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4章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
    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妆楼就在湖边,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些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妆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妆楼已没有了。
    妆楼旁那一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一片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木,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面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到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成粉碎。
    “连这店伙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要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若来了,她也许会倒在他怀中,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但现在萧十一郎当然还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未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瞪着那店伙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恃,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是因为悲痛过度,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当做个人──店伙、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就会找到他们。
    在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莫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人。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中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未愈,武功十成中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姑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一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等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个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外门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绉,而且沾着点点泥污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躬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检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人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是他,谁知他一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全都当做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着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们的人是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
    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高绝。
    两人雄据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岂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一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太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俩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迹,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眠不休,是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着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来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负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的虽然好像是“再也没有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显然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闪道:“沈天柏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岸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一艘船影。
    沈璧君眼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扶夫人前去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一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怒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的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
    他这几句话说得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嘴,他嘴里一直翻来覆去的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带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要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白踢腿挣扎,却再也奔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扬的小矮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为沈璧君设想得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榻,此刻软榻上各分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人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士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
    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丝毫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的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的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面容,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令人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声音和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夫人不会放过他,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
    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岸上传来一声惨呼。
    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叫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
    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站了起来,推开舱门。
    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
    雷满堂轻叱道:“跟着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闪轻功之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在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挺腰,已将一双击打人身穴道的精钢雷公凿抄在手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雳,震得桌上茶盏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闪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抄住了腰带上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子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就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的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怒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闪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令他全不觉察,轻功之高,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得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也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身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那么可怕的一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中,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一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得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璧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一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假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不是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璧君眼睛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一郎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
    道,你根本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突然见到了个吃人的魔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沈璧君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太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
    一刀刺向萧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眼看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
    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竟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到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咬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缩,但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颤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
    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也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的人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中。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连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躲不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沁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竹,此刻忽然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哪里像是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的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剑,枪中夹剑,正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里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红缨闪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一守,先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就为的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枪长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远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
    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打萧十一郎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及半尺,左面龙一闪的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钢刀,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痴痴的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刀。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
    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嚓”一声,“噗”的一声,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住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嚓”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他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竟将龙一闪当做了活盾牌,沈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抬手,就已将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了他的下腹。
    三声惨呼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未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样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口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扶沈璧君,但自己的人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竟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进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没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哧”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了他前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声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的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是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处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一麻,已自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的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未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正插在他心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被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却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呀!”
    他的脸已僵硬,眼珠子死鱼般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娇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仆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不行,我死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那么狠心?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却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这么没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的确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子,杀了你祖母的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账王八蛋的话?谁知你看来虽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能不承认。
    “原来我又冤枉了他……原来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什么又冤枉了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成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嘎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再看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他还是要想尽法子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杀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走的,只可惜我没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能将她活生生的带回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的,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也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着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道:“你师父是谁?他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二三十招,但他在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一个人能挡得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紧,我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想打听她师父的名字。
    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子、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已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却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再想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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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的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黑色的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么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毡子,毡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边美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享受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都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
    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一郎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慢慢的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披散着,只束着根布带,身上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了,但远远望去,他看来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一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一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已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花有女性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的送入萧十一郎嘴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是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如菊花一样。”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但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杀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绝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知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
    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
    小公子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连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波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我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
    她本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但有时却又往往会在梦中将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口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
    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
    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已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的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种很浓烈的香气。
    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
    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一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像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伏倒在他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有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一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丁,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人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又明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的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的对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的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注着西方的晚霞,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让我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折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能逍遥自在的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困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有时也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好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弥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噗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
    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
    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着,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人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的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匹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原来他并不是想到这里来死的!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郎,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可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黏,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越快。
    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黏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也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一郎一面。
    “但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的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的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
    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
    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无论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
    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数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性,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
    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对自己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
    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
    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
    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
    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心、平平静静的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已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萧十一郎的声音:“不要动,千万不能动。”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边。
    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也千万不要转头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得到的。”
    这声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有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却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到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来虽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并不多。
    这种声音也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践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时,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伤势,是狼教我学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才能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的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未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尔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事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亡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有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的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像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未梦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是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泥污,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痴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了……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的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的呆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卜一郎说这句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壁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分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
    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他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空虚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子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家了。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做“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的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子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觉到家的温暖。
    所以这世上不能没有女人。
    大多数男人都有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上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岩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漂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中的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沈璧君用细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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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一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已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的道:“既然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人住?你……”
    萧十一郎道:“我已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已忽然凉透,嘎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呆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
    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
    “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呆在这里。”
    “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已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子──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骡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却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大盗”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中,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他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的颤抖。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赶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在急着要走的。”
    沈壁君慢慢的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得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然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的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已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次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坛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坛酒。
    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要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一郎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又静静的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了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尖刻的讥诮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受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的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恻,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该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种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车马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的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丈夫。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房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一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突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去,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的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的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的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虽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菜,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辄止,喝酒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麻痹了。
    赵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但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
    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人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
    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到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郎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
    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一定是误会了,一定……”
    赵无极也在不停的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嫂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平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就也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事也可能冤枉了他。”
    这句话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是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唯恐多言招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的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就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他那秃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种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的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许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垂下头,慢慢的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的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
    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就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平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平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人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只不过……”
    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么?”
    沈璧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了,只不过……”
    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一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厉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么样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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