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侠义无双
    (一)
    船家眨了眨眼,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
    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
    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富可敌国的大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
    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帐簿。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帐簿也在柜子里,他又拿出来看了一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老天一定是在跟这个人开玩笑,开得还真不小。”
    ×××
    老天也绝不会开这种玩笑的,因为这玩笑非但太残酷,而且也不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
    一文钱居然真的可以买一大包花生,因为卖花生的,就是这船家的老表。
    剥一颗花生,喝一口酒,花生剥了一大堆,酒也喝了好几壶。
    浑浊的酒,简直好像比醋还酸,可是喝到肚子里之后,也就跟最好的酒没什么分别了。
    无论是好酒,是劣酒,是甜酒,都一样可以令人醉倒。
    船家还没有醉倒,他的酒量居然不错,但他却像是已变了个人。
    变成个多嘴的人。
    他看着萧十一郎,忽然道:“我姓赵,别人都叫我赵大。”
    萧十一郎道:“这名字不错。”
    赵大道:“你呢?你真的叫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真的。”
    赵大道:“你为什么不叫萧一郎、萧二郎,为什么要叫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来就叫萧十一郎。”
    赵大歪着头想了想,这解释对他来说已够好,所以他又喝了一杯酒:“我也是听见过有人叫你大侠。”
    萧十一郎道:“你听过。”
    赵大道:“还有人叫你大爷。”
    萧十一郎道:“有。”
    赵大道:“这些人对你,好像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但却连一杯酒也不肯请你喝。”
    萧十一郎道:“这些人本就不大方。”
    赵大道:“看你的气派好像很大,本事也好像不小,可是你弄来弄去,却只弄到一文钱。”
    萧十一郎道:“一文钱虽然少,总比一文也没有好。”
    赵大道:“我只不过在奇怪,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天下最有名的钱庄一共有几家?”
    赵大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一共有五家。”
    赵大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本来在这五家钱庄都有帐户,随时都可以去拿钱,连钱票都用不着。”
    赵大道:“哦。”
    萧十一郎道:“这两年来,每个月我都有十来万两银子进出,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送钱来,我想不要都不行。”
    赵大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纵然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个有钱人,至少也可以算是花钱最多的一个。”
    赵大道:“可是现在你却已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不错,最后的一文钱,我已买了花生。”
    赵大道:“现在连花生都快吃光了。”
    萧十一郎喝了杯酒,剥了个花生,忽又问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昔年大旗英雄铁中棠的故事?”
    赵大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铁中棠为了大旗门,忍辱负重,被人当作叛徒,又被人当作凶手,天下武林中人,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在暗中对付他的人,比狐狸还狡猾,比老虎还凶。”
    赵大道:“可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人全都打倒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知道的?”
    赵大道:“他若没有打倒别人,不是叛徒也成了叛徒,你怎么称他为英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可是为了洗刷他的冤名,揭破对方的秘密,他吃的苦也不知有多少,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多少汗。”
    赵大道:“我想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受的冤枉比他还大,对付我的人也比对付他的人更厉害,可是就在一夜间,我的冤枉就已洗清了,对方的秘密也就揭穿了。”
    赵大道:“但你却比以前更倒霉,因为你忽然就已变成个无足轻重的人。”
    萧十一郎道:“一点也不错。”
    赵大道:“非但无足轻重,而且囊空如洗。”
    萧十一郎道:“我的钱本来比谁都多,麻烦也比谁都多,可是忽然间我已变得什么都没有了,这种事你以前见过没有?”
    赵大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刚才问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也想问你,以你来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大看着他,摇着头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看你若不是个天下最会吹牛的骗子,就一定是个混蛋。”
    萧十一郎大笑。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赵大反而笑不出了,忽然又问道:“你真的已什么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真的。”
    赵大道:“也没有朋友?”
    萧十一郎道:“没有。”
    赵大道:“女人呢?”
    萧十一郎的眼角忽然抽动,忽然将桌上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
    赵大又叹了口气,道:“难怪你没有朋友,你实在不够朋友。”
    萧十一郎道:“我不够朋友?”
    赵大苦笑道:“这已是我们最后一壶酒,你却一个人独吞了。”
    萧十一郎道:“谁说这已是我们最后一壶酒?”
    赵大道:“我的口袋说的。”
    他拍了拍腰袋,掏出了一把铜钱,洒在桌上,苦笑道:“我这人毛病虽不小,可是喝了酒不给钱的事,我们还做不出。”
    萧十一郎道:“你会不会上当铺?”
    赵大道:“上当铺我倒是内行,只可惜我身上连一样可以当的东西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我有。”
    赵大眼睛亮了,道:“你有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还有把刀。”
    他居然真的解下了他的刀。
    割鹿刀!
    天下无双的利器,无下无双的名刀。
    赵大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摇着头道:“刀不值钱,你这把刀看样子更不值钱。”
    萧十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刀?”
    赵大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这是割鹿刀!”
    赵大道:“我只知道割肉刀、切菜刀、杀猪刀。”
    萧十一郎道:“能割鹿,就能杀猪,能杀猪的刀,至少总可以值点钱的。”
    赵大道:“你真的要我去当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真的。”
    赵大迟疑着,道:“城里还有别的钱庄,说不定你帐上还有点钱,你为什么不去问问?”
    萧十一郎道:“我不必问。”
    赵大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一个梨子若是已烂了,你要吃几口才知道?”
    赵大道:“只要吃一口。”
    萧十一郎道:“你若已知道吃的是个烂梨子,还会不会再吃第二口?”
    赵大道:“不会。”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也不必再去问第二家。”
    赵大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刀,喃喃道:“我倒希望这是一把杀猪刀,杀猪刀我还可以去押给我那个杀猪的老表,可是割鹿刀……唉……”
    他摇着头,总算还是拿起了这把刀,唉声叹气的走了出去,心里好像有一万个不愿意,好像他的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把刀,是件很丢人的事。
    就连天下无双的利器,有时也会被人看得一文不值,何况人呢?
    他慢慢的走出门,还回头道:“当铺就在前面,你最好先等我回来再叫酒喝,免得喝滑了边,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一走出这小酒铺的门,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二)
    小酒铺已经要打烊了,萧十一郎至少已将这里的酒喝掉一半。
    这酒铺虽小,酒铺老板却是个彪形大汉,萧十一郎又在拍着桌子要钱的时候,他忽然裂开大嘴来一笑,道:“有两件事你猜不猜得出?”
    萧十一郎道:“两件什么事?”
    酒铺老板道:“有件事你知道我也知道,还有件事我知道你却不知道,你猜猜看这两件是什么事?”
    萧十一郎想也不想,立刻道:“你知道我也知道,那个姓赵的不会回来的了。”
    酒铺老板大笑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还有件事我既然根本不知道,怎么猜得出?”
    酒铺老板道:“有理。”
    萧十一郎道:“我说的既然有理,你为什么还不拿酒来?”
    酒铺老板道:“在这里喝了酒没钱付账的人,你知不知道我通常都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酒铺老板沉下了脸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我通常总是剥光他们的衣服,叫他们爬出去!”
    萧十一郎道:“衣服剥光会着凉的。”
    酒铺老板道:“不剥衣服鼻子就会扁。”
    萧十一郎道:“鼻子怎么会扁?”
    酒铺老板说道:“因为我的拳头一定比他的鼻子硬。”
    他握起拳头,忽然弯下腰一拳打在地上,地上铺着的砖头竟被他打碎了两块。
    萧十一郎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我也有两件事,想要你猜猜。”
    酒铺老板道:“你说。”
    萧十一郎道:“有件事我知道你也知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酒铺老板道:“你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身上一文酒钱也没有。”
    酒铺老板冷笑道:“我不知道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却不知道,我的拳头比你还硬十倍。”
    他连拳头都没有握紧,随随便便的伸出手往地上一拍。
    地上的砖头竟被他拍碎了十七八块。
    酒铺老板的脸已发青。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剥光我的衣服,要我爬出去?”
    酒铺老板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我的酒,若还没有喝够,你就算求我出去,我也不会出去的。”
    酒铺老板一句话都不再说,立刻就拎罐酒,恭恭敬敬的送过来。
    好大的一罐酒。
    萧十一郎终于醉了。
    喝醉了的萧十一郎,看来更像是条孤独的狼,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悲伤。
    但他脸上却还是在笑。
    他大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冲到酒铺老板面前。
    酒铺老板的脸又吓得发白。
    萧十一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用不着害怕,我只不过想来谢谢你的,因为你总算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酒铺老板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拳头若是够硬,喝酒就不必付钱了。”
    ×××
    秋已将残,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敞开衣襟,在晚风中踉跄前行,风中已有了寒意。
    冬天本不是属于流浪者的,现在冬天却已快来了。
    很快就会来了。
    (三)
    初冬。
    初雪方晴,无垢山庄的暖阁里,已生起了一炉火。
    连城璧轻抱着缓带,手里捧着个“雨过天青”色的茶碗,正在品尝着他刚叫人从闽州捎来的“冻顶乌龙”茶。
    他喜欢喝茶,好茶。
    酒总是会令人变得冲动鲁莽,情绪烦燥,无论谁,酒喝得太多,都难免会出错。
    他这一生中,已绝不容许再有任何错误发生。
    萧十二郎站在他对面,看着他。
    这少年从不敢在连城璧面前坐下,神情也总是保持着严肃尊敬。他知道自己面对着的这个人,就是江湖中最不容轻视的一个人。他一向尊敬这个人的武功和智慧。
    边城璧慢慢的啜了口茶,才抬起头,看着他。
    萧十二郎立刻垂下了头。
    边城璧问道:“你一直都没有听到过风四娘的消息?”
    萧十二郎道:“没有。”
    连城璧道:“但你却见过萧十一郎。”
    萧十二郎道:“见过两次。”
    连城璧道:“你说他已变成个真正的酒鬼?”
    萧十二郎道:“以前若有人告诉我,他喝了酒之后,非但不付账,而且还要揍人,我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现在他却已变了个人,变得很可怕。”
    连城璧道:“可怕?”
    萧十二郎道:“现在庄主纵然迎面遇见了他,也未必能看得出他就是萧十一郎!”
    连城璧沉吟着,也不禁长长叹息,道:“他受的打击实在太大。”
    萧十二郎道:“是。”
    连城璧道:“冰冰和风四娘本都是他最亲近的人,我本想为他打听出风四娘的下落。”
    萧十二郎道:“但是风四娘却已音讯全无,很可能也已葬身在西湖。”
    连城璧眼角忽然跳动,过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很可能。”
    萧十二郎道:“天宗瓦解后,他的财源也已完全断绝。”
    连城璧道:“一个男人身上若是囊空如洗,便是很难站得起来的。”
    萧十二郎道:“他非但囊空如洗,而且无家可归。”
    连城璧道:“天宗瓦解后,所有被天宗收买的产业,现在都已物归原主。”
    萧十二郎道:“本当如此。”
    连城璧道:“但我却总是觉得,我多少应该对他有些补偿。”
    萧十二郎道:“这是庄主的仁义。”
    一个青衣白袜的俊俏后生,手托着茶盘,站在连城璧身后,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
    他叫连白,虽然是连城璧的贴身书童,可是在连城璧面前,他还是不敢随便开口。
    连城璧却忽然回过头,目光刀锋般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连白垂下头,嗫嚅着道:“我也见过他。”
    连城璧道:“见过谁?”
    连白道:“萧十一郎!”
    连城璧道:“你几时见过他的?”
    连白道:“上次他来的时候,我就见过他,最近他又来过一次。”
    连城璧道:“最近?”
    连白道:“还不到半个月。”
    连城璧道:“他说了些什么?”
    连白道:“他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好像还把这地方当作他的。”
    连城璧道:“你们没有让他进来?”
    连白道:“我们就告诉他,这地方已物归原主,庄主也不是他了,他若想来找麻烦,就找错了地方,若想来讨酒喝,我们倒可以施舍他三两五两的。”
    连城璧静静的听着,脸上全无表情,道:“然后呢?”
    连白道:“然后我们就真的给了他三两银子!”
    连城璧道:“他怎么样?”
    连白道:“他就真的收下了。”
    连城璧道:“这件事你们为什么没有来告诉我?”
    连白道:“这种小事,小人们怎么敢来惊扰公子?”
    连城璧道:“这是小事?”
    连白道:“到我们这里来求施舍,要盘缠的人,每天都有好几个。”
    连城璧道:“你认为他也是来求施舍的?”
    连白笑道:“看样子他简直就像是个要饭的,甚至比要饭的还臭。”
    连城璧看着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手里的一只价值千金的“雨过天青”茶碗,却“波”的一声,突然粉碎。
    连白脸色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小人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公子生气?”
    连城璧冷冷道:“你没有做错事,一点也没有错,你做得好极了。”
    连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萧十一郎是什么人?”
    连白摇摇头。
    连城璧道:“你不要我告诉你?”
    连白点点头。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少年出道,六个月里就名震天下,他的刀法锋锐迅急,出手之快,当世无双,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对手,他跟我恩怨纠缠多年,到后来总算化敌为友。”
    他冷笑着,接道:“像这么样一个人,你却把他当作要饭的,随随便便就打发走了,你的威风倒不少!”
    连白牙齿打战,全身发抖,以首顿地,血流满面,颤声道:“小人错了,小人知错了,但求公子从轻发落。”
    连城璧冷冷道:“连萧十一郎你都不看在眼里,我怎么敢发落你?”
    连白咬了咬牙,忽然伸出一只手,道:“小人是用这只手拿银子出来给萧……萧大侠的,这只手该死。”
    他的另一只手已拔出柄短刀,一刀砍了下去。
    鲜血飞溅,一只断手血淋淋的落在地上。
    这就是他侮辱了萧十一郎的代价,这代价是连城璧要他付出来的。
    这件事必将传出去,那时连城璧的义气也必将传遍武林。
    ×××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打扫干净,连白也被人架了出去。
    暖阁里还是幽雅安静,温暖如春。
    连城璧又换了碗茶,捧在手里,慢慢品尝,脸色却似已变得很沉重。
    萧十二郎陪着笑道:“萧十一郎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对庄主更感激。”
    连城璧沉着脸,淡淡道:“我做这件事,并不是想要人知道的。”
    萧十二郎垂首道:“是。”
    连城璧又沉默了很久,忽然轻轻叹息,道:“一世的英雄,如今竟然落拓至斯,我又怎能坐视?怎能坐视?”
    萧十二郎垂着头,不敢答腔。
    连城璧又叹道:“只可惜人海茫茫,却叫我到哪里去找他?”
    萧十二郎道:“弟子或者能找得到他。”
    连城璧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萧十二郎笑了笑道:“只要有酒的地方,就可能有他的消息。”
    连城璧道:“快去找。”
    萧十二郎道:“庄主要不要弟子把他带来?”
    连城璧又沉下脸,道:“此人是当世英雄,我们怎能对他如此轻慢。”
    萧十二郎道:“是。”
    连城璧道:“你找到他的行踪,就回来告诉我,我去见他。”
    萧十二郎道:“是。”
    他也叹了口气,道:“弟子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江湖中人人都说连庄主非但胸怀大度,而且侠义无双。”
    (四)
    小院中的积雪未扫,梅花的新枝上已绽开了几点初红。
    暮色渐深,暖阁里已燃起了灯。
    连城璧坐在灯下,已不知坐了多久,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看来仿佛也很疲倦。
    人生岂非本就是段令人疲倦的旅程?
    在这初雪来临的黄昏,就连这温暖如春的小阁,却显得说不出的凄凉寂寞。
    连城璧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的站起来,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茶已凉了。
    屋里面的梨花几上,一炉香却刚燃起。
    他走出去,将几上的香炉慢慢的旋转了三次,壁上挂着的一幅吴道子的大江风物忽然卷起,露出了一道暗门。
    门后是间小而幽静的秘室,也燃着一炉香,点着一盏灯。
    灯光凄清。
    风显然吹不到这里,屋子里却显得阴森森的,仿佛很冷。
    小桌上黄幔低垂,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供着个神主木牌。
    木牌上写着的竟是:
    “亡妻沈璧君之灵。”
    ——难道连城璧也不知道沈璧君没有死在西湖的一湖秋水里?
    ——难道沈璧君现在已真的死了?死在无垢山庄?
    连城璧慢慢的走进来,掩起了门,面对着香烟缭绕的灵位,痴痴的站着。
    他就这么样动也不动的站着,又不知站了多久,冷漠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就仿佛他的心正渐渐被人绞紧。
    他的双拳也已握紧。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一定。”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都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他忽然弯下腰,身子忽然痉挛收缩,就像是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正在不停的鞭打着他。
    然后他就开始呕吐。
    ×××
    这时无垢山庄外却正是锣鼓喧天,爆竹声也响个不停。
    因为附近地面上的父老们,合资打造了一柄黄金的剑,用鼓乐送到无垢山庄来,表示他们对连城璧的爱戴和尊敬。
    剑的形式,精致而古雅。
    古雅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古雅的字:
    “侠义无双”。
    黄金铸成的剑,当然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只不过代表人们对连城璧连庄主的一分敬意。
    这柄剑的价值,当然也不是黄金本身,而是上面的那四个字。
    侠义,已经世不多见了,更何况“侠义无双”。
    在人们心目中,连四个字,也只有无垢山庄的连庄主足以当之无愧。
    (五)
    夜已深。
    锣鼓声和喧哗声渐渐远了。
    人也散了。
    厅上只剩下连城璧一个人,一盏灯。
    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对刚才的热闹感到有些厌倦。
    他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指慢慢的抚摸着剑身上那四个字。
    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胴体。
    “侠义无双!”
    他笑了。
    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而且带着种讥诮和不屑。
    夜风透窗,已有寒意。
    连城璧抚摸剑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是谁站在花园里?”
    外面应道:“赵伯奇。”
    连城璧点点头,道:“进来。”
    赵伯奇从花丛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很慢,神情谨慎而恭敬。
    他,原来就是把萧十一郎丢在酒馆里的船家赵大。
    灯光照在金剑上,光华映满大厅。
    赵伯奇自然已看见那柄金剑,但他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连城璧喃喃道:“这是地方父老们的一番厚爱,我本来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难却。”
    赵伯奇忙道:“应该的,若非庄主的英名远播,威镇四方,百姓们怎能安居乐业,这小小的一点敬意实在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这柄剑本就是他奉献给无垢山庄的一样。
    连城璧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个很平凡的人,那儿当得起“侠义无双”四个字。”
    赵伯奇本想再说几句动听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连城璧森冷的目光,正在凝视着他。
    赵伯奇心里一阵寒,急忙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双手捧到连城璧面前。
    包里是一柄刀,一柄名闻天下的刀。
    割鹿刀。
    刀已出鞘。
    冷冷的刀锋,照着连城璧冷冷的脸。
    冷冷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
    渐渐的,冷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
    连城璧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含有讥诮和不屑,而是充满了得意与满足。
    但笑容只在嘴角轻轻一闪,忽又消失。
    连城璧的目光由刀锋移到赵伯奇脸上,道:“这柄刀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赵伯奇道:“是我用几壶酒和一包花生换来的。”
    连城璧道:“哦?”
    赵伯奇道:“而且是几壶最劣的酒,一包最便宜的花生,庄主一定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宝刀,就只值这点代价。”
    连城璧的确有些意外。
    赵伯奇得意的道:“庄主一定更想不到,萧十一郎要我去典当这柄刀,目的也不过想再换几壶劣酒和一包花生而已,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以后武林中再也不会有萧十一郎这个名字了。”
    连城璧道:“这倒的确使人想不到。”
    赵伯奇笑道:“一个人若是终日只知道喝酒,无论名气有多响亮,总会毁在酒杯里。”
    连城璧点点头,道:“不错。”
    赵伯奇道:“所以,他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刀了,当今世上唯一配使用这柄刀的人,只有庄主。”
    连城璧道:“哦?”
    赵伯奇道:“现在就算叫萧十一郎用这柄刀去割草,相信他也割不断了。”
    连城璧道:“割鹿刀本就不是用来割草的,它的唯一用处,就是杀人。”
    赵伯奇怔了怔,道:“杀人?”
    连城璧道:“不错,杀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刀光一闪,已掠过赵伯奇的脖子。
    人头应刀落地,赵伯奇脸上的神情仍然未变。
    那是怔忡和错愕交织成的神情,他死也不明白,连城璧会突然向他出手。
    刀锋一片晶莹,滴血不沾。
    连城璧用手轻抚着刀锋,似欣赏,又似爱惜,低声道:“好刀,果然是好刀。”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
    两名青衣壮汉应声而入。
    连城璧已将割鹿刀放回布包中,道:“快马追萧十二郎,要他把这柄刀当面送还给萧十一郎,并且告诉他,世上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割鹿刀。”
    两名壮汉互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问原因,接过布包,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了大厅,其中一个才忍不住轻叹了口气,道:“萧十一郎能交到像我们庄主这种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生了。”
    另一个立刻附议道:“庄主对萧十一郎,的确已是仁至义尽……”
    人活在世上,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所以,人就发明了酒。
    酒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失意的人。
    失意的人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
    得意的人也喝酒,是为了表示人生得意须尽欢。
    于是,.卖酒的地方永远不怕没有主顾。
    萧十一郎虽然也喝酒,却不是主顾。
    因为主顾都是花钱买酒喝,萧十一郎却没有钱。
    没有钱,有愿意请客的朋友也行。
    萧十一郎也没有请客的朋友。
    别说请客的朋友,连不请客的朋友也没有。
    既没钱,又没朋友,酒却照喝不误,而且,不喝到烂醉,绝不停止。
    他已经不是喜爱酒的滋味,倒好像跟酒有仇,非把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就觉得心有不甘。
    天下的酒岂是喝得完的?
    因此,萧十一郎日日都在醉乡中。
    附近数十里以内,只要是卖酒的地方,萧十一郎都喝遍了。
    每一处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结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了出来。
    他非仅一文不名,而且身无长物,连最后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伙计剥下来过,幸亏那伙计嫌它又破又脏,皱了皱眉头,又掷还给他。
    萧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失踪了。
    没有人看见他再在卖酒的地方出现。
    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泡沫,谁也不会去关心。
    只有萧十二郎在关心。
    以前,只有卖酒的地方,就能找到萧十一郎,现在连卖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
    萧十二郎绝不相信他能离开酒,但搜遍大小酒楼酒铺,甚至酿酒的酒房,都没有萧十一郎的人影。
    酒鬼离开酒,就像鱼离开水,怎么活下去呢?
    萧十二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一连咒骂声和喧哗声从“鸿宾酒楼”传了出来。
    “鸿宾酒楼”是当地最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最有钱,最有名堂的仁绅富商,当然不可能这样喧哗,更不可能有咒骂的声音。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醺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将那醉汉痛殴起来。
    边揍边骂道:“他妈的,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喝酒,却害老子们替你背黑锅,非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不可。”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醉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缸酒,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坛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
    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任凭打骂,也不开口。
    人丛中有人大声道:“好了,萧大侠来了,请萧大侠作主,该打该罚,说句公道话。”
    鸿宾楼的伙计,没有不认识萧十二郎的,连忙赔笑道:“萧大侠,您来得正好,就请您老评评理,这小子──”
    萧十二郎摆摆手,制止伙计再说下去,用两个指头,轻轻托起醉汉的下巴。
    眼睛一亮,他怔住了。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抬起头,忽然大笑,道:“兄弟,好兄弟,你来了,我真欢喜,快请我喝一杯去。”
    萧十二郎冷冷道:“谁是你的兄弟?”
    “我姓萧,你也姓萧,我叫十一郎,你叫十二郎,你不是我的兄弟是什么?”
    萧十二郎仍然冷冷的道:“你是你,我是我,用不着拉关系。”
    萧十一郎涎着脸,笑嘻嘻道:“就算不是兄弟,我们总算是朋友,对不对?”
    萧十二郎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道:“好!好!好!不是朋友也不要紧,请我喝两杯酒,这总可以吧?”
    萧十二郎摇摇头,道:“我没有请人喝酒的习惯。”
    萧十一郎道:“那你借给我钱,我自己去喝,好不好?”
    萧十二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想借钱给酒鬼。”
    萧十一郎道:“只借十文钱,帮帮忙,明天就还你……”
    萧十二郎道:“一文也不借,我到这里来,只是要给你另外一件东西。”
    “哦?”萧十—一郎眼睛突然亮了,道:“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吧。”
    布包解开,名闻天下的割鹿刀又到了萧十一郎手里。
    宝刀无恙,刀光仍然皎洁如秋水。
    萧十一郎高高举起割鹿刀,仰天大笑。
    他转动着醉眼,向四周缓缓扫过道:“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割鹿刀,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刀,你们听说过没有?”
    谁没听过割鹿刀的名字,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萧十二郎,似乎在怀疑他为什么会把如此名贵的宝刀,交给一个醉鬼?
    萧十一郎又把刀锋直逼到两名伙计面前,道:“你们认认清楚,这柄刀能值不少钱吧?”
    两名伙计惶恐的看着萧十二郎,连连点头道:“是的!是很值钱的宝刀……”
    萧十一郎大笑着将刀掷在地上,道:“既然知道,就替我拿去押在柜上,先换几壶好酒来。”
    两名伙计迟疑不敢伸手,萧十一郎又大声道:“拿去呀,你萧大爷的酒虫已经快爬到喉咙来了,还等什么?”
    萧十二郎看到这里,向伙计暗暗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人丛。
    谁能相信,一代大侠会落到这步田地?
    萧十一郎以前也曾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那是为了要救风四娘的命。
    现在,他同样毫不考虑就掷下了割鹿刀,却只不过为了换几壶酒喝。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这一次是真正完了。
    彻底的完了。
    暴雨。
    暴雨初晴。
    萧十一郎想从泥泞雨水中站起来,却似已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他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一个和萧十二郎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一个和他自己当年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他看到这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现在,这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年轻人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右手提着一缸酒,左手握着一把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垂下头。
    他不敢面对这年轻人,也不敢面对这把刀。
    他不敢面对现实,甚至不敢面对过去。
    他只想尽量麻醉自己。
    现在对他说来,这年轻人手里的一缸酒,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割鹿刀。
    年轻人道:“你想喝酒?”
    萧十一郎很快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不是你的酒。”
    萧十一郎握紧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又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扬起了手里的刀,道:“你想不想要这把刀?”
    萧十一郎扭着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把刀也已不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已是你的刀?”
    年轻人道:“你昨天用这柄刀换取了一醉,我今天用一笑换来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一笑。”
    年轻人露出了微笑,一种深沉的,锐利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他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人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
    年轻人道:“我就是笑面十七郎。”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十七郎?”
    十七郎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姓不姓萧?”
    十七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盯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你真的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无法否认。
    十七郎道:“你真的就是那力战逍遥侯,火并天公子,以一把刀横扫武林的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无法否认。
    十七郎又笑了,道:“听说你的刀法天下无双,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萧十一郎道:“见识?怎么样见识?”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法,不但这缸酒是你的,鸿宾酒楼里的酒,你要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萧十一郎的双手又握紧。
    十七郎微笑道:“这是个好交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萧十一郎忽然大声道:“不行。”
    十七郎道:“不行?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不舞刀。”
    十七郎道:“为什么不能?手还是你自己的手,刀也还是你自己的刀。”
    萧十一郎勉强挣扎着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刀不是舞给别人看的。”
    十七郎道:“你的刀是杀人的?”
    萧十一郎道:“是。”
    十七郎大笑,就好像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萧十一郎道:“杀人并不可笑。”
    十七郎道:“你会杀人?”
    萧十一郎道:“嗯。”
    十七郎道:“你还能杀人?”
    萧十一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血,只有泥泞。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能用你的手抽出这把刀来杀了我,这缸酒也是你的。”
    萧十一郎大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一缸酒杀人。”
    十七郎道:“你会为了什么杀人?”
    萧十一郎道:“我……”
    十七郎忽然飞起一脚,踢起了一片泥泞,踢在萧十一郎脸上,再用鞋底擦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全身都已僵硬。
    十七郎道:“你会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杀人?”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十七郎微笑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终于伸手要拔刀。
    刀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的手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这把刀。
    他的手在发抖。
    他的手抖得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他的人,岂非也正如落叶般枯黄萎谢?
    十七郎又笑了,大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敢杀人,只不过已不能杀人。”他大笑着道:“刀虽然还是昔日的割鹿刀,萧十一郎却已不是昔日的萧十一郎了。”
    酒楼上忽然有人在问:“萧十一郎现在是什么?”
    十七郎用刀柄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将坛中的酒倒出来,倒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拔刀,拼命。
    萧十一郎却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张开了他的口。
    他张开了他的口,并不是为了要呐喊,也并不是为了要怒吼。
    他张开了他的口,只不过是为了要去接流在他脸上的酒。
    已有人开始忍不住大笑。
    十七郎也在笑,大笑道:“你们自己看看他现在像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肘。
    他的人忽然像腾云驾雾般托了起来,飞了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经在这只手里。
    这是谁的手?
    是谁的手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连城璧。
    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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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真相大白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见了连城璧的脸。
    连城璧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而伟大的了解与同情。
    他用另一只手扶起了萧十一郎,道:“走,我们喝酒去。”
    酒是什么滋味?
    只怕萧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么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太多。
    连城璧在看着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进多了。”
    萧十一郎举杯,饮尽。
    连城璧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萧十一郎道:“越多越好。”
    连城璧道:“三坛够不够?”
    萧十一郎道:“马马虎虎。”
    连城璧道:“我们以前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现在……”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本该多陪你两天,却非走不可,我只能留下一百坛酒给你,让你尽一月之欢,一月之后,我再来看你。”
    萧十一郎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萧十一郎流泪?
    没有人。
    有谁能相信萧十一郎会为了区区一百坛酒而流泪?
    没有人。
    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
    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连城璧看着泪珠流过他泥泞没有完全洗净的脸,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
    萧十一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
    连城璧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现在真的已经是朋友?”
    萧十一郎在点头。
    连城璧道:“你流泪,是不是因为感激我?”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带着笑,把割鹿刀送到萧十一郎面前,道:“这是你的刀,现在还是你的。”
    萧十一郎垂下头,凝视着古雅而陈旧的刀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刀还是同样的刀,可是我呢?我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连城璧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萧十一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城璧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为……”
    萧十一郎道:“因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连城璧道:“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萧十一郎又问了一次:“谁?”
    连城璧道:“我。”
    这个字说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如刀锋,他的手距离萧十一郎的脉门已不及五寸。
    他已准备好来应付各种变化。
    谁知萧十一郎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连城璧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我害你。”
    萧十一郎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连城璧看着他,瞳孔一直在收缩,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
    萧十一郎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连城璧道:“不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萧十一郎的身上,萧十一郎也完全不会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够伤害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人的真感情?
    连城璧道:“那一天你们决战的时候,我也到了杀人崖,逍遥侯坠崖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你带着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看他。”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去看他?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轻易死在下面的,这世上假如真有一个人能有两条命,这一个人一定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时候,他真的还没有死?”
    连城璧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连城璧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秘密?”
    连城璧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像他这种人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已不止是一种宝藏。”
    萧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
    连城璧道:“不错。”
    萧十二郎道:“他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连城璧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连城璧道:“因为他不能不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萧十一郎还是不懂。
    连城璧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他若不说,就只有死。”
    萧十一郎道:“他说出来之后呢?”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他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萧十一郎笑了,笑的就像是个呆子。
    连城璧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就立刻又将天宗重新组织起来,只可惜天宗里还有些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让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面前出现,我知道冰冰一定会让你杀了他们的。”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本就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萧十一郎在听着。
    连城璧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萧十一郎承认。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下手?”
    萧十一郎摇头。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我要让每个人都对你完全绝望,我要让每个人都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畜生。”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因为他又想起了沈璧君。
    他要夺回的,不仅是沈璧君的人,还要夺回沈璧君的心。
    他一定会让沈璧君也同样对萧十一郎感到绝望。
    为了达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牺牲。
    他爱沈璧君,爱得太深,所以他恨萧十一郎,也恨得同样深。
    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萧十一郎又开始在喝酒。
    这么多的酒,本来已足够让他完全麻木,可是现在,他眼睛里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也许并不是连城璧这个人,而是这种仇恨。
    连城璧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先让你的声名,财富,地位,都达到巅峰,然后再让你掉下来,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这两点你现在一定已经想通了。”
    萧十一郎道:“我……”
    连城璧道:“我本来还想到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杀了最后那几个叛徒,只有那一次的计划,我没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到了那时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样可以自己动手。”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让我错过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动手更方便。”
    连城璧道:“我的确喜欢自己动手,无论什么事都是一样。”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连城璧道:“我要让你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冰冰身上。”
    萧十一郎垂下头,黯然道:“冰冰……冰冰……她真是个可怕的女孩子。”
    连城璧道:“这一切计划大功告成之后,冰冰和逍遥侯就可以真的死了,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是白璧无瑕,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萧十一郎已经醉了,已经醉得快要倒下去。
    可是他却还有一句话要问,非问不可。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支持住自己,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温柔文雅的微笑。
    他微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萧十一郎的肩,道:“现在我要走了,那一百坛酒,我还留给你,可是你最好记住,那也许是你一生之中最后的欢乐,喝完了这一百坛酒之后,你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他没有再等萧十一郎回答,就走出了门,他走出门的时候,萧十一郎已倒了下去。
    无垢山庄巍峨如故,耸立在群山中,也耸立在世人心中。
    连城璧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花园,整个人都似有轻飘飘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愉快过,不仅是为了多年宿愿一朝得偿,更主要的是,他没有用一分武力,不必凭借武功剑术,就已将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彻底击败,而且败得那样惨,那样可笑。
    至少,他证明了一件事,拥有绝世武功并不一定就是强者,而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计,才是争雄武林的真正本钱。
    不是吗?萧十一郎何等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连窝都没有的野狗,癞皮狗。
    连城璧真想大笑,这胜利的果实虽然得来不易,但他毕竟还是得到了。
    他默默进行着这个伟大的计划,默默忍受着各种心灵肉体上最惨重的打击──包括失去全部财产和最心爱的妻子,如今,一切又回到自己手中。
    除了沈璧君。
    他相信沈璧君业已投水而死,否则,她一定会重回自己怀抱。
    死了沈璧君,却毁了萧十一郎,得失之间,仍然还是划算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尽多比沈璧君更好的女人,却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萧十一郎。
    大厅上寂静,灯火通明。
    那柄黄金铸成的剑,仍在灯下闪闪发光。
    连城璧的眼中也闪亮着异彩。
    从今后,无垢山庄将永远成为人们心目中“仁义”的象征,连城璧三个字,也将永远流传不朽,成为侠中之侠,英雄中的英雄。
    谁也不会知道连城璧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这秘密势将随萧十一郎同化乌有,永远没有被揭穿的时候。
    无垢山庄始终是白璧无瑕的,必然千秋万世受后人的尊敬和景仰。
    连城璧得意的笑了。
    这一刹那,他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获胜者,多年来的忍耐和屈辱,终于得到了补偿。
    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不由自主,又抚摸着那柄金剑。
    剑是冷的,他的心却热得可以煮熟一头牛。
    灼热的手指触摸着剑身,给他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现在太兴奋,他需要清凉使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突然,他怔住了。
    剑身上本来刻着四个字颂词:“侠义无双”。
    现在,仍然是那四个相同的字。
    只是字的顺序有一部分颠倒,变成了“侠义双无”。
    颂词下款,本来由当地父老联合署名。
    现在,仍然有敬献的名字。
    只是名字改变了,换成了:“大盗萧十一郎敬献。”
    金剑还是原来那柄金剑,除了字迹改变,其他没有丝毫异状。
    这表示剑上原有的字,是被人用“大力金刚手”类似的武功抹去,然后重新刻上现在的字句。
    除了萧十一郎,谁会做这种事?
    除了萧十一郎,谁有这份功力?
    可是,萧十一郎不是已经彻底毁了吗?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圈套?
    连城璧突然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由春阳中一下跌进了冰窟里。
    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意,忽然从四周围拥过来。
    人和心全冷了,冷得可以冻死十头牛。
    金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连城璧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忽然大声呼唤:“来人!”
    人来了,立刻就来了。
    连城璧的脸色已恢复平静,一字字道:“燃薰香、备兰汤、设盛宴、传鼓乐!”
    薰香、兰汤、盛宴、鼓乐,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使自己的情绪平静?
    连城璧把自己全身都浸在温暖的浴水里,但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
    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可是,现在他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
    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萧十一郎。
    他要看着萧十一郎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唯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而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
    他想笑,纵情大笑。
    他真的笑了,大笑着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走出大厅。
    大厅里,彩烛高烧,乐声悠扬。
    他赤裸裸的,走向一对对回旋曼舞的歌妓。
    他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
    因为他知道,这最后一刻已经到了。
    不是萧十一郎倒下去,就是他倒下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鸿宾酒楼。
    鸿宾酒楼里也同样有彩烛、有歌乐、有歌妓。
    萧十一郎仿佛也同样在尽量放松自己。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萧十一郎的心里却已没有酒。
    他看着连城璧走进来,连城璧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眼睛都同样清醒、冷静。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生命中某一个最秘密的地方,他们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处?
    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
    没有言语。
    没有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也许直到现在,连城璧才真正看清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绝不是一个会被酒毁了的人。
    酒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连城璧忽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是好酒。”
    连城璧道:“酒,替你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道:“我当然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道:“也许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笑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
    连城璧道:“请。”
    萧十一郎道:“请。”
    他们微笑着走出去。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
    冷得就好像他们的微笑一样。
    落叶萧萧。
    萧萧的落叶正飘落在长街上。
    长街寂寥。
    夕阳照着峡谷。
    遍山残叶,红艳似火。
    连城璧的目光像火一般的凝视着萧十一郎。
    凝视着那柄闻名天下的刀。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
    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
    连城璧自然也清楚得很。
    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
    无论什么人,面对着这样的对手,都不免会产生出畏惧的感觉,但连城璧却绝对不会。
    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相信世间再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剑法。
    萧十一郎是人,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很镇定。
    他凝视萧十一郎,只不过想增加萧十一郎心里的压力。
    他凝视着萧十一郎,只不过想欣赏萧十一郎死前的表情。
    夕阳最后一线余辉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闪亮了萧十一郎的眼。
    连城璧发现萧十一郎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光辉。
    就在这时,连城璧的信心,忽然像曝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刀光一样。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远梦想不到的事。
    萧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
    放下了那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
    就放在连城璧面前。
    就放在连城璧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
    然后,夕阳忽然不见了,刀光忽然不见了,萧十一郎也忽然不见了。
    因为在连城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萧十一郎,也没有了恐惧。
    但是,他也没有了自信。
    信心,虽然是克敌制胜最大的因素,可是对一个胜利者而言,信心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胜利。
    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
    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
    就在这锐如刀锋,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里,连城璧忽然有了这种空虚。
    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
    他只看见了割鹿刀。
    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
    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
    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
    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
    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
    夜。
    夕阳真的不见了。
    萧十一郎也真的不见了。
    等到连城璧要找萧十一郎的时候,萧十一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他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融为一体。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
    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
    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现在,萧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
    黑暗。
    黑暗。
    连城璧眼睛前只有黑暗。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
    然后,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
    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星光月光都洒在连城璧的脸上,连城璧的脸苍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
    连城璧的脸色苍白如萧十一郎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蜜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蜜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蜜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为什么这代价永远无法偿还?他手里已没有他的割鹿刀。
    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现在,他又放下了这把刀。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
    萧十一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连城璧的生命,却带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骄傲、光荣。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是欠你的。”
    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
    风四娘不能死。
    沈璧君不能死。
    可是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真的不死呢?
    有谁能?
    ──古龙《火并萧十一郎》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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