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3章吓坏人的新娘子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他和沈璧君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在那“玩偶山庄”中,他们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里,他们的确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顾虑。
    但现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着,就没法子忘记。
    路长而荒僻,,显然是条已被废弃了的古道。
    路旁的杂草已枯黄,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没有和沈璧君并肩而行,故意落后了两步。
    沈璧君也没有停下来等他。
    现在,危险已过去,伤口将愈,他们总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难道他们觉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时候?
    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间车辚马嘶,一辆大车急驰而来!
    萧十一郎想让出道路,车马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马是良驹,漆黑的车身,亮得像镜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们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脸。
    车窗上垂着织锦的帘子。
    帘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两张脸,竟是那两个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车吧。”
    绿袍老人道:“我们送你一程。”
    萧十一郎迟疑着,道:“不敢劳动。”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绿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那里走出来的人。”
    绿袍老人道:“也是第一个活着从我眼下走出来的人。”
    两人的面色都很冷漠,他们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炽热的光芒。
    萧十一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笑了笑,拉开了车门。
    车厢里的布置也正如那山庄里的屋子,华丽得近于夸张,但无论如何,一个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总是舒服的。
    沈璧君却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的坐着,眼睛瞪着窗外,全身都没有放松。
    萧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为老人们的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这次走了,千万莫要再回来!”
    绿袍老人道:“无论为了什么,都千万莫要再回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还可怕的妖怪,无论谁遇着他,活着都不如死了的好!”
    绿袍老人道:“我们说的‘他’是谁,你当然也知道。”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两位是什么人,我现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当然会知道,因为以你的武功,当今天下,已没有第四个人是你敌手,我们正是其中两个。”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颤抖,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绿袍老人道:“你也许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着嘴唇,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
    萧十一郎沉思着,缓缓道:“也许我也已猜出他是谁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只要知道他随时能杀你,你却永远没法子杀他。”
    绿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萧十一郎道:“两位莫非已和他交过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道:“否则我们又怎会呆在那里,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绿袍老人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喜欢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实说,现在我一摸到棋子,头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绿袍老人黯然道:“二十年来,我们未交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交的,只有你……但我们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两位难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对望了一眼,沉重的摇了摇头。
    朱衣老人嘴角带着丝凄凉的笑意,叹道:“我们已太老了,已没有勇气再逃了。”
    绿袍老人笑得更凄凉,道:“以前,我们也曾经试过,但无论你怎么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在那里等着你!”
    萧十一郎沉吟着,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剑锋的锋芒,盯着老人,缓缓道:“合我们三人之力,也许……”
    朱衣老人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绿袍老人道:“这念头你连想都不能想!”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只要有了这念头,就会想法子去杀他。”
    绿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杀他,结果就一定要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怒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来送你的?怕你走不动?你以为我们出来一次很容易?”
    绿袍老人道:“我们来就是要你明白,你们这次能逃出来,全是运气,所以此后你只要活着一天,就离他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更不要动杀他的念头,否则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们一样,觉得生不如死。”
    绿袍老人道:“若是别人落在他手中。必死无疑,但是你……他可能还会留着你,就像留着我们一样,他无聊时,就会拿你作对手来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为他只有拿我们这种人作对手,才会多少觉得有点乐趣。”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却不愿你重蹈我们的覆辙,作他的玩物,否则你是死是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朱衣老人目光遥视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我们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们死后,他别无对手可寻时,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绿袍老人目中闪着光,道:“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报复!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报复的法子了!”
    萧十一郎静静的听着,似已说不出话来。
    车马突然停下。
    朱衣老人推开了车门,道:“走,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绿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来,就算他不杀你,我们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车马又已绝尘而去,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站在路口发着怔。
    沈璧君的脸色发白,突然道:“你想,这两人会不会是‘他’故意派来吓我们的?”
    萧十一郎想也没有想,断然道:“绝不会!”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人也许会无缘无故的就杀死几百个人,但却绝不会说一句谎。”
    沈壁君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比他们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声。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对子马和鼓乐手后面,还有顶花轿。
    是新娘子坐的花轿。
    新郎倌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全无杂色的高头大马,走在行列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倌,一定都是满面喜气,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萧十一郎平时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气的人,但今天却是例外,他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突然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沈璧君头虽是抬着的,但眼睛里却什么也瞧不见,看到别人的花轿,她就会想到自己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那时她心里还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现在呢?
    她只希望现在坐在花轿里的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样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爱上第二个男人。
    新郎倌坐在马上,头抬得很高。
    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别人的样子,总希望别人也在看他,总觉得别人也应该能分享他的快乐。
    但这新郎倌也是例外。他人虽坐在马上,一颗心却早已钻入花轿里,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人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瞧在眼里。
    因为这新娘他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来几乎已绝望,谁知她却忽然点了头。
    “唉,女人的心。”
    现在,受苦受难的日子总算已过去,她总算已是他的。
    眼见花轿就要抬进门,新娘子就要进洞房了。
    想到这里,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得好像要从马背上飘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唉,真是谢天谢地。”
    八匹对子马,十六个吹鼓手后面,就是那顶八人抬的花轿。
    轿帘当然是垂着的。
    别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轿,最刁蛮、最调皮的人也会变成呆子,动也不敢动,响也不敢响,甚至连放个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着。
    但这新娘子,也是例外。
    帘子居然被掀开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萧十一郎刚抬起头,就看到帘子后面那双骨碌碌四面乱转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人还在花轿里,已憋不住了,以后那还得了?”
    这样的新娘子已经很少见了,谁知更少见的事还在后头哩。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帔,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子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几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真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轿的、跟轿的,前前后后三四十个人,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神情就好像嘴里刚被塞下个煮熟滚烫的鸡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这种事,她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新娘子笑着道:“我只不过擦了一斤多粉,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算认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风四娘外,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脸上的粉当然没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两。
    这当然是喜娘们的杰作,据说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将黑姑娘“漂白”,还能将麻子姑娘脸上的每个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个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来差不多都一样。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风四娘脸上那种洒脱而甜美的笑容,那种懒散而满不在乎的神情。
    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毕竟和别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双眼睛瞪着她,她还是那般模样。
    她还是格格的笑着,拍着萧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实在想不到。”
    风四娘虽然不在乎,他却已有些受不了,压低了声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还是赶快上轿吧,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风四娘瞪眼道;“要他们等等有什么关系?”
    她提起绣裙,轻巧的转了个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子的衣服,漂不漂亮?”
    萧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简直天下少有。”
    风四娘指头戳他鼻子,道:“所以我说你呀!……你实在是没福气。”
    萧十一郎摸着鼻子,苦笑道:“这种福气我可当不起。”
    风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谁?”
    萧十一郎还未说话,新郎倌已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神情虽然很焦急,但走起路来还是四平八稳,连帽子上插着的金花都没有什么颤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萧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来是杨兄,恭喜恭喜。”
    杨开泰看见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强笑道:“好说好说,这次我们喜事办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帖子都没有发到,下次……”
    刚说出“下次”两个字,风四娘就踩了他一脚,笑骂道:“下次?这种事还能有下次?我看你真是个呆脖子鹅。”
    杨开泰也知道话说错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话就越说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风四娘的衣袖,吃吃道:“这……这种时候……你……你……你怎么能跑出轿子来呢?”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不能,看见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么?”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你现在已经是新娘子……”
    风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样,新娘子难道就不是人?”
    杨开泰胀红了脸,道:“你……你们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道:“我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看不顺眼,换一个好了。”
    杨开泰气得直跺脚,喘着气道:“不讲理,不讲理,简直不讲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好呀,你现在会说我不讲理了,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杨开泰擦着汗,道:“以前……以前……”
    风四娘冷笑道:“以前我还没有嫁给你,所以我说的话都有道理,连放个屁都是香的,现在我既已上了花轿,就是你们姓杨的人了,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不是?”
    杨开泰又有些软了,叹着气,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风四娘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眼角偷偷往后面瞟了一眼,几十双眼睛都在瞪着他,他的脸红得都快发黑了,悄悄道:“只不过你这样子,叫别人瞧见会笑话的。”
    他声音越低,风四娘喊得越响,大声道:“笑话笑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怕别人笑话!”
    杨开泰脸色也不禁变了。他毕竟也是个人,还有口气,毕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也大声道:“可是……可是你这样子,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风四娘怒道:“你觉得我丢了你们杨家的人,是不是?”
    杨开泰闭着嘴,居然给她来了个默认。
    风四娘冷笑道:“你既然认为我不配做新娘子,这新娘子我就不做好了。”
    她忽然取下头上的凤冠,重重的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莫忘了,我虽然上了花轿,却还没有进你们杨家的门,做不做你们杨家的媳妇,还由不得你,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抬轿的、跟轿的、吹鼓手,看得几乎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他们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几十年的花轿,已不知送过多少新娘子进人家的门,但这样的事,他们非但没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
    杨开泰更已快急疯了,道:“你……你……你……”
    平时他只要一急,就会变成结巴,现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萧十一郎本来还想劝劝,只可惜他对风四娘的脾气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气一发,就连天王老子也是劝不了的。
    风四娘索性将身上的绣袍也脱了下来,往杨开泰头上一摔,转身拉住了萧十一郎的手,道:“走,我们走,不做杨家的媳妇,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杨开泰终于将这四个字叫了出来,赶过去拉风四娘的手。
    风四娘立刻就重重的甩开了,大声道:“谁说我不能走?只要我高兴,谁管得了我?”
    她指着杨开泰的鼻子,瞪着眼,道:“告诉你,你以后少碰我,否则莫怪我给你难看!”
    杨开泰木头人般怔在那里,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了下来。
    萧十一郎看得实在有些不忍,正考虑着,想说几句话来使这场面缓和些,但风四娘已用力拉着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更不能翻脸,只有跟着往前走,苦着脸道:“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风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着你,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个……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呆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她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呆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敢还像以前那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我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女妖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
    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的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拉了过去,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提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你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孤烟痛苦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你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脸。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
    沈璧君冷冷的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爱得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能将方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吞回去。
    就算那些话每个字都已变成了石头,她也甘心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了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的说着两句话:“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在我对你总算已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已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已两不相欠。”
    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她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总得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冷冷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么事都比较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别人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吧,但现在,在沈璧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又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璧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举报

第24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
    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也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的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合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既已解决,我们又何必再提?”
    他拉起风四娘的手,笑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含蕴的寂寞和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
    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
    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剁碎,剁成泥,烧成灰。
    路旁有林。
    沈璧君突然奔入枯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
    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
    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未想到这痛苦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
    “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
    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
    她回过头。
    她的心沉了下去。
    树林里的光线很黯,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
    来的人是连城璧。
    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
    他默默的凝注着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
    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
    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一切的事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件事、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刻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这全是她至死也忘不了的。
    “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曾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的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淡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玷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然,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变了!”
    连城璧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已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但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已被咬出血,慢慢的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已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牲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手慢慢的松开,身子慢慢的往后退。
    沈璧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突然冲过来,重重的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你却永远也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狠心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地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人也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卖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本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珠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都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
    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更深。
    风四娘很快的将一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
    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转移,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十一郎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帘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动作已经够快了,准知我—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愿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见得到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是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命,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面色突又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探问着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眉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的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的自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
    睛,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边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灯下闪着令人心都会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目光却是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至少就可以偷偷的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萧十一郎方才说的完全一模一样。
    沈璧君做梦也想不到连城壁会和萧十一郎说出同样的一句活,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的举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又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还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壁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风四娘道:“你已见过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一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已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了解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本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侮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需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是对别人的讥诮,还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的干一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将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占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握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格格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的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神情看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举报

第25章夕阳无限好
    萧十一郎又闯入了“玩偶山庄”。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纯真无邪,温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株松木的高枝,仿佛正在等着他,柔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会回来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走得了。”
    萧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静,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冷冷道:“她呢?”
    小公子眨着眼,道:“你还说谁,连沈璧君?”
    她故意将“连”字说得特别重。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全无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来得还早,现在只怕已睡了。”
    萧十一郎瞪着她,眼角似已溃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动,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帮你这次忙,但你要用什么来谢我呢?”
    萧十一郎道:“你说。”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转,道:“只要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我就带你去。”
    萧十一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他目中甚至连痛苦委屈之色都没有。
    因为现在已再没有别的事能使他动心了。
    八角亭里,老人们还在下着棋。
    两人都没有回头,世上仿佛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动心了。
    小公子一跃而下,轻抚着萧十一郎的头发,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吧。”
    屋子里很静。
    逍遥侯躺在一张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带着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凝注着沈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得一直想呕吐。
    被他这种眼光瞧着,她只觉自己仿佛已是完全赤裸着的,她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逍遥侯突然问道:“你决定了没有?”
    沈璧君长长吸了口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逍遥侯微笑着道:“你还是快些决定的好,因为你迟早要这么样做的,只有听我的话,你才有机会,否则你就白来了。”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
    逍遥侯又道:“我知道你要杀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简直连半分机会也没有──你也知道我绝不让穿着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着牙,颤声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还是没有机会。”
    逍遥侯笑得更邪,眯着眼道:“你莫忘记,我也是男人,男人总有心动的时候,男人只要心一动,女人就可乘虚而入……”
    他眼睛似已眯成了一条线,悠然接着道:“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本事能令我心动。”
    沈璧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嘎声道:“你……你简直不是人!”
    逍遥侯大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人?要杀人容易,要杀我,那就要花些代价了。”
    沈璧君瞪着他,狠狠的瞪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来,用力撕开了衣襟,脱下了衣服。
    她脱得并不快,因为她的人、她的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无瑕的胴体就已有大半呈现在逍遥侯眼前。
    他眼中带着满意的表情,微笑着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这种美人的手下,也满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的胸膛更白,更晶莹,她的腿……
    突然间,门被撞开。
    萧十一郎出现在门口。
    萧十一郎的心已将爆炸。
    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的瞧着他,动也不动,然后突然间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遥侯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阳寿三十年的,你难道不怕?”
    萧十一郎紧握拳,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陪着。”
    逍遥侯道:“哦?你是在挑战?”
    萧十一郎道:“是。”
    逍遥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选的这一种并不聪明。”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遥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还没有人敢向我挑战的,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也为你破例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总是特别客气的。”
    他本来是斜卧着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飞起,就像一朵云似的飞了出去──就凭这一手轻功,就足以将人的胆吓碎。
    萧十一郎却似乎根本没有瞧见,缓缓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着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这么样做,何苦这么样委屈自己?”
    但他嘴里却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沈璧君闭着眼,眼泪泉水般从眼角向外流。
    萧十一郎沉声道:“你不该只想着自己,有时也该想想别人的痛苦,他的痛苦也许比任何人都要深得多。”
    沈璧君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他的痛苦,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尊受了伤害,并不是为了我。”
    萧十一郎道:“那只是你的想法。”
    沈璧君道:“你呢?你……”
    萧十一郎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无论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我和你本就全无关系。”
    沈璧君忽然张开了眼睛,带着泪凝注着他。
    萧十一郎虽然在拼命控制着自己,可是被这双眼睛瞧着,他的人已将崩溃,心已将粉碎……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她也几乎要扑入他怀里。
    相爱着的人,只要能活着,活在一起,就已足够,别的事又何必在乎──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快乐的。
    那至少也比分离的痛苦容易忍受得多。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突然冲进来了。
    她看来比任何人都激动,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
    萧十一郎的脸沉了下去,道:“你怎会来了的?”
    其实他也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瞧见小公子正躲在门后偷偷的笑。
    萧十一郎立刻又问道:“他呢?”
    风四娘道:“他现在比你安全得多,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根本拒绝听她说的话,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来了也好,你既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风四娘眼圈又红了,道:“我陪你。”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认为你很了解我,但你却很令我失望。”
    风四娘道:“我当然了解你。”
    萧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了解我,就应该快带她回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风四娘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替人留下第二条路走?”
    萧十一郎目光又已遥远,道:“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死路!
    一个人到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时,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
    沈璧君要冲出去,却被风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没有人能拦住他,否则他做出的事一定会更可怕。”
    这话虽是风四娘说的,沈璧君也很了解。
    她哭得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突听一人银铃般笑道:“好个伤心的人儿呀,连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只不过,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他难受的,因为你一定死得比他更快。”
    风四娘瞪起了眼,道:“你敢动她?”
    小公子媚笑道:“我为什么不敢?”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道:“你真是个小妖精,连我见了都心动,只可惜你遇上了我这个老妖精,你那些花样,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小公子张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道:“哦,真的么?”
    风四娘道:“你不妨试试。”
    小公子又笑了,道:“现在我的确也很想试试,只可惜我已经试过了。”
    这次轮到风四娘吃惊了,动容道:“你试过了?”
    小公子悠然道:“我不但试过了,而且很有效。”
    风四娘突又笑了,道:“你吓人的本事也不错,只可惜在我面前也没有效。”
    小公子笑道:“在你面前也许没有效,因为你的脸皮太厚,但在你手上却很有效,因你的手一直比小姑娘还嫩。”
    风四娘忍不住抬起手来瞧了瞧,脸色立刻变了。
    小公子道:“方才我拉着你的手进来,你几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因为那时你的心已全都放在萧十一郎一个人身上了。”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我才知道,喜欢他的人可真不少,能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死,死得也算不冤枉了。”
    风四娘居然又笑了,道:“小丫头,你懂得的倒真不少。”
    她话未说完,已出手。
    江湖中人一向认为风四娘的出手比萧十一郎更可怕,因为她出手更毒、更辣,而且总是在笑得最甜的时候出手,要你做梦也想不到。
    小公子却想到了,因为她出手也一样。
    这本该是场很精彩的决斗,只可惜风四娘的手已被小公子的毒针刺入,已变得麻木不灵了。
    所以这一战很快就结束。
    小公子瞧着已动不了的风四娘,嫣然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太老了,已不值得我动手。”
    她目光转向沈璧君,道:“可是你不同了……你简直比我还要令人着迷,我怎么能不杀你?”
    沈璧君似已完全被悲痛麻木,根本未将死活放在心上。
    小公子柔声道:“现在萧十一郎已走入绝路,已无法来救你,你自己也不敢跟我交手的,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
    沈璧君不动,不听,也不响。
    小公子眨着眼,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还等着人来救你……是不是在等那醉猫,你现在想不想见见他?”
    她拍了拍手,就有两个少女吃吃的笑着,扶着一个人走进来,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酒气扑鼻。
    连城璧竟也被她架来了。
    瞧见连城璧,沈璧君才惊醒过来,她从未想到连城璧也会喝得这么醉,醉得这么惨,令她更悲痛、更难受。
    小公子走过去,轻拍着连城璧的肩头,柔声道:“现在,我就要杀你的老婆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一定很难受,只可惜你只有瞧着,也许连瞧都瞧不清楚。”
    连城璧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吐得小公子一身都是臭酒。
    少女们娇呼着,捂着鼻子闪开。
    小公子皱起眉,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找死,可是我偏偏……”
    突然间,剑光一闪。
    一柄短剑已刺入了她的心口。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现在才想起,“袖中剑”本就是连家的救命杀手,可是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别人见过,甚至连沈璧君都未见过。
    见过的人,都已入了坟墓。
    就只为了练这一着,他已不知练过几十万次、几百万次,他甚至在梦中都可随便使出这一着。
    可是他从没有机会使出这一着。
    小公子已倒下,瞪着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她从未想到自己也和别人一样,也死得如此简单。
    然后,她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甜笑,瞧着连城璧,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的活着呢?你说是么?”
    她喘息着,目光转向风四娘,缓缓道:“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来拿吧,可是我劝你,活着绝没有死这么舒服,你想想,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路,蜿蜒通向前方。
    一个红衣老人,和一个绿袍老者并肩站在那里,遥视着路的尽头,神情都很沉重,似乎全未留意身后又有三个人来了。
    直到这时,连城璧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也许他根本不愿清醒,不敢清醒,因为清醒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沈璧君走在最后面,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因为只要一抬头,也就会面对一些她不敢面对的事。
    他们都在逃避,但又能逃避多久呢?
    风四娘慢慢的走到老人们身旁,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走的?”
    红衣老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在等他们回来?”
    绿袍老者道:“嗯。”
    风四娘长长呼了口气,讷讷道:“你想……谁会回来?”
    她本不敢问,却又忍不住要问。
    红衣老人沉吟着,缓缓道:“至少他是很难回来了。”
    风四娘的心已下沉,她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绿袍老人突也道:“也许,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走回来。”
    红衣老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你们以为他一定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你们错了,他武功也许要差一筹,可是他有勇气,他有股劲,很多人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就因为有这股劲。”
    红衣老人、绿袍老者同时瞧了她一眼,只瞧了一眼,就扭过头,目光还是遥注着路的尽头,神情还是同样沉重。
    风四娘还想说下去,喉头却已被塞住。
    沈璧君的头突然抬起,走向连城璧,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我也要走。”
    连城璧茫然道:“你也要走了么?”
    沈璧君看来竟然很镇定,缓缓道:“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着他。”
    连城璧道:“我明白。”
    沈璧君说得很慢,道:“可是,我还是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满意……”
    她猝然转身,狂奔而去。
    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昏,夕阳无限好。
    全走了,每个人都走了,因为再“等”下去也是多余的。
    这本是条死路。
    走上这条路的人,就不会再回头的。
    只有风四娘,还是在痴痴的向路的尽处凝望。
    “萧十一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连城璧是最后走的,走时他已完全清醒。
    风四娘只望他能振作,萧十一郎能活下去,她不忍眼见着她们被这“情”字毁了一生!
    她有这信心。
    可是她自己呢?
    “我永远不会被情所折磨,永远不会为情而苦,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真的爱过我。”
    这话她自己能相信么?
    夕阳照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怎会有泪光闪动。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求你不要死,我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已满足,别的事全不要紧。”
    夕阳更绚丽。
    风吹过了,乌鸦惊起。
    风四娘回过头,就瞧见了杨开泰。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还是站得那么直、那么稳。
    这人就像是永远不会变的。
    他静静地瞧着风四娘,缓缓道:“我还是跟着你来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还是要跟着你。”
    平凡的言词,没有修饰,也不动听。
    但其中又藏着多少真情?
    风四娘只觉得心头热了,忍不住扑过去,扑入他怀里,道:“我希望你跟着我,永远跟着我,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杨开泰紧紧搂住了她,道:“就算你令我伤心也无妨,因为若是离开你,我只有更痛苦、更伤心。”
    风四娘不停地说道:“我知道你,我知道……”
    她忽然发觉,被爱的确要比爱人幸福得多。
    可是,她的眼泪为什么又流了下来呢?
    ──古龙《萧十一郎》全书完──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01:15 , Processed in 0.18750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