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1章淑女与强盗
    沈璧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住,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却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璧君望着这闪动的火苗,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
    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
    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夹着一大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条虎,却又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分快乐。
    沈璧君面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发亮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璧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淡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一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沈璧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的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璧君怔住了。
    她发现这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忆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连看都不愿看她。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这铁锅熬出来的,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一郎一桶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响,锅里冒出了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一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璧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着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睬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璧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了,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边的‘沈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的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璧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璧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现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已沸了。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那捆药草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一根树枝慢慢的搅动着。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着几件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发疯。
    沈璧君长长的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璧君怔了怔,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一匹会飞的。”
    沈璧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璧君的脸立刻飞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下去,是不是?”
    沈璧君忍耐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
    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沈璧君飞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的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萧十一郎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璧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面缩,但萧十一郎的眼睛却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璧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鞋袜脱掉。”
    沈璧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郎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竟真的自腰边拔出了一把刀。
    沈璧君颤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二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子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桶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桶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种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种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璧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都没有。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璧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的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璧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服的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像中那么糟。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死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分,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璧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璧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去,就因为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就是英雄好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璧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那种样子。
    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璧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子”踢中时,绝未想到后果竟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给沈璧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未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璧君望着他的高大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满了热情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璧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道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郎道:“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医道,只不过懂得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沈璧君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有人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得什么医道,但它们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璧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郎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
    沈璧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也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璧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她,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可怕。
    沈璧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分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璧君试探着问道:“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郎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璧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已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璧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一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建立的──要毁掉却很容易。
    沈璧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困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了我个大忙了。”
    沈璧君又怔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有人会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璧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璧君怔了怔,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道:“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璧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璧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交。”
    沈璧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疾已大好了么?”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的多了。”
    沈璧君道:“两位请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璧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再也用不着受别人的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郎的存在。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进来。
    沈璧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郎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璧君,沈璧君轻轻咳嗽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边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一郎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折’,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和柳公子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璧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折’,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璧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管闲事。”
    沈璧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也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难为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然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说。
    是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而已。
    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再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扬,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恰巧弥补了芙蓉剑之不足,
    萧十一郎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两只肉掌竟硬生生逼入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缜密,素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了进来。
    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到了什么。
    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
    这只碗正是昨夜那只盛汤的碗。
    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璧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掌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置人死命的杀手,柳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璧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是何等丰富,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乘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哧”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腹。
    突听萧十一郎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响,刀剑俱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震,破庙的墙已被撞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郎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在往外冒,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是我平生未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着问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么?”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的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璧君这才轻叹一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沦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姓?”
    沈璧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是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怎见得他就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的擦汗。
    沈璧君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个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璧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否萧十一郎,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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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快,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在男子之下。
    就快要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璧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竟有些闷闷的,彭鹏飞和柳永南跟在轿子旁,她也提不起精神来跟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是我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他?”
    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退缩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正和大多数人一样?”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高贵。
    她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人看到他的面目。
    沈璧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璧君一眼,才躬身道:“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很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而且沈璧君觉得他眼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衣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天咱们还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璧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吧。”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用不着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璧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怔了怔,才慢慢的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了。”
    沈璧君皱眉道:“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沈璧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到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找烦恼。”
    沈璧君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已看到他嘴里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飞干咳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要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璧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车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璧君双手俱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挣脱,怒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璧的朋友,怎能眼看他们如此对待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璧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出来,竟被人拖拖拉拉的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会明白的。”
    沈璧君嘎声道:“你家公子莫非就是那……那……”
    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他,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人们的咽喉,右手抽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
    他一连两个动作,都是又快、又准、又狠。
    那车夫绝未想到会有此一着,哪里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璧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璧君还记得这张脸孔,正是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被惊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带动马车向前冲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人竟被辗成两截。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了受惊狂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神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可真的闯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的下了马,眼睛望着沈璧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夫人送到那班恶魔的手上。”
    沈璧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我了。”
    沈璧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你我三人加起来也绝非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到了极点。
    沈璧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会在山神庙里?”
    沈璧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怪他了。”
    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
    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不是好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好心。”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永南道:“当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如命,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意竟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么?”
    沈璧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璧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才只有乖乖的听话……”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明里虽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卸任的张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就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干干净净,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真没人知道?”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是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是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子就好像变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样?”
    彭鹏飞道:“你若乖乖的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你不死!”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趟“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此刻一拳击出,但闻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
    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鹏飞的肩胛。
    他掌法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刚,“芙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这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负高下的。
    沈璧君咬着牙,慢慢的爬上车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所惊,正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璧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璧君却不在乎。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璧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璧,而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璧。
    连城璧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她心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的对待我,将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面的草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撞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已奔出去很远,车轭显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璧君若还在车厢中,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也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经瞧见了柳永南。
    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已被打得又青又肿,全身不停的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璧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璧君。
    于是他就向沈璧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了根七八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璧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璧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璧君一听到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到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却实在太“小”,是以沈璧君一直没有看到。
    沈璧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子的声音,就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的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死也死不了,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猩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着她那雪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璧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连死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她笑嘻嘻的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呀,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人,难道还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的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人就不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璧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竟被人打肿了。”
    她掏出块雪白的丝巾,轻轻的擦着柳永南脸上的瘀血,动作又温柔,又体贴,就像是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嗯,这样才总算勉强可以见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璧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你认得吗?”
    沈璧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也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到个机会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吗?你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璧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小公子展颜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好朋友彭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璧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璧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住眼泪,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璧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死?”
    沈璧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璧还好,是不是?”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凉的……”
    沈璧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舌根,就必死无疑,她虽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的衣带,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璧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璧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叙出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她此刻的痛苦。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的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再做这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璧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璧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该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已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么?”
    柳永南一下子怔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
    小公子笑道:“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
    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何况,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胀得通红,一双眼睛死盯在沈璧君脸上,似乎再也移不开。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你们就在这里成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做坟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永南立刻不停的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备洞房花烛,你要好好的看着新娘子,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洞房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就好了。”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璧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我……”
    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
    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柳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湖,若是被连城璧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柳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莫要见人,连城璧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夜睡着的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是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谁也想不出这么绝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能不给她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眼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有谁得罪了她,实是生不如死。
    但她却偏有法子能让人来受活罪──沈璧君根本就无法死,柳永南却是舍不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璧君,留着沈璧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是快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璧君那花一般的娇靥,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洞,也只得硬着头皮跳下去了。
    沈璧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起她,她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仰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红叶绿柳成荫,他日……”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觉察。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的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郎?”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的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子直转,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向最听话了,你叫我不动,我就不动。”
    萧十一郎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字,魂都吓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怔了怔,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郎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舐了舐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郎又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嫣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福气。”
    萧十一郎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花烛,都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怔住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忽然变成了香宝贝,人人都抢着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萧十一郎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柳永南垂下头,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小公子一眼,吃吃道:“我……我……”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功,再剥光她的衣服,她也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好人,还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柳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郎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脖子被人用力一拧,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对着萧十一郎,反而将小公子隔开了。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郎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璧君射了过去。
    萧十一郎这次虽然早已知道他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璧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来我想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沈璧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心之黑、手之辣、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郎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却又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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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秋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已呆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在搏斗,有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情感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却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的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郎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情感。
    因为他必需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就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吧!”
    萧十一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
    灯光温柔地照上了沈璧君的脸,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
    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
    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的望着她。
    这难道又是个梦,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
    她闭起眼睛,只希望现在这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她。
    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庙,自己也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
    沈璧君叹道:“可怕的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
    他站了起来,打开窗子,冷冷接着道:“你懂得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这地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栈”。
    小院中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独、更寂寞。
    他嘴里又在低低的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树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的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己笑了,道:“你说奇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的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他,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赔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进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庄的老家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
    来,推门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但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知道?”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处打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得却如同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了小姐,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要欢喜得流下泪来。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太晚了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已为小姐备好了车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赔着笑问道:“这位公子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德,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萧十一郎冷冷的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给了他十几个耳光。
    沈义满嘴牙齿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何要如此对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道:“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的大叫道:“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宰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青阵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在极力控制着,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萧十一郎紧握起双拳,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的补偿他、报答他,绝不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事,却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喝酒,也是浅尝即止,她生平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有这一次喝的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股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忽然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子就变得空空洞洞、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乎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但现在所有的缚束像是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她晕晕迷迷的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态度又暧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么?”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了。”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凭什么要留住我?”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沈壁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通”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了起来,大叫道:“救命呀,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虽然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萧十一郎慢慢的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那店伙早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愣。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的陪她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蛮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的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已在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赔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赔着笑道:“姑娘这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已早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的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庄的人,只怕是回不去的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了。”
    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要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拍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陪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着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的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无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也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的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心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呕气。
    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起心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又替她担心了?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是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了时必定会后悔的,我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的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得胸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一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忪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有何妨?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去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车马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
    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怕,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去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的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壁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的发抖……
    她仿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是有个人在她耳旁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的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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