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并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的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的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道:“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已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一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经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就像是连城璧和沈璧君一样。
    可是现在……
    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楼,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握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
    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一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的摇晃。
    萧十一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的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股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股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功、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郎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的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已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条赤膊大汉的头顶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深入了脚底。
    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只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
    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泰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
    人上人长鞭收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的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已撒了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已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
    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这三次破绽。
    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板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已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
    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骚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色。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流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色,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有时却偏偏很简单,甚至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
    “这些银子都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
    “不知道。”
    风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给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么多。”
    风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确实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已多得连算都算不清了?”
    萧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来不及算。”
    风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发现他已先在当地的钱庄,替我存入了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银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钱庄里的人立刻就会将银子替我送来。”
    他看着风四娘,他在等着风四娘发笑。
    听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谎话。
    风四娘却没有笑,沉吟着道:“你有没有问过钱庄里的人,银子是谁存进去的?”
    萧十一郎当然问过。
    “到钱庄去存银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银子进去,钱庄里的人当然也不会仔细盘问他的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都用你的名义将银子存进去,再要钱庄的人,将银子当面交给你?”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道:“钱庄里的人,怎么知道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们立刻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义写的,叫他们将银子送来给我。”
    风四娘道:“你难道不能不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要?”
    风四娘道:“因为他绝不会真的无缘无故将银子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有目的。”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也是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要别人都认为我真的已找到了宝藏。”他苦笑着,接着道:“一个找到了宝藏的人就好像是根肉骨头,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饿狗、野狗、疯狗,只要一听见风声,立刻都会抢着来啃一口的。”
    风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将目标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别人都在注意我时,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实行他的计划和阴谋,就算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风四娘道:“只不过他给你的并不是一点银子。”
    萧十一郎承认:“那的确不止一点。”
    风四娘道:“江湖中有这么多银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随便将这么多银子送人的,我却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个。”
    风四娘道:“谁?”
    萧十一郎道:“逍遥侯虽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因为现在已另外有个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你认为银子就是这个人送给你的?”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道:“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手。”
    逍遥侯本身已富可敌国,他组织中的人,也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
    这些人的财产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数目之大,已令人难以想像。
    就算传说中那三宗宝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个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遥侯的地位,也已承继了他的财产。”
    风四娘道:“但你却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
    萧十一郎当然不知道。
    这秘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也许比逍遥侯更可怕。”
    “哦?”
    萧十一郎苦笑道:“因为他至少比逍遥侯更阴沉,心机也更深,他现在在利用我来转移别人的目标,先把我养得肥肥的,等他的计划接近完成时,只怕就要拿我来开刀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带着冰冰,四处去找他那组织中的人?”
    萧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现在也不见了。”
    风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认得出那些人?”
    萧十一郎道:“只有她认得出。”
    风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这秘密?”
    萧十一郎叹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风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知道。”
    萧十一郎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
    风四娘却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这世上了解你的人并不多,因为你根本不要别人了解你。”
    萧十一郎看着自己的手,痴痴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不但要去找沈璧君,还要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终于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家?”
    萧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过是栋房子。”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寂寞说:“我也从来没有过家。”
    风四娘道:“但现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萧十一郎道:“几乎每个大城里都有。”
    风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钱买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风四娘淡淡道:“据说你为了替一个妓女赎身,就不惜一掷万金?”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拼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两银子,就等于减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强笑了笑:“幸好花钱我一向是专家。”
    风四娘道:“但你却不买房子?”
    萧十一郎道:“绝不买。”
    风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么来的?”
    萧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时他还会将房产地契一箱箱的送过来。”
    风四娘道:“这些房子冰冰全去过?”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去过。”
    风四娘道:“你看她会不会忽然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去躲起来静几天?”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她要一个人去想想心事,因为她要看看你会不会急着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想不出的,因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感伤,慢慢接着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萧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会一个人去躲藏起来?”
    风四娘道:“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听不懂的事,却将我冷落一边,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心,因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关心我,因为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过是我的妹妹。”
    风四娘又转过脸,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夜色,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你的姐姐。”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人的债。
    又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着他时,那种欲语还休的神采,那种脉脉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她,你会躲到哪里去?”
    风四娘没有回头:“当然是那些你去过,我也去过的地方。”
    萧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过,我也去过。”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到那里去找。”她还没有回头,轻轻的接着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后,永远莫要再将她当做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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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无垢山庄的变化
    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璧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
    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说来,本就是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
    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的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有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
    沈璧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璧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道:“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已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
    沈璧君心里更感激道:“谢谢你。”
    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沈璧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璧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
    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连城璧是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沈璧君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璧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谅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
    何况,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烬。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璧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璧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
    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
    沈璧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璧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已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璧君痴痴的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倚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便靠父母,出嫁后她便靠丈夫,然后她又再倚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倚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璧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人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璧出来收她的尸。
    ──他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璧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璧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然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璧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
    ──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的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璧呢?
    沈璧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已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璧君,因为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的看着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璧君这样的美人,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
    沈璧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璧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璧。”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璧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道:“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已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
    沈璧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
    沈璧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璧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璧。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璧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
    沈璧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郎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拭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跟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礼。
    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璧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璧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城璧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璧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
    虽未黄昏,已近黄昏。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所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璧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偷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碴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的在分辩:“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璧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人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璧。
    这真的是连城璧?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一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璧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已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璧。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璧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丛,冲到连城璧面前。
    连城璧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璧君看着他,泪又流下。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
    何况,沈璧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
    连城璧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
    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
    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道:“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璧的腿。
    连城璧本已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璧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一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璧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璧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璧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璧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一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璧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
    这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璧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璧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衣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的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璧。”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璧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
    “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璧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锥子,锥入了连城璧的心,也锥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是忍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璧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
    沈璧君点点头。
    连城璧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璧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已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璧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璧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
    连城璧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
    沈璧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
    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璧,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现在她怎么忍心再抛下他?怎么忍心再看着他继续堕落?
    她用力拉着他的手:“要走,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这地方本是你们的,你们谁都不必走。”
    这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冷漠,很镇定。
    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激动。
    人群已散开。
    沈璧君看见了他,连城璧也看见了他。
    他就像是个石头人一样,动也不动的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他的脸色苍白,甚至连日光都仿佛是苍白的。
    他整个人似已麻木。
    沈璧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竟似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
    连城璧更不能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看来是那么坚强冷酷,他自己却已崩溃堕落。
    他想挥开沈璧君的手:“你让我走。”
    沈璧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说过,要走,我们一起走。”
    萧十一郎也在咬着牙,道:“我也说过,你们谁都不必走,这地方本是你们的。”
    沈璧君冷冷道:“这地方本来的确是我们的,但现在却已不是了。”
    她还是没有回头去看萧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着自己:“我们虽然不是这么样的大人物,但我们却还是不要你这种人的施舍,就算我们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我们……我们……我们……
    ──只有“我们”才是永远分不开的,你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我们”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萧十一郎的心,也割断了他的希望。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认为已明白。
    他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可是他身旁的风四娘却已冲过去,冲到沈璧君面前,大声道:“你若是真的要跟着他走,我也不能拦你,但我却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璧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他对你还是……”
    沈璧君突然冷笑,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他是哪种人,用不着你再来告诉我。”
    风四娘道:“但你却误会了他,每件事都误会了他。”
    沈璧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误会了他,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我跟他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着连城璧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道:“但我们迟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凭我们的本事回来,用不着你施舍。”
    连城璧跟着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迟早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迟早总会得到,从来也没有一次失败过。
    现在他已得回了沈璧君,迟早总有一天,他还会看着萧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黄昏,正是黄昏;风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里。
    人已散尽,萧十一郎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秋风中,梧桐下。
    风四娘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没有走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子再安慰他了。
    风吹着梧桐,梧桐叶落。
    一片叶子落下来,正落在他脚下。
    他弯下腰,想拾起,但落叶却又被风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他若是伤心流泪,甚至号啕大哭,她都不会怎么样,可是他这种笑,却使她听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叶子一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才能真正了解萧十一郎此刻的悲伤和痛苦,但她也知道,无论谁都不能为他勉强留下沈璧君的,看见连城璧变成那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心头都不会没有感触。
    这时小白也悄悄的走了进来,也在吃惊的看着萧十一郎,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白生生的脸色已被吓得发青,风四娘悄悄的擦干了泪痕,已忍不住要走过去,想法子让萧十一郎不要再这么样笑下去,笑和哭虽然都是种发泄,但有时也同样能令人精神崩溃,谁知萧十一郎的笑声已突然停顿,就跟他开始笑的时候同样突然。
    小白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有什么人知道萧十一郎已到了这里?怎么会知道的?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这本来也是件很费人疑猜的事,萧十一郎却连想都没有想,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什么事都不愿再想,只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一个人在悲伤时,真正可怕的表现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动,而是麻木。
    萧十一郎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仿佛又变成了个石头人。
    风四娘远远的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忧虑,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萧十一郎沉下去,但她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打击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萧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从此就这么样消沉下去,那后果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她已看见连城璧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萧十一郎也许会变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个人走了进来,看来只不过是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少年人,也许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他的身材并不高,四肢骨骼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长,脸上也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尖锐而冷静,甚至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萧十一郎还是痴痴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来了。
    这少年已走到他面前,看见萧十一郎这种奇特的神情,他居然丝毫也没有露出惊讶之态,只是规规矩矩的躬身一礼,道:“在下奉命特来拜见萧庄主……”
    萧十一郎的脸突然扭曲,厉声道:“我不是这里的庄主,也不是萧庄主,我是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这少年居然还是神色不变,等他说完了,才躬身道:“这里有请柬一封,是在下奉命特来交给萧大侠的,请萧大侠过目之后,赐个回信。”
    请帖竟是白的,就好像丧宅中发出的讣文一样。
    萧十一郎的神情终于渐渐平静,却还是那种接近麻木般的平静。
    他慢慢的接过请帖,抽出来,用一双呆滞空洞的眼睛,痴痴的看着。
    突然间,他那张已接近麻木的脸,竟起了种说不出的奇特变化,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也发出了光。
    这张请帖就像是一根针,麻木了的人,本就需要一根尖针来重重刺他一下,才会清醒的。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问道:“请帖上具名的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七个人。”
    风四娘皱眉道:“七个人?”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第一个人是鱼吃人。”
    鱼吃人,世上怎么有这么古怪,这么可怕的名字。
    但风四娘却听过这名字,已不禁耸然动容,道:“海上鲨王?”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除了‘海上鲨王’外,还有谁会叫鱼吃人?”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又问:“还有另外六个人是谁?”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花如玉,‘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轩辕三缺,轩辕三成,还有那个人上人。”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萧十一郎所有的对头,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这些人凑在一起,请你去干什么?”
    萧十一郎道:“特备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饮。”这显然是请柬上的话,他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风四娘叹道:“你当然是不怕醉的。”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风四娘明白他的意思,这请帖上也许本来是想写:“君来必死,若是怕死,不来也罢。”她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当然是非去不可的。”
    萧十一郎道:“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那一百八十坛美酒,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个杀人的陷阱。”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还是要去?”
    萧十一郎的回答还是同样的一句话:“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他们请的是哪一天?”
    萧十一郎道:“明天晚上。”
    风四娘道:“请在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鲨王请客,当然是在船上。”
    风四娘道:“船在哪里?”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盯着那少年,也问道:“船在哪里?”
    少年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有意赴约,在下明日清晨,就备车来迎。”
    萧十一郎道:“你备车来吧。”
    少年再次躬身,似已准备走了,忽然又道:“在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还有两位,一路都跟在在下后面,却不是在下的伙伴。”
    萧十一郎道:“那两人是谁?”
    少年道:“在下既不知道,也没有看见。”
    萧十一郎道:“既然没有看见,又怎知后面有人?”
    少年道:“在下能感觉得到。”
    萧十一郎道:“感觉到什么?”
    少年道:“杀气!”他慢慢的接着道:“那两位前辈跟在在下身后,就宛如两柄出鞘利剑,点住了在下的背脊穴道一样。”
    利器出鞘,必有杀气,可是能感觉到这种无形杀气的人,这世上并不太多。
    这少年看来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萧十一郎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是谁的门下?”
    少年道:“家师姓鱼。”
    萧十一郎道:“鱼吃人?”
    少年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因为这个奇怪可怕的名字,而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着,道:“在下也姓萧。”
    萧十一郎道:“萧什么?”
    少年面上竟似已露出了不安之色,他的名字难道比“鱼吃人”还要奇怪,还要可怕?
    “萧什么?”萧十一郎却又在追问,他显然也已看出这少年的不安,也已对这问题发生了兴趣。
    少年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垂下头,道:“萧十二郎。”
    萧十二郎,这少年居然叫萧十二郎,萧十一郎又笑了,大笑。
    少年忽然又道:“这名字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据在下所知,当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
    萧十一郎又不禁笑道:“有没有叫十三郎的!”
    少年道:“有。”
    居然真的有。
    少年道:“十三郎也有两位,一位叫无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他自己居然也在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已接近滑稽,“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还有萧四郎,萧七郎,萧九郎,萧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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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红樱绿柳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本来是个孤儿,想不到竟突然有了这么多兄弟,倒真是可贺可喜。”
    少年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之后,总难免会遇见些这种烦恼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已不想成名?”
    少年笑了笑,道:“成名虽然烦恼,但至少总比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好。”
    他微笑着再次躬身一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风四娘看着他走出去,轻轻叹息着,道:“看来这小子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人。”
    萧十一郎目中却似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寂寞之色,淡淡道:“一定是的,只要他能活得那么长。”
    风四娘忽又笑了笑,道:“却不知江湖中现在有没有风五娘?”
    萧十一郎也笑了:“看来迟早会有的,就算没有风五娘,也一定会有风大娘,风三娘,风七娘。”
    风四娘吃吃的笑道:“我只希望这些风不要把别人都吹疯了。”
    近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在笑,她心情的确好了些。
    因为她已看出萧十一郎的心情似也好了些。
    有些人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反而越能镇定冷静。
    萧十一郎无疑就是这种人。
    可是,想到了明日之会的凶险,风四娘又不禁开始为他担心。
    就在这时,小白又进来躬身禀报:“外面又有人求见。”
    萧十一郎道:“叫他进来!”
    小白迟疑着,道:“他们不肯进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白道:“他们要庄主你亲自出去迎接。”
    这两人的架子倒不小。
    萧十一郎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道:“看来贴在十二郎背脊上的那两把剑,果然也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那是两柄什么样的剑?”
    这句话他本也不必问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
    那当然是两柄杀人的利剑,否则又怎么会有杀气!
    没有剑,只有人。
    杀气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柄剑。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本身就会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他们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长袍,都是华丽而鲜艳的。
    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红的红如樱桃,绿的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须发都已白了,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
    眼睛里发出的光彩锋芒更远比剑锋更逼人。
    看见这两个人,风四娘立刻就想溜,却已来不及了。
    她认得这两人,她曾经将沈璧君从这两个人身边骗走,骗入了一间会走路的房子。
    这两个人当然也不会忘记她,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盯在萧十一郎脸上。
    萧十一郎微笑道:“一别两年,想不到两位的风采依然如故。”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两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声音也冷得像是结成冰。
    看见了他们,萧十一郎不禁又想起了这神秘而可怕的玩偶山庄。
    在那里发生的事,也都是神秘而可怕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当然也忘不了在那棋亭中,和这绿袍老人的一战,不动的一战。
    ──锡铸的酒壶,壶上的压力,他们虽然都没有动,却几乎都已耗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直到现在,萧十一郎还不能忘记那一战的凶险。
    他忍不住问:“两位近来可曾下棋?”
    红袍老人道:“没有。”
    绿袍老人冷冷道:“因为这两年来,我们都在忙着找你。”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知道。”
    他知道这两年来,沈璧君一直是跟他们在一起。
    红袍老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与我们相见?”
    绿袍老人冷笑道:“是不是因为你自觉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与我们相见?”
    萧十一郎道:“两位本该知道,我绝没有这意思的。”
    红袍老人冷冷道:“我只知道你近来的确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绿袍老人道:“据说你不仅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而且也已富甲天下。”
    红袍老人道:“但我们都还是想不到,你居然将无垢山庄也买了下来。”
    绿袍老人道:“这一家人就是毁在你手里的,你却买下了他们的庄院。”
    红袍老人道:“沈璧君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了折磨,你却另有了新欢。”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也该知道,我们刚才已见到了她。”
    红袍老人道:“她对你也佩服得很,佩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见你。”
    绿袍老人道:“像你这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红袍老人道:“今日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绿袍老人道:“从今日起,我们再也不认得你。”
    他们越说越气,话也越说越快,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余地。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他说不想分辩解释,也根本就无法分辩解释。
    红袍老人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有一件别的事。”
    绿袍老人道:“我们要带一个人走。”
    两个人的目光,突然同时盯在风四娘脸上。
    风四娘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两位要带我走?”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两位为什么要带她走?”
    红袍老人道:“我两人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骗。”
    绿袍老人道:“这女人却骗了我们。”
    红袍老人冷冷道:“这件事你想必也已听过。”
    绿袍老人道:“但有件事你却未必听过。”
    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问:“什么事?”
    红袍老人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早已猜出,现在我们却要你说出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红樱绿柳,天外杀手,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红袍老人道:“不错,我就是李红樱。”
    绿袍老人道:“我就是杨绿柳。”
    红袍老人道:“无论谁只要骗过红樱绿柳一次,都得死。”
    绿袍老人道:“这件事你本来也应该听说过的。”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
    李红樱道:“现在你已听过了。”
    杨绿柳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这女人已非死不可。”
    萧十一郎道:“我不知道。”
    李红樱怒道:“你还不知道?”
    萧十一郎淡淡道:“看她的样子,最近好像绝不会死的。”
    李红樱道:“所以你不信她会死?”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杨绿柳道:“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萧十一郎道:“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相信,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信。”
    杨绿柳道:“你若死了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什么事我都相信了,只可惜最近我好像也不会死的。”
    李红樱的脸沉了下去,突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杨绿柳道:“我们虽已有多年未曾杀人,杀人的手段,却还未忘记。”
    萧十一郎叹道:“这种事就算想忘记,只怕也很不容易。”
    李红樱道:“我刚才已说过,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
    杨绿柳道:“我们这一生中,杀人已无算,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天外杀手,杀人如狗,双剑合璧,绝无活口。”
    李红樱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这一生中,已不知被人杀过多少次,再多杀一次,我也不在乎。”
    李红樱冷笑道:“很好。”
    杨绿柳道:“好极了。”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的杀气已更重。
    风四娘一直在痴痴的看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她从未想到萧十一郎也会为她拼命,也会为她死的。
    萧十一郎已在问:“两位的剑呢?”
    李红樱道:“绿柳红樱,剑中之精。”
    杨绿柳道:“剑中之精,其利穿心。”
    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各自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利剑。
    剑长只有七寸,但一剑在手,剑气已直逼眉睫而来。
    这两柄剑,果然是剑中的精魂。
    剑中精魂,其利在神。
    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剑锋上。
    剑锋虽短,但那种凌厉的剑气,却已将数十丈方圆内所有的生物全都笼罩。
    萧十一郎竟也似觉得心头有种逼人的寒意,那凌厉的剑气,竟似已穿入了他的胸膛,穿入了他的心。
    李红樱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两寸长的剑柄,冷冷道:“拿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我不用刀。”
    李红樱厉声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杀人。”
    他不想杀人,他也不笨。
    一寸短,一寸险──这两柄剑长只七寸,已可算是世上最短的剑。
    最短的剑,想必也一定是最凶险的剑。
    萧十一郎的刀也很短。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以短制短,以险制险。他的刀绝没有把握能制住这两柄剑。
    这两柄剑已杀人无算,剑的本身,就已带着种凶杀之气。
    何况这两柄剑又是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
    李红樱凝视着他,冷冷道:“你不用刀用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随便用什么都行,两位想必也不至于规定我一定要用刀的。”
    他的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翻身而上,摘下了门帘上的一段横木。
    一段长达一丈二尺的横木。
    他早已看准了这根木头──以长制短,以强制险。
    李红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冷冷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活着?”
    杨绿柳冷笑道:“这人果然不笨。”
    李红樱道:“不笨的人,我们也一样杀过无数的。”
    萧十一郎不等杨绿柳开口,已抢着道:“所以你们再多杀一个,也绝不在乎的。”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我在乎。”
    她冲过去,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意,就已足够了,我愿意跟他们走。”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却不愿意。”
    他手里的木棍突然一挑,竟将风四娘的人挑了起来。
    风四娘只觉得身子一麻,突然飞起,忽然间已平平稳稳的坐到门檐上,却连动都不能动了。
    萧十一郎道:“那上面一定凉快得很,你不妨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等我死了,再下来替我收尸。”
    风四娘咬着牙,她已连话都说不出。
    萧十一郎再也不睬她,转身对着红樱绿柳,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名声虽不高,家世却显赫,两位想必是听过的。”
    李红樱冷冷道:“是欧阳世家的子弟?”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道:“他们也正如两位一样,与人交手时,不论对方有多少人,都是两人并肩迎敌。”
    杨绿柳怒道:“难道你想以那两个不肖子与我们相比?”
    萧十一郎居然没有否认,淡淡的道:“我与他们交手时,只用了三招,而且有声明在先,三招不能取胜,就算我败了。”
    李红樱冷笑道:“你与我们交手,准备用几招?”
    萧十一郎道:“三招!”
    三招!
    红樱绿柳剑昔年纵横天下,号称无敌,那时萧十一郎只怕还未出世。
    现在他与这两人交手,居然也准备只用三招。
    风四娘的身子若还能动,一定早已跳了起来。
    纵然逍遥侯复生,也绝不敢说能在三招中击败他们的。
    就连三百招都很难。
    能不败已不容易。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她实在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红樱绿柳也在看着萧十一郎,两个人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
    李红樱冷冷道:“我们的剑长只七寸,你的棍却有一丈二三。”
    杨绿柳道:“你以长击短,以强制险,以为我们根本就很难近你的身?”
    李红樱道:“你自以为纵然不胜,至少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杨绿柳道:“所以你故意激怒我们?”
    李红樱道:“你既然只用三招,以我两人的身份,当然也不能多用一招。”
    杨绿柳道:“你认为我们绝对无法在三招内击败你?”
    李红樱道:“可是你错了。”
    萧十一郎静静的听着,等着他们说下去。
    杨绿柳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剑术练到最高峰时,就能以气驭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以气驭剑!
    听见这四个字,萧十一郎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这种剑术在武林中传说已久,但无论谁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一种神话般的传说,因为古往今来,根本就没有人能练成这种剑术。
    难道红樱绿柳的剑术,真的已能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李红樱道:“江湖中人,一向都认为‘以气驭剑’,只不过是神话而已,其实这种剑术,并不是绝对练不成的。”
    杨绿柳道:“只不过一个人若要练成这种剑术,至少要有一百五十年的苦功。”
    李红樱道:“无论谁也不能活到那么久的。”
    杨绿柳道:“我们也不能。”
    李红樱道:“就算真的有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也不可能将一百五十年光阴,全部一心一意的用来练剑。”
    杨绿柳道:“所以我们也并没有练成这种剑术。”
    听了这句话,萧十一郎总算松了口气。
    李红樱道:“我们七岁练剑,至今已有七十四年。”
    他们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
    杨绿柳道:“这七十四年来,我们真正在练剑的时候,最多只不过有二十多年而已。”
    李红樱道:“所以我们直到现在,也只能练到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的境地。”
    萧十一郎动容道:“以气驭线,以线驭剑?”
    杨绿柳道:“你不懂?”
    萧十一郎的确不懂。
    李红樱道:“好,我不妨让你先看看。”
    他手里的短剑突然飞出,如闪电一击,却远比闪电更灵活。
    剑光在暮色中神龙般的夭矫飞舞,就像是神迹一般。
    萧十一郎却已看出他手里飞起了一根光华闪闪的乌丝,带动着这柄短剑,居然操纵如意。
    剑光一转,忽然间又飞回他手里。
    李红樱道:“这就叫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现在你明白了么?”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这样的剑法,他已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红樱道:“现在我们只能以丈二飞线,带动七寸短剑。”
    杨绿柳道:“等到我们能以十丈飞线,带动三尺剑锋时,这第一步功夫才算完成,才能开始练以气驭剑。”
    李红樱叹息了一声,道:“只不过那至少已是十年后的事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第一步飞剑术虽然还未练成,对付你却已足足有余。”
    李红樱道:“你若想以长击短,以强击弱,你就算输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剑不但已比你长,也比你强,你也该看得出的。”
    萧十一郎当然看得出的。所以他无法否认,这两人的剑术之高,实已远出他意料之外。
    风四娘看见刚才那一剑飞出,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她绝不能就这样坐着,看着萧十一郎为她死在他们的飞剑下。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这么样坐着,看着,她不但已流出了汗,也已流出了泪。
    萧十一郎仿佛也在叹息,却又忽然问道:“现在你们准备用几招胜我?”
    李红樱道:“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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