”
    高老大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叶翔道:“你……你已知道,却还是要孟星魂去杀她的父亲。”
    高老大沉下脸,冷冷地说道:“那是他的任务,他不能不去,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她嘴角又露出残酷的微笑,悠然接着道:“等他知道时,那情况一定有趣得很……等到那时,他就会回来的。”
    后面那两句话她说的声音更低,因为她根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叶翔没有听见,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高老大道:“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想去告诉他?”
    叶翔忽然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了解男人,谁知你除了跟男人做那件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
    高老大瞪着眼,道:“我不懂?”
    叶翔道:“你若懂得男人,就应该知道男人也跟女人一样,也会吃醋的,而且吃起醋来,比女人更可怕。”
    高老大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
    她当然懂。
    最冷静的男人往往也会因嫉妒而发狂,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因为那时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已变成野兽。
    高老大笑道:“不错,孙玉伯死了之后,他女儿迟早总会知道是谁杀了他,那时你也许还有机会。”
    叶翔闭起眼睛,说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担心什么?”
    叶翔道:“只担心小孟杀不了孙玉伯。”
    高老大脸上的笑忽然变得神秘,缓缓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的机会很好,简直太好了。”
    叶翔皱眉道:“为什么?”
    高老大道:“你知道是谁来求我暗杀孙玉伯的么?”叶翔摇摇头。
    高老大笑道:“你果然猜不到……谁都猜不到的。”
    叶翔试探着道:“孙玉伯的仇人很多。”
    高老大道:“来找我的并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笑,慢慢地接着道:“你最好记着,仇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的朋友。”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又淡淡地道:“我没有朋友。”
    高老大道:“孟星魂岂非是你的朋友?”
    有人说:“聪明人宁可信任自己的仇敌,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卖的确实很多。因为你只提防仇敌,不会提防朋友。
    高老大的确是聪明人,只不过她还是说错了一点。
    朋友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分不出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在树下挖了个洞,看着那两本簿子在洞中烧成灰烬,再将灰烬埋在土里。
    在行动前,他总是分外小心,无论做什么都绝不留下痕迹,因为“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现在他已将这两本簿子上的名字全都记熟,他确信自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忘记。
    现在他已准备开始行动。
    除了第一次外,他每在行动前都保持平静,几乎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就算一个真正的刽子手在行刑前,心情都会比他紧张得多。但现在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那是不是因为他以前杀人都是报恩,为了奉命,为了尽责,所以自己总能为自己找到借口,而这次杀人却是为了自己。
    他不能不承认这次去杀人是有些私心。因他已想到了杀人的报酬,而且竟想用这报酬来养自己所爱的人。他简直不敢去想,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想法卑鄙无耻。
    “孙玉伯也许本就该杀。”
    “但你为了正义去杀他是一回事,为了报酬杀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星魂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矛盾,只有不去想它──逃避虽也可耻,但世人又有谁没有逃避过呢?有的人逃避理想,有的人逃避现实,有的人逃避别人,有的人逃避自己。
    有时逃避只不过是种休息,让你有更多的勇气去面对人生。
    所以你觉得太紧张时,若能逃避一下,也蛮不错的,但却千万不可逃避得太久,因为你所逃避的问题,绝不会因你逃避而解决的。你只能在逃避中休息,绝不能“死”在逃避里。
    孟星魂站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月明星稀。
    他踏着月色走向老伯的花园,现在去虽已太迟了些,但他决心不再等。
    只有一样事比“明知做错,还要去做”更可怕,那就是“等着去做这件事”。你往往会等得发疯。
    老伯的花园在月色中看来更美如仙境,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花的香气在风中静静流动。
    也没有任何警戒防备,花园的门大开着。孟星魂走了进去。
    他只踏入了这“毫无戒备”的花园一步──
    突然间,铃声一响,十八枝弩箭挟着劲风,白花丛中射出。
    孟星魂的身子也如弩箭般射出。
    他落在菊花上,菊花开得这么美,看来的确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菊花中立刻就有刀光飞起。
    四把刀,一把刀刺他的足踝,一把刀砍他的腰,一把刀在旁边等着他,谁也不知道要砍向哪里。
    还有一把刀却是从上面砍下来的,砍他的头。
    花丛上完全没有借力之处,他身子已无法再跃起,看来已免不了要挨一刀。
    至少挨一刀,也许是四刀。
    孟星魂没有挨上,他身子不能跃起,就忽然沉了下去。
    “一条路在走不通时,你就赶快地找另一条路。”
    孟星魂的武功并不完全是从师父那学来的,师父的武功是死的,他的武功却不死──否则他就死了,早就死了。
    他从经验中学到的更多。
    他身子忽然落入花丛中,落下去之前脚一踩,踩住了削他足踝的一把刀,挥拳打飞了砍他腰的一把刀。
    他身子既已沉下,砍他头的一刀自然是砍空了。
    那把在旁边等着的刀砍下来时,他的脚已踩到地,脚尖一借力,身子又跃起。
    身子跃起时,乘机一脚踢上这人的手。手拿不住刀,刀飞出。
    孟星魂仿佛早已算准这把刀要飞往哪里,一伸手,就已将刀抄住。
    他并没有使出什么奇诡的招式,他使用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就好像这一切本来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一点也不勉强。
    因为他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很好,而且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
    现在他手里虽有了一把刀,但花丛中藏着的刀显然更多。
    他身子还未落下,又有刀光飞起。
    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这声音似比神鬼的魔咒都有效,刀光只一闪,就突又消失。
    花园中立刻又恢复平静,又变得“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戒备”,只有花香在风中飘动。
    但孟星魂却知道老伯已来了。
    只有老伯的命令才能如此有效。
    他身子落下时,就看到老伯。
    老伯身后虽还有别人,但他只看到老伯,老伯无论站在多少人中间,你第一眼总是先看到他。
    他穿着件灰色的布袍,背负着双手,神情安详而悠闲,只有一双眸子在夜色中灼灼发光。他上下打量了孟星魂两眼,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
    孟星魂冷笑道:“我这副身手本来是准备交给你的,但是现在……”
    老伯道:“现在怎么样?”
    孟星魂道:“现在我才知道老伯用什么法子对待朋友,我实在很失望。”
    他冷笑着转身,竟似准备走了。
    老伯笑了,道:“你好像将我这地方看成是可以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孟星魂回过头,怒道:“我偷了你什么?”
    老伯道:“没有。”
    孟星魂道:“我杀了你手下的人?”
    老伯道:“也没有。”
    孟星魂道:“那么我为何不能走?”
    老伯道:“因为我还不知你是为何而来的。”
    孟星魂道:“我刚才说过。”
    老伯微笑道:“你若是想来交我这朋友的,就未免来的太不是时候。在半夜里到我这里来的,通常都是强盗小偷,绝不是朋友。”
    孟星魂冷笑道:“我若真想交朋友,从不选时候,我若想来杀你,也不必选时候。”
    老伯道:“为什么?”
    孟星魂冷冷道:“因为什么时候都一样,只有呆子,才会认为你在半夜中没有防备,就能杀得了你。”
    老伯又笑了,回头道:“这人像不像呆子?”他身后站着的是律香川和陆漫天。
    律香川道:“不像。”
    孟星魂又冷冷笑道:“我是呆子,我想不到老伯只有在白天才肯交朋友。”
    老伯道:“但你白天也来过,那时候为什么不交我这朋友?”
    孟星魂的心一跳,他想不到老伯在满园宾客中,还能记住那么样一个平平凡凡的陌生人。
    他心里虽然吃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淡道:“那天我本不是来交朋友的。”
    老伯道:“你难道真是来拜寿的?”
    孟星魂道:“也不是,我只不过来看看,谁是我值得交的朋友,是你?还是万鹏王?”
    老伯道:“你为什么选了我?”
    孟星魂道:“因为我根本见不到万鹏王。”
    老伯大笑,又回头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样好处?”
    律香川微笑,道:“他至少很坦白。”
    老伯道:“我想你一定还记得他的名字!”
    律香川道:“本来是记得的,但刚才忽然又忘了。”
    老伯皱眉道:“怎么会忽然忘记?”
    律香川道:“那时他既不想来交朋友,自然不会用真名字,既然不是真名字,又何必记住?”
    老伯点点头,又问道:“他所说的话你信不信?”
    律香川道:“他说的理由并不动听,但不动听的话通常是真的,除了呆子外,任何人说谎都会说得动听些。”
    老伯道:“你看他是不是呆子?”
    律香川凝视着孟星魂,微笑道:“绝不是的。”
    孟星魂也在看着他,忽然道:“我至少愿意交你这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都愿意。”
    老伯大笑,道:“你的确不是呆子,你刚选了个好朋友。”
    他拍了拍律香川的肩,道:“带他回去,今天晚上我将客人让给你。”
    陆漫天一直在盯着孟星魂,此刻忽然道:“等一等,你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老伯微笑道:“名字可能是假的,朋友却不会假,我既已知道他是朋友,又何必再问名字?”
    孟星魂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确是个很会交朋友的人。
    无论他是在用手段,还是真心诚意,都一样能感动人,令人对他死心塌地。
    在这种人面前,很少有人能不说真话。
    孟星魂能,他说的还是个假名字。
    陆漫天道:“秦中亭?你是什么地方人?”
    孟星魂道:“鲁东。”
    陆漫天目光如鹰,在他面上搜索,又问道:“你是秦护花的什么人?”
    孟星魂道:“堂侄。”
    陆漫天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孟星魂道:“见过。”
    陆漫天道:“他的气喘病是不是好了些?”
    孟星魂道:“他根本没有气喘病。”
    陆漫天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很满意。
    孟星魂几乎忍不住要将这人当作笨蛋,无论谁都可以想到秦护花绝没有气喘病。
    内家高手很少有气喘病。
    用这种话来试探别人,非但很愚蠢,简直是可笑。
    孟星魂的确想笑,但他听到陆漫天手里铁胆的相击声时,就发觉一点也不可笑了。
    他忽然想到那天在快活林看见过这人,听见过他手捏铁胆的声音,他捏着铁胆走过小桥,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那时孟星魂对他已有些好奇,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要杀孙玉伯的人,原来就是他!
    那天他到快活林去,为的就是要收买高老大手下的刺客。
    现在他故意用这种可笑的问题来试探孟星魂,为的只不过是要加深老伯的信任,他显然早已知道孟星魂的身份。
    这人非但一点也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朋友手里的刀,远比敌人手里的可怕,因为无论多谨慎的人,都难免常常会忘记提防它。
    律香川的屋子精致而干净,每样东西都恰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尘。
    灯光很亮,但屋子里看来还是冷清清的,不像是个家。
    没有女主人的屋子,永远都不是一个家。
    律香川推开厅角的小门,道:“你可以睡在这屋子里,床单和被都是新换过的。”
    孟星魂道:“谢谢。”
    律香川道:“你现在一定很饿,是不是?”
    孟星魂道:“很饿,也很累,所以不吃也睡得着。”
    律香川道:“但吃了就睡得更好。”
    他提起灯道:“你跟我来。”
    孟星魂跟着他,推开另一扇门,竟是间小小的厨房。
    律香川已放下灯,卷起衣袖,带着微笑问道:“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样──这里还有香肠和风鸡,再来碗蛋炒饭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实在觉得很惊异,他想不到像律香川这种地位的人,还会亲自下厨房。
    律香川似已看出了他日中的惊异之色,微笑着道:“自从林秀走了之后,我每天都会在半夜起来,弄点东西吃,我喜欢自己动手,也许只有在厨房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真正轻松。”
    孟星魂笑了,道:“我没有下过厨房。”
    他决定以后也要时常下厨房。
    律香川从纱橱里拿出三个蛋,忽然道:“你没有问林秀是谁?”
    孟星魂道:“我应该问吗?”
    律香川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现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经死了。”
    他将三个蛋打在碗里。
    他看来虽有点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还是很稳定。
    孟星魂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仿佛很难找到一个人来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着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没有多少朋友,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地位,就好像会忽然变得没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现在我们一起在厨房里炒蛋,我对你说了这些话,我们好像已经是朋友,但以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变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说不定会变成我的属下,也说不定会变成我竞争的对手,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有些事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说,蛋和饭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饭,永远不会变成肉丝炒面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开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们能像蛋炒饭一样,永远不要变成别的。”
    “嗤拉”一声,蛋下了油锅。
    蛋炒饭又热又香,风鸡和香肠也做得很好。
    孟星魂装饭的时候,律香川又从纱橱下拿出一小坛酒。
    他拍碎泥封,道:“你想先吃饭?还是先喝酒呢?”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律香川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不喝酒的人不但可怕,而且很难交朋友?”
    孟星魂道:“我只不过是今天不想喝!”
    律香川盯着他,道:“为什么?是不是怕在酒后说出真话?”
    孟星魂笑笑道:“有的人喝了酒后也未必会说真话。”
    他开始吃饭。
    律香川凝视着他,道:“看来只要你一下决心,别人就很难令你改变主意。”
    孟星魂道:“很难。”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怎会下决心到这里来的?”
    孟星魂没有回答,好像觉得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律香川道:“你一定也知道,我们最近的运气并不好?”
    孟星魂道:“我的运气很好。”
    律香川道:“你相信运气?”
    孟星魂道:“我是一个赌徒,赌徒都是相信运气的。”
    律香川道:“赌徒有好几种,你是哪一种?”
    孟星魂道:“赌徒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律香川道:“你是赢家?”
    孟星魂微笑,道:“我下注的时候一向都押得很准。”
    律香川也笑了,道:“我希望你这一注也没有押错才好。”
    他也没有喝酒,慢慢地吃了大半碗饭。
    孟星魂笑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蛋炒饭,你若改行,一定也是个好厨子。”
    律香川道:“若改行做赌徒呢?”
    孟星魂道:“你已经是赌徒,而且到现在为止,好像也一直都是赢家。”
    律香川大笑,道:“没有人愿意做输家,除非运气突然变坏。”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每个人运气都有转坏的时候,这也许就是赌徒最大的苦恼。”
    律香川道:“所以我们就要乘手风顺的时候多赢一点,那么就算运气转坏了,输的也是别人的本钱。”
    他站起来,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笑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现在我只想要张床。”
    律香川道:“像你这样的男人,想到床的时候,通常都还会联想到别的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律香川道:“女人。”
    他指了指旁边一扇门,道:“你若想要女人,只要推开这扇门。”
    孟星魂摇摇头。
    律香川道:“你根本用不着客气,更不必难为情,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正常。”
    孟星魂又摇了摇头。
    律香川仿佛觉得有点惊异,皱眉道:“你不喜欢女人?”
    孟星魂笑笑,道:“我喜欢,却不喜欢别人的女人。”
    律香川目光闪动,道:“你有自己的女人?”
    孟星魂微笑着点点头。
    律香川道:“你对她很忠心?”
    孟星魂又点点头。
    律香川道:“她值得?”
    孟星魂道:“在我心目中,世上绝没有比她更值得的女人。”
    他本不愿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私事。
    但这却是他最得意、最骄傲的事,男人通常都会忍不住要将这种事在朋友面前说出来,就好像女人绝不会将美丽的新衣藏在箱底。
    律香川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仿佛被人触及了心中的隐痛。
    这是不是因为他曾经被女人欺骗?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世上根本很少有真正值得你牺牲的女人,太相信女人的赌徒,一定是输家。”
    他忽然又笑了笑,拍了拍孟星魂的肩,道:“我只希望你这一注也没押错。”
    窗纸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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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图穷匕现
    孟星魂还没有睡着,他心里觉得又兴奋又恐惧,又有很多感慨。
    他发觉老伯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以接近,也没有他想像中那么聪明。
    老伯也是个人,并不是个永远无法击倒的神。
    他一生以善交朋友自豪,却不知他最亲近的朋友在出卖他。孟星魂甚至有些为他觉得悲哀。
    律香川也是个奇怪的人,他表面看来本极冷酷镇静,其实心里也似有很多不能向别人叙说的痛苦和秘密。
    最奇怪的是,他居然好像真的将孟星魂当作自己的朋友,非但没有向孟星魂追查质问,反而在孟星魂面前吐露出一些心事。
    这令孟星魂觉得很痛苦。
    他不喜欢出卖一个将他当朋友的人,但却非出卖不可。
    想到小蝶时,他心里开始觉得很幸福温暖。
    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抱着孩子入了梦乡?还是在想着他?
    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候在一个又破又冷的小屋里,等着他,想着他,孟星魂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刺痛,有些酸楚。
    他发誓,只要这件事一做完,他就立刻回到她身边去。
    他发誓,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对她,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再离开她。
    他想到律香川的话。
    “世上根本很少有值得牺牲的女人。”
    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律香川并不了解她,他相信等到律香川认得她的时候,对她的看法就会改变了。
    只可惜律香川永远不会认得她。
    孟星魂叹了口气,心里忽然平静。因为他终于有了个值得他忠实的人,而且相信她对他也同样忠实。
    “男人能有个这么样的女人,真是件好事。”
    他平静,因为他不再寂寞。
    逐渐发白的窗纸突然轻轻一响。
    孟星魂立刻像猫般跃起,掠到窗前。
    推开窗,他就看到乳白色的晨雾中,淡黄色的花丛后,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陆漫天。
    陆漫天终于现身了。
    孟星魂掠入菊花丛,赤着脚站在干燥的土地上,地上的露水很冷。
    陆漫天的目光更冷,瞪着他,瞪了很久,才沉声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你是谁?”
    孟星魂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陆漫天又瞪了他很久,终于也慢慢地点点头,道:“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半个月之前,你已应该在这里了。”
    孟星魂道:“那么现在我也许在棺材里。”
    陆漫天突然笑笑,道:“你很小心。”
    孟星魂道:“我从不冒险,所以我还活着。”
    陆漫天道:“其实你本不必如此小心,有我在这里照顾,你还怕什么?”
    他的脸在雾中看来宛如死人,笑起来比不笑时更难看。
    孟星魂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厌恶之意,冷冷说道:“你本是老伯的好朋友,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出卖他。”
    陆漫天居然神色不变,淡淡道:“有些事你还不懂,这就是人生,一个人只想爬得高些,有时就不能不从别人头上踩过去。”
    孟星魂道:“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
    陆漫天道:“高老大没有告诉你?”
    孟星魂摇摇头。
    陆漫天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孟星魂点点头。
    陆漫天道:“很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孟星魂道:“等机会来的时候。”
    陆漫天道:“没有机会,永远没有,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再等十年,也是白等。”
    陆漫天道:“所以你根本不必等,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制造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陆漫天道:“今天。”
    孟星魂动容道:“今天?”
    陆漫天道:“今天黄昏。”
    他转身走出去,缓缓接着道:“有些事非但绝不能等,而且一定要快,越快越好!这就叫迅雷不及掩耳。”
    孟星魂跟着他,听着。陆漫天道:“老伯喜欢花,每个黄昏都要到园子里遛遛,看看花,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来从未有一天间断。”
    孟星魂道:“他一个人?”
    陆漫天道:“他从来不要别人陪他,因为他总是利用这段时候,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有很多大事都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决定的。”
    孟星魂道:“但园里一定还是埋伏着暗卡。”
    陆漫天点点头,忽然在一丛菊花前停下,道:“他每天都要逛到这里才回头。”
    孟星魂道:“这里就有暗卡。”
    陆漫天道:“有,但我可以叫它没有。”
    他忽然蹲下去,伸手拔起一株菊花。
    这株菊花竟是活的,被他一拔,就连根而起。
    下面竟有个小小的洞穴。
    陆漫天道:“你下去试试。”
    孟星魂道:“用不着试,我可以下去。”
    陆漫天道:“好,今天黄昏,你就躲在这里,带着你的兵器。”
    他忽又问道:“你以前是用什么杀人的?”
    孟星魂道:“看情形。”
    陆漫天道:“像这种情形呢?”
    孟星魂道:“用暗器。”
    陆漫天道:“什么暗器?”
    孟星魂道:“够快、够准、够狠的暗器。”
    陆漫天面上露出满意之色,道:“好,老伯看花的时候,常常很专心,而且,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暗算他。”
    孟星魂道:“我得手的机会有多大?”
    陆漫天道:“至少有七成机会,除非你──”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七成机会已足够,通常有五成机会时,我已可以下手。”
    陆漫天道:“听说你从未失手过。”
    孟星魂淡淡地一笑,道:“问题并不在有几成机会,而在你能把握机会,若是真的能完全把握住机会,一成机会也已足够。”
    陆漫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孟星魂道:“你没有。”
    陆漫天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我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是不是绝不会有人看到?”
    陆漫天笑道:“问得好。”
    他将拔起的菊花又埋下,才接着道:“这里晚饭开得很早,开饭时会有铃声,那时你无论在哪里,一听到有铃声,就立刻要赶来。”
    孟星魂道:“立刻?”
    陆漫天道:“立刻!连一眨眼的工夫都耽误不得,我只能负责在那片刻间绝不会有人看到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若耽误了,非但误了大事,你自己也得死!”
    孟星魂擦净了脚上的土,又躺回床上。
    现在一切事都已决定,只等着最后一击,就好像龙已画成,只等点睛。
    事情的发展非但远比他想像中快,而且也远比他想得容易,他本该很满意才是。
    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心里反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他自己弄不清楚。
    一切事的安排都很妥当周密,也许只不过安排得太容易了些。而且是别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做事一向都由自己来安排决定,从没有人替他出过一分力。
    他从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他更不愿太信任陆漫天。
    但这件事的主谋本来是他,想杀老伯的也是他,他完全没有理由出卖我,我更没有理由怀疑他。
    孟星魂只有尽量使自己安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只有等,等到黄昏──
    正午。
    老伯在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找几个人来聊聊,他认为在这种闲谈中非但能发现很多事,也能决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饭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却有个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他请到午饭桌上。
    老伯吃得很简单,午饭通常只有四菜一汤,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认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腻。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只鸡,一碗肉。
    老伯微笑着道:“年轻人都喜欢吃肉,我年轻时也喜欢吃肉,吃肉才有劲,两天不吃肉,我做事就会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孟星魂在吃肉,他绝不客气。
    老伯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伙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还不错。”
    老伯道:“做菜的厨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总觉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致。”
    孟星魂道:“我们那条船上厨子有三个,只有一个姓吴的是闽南人,其余两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关东大汉,所以我们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捏着把冷汗。
    他发觉老伯在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将“秦中亭”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老大给他的资料极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马脚。
    老伯问得虽轻描淡写,但只要他答错一句话,就休想活着吃完这顿饭。
    孟星魂一句话也没有答错。
    他吃完了这顿饭。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他简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觉裤裆凉凉的,好像已被冷汗湿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边一直很少说话,直到吃过饭走出门,走上菊花丛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刚才叫我带你到四处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吗?”
    孟星魂摇摇头,最近他好像常常摇头,他已学会装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从此你差不多就是我们自己的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点。”
    孟星魂道:“哪点?”
    律香川道:“你还没有为他杀过人。”
    他笑笑,接着道:“但是你不必着急的,这种机会随时会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却不知哪种机会比较多些?是杀人?还是被谋杀?”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涩,缓缓道:“不是杀人,就是被谋杀,有些人本来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但忽然间,他却被人杀了,到那时你才会想到,杀人和被杀的机会原来一样多。”
    孟星魂道:“你本来是不是从未想到孙剑也会被杀?”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孙剑被杀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是十二飞鹏帮最光荣的战绩,他们当然惟恐别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闪动,道:“易潜龙叛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没有叛变,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还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胆子,他只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孬种。”
    孟星魂道:“孬种?”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险时,立刻就溜了,带着老伯给他的几百万家财溜了。”
    孟星魂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们找过,却找不着,据说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岛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个浪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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