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牡丹楼风波
    牡丹楼的掌柜姓吕。
    吕掌柜道:“那两位蒙着黑纱的姑娘,这三天的确每夜都来,叫了
    一桌子菜,却又不吃不喝,每天都要等到打烊时才走,可是她们给的小账很多,所以每个伙计都很欢迎她们。”
    冰冰道:“账是谁付的?”
    吕掌柜道:“是跟她们来的那位年轻后生。”
    冰冰又问:“你知不知道这三天来,她们晚上都住在哪里?”
    吕掌柜道:“听说他们在连云栈包下了个大跨院,而且先付了十天的房钱。”
    冰冰还不放心:“你这消息是不是可靠?”
    吕掌柜笑了:“当然可靠,连云栈的掌柜,是我的大舅子。”
    连云栈的掌柜姓牛。
    牛掌柜道:“那两位脸上蒙着黑纱的姑娘,可真是奇怪,白天她们连房门都不出,连饭都是送到屋里去吃的,一到天快黑的时候,就上牡丹楼,来了这三天,这里还没有人听她们说过一句话。”
    冰冰道:“她们住在哪间屋子?”
    牛掌柜道:“就在东跨院,整个院子她们都包了下来。”
    冰冰又问:“今天晚上她们回来了没有?”
    牛掌柜道:“刚回来!”他搔着头,又道:“她们既然是从牡丹楼回来的,本该已吃得很饱才对,可是她们回来了,偏偏又叫了一整桌酒菜。”
    冰冰笑道:“那桌菜也许是叫给我们来吃的。”
    牛掌柜道:“她们知道两位会来?”
    冰冰道:“不知道。”
    牛掌柜吃惊的看着她,他忽然发觉这地方的怪人越来越多了。
    屋子里灯火辉煌,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上,果然摆满了酒菜。
    刚才像奴才般站在身后的那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少年,现在已换了身鲜明而华贵的衣裳,正坐在那里斟酒。
    他倒了三杯酒,忽然抬起头,对着窗外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
    萧十一郎的确就在窗外。
    他也笑了笑,道:“有人请我喝酒,我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门没有拴。
    桌旁也摆着三张椅子。
    花如玉含笑揖客:“请坐。”
    萧十一郎就坐下:“你知道我们会来?”
    花如玉笑道:“我本来就在恭候两位的大驾。”
    萧十一郎目光如炬般盯着他:“这两个位子就是为了我们准备的?”
    花如玉道:“正是。”
    冰冰忽然笑了笑,道:“沈姑娘她们跟着公子,难道公子从来也不让她们坐下来吃饭的?”
    花如玉叹息了一声道:“我没有替她们准备位子,只因为她们已不在这里。”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他本不是时常会变色的人,但现在脸色却变得很可怕:“难道她们已走了?”
    花如玉点点头,道:“刚走的。”
    萧十一郎道:“你就让她们走了?”
    花如玉苦笑道:“在下既不是土匪,也不是官差,她们要走,在下怎么留得住她们?”
    萧十一郎冷笑。
    花如玉道:“萧大侠莫非不相信我的话?”
    萧十一郎道:“你看来的确不像土匪,只不过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你想必也知道。”
    花如玉道:“在下有什么理由要对萧大侠说谎?”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愿让我看到她们。”
    花如玉道:“在下若不愿让萧大侠见着她们,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
    为什么要在这里恭候萧大侠的大驾?”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了。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在下在此相候,为的就是要向萧大侠解释刚才的误会。”
    萧十一郎冷冷道:“刚才有什么误会?”
    花如玉道:“在下与沈姑娘相识,只不过三五天而已。”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沈姑娘本来一直都在跟着樱、柳两位老前辈。”
    萧十一郎动容道:“红樱绿柳?”
    花如玉点点头,道:“萧大侠若是不信,随时都可以去问他们,这两位前辈总是不会说谎的。”
    萧十一郎道:“她怎么又跟你到这里来了?”
    花如玉迟疑着,仿佛觉得很难出口。
    萧十一郎道:“你不说?”
    花如玉苦笑道:“不是在下不肯说,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不过怎么样?”
    花如玉道:“只不过在下唯恐萧大侠听了,会不高兴。”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说,我才会生气,我生气的时候,总是很不讲理的。”
    花如玉又迟疑了很久,叹道:“江湖传闻,都说连城璧连公子已到了这地方,沈姑娘听见了这消息,就一定要随在下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的脸色又变了。
    花如玉的话,就像是一把刀,一把比割鹿刀更可怕的刀。
    他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
    沈璧君若是为了别人而变的,他还有话说,可是连城璧……
    花如玉叹息了一声,似也对他很同情,勉强笑道:“她的人虽已不在,酒却还在,萧大侠不如先开怀畅饮几杯,遣此长夜。”
    萧十一郎道:“好!我敬你三杯。”
    花如玉立刻举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萧十一郎道:“这酒杯不行。”
    花如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这酒杯太小。”
    他忽然将桌上的一海碗鱼翅、一海碗丸子、一海碗燕窝鸭丝,全都泼在地上,在三个碗里倒了满满三海碗酒。
    “我敬你的,你先喝。”
    花如玉苦着脸,看着桌上的三碗酒,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喝。”
    他苦着脸,就像喝药一样,总算将三大碗酒全都喝了下去。
    萧十一郎也喝了三碗,又倒了三碗,道:“这次该你敬我了,主人当然也得先喝。”
    花如玉好像吃了一惊:“再喝这三碗,在下只怕就不胜酒力了。”
    萧十一郎瞪眼道:“我敬了你,你难道不敬我?你看不起我?”
    花如玉只有苦笑,道:“好,我就回敬萧大侠三碗。”
    他硬起头皮,捧起了一大碗酒,就像是喝毒药一样喝了下去。
    可是等到喝第二碗时,他喝得忽然痛快起来了,毒药像是已变成了糖水。
    一个人若是已有了七八分酒意时,喝酒本就会变得像喝水一样。
    等萧十一郎喝了三碗,花如玉居然又笑道:“来,我们再来三碗,萧大侠请。”
    萧十一郎瞪着他,忽然道:“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花如玉道:“好,我听。”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既不是大侠,也从来不做大侠。第二,我若发现你对我说了一个字谎话,我就把你这根大舌头割下来,你明白了么?”
    花如玉的舌头果然已大了,拼命的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有点不明白。”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不明白?”
    花如玉吃吃的道:“她既然是为连城璧来的,现在想必也是为了连城璧走的,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反而找我来出气?”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萧十一郎铁青着脸,忽然将桌上的十来碗菜全都用那大红桌布包起来,道:“你既然有心要请我,吃不完的我就带走了。”
    花如玉没有反对,他的人已倒在地上,烂醉如泥。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了三声,居然真的提起包袱,拉着冰冰扬长而去。
    等他们去远了,晚风中忽然有一阵苍凉的悲歌远远传来。
    后面的门帘里一个人却在轻轻叹息:“这样的恶客,倒还真少见得很。”
    门帘掀起,心心走了出来,忽然向地上的花如玉笑了笑,道:“现在恶客已走了,你还不醒?”
    花如玉居然真的立刻就醒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摇着头笑道:“这个人好厉害,居然真要灌醉我。”
    心心嫣然道:“只可惜你的酒量远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
    花如玉大笑道:“我这个人却比他想像中要坏得多。”
    心心道:“江湖中若再要选十大恶人,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花如玉道:“你呢?”
    心心道:“我当然也跑不了的。”
    花如玉道:“沈璧君是不是已走了?”
    心心点头,道:“我已叫白老三带着她走了,也已将你的吩咐告诉了白老三。”
    花如玉道:“那个女疯子呢?”
    心心道:“我怕男疯子到后面去找她,所以只好先请她到床底下去休息休息。”
    花如玉道:“现在你已可请她出来了。”
    心心道:“然后再请她干什么?”
    花如玉道:“然后再请她洗个澡,好好的替她打扮打扮。”
    心心又笑了,道:“我也听说一个人要进棺材的时候,总是要先打扮打扮的。”
    花如玉道:“我还不想她进棺材。”
    心心板起了脸,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她还很值钱。”
    心心道:“你难道想卖了她?”
    花如玉道:“嗯。”
    心心的眼睛亮了起来:“卖给谁?”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有个老色鬼想她已想了很多年。”
    心心道:“是什么样的老色鬼?”
    花如玉微笑道:“当然是个有钱的老色鬼,而且也舍得花钱的。”
    心心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真是个大恶人。”
    花如玉淡淡道:“我本来就是的。”
    心心笑道:“你在打什么算盘,萧十一郎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
    萧十一郎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觉得脑袋里空空荡荡的,整个人都空空荡荡的,走在路上,就好像走在云堆里一样。
    他坚持不肯坐车,他说这条路就像是刚被水洗过的,仲秋的夜空也像是刚被水洗过的,能在这样的秋空下,这样的石板路上走走,比坐八人抬的大轿还惬意。
    所以他们坐来的马车,就只有先回去,所以冰冰也在旁边陪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问:“你饿不饿?”
    冰冰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摇着手里的包袱,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这里面有炖鸡、烧肉、水晶肘子、糖醋鱼,还有一整只八宝鸭子,你若是饿了,随便想吃什么,这里面都有。”
    冰冰看着他手里这个汤汁淋漓的包袱,想笑,却笑不出。
    她了解他现在的心情,她知道他现在也许连哭都哭不出。
    萧十一郎忽然在路边坐了下来,看着星光灿烂的秋空,痴痴的出了半天神,喃喃道:“我刚才应该弄他一坛酒出来的,在这里喝酒真不错。”
    冰冰在听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又道:“其实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酒喝都不错。”
    他笑得也不像是在笑,这种笑令别人看了只想哭。
    ──她既然是为了连城璧而来,现在当然是找连城璧去了。
    ──他本来就是温良如玉的君子,他们本就是恩爱的夫妻,她虽然一时糊涂,现在总算已想通了。
    ──她终于已发现他才是值得自己倚靠的人。
    萧十一郎从包袱里抓出只炖鸡,看了看,用力摔了过去。
    冰冰也坐了下来,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那个人说的话,你真相信?”
    萧十一郎道:“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冰冰道:“既然不信,为什么要走?”
    萧十一郎说道:“你难道要我陪着他躺在地上睡觉?”
    冰冰道:“你为什么不到后面去找?”
    萧十一郎道:“找也找不到的。”
    冰冰道:“你还没有找,怎么知道找不到?”
    萧十一郎道:“像他那种人,若是不愿让我见到她们,我怎么找得到?”
    冰冰道:“你看得出他是个很狡猾的人?”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想到了一个人。”
    冰冰道:“谁?”
    萧十一郎道:“小公子,那个比毒蛇还毒一百倍的小公子。”
    只要一提小公子,他好像就忍不住要打冷战。
    冰冰道:“那个人当然不是小公子。”
    萧十一郎摇摇头,道:“他是个男人。”
    小公子却是个女人,是个看来就像是只小鸽子,其实却是食尸鹰的女人。
    直到现在,沈璧君做噩梦的时候,还常常会梦见她,虽然她已经死了,死在连城璧的袖中剑下。
    萧十一郎道:“那个男人长得虽然娘娘腔,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冰冰道:“你能确定?”
    萧十一郎道:“无论他是女扮男装也好,是男扮女装也好,我有个法子,一试就能试出他究竟是男是女来。”
    冰冰道:“哦?”
    萧十一郎笑道:“我这个法子也是独门秘方,次次见效,从来也没有失灵过一次。”
    冰冰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法子?”
    萧十一郎道:“摸他一下。”
    冰冰的脸红了。
    萧十一郎道:“我刚才已乘你不注意的时候,摸了他一下。”
    冰冰红着脸道:“我看你一定也醉了。”
    萧十一郎瞪眼道:“谁说我醉了,我现在简直清醒得像猫头鹰一样。”
    冰冰道:“你不醉的时候,没有这么坏的。”
    萧十一郎瞪着她,忽然露出牙齿笑一笑,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好人?”
    冰冰轻轻的叹了口气,柔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样看你,只有我知道,你是个……”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阵车轮马蹄声。
    一辆黑漆大车,从他们面前的道路上,急驰而过。
    冰冰失声道:“这就是刚才那个人的马车。”
    萧十一郎道:“哦?”
    冰冰道:“三更半夜的,他们如此急着赶车,是去干什么呢?”
    萧十一郎道:“也许车上没有人。”
    冰冰道:“有人。”
    萧十一郎道:“你看见了?”
    冰冰道:“我只要一看车轮后带起的沙尘,就知道车上是不是有人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看来你的眼睛比大盗萧十一郎还厉害。”
    冰冰终于笑了笑,道:“至少比一个喝醉了的大盗萧十一郎厉害些。”
    萧十一郎道:“我们追上去看看好不好?看那小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但这时马车早已消失在黑暗中,连声音都已渐渐听不见了。
    萧十一郎跳起来,又坐下。
    ──追上了又怎么样?看见了又怎么样?
    ──刚才在牡丹楼上,她岂非已明明拒绝了我?
    萧十一郎又从包袱里捞出个八宝鸭子,拼命般的吃了起来。
    吃,有时的确可以稳定一个人的情绪。
    冰冰却在沉思着,缓缓道:“他一定没有看见我们,一定认为我们早已坐车走了。”
    萧十一郎的嘴里塞满了八宝鸭子。
    他本来很喜欢吃八宝鸭子,但现在却觉得嘴里塞着的,好像全是木头一样。
    冰冰道:“刚才赶车的那个车夫,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
    这种事她为什么也要注意?
    冰冰又道:“车上虽然有人,但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了:“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冰冰也在奇怪,忽然道:“我们再回连云栈去看看好不好?”
    当然好。
    她说出来的话,萧十一郎是从不会拒绝的。
    灯光还未熄,人却已走了。
    屋子是空的,厅里没有人,房里也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行李都没有。
    萧十一郎道:“他们已全都走了。”
    冰冰道:“但车上却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也许他们不是一路走的。”
    冰冰道:“既然是一路来的,为什么不一路走?”
    萧十一郎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难道他们知道我们又回来了,都藏到床底下去了?”
    他忽然跳过去,用一只手就将那张紫檀木的木床就掀了起来。
    床下面当然是空的,除了灰尘外,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萧十一郎本来就不是真的想从床下找出什么东西,他只不过觉得力气没地方发泄而已。
    但冰冰却看见了样东西,一样跟灰尘颜色差不多的东西。
    她过去捡了起来,才看出那只不过是根女人用的,已经很陈旧的乌木簪。
    无论谁也不会对这样一根乌木簪有兴趣的。
    她正想再丢到床底下,萧十一郎却忽然一把抢了过去,只看了一眼,脸色已变了。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时常都会变色的人。
    冰冰忍不住道:“你看见过这个乌木簪?”
    萧十一郎道:“嗯。”
    冰冰道:“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萧十一郎道:“在一个人的头发上。”
    冰冰道:“在谁的头发上?沈姑娘?”
    萧十一郎摇摇头,叹息着道:“你永远猜不出这个人是谁的。”
    冰冰眼珠子一转,道:“莫非是风四娘?”
    萧十一郎又叹了口气,道:“你猜出来了。”
    冰冰动容道:“那个连走路都要人扶的妇人,莫非就是风四娘?”
    萧十一郎好像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立刻跳了起来,道:“一定就是她,她刚才一定还在这里。”
    这根乌木簪虽然已很陈旧,但却一直是风四娘最珍惜的东西。
    因为这是萧十一郎送给她的。
    “她的珠宝首饰,虽然也不知有多少,却一直都在用这根乌木簪,若不是她已被人制住,连动都不能动,绝不会让它掉在这里。”
    “这根乌木簪既然在床底下,她的人刚才莫非也在床底下?”
    “一定是刚才我们到来的时候,被人藏在床底下的。”
    “但床底下却只能藏一个人。”
    “车上也只有一个人。”
    “她们的人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恨恨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只要找到那小子,总能问得出来的。”
    冰冰道:“我们只要找到那辆马车,就能找到那个人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现在就去找。”
    他终于摔下了手里的包袱,忽然发现一个人在门口看得怔住。
    牛掌柜的刚走进来,正看着满地的鱼肉发怔,看得眼睛都直了。
    萧十一郎只好朝他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很节俭的人,吃不完的菜,我们总是带着走的。”
    牛掌柜也勉强笑了笑。
    他本是带着伙计来收拾屋子,捡点东西的,却想不到莫名其妙走了几个,又回来了两个。
    萧十一郎也实在不愿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拉着冰冰就走。
    牛掌柜忽然道:“两位是不是要把地上这些菜再包起来,送到对面去?”
    萧十一郎的脚步立刻停下,冰冰也回过了头:“对面?对面是什么地方?”
    “两位难道不知道?两位姑娘已搬到对面的跨院去了?”
    萧十一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忽然拍了拍牛掌柜的肩,笑道:“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这些菜我都送给你带回去宵夜了,你千万别客气。”
    牛掌柜看着地上一大堆烂泥般的菜,发了半天怔,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人已不见了。
    一个伙计刚进来,准备收拾屋子,牛掌柜忽然也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些菜都送给你带回去宵夜,你千万别客气。”

举报

第10章割鹿刀
    西面的跨院里却没有点灯。
    没有灯,有人。
    一株梧桐,孤零零的伫立在月光下,窗纸上零零落落的有几片梧桐的影子。
    窗子是关着的,门也关着。
    冰冰拉住了萧十一郎的手,悄悄道:“屋里这么黑,可能有埋伏。”
    萧十一郎点点头。
    冰冰道:“我们绝不能就这样冲进去。”
    这次萧十一郎却没有听她的话,突然甩脱了她的手,冲过去,一拳打开了门。
    黑暗中突然有个人冷冷道:“站在那里莫要动,否则我就宰了她。”
    萧十一郎居然笑了笑,道:“你敢杀了她?难道你也想死?”
    越危险的时候,他反而往往会笑,因为,他知道笑不但能使自己情绪稳定,也能使对方摸不清他的虚实。
    黑暗中的人果然沉默了下来,他的笑果然给了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可是他也没有再往前走,他并不想看着这人出手。
    忽然间,灯光亮了。
    一个人手里掌着灯,灯光就照在她脸上。
    一张甜笑而俏皮的脸,漆黑的头发,梳着根乌油油的辫子,笑起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就坐在她身边,打扮得就像是个新娘子一样,但却木头人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心心本来是想带她走的,只可惜既不能解开她的穴道,也没法子背起她。
    纵然能抱着她,也一定会被追上。
    所以风四娘终于看见了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也终于看见了风四娘。
    风四娘并没有老,看来甚至比两年前还年轻了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此刻正在看着萧十一郎,眼睛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复杂的表情,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是感动还是埋怨?
    萧十一郎还在微笑着,看着她,喃喃道:“这个人为什么越来越年轻了?难道她真是女妖怪?”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萧十一郎了。
    他身上这套干净笔挺,最少值八十两银子一套的衣服,现在又好像刚在泥里打过滚出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的,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微笑。
    风四娘全身的血似已忽然沸腾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扑在他怀里,又恨不得用力咬他一口,再给他个大耳光。
    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有这种感觉,这究竟是爱?还是恨?她自己永远也分不清。
    心心的一双大眼睛,也盯在萧十一郎脸上,忽然叹了口气,道:“萧十一郎真不愧是萧十一郎,难怪有这么多人爱他,又有这么多人恨他。”
    萧十一郎刚才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似已将她这个人从头到脚都看清楚了。
    心心又叹道:“他的这双眼睛果然真要命,要看人的时候,就好像人家身上没穿衣服一样。”
    萧十一郎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是个孩子,否则……”
    心心故意挺起了胸,用眼角瞟着他,道:“否则你想怎么样?”
    萧十一郎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否则你现在早已死了三次。”
    心心脸色变了变,又笑道:“只可惜你还没有走过来,风四娘也死了三次。”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也敢杀人?”
    心心道:“我不敢。”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也不敢吃肉,我怕胖,可是我每天都吃肉。”
    萧十一郎道:“你杀过人?”
    心心道:“杀的不多,到现在为止,一共还不到八十个。”
    萧十一郎居然也笑了笑,道:“我喜欢杀过人的人。”
    心心觉得奇怪了:“你喜欢?”
    萧十一郎道:“只有杀过人的人,才知道被人杀是件很苦的事。”
    心心承认:“的确很苦,有些人临死的时候,连裤裆都会湿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当然不想要我杀你。”
    心心笑道:“无论谁想杀我,我都会难受的,你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们不妨谈个交易。”
    心心道:“什么交易?”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要走,我绝不拦你,你说不定就可以太太平平的活到八十岁。”
    心心道:“这交易好像很公道。”
    萧十一郎道:“公道极了。”
    心心道:“可是我也想跟你谈个交易。”
    萧十一郎道:“哦!”
    心心道:“你现在若要走,我也绝不拦你,风四娘说不定就可以太太平平的活到八十岁了。”
    萧十一郎大笑,道:“这交易好像也很公道。”
    心心道:“公道极了。”
    萧十一郎大笑着,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他的笑声却又突然停顿。
    就在他笑声停顿的这一瞬间,窗外已有个人缓缓道:“无论你们谈什么交易,我都抽三成。”
    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无论多轻,别人都一定会注意听的。
    只有那些对自己的力量毫无自信的人,说话才会大声穷吼,生怕别人听不见。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遇见了个很难对付的人。
    这个人看起来却并不像很难对付的样子。
    他看来并不太老,也并不太年轻,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寒酸,身材并不太胖,也并不太瘦,说话很温柔,态度也很和气。
    他正是那种你无论在任何城市中,都随时可能看见的一个普通人。
    一个很普通的生意人,有了一点点地位,也有了一点点钱,有个很贤惠的妻子,有三四个孩子,也许还有一两个婢妾,很可能是家小店铺的老板,也很可能是家大商号的掌柜。
    他看来甚至比牡丹楼的吕掌柜,和这客栈的牛掌柜更像是个掌柜的。
    他唯一不像生意人的地方,就是他走进这屋子来的地方。
    开始说话的时候,他还在后面的一扇窗户外,但是这句话刚完,他的人已从前面的门外走了进来。
    他走得并不快,却也不慢,恰好走到萧十一郎身旁时,就停了下来。
    微笑着抱了抱拳,道:“我姓王,王万成。”
    王万成,这也正是那种你随时都会听到,也随时都会忘记的普通名字。
    萧十一郎并没有说“久仰”,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
    王万成微笑着,又道:“各位想必都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我这么样一个人。”
    萧十一郎承认。
    王万成道:“但我却已久仰各位了。”
    萧十一郎道:“哦。”
    王万成道:“各位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尤其是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心心忽然道:“你既然知道他就是萧十一郎,他跟我谈交易,你还敢抽三成?”
    王万成微笑道:“就算是天王老子,在这里谈交易,我也抽三成。”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态度还是很和气,但这句话却已不像是生意人说的了。
    心心眨着眼,道:“这是你的地盘?”
    王万成道:“不是。”
    心心道:“既然不是你的地盘,我们谈交易,你为什么要抽三成?”
    王万成道:“不为什么,我就是要抽三成。”
    心心笑了,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讲理的人,谁知道你简直比强盗还横。”
    王万成道:“我不是强盗,强盗十成全要,我只抽三成。”
    心心道:“你知道我们谈的交易是什么?”
    王万成点点头,道:“是风四娘。”
    心心道:“这种交易你也能抽三成?”
    王万成道:“我只要她一条大腿,半边胸脯,一双眼睛。”
    心心笑道:“你把她当做什么了?一只鸡?”
    王万成道:“若是一只鸡,我就要脖子,不要眼睛,鸡眼睛吃不得。”
    心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好,我让你抽好了。”
    王万成道:“我抽的本不多。”
    心心道:“却不知你要她左腿,还是右腿?”
    王万成道:“左右都行。”
    心心道:“左腿的肉松些,你若要左腿,我还可以奉送一双耳朵给你。”
    王万成道:“多谢。”
    心心道:“你有没有刀?”
    王万成道:“没有。”
    心心道:“萧十一郎有,你为什么不借他的刀一用?”
    王万成居然真的向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用过就还你。”
    萧十一郎一直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时才淡淡道:“无论谁要借我这把刀,都得要有抵押的。”
    王万成道:“你要什么抵押?”
    萧十一郎道:“我只要你一双手,半个脑袋。”
    王万成声色不动,微笑道:“那也得用刀才割得下来。”
    萧十一郎道:“我有刀。”
    王万成道:“你为什么不来割?”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手已握着刀柄。
    就在这时,那牛掌柜忽然冲了进来,大声道:“这里是客栈,大爷们若要割人的脑袋,千万要换个地方,若是在这里杀了人,这地方还有谁敢来住?”
    他冲过来,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打躬作揖,差点就跪了下去:“求求大爷,你千万做做好事,千万不要在这里动刀。”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脖子后的衣领里已射出了三枝“低头紧背花装弩”,左右双手的衣袖里,也各射出了三根袖箭,手腕接着一翻,左手三枝金钱镖,右手三块飞蝗石。
    三五一十五件暗器,突然间已同时发出,击向萧十一郎上下十五处要穴。
    两人距离远不到三尺,暗器的出手又狠又快,无论谁想避开这十五件暗器都难如登天。
    所以,萧十一郎根本没有闪避──也根本用不着闪避。
    刀光一闪,三根花装弩、三枚金钱镖、三块飞蝗石、六根袖箭,竟都被他一刀削成了两半,雨点般落下。
    刀光再一闪,已到了牛掌柜的咽喉。
    牛掌柜的脸色已发绿。
    只听一个人冷冷道:“我这把刀虽比不上割鹿刀,但要割掉一个人的脑袋,倒也很容易。”
    这是吕掌柜的声音,牡丹楼的吕掌柜。
    他手里也有柄刀,刀已架在冰冰的咽喉上。
    冰冰的人似已结成了冰,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再看王万成,已经到了风四娘身后,微笑着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样能够杀人的,我杀人就一向不用刀。”
    萧十一郎的人也似结成了冰。
    心心看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次你已输定了。”
    萧十一郎道:“你呢?”
    心心叹道:“我也输了,而且输得很服气。”
    萧十一郎道:“哦?”
    心心道:“我已来了四五天,竟一直都没有看出这两位掌柜的全是高手,所以我输得口服心服,根本无话可说。”
    王万成道:“现在的赢家是我们,只有赢家才有资格说话。”
    萧十一郎道:“我在听。”
    王万成道:“你想不想她们活着?”
    萧十一郎道:“想。”
    王万成道:“那么你先放了牛掌柜。”
    萧十一郎道:“行。”
    一个字说出,他的刀已人鞘。
    王万成道:“还有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刀在。”
    王万成道:“交给他带过来。”
    萧十一郎道:“行。”
    他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解下了他的刀。
    割鹿刀。
    牛掌柜接过了刀,眼睛立刻亮了。
    就是这柄刀,曾经令天下英雄共逐,刀上也不知染了多少英雄的血。
    就是这柄刀,在江湖中也不知造成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现在这柄刀竟已到了他手里。
    他紧紧握着刀,全身都已因兴奋而发抖,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心心眼睛里也不禁露出羡慕之色,轻轻叹息,道:“若有人肯为我而舍弃割鹿刀,我就算要为他死,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王万成微笑着道:“想不到萧十一郎竟是个如此多情多义的人。”
    他的眼睛也盯在刀上。
    牛掌柜迟疑着,终于捧着刀,走了过去。
    萧十一郎突然道:“等一等。”
    牛掌柜没有等,他的身子已窜起,但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肘上轻轻一托。
    他的人竟不由自主,凌空翻了个身,落下来时,手里的刀已不见了。
    刀又到了萧十一郎手里。
    他随随便便的就将这柄刀送了出去,随随便便的又将这柄刀要了回来,竟好像将这种事当做了儿戏一样。
    王万成皱眉道:“你舍不得了?”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刀本不是我的,我为何舍不得?”
    王万成道:“既然舍得,为何又夺回去?”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能送出去,就能夺回来,能夺回来,也能再送出去。”
    王万成道:“很好。”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我想先问清楚一件事。”
    王万成道:“你问。”
    萧十一郎道:“据说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个很可怕的人,叫轩辕三成。”
    王万成也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无论黑白两道的交易,只要被他知道,他都要抽三成,若有人不肯答应,不出三日,就尸骨无存。”
    王万成叹道:“好厉害的人。”
    萧十一郎道:“据说这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行踪诡秘,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王万成道:“难道你想见见他?”
    萧十一郎道:“据说他很喜欢姑苏这地方,每当春秋佳日,他总会到这里来住一阵子。”
    王万成道:“所以你也来了。”
    萧十一郎道:“我想来跟他谈个交易。”
    王万成道:“什么交易?”
    萧十一郎道:“江湖中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交易,若是每笔交易都能抽三成,只抽一天,就已可终生吃喝不尽,何况他已抽了两年。”
    王万成道:“所以你也想来抽他三成?”
    萧十一郎道:“抽他七成。”
    王万成道:“七成?”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只要三成,我就让他留三成。”
    王万成道:“他肯答应?”
    萧十一郎道:“他若不肯答应,不出三日,我也叫他尸骨无存。”
    王万成笑了,道:“幸好我不是轩辕三成,我是王万成。”
    萧十一郎道:“但你却一定是他手下的人。”
    王万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你岂非也只抽三成?”
    王万成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什么事都很难瞒得过你。”
    萧十一郎道:“的确很难。”
    王万成道:“你想要我带你去找他?”
    萧十一郎点点头。
    王万成道:“你想我会答应?”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答应,现在我就要你尸骨无存。”
    王万成又笑了,道:“你不怕我先杀了她们?”
    萧十一郎道:“不怕。”
    王万成沉下了脸,道:“先割下这位冰冰姑娘一只耳朵来,让他看看。”
    吕掌柜微笑道:“这柄刀虽然不如割鹿刀,要割人耳朵,倒也方便得很。”
    他的刀锋一转,竟真的向冰冰左耳削了下去。
    冰冰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好像是只任人宰割的小鸽子。
    但就在这时,她脚步忽然轻轻一滑,左手在吕掌柜肘上轻轻一托。
    吕掌柜竟也不由自主,凌空翻了个身,手里的刀竟已到了冰冰手里。
    只见刀光一闪,左耳忽然一片冰冷。
    等他落下来时,冰冰竟又将刀塞回他手里,刀尖上赫然挑着只血淋淋的耳朵。
    不是冰冰的耳朵,是他自己的耳朵。
    冰冰又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好像是只只能听人宰割的小鸽子。
    但吕掌柜已知道她不是只鸽子了。
    无论谁的耳朵被人割了下来,都绝不会再将那个人当做鸽子的。
    他看着刀尖上的耳朵,再看了看从耳朵上滴落下来的血──滴在他衣服上的血。
    稍后他才觉得一阵剧痛,就像是一根尖针般,从他左耳直刺入脑里。
    他突然晕了过去。
    牛掌柜的脸色又开始发绿。
    一个人在真正恐惧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发青,而是发绿。
    一种很奇怪的惨绿色,若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很难想像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
    心心的脸色也有点变了,叹息着道:“看不出这位弱不禁风的姑娘,居然也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看来我这双眼睛简直该挖出来才对。”
    冰冰看着她,柔声道:“你真的想挖出来?”
    心心立刻摇头:“假的。”
    冰冰道:“我不喜欢听人说假话。”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忽然扭过头,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窜了出去。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要女人对付女人,通常都比男人有效得多。
    王万成也叹了口气,道:“我一向以为风四娘已是江湖中最凶的女人,想不到还有你。”
    冰冰道:“你还想不想要人割我的耳朵?”
    王万成道:“不想。”
    冰冰道:“你肯带我们去找轩辕三成?”
    王万成道:“我不肯。”
    冰冰道:“你想怎么样?”
    王万成道:“我还有最后一注,想跟你们再赌一赌。”
    冰冰道:“你的赌注是什么?”
    王万成道:“风四娘。”他笑了笑,又道:“我杀了风四娘,你当然不会伤心,可是萧十一郎……你总该知道萧十一郎是个多情的人。”
    冰冰不能否认。
    萧十一郎道:“你若杀了风四娘,你也得死。”
    王万成道:“所以我并不想杀她,只想用她来跟你赌一赌。”
    萧十一郎道:“赌什么?”
    王万成道:“赌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怎么赌?”
    王万成道:“你既然能在三招中击败伯仲双侠,当然也能在三招中击败我的,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自己说自己是个无名小卒的人,想必就一定有两下子。
    萧十一郎明白这道理,可是他现在似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王万成道:“我若胜了,我就带着风四娘同你的割鹿刀一起走。”
    萧十一郎道:“你若败了呢?”
    王万成道:“我就先放风四娘,再带你去见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道:“你说的话算数?”
    王万成道:“我若已被你击倒,说的话又怎么能不算数?”他微笑着,又道:“我当然也相信你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道:“三招?”
    王万成道:“刀还在你手里,你还可以用刀。”
    萧十一郎道:“你用什么?”
    王万成叹道:“世上还有什么兵器能比得上割鹿刀?我又何必再用兵器?”
    萧十一郎道:“好,一言为定。”
    王万成道:“一言为定。”
    突听一个人叹息着道:“萧十一郎,这次你才是真的输定了。”
    说话的人是花如玉。
    他背负着双手,叹息着走了进来,也不知是真的在为萧十一郎惋惜,还是在幸灾乐祸。
    不管是哪种原因,看他的神色,竟似真的算准萧十一郎已输定了。
    冰冰忍不住问道:“你凭什么说他已输定了?”
    花如玉道:“只凭一点。”
    冰冰道:“哪一点?”
    花如玉道:“近年来江湖中又出了四五个很难对付的人,轩辕三成就是其中之一。”
    冰冰道:“我知道。”
    花如玉道:“你知不道这个人就是轩辕三成?”
    这个人就是王万成,王万成就是轩辕三成。
    冰冰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花如玉道:“只可惜他看来并不像是个那么可怕的人。”
    冰冰道:“就因为他看来一点也不像,所以他才一定是轩辕三成。”
    花如玉拊掌笑道:“有道理。”他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
    冰冰不知道。
    花如玉道:“我刚才就是找他去了。”
    冰冰道:“找轩辕三成?”
    花如玉点点头,道:“他约我去的,因为他要跟我谈个交易。”
    冰冰道:“什么交易?”
    花如玉道:“他要我将风四娘卖给他。”
    冰冰道:“他约你去谈这交易,他自己却到这里来了,等你回来时,风四娘已到了他手里,说不定连你那位姑娘都已到了他手里,你反而要出钱向他买了。”
    花如玉叹道:“所以我现在已明白,这世上最狡猾的人也是他。”
    冰冰也叹了口气,道:“这种外貌忠厚,内藏奸诈的人,实在比什么人都可怕。”
    花如玉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昔年江湖中有十个人,号称‘十大恶人’?”
    冰冰知道,没有人不知道。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这十大恶人中,有个‘恶赌鬼’轩辕三光?”
    冰冰也知道。
    她不但知道“恶赌鬼”轩辕三光,还知道“不吃人头”李大嘴、“笑里藏刀”哈哈儿、“半人半鬼”阴九幽、“不男不女”屠娇娇。
    她当然也知道“损人不利己”白开心、“迷死人”萧咪咪、“血手”杜杀,和那两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欧阳丁当兄弟。
    这十个人的名字,只要是有耳朵的人,就都听见过的。
    冰冰道:“幸好他们都已死了,我已不必担心再遇见他们。”
    花如玉道:“但你却遇见了轩辕三成。”
    冰冰道:“轩辕三成和轩辕三光有什么关系?”
    花如玉道:“没有关系,只不过轩辕三成比轩辕三光赌得更恶而已。”
    冰冰道:“哦!”
    花如玉道:“轩辕三光虽然是‘恶赌鬼’,但每次只要一赌,就非赌到天光、人光、钱光不行,所以他自己每次也总是输光为止。”
    冰冰道:“我也听说他虽然好赌,其实却是个很豪爽的人。”
    花如玉道:“但轩辕三成却一点也不豪爽,若没有十成把握,他就绝不会赌。”
    冰冰道:“他有十成把握?”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他武功至少要比那伯仲双侠高明十倍。”
    冰冰也知道这并不是夸张。
    轩辕三成若没有十分惊人的武功,别人又怎肯白白的让他抽三成?
    花如玉道:“若是两人凭功夫单打独斗,他也许还比不上萧十一郎,但萧十一郎若想在三招之内击倒他,那简直……”
    冰冰道:“简直比登天还难?”
    花如玉道:“简直比登天还难十倍。”
    萧十一郎忽然道:“很好。”
    花如玉道:“很好?”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平生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比登天还难十倍的事。”

举报

第11章久别重逢
    秋夜,夜深。
    风吹着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就站在梧桐下等着,轩辕三成终于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非常平凡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个非常不平凡的人。
    因为他就是轩辕三成。
    他先搬了张椅子出来,牛掌柜就扶着风四娘坐在椅子上。
    风四娘眼睛里又充满了忧虑和关心。
    她也曾恨过萧十一郎,她恨萧十一郎为什么变成这样子,恨他为什么会对冰冰如此温顺?为什么会对沈璧君如此无情?
    但只要萧十一郎有了危险,她立刻就会变得比谁都忧郁、关心。
    花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十一郎,大声叹息着,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这一战若是输了,风四娘一定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你是千万输不得的,只可惜你又偏偏输定了。”
    星光照在轩辕三成脸上。
    这张庸俗而平凡的脸上,也仿佛忽然变得很不平凡了。
    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镇定得就像是远山上的岩石。
    萧十一郎看着他,道:“是你先出手?还是我?”
    轩辕三成道:“你。”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出手,你就等着?”
    轩辕三成道:“我不想再重蹈欧阳兄弟的覆辙。”
    萧十一郎道:“你的确比他们沉得住气。”
    轩辕三成道:“我本来还想用你对付他们的法子,说些话让你心乱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说?”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花如玉都已替我说了。”他微笑着又道:“你当然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你,他希望你的心乱,希望我赢。”
    花如玉大笑,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赢?”
    轩辕三成道:“因为对付我比对付萧十一郎容易,我若赢了,你还有机会将风四娘和割鹿刀夺走,只可惜……”
    花如玉道:“只可惜什么?”
    轩辕三成道:“只可惜萧十一郎现在看来并不像心已乱了的样子,所以你最好快走。”
    花如玉道:“为什么?”
    轩辕三成道:“因为他若赢了,你只怕休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花如玉道:“他赢不了的。”
    轩辕三成道:“那倒未必。”
    花如玉道:“你没有把握?”
    轩辕三成道:“有,只有三成。”
    花如玉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
    他没有说完这句,因为就在这时,本要等着萧十一郎先出手的轩辕三成,竟已突然出手。
    花如玉明白了什么?
    明明知道以静制动,才能避开萧十一郎三招的轩辕三成,为什么忽然又抢先出手?
    轩辕三成本是个很温和平凡的人,但他这出手一击,却势如雷霆,猛不可挡,而且招式奇诡,变化莫测,一出手就已攻出了四招。
    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攻势凌厉的招式,防守就难免疏忽。招式的变化越奇诡繁复,就越难免露出空门破绽。
    何况他用的只是一双空手,萧十一郎手里却有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割鹿刀。
    他这一出手,冰冰就知道他已输定了。
    看来他竟似要以一双空手,去夺萧十一郎的刀。
    但刀出鞘。
    淡青色的刀光一闪,已有一串晶莹鲜红如玛瑙的血珠溅出。
    轩辕三成一声惊呼,凌空倒掠,掠出八尺。
    鲜血也跟着飞出八尺。
    血是从肩头溅出来的,他左肩至肘上,已被一刀划出了道血口。
    只有一刀,只有一招。
    轩辕三成手抚着肩,肩倚着墙,喘息着道:“好,好快的刀。”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惊讶之色。
    轩辕三成苦笑道:“这一战我已输了,风四娘你带走吧!”
    花如玉的脸色看来竟比这刚战败负伤的人更苍白,突又大声道:“你是故意输给他,我早已明白了,你骗不过我。”
    轩辕三成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难道我有毛病?”
    花如玉道:“因为你想要萧十一郎来对付我,因为你怕我对付你。”
    轩辕三成道:“哦?”
    花如玉道:“刚才你故意说那些话,去长萧十一郎的威风,故意抢先出手,为的就是要故意输给他,因为你知道他若输了,你反而会有麻烦上身。”
    轩辕三成道:“难道我不想要风四娘?不想要割鹿刀?”
    花如玉道:“你当然想要,但是你也知道,要了这两样东西之后,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风四娘本就不是你的,你这一战虽然输了,却连一点损失也没有。”
    轩辕三成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反正已输了。”
    这一点实在没有人能否认。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风四娘交了出来,也已让你们见着了轩辕三成。”他看着萧十一郎,微笑着接道:“我说过的话都一定算数的。”
    萧十一郎也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现在我既已认输了,又受了伤,你当然绝不会再难为我,就算你还有什么事要找我,也只好等我伤澈之后再说,我相信你绝不是个言而无信,会乘人之危的人。”
    他长长的吐出口气,微笑着道:“所以现在你们已可扶我回去养伤了。”
    “你们”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
    吕掌柜当然已醒了过来,所以他们就扶着轩辕三成回去养伤了。
    花如玉只有看着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萧十一郎绝不会让他走的。
    萧十一郎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花如玉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厉害的轩辕三成,今日你放走了他,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一个人战败之后,居然能令战胜他的人觉得后悔,这种人世上的确不多。
    花如玉道:“我也看过他对付别人的手段。”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喜欢精美的瓷器,有一次宝庆的胡三爷在无意中找到了一只‘雨过天青’胆瓶是柴窑的精品,他要胡三爷让给他,胡三爷不肯,死也不肯。”
    萧十一郎道:“所以胡三爷就死了。”
    花如玉点点头,叹道:“胡三爷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为这只胆瓶,竟将胡三爷的满门大小五十七口,全都杀得干干净净,而且是烧成为灰,他杀人不但一向斩草除根,而且连一根骨头都不留下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听人说过,轩辕杀人,尸骨无存。”
    花如玉道:“除了精美的瓷器外,他还喜欢有风韵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风四娘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萧十一郎道:“看来他的鉴赏力倒不差。”
    花如玉道:“他想要的东西,不择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想要风四娘。”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他迟早还是会来找你,你今日放过了他,等到那一天,他却绝不会放过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我若是你,我就一定会杀了他。”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若是我,是不是也一定会杀了花如玉?”
    花如玉居然能不动声色,微笑道:“你不该杀花如玉。”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风四娘是你的好朋友,你总不该让你的好朋友做寡妇的。”
    萧十一郎道:“我若杀了你,她就会做寡妇?”
    他不懂。
    花如玉又笑了笑,悠然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已嫁给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道:“世上的男人还没有死光,她为什么要嫁给个不男不女的人?”
    他不信。
    花如玉还是面不改色的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这件事却半点不假。”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门亲事,你不信可以问她自己,她绝不会否认的。”
    萧十一郎已开始相信。
    像花如玉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说这种随时都会被揭穿的谎话。
    但他却还是要问清楚。
    所以他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现在当然已没有人阻止他:“你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
    风四娘还是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眼睛里的忧郁和关切,已变成了幽怨和愤怒。
    ──我为你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被人像粽子般塞在床下,又被人折磨成这样子,你却连问都不问,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沈璧君为了你,更受尽折磨,现在连下落都不知道,你也问都不问,也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我们两年不见,你第一句问我的,竟是这种废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你难道相信我会嫁给他?
    风四娘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否则眼泪早已流下。
    萧十一郎却又在问:“你难道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风四娘瞪着他,还是没有开口。
    ──你若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样,那么你就该想得到,我就算嫁给了他,也一定是情不得已。
    ──你本该同情我的遭遇,本该先替我出这口气。
    ──可是你什么都不说,却还是要问这种废话。
    风四娘忽然伸出手,重重的给了他一耳光。
    萧十一郎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两年不见,风四娘第一件对他做的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风四娘已跳起来,大声叫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根本管不着。”
    萧十一郎又怔住。
    风四娘道:“我嫁给他,你难道不服气?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风四娘道:“花如玉,你告诉他,我们……”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这时她才发现花如玉早已乘机溜了。
    花如玉本就是个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人。
    风四娘又跳起来,一把揪住萧十一郎衣襟,道:“你……你……你怎么让他走了?”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让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萧十一郎道:“杀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要我杀了他?”
    风四娘怒道:“谁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你自己说的。”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我几时说的?”
    萧十一郎道:“刚才说的。”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说,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只不过问你,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并没有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这两种说法难道还有什么分别?”
    风四娘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分不出这其中的分别在哪里。
    幸好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若说这其中有分别,就是有分别,风四娘若说太阳是方的,太阳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杠,简直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往杠子上撞。
    风四娘瞪住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闭住了嘴而已,并没有不说话。”
    风四娘说道:“闭着嘴和不说话难道也有什么分别?”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风四娘狠狠的瞪着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除了真正生气的时候外,她并不是个绝对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生气的时候也并不太多,只不过萧十一郎常常会碰上而已。
    萧十一郎也在看着她,忽又笑道:“我刚才说了句话,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风四娘道:“你说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说你非但一点也没有老,而且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风四娘忍住笑道:“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你说我是个女妖怪。”
    萧十一郎道:“我们两年不见,一见面你就给了我个大耳光,另外还加上一脚,我说了你五句好话,你一句也听不见,只骂了你一句,你就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风四娘,风四娘,看来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风四娘忽然沉下了脸,道:“可是你却变了。”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本来虽然已是个混蛋,却还是个不太混蛋的混蛋。”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风四娘道:“现在你简直是混蛋加八级。”
    她的火气又来了,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逼着谢天石挖出眼珠子来?为什么又要逼着欧阳兄弟挖出眼珠子来?”
    萧十一郎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替他们抱不平的。”
    风四娘道:“我当然要替他们不平,你自己也说过,男人长眼睛,本就是为了看漂亮女人,女人长得漂亮,本就是应该给人看的。”
    萧十一郎承认,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风四娘用眼角横了冰冰一眼,冷笑道:“为什么她就偏偏看不得?为什么别人多看她两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呢?”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风四娘道:“借口?”
    萧十一郎道:“就算他们不看她,我还是要逼他们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风四娘道:“哦?”
    萧十一郎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道:“我要他们挖出眼珠子来,已经是客气的了,其实我本该杀了他们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原因。”
    风四娘道:“什么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原因说来话长,你若要听,最好先消消气。”
    风四娘又转着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气消不了。”
    萧十一郎叹道:“其实你若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你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风四娘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非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一定会帮着我去挖他们的眼珠子。”
    风四娘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我几时骗过你?”
    风四娘瞪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会相信的,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就该先消消气,再慢慢的听我说。”
    风四娘道:“我的气还是消不了。”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饿得要命。”
    萧十一郎笑了:“你想吃什么?”
    风四娘目光渐渐温柔,轻轻叹息着道:“牛肉面,当然是牛肉面,除了牛肉面,我会想吃什么呢?”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为无论大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些有点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
    他们的青春已逝去,壮志已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令他们晚上睡不着觉的痛苦往事,所以他们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也是一样的睡不着的。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
    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了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这面摊子也不例外,卖面的是个独眼的跛足老人,他卖的卤菜也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干又硬。
    但面却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
    风四娘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替她斟酒的萧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种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可是萧十一郎身旁还有个人,冰冰,她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又那么高贵。
    可是风四娘一看见她,脸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这种地方的东西,这位姑娘想必是吃不惯的。”
    萧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惯。”
    风四娘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吃得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不敢开口了。
    冰冰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她当然也看得出这位风四娘对她并没什么好感。
    幸好她还会笑,所以风四娘也没法子再说下去了。
    三个人坐一起,连一句话都不说,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满。
    两杯酒。
    风四娘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这种酒,这位姑娘当然是喝不惯的。”
    萧十一郎赔笑道:“她不是喝不惯,她一向不喝酒。”
    风四娘道:“当然不喝,像这么样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这种野女人一样喝酒?”
    冰冰什么话也没有说,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来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风四娘道:“为什么破例?”
    冰冰道:“因为我早已听见过四姐你的大名了,我总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这样的女中英雄坐在一起喝酒,那又多么开心。”
    她也将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没有刚才那么可恨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但萧十一郎脸上却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悲伤。
    三杯冷酒,半碗面下了肚之后,风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的嚼着一片猪耳朵,道:“现在我的气已消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萧十一郎却叹了口气,道:“千头万绪,你要我从哪里说起?”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当然是从那一战说起。”
    萧十一郎道:“哪一战?”
    风四娘道:“当然是你跟逍遥侯的那一战。”
    那一战早已轰动武林,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战局的结果。
    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实在没有比这一战更奇怪、更神秘的。
    萧十一郎又干了两杯,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天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我知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
    萧十一郎道:“这实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风四娘道:“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风四娘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战胜他的,你的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别人比不上的劲。”
    萧十一郎苦笑道:“只可惜我就算有一百股劲,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萧十一郎道:“不是。”他叹息着,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两百招,两百招后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让我多受点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他却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谁救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
    “她”当然就是冰冰。
    风四娘动容道:“她怎么救了你的?”
    萧十一郎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绝崖,我们就是在那绝崖上交手的。”
    风四娘在听。
    萧十一郎道:“那片绝崖两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风四娘叹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准备好了的坟墓。”
    萧十一郎道:“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说那片绝崖,本就是杀人崖。”
    杀人崖,好凶险的名字。
    只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穷山恶谷,谷底还堆积着累累尸骨。
    萧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杀人崖,他一向喜欢在那里杀人。”
    风四娘叹道:“因为在那里杀了人后,连埋都不必埋。”
    萧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里杀过多少人,那万丈深渊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听见绝崖下的呼唤,他的胆子虽大,也不禁吓呆了。”
    风四娘道:“呼唤?什么呼唤?”
    萧十一郎道:“他正准备杀我时,忽然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风四娘道:“他也有名字?”
    萧十一郎道:“他并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后裔,并不是汉人。”
    风四娘叹道:“难怪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想必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是个化外的夷狄。”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世上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所以,他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才会更吃惊。”
    风四娘道:“他想必一定是以为那些被他打下绝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来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这呼唤的声音一响起,他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风四娘道:“你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的。”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的力气将尽,就算有机会,我也无力杀他的。可是我一刀砍在他背上后,他自己忽然好像疯了一样,向绝崖下跳了下去。”
    风四娘黯然叹道:“一个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迟早总有这么样一天的。”
    ──老天要毁灭一个人时,岂非总是要先令他疯狂?
    一个人的亏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岂非总是会有疯狂的一天?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道:“在绝崖下呼唤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冰冰道:“是我。”
    风四娘当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么会在那崖下的?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为……”
    她美丽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慢慢的接着说:“因为我是他的妹妹。”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01:32 , Processed in 0.250000 second(s), 25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