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一不做二不休
    月光照在连城璧手里的刀上,刀光仍然晶莹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刀上没有血,连城璧苍白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忽又长长叹息,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却没有开口,别的人当然更不会开口,船舱中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狼牙棒已垂下,钩镰刀已无光,两个人已准备慢慢的溜了。
    连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请过来说话。”
    “钩镰刀”迟疑着,终于走过来,勉强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连城璧道:“我只不过想请教一件事。”
    何平松了口气,道:“不敢。”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花如玉?”
    何平立刻摇头。
    他并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他当然也懂。
    连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
    何平道:“真的不知道。”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你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平的脸色变了,突然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钩镰刀已从半空中急削下来,他这柄钩镰刀本是东海秘传,招式奇诡,出手也快,的确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这一刀削下来,寒光闪动,刀风呼啸,以攻为守,先隔断了自己的退路。
    只可惜他还是隔不断割鹿刀,“叮”一声,钩镰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闪,鲜血飞溅而出。
    何平的人也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连城璧一刀出手,就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过头道:“郑刚兄,我也有件事想请教。”
    郑刚手里紧握着他的纯银狼牙棒,道:“你说,我听得见。”
    他当然不肯过来,想不到连城璧却走了过去,他退了两步,退无可退,忽然大声道:“我跟姓花的素无来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连城璧淡淡道:“我只不过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郑刚立刻点头,他也不笨,当然绝不会再说“不知道”。
    连城璧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郑刚道:“我们本是来杀萧十一郎的,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说下去!”
    郑刚脸上阵青阵红,终于鼓起勇气,接着道:“临阵变节,本是‘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这秘密,就索性杀了他灭口。”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我怎么能让你活下去?”
    郑刚脸色也变了,忽然怒吼一声,左手狼牙棒“横扫千军”,右手狼牙棒“泰山压顶”,兵器带着风声双双击出,他这对纯银牙棒净重七十三斤,招式刚猛,威不可挡,可惜他慢了一步,雪亮的刀锋,已像是道闪电打在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闪电的力量和速度?
    刀上还是没有血。
    连城璧凝视着刀锋,目光中充满欣赏与爱惜,喃喃说道:“果然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他把这句活又说了一遍,声音里也充满了欣赏与爱惜。
    风四娘忽然道:“一别经年,你的出手好像一点也没有慢。”
    连城璧道:“这把刀也没有钝。”
    风四娘道:“我只知道你的剑法很高,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连城璧道:“刀剑都是杀人的利器,我会杀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会用刀的人,若是有了这么样一把刀,肯不肯再还给别人?”
    连城璧道:“不肯。”
    他又将刀锋轻抚了一遍,突然挥了挥手,手里的刀就飞了出去。
    刀光如虹,飞向萧十一郎,在前面的却不是刀锋,是刀柄。
    连城璧淡淡道:“我也绝不肯将这把刀还给别人,我只肯还给他。”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着眼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他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这把刀?”
    连城璧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管他这人是善是恶,普天之下,的确只有他才配用这把刀。”
    风四娘道:“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剑呢?”
    连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把刀若是剑,这柄剑就是我的。”
    他的声音冷淡缓慢,却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
    风四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人也没有变。”
    萧十一郎已接过他的刀,轻抚着刀锋,道:“有些人就像是这把刀一样,这把刀永不会钝,这种人也永不会变。”他忽然转过头,凝视着连城璧,又道:“我记得你以前也喝酒的?”
    连城璧道:“你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连城璧也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说过,有种人是永远不变的,喝酒的人就通常都是这种人。”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这种人?”
    连城璧道:“是。”
    一缸酒摆在桌上,他们三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现在他们之间虽然多了一个人,风四娘却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的距离又变得近了些。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压力。
    一种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的压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他们以前也曾在“红樱绿柳”身上感觉过这种同样的压力。
    现在连城璧给他们的压力,竟似比那时更强烈。
    风四娘已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萧十一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连城璧这个人还比她想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摸。
    她忍不住问道:“你本来真的是要来杀我们的?”
    连城璧道:“这本是个很周密的计划,我们已计划了很久。”
    风四娘道:“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我的人虽然不会变,主意却常常会变。”
    风四娘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变?”
    连城璧道:“因为我听见了你们刚才在这里说的话。”
    风四娘道:“你全都听见了。”
    连城璧道:“我听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
    连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虽然毁了我们,可是他心里却可能比我们更痛苦。”
    风四娘黯然道:“只可惜他的痛苦从来也没有人了解,更没有人同情。”
    连城璧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快乐虽有很多种,真正的痛苦,却是同样的,你若也尝受过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风四娘道:“也只有真正尝过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连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
    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远方夜色朦胧,他的眼睛里也已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还是泪光?
    看着他的眼睛,风四娘忽然发现,他和萧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样深邃,同样强烈的。
    连城璧又道:“就因为我了解这种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愿看着大家再为这件事痛苦下去。”
    风四娘道:“真的?”
    连城璧笑了笑,笑容却使得他神情看来更悲伤凄凉。
    他黯然低语,道:“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了,现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已将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带走了,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仇恨忘记?”
    风四娘轻轻叹息,凄然道:“不错,她的确已将所有的仇恨带走了,我现在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一直都误会了她。”
    她不敢去看萧十一郎,也不忍去看。
    她自己也已热泪盈眶。
    连城璧道:“该走的已走了,该结束的也已将结束,我又何必再制造新的仇恨?”
    风四娘道:“所以你才会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何况我也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做错事的,一个人若能为自己做错了的事而痛苦,岂非就已等于付出了代价。”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也许她的确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忽然问道:“你也做错过事?”
    连城璧道:“我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该投入‘天宗’的?”
    连城璧道:“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风四娘道:“没错?”
    连城璧道:“我入天宗,只有一个目的。”
    风四娘道:“什么目的?”
    连城璧道:“揭发他们的阴谋,彻底毁灭他们的组织。”他握紧双拳,接着道:“我故意装作消沉落魄,并不是为了要骗你们,你现在想必已明白我为的是什么?”
    风四娘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连城璧喝了杯酒,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是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个很冷静,很精明,也很自负的人。”
    连城璧道:“像这么样一个人,若是突然要投入天宗,你会怎么想?”
    风四娘道:“我会想他一定别有用心。”
    连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宗主,就算让他入了天宗,也一样会对他格外提防的。”
    风四娘道:“不错。”
    连城璧道:“可是一个消沉落魄的酒鬼,就不同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天宗?为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
    连城璧目光又凝视在远方,又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自从我的远祖云村公赤手空拳,创建了无垢山庄,到如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无垢山庄的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同样受人尊敬。”
    风四娘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等着他说下去。
    连城璧道:“我的玄祖天峰公,为了替江湖武林同盟争一点公道,独上天山,找当时威镇天下的天山七剑恶战三昼夜,负伤二十九处,却终于还是逼着天山七剑同下江南,负荆请罪。”他举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已现出红晕,接着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与江南水霸勾结,组成七十二帮黑道联盟,先祖父奋袂而起,身经大小八十战,战无不胜,江南武林才总算没有遭受到他们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还供着他老人家的长生禄位。”
    风四娘也不禁举杯一饮而尽。
    听到了这些武林前辈的英雄事迹,她总是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激动。
    连城璧也显然很激动,大声道:“我也是连家的子孙,我绝不能让无垢山庄的威名毁在我手上,也绝不能眼看着天宗的阴谋得逞。”
    风四娘再次举杯,道:“就凭这句话,我已该敬你三杯。”
    连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又长叹道:“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宗的宗主究竟是谁?”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难道他在你面前,也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道:“难道他还不信任你?”
    连城璧长叹道:“他从来也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这世上唯一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也许只有他养的那条狗了。”
    风四娘笑了,苦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三声犬吠。
    连城璧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风四娘道:“他虽然养了条狗,养狗的人却未必一定就是他。”
    连城璧道:“一定是他。”
    风四娘道:“你们约的岂非是月圆之夜?”
    连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圆了。”
    风四娘抬头望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正高挂在窗外。
    风中又传来两声犬吠,距离已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
    风四娘也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在这里?”
    连城璧道:“但他却不知道我已改变了主意。”
    风四娘道:“现在他一定以为萧十一郎已死在你手里。”
    连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来看看。”
    风四娘道:“看什么?”
    连城璧道:“看萧十一郎的人头。”
    风四娘苦笑道:“难道他一定要亲眼看见萧十一郎的人头落地?”
    连城璧道:“他自己也说过,只要萧十一郎还活着,他就食不知味,寝难安枕。”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这件事你们已计划了多久?”
    连城璧道:“已有半个月了。”
    风四娘道:“半个月前,你们怎么知道萧十一郎会到这水月楼来?”
    连城璧淡淡道:“无论谁身边,都难免有人会走漏消息,将他的行迹泄露出来。”
    风四娘道:“你认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连城璧道:“不知道。”
    风四娘沉吟着,道:“半个月之前,也许连萧十一郎都不知道他会到水月楼来。”
    连城璧道:“一定有个人知道的,否则我们又怎会把约会订在这里?”
    风四娘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萧十一郎的西湖之行,岂非是冰冰安排的?
    ──难道冰冰会把他的行迹泄露出去?
    在他还没有到西湖来的时候,岂非只有冰冰知道他一定会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萧十一郎绝不会反对。
    风四娘只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连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组织之严密,天下无双,可是天宗里却也难免有叛徒存在。”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么人?”
    连城璧道:“都是些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
    连城璧道:“据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现在几乎都已死得干干净净。”
    风四娘道:“是谁杀了他们?”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会替天宗清理门户,这岂非是件很可笑的事?
    风四娘却觉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这时她已不能再想下去。
    湖上又传了两声犬吠,一叶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荡了过来。
    舟上有一条狗,三个人,一个头戴草帽的渔翁把舵摇橹,一个青衣垂髫的童子肃立船首,手里挑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下坐着个黑衣人,一张脸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一双手也在发着光,手里却抱着一条狗。
    天宗的宗主终于出现了,“他脸上怎么会发亮的?”
    “他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上也戴着双手套,也不知是用什么皮做成的,一到了灯下就会闪闪生光。”
    “他总是坐在灯下。”
    “不错。”
    连城璧压低声音,道:“所以你只要多看他两眼,你的眼睛就会花了。”
    风四娘没有再问,一颗心跳得几乎已比平时快了两倍。
    她只希望这个人快点上船来,她发誓一定要亲手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谁?
    谁知这条小船远远的就停了下来,黑衣人怀里的小狗忽然跳到船头,对着月亮,“汪、汪、汪、”的叫了几声,湖上立刻又响起了一片犬吠声,又有三条小船远远的摇了过来。
    每条船上都有一条狗,三个人。

举报

第31章月圆之约
    轻舟在水上飘荡,全都远远的停下,四条狗的形状毛色完全一模一样,四个人的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白纸灯笼下,四个人的脸全都在闪闪的发光,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风四娘已怔住。
    她回头去看连城璧,连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显然也觉得很惊讶。
    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怀里,提灯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连公子在那里?请过来相见。”
    四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说的话也完全一字不差。
    风四娘声音更低,道:“你过不过去?”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不懂。
    连城璧道:“这四人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天宗主人。”
    风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们的真假?”
    连城璧摇摇头,道:“所以我不能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应该上哪条船。”
    风四娘道:“难道你上错了船就非死不可?”
    连城璧道:“这约会是花如玉订的,他们之间一定已约好了见面的法子。”
    风四娘道:“花如玉没有告诉你?”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轻轻叹息,道:“难怪他临死前还说,你若杀了他,必定会后悔。”
    忽然间,四条小舟中居然有一条向水月楼这边摇了过来。
    风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若坚持不肯过去,他就只好过来了。”
    连城璧道:“你知道来的人是真是假?”
    风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们都不妨先到灯下去等着他。”
    轻舟慢慢的摇了过来,终于停在水月楼船的栏杆下。
    黑衣人刚站起来,他怀里的小狗已跳上船头,“汪、汪、汪”的叫着,奔入了船舱。
    船舱里一片黑暗,这条狗一奔进来,就窜到花如玉的尸体上,叫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悲伤。
    他活着时从未给人快乐,所以他死了后,为他伤心的也只有这条狗。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要呕吐。
    她勉强忍住,舱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近了,就像是风吹过落叶。
    忽然间,门外出现了一张发光的脸。
    风四娘正想扑过去,已有两条人影同时从她身后窜出。
    就连她都从来也没有见过动作这么快的人,她忽然发现连城璧身手之矫健,反应之快,竟似已不在萧十一郎之下。
    刚走入船舱的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刚想退出去,肋骨下的软骨上已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打得他满嘴苦水。
    他想放声大叫,另一只拳头已迎上了他的脸。
    他眼前立刻出现了满天金星,身子斜斜的冲出两步,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风四娘脚下。
    风四娘刚才憋住的一口气才吐出来,这人就已倒下。
    他的脚步很轻,轻功显然不弱,动作和反应也很快,事实上,他的确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手。
    只可惜他遇见了天下最可怕的对手。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联手一击。
    何况,他们这一击势在必得,两个人都已使出了全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还是惺惺相惜。
    连城璧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人绝不是天孙。”
    萧十一郎道:“哦?”
    连城璧道:“我见过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们纵然全力而击,三十招内也胜不了他。”
    萧十一郎沉默了。
    他想不出世上有谁能挡得住他们三十招。
    风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声道:“这人已死了。”
    连城璧道:“他怎么会死?我的出手并不太重。”
    萧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
    风四娘道:“看来他……他好像是被吓死的。”
    一句话未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呕吐。
    船舱里不知何时已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臭气正是从这人身上发出来的。
    那条小狗又窜到他身上,不停的叫,突听舱外传来了两声惨呼,接着“噗通,噗通”,两声响。
    风四娘赶出去,轻舟上的梢公和童子都已不见,轻舟旁溅起的水花刚落下,一盏白纸灯笼还漂浮在水波上。
    水波中忽然冒出一缕鲜血。
    再看远处的三条小船,都已掉转船头,向湖岸边摇了过去。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他们一定已发现不对了,竟连这孩子一起杀了灭口。”
    连城璧也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们的行踪,只怕已难如登天。”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们一定要追。”
    风四娘道:“怎么追?”
    萧十一郎道:“中间一条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面的这条船去盯住他。”
    连城璧立刻道:“我追左边的一条。”
    萧十一郎道:“只要追出了他们的下落,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风四娘道:“你……你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不管有没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来。”
    风四娘抬起头,看着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忽又转身跳下了栏杆旁的小船,拿起长篙一点,一滴眼泪忽然落在手上。
    远远看过去,前面的三条轻舟,几乎都已消失在朦胧烟水中。
    烟水朦胧。
    夜已更深了,却不知距离天亮还有多久。
    湖上的水波安静而温柔,夜色也同样温柔安静,除了远方的摇船橹声以外,天地间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前面的船也已看不见,左右两条船早已去得很远,中间的一条船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风四娘用力摇着船,眼泪不停的在流。
    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变成空的,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虽然她明知萧十一郎一定会在水月楼上等她,萧十一郎答应过的事,从来也没有让人失望过。
    可是她心里却还是很,害怕,仿佛这一去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临去时说的那些话:“……只有你才是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现在她这番心意,显然已被人辜负了。
    她会不会怪他们?会不会生气?
    在这凄迷的月夜里,她的幽灵是不是还留在这美丽的湖山间?会不会出现在风四娘眼前?
    风四娘更用力去摇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却又偏偏没法子不想。
    她倒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现,指点她一条明路。
    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几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
    一阵风吹过来,她抬起头,才发现前面的小船,连那一点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风中隐约还有摇橹声传过来,她正想追过去,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波在旋转。
    漩涡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这条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条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本不是那种看见一只老鼠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只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
    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这条船。
    她只有眼睁睁的坐在那里,看着这条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软了。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小船的船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面一座小楼,半面临水,用几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滨。
    小楼上三面有窗,窗子里灯火昏黄。
    既然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把风四娘带到这里来?
    风四娘连想都没有想,长篙在船头一点,用尽全身的力量,窜了上去。
    只要能离开这条见了鬼的船,她什么都不管了。
    就算这小楼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着,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能让两只脚平平稳稳的站在实地上,她就已心满意足。
    冷水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滋味,她已尝过一次,她忽然发现无论怎么样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
    小楼后有个窄窄的阳台,栏杆上还摆着几盆盛开的菊花。
    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窗子都是关着的。
    风四娘越过栏杆,跳上阳台,才算吐出口气。
    小船还在水里打着转,突然“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条好汉“水豹”章横:
    ──原来这小子也是他们一路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横也笑了,双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跃而上,站在船头,仰着脸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四娘居然还记得我。”
    风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四娘?”
    章横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地方是你的家?”
    章横笑道:“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只不过临时找了这屋子住着。”
    风四娘道:“那么这就是你临时的家。”
    章横道:“可以这么样说。”
    风四娘道:“你把我带到你临时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临时的老婆?”
    章横怔了怔,嘴里结结巴巴的,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风四娘却还在用眼角瞟着他,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章横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
    风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总是你的家,你这做主人的为什么还不上来招呼客人?”
    章横赶紧道:“我就上来。”
    他先把小船系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着柱子爬了上去。
    风四娘就站在栏杆后面等着他,脸上的笑容比盛开的菊花更美。
    看见了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微笑,若有人还能不动心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男人。
    章横是个男人。
    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高,壁虎功也这么高。”
    章横的人已有点晕了,仰起头笑道:“我只不过……”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样黑黝黝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
    这下子他真的晕了
    无论谁的脑袋,都不会有花盆硬的,何况风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
    “噗通”一声,章横先掉了下去,又是“噗通”一声,花盆也掉了下去。
    风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里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随时都能让你变成一个死鸭子。”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却听不见人声。
    这地方既然是章横租来的,章横既然已经像是个死鸭子般掉在水里,小楼上当然就不会再有别的人。
    虽然一定不会有别人,却说不定会有很多线索──关于天宗的线索。
    章横当然也是天宗里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水下将风四娘船引开,不让她去追踪?
    这就是风四娘在刚才一瞬间所下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门也很窄,外面并没有上锁。
    风四娘刚想过去推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显得既悲伤,又疲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看来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里的幽灵。
    “沈璧君。”风四娘叫了起来。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璧君。
    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灵。
    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
    风四娘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沈璧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过身,走进屋子,屋里有床有椅,有桌有灯。
    她选了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她不愿让风四娘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
    风四娘也走了进来,盯着她的脸,好像还想再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冤魂未散的幽灵。
    沈璧君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死。”
    风四娘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风四娘道:“我……我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她本就在心里暗暗期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有再见的一天。
    现在奇迹果然出现了。
    这怎么会出现的?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是谁救了你?”
    沈璧君道:“章横。”
    风四娘几乎又要叫了起来:“章横?”
    当然是章横,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萧十一郎在陆地上一样,甚至有人说他随时都可以从水底下找到一根针。
    找人当然比找针容易得多。
    ──难怪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
    这句话风四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沈璧君已接着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见过他的,昨天他也在水月楼上。”
    风四娘苦笑道:“我见过他,第一个青衣人忽然失踪的时候,叫得最起劲的就是他。”
    沈璧君道:“他的确是个很热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时候就认得他,还救过他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报恩。”
    风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为了报恩?”
    沈璧君点点头,道:“他一直对那天发生在水月楼的事觉得怀疑,所以别人都走了后,他还想暗中回来查明究竟。”
    风四娘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沈璧君道:“那时他已在水里呆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总有几个时辰是泡在水里的,他觉得在水里远比在岸上还舒服。”
    ──他当然宁愿泡在水里,因为一上了岸,他就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死鸭子。
    这句话风四娘当然也没有说出来,她已发现沈璧君对这个人印象并不坏。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救了你后,为什么不送你回去?”
    沈璧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里去?水月楼又不是我的家。”
    风四娘道:“可是你……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我们?”
    沈璧君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为我担心,我……我也在相信着你们,可是我却宁愿让你们认为我已死了,因为……”她悄悄的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这么样一个人,你们反而会活得更好些。”
    风四娘也垂下了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跟沈璧君争辩,至少现在还不是争辩这问题的时候。
    沈璧君道:“可是章横还是怕你们担心,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他去了很久。”她叹息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个很热心的人。”
    风四娘更没法子开口了,现在她当然已明白自己错怪了章横。
    沈璧君道:“我刚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子,好像听见外面有很响的声音。”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那是什么声音?”
    风四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外面已有人带着笑道:“那是一只死鸭子被旱鸭子打得掉下水的声音。”
    风四娘一向很少脸红,可是现在她的脸绝不会比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更红。
    因为章横已湿淋淋的走进来,身上虽然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一样。
    多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沈璧君皱眉道:“你头上为什么会肿了一大块?”
    章横苦笑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有人想比一比。”
    沈璧君道:“比什么?”
    章横道:“比一比是我的头硬?还是花盆硬?”
    沈璧君看着他头上的大包,再看看风四娘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
    她实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过。
    风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还是他的头硬?”
    沈璧君道:“是花盆硬。”
    风四娘道:“若是花盆硬,为什么花盆会被他撞得少了一个角,他头上反而多了一个角?”
    沈璧君终于笑了。
    风四娘本来就是想要她笑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风四娘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愉快。
    章横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道:“什么事?”
    章横苦笑道:“我现在总算才明白,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女妖怪。”
    风四娘道:“现在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章横道:“什么事?”
    风四娘沉下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条船?”
    章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水里。”
    风四娘道:“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章横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道:“你知道。”
    章横道:“这暗器就是我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
    他说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钉子,比普通的钉子长些,细些,颜色乌黑,看来并不出色。
    他刚从身上拿出来,风四娘就已失声道:“三棱透骨针?”
    章横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得出的。”
    风四娘道:“就算我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还看见过猪走路。”
    江湖中不知道这种暗器的人实在不多。
    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种,最可怕的却只有七种。
    三棱透骨针就是最可怕的这七种暗器之一。
    章横道:“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发射,就算在水里,也能打出去三五丈远,我们在水底下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暗器。”
    风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鱼。”
    章横道:“若是在水面上,这种暗器远在七八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
    风四娘道:“身上带着这种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条船上?”
    章横点点头。
    风四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就怕了这种暗器?若连这几根钉子都躲不过,我还算什么女妖怪?”
    她嘴里虽然一点都不领情,心里却也不禁在暗暗感激。
    她实在没有把握能躲过这种暗器。
    她也不想被这种暗器打下水里,再活活的淹死。
    无论对什么人来说,淹死一次就已够多了,尝过那种滋味的人,绝不会还想再试第二次。
    跳河也一样要有勇气的,跳一次河还活着的人,第二次就很难再鼓起勇气来。
    所以沈璧君还活着。
    她垂着头,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痴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刚才的笑容,就好像满天阴霾中的一缕阳光,现在早已消失。
    风四娘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他在哪里?”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
    风四娘又道:“这地方虽不错,你还是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的,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你难道忘了这是谁说的话?”
    沈璧君抬起头,看见了章横,又垂下头──女人的心里要说的话,总是不愿让男人听见的。
    幸好章横还不是不知趣的男人,忽然道:“你们饿不饿?”
    风四娘立刻道:“饿得要命。”
    章横道:“我去找点东西来给你们吃,随便换身衣服,来回一趟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风四娘道:“你慢慢的找,慢慢的换,我们一点也不急。”
    章横笑了,摸着脑袋走了出去,还顺手替她们关上了门。
    沈璧君这才抬起头,轻轻道:“他……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正想说她心里的话,却听“砰”的一响,刚关上的门又被撞开,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咚”的一声,跌在桌子上,桌子碎裂,这个人又从桌上掉下来,躺在地上,两眼发直,竟是刚出去的章横。
    非但还不到半个时辰,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他居然就已回来了,他回来得倒真快。
    一个人刚才还四平八稳的走出去,怎么会忽然间就凌空翻着跟斗飞了回来?
    难道他竟是被人扔进来的?
    “水豹”章横并不是个麻袋,要把他扔进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风四娘忽然抢前两步,挡在沈璧君面前,其实她的武功并不比沈璧君高,可是她和沈璧君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比较坚强的一个,总是要以保护者自居。
    章横直勾勾的看着她,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嘴角突然有鲜血涌出。
    血竟不是红的,是黑的,黑也有很多种,有的黑得很美,有的黑得可怕。
    风四娘失声道:“你怎么样了?”
    章横嘴闭得更紧,牙齿咬得吱吱发响,鲜血却还是不停的涌出来。
    就连风四娘都从未见过一个人嘴里流出这么多血,死黑色的血。
    沈璧君忽然道:“你能不能张开嘴?”
    章横挣扎着,勉强摇了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连嘴都张不开?”
    章横想说话,却说不出,突然大吼一声,一样东西弹出来,“叮”的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针。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慢慢的抬起头,就看见门外的黑夜中,果然有条黑黝黝的人影,一张脸都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
    章横想必是一出去就看见了这个人,刚想叫出来,三棱透骨针已打入他嘴里,打在他舌头上。
    风四娘握紧双拳,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章横的痛苦,竟似也感染到她。
    黑衣人忽然道:“你想不想救他的命?”
    风四娘只有点点头。
    黑衣人道:“好,先割下他的舌头,再迟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她也知道要救章横的命,只有先割下他的舌头来,免得毒性蔓延。
    可是她实在下不了手。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牙,从章横腰边抽出柄尖刀,一抬手,卸下了他的下颚。
    章横惨呼一声,舌头伸出,就在这时,刀光一闪,半截乌黑的舌头随着刀锋落下,落在地上,发出了“笃”的一响,他的舌尖竟已僵硬,他的人已晕过去。
    沈璧君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将手中尖刀抛下,冷汗已流满她苍白美丽的脸。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道:“你……你竟能下得了手。”
    沈璧君道:“我不能不下手,因为我不能看着他死。”
    风四娘沉默,她忽然发现她们两个人中真正比较软弱的一个人,也许并不是沈璧君。
    有些人的外表虽柔弱,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往往会做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她们,冷冷道:“现在你们已可跟我走了。”
    风四娘道:“跟你走?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你就是天孙?真的天孙?”
    黑衣人道:“无相天孙,身外化身,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人道:“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看过我的脸,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
    黑衣人道:“你迟早总看得到的。”
    风四娘道:“你先让我看看,我才跟你走。”
    黑衣人道:“否则呢?”
    风四娘道:“你不肯答应我的事,我当然也不肯答应你。”
    黑衣人道:“你真的不走?”
    风四娘笑道:“你要我走,我就偏偏要坐在这里,看你怎么样?”
    她居然真的坐下去,就好像孩子们在跟大人撒娇似的。
    她用这法子对付过很多男人,每次都很有效,很少有男人会板起脸来对付一个正在撒娇的女孩子。
    黑衣人却是例外,冷笑道:“你要看看我能把你怎么样?”
    风四娘道:“嗯。”
    黑衣人道:“好,你看着吧。”
    他冷笑着走进来,一走进灯光中,他的脸亮得更可怕,一双手也亮得可怕。
    无论谁只要多看他两眼,眼睛都一定会发光,你若连看都没法子看他,又怎么能跟他交手?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大声道:“你敢对我无礼?”
    黑衣人冷冷道:“我不但要对你无礼,而且还要很无礼。”
    风四娘沉下了脸,道:“你们这四个真真假假的天孙中,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上了水月楼?”
    黑衣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黑衣人道:“死了。”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黑衣人摇摇头。
    风四娘道:“他是吓死的。”她冷笑着又道:“你看见过被吓死的人没有?我可以保证;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死法,都没有吓死的可怕。”
    黑衣人道:“哦?”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被吓死的?”
    黑衣人又摇摇头。
    风四娘道:“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连一招都招架不住,我们一出手,他就已倒下。”
    她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无法不信──风四娘不但会撒娇,吓人的本事也是蛮不错的。
    只可惜她还是看不出黑衣人是不是已被她吓住,又问道:“你的武功比他怎么样?”
    黑衣人道:“差不多。”
    风四娘冷冷道:“这里虽不是水月楼,可是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你立毙掌下。”
    黑衣人道:“真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要我再往前一步,我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道:“不错。”
    黑衣人就向前走了一步。
    风四娘只觉得胃里又在收缩,她知道现在已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沈璧君,沈璧君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突然一起出手,向黑衣人扑了过去,她们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
    事实上,她们的武功,在江湖中都可以算是一流的好手,这黑衣人的武功既然跟死在水月楼上的那个人差不多,那个人既然连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一招都架不住,那么她们的机会也就不会太少。
    风四娘只希望能在半招之内,先抢得先机,十招之内,将这人击倒。
    她冲过去,双掌翻飞如蝴蝶,先以虚招诱出对方的破绽。
    她武功走的本是昔年南海观音一路,招式繁复,变化奇诡,姿态也很美妙。
    这一招“花雨嫔纷,蝴蝶双飞”,正是她武功中的精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令人不可捉摸,谁知她一招刚出手,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仿佛也有满天花雨缤纷,手腕忽然间已被捉住,一根冰冷坚硬的手指,已点在她后脑玉枕穴上。
    她并没有立刻晕过去,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萧十一郎距离有多么远。
    他们两个人现在距离得岂非也同样遥远?
    “萧十一郎,你在哪里?”她在大叫,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叫出来。
    满天缤纷的花雨已不见了,她的眼前已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湖北岸有宝石山,宝石山巅有宝倜塔,宝倜塔下有来凤亭。
    萧十一郎就在这里。

举报

第32章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色,沿着苏堤向北,穿过西冷桥,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的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裹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成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宝倜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宝倜塔,更显得秀丽天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尽入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宝倜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水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腰大汉一路将小轿抬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布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的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燃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
    后面的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怔住。
    前面的轿夫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难道都睡着了?”
    童子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的看来,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袜,手里的白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
    “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难道他真的是那个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
    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子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夜深人静,山高风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越听越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他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他的人围着这六角亭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都直挺挺的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平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大喝一声,反手拔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风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上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峥嵘,用手抚摸一遍,仿佛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张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双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苦。
    ──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
    他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他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天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于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的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他的胸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他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他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般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膛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中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在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蜷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拔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的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一个鲜红的“天”字。
    天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遥侯哥舒天。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汗。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的溜走,再要连城璧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都随着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都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的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的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
    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然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说来,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都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过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璧。
    但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的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璧。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为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的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璧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日落西山。
    西冷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一叶轻舟,荡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未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荡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叱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闲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傲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正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得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的交了这封信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的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岂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走吧。”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荡入湖心道:“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船梢坐下来,痴痴的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
    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采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都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天,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都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折上,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账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账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是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的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账,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账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的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账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账?”
    萧十一郎摇摇头。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问道:“一文钱能买些什么?”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07:31 , Processed in 0.343750 second(s), 25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