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行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无情碧剑
    这“追风无影”华清泉长叹一声道:“公子既如此说,此事说出亦无妨,只是──唉!”他目光竟转向那摩云神手向冲天,又道:“向兄,想来你也知道了我此举之故,还是向兄说出来吧,故人虽已逝,往事却仍然令小弟心酸。”他双目突地一张,神色已变激昂:“此事说出后,若有人还认为我此举不当的,我华清泉便立刻横剑自刎,绝对不用别人动手。”
    他说完这些话,那少年展白脸上的肌肉突地抽动了一下,像是也想起什么,又像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似的。
    摩云神手向冲天伸手微抚颌下的花白短须,也长叹一声,道:“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二三十年前,武林中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曾令天下豪杰之士为之扼腕?”’
    他略为停顿一下,见那安乐公子云铮面上已倏然动容,又微喟接道:“距今二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位惊天动地的英雄,此人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尤其古道热肠,急公好义,江湖中人无论哪一路的朋友,没有不曾受过此人恩惠的,近百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德望之隆,据我所知,实在无人能超越他的──;
    他话声又微顿,那安乐公子却已脱口道:“向老师,你说的是不是那位霹雳剑展云天展大侠?”
    此话一出,那少年展白面色忽然惨白,突地一拧身,双足猛顿,往外就窜,竟想越林而去。
    但他身形方动,那“追风无影”已厉叱一声,暴喝道:“朋友,你给我留下来。”身形毫未作势,已刷地掠出三丈开外,少年展白只觉眼前一花,这“追风无影”已拦在他前面。
    他面色一变,一扭腰,往侧面就扑。
    但是他在这以轻功见重武林的“追风无影”面前,怎地逃得出去?那华清泉脚步只一错,又拦在他前面,左手疾出,并指如剑,风声飕然,直点他乳上一寸六切问的“膺窗穴”,一面又喝道:“好猴儿崽子,你想溜,你这是在做梦。”
    少年展白身形施动间,胸前风声已至,他脚步猛挫,转蜂腰,挥左掌,抄着这“追风无影”的手腕便切,身手也颇快捷。这一掌刚刚递出去,只觉肘间一麻,自己的身躯,便再也无法动弹,他自知已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于是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又暗恨世人,为什么当一个人自己不愿提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别人却偏偏要逼自己说出来?
    这“追风无影”指尖微拂处,点中了少年展白肘间的“曲池”穴,铁腕一抄,穿人他的胁下,随即一震腕子,远远的将这少年朝“摩云神手”向冲天抛了过去。
    “摩云神手”双掌微伸,竟像是毫不费力般,就接住了他的身躯,再随手抛在地上。华清泉却已掠了过来,冷冷望了云铮一眼,云铮剑眉微皱,这事发展至此,他也越来越糊涂了。
    他绝对想不到,这少年在一提起霹雳剑三字时,便立刻溜走,他也忖度不出这其中原因,不禁暗中思索道:“难道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竟和二三十年前那霹雳剑展大侠之死有着什么关连不成?”一念至此,目光掠过那还在“追风无影”掌中持着的长剑,不禁心中又是一动,骇然又忖道:“这位第一神偷紧紧逼着他问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这少年方才所使的剑,就是当年展大侠震慑江湖的‘无情碧剑’吗?”
    那“追风无影”面寒如水,冷冷说道:“云公子,你此刻大约也知道了我为什么要逼问他的原因吧?昔年展大侠用这柄‘无情碧剑’做过了不知多少恩情如天的事,但是苍天无眼,却让展大侠不明不白地死了!云公子!”他话声又变得激动起来,接着道:“休怪我斗胆说一句,公子你年纪还轻,你没有看到展大侠在洞庭湖上死状之惨,我却看到了,我华清泉身受展大侠的活命再造之恩,可是,当我在洞庭湖上看到展大侠那具死状惨不忍睹的尸身时,我……我……我竟连凶手是谁都找不出来!”
    他悲哽着喘了一口气,又咽下一口唾沫,像是要将已快爆发的情感按捺下去一些,又接着道:“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展大侠的仇家,但是我纵然用尽千方百计,也探查不出这班贼子究竟是谁来,总算天可怜我,今日让我找出一些眉目来了。”
    他说到这里,安乐公子常带笑容的面上,也不禁为之黯然。
    只见这悲怆无比的瘦小老人,此刻举目望天,又道:“云公子,你可知道,当我发现这少年手中所持的剑就是当年展大侠的故物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云公子,我要是不将这少年得到此剑的来历问清,我怎对得起我那在九泉之下的恩人?我要是让展大侠冤沉海底,我还算是个人吗?”
    安乐公子听了,神色越发黯淡,讷讷地竟再说不出话。
    “追风无影”华清泉双目有如火赤,突地一弯腰,左掌疾伸,在这少年的肩上、肋下,一拍一捏,解开了他的穴道,却用右手的长剑指着这少年的咽喉,目光如刃,厉声道:“朋友,方才的话,你总该听到了,我也知道你年纪还轻,不会是杀害展大侠的凶手,可是我却得问问你,你这口剑是哪里来的?你要是对我老头子隐藏半点,哼!”
    这瘦削严峻的老人语声一顿,手腕微抖,剑尖颤动,碧光生寒,在这少年咽喉前三分之处一划,厉声接道:“今天我就要让你的血,立时溅在这口剑上。”
    剑光如碧,剑气森寒,这华清泉枯瘦的手掌,紧紧抓在剑把上,生像是钢铁铸的,动也不动,使得剑尖只是停留在这少年喉前三分之处。
    安乐公子微喟一声,目光流转,只见这少年嘴角紧闭,双眼炯然,面上竟然丝毫没有惊惧之色,不禁暗暗赞叹:无论如何,这少年总算个铁铮铮的汉子!
    他心中正自思忖,却见这华清泉语声一落,那少年双肘一仲,身形后滑,突地翻身站了起来,华清泉冷喝一声道:“你这是找死!”长臂伸处,剑光如练。
    哪知这少年身躯拧转,竟“扑”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华清泉叩了三个头。
    安乐公子见了,长叹一声,暗中摇头,转身走开两步。
    “摩云神手”面上亦露出不屑之容,这少年若是倔强到底,他们或者会助以一臂之力,但此刻见他竟做出这样举动,不禁都对此人大起轻蔑之感。
    “追风无影”也暗中一愕,腕肘微挫,将长剑收转。
    却见这少年伸手人怀,掏出一个细麻编成的袋子,缓缓从袋中取出一方丝绸──想是因为年代久远,这块绸缎已失去旧日光泽──极其郑重地将它拿在手里,收回麻袋,挺腰站起,急行一步,走到“追风无影”身前,恭恭敬敬地将这方丝绸双手捧到华清泉眼前,目光凝注,却仍不发一言。
    安乐公子袍袖微拂,缓步走向林外,回首哂然道:“向老师,我们该走了──”话犹未完,却见那“追风无影”竟向那少年展白当头一揖,面上神色,激动难安,大反常态,双目中满是惊诧之色,缓缓伸手接过这方丝绸,镇定的手掌,此刻竟亦起了微微的颤抖。
    那少年展白愕了半晌,后退一步,躬身道:“老前辈可否将掌中之剑,赐还晚辈?”
    这“追风无影”方才的当头一揖,使得他亦是惊诧莫名,目光转动处,见那安乐公子亦自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自己,“摩云神手”回顾之间,显然亦大为惊愕!
    可是这些人心中虽感惊诧,口中却都没有问出来,只见“追风无影”华清泉左手捧着那方丝绸,呆呆地凝视了半刻,突地长叹一声,电也似地倒转剑尖──
    碧光一闪,血光崩现,安乐公子、“摩云神手”,不约而同地大喝一声:“华师傅!”箭步一窜而前,却见这纵横武林一世的“追风无影”已倒在地上,颈间血流如注,竟连后话都没有一句,就自刎而死。他那干枯的手掌里,仍紧紧抓着那方丝绸,长剑一碧如洗,莹如秋水,横置在他胸前,映得他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竞有一分狰狞的感觉。
    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有如晴天霹雳,使得每个人都愕住了,任何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追风无影”竟会突地横剑自刎,事前不但没有留下片语只字,甚至连半点迹象都没有。
    “摩云神手”虽是性情冷酷,深藏不露之人,此刻亦不禁颜色大变,瘦长的身躯一俯,将这华清泉的尸身斜抄了起来,只见他颈间伤痕甚深,头软软地搭了下去,面—亡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不知是因为生前的激动,抑或是死时的痛苦。
    暮风吹过树林,使得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转目望去,只见那少年展白愕愕地站在旁边,脸上铁青一片,像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向冲天和“追风无影”相交多年,此刻横抄着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高手的尸身,心中思潮澎湃,他深知华清泉的为人,知道他也正和自己一样,情感的坚强,足以经得起任何重大的打击,那么他又为什么在见到那方丝绸时,就突地如此呢?
    他轻轻放下这具尸身,缓缓扒开那只紧握着的手掌,取出那方丝绸来,乃见这方竟能使得一个武林高手丧失性命的东西,只是一块极其普通的布料,本来虽然也曾是鲜艳的,但此刻却已旧得泛黄,而且四侧丝线脱落,极不规则,像是由一块大绸子上用重手法扯落的。
    那么,在这一小块极其普通的丝绸里,又隐藏着一个什么巨大的秘密?
    “摩云神手”心思转动间,突地掠起如鹰,身形轻折,疾伸铁掌,刷地向那少年当胸击去。
    哪知这少年展白却仍然动也不动,目光凝视,好像是什么也没看到。
    向冲天大喝一声,腕肘微抖,突地变掌为抓,五指如钩,勾住这少年展白的手腕,左掌一扬,将掌心那方丝绸送到他的眼前,厉声喝道:“这是什么?”
    少年展白缓缓抬起眼睛来,呆滞地望着他,却摇了摇头。
    “摩云神手”勾住这少年展白左腕的右手,突地一紧,一双鹰目,其利如电,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少年面—亡,又厉声喝道:“朋友,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块破布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使得这少年展白的一条左臂几乎完全失去知觉,但是他仍然强忍着,嘴中绝不因任何痛苦而呻吟出来,只是深深地又摇了摇头,这方丝绸虽然是他自己取出的,但他和别人一样,也在惊异于这件突生的变故,惊异于这方丝绸的魔力,因为他亦是一无所知的。
    “摩云神手”双眉一轩,右掌微拧,少年展白禁不住轻轻一哼,他知道只要人家再一用力,自己的手腕便得被生生拧断。
    但是他生具傲骨,求情乞免的话,他万万说不出来,别的话,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这方丝绸,确是自己取出交给那“追风无影”的,而“追风无影”又确是为此而横剑自刎。
    他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知道此事竟会如此发展?我若知道‘追风无影’会因此而死,那么我也万万不会取出这方丝绸来──”
    抬目一望,却见那始终俯首凝思着的安乐公子云铮缓步走了过来,徐然伸出手臂搭在向冲天的左掌上,将向冲天的铁掌,从展白的腕间移开。
    向冲天面色微变,沉声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云铮轻叹一声,却不回答他的话,转过头去,向那少年展白缓缓道:“兄台亦是姓展,不知是否就是那霹雳剑展老前辈的后人?”
    展白身躯一挺,道:“小可庸碌无才,为恐辱及先人,是以不敢提及。此刻公子既然猜中,唉!”他左腕之间,虽仍痛彻心脾,却绝不用右手去抚摸一下。
    安乐公子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兄台如不是展大侠的后人,方才也就绝不会对那──华师傅屈膝的。”
    他语声微顿,少年展白立刻长叹一声,道:“先父惨死之后,小可不才,虽不能寻出元凶,但亲仇如山,并未一日或忘。”他望了华清泉倒卧着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华老前辈义薄云天,对先父的恩情,又岂是小可叩首能报万一的?却又怎知──唉!”
    他长叹二声,结束了自己的话,心中却觉得情感激动难安,因为他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命运坎坷,很少有人对目已加以青睐的,而今这安乐公子云铮,不但对自己屡屡维护,最难得的是,自己竞从这仅见一面的初交身上,获得一份世间最为难求的了解。
    “摩云神手”向冲天左掌一摊,却又摊出那方丝绸,沉声道:“如此说来,此物又是什么?”
    展白目光一垂,叹道:“这个么……小可却也不知道因何会使华老前辈如此──”他心中突地──动,倏然顿住了话。
    却见那安乐公子已含笑道:“兄台诚信君子,既然如此,小弟万无信不过兄台之理,而且此事太过离奇,亦非我等能加以妄测,只是──”他语声一顿,倏然转身,俯身拾起那柄碧光莹莹的长剑,用左手两指挟住剑尖,顺手交与展白,又自接口说道:“此剑神兵利器,大异常剑,武林中人知道此剑来历的必定不少,兄台挟剑而行,如想隐藏行踪,恐非易事哩。”
    此刻日已尽没,晚风入林,溽暑全消。
    展白心中思潮翻涌,缓缓伸出手,去接这柄碧剑,一面讷讷道:“小可孤零飘泊,今日得识兄台,复蒙兄台折节倾盖,唉!只是小可碌碌无才,却不知怎样报兄台此番知己之恩。”。
    哪知他手指方自触及剑柄,林木深处,突地传来一声长笑,一条人影,贴地飞来,其疾如矢,展白只觉肘间一麻,一个清朗的口音说道:“那么,此剑还是放在区区这里,来得妥当些。”
    语声之始,响自他身边,然而语声落处,却是十丈开外,只见一条身量仿佛颇高的人影,带着一溜碧光,电也似地掠了过去,眨眼之间,便自消失于林木掩映之中。
    这条人影来如迅雷,去如闪电,轻功之妙,可说惊世骇俗,不但展白没有看清他的来势,就连“摩云神手”及安乐公子都像是大出意外,不禁为之一惊、一愕,原先挟在安乐公子云铮手上的剑,此刻竟已无影无踪。
    云铮大喝一声,身形暴长,飕然几个起落,往那人影去向掠去,“摩云神手”向冲天目光一转,冷笑一声,双臂微振,亦自如飞掠去。
    展白微微愕了愕,眼见那向冲天的背影亦将消失,再不迟疑,猛一弓身,脚下加劲,便也追去。
    耳边只听得身后发出焦急的呼喝声,想必是那些始终远远站在一边的镖客捕头发出的,他也没有驻足而听。
    他虽然施出全力,在这已经完全黝黑的林木中狂奔,但是片刻之间,他却连那“摩云神手”向冲天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这片林木虽然占地颇广,但是他全力而奔,何消片刻,亦自掠出林外,举目四望,只见穹苍似碧,月华如洗,月光映射之下,四野一片沉寂,却连半条人影也看不到。
    他微微喘了口气,解开前襟的一粒钮子,让清凉夜风当胸吹来,但心中却仍是热血如沸,紊乱难安,这两个时辰中所发生的事,件件都在心中,然而却件件使他思疑不解。
    令他最感到奇怪的是,那“追风无影”华清泉,既是他故去父亲的知交,那么却又为着什么一见那方旧了的丝绸,就突地自刎?而自刎之前,心情就显得激动不已。,
    他长叹一声,暗问自己:“这方绸布中,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问题他自然无法解答,而另一件难解之事,却又跟踪而至。
    他知道不但那“摩云神手”向冲天已享誉武林,那安乐公子云铮,更是在江湖上极有声名地位的人物,是以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竟敢当着这两人之面,抢去自己的碧剑。,
    他又扯落一粒钮扣,胸前的衣襟便敞得更开了些,自己裸露的胸膛,可以更深沉地领受到晚风的凉意。·
    但是他心胸之中,却仍像是堵塞着一块千钧巨石,多年来的沉郁,此刻像已积在一处,于是他的思潮,便不能自禁地回想到过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还是个方懂事的孩子,在一个其凉如水,星稀月明的仲秋之夜,他和他母亲,正自忆念着离家已久的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果然像往年一样,在中秋之前,赶回家来了。只是,和往年不一样,他爹爹此次带回来的并不是欢乐的笑容,而是满身的伤痕和不住的呻吟!
    去日虽已久,记忆却犹新。此刻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一切,他爹爹那满身的血迹,此刻也仿佛又在他面前跳动着,凝结成一片鲜红的血色。而那簌簌风声,却有如那声声的呻吟。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那只细麻编成的袋子,不用打开,他就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因为这曾是他终日把玩凝注的──一团干发,一段丝绦,一粒钢珠,一粒青铜钮扣,一枚青铜制钱和那方显然是自衣襟扯落的丝绸。
    这些都是他爹爹垂死之际交给他的,还挣扎着告诉他六个人的名字,要他以后见着他们时,将这些东西分别交给他们。最后,他记得父亲颤抖地指着那柄剑,说道:“你要好好的……”。
    可是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爹爹就死了,他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的爹爹不是常人,于是,他悲痛着他为什么要像常人一样地死去,死的时候,面上甚至带着痛苦的扭曲。
    “你要好好的用这柄剑为我复仇。”
    他痛苦地低语着,将他爹爹没有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多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句话,也无时无刻不为这句话而痛苦着,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知道杀死他父亲的仇人究竟是谁。
    那是一段充满了痛苦,痛苦得几乎绝望了的日子,他和他母亲,从未涉足过武林,根本不认得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武林中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霹雳剑展云天还有妻子,他们虽然因此而躲过了仇家的追捕,却也因此得不到任何援助。
    于是他们辗转流浪着,期冀能学得一份惊人的绝艺,但是他们失望了,直到他的母亲也因痛苦和折磨而死去,展白学得的,仍是武林中常见的功夫。他虽然有过人的天资和过人的刻苦,但那也只是使得他的武功略比常人好些,距离武林高手的功夫,却仍然是无法企及的遥远。
    于是,此刻他伫立在夏夜的凉风里,惭愧、自责、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即使我知道了爹爹的仇人,又能怎样呢?我甚至连他遗留给我的剑都保存不了,我又有什么力量为他复仇?”
    举目四望,眼前仍然看不到半条人影,惟有啾啾虫鸣和飒飒风响,在他耳边混合成一种哀伤凄惋的音乐。
    他长叹一声,举步向前走去,只觉自己前途,亦有如眼前的郊野般黑暗,此刻他几乎已浑忘一切,心中混混沌沌的,但觉万念俱灰,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埋葬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就孤身出来闯荡,但是这对江湖一无所知的少年,能够生存下去,已极不易,别的事,他又有什么能力完成呢?他凭着个人的勇气,挣扎着,终于让他在那驰誉武林的镖局里找到一个职务,虽是巧合,却也是困难的!而此刻他却连这些也全都忘了,他忘了自己肩上仍然担负着押镖的责任,只是茫无目的地前行着,似乎在寻找一些他失落了的东西。
    林木依然,星光亦依然,沉寂的夏夜里,大地似乎没有一丝变化,然而生存在大地的人们的变化,却又有多么大呢?
    展白行行止止,心中暗暗希望那安乐公子能为自己夺回剑来,但他若是真的夺回剑来,那对展白来说,又该是一种多大的悲哀呀!自尊的人,有谁愿意从别人手上得回自己不能保留的东西呢?
    “知了”一声,一只金蝉从他身侧飞过,没人他脚下的荒草里,他茫然四顾一眼,目光转动处,心头不禁怦地一跳,一阵难言的寒意,却从脚底直透而上。
    群星漫天,月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映在长满了荒草的泥地上,但使他惊悸的却是,此刻在他的影子后面,竟映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人的影子。
    他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身后已传来一声厉叱,道:“你泄漏子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
    他又是一骇!心中电也似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何曾泄漏过什么人的秘密,他不会是认错人了?”身随念动,倏然转了过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矮胖的老人。
    月光之下,只见这老者满面怒容,眼睛恶狠狠地瞧着地上的影子,竟又厉声道:“你泄漏了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扬手一掌,朝地上映着的影子打去,只听“呼”一声,地上荒草乱飞,泥沙溅起,竟被这老者凌厉的掌风打了个土坑,这老者意犹未尽,身形未动,扬手又是数掌,掌风虎虎,竟是他前所未见。
    他惊骇之下,不禁为之呆呆愕住了,飞扬起的断草泥沙,沾了他一身,他却浑如未觉,片刻之间,只见那片本来映着这老者人影的荒草地上,泥沙陷落,那条影子果真不成人形了。
    展白心中一寒,转目望去,却见这老者目光亦正转向自己,手指着地上的土坑,竟突地哈哈一笑道:“这种坏东西,非打死他不可,姓展的娃娃,你说对不对?”
    展白心中又是怦地一跳。
    “他怎地知道我姓什么?”目光转处,突地想起眼前老者,竟是方才和那“追风无影”华清泉、“摩云神手”向冲天同时策马人林的,只是自己方才没有注意此人的行动,此人也从未有所行动,却想不到他此刻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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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辣手童心
    少年展白心思转处,却见这老者伸出一只肥胖而短小的手掌,道:“展娃娃,你把手上的东西交给老夫看。”
    说着又哈哈一笑:“老夫要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怎的拿出一样,就送了华老猴儿的终?要是老夫也有个这样的袋子多好!”
    展白不禁后退一步,躬身道:“此乃先父遗物,老前辈请恕晚辈不能”
    话犹未了,那老者突地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尽敛,厉叱道:“你是给还是不给?”
    目光中恶毒之意竞又大现,就生像是方才瞪着那条影子时的神态一般。
    展白心中一寒,想起他方才的掌风,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暗骂:“怎的我今日遇着的尽是这些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喻之人?”心里一发闷,越发说不出话来。
    却见这老者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缓缓地移动脚步,向他走来。展白从未逃避过任何事,但此刻仔细一想,自己何必和这种不可理喻之人纠缠?脚步微错,口中喝道:“晚辈有事,恕不奉陪了!”刷地向林中掠去。
    哪知耳边闻冷冷一哼,眼前一花,那老者竟又挡在自己面前,厉声喝道:“娃娃,你想跑?你不问问,有谁逃得过我费一童的!”
    展白虽然初人江湖,但“费一童”三字一人他耳,却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暗叹自己倒霉,今日居然遇着此人。
    原来这“费一童”武功绝高,行事又极难测,纵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没有不怕遇着这“辣手童心”费一童的。
    展白此刻目光一转,看到荒草地上,又映出了这费一童的影子,心念突地一动,指着地上的影子道:“费老前辈,你看这该死的家伙又来了。”费一童目光一凛,望着地上的影子,缓缓扬起手掌来,展白心中自暗喜,哪知这“辣手童心”突地收回手掌,哈哈笑道:“来了就来了,老夫才不上你这个当。快把手上的东西拿来!”语声方落,突地出手,电也似地往展白手上的麻袋子攫去。
    展白大喝一声,身形微长,向后倒窜。
    费一童哈哈一笑,手腕微抖,伸出小指,斜斜一划,展白只觉左腕一麻,右手的麻袋便被人家攫了过去。
    他微微定神,却见那“辣手童心”身形已在两丈开外,正摇摇晃晃地走入树林,此刻心中羞恼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倏然两个起落,便已追入林中。只见那费一童的身影,正在树干之间缓缓而行,一手拿着只细麻编成的袋子,另一只手却在掏那袋子里装着的东西。
    展白半日之间,连遭打击,理智几乎完全淹没,立即像只疯了的猛虎般朝那仿佛在林中施然踱步的“辣手童心”扑了过去。
    但这树林枝干颇密,那“辣手童心”费一童看来似在踱步,其实身法却迅快无比,等到展白绕过十数株树干,发狂似地扑近时,这费一童却又早已走得远远的了,一手从布袋里抓出一团乱发,往地上狠狠丢去,一面口中连连骂道:“原来这小子是个呆子,原来这小子是个呆子!我当他这袋子里放着什么好东西,哪知却是些臭垃圾。”手臂连挥,将袋子里的制钱、钢珠、铜扣、丝绦,纷纷丢到地上,突又纵身跃起,左手抓住一根柔弱的枝桠,右手将袋子挂了上去。
    展白抬头望去,只见这枝桠离地竟有三丈,但费──童身躯吊在上面,却像是四两棉花似的,随着这柔弱的枝桠上下弹动。
    他大喝一声,亦自纵身扑了上去,哪知身形掠起不及两丈,就又“扑”地落了下来,费──童哈哈大笑,一翻身,横跨到枝桠之上,望着地上的展白,笑声得意已极。
    展白心胸之中,怒火大张,虽然明知这怪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但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继续使足全力猛扑上去。
    这次他竟跃至两丈开外,眼见那枝桠已离头顶不远,伸手一抄,哪知拇指方触着枝桠,就再也无法向上跃高一寸,只得又落了下来。
    这“辣手童心”费一童拍掌大笑,突地像是得意过度,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展白暗哼一声,准备只要他身形一落地,便狠狠给他一掌。
    哪知费一童跌上一半,凌空一个“死人提”,身躯竟又笔直地翻了上去,四平八稳地坐到树枝上,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要是能上得了这里,我就把这破袋子还你。”
    展白见他凌空吊着的两只脚,不住地来回晃动,而那根柔弱的枝桠,仍只被压下一点,心知这怪人虽似疯癫,武功却高不可测,长叹一声,方待回身走出,但转念一想,暗骂自己:“展白呀展白,你这还算得什么男子汉,遇着一点困难,便畏首畏尾起来,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他但觉心中热血奔腾不已,突地一个箭步掠到树下,手足并用地朝树干爬了上去,耳中听到那怪人的笑声虽仍未绝,但却似平已渐渐远去,抬头一望,枝桠上果然已空空地再无人影,那怪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转眼四顾,风吹林木,枝叶筛动,那种混合着讥嘲和得意的笑声,也已消失在簌簌风声里,展白怔了一怔,见那只袋子仍在树梢随风飘动,便再爬上几尺,伸出右手去抓那只袋子,但枝长五尺,手长却不及三尺,他空白着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袋子攫在手里。
    袋子仍在摇动着,仿佛那怪人的声音,讥嘲而又得意。展白暗中一咬牙,拧身一扑,将它抓在手中,但身躯已无着力之处,“噗”地掉到地上,噔、噔、噔冲出数步,方自站稳。
    一时之间,他心中羞、怒、愧、恼,交相纷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伸手一探,袋中早已空空,只剩下那方褪色的丝绸。但他脑子里却堵塞着太多的事,多得他自己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树林之中,虽有月光漏入,但究竟是黑暗的。他茫然举步而行,既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将要向何而去,不由暗中谴责自己:父亲的遗命,朋友的重托,自己竟没有一样能妥善地完成,就是父亲临终之际那么慎重地交给白己的东西,此刻也全都从自己手中失去了,他纵有心一死谢罪,却又有何颜面见父亲于九泉之下呢?
    于是他开始在地上搜索,希冀能找回被那如疯子般的怪人所抛去的东西,但在这连对面的人影都分不甚清的树林里,又怎能找到这些细小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极力将心中紊乱的思潮压了下去,目光四扫,见自己立身之处,竟还是方才遇着“燕云五霸天”,以及安乐公子等人的那块林间空地,但此刻已人踪全渺,就连那“追风无影”华清泉的尸身,都不知被谁搬去了。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仍明,他暗忖道:“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且在这里歇息一下,等天光大亮,再人林去找找那些爹爹的遗物。唉!反正我现下已是无处可去,多留在这里一刻,少留在这里一刻,又有什么两样?”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极,随意寻了一块石块,倚着树干坐了下去,只觉思潮越来越是混沌,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睡梦之中,他仿佛又回到那有如黄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亲,正温柔地拍着他的身子,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儿歌。
    于是他笑了,初升的阳光,正像慈母的手,温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他不知此刻是真是梦,只觉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终于一揉眼睛,醒了过来,耳边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朝露晨风,如此之重,你睡在这里,也不怕着了凉吗?”
    这声音越发真切,真切得使他也知道并非来自梦中了。他努力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张目一望,只见一个满身华服的中年美妇,正站在自己身前,用一种无比慈祥的目光望着自己,而这种目光,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
    这中年美妇见他张开眼来,慈祥的脸上微微一笑,又道:“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到年纪大了以后,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语音虽亲切,其中却似有种难以描述的忧郁味道。
    展白怔了一怔,翻身爬了起来,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见这中年美妇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如此温柔慈祥地对待自己,心中不禁大为感动,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中年美妇见到他这副样子,目中的神色更为慈祥了,轻轻长叹一声,又道:“男子汉志在四方,本应出来闯荡的,但是,唉,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有家那么温暖呢?看你面目憔悴,显见得在外面已经流浪很久了,你要是不怪我多嘴,你……你还是快点回家的好。”
    说完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过去。
    展白望着她的背影,心胸之间但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突然哀声叹道:“我……我没有家!”两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转了两转,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中年美妇走了两步,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又转身回来,展白伸手一抹面颊上的泪珠,长声叹道:“我一生之中,从没有见过像夫人这样的好人,所以忍不住──”
    他语声一顿,扫目望处,却见树林尽头,停着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车辕两侧,竟有四个劲装佩剑大汉端坐马上,不住地回头望来,一个个浓眉深皱,似是不高兴。
    他心念一动,便又接道:“夫人有事,还是走吧,我……我以后一定会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他嘴里如此说,心中却在暗忖:“其实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我若不是还有父仇未报,就算立刻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连杀父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父亲的遗物也被我弄掉了!”不禁又为之悲怆不已。
    那中年美妇柳眉微皱,柔声问道:“你年纪还轻,但言词之中,却怎的像是有着许多悲怆难解之事?唉!你们少年人总是这样,还未识得愁滋味,就已如此忧郁了,等到你像我这样的年纪,心里就是有忧愁烦闷之事,也不会说出来了,唉!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唉,少年人,还不笑一笑?大好生命,黛绿年华,都在等着你去好好享受哩!”
    这中年美妇温柔地说着,展白只恨不得她永远说下去,抬头一望,却见她眼中的忧郁之色,似乎甚于自己,不禁暗忖:“这位妇人衣衫丽都,风姿华贵,显见不是达官贵人家眷,便是巨商富贾妻室,正是极有福气之人,怎地却有着如许烦恼?”
    又忖道:“她和我素昧生平,就已如此对我,想见她平日必是极为慈祥的好人,她若真是烦恼,我岂能不为她解决?”
    他只知人家如此对待自己,自己便应加上十倍去报答人家,却将自己的烦恼抛在一边,至于人家的烦恼,是否他所能解决,他也不管,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看夫人也像有着什么烦恼之事,不妨告诉在下,我虽无用,却还有些笨力气,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全力为夫人去做。”
    那中年美妇展颜一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的忙呢?”
    展白不禁怔了一怔,讷讷地说道:“夫人如此问我答不出,但我流浪以来,就算躺在大雨之下,也从未有人管我,而此刻夫人却如此照顾我,我若能为夫人效劳,便是最为高兴之事了。”
    说到后来,他只觉自己所说之话,正是天地间唯一的道理,是以声调便越说越响,仍自惺忪着的睡眼,也露出神采来了。
    那中年美妇目光转了两转,似乎心中也大为感动,轻轻叹道:“唉,傻孩子,我只是乘车经过这里,看到你睡在朝露之下,怕你着了凉,是以便下车招呼你一声,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若真有什么困难之事,要你去做,那你岂不是太呆了些吗?”
    展白长叹一声道:“我不会说话,心里想着的事,常常无法说出来!”那中年美妇突地轻轻摇了摇手,道:“不说也好,反正我已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的好意,我会常常记在心里的,唉──青儿的心,要是有你一半善良就好了,老天为什么总是让善良的人受苦呢?”
    伸手一抚两颊,目光温柔地在展白身上凝视半晌,又道:“不要忘记我的话,把心里烦恼的事抛开,世上没有家的人多得很,年轻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怨,你知不知道,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事情,是要自己去创造的,若是意志消沉,不去奋斗,这种人就只配受苦一辈子。”她又微微一笑,转身走去。
    他站在树下,呆呆地愕了半晌,那中年美妇所说的话,此刻仍然在他耳旁缭绕着:“……大好生命,黛绿年华,都在等着你去享受……生命中一些美好之事,是要自己去创造的……”他细细体会着这些话里的含意,不觉想得痴了。
    哪知林外马蹄之声,又复大作,他抬目望去,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地冲进树林来,堪堪驰到他面前,马上的人各自一勒缰绳,那三匹马昂首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已掠下马来,却正是方才护在那中年美妇车旁的劲装汉子。
    展白微微一惊,又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三个大汉突地折了回来,是何用意。
    那三个劲装大汉,脚步沉实,身躯剽壮,两边的太阳穴鼓起如丘,一眼望去,便能看出俱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他们横扫展白一眼,一言不发,便并肩向他走了过来,眼中更是杀气腾腾。
    展白大为诧异:“这些人看来似要加害于我,但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天下事怎的如此奇怪,总是要让我遇着些无谓的烦恼!”
    念头尚未转完,这三个劲装大汉已各自暴喝一声,分做三个方向扑了上来,展白大惊之下,身形微塌,后退两步,背脊紧紧靠在树干上,“霸王卸甲”、“如封似闭”,一连挡了三招。
    那三条大汉冷笑一声,叱道:“小伙子快些拿命来吧,就凭这两下子想在太爷们面前拼命,那你是在做梦。”三人联手,唰、唰、唰,又是三掌。
    展白武功本就不高,手中无剑,更要再打三分折扣,加上他疲劳未复,心神交瘁,此刻哪里是这三条如龙似虎的大汉敌手,勉强又拆了数招,J心里忍不住想问:“我和你们又有何冤何仇?你们怎的什么话不说,就要我的命?”但他乃十分倔强之人,口中却绝对不问出来,因为只要一问,便显得自己示弱于人,那是他宁可死去也不肯干的。
    这三条大汉冷笑连连,手底下越来越辣,竟都是武林中叫得出字号来的高手,展白一个疏神,前胸便被“砰”地着了一掌,几乎将他背骨都尽数打折,但他却连哼也未哼一声,“力劈华山”、“黑虎掏心”倏然攻出一拳,同时“进步撩阴”,一脚踢向右边那大汉的下腹。
    这一拳、一腿,正是他全身功力所聚,那三条大汉竟都被他逼退一步,尤其右边那大汉久居江南,“南拳北腿”,南人本不善使腿法,此刻竟险些被展白一腿踢中。
    他连退二步,方自拿桩站稳,大怒之下,突地反身一抽,从身后抽出一柄精光雪亮的鬼头刀来,迎风一劈,喝道:“点子不软,并肩子撤青子招呼他。”.
    一溜青光,当头向展白砍了下去,另两人也各自抽出兵刃来,恶狠狠地扑向展白,一面纵声笑道:“喂,你这小子可知道太爷们为什么要宰你?嘿嘿,想是你这小子前生缺了德,今生叫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展白既惊且怒,身影左避右闪,勉强躲了三数招,眼前刀光一晃,已到当头,他全力拧身闪避,哪知腿上一寒,却已中了一刀。他暗叹一声,知道今日已是凶多吉少,他虽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想到父仇未报,就此死去,真是死不瞑目。一念至此,勇气大增,奋起精神,又拆了数招,腿上的疼痛也不觉得了,哪知左臂又是一寒,被刀锋划了一道长达一尺的口子。
    这时他纵然有着无比的勇气,为生命而搏斗,但身上的刀伤疼痛,却使他再也无法支持,暗叹一口气,方待飞身扑上,将右侧那大汉紧紧抱住,让他陪自己一齐死去。
    哪知林外突又驰人一匹健马,尚未到达,马上已自喝道:“陈清、陈平,你们还不给我住手!”语声清脆,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口音。
    那三条大汉对望一眼,一齐退了开去,右边那个,口中却向展白低声骂道:“小伙子你再敢对我们夫人……”
    言犹未了,只听“啪”地一声,他脸上已着了一掌,面容骤变,一眼望去,却见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中年美妇,已不知何时掠下马来,以及用什么身法掴了他一掌,同时还在怒叱道:“你说我什么?”
    那劲装大汉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口中却不敢吭半句。
    那中年美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近来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少年才和青少爷一样大,算老爷子亲眼看见我和他说话,也不会怎的,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却来多什么事?若不是我一发现你们不在就赶了来,人家年纪轻轻,岂非要被你们伤了性命?”
    她骂一句,那三条大汉面上就变色一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只听她哼了一声,又叱道:“还不远远地滚开去!”
    这三条大汉俯身垂手,一连退了五步,才一齐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林外奔去,连马都忘记牵走了。
    展白身上的刀伤,虽然痛彻心脾,但知觉仍未失去,眼看这美妇纵马人林,掴了那大汉一掌,心中不禁暗叫“惭愧”,他本以为这妇人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室贵妇,再也想不到人家的身手,竟远远高出自己之上,而自己先前却说要凭着一些力气,来帮人家解决烦恼。
    后来他见到这妇人面带秋霜,一扫先前的温柔之态,将那三个武力甚高的劲装大汉,骂得狗血淋头,而这三人非但不敢还口,并且畏惧之色,表露无遗,心里不禁更感奇怪,不知道这妇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中年美妇目送那三条大汉如飞奔出林外,方始转过头来,走到展白身前。
    展白强笑一下。道:“多谢夫人搭救,不然……”
    哪知话未说完,这中年美妇突地指着他叫出一声“哎哟”。,
    展白不禁为之一愕,抬眼望去,只见这中年美妇目光之中,满是关怀之情,缓缓说道:“你们年轻人真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病了?”
    展白又强笑一下,却见她接着又道:“方才我还没有看出来,但觉就算你身子是好好的,在这凌晨露重的时候睡在这里,已是极为不妥,现在……唉!要是风寒入骨,内外交侵,那……”
    她轻轻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
    展白只觉她言词之中,所含的温馨慈祥,竟是自己一生从未领受过的。一时之间,心中满含感激之情,呆呆地望着这中年美妇,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愕了半晌,转目望去,只见道上已有行人,而且像是马上就要走进树林了,心中长叹一声,向那中年美妇长揖及地,道:“小可孤零飘泊,夫人竟如此相待,小可不敢言报,只有深铭于心,终生不忘。”
    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只是小可身子倒还粗壮,就算有了些微伤,也还支持得住,夫人也不必以此为念。”那中年美妇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你外表看来虽然还不怎样,但目中神光已散,依我观察,你不但受了伤,而且伤还不轻,习武之人,不病则已,一病下来,便是不可收拾!唉,你年纪还轻,有许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话你该听听,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的。”
    展白心中一动:“难道我真的伤得不轻……”暗中试一调息,果然发现胸臆极不舒畅,须知他心中积郁本深,虽仗着先天体质极佳,尚未病倒,但昨夜他连遭各种变故,心情大大激动,方才又和那三条大汉一番激斗,受了外伤,正是内外交侵,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只是一时之间,他自己还未觉察而已。那中年美妇轻叹一声,又道:“你听我的话,赶快回家……或是找个知心朋友之处,好生歇息些时。”
    她说着伸手人怀,取出一个上面满镶珠宝,制造得极为精巧的小盒子,缓缓打开,非常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一个软缎包着的小包,小心地层了开来,里面竟是一粒像是琥珀般的赤红丹丸。他用拇、食二指,夹起这粒丹丸,送到展白面前,又道:“我一时大意,不知道那些蠢汉竟是如此无聊,害得你受了伤,唉……我虽然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这粒药丸我保存了许多年,对你也许有些用,你拿去吃了吧!”
    展白缓缓伸出手掌,接了过来,只见这粒赤红的丹丸,在自己掌心不住地滚动着,心中想到自己的一生遭遇,不觉悲从中来,讷讷说道:“我……我没有家……,也……也没有朋友,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心胸之中,悲怆不已!热血翻涌,但觉眼前这粒赤红丹丸,越滚越快,竟变得一片赤红,像是有一团火,在自己四周燃烧着,“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闭目晃了两晃,终于倒了下去。耳边但听得那中年美妇惊呼了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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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凌风公子
    展白昏迷之中,只觉车声辚辚,颠簸不已,又似闻水声淙淙,仿佛在水上,但脑中始终是一片混沌,有时觉得自己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还躺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里,有时又觉得自己赤手空拳,正在和无数个手持利剑的恶魔拼命激斗,自己一会儿将这些恶魔全都打跑,但一会儿又被这些恶魔打倒地上,那无数柄利剑就在自己身上一分一寸地切割起来。
    终于一切声音归于静寂,一切幻象也全都消失。
    他茫然睁开眼来,脑中空空洞洞地,眼前也还是一片空白。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浑噩中度过,此刻自然难免有这种现象。直到时间又过去许久,他呆滞的目光,才略为转动一下,这时候一切他视觉所见之物,才能清楚地映人脑中。
    他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处身在一间精致华贵无比的房间里,床的旁边,放着一个茶几,通体是碧玉所制,茶几上一只金猊,一缕淡烟袅袅升起,仍在不断地发着幽香。
    于是千百种紊乱的思潮,这一刹那间,便在他空虚的脑中翻涌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究竟怎的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随着镖车……哦,不对,我早巳离开他们。”
    因之那天晚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便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中映现了出来。
    他记起了燕云五霸天的劫镖,记起了安乐公子的仗义出手,也记起了那只里面放着梅汤的细瓷盖碗,记起了那迫风无影华清泉的神秘的死,记起了自己手中之剑竟被那神秘的人影夺去,又记起了那诡异的奇人,神秘的中年美妇,和她慈祥的笑容。
    于是他也记起晕迷前的那一刹那,他知道当自己晕迷之后,一定是被那高贵的妇人救到这间高贵的房间来。
    “但是,她究竟又是什么人物呢?”一眼望去,任何人都会将她看成一位高官的贵妇,或者是巨富的夫人,但是当他想起那守护在车旁的三个大汉,想起她和这三条大汉所说的话,想起当她将自己从这三条大汉手中救出时所施展的那种惊人的身法,不禁又为之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只觉自己脑中的思潮,越来越乱,试一挣扎坐起,全身竟是软的没有一丝力道,长叹一声,侧目望去,只觉窗外月色甚明,高高地挂在柳树梢头,月光满窗纸,映人房中,照得床前地上,呈现出一片银色光华。
    “假如爹爹不死,那么生活是多么的美呀!此刻我也许还和旧时一样,和那只花猫一齐躺在屋角的斜阳之下,唉……爹爹,你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将害死你的人到底是谁告诉我呀?唉……纵然我知道了又怎样!我……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我连爹爹的遗物都不能保留,又怎能为他老人家复仇。”
    一时之间,他心胸中又被悲怆堵塞,禁不住再次长叹一声,张开眼来,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到一双冰冷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望在自己身上。
    屋里没有灯光,但窗外月明如洗,月光之下,只见这人穿着一袭淡蓝的丝袍,长身玉立,神情潇洒已极,面目极为英俊,只是嘴角下撇,在月光之中,冷森森地带着一分寒意。
    展白心头一跳,他虽在病中,自信耳目还是极为灵敏,甚至窗外秋虫的低鸣,他都能极为清楚地听出,但这人从何而来,何时而来,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这英俊、潇洒、却又森冷,倨傲的少年,就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少年目光凛凛一扫,缓步走到床前,森冷地轻叱一声:“你是谁?”
    展白一愕,随即道:“小可……”
    哪知这少年双目一翻,根本不理睬他的答话,又自冷叱道:“不管你是谁,快给我滚出去!”
    展白不由心中大怒,冷笑一声,道:“阁下又是何人?小可与阁下素不相识,请阁下说话,还是放尊重些。”
    那少年目光如利剑般凝注在他的脸上,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有如泥塑一般,口中却冷笑一声,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展白不禁又是一愕,暗问自己:“此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他就是这里的主人?那么那高贵的妇人,怎会将我带到这里来而他却不知道?”
    心念数转,怒气渐消,疑云却又大起,挣扎着想支撑坐起,但力不从心,又扑地倒在床上。
    那少年目光,似乎也大为惊异,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受了伤,那么,又是谁将你带来此地的?”
    袍袖一拂,走到那碧玉小几之前,将几上的金色香炉移动一下,放得正了些,又冷哼了一声,低语道:“竟将我的龙涎香都点了起来。”
    展白心中一动,脱口道:“阁下是否此地的主人?”
    那少年冷笑一声,接口道:“我不是此地的主人,哼哼,难道你是此地的主人不成!”
    展白心中暗叫一声:“惭愧!”
    非但再无怒火,反觉歉然,讷讷地说道:“小可实在不知此处是何地,也不知是怎么来的?阁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只管将小可抬出去便是,唉!小可……”
    那少年双目一张,冷叱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哼哼!”
    突然回过身来,厉叱一声:“不管你有伤无伤,有病无病,快些给我滚出去,若是等到我亲自出手,哼哼,那你就惨了!”
    展白暗叹一声,他此刻心中虽又怒火大作,但转念一想,这里若是别人的居处,而自己却糊里糊涂地睡在人家床上,自然难怪人家不满,便又将心中怒火捺下去,缓缓道:“阁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小可自应离去,只是小可此来,实非出于本意,阁下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那少年剑眉一轩,厉叱道:“一盏茶之内,你若不快些滚出去,本公子立时便让你……”
    展白纵是极力忍耐,此刻亦不觉气往上撞,接口道:“阁下纵然能将一个手不能动,身不能移的病人伤在掌下,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那少年目光一凛,突地连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若未病,我就无法伤你了?”
    展白也冷笑道:“这个亦未可知。”
    他本非言语尖刻之人,但此刻却被这少年激得口齿锋利起来,心中本想说出自己来到此地,大约是被那中年贵妇带来,但自己却连人家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想起那三条大汉和她的对话,更怕替那中年贵妇带来麻烦。
    暗道一声:“展白呀展白,你宁可被这少年摔出房去,也万万不可连累人家!”
    只是他却未想到,他若真的是被那中年贵妇带来此间,那么那中年贵妇必定有着原因,她和这少年也必关系异常密切,否则怎会如此?
    那少年目光转了几转,突地走到展白身前坐了下来,伸手把住展白的脉门,展白心中既惊且奇,但周身无力,根本无法抗拒,只得由他捉住手腕,抬目望来,却见这少年眉心深皱,右手一动,又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腕抓住,沉吟半晌,目中竟现出惊异之色,起身在屋内转了两转,袍袖一拂,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展白送他身影消失,心中不禁大奇,暗暗忖道:“这少年本来立即叫我离开这里,怎地微微把了我的脉,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又忖道:“我此刻周身并不痛苦,却又没有一丝力气,这些天来,我失去知觉,理应病得不轻,但此刻我怎的连一点病后那种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想来想去,只觉自己这些日子所遇之事,竟然全都大超常情之外,无一能以常理揣测,便索性将这些事抛在一边,再也不去想它。流目四顾,只见窗外庭院深沉,柳丝随风飘舞,屋内香气阵阵,陈设高雅,他身世孤苦,几曾到过这种地方,一时之间,更觉那中年美妇和这倨傲少年的来历不可思议,心里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与自己本无干系之事,但思绪紊乱,却又无法不去想它。
    他心念方自转了数转,哪知门外突又传人那倨傲少年冰冷的声音:“最近天气太热,你们想必懒得做事,我看,你们真该歇歇夏了。”
    语声落处,门口人影微动,那倨傲少年,便又负手走了进来,双眼微微上翻,面上虽是木无表情,但令人看来,却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阵悚栗的寒意。
    展白微一偏首,目光动处,只见四个黑衣劲装的彪形大汉,垂着双手,远远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行动之间,虽然都极为剽悍矫健,但面目却有如死灰,惊悸恐惧之情,溢于颜表,生像那倨傲少年方才说那几句轻描淡写,似乎没有半点责备意味的话,已使得这几个剽悍、矫健的彪形大汉,为之惊骇到这种地步。
    那倨傲少年鼻孔里冷哼一声,尖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往躺在床上的展白身上轻轻一指,用他惯有的冰冷语调缓缓说道:“这人是谁?居然在我床上高卧起来,你们虽然都养尊处优惯了,等闲不会轻易动弹一下,但却不致一个个连眼睛都瞎了吧?”
    这倨傲少年说起话来,声音冷淡平静已极,既不大声喝叱,亦不高声谩骂,但这四条彪形大汉听了,面上的惊悸恐惧之色,却更重几分。
    展白不安地在床上转侧一下,见到这四条彪形大汉那种面如死灰,噤若寒蝉的样子,不禁大生同情之心。“为什么同样是人,有些人却如此可怜?”
    见到这少年的狂傲之态,心中又不禁颇为气急……
    “这少年年纪轻轻,怎地就如此目中无人,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
    转念一想,又不禁忖道:“这怎怪得人家?若是有个不相识的人高卧在我的床上,我又当如何呢?”
    心中暗叹一声,恨不得马上站起身来,跑出这房间,又恨不得能说几句话,为自己解释一下。
    但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两样事他都无法做到,一时之间,他心中羞惭、恼怒、不安各种情感,纷至沓来,又呆呆地愕住了。
    却见那倨傲少年目光突地一垂,在那四条劲装大汉的面上,像厉电般一扫而过,冷冷又道:“如果你们已经休养够了的话,此刻就请动动手,将此人搬出去吧。”
    言词更为客气,语气却更加冰冷,双目又是一翻,望在屋顶之上,再也不瞧别人一眼。
    那四条劲装大汉,齐声答应一声,转身走向展白的床前。
    展白眼望着他们一步步走进自己,知道不出片刻,自己便要被这四条大汉抬出房外,心中陡然一阵热血上涌,拼尽全力,大喝道:“站住!”
    四条大汉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在最后的汉子,怯畏地往后看了一眼,那倨傲少年的一双眼睛,却仍瞬也不瞬望在屋顶上,展白方才拼尽全力的一声大喝,他竟像根本没有听到。
    在这一刹那里,一阵阵的羞愧、悲愤、难堪,使得这心性倔强的少年展白,宁愿立时血溅当地,也不愿被这四条大汉抬出屋去,因为,这对一个倔强的热血少年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屈辱呀!
    但这四条汉子,脚步稍微一顿之后,又笔直地向展白走了过来。
    展白再次悲愤地大喝一声,双肘一撑床面,想奋力挣起,当事实残酷地告诉他,无论在情在理,他都无法在这间房子里逗留的时候,他宁可自己爬出去,也不愿被人抬走。
    但是,他那一双平日坚强而有力的臂膀,此刻却有如婴儿般的柔软而脆弱。
    于是,他那已被多日来的伤疼病苦折磨得失去原有的精力的虚弱身躯,方一挣起,便又落在床上柔软而华丽的被褥上。
    他知道此刻一切的挣扎与反抗,都是多余而无用的了。
    他只得绝望地闭上眼睛,接受这无法避免的屈辱,纵然他的心已被太多的悲愤刺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哪知就在那四条剽悍的劲装大汉沉重的脚步将要走到床前,展白绝望的眼帘将合未合的时候,窗外突地传来一声轻脆的娇叱……
    “住手!”
    展白心中怦然一跳,猛地张开眼来,只见月荫匝地,枝叶簌然的窗棂之外,有如惊鸿掠入一条黑色人影来。
    他目光虽快,似乎还跟不上这人影的那种不可企及的速度,他只觉自己的目光方自一瞬,这条人影已站在他的床前。
    那四条劲装大汉口中低低惊呼一声,齐齐顿住脚步,弯下腰去,十分恭谨地行了一礼,弯下去的身形,久久都未站直。
    那倨傲少年的目光,此时由屋顶移下,微一皱眉,前行两步,对那来人道:“你来干什么?”
    语声虽不和悦,却也不是方才那种冰冷的样子。
    展白心中不禁大奇:“这人是谁?怎地这四条彪形健壮的汉子,竟会对她如此恭谨?”
    这黑衣人影背床而立,展白虽然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从她那被一袭柔软的黑丝衣裳紧紧裹住的婀娜背影上,却已知道这身形如电的人影,竟然是个女子。
    “难道她就是那神秘而高贵的中年美妇?”
    展白目光转处,却见这女子纤腰仅容一握,体态如柳,干缕万丝,挽着一个拘谨的发髻,斜斜垂下的双手,更是其白如玉,无论从何处去看,都和那中年美妇不尽相同。
    于是他心中更加疑惑,只觉不但那中年美妇、这倨傲少年、以及像惊鸿般突地掠来的黑衣女子的来历不可思议,即连这郁郁苍苍、深沉宽阔的庭院里,似乎也包含着一些秘密。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这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将这问题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再次闪电般寻思一遍!
    “是武林世家?抑或是豪富巨宅?甚或是公侯府邸呢?”
    却见这黑衫女子,除了那一双斜垂下的玉手,保持着一个美妙的弧度之外,全身笔直地站在床前,连一丝动弹都没有,展白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却不禁在心中勾描出一个冷静、倨傲、而高贵美艳如花的轮廓来。
    她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只是静静地与那倨傲少年面对而立。
    刹那之间,春日温暖而飞扬的空气,便生像是倏然为之冻凝住了一般,那四条劲装彪形壮汉缓缓抬起头来,各自对望一眼,暗中移动着脚步,似想倒退着走出这间房子。
    哪知他们的脚步方自移动了三两步,那黑衣女子却又娇叱道:“站住!”
    叱声方落,这四条大汉的身形,便如飨斯应地为之停顿。
    只听这黑衣女子又道:“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声音虽然娇柔,竟然亦是森冷而严肃的,与她那婀娜而曼妙的身躯大不相称。
    展白暗中一叹,忖道:“怎地又是这种腔调!”
    但是他的目光,却不停地从这黑衣女子、倨傲少年、以及那四条劲装彪壮汉子的身上掠过,只见这四条汉子畏怯地抬起头来,望了黑衣女子一眼,便又极快地垂下头去,答道:“刚才公子爷吩咐小的们将这位相公抬出去,是以──”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缓缓道:“你们倒听话得很。”
    展白目光回到她的背影上,只见她螓首微微转动一下,目光又凝注到那倨傲少年面目之上,冷冷问道:“是你叫他们把人家抬出去的吗?”
    那倨傲少年轻轻一皱眉头,道:“要你来管什闲事,难道我叫人将一个不相识的人从我床上抬走,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不成?”
    说着转身低哼一声,向那四条大汉微一瞪目,这四条大汉八只满含惊恐、畏惧之色的眼睛,一会儿望倨傲少年,一会儿又望向这黑衣女子,张口欲言,举步又止,不知怎样才好。
    却听这黑衣女子又冷然说道:“亏你还算是武林中久以聪明智计著名的人物!哼,我看你的脑筋,倒也有限得很,你难道不会想一想,这少年若是没有来历,又怎会跑到这里来养伤?难道家里的人都死了不成?”
    那倨傲少年冷峻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四条彪壮大汉的身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看你们还是死了好了,像你们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哼哼,真是──”
    那黑衣女子纤腰突地一晃,脚步未见移动,婀娜的身躯却已逼到倨傲少年面前,冷叱道:“你在说谁?可要说清楚些!”
    身形虽已移动,却仍然是背对展白。
    那倨傲少年眼角一扬,接口道:“你如此紧张作甚?难道我说的是你?”
    黑衣少女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现在是武林中成名露脸的大英雄,大豪杰了,怎会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可是──哼,难道连妈妈也都不在你眼下了吗?”
    倨傲少年神色一动,突地回过头来,道:“啊!这陌生少年,难道是她老人家送到我这里来养伤的?”
    目光一转,越过黑衣少女的肩头,凝注到展白的身上。
    展白此刻心中才告恍然:“原来这倨傲少年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儿子。”
    想到她在对自己说话之时的忧郁神情,又自忖道:“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态?按理说,她不该如此忧郁的呀!她言语之中,像是对自己的儿子失望得很,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如今她的儿子不仅年轻英俊,并且又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而我呢……”
    想到自己,他不禁暗中长叹一声,什么事也不敢再想下去。柔软华丽的被褥,使得他有如睡在云堆中一般舒适,但这倨傲少年目光中的轻蔑与森冷,却又使他有如置身寒冰。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倒转头避开这少年的目光,却听那黑衣少女又道:“若不是她老人家,还有谁敢把人带人你这房……”语声突地一顿。展白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到一阵清脆的掌声,心中不禁大奇,定睛望去,那四条劲装大汉,此时正并排站在门口,同用双手捧着面颊,脸上俱是一片茫然惊惧的神色,那倨傲少年,目光之中满含怒意,却望在那又复背床而立的黑衣少女身上。
    展白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方才那刹那之间,难道她已在这四条大汉的面颊之上,各各击了两掌?”须知他自己亦是有武功之人,对武功一途,亦颇下过苦功,此刻见了这黑衣女子的武功,心中不禁大感惊骇,知道若拿自己苦练十数寒暑的功夫来和人家一比,直有如皓月下的一点萤光而已。
    只见那倨傲少年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少女身上,良久良久,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的手下?”黑衣女于冷冷道:“除了名满天下的凌风公子慕容承业之外,还有谁配当得起他们的主人?”始终在留意着他们谈话的展白,此刻心中骇然一震:“原来这少年竟是武林四公子中,最无情的凌风公子。”他虽是初人江湖,但“武林四公子”名传天下,乃是当今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你若对个稍稍涉足武林的汉子念一句:“安乐风流,”他便立刻可以接着念道:“飘零端方,凌风无情,祥麟热肠!”因为这四句流传江湖的口语,正是描述这“武林四公子”为人的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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