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8章大江东流
    当然是三招!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这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满天夕阳忽然消失,黑暗的夜色,忽然已笼罩大地,星光还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升起,在夜色中看来,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来拘人魂魄的幽灵。
    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们手里的剑,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
    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左右双手,距离六尺,红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里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交击,剑光一闪,飞击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颚骨下的致命要穴。
    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没有退,没有闪避,身子反而突然向前冲了出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骨。
    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是附骨之蛆般,跟着萧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这一着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这一翻一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来。
    萧十一郎手里的木棍举起,向剑光迎了过去,他看得极准,也算得极准。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边。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还活着,还没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
    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过,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刺向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这还是同样一招,还是第三招。
    谁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已退无可退,手里的木棍既无法收回,也无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已都被堵死,看来他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又是“叮”的一击,双剑在他脑后擦过,凌空交击。他手里的木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弹了过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丝,也已穿过了横木。
    萧十一郎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木棍就像是条绷紧的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过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身,虽然避开了这一击,剑上的乌丝却已脱手。
    低沉的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就像是两朵飞云般的飘起,飘过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个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已消失。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闻般的请柬:“……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每个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
    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
    他又斟酒一杯,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璧君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变话题,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使出三招,你却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脱手,已到了你手里。”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几乎被撞出了个大洞,他们的头却还是好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名,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请柬:“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闻。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闻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后事,发好讣闻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再有昔日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过他出手?”
    风四娘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强人。”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个人当然是个强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毛病,他心里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强,他也许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我想那个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但我却替你想过,你为别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玉了,他只不过是条狐狸,狐狸遇着了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郎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条又奸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狐狸,却是条猪,好吃懒做,好色贪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娘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条狐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
    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的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返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它还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
    至于沈璧君的债,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己满满的斟了杯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紧,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的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发直,若不是醉了,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的。
    萧十一郎还在继续说:“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没法子……偏偏没法子做我应该做的事。”
    风四娘柔声道:“那么你就不该责备自己,更不该勉强自己。”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什么事都知道,就也该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感情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萧十一郎却垂下头,道:“我……我只盼望你……你原谅我。”
    风四娘道:“我当然原谅你,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起头。
    风四娘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萧十一郎的眼泪,萧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泪的时候。
    这滴眼泪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风四娘心里,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财富加起来都宝贵的珍珠。
    风四娘只想用一只白玉黄金樽,将它收藏起来,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但泪珠却已慢慢的渗开,慢慢的消失了,只是它也已渗入了风四娘的皮肤,与她的生命和灵魂结成了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又在喃喃的说道:“你自己常常说,你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风四娘的确这么样说过,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错了。”
    风四娘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已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的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个人都念过,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满心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已看不见。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人。
    “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璧君,又怎么会让一个车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璧君?”
    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璧君,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
    “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璧君送到无垢山庄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连城璧也一定会到这里来,他故意要沈璧君和连城璧相见,要沈璧君看看,她的丈夫已变得多么潦倒憔悴。”
    “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
    “因为他知道沈璧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城璧为了她而毁了自己,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璧重新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他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
    “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玉?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
    “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人。”
    “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
    “一定就是他!”
    “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的属下,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过萧十一郎的‘宝藏’,他早已知道这‘宝藏’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璧君怀恨萧十一郎。”
    “花如玉也当然早巳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的。”
    “他当然也知道沈璧君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
    “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璧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能确定连城璧一定会在这里遇见沈璧君?”
    “这难道是连城璧自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就只有连城璧?”
    “除了连城璧外,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璧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璧就是“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璧本就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名声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璧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极能干的人,他怎么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卖给了别人?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一郎的?
    想到这里,风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璧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现在她只知道,萧十一郎确实已变成了江湖中的众矢之的。
    沈璧君确实已心甘情愿的重新投入了连城璧的怀抱。
    这些本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偏偏全都已发生了。
    风四娘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自己这想法告诉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预感也许并没有错。
    明日之约,真正可怕的人,也许的确不是在请帖上具名的那七个人,而是连城璧。
    连城璧的“袖中剑”,她是亲眼看见过的,连“小公子”那么厉害的人,都毫无抵抗之力,立刻就死在他的剑下。
    这两年来,他很可能又练成了更可怕的武功。
    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那七个人中随便任何两个,萧十一郎都必死无疑。
    风四娘一定要叫萧十一郎分外小心提防。
    可是她现在还不忍惊醒他,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太累,太疲倦,睡眠对他实在太重要。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决心要让他先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明天那一战,很可能就是决定他生死存亡的一战。
    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去对付,因为他只有一个人,这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别的人能帮助他。
    就连风四娘都不能,因为她根本没有这种力量。
    夜色更深,更黑暗。
    风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发麻,却还是不敢动。
    她只有专心去思索,她希望专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清醒。
    她想到那七个人中,很可能只有花如玉一个人是连城璧的手下。
    另外那六个人,也许只不过是受了他的骗,为了贪图那根本不存在的宝藏,才来对付萧十一郎的。
    她若能当面揭穿这件阴谋,他们也许就会反戈相向,来对付花如玉了。
    想到这里,风四娘心里的负担才总算减轻了。
    接着她又想到很多事。
    “现在他们想必已知道冰冰的来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们手里。”
    于是风四娘又不禁责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萧十一郎陪她到面摊子上喝酒,若不是因为她对冰冰那么冷淡,冰冰也许就不会一个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璧君。
    沈璧君的确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她实在太温柔,太痴情。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直都在受人摆布。
    所以她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么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怜。
    她正是花一样的年华,花一般的美丽,可是她的生命却已比鲜花更短促。
    也许她们两个人都配不上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需要的,是一个聪明而坚强,能鼓励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萧十一郎?
    风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萧十一郎的脸,还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终生永远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却已决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萧十一郎能忘记这件事。
    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又是多么伟大的牺牲!
    风四娘叹了口气,现在她必须要喝点酒,否则就很可能无法支持下去。
    刚才斟满的一杯酒,还在她面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她终于将这杯酒喝下去。
    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许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壶也就在她面前。
    她生怕倒酒的声音,惊醒了萧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壶,对着嘴喝。
    壶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觉的,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热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畅通了些。
    她轻轻的,慢慢的,靠到椅背上。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风吹着窗外的梧桐,轻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轻,很均匀,仿佛带着种奇妙的节奏。
    她凝视着面前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倾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萧十一郎的呼吸。
    一种甜蜜而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浓的黑暗,忽然拥住了她。
    她忽然睡着了。
    黑暗无论多么深沉,光明迟早还是要来的,睡眠无论多么甜蜜,也迟早总有清醒的时候。
    风四娘忽然醒来,秋日的艳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入了脚底,沉人了万丈深渊里。
    她的手上已没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走的。”
    风四娘跳起来,想呼喊,想去找,却已发现那讣闻般的请帖背面,已多出了几行字,是用筷子醮着辣椒酱写出来的字,很模糊,也很零乱:“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看见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模糊的字并更模糊,因为泪已滴在上面,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层雨雾。
    ──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伤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时,就一定不会再难受了,因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伤心难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么消息?死?
    他既已决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讯外,还能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风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个人都已被撕裂。
    ──他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那些足以让他不想死的秘密?
    ──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为什么要睡着?
    风四娘忍不住大叫嘶喊:“我难道也是个猪?死猪?”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壶,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
    她希望能将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个人悄悄的伸头进来,吃惊的看着她。
    风四娘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们的萧庄主呢?”
    “走了。”
    这个人正是无垢山庄的家丁老黑,一张黑脸已吓得发白。
    “什么时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面好像还有辆马车来接他。”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我……我没有看清楚。”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的巴掌已掴在他脸上:“你为什么不看清楚……为什么不看清楚……”
    她掴得很重,老黑却好像完全不觉得疼。
    他已完全吓呆了。
    幸好风四娘已放开他,冲出去,他脸上立刻露出种恶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绝对找不到萧十一郎的。
    一辆马车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条船上。
    这就是风四娘唯一知道的线索。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是条什么样的船?
    船在那里?
    她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找到萧十一郎,非找到不可。
    现在她若能将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问题和解答告诉萧十一郎,就一定能激发他生存的勇气和斗志。
    无论这阴谋的主使是不是连城璧,他都一定会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来,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
    这也许就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否则他就非死不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他已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他若死了,冰冰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沈璧君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她自己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这答案几乎是绝对否定的。
    死!萧十一郎若死了,大家都只有死。
    她并不怕死,可是大家假如真的就这么样死了,她死也不甘心。
    她并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可是这口气,她却实在忍不下去。
    风四娘就是这么样一个女人,为了争一口气,她甚至不惜去死一千次一万次。
    天色还很早,秋意却已渐深。
    满山黄叶,被秋风吹得簌簌的响,就仿佛有无数人在为她叹息。
    她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也找不到车辙痕迹。
    地上的泥土,干燥而坚实,就算有车痕留下,也早就被风吹走了。
    风吹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冷冰冰的,从心底一直冷到脚底。
    她孤孤单单的面对着这满山秋叶,满林秋风,恨不得能大哭一场。
    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就算哭断了肝肠,又有谁来听?
    ──萧十一郎,你为什么要偷偷的溜走?为什么要坐车走?
    他若是骑马行路,她也许能在镇上打听出他的行踪。
    因为他一向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
    可是坐在马车里,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了,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一辆马车。
    何况她连那马车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现在她唯一的线索,只有“一条船”,船总是停泊在江岸边的。
    江岸在东南方。
    她咬了咬牙,收拾起满怀哀愁悲伤,打起了精神,直奔东南。
    这已是她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若是找不到萧十一郎,这条路就是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风动秋林,一片枯叶被风吹了下来,在风中不停的翻滚旋舞。
    风吹到哪里去,它就得跟着到哪里去,既无法选择方向,也无法停下来。
    有些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也像这片枯叶一样,在受着命运的拨弄?
    大江东流。
    江上有多少船舶,谁知道萧十一郎在那条船上?就算到了江岸又如何?
    风四娘走得很快,只恨不得能飞起来,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在往下沉。
    太阳已升起,光明而灿烂。
    她的脸上也在发着光,可是心里却似已被乌云布满,再灿烂的阳光,也照不到她心里。
    她几乎已没有勇气再走下去,因为她已完全没有信心。
    路旁有个卖酒的摊子,牛肉、豆干、白酒。
    喝杯酒是不是能振作些?
    她还没有走过去,已发现摊子旁的七八双眼睛都在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也一向是个很引人注意的人,若是有人想打听她的行踪,一定很容易打听得到的。
    这世上真正能引入注意的人并不太多,却也不止她和萧十一郎两个。
    ──至少还有两个。
    沈璧君和连城璧岂非也一样是这种人,尤其是两个人走在一起──
    一个美得可以令人心跳的少妇,和一个落魄褴褛的醉汉走在一起,无论谁都会忍不住要多看他们两眼的。
    连城璧若真的就是“那个人”,今天晚上岂非也一定会到那条船上去?
    若是能找到他,岂非就也能找到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她本来就有双足够动人的眼睛,亮起来的时候,更动人心弦。
    大树下有两个佩剑的少年正在看着她,已看得发痴了,连碗里的酒溅出来都不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走过去,带着笑招呼:“喂。”
    两个年轻人都吃了一惊,又惊又喜,一个几乎把手里的半碗酒全都泼出来。
    另外的一个看来比较沉着,也比较有经验,居然站起来微笑道:“我叫霍英,他叫杜吟,姑娘你贵姓大名?”
    有经验的意思,当然就是对女人比较有经验,江湖中的年轻人,本来就有不少已是老江湖。
    风四娘也笑了,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们是走镖的?”
    霍英道:“我是,他不是。”
    风四娘道:“你们都已在江湖中走了很久?”
    霍英道:“我已走了很久,他没有。”
    风四娘道:“你们有没有听见过一个叫风四娘的人?”
    霍英道:“我当然听见过,她……”
    杜吟忽然抢着道:“我也听见过,听过她是个……是个……”
    风四娘道:“是个什么?”
    杜吟的脸似已有些发红,讷讷道:“是个女人,很好看的女人,而且……”
    这次霍英替他说了下去:“而且很凶,据说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英雄,一看见她就头痛。”
    风四娘笑了笑,道:“现在你们的头痛不痛?”
    两个人又吃了一惊,吃惊的看着她。
    还是霍英的胆子比较大,终于鼓起勇气,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道:“我就是,就是那个又凶,又不讲理的女妖怪。”
    霍英怔住,怔了半天,才长长吐出口气,勉强笑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
    风四娘道:“不像风四娘。”
    霍英道:“不像女妖怪。”
    杜吟居然也跟着道:“一点也不像。”
    风四娘又笑了。
    她本来就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更没有一点凶的样子。
    霍英的勇气又恢复了,试探着道:“听说你的酒量很好,这里的酒也不错,你……”
    风四娘嫣然道:“我本来就想要你们请我喝杯酒。”
    酒其实并不好,只不过酒总是酒。
    风四娘一口气就喝了三碗,眼睛更亮了。
    杜吟看着她的时候,脸也更红,好像已神魂颠倒,不知所措。
    霍英的胆子却更大,忽然道:“我也能喝几杯,我们来拼酒好不好?”
    风四娘瞟了他一眼,道:“你想灌醉我?”
    霍英居然没有否认,道:“我听说你从来也不会醉的,所以……”
    风四娘道:“所以你想试试。”
    霍英笑道:“反正就算喝醉了也没什么关系,我若喝醉了,小杜会送我,你若喝醉了,我送你。”
    这小子居然像是有些不怀好意。
    风四娘又笑了。
    树下有两匹马,她忽然问道:“这两匹马是你们骑来的?”
    霍英点点头,眯起眼道:“你就算醉得连马都不能骑,我也可以在后面扶着你。”
    风四娘道:“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霍英道:“随便你想到哪里去都行。”
    风四娘道:“你们没有别的事?”
    霍英道:“我没有,他……”
    杜吟抢着道:“我也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笑道:“好,我们走。”
    霍英怔了怔,道:“走?走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去找两个人。”
    霍英道:“我们刚才岂非说好了要拼酒的。”
    风四娘道:“先去找人,再拼酒。”她笑得更迷人:“只要能找到那两个人,随便你要跟我怎么拼都行。”
    霍英的眼睛亮了,他本来就有双色迷迷的眼睛,亮起来的时候,更显得不怀好意。
    初出道的犊儿,连只老虎都不怕,何况母老虎?
    更何况这条母老虎看来一点也不像!
    他也跳了起来,笑道:“别的本事我没有,要找人,我倒是专家,
    随便你要找什么人,只要是说出他们的样子来,我就能找得到。”
    风四娘道:“真的?你真有这种本事?”
    霍英道:“不信你可以问小杜。”
    杜吟点点头,心里虽然有点不愿意,却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但眼睛尖,而且记性好,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被他看过一眼,他就不会忘记。”
    风四娘笑道:“我要找的这两个人,随便谁只要看过一眼,都绝不会忘记的。”
    霍英道:“这两个人很特别?”
    风四娘道:“的确很特别。”
    霍英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风四娘道:“一男一女,女的很好看……”
    霍英抢着道:“比你还好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比我好看一百倍。”
    霍英道:“男的呢?”
    风四娘道:“男的本来也很好看,只不过现在看来很落魄,而且还长出了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来。”
    霍英立刻摇头,道:“我没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找不到。”
    他的脸色似已有点变了,笑得很不自然,事实上他简直已笑不出来。
    他心里有什么鬼?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虽然没看见,可是我知道有个人一定看见了。”
    霍英立刻问:“谁?”
    风四娘道:“小杜。”
    霍英更紧张,勉强笑道:“我跟他是一路来的,我没有看见,他怎么会看见?”
    风四娘道:“因为他是个老实人,他不会说谎。”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杜吟,道:“小杜,你说对不对?”
    杜吟的脸又红了,他的确不会说谎,却又不敢说实话,他好像有点怕霍英。
    可是看他的表情,已经等于把什么话都写在脸上了。
    霍英只有叹了口气,苦笑道:“今天早上我们吃早点的时候,好像看见过这样两个人。”
    风四娘道:“那女的是不是很美?”
    霍英只好点点头。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找她拼酒?”
    霍英的脸也红了。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还不太厚。
    杜吟低着头,嗫嚅着道:“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恶意,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只不过有点……有点……”
    风四娘替他说了下去:“有点风流自赏,也有点自作多情。”
    霍英的脸更红,好像已准备开溜。
    风四娘却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人看见漂亮的女人,若是不动心,那么他不是个伪君子,就是块木头。”
    霍英看着她,目中已露出感激之色,他忽然发觉这个女妖怪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非常可爱。
    无论谁看见风四娘,都会有这种想法的。
    她不但能了解别人,而且能同情别人的想法,原谅别人的过错。
    只要你没有真的惹恼她,她永远都是你最可爱的朋友。
    杜吟道:“其实他也没有怎么样,也不过多看了那位连夫人两眼,想去管管闲事而已。”
    风四娘的眼睛里更发出了光,道:“你们已知道她就是连夫人沈璧君?”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霍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看见她那么样一个女人,居然跟一个又穷又臭的男人在一起,而且神情显得很悲伤,好像受了很多委屈。”
    风四娘道:“所以你就认为她一定是受了那个男人的欺侮,就想去打抱不平。”
    霍英苦笑着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当然想不到那个又脏又臭的男人,就是江湖中的第一名公子连城璧。”
    霍英叹道:“我的确连做梦也想不到。”
    风四娘道:“所以你就碰了个大钉子,再也不好意思去见他们。”
    霍英道:“给我钉子碰的,倒不是连公子。”
    风四娘道:“不是他,是谁?”
    霍英道:“也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姓周,叫周至刚。”
    风四娘道:“是不是那个‘白马公子’?”
    霍英点点头,道:“他好像本来就是连公子的老朋友,所以才认得出他们,后来还把他们夫妻两个人都拉回去了。”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受了他的气?”
    霍英红着脸,垂下头。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跳起来,道:“走,你跟我走,我替你出气。”
    霍英道:“真的?”
    风四娘笑道:“莫忘记我本就是个人人见了都头痛的女妖怪,你遇见我,算你运气,他遇见我就算他倒了大霉了。”
    霍英精神一振,展颜道:“我早就说过,随便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
    风四娘嫣然道:“那么你不妨就暂时做我的跟班,保险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吟道:“可是我们只有两匹马。”
    霍英笑道:“没关系,两个跟班可以共骑一匹马。”
    杜吟也笑了,道:“不错,你是跟班,我当然也是跟班,别的跟班都是跟在马后面跑的,我们能够两个人骑一匹马,已经算运气不错了。”
    风四娘银铃般笑道:“能够做我的跟班,本来就是你们的福气。”
    所以风四娘忽然就有了两个跟班,刚才她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身上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可是现在她已骑在一匹鞍辔鲜明的大马上,后面还跟着两个又年轻,又英俊的跟班。
    这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她这一生,永远是多姿多彩的,永远都充满了令人兴奋的波折和传奇。
    无论遇着多么困难的事,她都有法子去解决,而且一下子就解决了。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人,她都有法子去应付,而且能叫人高高兴兴的做她的跟班。
    对付男人,她本来就有她独特的手段──也许只有一个男人是例外。
    萧十一郎!
    对付男人的手段,她至少有好几百种,可是一遇见萧十一郎,她就连一种都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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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金凤凰
    “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周至刚的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当然有一匹白马。
    一匹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一根杂毛来的白马,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白马通常都象征尊贵,这匹马不但高贵美丽,而且极矫健神骏,据说还是大宛的名种。
    白马山庄中当然还有位白马公子。
    白马公子也是个很英俊的人,武功是内家正宗的,文采也很风流。
    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马周家来,江南武林中绝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只不过,究竟是这匹马使人出名的?还是这个人使马出名的?现在渐渐已没有人能分得清了。
    也许连周至刚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
    可是无论怎么样说,马的确是名马,人也的确是名人,这一点总是绝无疑问的。
    所以无论谁要找白马山庄,都一定不会找不到。
    正午。
    山林在阳光下看来是金黄色的,一片片枯叶也变得灿烂而辉煌。
    可是它的本质并没有变,枯叶就是枯叶,叶子枯了时,就一定会凋落。
    无论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就连阳光也不能。
    ──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阳光正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看来也充满了青春的光辉。
    可是她自己知道,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了。
    她并不想留下青春,她想留下的,只不过是一点点怀念而已。
    那也并不完全是对青春的怀念,对别人的怀念,更重要的是,让别人也同样怀念她。
    等到她也如枯叶般凋落的时候,还能怀念她的又有几人?
    风四娘不愿再想下去,回过头,霍英和杜吟正在痴痴的看着她。
    至少这两个年轻人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她的。
    只要还有人怀念,就已足够。
    风四娘笑了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若年轻些,说不定会嫁给你们其中一个的,现在……”
    “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你的跟班。”
    霍英也在笑,笑得却有点酸酸的。
    风四娘笑道:“是我的跟班,也是我的兄弟。”
    杜吟忽然道:“幸好你不准备嫁给我们。”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杜吟道:“现在我们是朋友,可是你若真的要在我们之间选一个,我们说不定就会打起来了。”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
    风四娘嫣然道:“我若要选,一定不会选你,你太老实。”
    霍英又高兴了起来,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太老实的男人,女人反而不喜欢。”
    杜吟红着脸,嗫嚅着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老实。”
    风四娘大笑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替你出气?”
    霍英道:“随便你。”
    风四娘道:“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把他抓出来好不好?”
    霍英道:“好,好极了。”
    山坡并不太陡斜。
    风四娘吆喝了一声,反手打马,冲出树林。
    白马山庄黑漆的大门开着的,他们居然真的就这么样直闯了进去。
    门房里的家丁全都大吃了一惊,纷纷冲出来,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风四娘笑道:“我们是来找周至刚的,我是他的姑奶奶。”
    她打马穿过院子,直闯上大厅。
    不但人吃惊,马也吃惊,马嘶声中,已撞翻了两三张桌子,四五张茶几,七八张椅子。
    十来个人冲出来,有的想勒马缰,有的想抓人,人还没有碰到,已挨了几马鞭。
    风四娘大声道:“快去叫周至刚出来,否则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霍英高兴得满脸通红,大笑道:“对,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一个老家丁急得跳到桌子上,大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莫非是强盗?”
    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也已跳上桌子,一把揪住他衣襟,道:“我早就说过,我是周至刚的姑奶奶,他的人呢?”
    “他……他不在,真的不在。”
    “为什么不在?”
    当然是因为出去了,所以才不在,风四娘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所以又问道:“他几时出去的?”
    “刚才。”
    “一个人出去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连公子。”
    “连公子?连城璧?”
    “好像是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不住往下沉:“连公子是不是跟他的夫人一起来的?”
    “是。”
    “连夫人呢?”
    “在后面院子里,跟我们庄主夫人在吃饭。”
    风四娘心里冷笑,道:“原来他故意安排周至刚出现,只不过是为了要把他老婆留在这里,他好出去杀人。”
    老家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霍英也不懂:“谁要去杀人?去杀谁?”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问道:“你们两个人的功夫怎么样?”
    霍英笑道:“虽然不太怎么样,可是对付这些饭桶,倒还足足有余。”
    风四娘道:“好,你们就待在这里,叫他们摆酒,开饭,若有人不听话,你们就打,就算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
    霍英笑道:“别的我不会,揍人拆房子,我却是专家。”
    风四娘道:“若是酒不够陈,菜不够好,你们也照打不误。”
    霍英道:“我们要不要等你回来再吃。”
    风四娘道:“用不着,我要到后面去找人。”
    霍英道:“找谁?”
    风四娘道:“找一个不知好歹的糊涂鬼。”
    后面的院子里,清香满院,菊花盛开,梧桐的叶子翠绿。
    一个翠衣碧衫,长裙拖地的美妇人,正从后面赶出来,碰上了风四娘。
    她虽然已近中年,看起来却还很年轻,一双凤眼闪闪有威,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一定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
    风四娘偏偏就喜欢惹不好惹的人,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听说这里的庄主夫人娘家姓金。”
    “不错。”
    “听说她就是以前江湖中很有名的金凤凰。”
    “不错。”
    “你叫她出来,我想见见她。”
    “她已经出来了。”
    风四娘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你就是金凤凰?”
    金凤凰寒着脸,冷冷道:“我就是。”
    风四娘忽然笑了,眨着眼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周至刚的妈。”
    金凤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忽然冷笑道:“听说以前江湖中有个叫风四娘的母老虎,总是喜欢缠住我老公,只可惜我老公一看见她就要吐。”
    风四娘道:“你老公是周至刚?”
    金凤凰冷冷道:“不错。”
    风四娘道:“那就不对了,我只迷得他一见到我就要流口水,有时甚至会开心得满地乱爬,却从来也没有吐过一次。”
    金凤凰道:“难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道:“不错。”
    金凤凰冷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风四娘却又笑了,悠然道:“我倒真想咬你一口,只可惜我从来不咬老太婆。”
    金凤凰的脸色好像已发绿。
    她年纪本来就比周至刚大两岁。
    年纪比丈夫大的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老太婆这三个字。
    她甚至情愿别人骂她疯狗,也不愿听到别人说她老。
    风四娘就知道她怕听,所以才说。
    自从发现连城璧很可能就是“那个人”之后,她就已准备找连城璧的麻烦了。
    连城璧既然是跟周至刚一起走的,周至刚当然也不是好人。
    她找不上他们,只好找上了金凤凰。风四娘找麻烦的本事,本来就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现在金凤凰居然还没有被她气死,她好像觉得还不太满意,微笑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并不太老,最多也只不过比周至刚大二三十岁而已,脸上的粉若涂得厚一点,看起来也只不过像五十左右。”
    金凤凰忽然尖叫着扑了过来。
    有很多女人都很会叫的,而且很喜欢叫。
    她们高兴的时候要叫,生气的时候也要叫,亲热的时候要叫,打架的时候也要叫。
    金凤凰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叫的声音很奇怪,很尖锐,有点像是一刀割断了鸡脖子,又有点像是一脚踩住了猫尾巴。
    可是她的出手既不像鸡,也不像猫。
    她的出手快而准,就像是毒蛇。
    在风四娘还没有出道的时候,金凤凰就已经是江湖中有名难惹的女人。
    她的武功实在比风四娘想像中还要高。
    风四娘接了她五六招之后,已发觉了这一点。
    只不过风四娘的武功,也比金凤凰想像中要高得多,十七八招过后,忽然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腕。
    金凤凰的手跟身子立刻麻了,连叫都叫不出。
    风四娘已经把她的手反拧到背后,才喘了口气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金凤凰咬着牙,恨恨道:“你杀了我吧。”
    风四娘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的,我最多也只不过把你鼻子割下来而已。”她笑了笑,又道:“世上唯一比老太婆更可怕的女人,就是没有鼻子的老太婆。”
    金凤凰咬着牙,眼泪已快掉下来。
    她知道风四娘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她了解风四娘这种女人,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
    风四娘道:“我问你的话,你究竟肯不肯说?”
    金凤凰道:“你……你究竟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你老公陪连城璧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不知道。”
    风四娘冷笑道:“我若割下你鼻子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金凤凰又叫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女人真的叫起来的时候,说的大多数都不会是谎话。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问道:“沈璧君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我没有藏起她,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
    风四娘还没有到后面来的时候,她们已知道来的是风四娘。
    敢骑着马闯上人家大厅的女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风四娘道:“她不想见我,可是我想见她,你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已看见了沈璧君。
    沈璧君已走出了门,站在屋檐下,脸色是苍白,带着怒意,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已发红。
    是不是哭红了的?
    是为什么而哭?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千辛万苦的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沈璧君冷冷道:“谁叫你来的?你根本就不该来。”
    风四娘又不禁冷笑道:“你若以为是他叫我来的,你就错了。”
    他?他是谁?
    沈璧君当然知道,一想到这个人,她心里就像被针在刺着,被刀割着,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得粉碎,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她已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都已倒在栏杆上,却寒着脸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你现在最好赶快走。”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我已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我已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沈璧君……”
    她的话说得虽凶,可是眼泪却已流下,流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就像是落在一朵已将凋零的花朵上的露珠。
    看着她的悲伤和痛苦,风四娘就算想生气,也没法子生气了。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像被针在刺着,像被刀在割着?
    她当然了解沈璧君的意思。
    以前她认得的那个沈璧君,是一个为了爱情而不惜抛弃一切的女人,现在的沈璧君,却已是连城璧的妻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她忽然冲过去,紧紧的握住了沈璧君的臂:“你一定要听我说,我说完了就走。”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听,可是你说完了一定要走。”
    风四娘道:“只要你听我说完了,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非走不可。”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正是萧十一郎以前常说的一句话。
    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们的相聚和离别……
    沈璧君的眼泪已湿透了衣袖。
    萧十一郎,现在你究竟在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来听听,这两个必将为你痛苦终生的女人在说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悲伤和痛苦?
    他当然不能来,因为他现在又渐渐走进了一个更恶毒,更可怕的陷阱中。
    也许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不愿回头,也不能回头。
    梧桐的浓阴,掩住了日色。
    长廊里阴凉而幽静,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正在檐下“吱吱喳喳”的叫,仿佛也想对人倾诉它的寂寞和痛苦。
    它的爱侣已飞走了,飞到了天涯,飞到了海角,它却只有呆在这笼子里,忍受着永无穷尽的寂寞。
    这里的女主人,虽然也常常抚摸它美丽的羽毛,可是无论多么轻柔的抚摸,也比不上它爱侣的轻轻一啄。
    金凤凰已掩着脸冲出了院子,也没有回头。
    风四娘还没有开口。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太诡秘,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沈璧君已在催促:“你为什么还不说?”
    风四娘终于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恨他,因为你认为他已变了,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变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
    沈璧君垂着头,一双手紧握,指甲已刺入掌心,嘴唇也已被咬破。
    她在折磨自己。
    她希望能以肉体的折磨,来忘却心里的痛苦。
    风四娘道:“可是你完全错怪他了,你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算有人用鞭子赶你,你也绝不会离开他一步的。”
    沈璧君恨恨道:“就算有人用刀逼我留下,我也要走,因为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并且看得清清楚楚。”
    风四娘道:“你看见了什么?”
    她也握紧了手,道:“你看见他为了冰冰伤人,你看见他已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暴发户,你看见他已变成了无垢山住的主人?”
    沈璧君道:“不错,这些事我都看见了,我已不愿再看。”
    风四娘道:“只可惜你看见的只不过是这些事的表面而已,你绝不能只看表面,就去断定一个橘子已发臭,你……”
    沈璧君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外面已腐烂的橘子,心里一定也坏了。”
    风四娘道:“可是也有些橘子外面虽光滑,心里却烂得更厉害。”
    沈璧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冰冰而伤人?你知不知道无垢山庄怎么会变成他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沈璧君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风四娘道:“可是我知道。”
    沈璧君道:“哦?”
    风四娘道:“他那么样对冰冰,只因为冰冰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已有了不治的绝症,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沈璧君脸色变了变,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风四娘道:“他要杀那些人,只因为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的秘密党羽,都是些外表忠厚,内藏奸诈的伪君子。”她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找到宝藏,他的财富,都是一个人为了陷害他,才故意送给他的,无垢山庄也一样。”
    沈璧君的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我想不出世上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
    风四娘道:“你当然想不通,因为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沈璧君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逍遥侯有个秘密组织,他收买了很多人,正在进行一件阴谋,他死了之后,这个组织就由另外一个人接替了。”
    沈璧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只有冰冰知道这组织的秘密,也只有她才认得出这组织中里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要杀的就是这些人?”
    风四娘点点头,道:“可是他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他出手时,都说他是为了冰冰,其实冰冰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些儿女私情。”
    沈璧君又用力咬住了嘴唇。
    风四娘道:“接替逍遥侯的那个人,为了想要萧十一郎成为江湖中的众矢之的,就故意散布流言,说他找到了宝藏,其实他的财富,都是那个人用尽了千方百计,故意送到他手里的。”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我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至少也有了六七分把握。”
    沈璧君道:“他是谁?”
    风四娘一字字道:“连城璧。”
    沈璧君脸色变了。
    风四娘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恨萧十一郎,他这么样做,不但是为了要陷害萧十一郎,也为了要让你重回他的怀抱。”
    沈璧君突然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风四娘点点头。
    沈璧君冷冷道:“现在你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还不走?”
    风四娘道:“我说的这些事,你难道全都不信?”
    沈璧君冷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是不是萧十一郎告诉你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沈璧君道:“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你难道全都相信?”
    风四娘道:“每个宇我都相信,因为他从来也没有骗过我。”
    沈璧君冷冷道:“可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骗过你?而且常常骗你?”她盯着沈璧君,也不禁冷笑,道:“他什么事骗过你?只要你能说得出一件事来,我马上就走。”
    沈璧君冷笑道:“他……”
    她只说出了一个字。
    她忽然发觉自己虽然总觉得萧十一郎欺骗了她,但却连一件事都说不出来。
    自从萧十一郎和她相逢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全心全意的照顾她,保护她。
    他对她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绝对真实的。
    可是她却一直在怀疑他,因为他是江湖中最可怕,也最可恶的大盗萧十一郎。
    就因为她的怀疑,他才会吃了那么多苦,几乎死在小公子的刀下。
    她自己几乎一刀要了他的命。
    但他却还是毫无怨言,还是在全心全意的对她,甚至不惜为了她去死。
    前尘往事,就像是图画一样,忽然又一起出现在她眼前。
    每一幅图画,都是用泪画出来的。
    萧十一郎的血泪。
    沈璧君不禁垂下头,泪又流下。
    风四娘凝视着她,道:“你不相信他,也许只因为你不相信自己,因为你根本从来也没有下定决心,拿定过主意,因为你太软弱,太无能,就像是笼子里的丝雀,始终没有勇气冲破这笼子飞出去。”她换上笑容,又道:“就算有人替你打开了这笼子,你也不敢,因为你怕外面的风雨会打湿你这一身美丽的羽毛。”
    她自己也知道这些话说得太重,可是现在她已不能不说。
    “你总认为你自己为他牺牲了一切,抛弃了一切,你从来也没有替他想想,他为你的牺牲有多大。”
    沈璧君伏倒在栏杆上,已泣不成声。
    这些话她只有听着。
    她不能反驳。
    因为这些话每个字都是真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在割裂着她的心。
    看到她的悲哀,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叹息着道:“何况,就算他会骗你,我也绝不会骗你的,你总该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她的泪也已流下,慢慢的接着道:“我若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就该想法子让你们分开,让你们彼此怀恨,可是现在……”
    沈璧君忽然抬起头,流着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笑了笑,笑得实在很凄凉:“因为我知道他真正爱的是你,只有你,没有别人。”
    沈璧君心又碎了,本已碎成千千万万片的一颗心,每一片又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看着风四娘凄凉的笑容,笑容上的眼泪,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卑小。
    她忽然发现风四娘才真正是个伟大的女人。
    “她为萧十一郎的牺牲,岂非远比我更大?”
    沈璧君在心里问自己:“她为什么宁可自己忍受痛苦,却一心想来成全我们?”
    “她为什么要说谎?”
    沈璧君终于承认:“我也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是我……”
    风四娘道:“可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害怕,你不敢冲破这笼子,因为,你从小就已被人关在这笼子里,一个别人虽然看不见,你自己却一定可以感觉得到的笼子。”
    沈璧君的确感觉得到。
    风四娘道:“你不妨再想想,周至刚为什么会忽然出现的?”
    “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连城璧要带你到这里来,要将你留在这里,他才好去杀人。”
    “去杀谁?”
    “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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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寻寻觅觅
    风四娘冷冷道:“现在你又是连夫人了,所以萧十一郎已经可以死了,他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到你们的无垢山庄做一双人人羡慕的无垢侠侣,就算萧十一郎的尸骨已喂了野狗,也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她转过身,道:“但我却一定要去救他,所以我的话一说完,就非走不可。”
    她真的在往外走。
    沈璧君忽然冲上去,用力拉住了她:“我跟你一起走。”
    风四娘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真的!”
    “这次你真的下了决心?”
    沈璧君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再见他一面。”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他们到哪里去了?”
    沈璧君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难道你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日色偏西。
    秋日苦短,距离日落时已不远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萧十一郎。
    客厅里居然很热闹。
    桌上摆满了酒菜,霍英和杜吟都在兴高采烈的喝着酒。
    陪他们喝酒的,居然是金凤凰。
    她的脸已红了,眼睛里已有了醉意,正在吃吃的笑着道:“来,再添二十杯,我们一个人干十杯。”
    霍英正在为她倒酒,看见风四娘,立刻笑嘻嘻的站起来,红着脸道:“是她自己要找我拼酒的,我想不答应都不行。”
    风四娘也忍不住要笑──这小子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个人跟他拼酒了。
    她也知道金凤凰为什么会跟他拼酒。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喝两杯的。
    金凤凰的心情当然很不好。
    无论谁被别人说成老太婆,又被人击败,心情都不会好的,何况她一向是个很骄傲的女人。
    风四娘虽然想笑,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迟暮的悲哀,她比谁都了解得多,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对金凤凰太残忍了些。
    金凤凰正乜斜着醉眼,在看着她,道:“你们的悄悄话说完了没有?”
    风四娘点点头。
    金凤凰道:“你敢不敢过来跟我拼拼酒?”
    风四娘摇摇头。
    金凤凰又笑了,吃吃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的,你武功虽然不错,可是你敢跟我拼酒,我非叫你喝得躺在地上不可。”
    风四娘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快躺下去了,我劝你还是少喝两杯的好。”
    金凤凰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醉了?好,我们一个人干十杯,看看倒下去的是谁?”
    风四娘已不想理她。
    你若看见一个人喝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他。
    金凤凰道:“好,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
    她的话里好像还有话。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能找得到他们?”
    金凤凰道:“周至刚是我的老公,我若找不到他,还有谁能找得到他?”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金凤凰道:“我当然知道,只可惜我偏偏不告诉你。”她瞪着眼,忽然又笑道:“除非你过来跟我赔个礼,再陪我喝十杯酒。”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也笑了,道:“我看你是在吹牛。”
    金凤凰瞪眼道:“我吹什么牛?”
    风四娘道:“你老公要到什么地方去,绝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
    金凤凰道:“你知道个屁。”
    风四娘悠然道:“我的老婆若是个像你这么样的老太婆,我出去的时候也绝不会告诉她的,因为我要出去找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金凤凰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他是去找女人了,他明明是要到枫林渡口去,他……”
    她下面在说什么,风四娘已连听都没有听。
    只听到了“枫林渡口”四个字,风四娘已拉着沈璧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了大厅:“我们到哪里去?”
    “当然是枫林渡口。”
    大厅里已静了下来,只剩下金凤凰一个人痴痴的站在那里发怔。
    外面传来马嘶蹄声,蹄声远去。
    她一双充满了醉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知道他们就算在枫林渡口找十年,也找不到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风四娘,你总算也上了我一个当……”
    金凤凰忽然大笑,大笑着将桌上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酒是苦的。
    她的眼睛又落在酒杯里。
    因为她实在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以前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告诉他,可是现在……
    一个女人到了迟暮时,非但已挽不回逝去的青春,也挽不回丈夫的心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是……”
    她流着泪,把所有的酒杯全都砸得粉碎,忽然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只可惜她的哭声风四娘已听不见。
    笔直的大路,在这里分成两条。
    “枫林渡口应该往哪条路走?”
    “不知道。”
    “我知道黄河上有个枫林渡口。”
    “江南没有黄河,只有长江。”
    “长江的枫林渡口,我就没听说过了。”
    “你没听说过,一定有人听说过的。”
    夕阳满天,前面的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茶亭。
    茶亭里通常也卖酒的,还有些简单的下酒菜,有时甚至还卖炒饭和汤面。
    “我们不如就在前面停下来问问路,随便喝点酒,吃点东西。”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年轻人对自己的肚子总不愿太亏待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忘了吃。
    风四娘实在不愿意停下来,现在天已快黑了,她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到萧十一郎,否则她就很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她不认得路,而且她也很渴。
    风中传来酒香,还有卤牛肉和油煎饼的香气。
    霍英笑道:“这味道嗅起来好像还不错,一定也不会难吃。”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恨恨的道:“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太好吃。”
    她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样想。
    她需要帮手。
    霍英和杜吟的武功都不错,江湖中后起一代的少年,武功好像普遍都比上一代的人高些。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也很乐意做她的跟班。
    沈璧君不了解,她永远也不了解风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了解风四娘的作风。
    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她们的命运也不同。
    沈璧君垂着头,走进了酒亭。
    她从来也没有像风四娘那样高视阔步的走过路,也从来没有像风四娘那么样的笑过。
    事实上,她已有很久都没有真正的笑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已有多久?
    她的心一直都很乱,现在更乱。
    ──现在就算能找到萧十一郎又如何?难道要她又抛下连城璧,不顾一切的跟着萧十一郎?
    假如风四娘没有猜错,这一切阴谋的主使真是连城璧,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一生中,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和痛苦?
    风四娘正在大声吩咐:“替我们切几斤牛肉,炒一大碗饭,再加外面的四匹马准备些上好的草料。”
    现在他们当然已用不着两个人骑一匹马。
    她已在白马山庄的马厩里选了四匹上好的蒙古骏马,还在账房里顺手提走了包银子。
    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觉。
    可是沈璧君却不懂。
    她永远不了解风四娘要跟一个人作对时,怎么还骑他的马,用他的银子?
    她若怀恨一个人时,就算饿死,也绝不肯喝这个人一口水的。
    风四娘好像总是能将最困难的事,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她却往往会将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复杂。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命运。
    命运岂非本就是自己造成的?
    牛肉端上来,烧得果然不错。
    风四娘一口气吃了几块,才开始问这酒亭里卖酒的老人:“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枫林渡口?”
    “有的,就在枫林镇外面。”
    风四娘松了口气,胃口也开了,又夹了最大的一块牛肉:“枫林镇要从哪条路走?”
    “靠右手的这条。”
    “远不远?”
    “不太远。”
    风四娘拿起碗酒,一饮而尽,笑道:“既然不太远,我们就可以吃饱了再赶路,反正天黑的时候能赶到就行了。”
    卖酒的老人点点头,道:“若是骑马去,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
    风四娘吃了一惊,连嘴里的酒都几乎要呛出来,一把揪住这老人的衣襟:“你说什么?”
    老人也吃了一惊:“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我们要明天晚上才能到得了枫林镇。”
    “最快也得明天晚上,这段路快马也得走一天一夜。”
    “要走一天一夜的路,你还说不太远?”
    老人赔着笑道:“一个人至少要活好几十年,只走一天路,又怎么能算多?”
    风四娘怔住。
    看看这老人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一两天的光阴,在他说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对风四娘说来,只要迟半个时辰,就很可能要抱憾终生。
    虽然是同样一件事,可是人们的看法却未必会相同的。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会在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这就是人性。
    对于人性,风四娘了解得显然并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么多。
    她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又问:“从这里去有没有近路?”
    “没有。”老人徐徐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走过近路,所以我才能活得比人长些。”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今年已七十九。”
    风四娘又怔住。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困难,就连她也没法子解决的。
    霍英和杜吟却还是“不解愁滋味”的少年,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霍英正带着笑悄悄道:“看来这老头子跟八仙船的张果老倒是天生的一对儿。”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一把揪着他:“你说什么?”
    霍英又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八仙船?”
    “好像是的。”
    “这条船在哪里?”
    霍英笑了:“那不是条船,是个……是个妓院。”
    风四娘松开手,坐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
    霍英却还在解释:“那妓院里有八位姑娘,外号叫八仙,最滑稽的一个就是张果老,她明明已是个老太婆了,却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妓院里混,一喝醉了,就会说些半疯半癫,别人听不懂的话。”
    杜吟也不禁笑道:“奇怪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特地跑去看她,她的客人反而比别人多。”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们也是去看她的?也是她的客人?”
    杜吟红着脸,道:“是小霍拖我去的。”
    霍英道:“我也是为了好奇,想去看看这个老妖怪,只可惜我们去得不巧,虽然见到她一面,但没有听到她那些妙论。”
    风四娘道:“为什么?”
    霍英笑道:“因为她的客人太多。”
    看来这老妖怪一定也很懂得利用男人的心理。
    霍英又道:“我们本来还想多等一天的,可惜那地方今天已被人包下了。”
    风四娘随口问道:“被谁包下了?”
    霍英道:“被一个姓鱼的客人,听说是个豪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眼睛里也发出了光:“这地方在哪里?”
    霍英道:“就在春江城。”
    杜吟道:“也就是我们遇见周至刚的地方。”
    风四娘已拉起沈璧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酒亭:“到哪里去?”
    “当然是春江城的八仙船。”
    夜。
    灯火璀璨,夜已深了。
    “八仙船在哪条街上?”
    “在桃花巷里。”
    桃花巷并不窄,墙却很高,高墙后不时有笙歌管弦声传出来。
    风四娘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八仙船。
    大门的灯笼还亮着,灯笼上六个大字也在发光:“八仙船。”
    “胭脂海。”
    两扇黑漆大门却是紧紧关着的,“鲨王”要吃人的时候,当然不准别人闯进来。
    他是不是已将萧十一郎吃了下去?
    风四娘一跃下马,道:“我们闯进去。”
    沈璧君迟疑道:“就这样闯进去?若是找错了地方怎么办?”
    风四娘道:“找错了就算他们倒霉。”
    沈璧君又不懂了:“算他们倒霉?”
    风四娘道:“我若找不到人,就拆了他们的房子。”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并没有要你们到这里来。”
    风四娘根本不理她,已冲过去,用力踢门。
    门很结实,她踢不开,霍英和杜吟就帮着踢。
    沈璧君只有苦笑。
    这种事你就算杀了她,她也做不出的,可是风四娘踢开门后,她也会跟着进去。
    她做事也有她的原则,只不过这种原则是对?是错?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门已撞开。
    风四娘拉着沈璧君闯进去,一路上居然都没有人出来问,也没有人阻拦。
    人呢?难道都醉了?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很有风情的歌声。
    一个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着个酒杯,嘴里哼着小调,摇摇晃晃的走出来,果然似已醉了。
    她穿着拖地的长裙,虽然醉,风姿却还是很美──在灯光下远远的看来仿佛很美。
    可是一走得近了些,风四娘立刻就发现她已是个老太婆,脸上虽然抹着很厚的脂粉,却还是掩不住满脸的皱纹。
    “张果老。”霍英第一个冲过去:“你们的客人呢?”
    张果老抬起头,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几眼,格格的笑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昨天来过。”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今天却来迟了。”
    “难道人都已走了?”
    “还没有走。”张果老摇着头,又格格的笑了起来:“他们不会走的,你就算用棍子赶他们,他们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风四娘已冲了进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果然还没有走,而且永远也不会走了。
    客厅里灯火辉煌,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成坛的美酒。
    每个人都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显得很威风,很神气。
    只可惜他们都已是死人。
    “鲨王”鱼吃人、金菩萨、“金弓银丸刺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人上人、轩辕三成、轩辕三缺。
    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是显赫一时的英雄好汉,富甲一方的武林大豪。
    只可惜他们现在都已是死人,每个人头上都被砍了一刀。
    一刀就已致命。
    是谁有这么锋利的刀?
    是谁有这么快的出手?
    萧十一郎!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什么人?
    风四娘全身都已冰冷,沈璧君的心更冷。
    死的并不止他们六个人,除了外面的张果老外,这里已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连女人也都已同样死在刀下。
    致命的一刀。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的心为什么如此狠?
    死人已不再流血。
    沈璧君已忍不住要流泪,她不仅为这些死人悲哀,也在为自己悲哀。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竟是个冷血的刽子手。
    风四娘却轻轻吐出口气。
    这景象虽然悲惨可怕,但是萧十一郎总算并没有死在这里。
    只要他还活着,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沈璧君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带泪的眼睛瞪着她:“你还说我错恨了他?”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无情的人。”
    沈璧君咬着嘴唇,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他根本不能算是人。”
    风四娘道:“难道你已认定了这些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璧君道:“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绝不是,他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人。”
    沈璧君道:“那么这些人是谁杀的?”
    风四娘道:“我可以问得出来,我一定要问出来,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院子里凄凉而寒冷,连灯光都似已变得阴森森的,宛如鬼火。
    张果老虽然还活着,可是在灯下看来,脸色也像是死人一样。
    她已坐下来,坐在廊前的石阶上,不停的笑,不停的唱。
    她唱的本是很有风情的小调,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诧异。
    风四娘走过去,也坐下来;坐在她身旁,轻轻的问:“你刚才一直都在这里?”
    张果老点点头。
    风四娘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
    张果老道:“我虽然已老了,却还看得见,也还听得见,我还没有死。”她又忽然大笑:“那小子却以为我已经吓死了,我装死一定装得很像。”
    “那小子”显然就是凶手。
    她装死骗过了他,所以她还能活着。
    一个在妓院里混了几十年的女人,就算不是老妖精,也已是条老狐狸。
    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法子活下去的。
    风四娘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小子杀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张果老道:“嗯。”
    风四娘道:“这些人全都是他杀的?”
    张果老又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喃喃道:“他杀人杀得真快……他有把好快好快的刀。”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是谁?”
    张果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怎么会杀人?”
    张果老道:“现在他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是个死人。”
    看来霍英的确没有说错,她说的话的确有点疯疯癫癫,教人听不懂。
    风四娘只有忍耐着,问下去:“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是个死人……”
    张果老道:“因为他要杀人,别人一定也要杀他,他一定也活不长的,所以在我眼里看来,他根本就已是个死人。”
    她说的话虽然有点疯癫,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不管他是死是活,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姓什么?长得是什么样子?”
    张果老道:“他长得很好看,是个男人……”她又格格的笑着道:“我喜欢男人,尤其喜欢好看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越好看的男人,心就越狠呢……为什么越好看的男人就越无情……”
    她虽然在笑,脸上却已有了泪痕,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她当然有很多伤心事。
    无论谁在妓院里混了这么多年,都一定会有很多伤心事的。
    风四娘的心里也在发苦。
    她虽然知道萧十一郎的心并不狠,也并非真的无情。
    但他却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且的确有柄好快好快的刀。
    ──难道这些人真的是死在他刀下的?
    ──他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现在他的人呢?
    风四娘也不禁用力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等到别人想找他的时候,他反而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沈璧君一直在盯着她,忽然道:“人上人他们今天请的就是他?”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你跟他分手的时候,他就是要到这里来的?”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所以他一定来过。”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现在他却已走了。”
    风四娘又不禁叹息──该留下的时候,你不留下,不该走的时候,你偏偏要走,你为什么总要喜欢这样折磨人?
    沈璧君道:“他们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放他走的,因为他们找他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风四娘承认。
    沈璧君道:“所以他走的时候,他们一定已死了,杀人的若不是他,会是谁?”她脸上也充满了悲惨和痛苦,流着泪道:“我不该来的,你也不该来的,他不肯带你来,就因为不愿让你看见他杀人……你为什么要来?我又为什么要来?”
    她反反复复的说着最后这两句话,说一次,流一次泪。
    她的眼泪不停的在流,她的人已走了出去,走得虽慢,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也没有留她。
    就算留,也留不住的──就算能留住又如何?
    一个人的心若已伤透了,还有谁能让她回心转意?
    就连风四娘也同样不能。
    除非她能令死人复活,亲口说出谁是真凶。
    她不能。
    除非她能找到萧十一郎,叫他自己说明这件事。
    她也不能。
    死人是永远不会复活的,萧十一郎这一走,只怕也很难再找得到了。
    院子里的风好冷,冷零的秋叶,一片片随风飘落,落在她身上,落在她头发上。
    她没有动,就像是已完全没有感觉。
    可是她的眼泪也已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发现张果老的哭声已停止,身子仿佛也将随风而倒了。
    她忍不住去拉她的手。
    手冰冷,比风还冷,冷而干瘪,就像是风中的一片枯叶。
    她的人也已枯叶般凋落了。
    一个像她这么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度过了这么样的一生,能这样平平静静的死,是不是已经算很幸运?
    可是她死得实在太孤单,太寂寞,她若能早些死,死在她还年轻美丽的时候,也许还会有人会为她流泪。
    只可惜她死的时候,她的人已枯萎。
    这岂非也是她的不幸?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唯一幸运的人,只有那凶手。
    因为他罪行的唯一目击者,现在已不能说话了。
    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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