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0章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的笑,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了。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还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他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个香炉。
    炉中香烟婀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的站起来,就看到桌上摆着很名贵的砚、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笔,连笔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还未完成的图画。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就仿佛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也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和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迟未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的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只梁福字履,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还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两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绿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丛中奔出,仿佛突然惊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的又钻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边墙外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中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托在掌心。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很容易受惊吓的人,但现在他只觉手在发抖,腿在发软,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沈璧君正在长长的呼吸着,已醒了。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定要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为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么?”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书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画。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的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闲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这里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嘴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郎。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
    萧十一郎只有点了点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会变成了活人?”
    萧十一郎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奇的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了。”
    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怔住了。
    逃到哪里去?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鬟推门走了进来,眼波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前来请两位到厅上去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顶形式奇古的高冠,看来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出他这一生中绝对没有做过任何粗事。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尾纹,若非保养得极得法,也许已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一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稳如磐石,
    手指又粗又短,中指几似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两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还都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请。”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会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练的舞蹈者,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这人的衣着、谈吐、神情、气度、风姿,都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来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客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生平,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很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人高些。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他的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得他高些。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
    萧十一郎道:“是。”
    麻子道:“在下雷雨,这位……”
    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
    萧十一郎动容道:“莫非是‘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
    萧十一郎瞧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
    萧十一郎道:“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战,更是震惊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两人以铁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时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出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
    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一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
    主人安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能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现在萧十一郎全身都在发冷了,道:“庄主你……尊姓?”
    主人黯然笑道:“我来此已有二十年,哪里还记得名姓?”
    萧十一郎道:“可是……”
    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
    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
    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像。”
    他凄然而笑,慢慢的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难唯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将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么?”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了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相信的……我来此已有十二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现在……”
    龙飞骥长叹一声,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已知道,这场梦将永无醒时!”
    主人慢慢的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否也曾有过性命之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
    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可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变化,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到,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已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做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在瞧着,这岂非也可怕得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意思,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的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逃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酒已喝得很多了。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但这魔法……”
    主人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
    萧十一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破法的关键!”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么?”
    主人道:“若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粒豆、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
    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若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将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少。”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了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礼,换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以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么?他还有什么勇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沉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你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落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的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佩叮当,宛如银铃。
    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了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算是美人胎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的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雯却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的转了个身。
    裙子扬得更高了。。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着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般的手,轻巧的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轻轻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笑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了,当浮一大白。”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止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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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已经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却连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发疯。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的移到床上。
    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的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奔过来,扑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典,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呆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呆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
    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
    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的,微弱的吐出口气,道:“你……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
    萧十一郎轻轻的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
    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
    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礼!”
    他凝注着沈璧君,一字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的接着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狱里,我也不会怨,可是这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
    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么?”
    她显然还没抱着希望。
    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观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么深,那么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已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礼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礼,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在任何人说来,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倚在萧十一郎肩上,幽幽的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种解脱,但却只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况……”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我必须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已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还是医药,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的魔法和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赌我们找不找得到。”
    沈璧君叹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道:“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么?”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的手,指着棋盘,显然是在劝他再下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
    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分。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的。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几乎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
    一进大门,穿过院子,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两侧,是两排厢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来做自己和姬妾们的香闺卧房。
    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是奴仆们的居处和厨房。
    雷雨住在东面那面厢房里,他和他的两个“老婆”、四个丫鬟,一共占据了四间卧房和一间小厅。
    剩下的两间,才是龙飞骥住的。
    龙飞骥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女人没有兴趣,对酒也没有兴趣,就喜欢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东西的时候,既不问吃的是鸡是鸭?也不管好吃难吃?只是不停的将各种东西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的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间的门永远是关着的,据说那两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这五间屋子里。
    但萧十一郎从未看到他们进去,也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厢剩下的那两间屋子里,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就算是饭厅。
    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将饭菜送来。
    菜很精致,而且还有酒。
    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够可以灌醉七八个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这里,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个完完全全清醒的人。
    这几天来,他已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
    主人的话不错,你只要不走出这宅院的范围,一切行动都绝对自由,无论你想到哪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
    但自从那天喝过接风的酒,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主人,据说他平时本就很少露面。
    一个人若要应付十几个美丽的姬妾,一天的时间本就嫌太短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事?
    每天吃过早饭,萧十一郎就在前前后后边逛,像是对每样东西都觉得很有趣,见了每个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龙飞骥外,他很少见到别的男人。
    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们,对他那双发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兴趣,每当他含笑瞧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笑得就更甜了。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
    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芙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为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
    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还没有回来。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倚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已连一时一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开了门,悄悄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屋子。
    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着个宫纱灯笼。她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倚在栏杆上,笑嘻嘻的瞧着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这时候她再退回去,岂非太无礼?
    灯光下,雷雨脸上的麻子看来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对着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恶。
    沈璧君勉强点了点头,想尽快从他身旁冲过去。
    她一定要去找萧十一郎。
    雷雨突然拦住了她,笑道:“用过饭了么?”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说他本是京城里‘鹿鸣香’的大师傅,手艺很不错。”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这院子虽不太大,但若没有人陪着,也会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闯到庄主的屋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着脸,道:“谁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知道?”
    雷雨道:“我当然知道。”
    沈璧君勉强使自己脸色好看些,道:“却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还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烦恼。”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恶,道:“你要我说真话?”
    沈璧君道:“当然。”
    雷雨道:“你知道,这里有很多很美丽的小姑娘,都很年轻,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个很不难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虽然是天香国色,但山珍海味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的……”
    沈璧君早已气得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许你胡说!”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那个小姑娘虽然没有你这么漂亮,却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连嘴唇都已发抖。
    雷雨道:“我劝你,什么事还是看开些好,这里的人,本就对这种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饭一样,他能找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别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乐子,两人扯平,心里就会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线,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来,用不着害臊,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别人上……”
    沈璧君没有让他说出下面那个字,突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
    雷雨似未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捂着脸,突然狞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你就算真的三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
    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针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针?”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动过,总该听说过沈家的金针,见血封喉,百发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开?”
    雷雨脚步果然停了下来,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孙女……”
    这句话未说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关起了门!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针吓退了。
    沈璧君靠在门上,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记了惊恐和愤怒。
    “……她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别的女人……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这些话,就像针一般在刺着她的心。
    萧十一郎虽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连城璧有了别的女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不信,不信,绝不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少女,都很美丽,也都很会笑。
    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对萧十一郎笑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少女的名字叫“苏燕”。
    萧十一郎现在就躺在苏燕的床上。
    苏燕的头,正枕着萧十一郎宽阔的胸膛。
    她合着眼,睫毛很长,眼角是向上的,可见她张开眼的时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双迷人的眼睛,就已足够征服男人了。
    何况,她别的地方也很美。
    虽然盖着被,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美,胴体结实而有弹性,线条却很柔和,既不太丰满,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来很静,这时候突然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数女人,只会用嘴笑,她们的笑,只不过是种声音,有些人的笑声甚至会令人起很多鸡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们若会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笑的时候,常常都会看得连眼珠子都像是要凸了出来。
    还有种女人,全身都会笑。
    她们笑的时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会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
    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苏燕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动,腿在摩擦。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木头人,已有点受不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燕道:“我在笑你。”
    萧十一郎道:“笑我?”
    苏燕道:“你呀,有了那么样一个漂亮的太太,还不老实。”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个男人是老实的?”
    苏燕吃吃笑道:“有人说,男人就像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总得配好几个茶杯。”
    萧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苏燕道:“自然是男人说的,可是……”
    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萧十一郎道:“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漂亮,你为什么会挑上我?”
    萧十一郎笑道:“一个人若要偷嘴吃,当然要挑最好吃的。”
    苏燕咬着嘴唇,道:“可是我连瞧都没有瞧过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上你的钩?”
    萧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经的女人,越容易上钩,这道理男人都很明白。”
    他话未说完,苏燕已扑到他身上,纠缠着不依道:“什么,你说我假正经?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跟人家上床?老实告诉你,雷雨想勾我,已想得发疯,可是我瞧见他那一脸大麻子就生气。”
    萧十一郎忍住笑道:“麻子又有什么不好?十个麻子九个俏,有的女人还特别喜欢麻子哩!何况,熄了灯,还不都是一样。”
    苏燕“啪”的,轻轻给了他个耳刮子,笑骂道:“我本来以为雷大麻子已经够坏的了,谁知道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萧十一郎道:“这里的男人除了龙飞骥外,大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燕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那两个老头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了吧?”
    苏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错了,这两个老不死,人老心却不老,除了庄主留下来的之外,这里的女孩子哪个没有被他们欺负过?”
    萧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苏燕道:“那两个骚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萧十一郎道:“雷雨难道甘心戴绿帽子?”
    苏燕道:“雷大麻子在别人面前虽然耀武扬威,但见了他们两人,简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雷雨年轻力壮,又会武功,为什么要怕那两个糟老头子?”
    苏燕突然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子武功难道比雷雨还高?”
    苏燕还是不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苏燕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苏燕道:“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萧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燕道:“有好几年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苏燕勉强笑了笑,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糊里糊涂的就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年纪还轻,难道真要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苏燕叹了口气,道:“既已到了这里,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她又伏到萧十一郎身上,腻声道:“大家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谈这种事呢?来……”
    萧十一郎刚伸手搂住了她,突又大声叫起痛来。
    苏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不……不是,是我的伤……伤还没有好。”
    苏燕红着脸,咬着嘴唇,用手戳着他的鼻子,笑骂道:“挑来挑去,想不到却挑了你这个短命的病鬼!”
    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桌上的饭菜,连动都没有动。
    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
    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上就会露出春花般的笑。
    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饭了?”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的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广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像是个在外面做了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为什么生气了。
    原来她是在吃醋,为他吃醋。
    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决定要说老实话。
    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瞒,证明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这笑却是自心底发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萧十一郎才觉得肚子饿了,很快的扒光了碗中的饭,道:“小姑娘已问过,明天我就该去问老头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会比今天回来得早。”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头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们的乐趣岂非也减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萧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园中,才发现围墙很高,几乎有五六个人高,本来开着的那道角门,也已经关起,而且还上了锁。
    门是谁锁起来的?为了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这些人既已无异蝼蚁,纵然逃出去,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拈回来,为什么还要防范得如此严密?
    萧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八角亭中饮酒下棋了。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负手站在他们身旁,静静的瞧着。
    老人专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人走过来。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天地间一片安详静寂。
    老人们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萧十一郎一走近他们身旁,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就仿佛走近了两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会带着种杀气!
    萧十一郎隐隐感觉出,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算!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绿袍老人左手支颊,右手举杯,慢慢的啜着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显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还未落子。
    绿袍老者突然抬头瞧了瞧萧十一郎,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奇古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萧十一郎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
    但萧十一郎却不动声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壶嘴对着酒杯。
    他只要将酒壶再偏斜一分,酒就倾入杯中。
    但他却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绿袍老人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萧十一郎不动,他也不动。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玩偶。
    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日已当中。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磐石。
    地上的影子又渐渐由短而长。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便倾出。
    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如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体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是一场绝对静止的决斗。
    所以这也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将近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有人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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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
    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宫纱灯笼也已被点燃。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已在轻微的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
    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射出,“当”的一声,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啜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未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能活着,毕竟不是件坏事。”
    只有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
    萧十一郎悄悄揉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在酸疼,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要又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的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炒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人。
    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的坐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虚玄、很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这幅画上,似已瞧得出神。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灾祸的气息,而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的转过来,盯着他,又
    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
    萧十一郎道:“还好。”
    主人目光闪动,道:“经此一战,你想必已知道他们是谁了?”
    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许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主人道:“但你还是敢去和他们交手?”
    萧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胆量,当敬一杯。”
    萧十一郎道:“请。”
    主人饮尽了杯中酒,忽然沉下了脸,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十一郎道:“知道得并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还不太多,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会招来杀身之祸,那就还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萧十一郎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的转动着,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谁?”
    萧十一郎道:“内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缓缓道:“你是问那位沈姑娘?”
    萧十一郎盯着那旋转着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缩了起来,眼珠子就变得说不出的空洞。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主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一字字问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主人跟着又追问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她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萧十一郎长长吸了口气,道:“她出了什么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来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个孩子的,现在却没有了。”
    “当”的,旋转着的酒杯自指尖飞出,撞上墙壁,粉碎。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还是直挺挺的竖在那里,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无助、那么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做她的丈夫!”
    萧十一郎眼睛终于自指尖移开,盯着他,道:“她在哪里?”
    主人拒绝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里最美丽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他盯着萧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萧十一郎道:“什么缘故?”
    主人道:“这只因我最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
    萧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
    主人道:“你既已到了这里,就得顺从这里的规矩。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么,谁最强,谁就得到她!”
    他将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缓缓接道:“所以现在她已属于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你强!”
    他的手纤细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秀气。
    但说完了这句话,他再摊开手,酒杯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粉末。
    一堆比盐还细的粉末!
    萧十一郎霍然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
    主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悠然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你比大多数年轻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确比你强,你也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够聪明,也许还能活下去,活很久。”
    萧十一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
    主人道:“那倒未必,我岂非也已活得很长了么?你若真够聪明,就该少说些话,多喝些酒,那么,就算你吃了亏,我也会对你有所补偿。”
    萧十一郎道:“补偿?”
    主人微笑道:“苏燕──她虽然没有沈姑娘那么美,但却有很多沈姑娘比不上的好处,而且,她岂非正是你自己挑中的么?你失去了一个,又得回一个,并没有吃亏。只要你也和别人一样,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些,你还是可以快快乐乐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也许比在外面还要活得愉快得多。”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愿呆在这里呢?”
    主人沉下了脸,道:“你不愿也得愿意,因为你根本别无选择,你根本逃不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我已找出了破解这魔法的关键!”
    主人的脸色变了,但瞬即展颜笑道:“你找不到的,没有人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若找到了,你肯让我将她带走?”
    主人道:“你要找多久?”
    萧十一郎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现在!”
    主人道:“你若找不到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就在这里呆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主人的笑容忽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这赌注并不小,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萧十一郎道:“赌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则还不如不赌的好,这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了。”
    主人笑道:“再大的赌注,我也吃得下,输得起,你难道还不放心么?”
    萧十一郎道:“一言为定?”
    主人道:“话出如风!”
    萧十一郎道:“好!”
    “好”字出口,他身子突然从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的人已撞入了隔壁的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水边浣足……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笑道:“这就是破解你魔法的关键,是么?”
    主人的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故意搬照你住的这地方,造了这么样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我们瞧见,然后再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让我们不由自主生出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缩小,也变成了玩偶……”
    他接着又道:“这计划虽然荒谬,却当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无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像你这种疯狂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主人也大笑起来,笑道:“的确没有人能想得到,我已用这种法子捉弄过不知多少人了,那些人到最后不是发了疯,就是自己割了颈子。”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觉得这法子不但很有用,而且很有趣?”
    主人笑道:“当然很有趣,你若也见过那些人突然发觉自己已被‘缩小’了时的表情,见到他们拼命的喝酒,拼命的去找各种法子麻醉自己,直到发疯为止,你也会觉得世上绝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了。”
    他大笑着接道:“那些人为了要活下去,再也不讲什么道义礼法,甚至连名誉地位都不要了,到最后为了一瓶酒,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主人笑道:“你若见过那些人,你才会懂得,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有时简直比狗还贱,比猪还笨。”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你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人!”
    主人厉声道:“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
    主人面上忽又露出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你现在还在我的掌握中,我还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命运。”
    萧十一郎道:“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主人道:“也许我自己忘了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相信你,你既然将自己当做神,就绝不会对人食言背信的,否则你岂非也和别人同样卑贱?”
    主人盯着他,喃喃道:“你的确很聪明,我一直小看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呢?你现在总该放了她吧!”
    主人道:“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萧十一郎道:“我本就在等着你问。”
    主人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看破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们若真已到了玩偶的世界,怎会再见到阳光?但这里,却有阳光。”
    主人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发觉疏忽了这一点,但到了这里的人,神智就已混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疏忽,连我自己都已渐渐忘了。”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当然也很明白人心的这种弱点,所以才会将我安顿在这里,你以为我绝对想不到秘密的关键就在我自己住处的隔壁。”
    主人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萧十一郎道:“我只不过隐隐觉得这地方必定有两间隐藏着的秘密屋子,并不能确定在哪里,方才只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的运气还不错。”
    主人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无论多么好,总有一天会变坏的。”
    长夜已将过去。
    主人还坐在那间屋子里,屋子里还是没燃灯。
    黑暗中,慢慢的现出了一条纤小朦胧的人影。慢慢的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替他捶着背,柔声道:“你看来也有些累了。”
    语声柔和而甜美,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窗纸渐渐发白,曙色照亮了那人影。
    她身材不高,但曲线却是那么柔和,那么匀称,圆圆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笑意。
    她笑得不但甜美,而且纯真,无论谁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将自己所有的忧郁烦恼全都忘记。
    小公子!
    小公子怎会也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主人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萧十一郎的确不是个普通人,我不该小看他的。”
    小公子道:“所以你就不该放他走!”
    主人道:“我要让人知道,我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小公子道:“可是……纵虎归山……”
    主人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他们现在虽然走了,不出十天,就会回来。”
    小公子道:“回来?你说他们还会回来?”
    主人道:“一定会回来!”
    小公子笑了,道:“你认为萧十一郎有毛病?”
    主人道:“萧十一郎虽未必,但沈璧君却非回来不可。”
    小公子道:“你有把握?”
    主人道:“你几时见我做过没把握的事?”
    小公子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主人道:“因为我已将她的心留在这里。”
    小公子眨着眼,吃吃的笑了。
    主人道:“你不信?”
    小公子笑道:“我只不过想不通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主人道:“一个男人若想留住女人的心,只有两种法子。”
    小公子道:“哪两种?”
    主人道:“第一种,是要她爱你,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比较困难。”
    小公子道:“第二种呢?”
    主人道:“第二种就是要她恨你,一个女人若是真的恨你,就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你,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开。”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法子就比较容易多了。”
    小公子眼珠转动着,道:“但女人若没有真的爱过你,就绝不会恨你。”
    主人笑道:“你错了,爱也许只有一种,恨却有很多种。”
    小公子道:“哦?”
    主人道:“若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恨不恨他?”
    小公子说不出话了。
    主人道:“我已想法子让她知道,沈家庄是我毁了的,她祖母也是我杀了的!”
    小公子道:“可是,这种恨……”
    主人道:“这种恨也是恨,她恨我越深,就越会想尽各种法子回到我身边来,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机会杀我,才有机会报仇!”
    小公子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走呢?”
    主人道:“因为她不愿意连累萧十一郎,她知道她若不走,萧十一郎也不会走。”
    小公子目光闪动着,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萧十一郎?”
    主人道:“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
    小公子咬着嘴唇,道:“你有把握能得到她?”
    主人笑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把握。”
    小公子道:“但你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就算得到她,又有什么意思?”
    主人笑道:“只要我能得到她,就有法子能令她将别的男人全都忘记”
    小公子敲着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
    主人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笑得很特别,道:“这法子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
    小公子“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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