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7章死亡游戏
    ──他绝不是那种可以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可是为了冰冰,情况就不同了。
    冰冰低下了头,沈璧君也低下了头,风四娘举杯,萧十一郎也举起了酒杯。
    酒杯却是空的。
    两个人的酒杯都是空的,他们居然不知道。
    在这片刻中,他们之间的情绪忽然又变得很微妙。
    这次第一个开口的又是风四娘,她问冰冰:“那天你怎么会忽然不见了的?”
    “我本来不能喝酒,回去时好像就有点醉,想喝杯茶解酒……”
    谁知道一杯茶喝了下去,她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晕倒。
    在茶里下药的是轩辕三成,带走冰冰的却是轩辕三缺。
    他们将冰冰送给鲨王。
    可是鱼吃人并不吃人,对冰冰居然很客气──他心里好像在打别的主意。
    “他好像想利用我要挟萧……萧大哥做一件事。”冰冰低着头:“所以只不过把我软禁了起来,并没有对我无礼。”
    “他软禁我的地方,萧十二郎当然知道。”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带萧大哥来找我。”
    冰冰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萧大哥”这三个字却说得很响。
    沈璧君偏偏好像没有听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鲨王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徒弟。”她又叹了口气,慢慢接道:“他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徒弟,却不知是不是个好朋友?”
    萧十一郎苦笑。
    明明应该是一句赞美的话,到了风四娘嘴里,就会变得又酸又辣。
    明明是一句骂人的话,若从她嘴里骂出来,挨骂的人往往反而会觉得很舒服。
    ──像风四娘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能不能忘得了她?
    那一夜的痛苦和甜蜜,现在却似已变成了梦境,甚至比梦境还虚幻遥远。
    可是风四娘明明就坐在他面前。
    萧十一郎又举杯,杯中已有酒。
    风四娘的眼睛更亮,忽然又道:“你虽然没有去过八仙船,我却去过。”
    萧十一郎道:“你见到了鲨王?”
    风四娘道:“我见到了他,他却没有看见我。”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死人是看不见别人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鲨王已死了?”
    风四娘道:“不但鲨王死了,请帖上有名字的人,除了花如玉外,已全都死了。”
    萧十一郎道:“是谁杀了他们?”
    风四娘道:“本来应该是你。”
    萧十一郎道:“是我?”
    风四娘道:“至少别人都会认为是你。”
    萧十一郎苦笑。
    风四娘道:“杀他们的,是把快刀,而且只用了一刀。”
    萧十一郎苦笑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鲨王、鱼吃人?”
    风四娘道:“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能一刀杀了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出?”
    风四娘摇摇头,道:“你想得出?”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何必去想?这种事我遇见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风四娘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举起酒杯,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没有去看沈璧君。
    ──沈璧君是不是也在看着他?
    ──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受了冤屈,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风四娘道:“为了一个约会。”
    萧十一郎道:“谁的约会?”
    风四娘道:“别人的约会。”
    萧十一郎道:“别人是谁?”
    风四娘道:“养狗的人。”
    萧十一郎道:“约会总是两个人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还有一个‘别人’是谁?”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连城璧。”
    萧十一郎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无论连城璧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十一郎对他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弥补的愧疚。
    这是谁的错?
    看见他深藏在眼睛里的痛苦,风四娘立刻又问道:“你猜他们约会的地方在哪里?”
    萧十一郎摇遥头。
    风四娘道:“就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这水月楼?”
    风四娘道:“月圆之夜,水月楼。”
    月已圆了。
    圆月就在窗外,萧十一郎抬起头,又垂下,仿佛不敢去看这一轮圆月。
    他没有问风四娘怎么会知道这消息的,也没有问沈璧君怎么会离开了连城璧。
    他并不是个愚蠢的人,这件事也并不难推测。
    事实上,他早已猜出连城璧必定和这阴谋有很密切的关系。
    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不忍说,也不敢说。
    但现在连城璧就要来了,沈璧君就在这里,到了那时,会发生些什么事?
    萧十一郎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沈璧君忽然站起来,肃然凝视着窗外的明月,道:“时候已不早了,我……我已该走了。”
    萧十一郎心里忽又一阵刺痛。
    ──我已该走了。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她说过已不止一次,每次她要走的时候,他都没有阻拦过。
    这次他当然更不会。
    他从来也没有勉强过别人,更没有勉强过沈璧君。
    ──她本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迟早总是要走的。
    ──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
    萧十一郎看着手里的空杯,整个人都像是这酒杯一样空了。
    沈璧君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看。
    ──她心里又何尝不痛苦?可是她又怎能不走?
    风叫娘忽然瞪起了眼睛,瞪着她,道:“你真的要走?”
    沈璧君勉强忍住了泪,道:“我们虽然一起来的,可是你不必陪我走。”
    风四娘道:“你要一个人走?”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行。”
    沈璧君吃了一惊:“为什么不行?”
    风四娘道:“你连一杯酒都没有陪我喝,就想走了?打破头我也不会让你走的。”
    沈璧君吃惊的看着她,又勉强的笑了笑,道:“你醉了。”
    风四娘瞪着眼道:“不管我醉了没有,你都不能走。”
    沈璧君用力握紧了双手,道:“你若一定要我喝,我就喝,可是喝完了我还是要走的。”
    风四娘道:“你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我们既然是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
    突听楼梯下一个人厉声道:“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走。”
    若说江湖中有一半人认得风四娘,这句话当然未免有点夸张。
    可是江湖中有一半人都听说她这么样的一个人,也知道她的脾气。
    她说要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来,不管刮风也好,下雨也好,路上结了冰也好,门口摆着油锅也好,她说来就来,随便什么事都休想拦得住她。
    她说要走的时候,就一定会走,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一样会走,不管什么人也休想拉得住她。
    就连逍遥侯都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现在居然有人不许她走!
    风四娘又笑了。
    她带着笑,看着这个从楼下走上来的人,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
    这个人居然是王猛。
    王猛虽然全身都是湿的,一张脸却又干又硬,眼睛里更像是要冒出火来。
    风四娘道:“刚才是你在下面鬼叫?”
    王猛道:“哼。”
    风四娘道:“你不许我走?”
    王猛道:“哼。”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王猛瞪着她。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没有走,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走。”
    王猛道:“你想走也走不了。”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走不了?难道你还想拉住我?”
    王猛道:“哼。”
    风四娘嫣然道:“只可惜腿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我要走的时候,随便谁也拉不住。”
    王猛冷冷道:“腿虽然长在你自己身上,可是你的左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左腿,右腿若要走我就砍断你的右腿。”
    风四娘道:“若是我两条腿都要走,你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
    王猛道:“哼。”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是少了两条腿,岂非难看得很?”
    王猛冷笑道:“那至少还比脸上多了个大洞的男人好看。”
    风四娘道:“你脸上好像并没有大洞,连小洞都没有。”
    王猛道:“那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跟你打过交道。”
    风四娘道:“谁跟我打过交道?”
    王猛道:“史老二。”
    风四娘道:“史秋山?”
    王猛道:“难道你已忘了他?”
    风四娘道:“难道他脸上已多了个大洞?”
    王猛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下去看看?”
    史秋山脸上果然有个洞,虽然不能算很大的洞,却也不能算小。
    ──无论多大的伤口,只要是致命的伤口,绝不能算小。
    事实上,他脸上除了这个洞之外,已没有别的。
    风.四娘忽然变得很难受。
    不管怎么样,史秋山总是她的熟人。
    这个人活着时虽然并不好看,也不讨人欢喜,至少总比现在可爱些。
    这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在她面前摇着折扇,现在……
    风四娘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是哪里找到他的?”
    王猛道:“在水里。”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忽然溜了,想不到……”
    王猛握紧双拳,恨声道:“你也想不到他已被人像死鱼般抛在水里?”
    风四娘叹道:“我实在想不到。”
    王猛道:“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风四娘摇摇头。
    王猛忽然跳起来,大吼道:“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王猛道:“因为你就是凶手。”
    风四娘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得并不太自然。
    无论谁被人当做凶手,都不会笑得太自然。
    霍无病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已认得史秋山?”
    风四娘道:“我认得的人很多。”
    霍无病道:“他是不是也早已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嗯。”
    霍无病道:“他刚才是不是一直都在跟着你?”
    风四娘道:“嗯。”
    霍无病道:“他既然一直在你身旁,若有别人来杀了他,你会不知道?”
    风四娘忽然也跳起来,大声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跳得比王猛还高,叫的声音比王猛还大。
    她真的急了。
    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在这条船上杀了史秋山,再抛下水里去?
    史秋山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知道。”
    霍无病皱眉道:“你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霍无病道:“你说。”
    萧十一郎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让别人把自己的脸打出个大洞来,除非他是个木头人。”他笑了笑,接着道:“史秋山当然不是木头人,是江湖中唯一得到铁扇门真传的高手,若有人再做兵器谱,他的铁扇子至少可以排名在前三十位之内。”
    霍无病冷笑道:“你知道的事倒还不少。”
    萧十一郎道:“我还知道,就算他是个木头人,若被人抛在水里,也会有“噗通”一声响的,这里的人都不聋,为什么没听见?”
    霍无病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根本不是死在这条船上的。”
    霍无病抢着道:“若不是死在这条船上,死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水里。”
    王猛道:“水里?”
    萧十一郎道:“在水里杀人,就不会有声音发出来,所以船上的人才没有听见动静。”
    王猛道:“他刚才明明还在船上,怎么会忽然到水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我刚才明明还在楼上,怎么会忽然下楼来了?”
    王猛道:“是你自己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可以自己下楼,他为什么不能自己下水?”
    王猛怔了怔,道:“他好好的在船上站着,为什么要自己下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也正想去问问他。”
    王猛冷笑道:“只可惜他已没法子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的确已没法子告诉我,可是史秋山……”
    王猛道:“你看不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
    王猛道:“当然。”
    萧十一郎道:“你是凭哪点看出来的?”
    王猛又怔住。
    这个死人的装束打扮虽然和史秋山完全一样,可是一张脸却已根本无法辨认。
    你随便在什么人脸上打出这么样一个大洞来,样子看来都差不多的。
    萧十一郎道:“史秋山忽然不见,你却在水里捞出了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认为这个人就是史秋山,其实……”
    王猛道:“其实怎么样?”
    萧十一郎淡淡道:“其实你自己现在一定也没有把握,能断定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王猛不能否认。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霍无病却冷笑道:“你是说史老二自己溜下水去,杀了这个人,再把这个扮成他的样子,让别人认为他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这难道不可能?”
    霍无病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连我们兄弟也瞒住?”
    萧十一郎叹道:“这些你本该去问问他自己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没法子答复。”
    霍无病冷冷道:“我还是有句话要问你。”
    萧十一郎在听着。
    霍无病厉声道:“这个人若不是史秋山,史秋山的人在哪里?”
    萧十一郎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回答了这句话:“他的人就在这里。”
    一个有教养的淑女,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是绝不会插嘴的。
    沈璧君一向是个淑女,但这次她却破了例。
    “就在这里。”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这双眼睛正瞪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史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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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揭开面具
    若说江湖中有一半人都认得沈璧君,这句话当然更夸张。
    可是江湖中知道她的人,绝不比知道风四娘的人少──不但知道她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也知道她是个端庄的淑女。
    像她这样的女人,既不会随便说话,更不会说谎话。
    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史秋山?
    大家的眼睛,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奇怪的脸。
    一张既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甚至连嘴都没有的脸。
    一张木板脸。
    ──她说的竟是这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
    大家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谁也不愿再看他第二眼。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有两个洞,两个又黑又深的洞。
    洞里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把锥子。
    甚至连霍无病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打量着沈璧君:“你说他就是史秋山?”
    沈璧君用力握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霍无病冷笑道:“可是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在船上了。”
    沈璧君道:“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霍无病道:“不是?”
    风四娘抢着道:“刚才萧十一郎舞刀的时候,这个人已换了一个。”
    霍无病皱起了眉。
    风四娘道:“这个人刚才是不是忽然不见过一次?”
    霍无病道:“嗯。”
    风四娘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已换过一个人了。”
    霍无病道:“换成了史秋山?”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可是沈……我的朋友若说这个人就是史秋山,那么就一定是的。”
    霍无病道:“她……”
    风四娘不让他开口,又道:“你若不相信,为什么不打开这个人脸上的盖子来看看?”
    霍无病终于又转过头,看了他第二眼。
    这张木板脸上当然还是不会有一点表情,可是脸上的两个洞里,那种锥子般的眼睛,却已变得更黑,
    更深、更可怕。
    风四娘道:“你若不是史秋山,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王猛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史老二,也不妨说出来,我们总是兄弟,绝不会帮着外人来对付你。”
    青衣人忽然道:“猪!”
    王猛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青衣人冷冷道:“我说你们都是猪。”
    王猛瞪大了眼睛,好像还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
    他并:不是反应很快的那种人。
    青衣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他指的是沈璧君。
    风四娘刚才虽然已说漏一个沈字,可是大家并没有注意。
    青衣人道:“她就是沈璧君,就是为萧十一郎连家都不要了的那个女人,为了萧十一郎,她连丈夫都
    可以出卖,她说的话你们居然也相信?”
    沈璧君的脸色虽然更苍白,神情居然很镇定,风四娘几次要跳起来打断这人的话,却被她拉住。
    灯光照在地脸上,这次她的头并没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高。
    这件事对她说来已不再是羞耻。
    青衣人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史秋山?你有什么证据?”
    沈璧君道:“你的脸就是证据。”
    青衣人道:“你看见过我的脸?”
    沈璧君道:“你敢掀开面具来,让别人看看你的脸?”
    青衣人道:“我说过,我不是来让别人看的。”
    沈璧君道:“你是来杀人的?”
    青衣人道:“是。”
    沈璧君道:“现在就已到了杀人的时候。”
    青衣人道:“哦?”
    沈璧君道:“你的面具一掀开,至少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青衣人道:“谁?”
    沈璧君道:“不是我,就是你。”
    青衣人道:“我若不是史秋山,你情愿死?”
    沈璧君道:“是。”
    青衣人冷笑,道:“妄下判断,不智已极,你已死定了。”
    沈璧君道:“我本就在等。”
    青衣人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掀开我这个面具?你不敢?”
    沈璧君没有再说话。
    她已走过去。
    萧十一郎轻轻吐出口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沈璧君变了。
    她本来从不愿说一句伤人的话,可是刚才她说的每句话都锋锐如刀。
    她本是个温柔脆弱的女人,可是现在却已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
    ──宝石岂非也要经过琢磨后,才能发出灿烂的光华?
    萧十一郎看着她走过去,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心里充满了骄傲──为她而骄傲。
    他知道她现在毕竟已站起采了,已不再是倚着别人站起来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两条腿。
    风四娘却忍不住道:“小心他乘机出手。”
    沈璧君头也不回,道:“他不敢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我不但已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也已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是谁?”
    沈璧君道:“是……”
    她只说出一个字,舱外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大声道:“沈姑娘千金之体,何必冒这种险,我掀开他
    面具岂非也一样。”
    说到第二句话,这人已冲到青衣人面前,枯瘦矮小,灵活如猿猴,
    竟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看见他冲过来,青衣人黑洞里的瞳孔突然收缩,竟似比别人更吃惊。
    “你……”
    他想说话,侯一元的出手却比他更快,已闪电般搭上了他的面具。
    只听“波”的一声,火星四溅,厚木板做成的面具,突然碎裂。
    船舱里立刻响起一声惨厉的哀号,侯一元身子已凌空跃起,反手洒出一掌丧门钉,隔断了退路,“飞
    鸟投林”,正准备穿窗而出。
    他出手之狠、准、快,竟远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这一掌丧门钉,更阴狠毒辣,十三点寒光,竟全都是往沈璧君身上打过去的。
    他算准了萧十一郎他们必定会先抢着救人,已无暇拦他。
    可是他忘了身旁还有个毁在他手里的青衣人,他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青衣人的脸,虽然已血肉模糊,全身虽然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两肩琵琶骨,也已被炸碎。
    可是他死也要留下侯一元。
    他虽然已抬不起手,可是他还有嘴,还有牙齿。
    侯一元身子已穿窗而出,突然觉得脚踝上一阵剧痛。
    青衣人竟一口咬在他小腿上,就像是条饥饿的野兽,咬住了他的猎物,一口咬住,就死也不肯放松。
    船舱中又响起一声惨呼,这次惨呼声却是侯一元发出来的。
    他的人已跌在窗框上,鲤鱼打挺,还想再翻身跃起。
    青衣人的头却已撞了过去,撞在他两腿之间。
    他的人也突然扭曲,从窗框上直滚下去,眼泪、鼻涕、口水,流满了一脸,脸色已惨白如纸。
    接着,每个人都嗅到了一阵扑鼻的臭气,都看见他的裤子已湿。
    每个人都活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
    可是有些人不但活得卑贱,死得也卑贱,这才是真正值得悲哀的。
    青衣人也倒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不停的喘息。
    他满脸是血,满嘴是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他仇人的血。
    没有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吐了。
    青衣人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呼声:“老三……老三……”
    他在呼唤他的兄弟。
    也许有人还想问他究竟是谁,听见这呼声,也不必再问了。
    沈璧君竟真的没有看错。
    霍无病脸色看来更憔悴,长长叹息,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秋山的语声如呻吟,他们只有蹲下来,才能听得清:“老大,我错了,你们不能再错,你真正的仇
    人并不是萧十一郎,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
    霍无病用力握住他的手:“该死的是谁?”
    史秋山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了三个字,只可惜他说的这三个字,也没有人听得见了。
    该死的究竟是谁?
    第一个青衣人又是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秋山临终前说出的那三个字,究竟是谁的名字?
    尸体己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
    ──他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人?
    “这件事原来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侯一元早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已走了,已换成了史秋山,所以故意喊出了那一声“混元一气功”来
    为他掩护。”
    “不错。”
    “可是史秋山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忽然失踪。”
    所以他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李代桃僵,使别人认为史秋山已死了,而且是死在风四娘手
    里的。
    王猛握紧双拳,恨恨道:“那老猴子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到这个人的尸体。”
    风四娘道:“因为他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王猛铁青的脸也红了。
    这次风四娘当然放过了他,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
    他们一定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破他们的秘密。”
    ──那第一个人青衣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他走后为什么还要人代替他?
    ──史秋山为什么肯代替他?
    ──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风四娘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都是天宗的人。”
    “天宗是什么?”
    王猛还想再问,霍无病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已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霍无病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萧十一郎,但是他的话都是对萧十一郎说
    的,又道:“也许我们本就不该来。”
    他拉着王猛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响,他们显然并没有等渡船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他们本不必这么急着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要走的人既然不止他们两个,渡船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目光也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沈璧君。
    这句话他是对准说的?风四娘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他?是为
    了沈璧君?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还没有开口,沈璧君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渡船来了。”
    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渡船又何必回来?”
    风四娘道:“可是你……”
    沈璧君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酒喝完了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趁这机会逃
    走。”
    看着她走上楼,风四娘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女人,可是女人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
    白。”
    萧十一郎也在笑,苦笑。
    风四娘看了他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在听着。
    风四娘目光也凝视在远方,不再看他:“我现在总算明白,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十一郎沉默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受……”
    有些人很少会将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泪留在脸上。
    他们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酒一倾满,杯就空了。
    他们并不想真正享受喝酒的乐趣,对他们来说,酒只不过是种工具。
    一种可以令人“忘记”的工具。
    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现在风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璧君眼睛里却仿佛有了层雾。
    她们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既没有要别人陪,也没有说话。
    风四娘从未想到沈璧君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喝酒。
    她知道她绝不是想借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对忘不了的。
    她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酒岂非总是能给人勇气?
    风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璧君皱眉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沈璧君道:“听不见什么?”
    风四娘道:“听不见你说的话。”
    沈璧君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总要说出来的。”
    ──这句话她本来也不该说,她说出来,只因为她已不停的喝了几杯酒。
    沈璧君当然还能听得见,她也放下了酒杯,轻轻的,慢慢的……
    她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了的那个青衣人是谁?”
    这时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得浓了。
    一阵风吹过来,乳白色的浓雾柳絮般飘入了窗户。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
    远。
    他们的人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沈璧君已走出去,楼上也有个窄窄的门,门外也有道低低的栏
    杆,她倚着栏杆,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别人的那句话。
    风四娘却没有忘记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个青衣人是谁?”
    雾在窗外飘,在窗外飘过了很久,沈璧君才慢慢的说道:“假如你常常注意他,就会发现他有很多跟
    别人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风四娘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种很小的动作,别人虽然不会在意,可是假
    如你已跟他生活了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都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这次风四娘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脸上戴着面具,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他。”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
    得那个青衣人一定是我认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他们一换了人,你立刻就能看出来?”
    沈璧君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个人是史秋山?”
    沈璧君道:“因为他平时手里总是有把扇子,他总是不停的在转着那柄扇子,所以他手里没有扇子的
    时候,他的手也好像在转着扇子一样。”
    风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连城璧呢?他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同?”
    现在她当然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就是连城璧,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谁跟沈璧君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沈璧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风四娘道:“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十一郎也在水月楼,所以他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沈璧君道:“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萧十一郎在水月楼,所以才把约会的地点订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萧十一郎的名字,她确实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可是说到这四个字时,她
    声音还是带着种奇怪的感情。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来了。”
    沈璧君道:“他来了。”
    风四娘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沈璧君道:“也许他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风四娘道:“他既然要走,为什么又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璧君道:“因为他一走要有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这里,探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风四娘道:“等到他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别人的耳目?”
    沈璧君道:“他们随时都可以再换一次人。”
    风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沈璧君道:“一定会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连城璧再来的时候,就是他要和萧十一郎分生死,决胜负的时候。
    这两个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她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
    她当然要走。
    风四娘道:“可是你没有走。”
    沈璧君道:“我没有走。”
    风四娘道:“你留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沈璧君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风四娘道:“你说。”
    沈璧君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风四娘承认。
    沈璧君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风四娘道:“我没有猜。”
    沈璧君道:“一个人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风四娘道:“你已下了决心?”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什么决心?”
    沈璧君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件事。”
    风四娘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忽然感觉到沈璧君要告诉她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璧君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信任他,他
    若再让你走,他就是个白痴。”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人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风四娘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她冲到栏杆前时,沈璧君的人已没人那烟一般的浓雾里,雾里传来“噗通”一响,一个人从她身旁冲
    过去飞起,落下,萧十一郎也已跃入湖心。
    风四娘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人拿灯来,灯越多越好。”
    这句话她是对冰冰说的。冰冰却只是痴痴的坐在床头,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人
    能了解也没有人能解释的表情。
    她已这样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她而已,风四娘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风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见萧十一郎,也看不见沈璧君。
    她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来,灌进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剑锋,从
    她嘴里,笔直的刺入她心里,她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个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里,她永远救不了别人的,
    只有等着别人来救她,等她想起这一点时,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雾也是冷的,船上的灯火在冷雾中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残星还遥远。
    死却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人都说,一个人在死
    前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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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春残梦断
    可是现在她却只在想一件事──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璧君?
    她拼命想跳起来,再找他们。
    她没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抽动着。
    灯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双。
    无数双眼睛都是萧十一郎一个人的。
    她并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在为自己的生命祈求。
    她只祈求上苍,能让萧十一郎找到沈璧君,救回沈璧君。
    因为她知道,沈璧君若死了,萧十一郎的痛苦会有多么强烈深远。
    那种痛苦是她宁死也不愿让萧十一郎承担的。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风四娘对你的感情?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萧十一郎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他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他就是萧十一郎。
    只有在一个人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可怕。
    风四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风四娘并没有死。
    她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她的心却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为她看见了萧十一郎的眼睛。
    因为她没有看见沈璧君。
    船楼上没有第三个人──难道连冰冰都已悄悄的走了?
    昨夜的残酒还留在桌上,一张翻倒的椅子还没有扶起来。
    这华丽精雅的楼船,在白天的阳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凌乱。
    ──沈璧君呢?
    ──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难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雾中,冰冷的湖水里?
    风四娘不敢问。
    看见萧十一郎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她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沈璧君却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沈璧君?
    风四娘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数片。
    她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沈璧君的死,而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
    萧十一郎就坐在舱门旁,痴痴的望着门外的栏杆,栏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旧还是那么美。
    沈璧君呢?
    如此美丽的湖水,为什么也会做出那么残酷无情的事?
    萧十一郎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远山吹过来的秋风吹干了,他的泪也干了。
    春蚕的丝已吐尽,蜡炬已成灰。
    阳光更灿烂。
    在如此艳丽的阳光下,人世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悲伤和不幸?
    风四娘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看她。
    风四娘倒了杯酒,递过去。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也没有伸手来接。
    看见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脸,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来安慰他。
    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种尖针般的讽刺。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伤害到他。
    这种心情,也只有她能了解。
    日色不断的升高,水波不停的流动……
    风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连风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流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惧的时候,才会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捱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计和船持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虽然再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定会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巳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
    一个平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枉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她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璧,果然是你。”
    连城璧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是也曾流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不敢见人了?”
    连城璧冷冷的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着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璧君,岂非本是对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璧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四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里,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拧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洞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活踢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的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璧更苍白,冷冷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谁看见这只手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如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话。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练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棒。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萧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确已没法子能救得了风四娘。
    风四娘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还不快走?”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该要他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断头的萧十一郎,绝没有逃走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着他死?”
    风四娘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他死在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他死,你又能怎么样?”
    他挥了挥手,狼牙棒和钩镰刀的寒光已开始闪动。
    萧十一郎的刀却还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他就绝不敢拔出他的刀。”他微笑着,转向萧十一郎道:“因为只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着她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萧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并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手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连城璧一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开她。”
    萧十一郎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解下了他的刀。
    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泪换来的。
    可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
    只要能救风四娘,他连头颅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现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杀人如割草的快刀。
    萧十一郎的手是挥刀如闪电的快手。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么可怕的刀法。
    他虽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还在他手里,就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把刀却已被他随随便便的抛在地上。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流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的。
    他可以为沈璧君死,也可以为她死。
    他对她们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流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你为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个字,又有谁知道,这十个字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往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风四娘心已碎了。
    连城璧慢慢的站起,慢慢的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然闪电般拔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惊人。
    刀光一闪,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两截。
    琥珀色的酒,鲜血般涌出。
    连城璧轻轻抚着刀鞘,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快,又怎么能割下萧十一郎的头颅?”
    萧十一郎现在岂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来天下英雄共逐?
    ──群雄逐鹿,唯胜者得鹿而割之。
    连城璧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手里。”
    花如玉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力迟早总是你的。”
    连城璧忽然道:“放开她。”
    花如玉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道:“你……你真的要我放开她?”
    连城璧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
    连城璧道:“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他解下刀,我就放开风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她之后,就让她走。”
    连城璧淡淡道:“我没有。”
    花如玉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她。”
    连城璧道:“也没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着松开手,道:“我先放开她,你再杀了她,好……”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手臂血淋淋的掉了下来。
    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
    这条手臂并不是风四娘的,而是他的。
    连城璧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如玉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连城璧会真的杀了他。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色依旧,夜色依旧。
    风中却已充满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
    风四娘只觉得胃部不停的抽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
    无论多尊贵美丽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贱丑陋。
    她从来也不忍去看死人,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着蜷伏在血泊中的尸体,她几乎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那赤练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刀砍在他脖子上时,他也一样会死,而且死得也很快。
    风四娘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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