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水月楼之宴
    萧十一郎!
    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天宗的主人约了连城璧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盛宴,把他的对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游本就很广阔。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来迎客?
    风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璧君已从后梢走过来,悄悄的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的?”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璧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不会是故意在开你的玩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璧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楼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高。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她总算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赔笑寒暄。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高手,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高。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赔着笑道:“只可惜老朽无缘,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湖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不多。”
    侯一元道:“难道霍先生的踪迹,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很高,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实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肉,大伙儿为什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主的身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乖乖的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认得霍大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色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半天,一身横练,连少林家法都没有打断他半根骨头的铁和尚,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付萧十一郎?
    这次侯—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道:“我们都是的。”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子……”
    他大笑着转过身,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王猛虽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人的胆子,敢来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
    风四娘只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上面好像还有个补丁。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一双充满了焦虑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娘摇摇头,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璧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道:“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人进去喝酒。”
    沈璧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璧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楼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璧君抬起头,痴痴的看着那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看。”
    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
    沈璧君没有再说话。
    风四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太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
    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璧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岂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
    风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璧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时候。
    这是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无论是样什么菜,都不能摆上桌子。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功身法跳到船上,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的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身旁还有个打不死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谁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都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史秋山道:“请吩咐。”
    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娘身后的沈璧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因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子。”
    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缎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连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的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已跌入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楼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太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要先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太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里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日日金杯引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风游龙,那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满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身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身,吸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气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日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黄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耸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衣服,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锋利。
    突听“崩”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身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多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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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白衣客与悲歌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
    绝没有!
    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边,人在哪里?
    在远处。
    四十丈外,有一盏孤灯,一叶孤舟,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
    人虽在远处,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好像就在你的耳边。
    能以内力将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萧十一郎在这里说话,他居然也能听见,而且听得很清楚。
    这人是谁。
    大家还没有看清楚。
    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
    萧十一郎也已看见了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来了,我也不能醉?”
    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
    “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
    “远方是何方?”
    “虚无缥缈间,云深不知处。”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
    那一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的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
    没有人去扶他。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都已冰冷。
    现在大家才看清楚,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赫然是条纸船。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来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
    “虚无缥缈间,云深不知处。”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风四娘不信。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却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风很轻。
    一阵清风,轻轻的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下去。
    可是船上的人并没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楼。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张很滑稽的脸。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只会觉得发冷。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黄的。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金填满。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永生也不会忘记。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原来他竟是个卖卜瞎子。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
    萧十一郎又坐下。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
    瞎子已慢慢的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征,萧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
    ──瞎子的感觉,岂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的避开,让出了一条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有要人扶持。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脚下的臣属。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傲的瞎子,就算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不会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不管这瞎子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
    瞎子已走到灯下。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点灰尘污垢。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瞎子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又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
    瞎子道:“我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
    瞎子道:“我是个瞎子。”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
    瞎子道:“歌声。”
    萧十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
    萧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声悲伤,有的歌声欢乐,有的歌声象征幸福平静,也有的歌声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的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
    瞎子道:“灾祸。”
    萧十一郎的拳已握紧。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个瞎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
    瞎子也没有笑。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原来的部位。
    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灾祸?”
    瞎子点点头,道:“所以我想来看看,那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灾祸。”
    萧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萧十一郎笑出了声音。
    瞎子道:“灾祸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荒唐的事,但我却偏偏被你打动了。”
    萧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动的时候,居然是被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一件事打动的。
    假如在平时,风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她却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这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沈璧君又在她耳边低语:“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说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种治不好的绝症?”
    “嗯。”
    沈璧君轻轻吐出口气,道:“难道这瞎子真能从她歌声中听出来?”
    风四娘没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这件事实在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却又偏偏是真的。
    过了很久,她也轻轻吐出口气:“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灾祸已够多了。
    ──除了灾祸外,一个瞎子还能看得出什么?
    有人说风四娘很凶,有人说风四娘很野。
    有人认为她说话像个男人,喝起酒来比得上两个男人。
    但却没有人说她不美的。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人,本来绝不会承认别的女人比自己更美的。
    风四娘却例外。
    她一直认为沈璧君是真正的美人,没有任何人的美丽能比得上沈璧君。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美人──
    冰冰。
    她本来一直认为沈璧君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现在她却发现,冰冰这个女人有些地方连沈璧君也比不上。
    冰冰的美也许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都能领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说沈璧君艳丽如牡丹,清雅如幽兰,风四娘就是朵带刺的玫瑰。
    冰冰却只不过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饱受风雨摧残的庭园,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却忽然发现高墙下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
    那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你看见冰冰时,心里就会有那种感受。
    尤其是现在──
    她已从船楼上走下去,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她的脸苍白而憔悴。
    她并没有捧着心,也没有皱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这么样静静的站,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蜡黄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
    他当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瞎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看见了一片沼泽,绝谷下的沼泽,没有野兽,没有树木,没有生命……”他脸上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这片沼泽里却有个人,是个女人。”
    ──他说的难道就是“杀人崖”绝谷下的那片沼泽?
    ──他看见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绝谷下的冰冰?
    ──他怎么能“看”得见?
    ──他若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瞎子的声音仿佛梦呓:“我看见这个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
    “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却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上,却握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女人正在他身旁唱歌……”
    “可是琴弦忽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
    萧十一郎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唱歌的女人,就是在沼泽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你凭哪点看出来的?你能看见她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瞎子迟疑着,道:“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得出她左股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比巴掌还大些,看来就像是一片枫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冰冰的脸色已变了,就仿佛忽然已被人推下了万丈绝谷,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她本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的女人,她的躯壳虽脆弱,却有比钢铁还坚强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
    ──现在她为什么会如此恐惧?
    ──难道她身上真的有那么样一块青记?
    瞎子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微笑,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我知道我绝不会看错的……”
    他慢慢的转过身,好像要往外走,可是他手里的竹杖,却突然毒蛇般向冰冰的咽喉刺了过去。
    冰冰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整个人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连动都不能动了。
    幸好她身旁还有个萧十一郎!
    瞎子这一着出手,除了萧十一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得了她。
    船头上的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船舱里的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瞎子手里的这根竹杖,已点在冰冰咽喉上,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冰冰的咽喉就要被洞穿。
    可是冰冰的咽喉并没有被洞穿,瞎子这最后一分力气并没有使出来。
    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没有人看得出,只有瞎子自己能感觉得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已到了他肋下。
    他的力量若不撤回,自己肋下的八根肋骨就要完全被压断。
    大家看见他的竹杖点在冰冰咽喉上时,他的人已退出七尺。
    大家看见他往后退时,萧十一郎已站在船舱门口,阻住了他的去路。
    割鹿刀,犹在鞘。
    可是杀气却已逼人眉睫。
    瞎子也转过身,又面对着萧十一郎,歪斜的脸冷如秋霜。
    他当然也能感觉到这种杀气。
    只有一个已杀过无数人,而且正准备要杀人的人,身上才会带这种杀气。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杀错人了。”
    瞎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到这里来的人,本该杀我的。”
    瞎子道:“你要我杀你?”
    萧十一郎道:“非杀不可。”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已在这里。”
    瞎子道:“也因为你想杀我?”
    萧十一郎并没有否认。
    瞎子又在笑,淡淡笑道:“其实就算要我不杀你,你还是一样可以杀我。”
    看到他微笑的脸,萧十一郎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我一定见过这个人,一定见过。
    但他却偏偏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是为什么?
    他决心一定要找出原因来。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杀气更强烈。
    瞎子道:“我说过,我虽然是个瞎子,却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瞎子道:“我又看见了那只手,手里又握住了那柄刀。”
    萧十一郎并不意外。
    他手里当然有刀,无论谁都能想得到。
    瞎子道:“我也看得出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
    瞎子道:“若是在两年前,你会让我走的,可是现在你已变了。”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两年前你见过我?”
    瞎子淡淡的道:“不管我两年前有没有看见过你,现在我却能看得出,两年前你绝不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你还能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看见了一滩血,血里有一只断手,手里有一柄刀。”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那是谁的血?”
    瞎子道:“是谁的?”他笑得更诡秘,慢慢的接着道:“是你的血,你的手,你的刀。”
    萧十一郎大笑。
    瞎子道:“死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这次我笑的是你。”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次你看错了。”
    割鹿刀,犹在鞘。
    刀虽未出鞘,杀气却更强烈。
    瞎子慢慢的放下了他右手的白布招,突然凌空翻身,右手竹杖刺出。
    竹杖是直的,直而硬。
    可是他这一招刺出,又直又硬的竹杖却像是在不停的扭曲颤动着。
    这根竹竿竟像是已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活生生的毒蛇。
    萧十一郎第一次看见毒蛇,是在他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条活生生的响尾蛇。
    那是他第一次被蛇咬,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他只要用眼角一瞥,就能分辨得出三十种以上的毒蛇。
    他对他们只有一种法子──一棒打在他的七寸要害上。
    他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看不出这条“毒蛇”的七寸要害在哪里。
    这瞎子手里的毒蛇,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毒蛇都危险。
    除了“逍遥侯”天公子外,这瞎子竟是他生平未遇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他知道自己必须镇定。
    竹杖毒蛇般刺来,他居然没有动。
    不动远比动更困难,也比动更巧妙。
    ──他为什么不动?
    ──不动是什么意思?
    不动就是动!
    ──这岂非也正是武功中最奥妙之处?
    瞎子一招实招,忽然变成了虚招,一条竹杖,忽然变幻成十七八条。
    没有人能分得出哪一条杖影是实,哪一条是虚?
    动极就是不动。
    竹杖的影子,就像是已凝结成一片幻影,一片虚无的光幕。
    萧十一郎却动了。
    他身子忽然移开了八尺。
    就在这时“笃”的一响,竹杖已点在船舱的木板上。
    只听“笃,笃,笃”,响声不绝,木板上已多了十七八个洞。
    那十七八条虚无的影子,竟完全都是致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吐出口气,竹杖忽然凌空反打,横扫过来。
    他占的本是最安全的部位,谁知道这瞎子的手臂,竟也像毒蛇般可以随意扭曲。
    萧十一郎大仰身,铁板桥,足尖斜踢。
    这一着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巧妙,谁也想不到瞎子手里的竹杖竟被他踢得飞了出去。
    瞎子也想不到。
    他身子骤然回旋,将中下盘所有的空门一起封住,左掌急切萧十一郎的足踝。
    可是萧十一郎的脚也在地上,站得四平八稳,右拳已击出,猛击瞎子的鼻梁。
    这一着更平实普通。
    无论谁都认为瞎子一定很容易就能闪避得开。
    瞎子自己也认为如此。
    谁知就在他自己认为已闪开了时,左颊突然一阵剧痛。
    萧十一郎这平实普通的一拳,居然还是打在他脸上。
    瞎子凌空翻身,衣袂猎猎飞舞,身子陀螺般在空中旋转不停。
    普通情况之下,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种身法。
    萧十一郎知道这个人是谁。
    冰冰也知道。
    两个人脸色全都变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个鬼魂在他们面前凌空飞舞。
    就在这一刹那间,旋转不停的人影,已穿窗而出,飞了出去。
    只听瞎子尖锐奇异的笑声远远传来:“好功夫,看来你武功又比两年前精进了许多,只可惜……”
    这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噗通”一响。
    明月在天,湖面上涟漪回荡,瞎子的人却已看不见了。
    冰冰脸色苍白,似已将晕倒。
    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同样冰冷。
    舱里舱外,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猛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身手。”
    没有人能否认这句话。
    每个人都看得出,瞎子那出手三招,无一不是奇诡莫测,变化无方的绝招。
    江湖中能抵挡他一招的人已不多,萧十一郎却击败了他。
    萧十一郎使出来的招式,看来虽平凡得很,但却极迅速,极准确,极有效。
    每个人心里都在问自己。
    ──我能接得住他几招?
    武功的真意,并不在奇幻瑰丽,而在“有效”。
    这道理又有几人明白?几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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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迷情
    月下的西湖,总是温柔而妩媚的,无论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她。
    就好像也没有人能真的改变风四娘一样。
    风四娘的心还在跳,跳得很快。
    她的心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战而跳的,看到萧十一郎扶着冰冰上楼,她的心才跳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女人。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总是个女人。
    她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这世上又有谁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轻轻的道:“你若认得冰冰,你就会知道她不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
    沈璧君遥视着远方,心也似在远方,过了很久才垂下头:“我知道。”
    “我们现在就上去找她好不好?”
    沈璧君迟疑着,没有回答。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忽然发现王猛已走出船舱,正向她们走过来。
    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们的,王猛却已走到她面前,眼睛还在东张西望。
    风四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王猛道:“我们的老二。”
    风四娘回过头,才发现史秋山早已不在她身后。
    刚才被青衣人招回的渡船,现在又已荡入了湖心,船头上的人,至少已有一半走了。
    剩下来的人,有的倚着栏杆假寐,有的正在喝着酒。
    酒菜却不知是主人为他们准备的,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史老二呢?”王猛又在问。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史秋山又不是个要人照顾的孩子,你们又没有把他交给我。”
    王猛怔了怔,喃喃道:“难道他会跟别人一起走了?”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王猛道:“你呢?”
    风四娘道:“我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忽然拉起了沈璧君的手,冲入船舱。
    现在她已很了解沈璧君,她知道沈璧君这个人自己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但她却有很多事却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她早已憋不住了。
    王猛吃惊的看着她们闯入船舱,忍不住大声问:“难道你们也是来杀萧十一郎?”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身后却有个人道:“纵然天下的人都要杀萧十一郎,她们两个人却是例外的例外。”
    王猛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侯一元枯瘦干瘪的脸。
    “为什么她们是例外?”王猛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侯一元眼睛里带着狡猾的笑意,道:“若是我人不老眼不花,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风四娘。”
    王猛吓了一跳。
    ──有很多人听见风四娘这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侯一元道:“你也听说过这个女人?”
    王猛道:“你怎么认出她的?”
    侯一元笑了笑,道:“她虽然是个有名难惹的女人,可是她的武功并不高,易容术更差劲。”
    王猛道:“还有个女人是谁?”
    侯一元道:“我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什么女人肯跟那女妖怪在一起。”
    王猛道:“你看见史老二没有?”
    侯一元点点头,道:“刚才还看见的。”
    王猛道:“现在他的人呢?”
    侯一元又笑了笑,道:“若连风四娘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得实在很像是条老狐狸。
    王猛道:“他有没有在那条渡船上?”
    侯一元摇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他上去。”
    王猛皱起了眉,道:“那么大的一个人,难道还会忽然失踪了不成?”
    侯一元悠然道:“据我所知,跟风四娘有来往的人,有很多都是忽然失踪了的。”
    王猛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一元微笑道:“船在水上,人在船上,船上若没有人,会到哪里去呢?”
    王猛忽然冲过去,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
    侯一元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并不笨,这次总算找对地方了。”
    船楼上的地方比较小。
    小而精致。
    烛台是纯银的,烛光混合了窗外的月光,也像是纯银一样。
    萧十一郎木立在窗前,遥视着远方的夜色,夜色中的朦胧山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杀人崖?
    冰冰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似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他。
    他在思索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惊扰过他。
    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很多事要想,一些她想忘记,都忘不了的事。
    一些可怕的事。
    她眼睛里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的手是冰冷的,只要一闭起眼睛,那瞎子歪斜诡异的脸,就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天地间一片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仿佛有人在大声问话。
    她没有听清楚是在问什么话,却看见两个人冲了上楼。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有一个是风四娘。
    风四娘也在盯着她道:“你身上真的有块青色的胎记?”
    这就是风四娘问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听见了风四娘问的这句话,又有谁知道沈璧君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心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
    可是她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她是不是想冲过去,冲到萧十一郎面前,投入他怀抱里?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站在风四娘身后,连动都没有动。
    冰冰并没有回答风四娘那句话。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
    因为萧十一郎已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们──
    她们三个人!
    又谁能了解萧十一郎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沈璧君和风四娘,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多看谁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面对着的正是他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情人,他已为她受尽了一切痛苦和折磨,甚至不惜随时为她去死。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已将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全部奉献给他。
    这三个女人同样都已为他牺牲了一切,只有他才知道,她们为他的牺牲是那么的大。
    现在这三个女人忽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了──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能说什么?
    窗外波平如镜,可是窗内的人,心里的浪潮却已澎湃汹涌。
    第一个开口的是风四娘。
    当然是风四娘。
    她忽然笑了。
    她微笑着道:“看来我们改扮得还不错,居然连萧十一郎都已认不出!”
    萧十一郎也笑了:“幸好我总算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
    风四娘手插住腰,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赶快替我们倒杯酒。”
    萧十一郎立刻去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的手插着腰,看来正像是传说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萧十一郎当然不会不知道。
    杯中的酒满了。
    他心里的感激,也正像是杯中的酒一样,已满得要溢出来。
    他知道风四娘是从来也不愿让他觉得难堪的,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受折磨。
    所以没有人笑的时候,她笑,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她说话。
    只要能将大家心里的结解开,让大家觉得舒服些,无论什么事她都肯做。
    风四娘已走过来,抢过刚倒满的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好酒。”
    这当然是好酒。
    风四娘对酒的辨别,就好像伯乐对于马一样。
    伯乐若说一匹马是好马,这匹马就一定是好马。
    风四娘说一杯酒是好酒,这杯酒当然也一定是好酒。
    “这是三十陈年的女儿红。”
    她笑着道:“喝这种酒应该配洋澄湖的大闸蟹。”
    冰冰立刻站起来:“我去替你蒸螃蟹。”
    “我也去。”风四娘道:“对螃蟹,我也比你内行。”
    她们并没有给对方暗示,可是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
    ──四个人若都留在这里,这地方就未免太挤了些。
    她们情愿退出去。
    她们知道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但是沈璧君却站在楼梯口,而且居然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轻轻道:“这桌上就有螃蟹。”
    桌上的确有螃蟹。
    冰冰知道,风四娘也看见了。
    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沈璧君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难道她已不愿再单独面对萧十一郎?
    ──她是不愿?还是不敢?
    难道她已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十一郎诉说?
    ──是没有?还是太多?
    萧十一郎眼睛里,已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却微笑着道:“这螃蟹是刚蒸好的,还没有冷透,正好用来下酒。”
    难道他们真的想喝酒?
    ──为什么酒与忧愁,总是分不开呢?
    酒已入愁肠,却没有泪。
    谁也不愿意在人前流泪,英雄儿女们的眼泪,本不是流给别人看的。
    酒在愁肠,泪在心里。
    脸上只有笑容。
    风四娘笑得最多,说得也最多,喝了几杯酒后,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身上真的有那么一块青色的胎记?”
    她本就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其实这句话就不该问,无论谁看见冰冰当时的表情,都能看得出那瞎子没有说错。
    风四娘却偏偏还是要听冰冰自己亲口说出来。
    冰冰只有说。
    ──遇见了风四娘这种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垂着头,说出了两个字:“真的。”
    风四娘却还要问:“这块胎记真在……在他说的那地方?”
    冰冰的脸红了,红着脸低下头。
    这本是女人的秘密,有时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
    那瞎子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魔眼?
    风四娘转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身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
    这句话她当然没有问出来,她毕竟不是那种十三点。
    冰冰的脸却更红了,忽然道:“这秘密除了我母亲外,只有一个人知道。”
    风四娘立刻抢着问:“谁?”
    “我大哥。”
    “逍遥侯?天公子?哥舒天?”
    “嗯。”
    风四娘怔住。
    冰冰道:“我母亲去世后,知道我这秘密只有他,绝没有第二个人。”
    她说得很坚决。
    她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随随便便的女人。
    风四娘相信她的话:“可是,你大哥岂非也死了?”
    冰冰的脸色更苍白,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恐惧之色,却没有开口。
    风四娘道:“你大哥死了后,这秘密岂非已没有人知道?”
    冰冰还是不开口,却不由自主,偷偷的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脸色居然也发白,眼睛里居然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让萧十一郎觉得恐惧?
    他和冰冰恐惧的,是不是同样一件事?
    风四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冰,试探着道:“你们心里竟在想什么?”
    冰冰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
    风四娘笑道:“难道你们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冰冰闭上嘴,连笑都已笑不出。
    萧十一郎也闭着嘴。
    两个人居然像是默认了。
    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忽然也升起股寒意。
    她认得逍遥侯。
    那个人的确有种奇异的魔力,他自己也常常说,天下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个人能死而复活,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何况,萧十一郎只不过看见他落入绝谷,并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那瞎子总不会是他。”
    萧十一郎忽然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逍遥侯是个侏儒,那瞎子的身材却跟普通人一样。”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想到过,也许他并不是天生的侏儒。”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样想?”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侏儒,绝不会练成他那样的武功。”
    风四娘道:“但他却明明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沉吟着,忽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道家的元婴?”
    风四娘听说过。
    修道的人,都有元神,元神若是练成了形,就可以脱离躯壳。
    元神总是比真人小些,所以又叫做元婴。
    ──那其中的奇妙,当然不是这么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解释的。
    “但那也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那的确只不过是神话。”
    萧十一郎道:“但神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传说中有种武功,若是练到炉火纯青时,身子就会缩小如童子。”萧十一郎道:“这种武功据说叫做九转还童,脱胎换骨,无相神功。”
    风四娘笑了:“你看见过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这种功夫也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萧十一郎道:“传说更不会没有根据。”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已练成了这种功夫?”
    萧十一郎道:“假如这世上真有人能练成这种功夫,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风四娘渐渐笑不出了。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无论练成了多高深的功夫,若是受了重伤,就会散功。”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练成这种九转无相神功的人,散功之后,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他接着又道:“冰冰并不是侏儒,她懂事时,逍遥侯已是天下第一高手。”
    风四娘道:“所以你认为逍遥侯本来也不是侏儒,就因为练成了这种功夫,才缩小了的?”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可是他跌入绝谷,受了重伤,功夫就散了,所以他的人又放大了?”
    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很荒谬,很可笑。
    萧十一郎却没有笑,他看见过更荒谬的事,这世界本就是无奇不有的。
    风四娘本来是想笑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笑不出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很可能。”
    “你凭哪点认为很可能?”
    萧十一郎道:“除了逍遥侯外,那瞎子可算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他不但出手奇诡,而且手臂竟能随意扭曲。”
    风四娘也看见了,那瞎子全身的骨头,却像是软的,连关节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据说这种功夫叫‘瑜珈’。”
    风四娘道:“瑜珈!”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字是天竺语。”
    风四娘道:“那瞎子练的是天竺武功?”
    萧十一郎道:“至少瑜珈是天竺武功,那‘九转还童、无相神力’所说也是从天竺传来,两种武功本就很接近。”
    风四娘道:“还有呢?”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面目浮肿,眼珠眼白都变成黄色,很可能就因为在那杀人崖的沼泽中,饥不择食,误食了一种叫‘金柯萝’的毒草。”
    金柯萝是一种生长在悬崖上的灌木,枯黄了的金柯萝,是藏人最普通的黄色染料,黄教喇嘛的袈裟,就是用金萝染黄的。
    金柯萝却有剧毒,是种罕见的毒草。
    风四娘道:“吃了金柯萝的人,就一定会变成那样子?”
    萧十一郎道:“不死就会变成那样子。”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好像比以前多得多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这两年来我看了不少书。”
    风四娘叹道:“江湖中的人,一定想不到这两年来你还有功夫看书。”
    萧十一郎道:“这两年来,我的武功也确实进步了些。”
    风四娘道:“那瞎子好像也这么样说过。”
    萧十一郎道:“两年前他若没有跟我交过手,又怎知我的武功深浅?”他眼睛发着光,又道:“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无论他是不是瞎子都一样。”
    风四娘道:“除了逍遥侯外,也绝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冰冰的秘密。”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不愿再说,这件事看来已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明显。
    风四娘的手心已凉了,眼睛里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莫非那个养狗的人就是他?”
    “养狗的人?”萧十一郎当然听不懂这句话,能听得懂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风四娘也知道他不懂道:“养狗的人,就是天宗的宗主。”
    萧十一郎道:“你也知道天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看的书虽不多,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的笑又恢复了自然,眼睛又亮了,因为她刚喝了三大杯酒。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但是她假如想忘记一件事,就总是会在最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而且喝得又快又多。
    “我不但知道天宗,还知道天宗的宗主养了条小狗。”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杜吟。”
    “杜吟是什么人?”
    “杜吟就是带我到八仙船去的人。”
    “八仙船?”
    萧十一郎居然好像没听见过这三个字。
    风四娘看着他,道:“难道你不知道八仙船?”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你也没有到八仙船去过?”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怔住。
    她知道萧十一郎若说不知道一件事,就一定是真的不知道,可是她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要在一条船上请你喝酒?”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那条船就是八仙船。”
    萧十一郎总算明白了:“可是我并没有到他们那条船上去。”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来带路的人,忽然又不肯带我去了。”
    风四娘更不懂:“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怕我被人暗算,他不想看着我死在他面前。”
    风四娘道:“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就是那个送信去的少年。”
    风四娘道:“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又笑了:“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了,萧十二郎若是看着萧十一郎死在自己面前,心里总是不会好受的。”她微笑着又道:“何况,若连萧十二郎也不帮萧十一郎的忙,还有谁肯帮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苦笑道:“但我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跟一个叫萧十二郎的人交了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肯带你到八仙船去,带你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带我去找一个人。”
    风四娘道:“冰冰?”
    ──当然是冰冰。
    ──若不是为了救冰冰,纵然明知一到了八仙船就必死无疑,萧十一郎也要去闯一闯的。
    ──萧十二郎就算已决心不肯带他去,他也会自己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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