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嫡亲兄妹
    冰冰竟是逍遥侯的妹妹。
    风四娘怔住:“嫡亲的妹妹?”
    冰冰道:“嫡亲的妹妹。”
    风四娘道:“你怎么会在那绝崖下的?”
    冰冰的表情更痛苦,黯然道:“是我嫡亲的哥哥,把我推—F去的。”
    风四娘又怔住。
    她已发现这其中必定又有个秘密,一个悲伤而可怕的秘密。
    她不想再问,她不愿伤人的心。
    可是冰冰却在问她:“你一定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风四娘承认,于是冰冰就说出了她那段悲惨而可怕的秘密。
    “我是他最小的妹妹,我生下来时,他已成人,自我从一生下来,他就在恨我。
    “因为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畸形的侏儒,而且除了他之外,都已夭折。
    “但我却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他恨我、嫉妒我,这种感情,你们想必也能了解的。
    “幸好那时我母亲还没死,所以我总算活了下来。
    “我母亲死时,也再三嘱咐他,要他好好的待我,我母亲还告诉他,他若敢伤害我,那么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我,总算还没有亏待我,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但却很怕鬼,他始终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鬼魂的。
    “这也是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常做亏心事的人,总是怕鬼的,这道理风四娘也明白。
    冰冰喝了杯酒,情绪才稳定下来,接着又说了下去:“他供养我衣食无缺,但是却从不许我过问他的事,我是他的妹妹,当然也不敢去问。
    “我只知道近年来,每到端午前后,总会有很多人来找他。
    “这些人每个都是蒙着脸来的,行踪很神秘,他们看见我也并不在意,说不定以为我也是哥哥的姬妾之一。
    “因为我哥哥从不愿别人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妹妹。”
    ──所以风四娘也不知道。
    冰冰接着道:“他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人是谁,也不会告诉我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是我见得多了,已隐约猜到,他们必定是进行一个很大的阴谋,这些蒙着脸来找他的人,必定就是他已收买了的党羽。
    “我知道他一向有一种野心,想控制江湖中所有的人。
    “但我总认为那只不过是种可笑的幻想,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真的控制江湖的,以前的那些武林盟主,也只不过是徒拥虚名而已。
    “可是他自己却很认真,而且还好像已有了个很特别的法子,所以那些蒙着脸来参加秘密集会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
    “两年前的端午时,来的人更多,他的神情也显得特别兴奋,我在无意间听见他在喃喃自语,说是天下英雄,已有一半入了他的彀中。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后山的一个秘密洞穴中集会。
    “这也是他们的惯例,每年他们进去之后,都要在那山洞里逗留两三天。
    “他们也是人,当然也要饮食,所以每天都得有人送食物和酒进去,这差事一向是由几个又聋又瞎的人负责的。
    “那年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进去看看,被他收买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于是我就乘他们送东西进去时,也穿上他们同样的衣服,混在他们中间。
    “我也学过一点易容术,自以为扮得很像了。
    “谁知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可是我也总算看见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因为他们一进了山洞,就将蒙在脸上的黑巾取下,我虽然只匆匆看了一遍,却已将他们大多数人的面貌都记了下来,我从小就有这种本事。”
    ──逍遥侯自己,也是个过目不忘的绝顶聪明人。
    冰冰又道:“我以为他发现了我之后,一定会大发脾气,谁知道他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而且第二天居然还约我到后山去,说是带我去逛逛。
    “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始终都希望他能像别人的哥哥一样对待我。
    “所以我还特别打扮得漂亮些,跟着他一起到了后山,也就是那杀人崖。
    “到了那里,他就变了脸,说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说我太多事。
    “我以为他最多只不过骂我一顿而已,因为他们的秘密,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记下了一些人的容貌,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后他才告诉我,那些人全是武林极有身份的人,不是威镇一方的大侠,就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也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人已成了他的党羽,我答应他,绝不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大事。可是他……他却乘我不留意时,将我推了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无论谁掉下去,都一定会粉身碎骨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嫡亲的哥哥,会对我下这种毒手。”
    说到这里,冰冰的眼圈已红了,眼泪已慢慢的流下面颊。
    风四娘也不禁叹息,说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冰冰道:“那只因为我的运气实在好。
    “那天我特别打扮过,穿的是件刚做好的大裙子,是用一种刚上市的织锦缎做的,质料特别结实,裙子又做得特别大。
    “我掉下来的时候,裙子居然兜住了风,所以我下坠时就慢了很多,所以我才有机会,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棵小树。
    “那棵树虽然也承受不住我的下坠之力,虽然也断了,可是我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而且经过这一挡,我落得当然更慢。
    “峭壁上当然也不止那一棵树,所以我又抓住了另外一棵。
    “这次我的下坠之力已小了很多,那棵树居然托住了我。
    “但那时我已差不多落到谷底了,下面是一片荒地和沼泽,除了一些荆棘杂树,和被他推下去的死人白骨外,什么也没有,无论谁也休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山谷四周,都是刀削般的峭壁,石缝中虽然也长着些树木杂草,但就算是猿猴,想从下面爬上去,也难如登天。
    “幸好那些被他击落的死人身上,还带着兵器,我就用他们的兵器,在峭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作为我的落脚之处。
    “可是,那地方的石壁比铁还硬,我每天最多也只不过能挖出二三十个洞来,而且到后来挖得越来越少。
    “因为每天晚上,我还是要爬到谷底去歇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上去挖,越到后来,上上下下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何况谷底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每天只能吃一点树皮草叶,喝一点沼泽里的泥水,所以到了后来,我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了。
    “这样子挖了两个多月,我只不过才能到达山腰,眼见着再也没法子再支持下去了,谁知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他在上面说话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山腰下,所以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希望他还能顾念一点兄妹之情,把我救上去。
    “我就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
    后来的事,不用她再说,风四娘也可以想到了。
    逍遥侯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还活着,所以听见她的呼声,才会认为是冤魂索命。
    等他掉下去后,萧十一郎当然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呼唤,看到峭壁上有个人后,当然就会想法将她救上来。
    萧十一郎黯然道:“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实在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甚至连她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
    冰冰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两个多月是怎么过的,现在她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这条命,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那时她实在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要让她活下去,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萧十一郎道:“为了要救她的命,我一定要先找个大夫,所以我并没有从原路退回,就在山后抄小路下了山。”
    风四娘叹道:“所以沈璧君沿着那条路去找你时,才没有找到你。”
    这难道就是命运?
    命运的安排,为什么总是如此奇怪?又如此残酷?
    冰冰忍住了泪,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活着,你也没有死。”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怜悯悲伤的表情,勉强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想死也死不了。”
    冰冰柔声道:“好人若真的不长命,你只怕就早已死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比你更好的人。”
    风四娘终于承认:“这么样看来,他的确还不能算太坏。”
    冰冰道:“那位点苍的掌门谢天石,就是那天我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风四娘皱眉道:“难道他早已被逍遥侯收买了?”
    冰冰点点头,道:“我保证我绝不会认错的。”
    风四娘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也都是逍遥侯的党羽?”
    冰冰又点点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天我在那山洞里看见的人,竟真的全都是别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侠客、大好人。”
    风四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分辨一个人的善恶,看来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冰冰道:“现在我哥哥虽已死了,可是这个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
    风四娘道:“哦?”
    冰冰道:“因为后来我们在一个垂死的人嘴里,又听到了个消息。”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
    冰冰道:“我哥哥死了后,又有个人出来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这个人是谁?”
    冰冰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问不出来?”
    冰冰道:“就连他们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既然全都是极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甘心服从这个人的命令?”
    冰冰道:“因为这个人非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风四娘道:“什么把柄?”
    冰冰道:“他们的把柄本来只有我哥哥一个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落入这个人手里的。”
    风四娘道:“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冰冰道:“绝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这个人也跟逍遥侯有极深的关系?难道逍遥侯生前就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冰冰道:“我只知道我哥哥要进行的那件阴谋,现在还是在继续进行,那个人显然也跟我哥哥一样,显然也想控制江湖,像神一样主宰别人的命运。”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要看见那天你在那山洞里看见过的人,你就要萧十一郎挖出他的眼睛来?”
    冰冰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该死,他们若是全都死了,别人才能过太平日子。”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说你本该杀了他们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风四娘道:“但别人却不明白,所以别人都认为你已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贼。”
    萧十一郎淡淡道:“大盗萧十一郎,本来就是个恶贼,这本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们的秘密,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本就该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是大侠,我却是大盗,大盗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他又笑了笑,慢慢的接着道:“何况,我这一生中做的事,本就不要别人了解,更不要人同情,萧十一郎岂非本就是个我行我素,不顾一切的人。”
    他虽然在笑,却笑得说不出的凄凉。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又看见了一匹狼,一匹孤独、寂寞、寒冷、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独自挣扎。
    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扶他一把,每个人都只想踢他一脚,踢死他。
    风四娘每次看见他这种表情,心里都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萧十一郎并没有变,萧十一郎还是萧十一郎。
    狼和羊一样,一样是生命,一样有权生存,也一样有权为了自己的生存挣扎奋斗。
    狼虽然没有羊温顺,但对自己的伴侣,却远比羊更忠实。
    甚至比人更忠实。
    可是天地虽大,为什么偏偏不能给它们一个容身之处?
    风四娘喝下杯苦酒,仿佛又听见了萧十一郎那凄凉而悲怆的歌声。
    她放下酒杯,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总是喜欢哼的那首牧歌?”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直到我懂得它其中的意思后,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它。”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说道:“因为你自己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匹狼,因为你觉得世上没有人能比你更了解狼的寂寞和孤独。”
    萧十一郎没有开口。
    他正在喝酒,苦酒。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就算还是只狼,也不是只普通的狼了。”
    萧十一郎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是只什么样的狼?”
    风四娘道:“百万富狼。”
    萧十一郎大笑:“百万富狼?”
    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滑稽。
    风四娘没有笑,道:“百万富狼和别的狼也许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什么不同?”
    风四娘冷冷道:“百万富狼对自己的伴侣,并不忠实。”
    萧十一郎也不笑了。
    他当然已明白风四娘的意思。
    冰冰忽然站起来,笑道:“我很少喝酒,现在我的头已经在发晕。”
    她笑得仿佛有些勉强:“你们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聊的,我先回去好不好?”
    风四娘道:“好。”
    她一向不是个虚伪的人,她的确希望能跟萧十一郎单独聊聊。
    萧十一郎也只有点点头。
    看着冰冰一个人走出去,走入黑暗中,他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关切怜悯之意。
    风四娘冷冷道:“你用不着替她担心,逍遥侯的妹妹,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冰冰当然能照顾自己。
    一个人若是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还能生存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何况,他们在这城里也有座很豪华的宅邸。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却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风四娘盯着他,板着脸道:“她救了你,你当然要报答,却也不必做得太过分。”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做得太过分?”
    风四娘道:“至少你不必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硬要将别人耳环摘下来。”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那实在好像做得有点太过分,可是我这么样对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风四娘道:“有甚原因?”
    萧十一郎想说出来,又忍住,他好像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忍说。
    风四娘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至少也不该因为她而忘了沈璧君。”
    ──提起沈璧君这名字,萧十一郎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我……我并没有忘记她。”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有问起过她。”
    萧十一郎紧握着空杯,脸色已痛苦而苍白,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话,我本不愿说的。”
    风四娘道:“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萧十一郎道:“没有,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我才要再问你,我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她……她为什么要那样子对我?”
    风四娘道:“她怎么样对你了?”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在那牡丹楼上,她是怎么样对我的?她简直就好像把我看成了条毒蛇一样。”
    “啵”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捏碎了,酒杯的碎片,刺入他肉里,割得他满手都是血。
    可是他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疼。
    因为他心里的痛苦更强烈。
    就算砍下他一只手来,也不会令他觉得如此痛苦。
    风四娘看着他,却仿佛很惊讶,仿佛想不到他还会为沈璧君如此痛苦。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的接着道:“她既已那么样对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风四娘道:“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对你?”
    萧十一郎说道:“我只知道那绝不是别人强迫她的。”
    风四娘说道:“那的确不是别人强迫她的,可是,你若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走上去,若看见她为了那个男人,去做你为冰冰做的那些事,你会怎么样对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那么样对冰冰,只不过是为了……”
    这句话又没有说完,他好像很怕将这句话说出口。
    风四娘却不肯放松,立刻追问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十一郎的脸色又变得很悲伤,终于道:“我事事迁就她,只要她喜欢的,我总想法子去替她做,那只不过因为她已活不长了。”
    风四娘怔住。
    萧十一郎道:“她在那绝谷中,受的折磨太可怕,而且还中了毒,我虽然想尽千方百计,还是解不了那种毒,只能勉强将毒性逼住,可是……”他将壶中的酒全都喝了下去,黯然地道:“她还是最多也不过还只能活三年,现在已过了两年多,现在她的寿命,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七八个月了,甚至可能是七八天……”
    风四娘道:“难道……难道她中的毒已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怔在那里,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她本就已渐渐开始喜欢那女孩子。
    一个冰雪聪明,花样年华的美丽少女,却已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这实在是件令人悲伤惋惜的事。
    萧十一郎缓缓道:“无论你们怎么看,无论你们怎么想,我跟她之间,直到现在还是纯洁的,因为我不愿做一点伤害沈璧君的事,她也不愿我做。”
    风四娘的心里也在刺痛着,她忽然觉得刚才本不该要冰冰走的。
    她现在终于已完全了解萧十一郎的情感和痛苦。
    她忽然觉得还是只有沈璧君,才是真正幸福的,因为,无论她的遭遇多么悲惨,这世上总算还有萧十一郎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对她。
    “我呢?”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轻轻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做的,可是,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沈璧君又怎么会知道?”
    萧十一郎道:“她若真的了解我对她的情感,就不该怀疑我,何况……”他又握紧双拳,接着道:“她本来就是为了要找连城壁才来的,只有连城璧,才是她……她真正关心的人,我又算什么?”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找连城璧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有人告诉了我。”
    风四娘道:“谁?谁告诉你的?”
    萧十一郎道:“花如玉。”
    风四娘突然冷笑,道:“你相信他的话?你若真的了解沈璧君对你的感情,为什么相信别人的话,反而怀疑她?”
    萧十一郎也怔住。
    风四娘道:“你们为什么总是只顾着想自己的痛苦,却忘了对方也有他的苦衷,你们为什么总是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萧十一郎不能回答。
    难道这就是爱情?
    难道爱情中,真的永远也无法避免猜疑和嫉妒?
    风四娘叹道:“无论你怎么看,无论你怎么想,我现在告诉你,她并不是为了别人来的,是为了你,她真正关心的,也只有你。”
    ──她自己岂非也一样是为了他来的?她唯一关心的人,岂非也是萧十一郎?
    ──她为什么不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却帮着替别人解释?
    ──萧十一郎若真的能与沈璧君结合,她岂非更痛苦终生?
    风四娘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伟大的人。
    但她却不知道,她这种真挚无私的情感,却已不但伟大,甚至已接近神圣。
    萧十一郎忽然拉住她的手,道:“你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救走的。”
    萧十一郎道:“被谁救走的?”
    风四娘道:“那个人本来是花如玉的马车夫,好像叫白老三。”
    萧十一郎道:“花如玉的车夫,为什么要冒险去救她?”
    风四娘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只要能找到她,所有的事就全都可以明白了。”
    萧十一郎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风四娘笑了笑,笑得有点酸酸的:“你至少也该等我吃完这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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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七杀阵
    面已凉了。
    可是风四娘并不在乎。
    对她来说,人生也像是这碗面一样,冰冷而乏味。
    但她却还是非吃完不可。
    她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人嘴里,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可是她眼角却已露出了疲倦的皱纹,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难道真的不了解她对他的感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次昏灯下的苦酒深谈。
    他难道真的连一点都看不出?
    他难道是块木头?
    萧十一郎正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响。
    接着,黑暗中就幽灵般出现了七个黑衣人。
    七个长发披肩的黑衣人,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
    七个瞎子。
    他们的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第一个人脸色铁青,颧骨高耸,正是昔日的点苍掌门谢天石。
    风四娘还是继续在吃面。
    看见这七个瞎子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地虽然也觉得很意外。
    可是她并不惊慌,更不害怕。
    她见过这七个人出手,也见过他们的主人──人上人的功夫。
    她知道萧十一郎可以对付他们。
    萧十一郎的武功,这两年来仿佛又有很惊人的进步。
    武功也正如学问一样,只要肯去锻炼,就会一天天进步的。
    七个瞎子已经凛然的走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
    谢天石突然道:“你就算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这里。”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本来就在这里。”
    谢天石道:“很好,好极了。”
    七个人同时展开扇子。
    扇子上六个鲜红的字:“必杀萧十一郎!”
    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铁青的脸,照着这六个鲜红的字。
    卖面的跛足老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步步向后退,退入了墙角。
    谢天石冷冷道:“你看见这六个字没有?”
    萧十一郎没有开口,风四娘却冷笑道:“他当然看见了,他又不是瞎子。”
    谢天石脸色变了变,道:“很好,你果然也在这里。”
    他也听得出风四娘的声音。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
    谢天石没有回答。
    风四娘道:“是花如玉?还是轩辕三成?”
    谢天石还是不开口。
    风四娘道:“无论是谁告诉你们的,我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风四娘道:“他是想叫你们来送死。”她冷笑着,又道:“但现在我却不愿看杀人,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快走。”
    谢天石忽然也笑了笑,笑得狞恶而诡秘。
    这种笑容中,竟似带着种奇异的自信,他竟似已有把握……
    有把握“必杀萧十一郎”!
    昏灯在风中摇晃。
    谢天石突然扬起明杖一指,“嗤”的一声,灯已熄灭。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火光的存在。
    他的明杖中,竟也藏着种极厉害的机簧暗器。
    四下立刻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有很多人在杀人前,都喜欢喝杯酒的,我可以请你们喝两杯。”
    谢天石冷冷道:“我们现在想喝的不是酒,是血,你的血!”
    “血”字出口,黑暗中突然传来“铮”的一声,接着就有一阵琴声响起。
    琴声中带着种奇异的节奏。
    七个瞎子脚步立刻随着节奏移动,围住了萧十一郎,手里的明杖,也跟着挥出。
    七根白色的明杖,在黑暗中挥舞,并没有击向任何一个人,只是随着琴声中那种奇异的节奏,配合着他们的脚步,凌空而舞。
    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已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尤其是风四娘,她已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节奏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快,明杖的舞动,也越来越急。
    七个人包围的圈子,已渐渐缩小,压力却加大了。
    这七根凌空飞舞的明杖,就像是已织成了一个网,正在渐渐收紧。
    风四娘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条困在网中的鱼。
    她武功虽不甚高,见识却极广。
    但现在她竟看不出这七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招式。
    她只知道这七人招式的配合,简直已接近无懈可击,连一丝破绽都没有。
    那琴声的节奏中,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令人心神焦躁,全身不安。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竟似已变成了只热锅上的蚂蚁。
    萧十一郎虽然还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但她却已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投入冷水里。
    恰好萧十一郎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他的眼睛里,更带着种令人信赖、令人安定的力量。
    风四娘总算沉住了气,没有去自投罗网。
    可是这七根明杖织成的网,已更紧、更密,琴声的节奏也更快。
    桌上的杯盘,突然间都已一个个碎裂,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压力,连桌椅都似已将压碎。
    若不是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风四娘就算明知要自投罗网,也早已冲出去了。
    但萧十一郎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已变成了一块磐石。
    就像是已和大地结成了一体。
    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种压力,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这七个瞎子冷酷自信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种焦躁不安的表情。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压力。
    因为他们的攻击,竞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压力本是相对的。
    你加在别人身上的压力越大,自己的负担也越重。
    谢天石脸上已沁出了汗珠,突然反手一棍,直刺萧十一郎。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突然长啸一声,刀已出手。
    闪电般的刀光,如惊虹般一卷,七根明杖突然全都断成了两截。
    这种明杖本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世上本没有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兵刃。
    可是,再加上萧十一郎本身的力量,这一刀之威,就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更不是任何人所能抵挡的了。
    刀光一闪,明杖齐断。
    被削断了的明杖中,突然又有一股浓烟急射而出。
    但这时萧十一郎已拉着风四娘,冲了过去。
    闪电般的刀光,已在他们面前组成了一片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光幕,替他们开了路。
    萧十一郎反手夹住了风四娘的腰,跃上墙头。
    墙头上有个人正在抚琴,赫然正是那卖面的独眼跛子。
    萧十一郎身形骤然停顿:“是你!”
    独眼跛足老人五指一划,“铮”的一声,琴弦齐断,琴声骤绝,一只独眼中闪闪发光,凝视着萧十一郎:“你知道我是谁?”
    “轩辕三缺?”
    独眼老人纵声大笑:“想不到你非但能破了我的‘天昏地暗,七杀大阵’,还能认得出我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非刚才见过轩辕三成,我也想不到是你。”
    轩辕三缺道:“好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聪明人,就凭这一点,我今日且放过你,快去想法子救你的女人吧,若是再迟片刻,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果然已昏迷不醒,紧紧咬住的牙关中,也已有白沫吐了出来。
    轩辕三缺突又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平生出手,例不空回,今天就算让你走,你也该留下件东西。”
    萧十一郎突然也纵声大笑,道:“大盗萧十一郎,生平只知道要人的东西,从来也没有留下过东西给别人。”
    轩辕三缺道:“今日你只怕就要破例一次。”
    萧十一郎道:“好,我就留下这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刀直劈下去。
    轩辕三缺双手捧琴,向上一迎。
    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震人耳鼓。
    这无坚不摧的一刀,竟未将他的琴劈断,刀锋反而被震起。
    但萧十一郎的人,却也已趁着这刀锋一震之力向后弹出,凌空翻身,掠出了四丈。
    只可惜他肋下还挟着一个人。
    他身子凌空倒翻时,总难免要慢了慢,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腿股间一冷。
    只听轩辕三缺大笑道:“萧十一郎,你今日还是留下了一滴血。”
    萧十一郎人已在十丈外,道:“这滴血是要你用血来还的。”
    血已凝结。
    萧十一郎的左股下,也不知被什么割破了条七八寸长的伤口。
    伤口并不疼,萧十一郎的心却已发冷。
    不疼的伤,才是最可怕的伤。
    他反手一刀,将自己左股上这块肉整片削下来,鲜血才涌出。
    现在伤口才疼了,疼得很。
    他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更不去包扎,就让血不停的往下流。
    因为他必须先照顾风四娘。
    刚才明杖中有浓烟喷出来时,他及时闭住了呼吸,但风四娘的反应当然没有他快。
    他拉住她走时,已发觉她的身子发软,所以才反手夹住她。
    现在她的身子却似已在渐渐发硬。
    又冷又硬。
    她的脸已变成了死灰色。
    可是她绝对不能死。
    萧十一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
    巨大的宅邸中,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
    因为这里根本已没有人。
    这地方本是他买下来的,就算他不在时,也有十几个僮仆在这里照料。
    何况,冰冰刚才已该回来了。
    但现在这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冰冰呢?
    她绝不会不在这里等他,绝不会自己走的。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幸好这两年来,为了要解冰冰的毒,他已遍访过天下名医。
    他虽然看不出风四娘中的是哪种毒,但这种毒烟的性质,相差都不会太多的。
    冰冰住的屋子里,一直都有各式各样的解药。
    他将风四娘抱进去,放在床上。
    打开了冰冰妆台下的抽屉,他整个人突又发冷,就像是一下子跌入了冷水里。
    所有的解药,竟已全都不见了。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手段。
    萧十一郎一向是个打不倒的人,无论遇着什么困难和危险,他都有信心去解决。
    但现在他却只有像个呆子般,站在床头,看着风四娘。
    现在是该先带她去求医?还是再去找轩辕三缺要解药?
    若是去求医,谁有把握能解得了这种毒?应该去找谁?
    找到时会不会已太迟?
    若是去找轩辕三缺,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肯给解药?
    他若不肯,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有把握,逼着他拿出来?
    不知道!
    萧十一郎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已乱了。他实在不敢以风四娘的性命作赌注,实在不敢冒这种险。难道就站在这里,看着她死?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必须下决定的时候,他不但要快下判断,而且要判断准确。
    但他却完全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也许这只因为他太关心风四娘。现在若果是有个冷静的旁观者,也许能帮他出个主意。
    就在这时,外面竟真的有人在敲门。
    冰冰?莫非是冰冰回来了。
    萧十一郎冲过去,拉开了门,又怔住。一个看来老老实实的人,规规矩矩的站在外面,看着他微笑。
    轩辕三成,这人竟赫然是轩辕三成!
    轩辕三成微笑着,笑得又谦虚,又诚恳,正像是个准备来跟大老板谈生意的生意人。
    萧十一郎的脸色发青,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他的手已握紧,已随时准备出手。
    轩辕三成却后退了两步,赔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这次来,完全是一番好意。”
    萧十一郎道:“好意?你这个人还会有好意?”
    轩辕三成道:“对别人也许不会,可是对你们两位……”
    他目光从萧十一郎肩上望过去,看着床上的风四娘,显得又同情、
    又关心,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我那位六亲不认的大哥,竟会对你们下这种毒手。”
    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轩辕三缺真是你嫡亲的兄长?”
    轩辕三成点点头,苦笑道:“但我却不是他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萧十一郎瞪着这个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伪君子。
    他简直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张满面假笑的脸。
    但是他也已发现,要救风四娘,只怕就得全靠这个人了。
    “你难道是想来救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你能救得了她?”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一向很少见面,纵然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就因为我们的脾气不同,嗜好也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他喜欢杀人,我喜欢救人,只要他能杀的人,我就能救得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确比他聪明,杀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救人才有好处的。”
    轩辕三成抚掌笑道:“阁下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深得我心。”
    萧十一郎又沉下了脸,道:“这次你想要什么好处?”
    轩辕三成淡淡道:“我什么好处也不想要,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轩辕三成道:“你若种了棵树,树上若是长出橘子来,橘子应该归谁?”
    萧十一郎道:“应该归我。”
    轩辕三成道:“不错,当然应该归你,因为你若不种那棵树,就根本没有橘子。”
    萧十一郎的脸色已变了,他忽然已听懂了轩辕三成的意思。
    轩辕三成果然已接着道:“现在她等于已是个死人,我若能救活了她,我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她这个人当然也该归我。”
    萧十一郎怒道:“放你的屁。”
    轩辕三成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算不答应,也用不着发脾气的。”
    他拱了拱手:“在下就此告辞。”
    他居然真的扭头就走。
    萧十一郎当然不能让他走,纵身一跃,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轩辕三成淡淡道:“阁下既然不愿我救她,我只好告辞,阁下为何要拦住我?”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非救她不可。”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阁下武功盖世,若是一定要逼我救她,我也不能反抗,只不过,救人和杀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杀人只要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可以杀一个,救人却得要花很多心血,费很多精神,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难免会疏忽大意,到了那时,阁下却怪不得我。”
    萧十一郎没话说了。
    现在风四娘唯一的生路,就着落在轩辕三成身上,只要这个人一走,风四娘就必死无疑。
    轩辕三成悠然道:“常言说得好,死马不妨当作活马医,现在她反正已无异是个死人,阁下又何妨将她交给我?”
    萧十一郎只好跺了跺脚,道:“好,我就把她交给你。”
    轩辕三成道:“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有勉强谁。”
    萧十一郎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所以我将她带走时,阁下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在后面跟踪,否则我也只有看着她香消玉殒,爱莫能助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最好赶快带她走,以后也最好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轩辕三成笑道:“我以后一定会特别小心,绝不会再让阁下看见的,相见不如不见,像阁下这种人,也还是不见的好。”
    他微笑着,抱起了风四娘,扬长而去。
    萧十一郎竟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实在不甘心,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就这样落入轩辕三成手里,可是轩辕三成却早已带着风四娘,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是谁劫去了冰冰?是谁偷去了那解药?当然也是轩辕三成,他伤势根本不重,受伤后也根本没有走远。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他们在那种惊喜兴奋的情况中,也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怕人偷听的,他们只不过说,要去吃牛肉面,他们在附近转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卖面的摊子,在他们找的时候,轩辕三成已有足够的时间,架去卖面的人,让轩辕三缺去代替。
    萧十一郎他们对这城市还很陌生,既没有看过本来在那里卖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轩辕三缺。
    江湖中有个秘密的帮派,完全是以残废者组成的,谢天石他们瞎了后,也加入了这帮派,轩辕三缺就是这帮派的总瓢把子──人上人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首脑之一。
    他们想以他们独创的七杀阵,将萧十一郎杀死在那里,可是萧十一郎并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风四娘还是中了毒。
    冰冰离开的时候,轩辕三成便可能就在后面跟踪,她的武功虽诡秘,身子却太弱,所以她已被轩辕三成制住──轩辕三成的武功,显然比他外表看来高得多,他也是看准了风四娘中毒后,萧十一郎必定会带她回去治伤。
    这些事萧十一郎总算已想通了,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和冰冰落在轩辕三成手里,他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去找呢?
    轩辕三成是个很谨慎的人,穿着打扮,完全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住的地方,也一定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城市里有千千万万栋屋子,千千万万户人家,他很可能住在一家杂货铺,或者是一家米店的楼上。
    他本身就很可能在开一家绸缎庄,一家针线店,甚至是一家妓院,他也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做,住在城郊的一个小茅屋里读书种花。
    城里一定不会知道有轩辕三成和王万成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住的地方,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以轩辕三成的谨慎和机智,当然早已算到了这一着,甚至已说不定将他们杀了灭口。
    萧十一郎完全猜不出他会将风四娘和冰冰带到哪里去了,连一点头绪、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他当然也不能一家家、一户户的去问。
    他应该怎么办呢?
    月明星稀,夜已更深,萧十一郎坐在石阶下,月下的石阶凉如冰。
    他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总算已想到了个法子──一个并不好的法子,可是他一定要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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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造化捉弄人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睡觉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逼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侠的衣服,袋子里还有张五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已开始喘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道:“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要喘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回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信。”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只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柜突然从后门进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个人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的告诉我,要我回来告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妻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刚说了这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在我还得赶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还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妻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这两点也没有算错。
    他刚一—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色,沉着脸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的,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一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刻,吕掌柜的妻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的走出了巷子。
    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的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丈夫的出了事,妻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已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郎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关着的,萧十一郎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妇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郎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于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会还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木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入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桧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的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的看着萧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然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过,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就是‘信用’两个字,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交易?”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已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郎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的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郎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棉被裹起风四娘,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赤裸着。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
    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子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娘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很冷。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像是有团火焰般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的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胴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呓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的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远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胴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已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萧十一郎能不醉。
    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拒,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尔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冰冰,她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的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新娘子!
    萧十一郎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口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屁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抬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巴?”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巴,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
    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洞?”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
    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缠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住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床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迎着初秋的晚风,深深吸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璧君,你难道已忘了?”
    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
    “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的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账?”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郎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
    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捡,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的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的走过来,恭恭敬敬的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赔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实,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账目怎么样?”
    阎实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账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实道:“敝号早已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实赔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敝号开业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银子进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阎实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一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实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实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实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账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便的就是当小账一样送给了人。
    阎实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迷,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风四娘怔住:“你没有找到宝藏?”
    萧十一郎道:“没有。”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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