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大侠魂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54章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典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慑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笈,就是怜花宝典。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笈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典交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改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典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典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典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若是为了儿子确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典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一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齐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墙脚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人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它们不怨,不恨,就因为它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回应,呼唤,也没有回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截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磨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的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从带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侧侧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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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哽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晕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格格”发声。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像影子般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鸵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高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忽然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倒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黯然笑道:“我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合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帮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地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的这个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蕊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叫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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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眨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在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真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弃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悲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样的晚上,面对着这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黯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是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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