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大侠魂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60章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黯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的眼泪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力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掺和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死尸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都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越多,她就越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地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越想她越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要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像中那么脏,尸体己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他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越来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嘭”,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丝恐惧之色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那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说来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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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蕊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都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蕊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流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典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典,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都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地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嗄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传人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哽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猝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都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都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都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也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们出来,只要能远远地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嗄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攫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典,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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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门前的石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石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奇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两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就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响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击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竟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销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这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典”,自怀中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奇的怜花宝典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本武功秘笈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中,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怪。
    他们往往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些出现时,他们却又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到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就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准确,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是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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