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行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扑朔迷离
    展白心念转处,目光凝注在这凌风公子的身上,见他虽是怒极,但神色却仍然木无表情,不禁暗自感叹一声,忖道:“凌风公子无情客,无情最是凌风人。人道江湖传言难以听信,但此刻看来,虽不能尽信,却也并非全不可信的呢。”
    却见这凌风公子薄削的嘴唇,轻轻一撇,目光瞬也不瞬地在那黑衣女子面上凝注半晌,突地冷冷一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非但我的房间,我自己不能安排,竟连我的手下,都要劳动你来替我教训了,好,好──”冷笑连连,衣袖一拂,竟自转身向门外走去,那四条大汉愣了一愣,各自踌躇地望了那黑衫女子一眼,面目之上,满是进退维谷的尴尬之态。
    展白深深为这四条看来勇敢剽悍,其实却又如此怯懦的汉子悲哀,他无法了解世上生具奴才之性的人,怎会如此之多。
    他目光又缓缓转到那黑衣女子的背景上,只见她婀娜多姿的身躯,此刻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抖,仿佛微风中的柳丝一样,怔在那里,良久良久,突地幽幽长叹一声,春葱般的手掌轻轻向那四条满面恐慌的大汉一挥,宽大的衣袖,飘飘落了下来,一面缓缓说道:“公子走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四条大汉如获大赦,齐齐恭身答应一声缓缓退出门外转身匆忙地走了。
    这间幽静清雅的精室,便又恢复原来的清静,睡在床上的展白,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不安之意,却仍不能因之尽消,因为他此刻伤病方感稍愈,但体力未复,仍是虚弱无比,对任何事的发生,他都没有应变之力,而他此刻的存身之地,却又是如此的不安定,他自知随时都有遭受别人羞辱的危险,这是一个生性倔强高傲之人最难以忍受的怪事。
    但无论如何,他对这黑衣女子,却是无比感激的,嚅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够将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表达出来。
    哪知这黑衣女子突又长叹一声,似乎颇为忧郁地说道:“舍弟无知,不知做人之道,还请相公原谅他的狂妄才好。”
    语声是那么忧郁,使得展白不禁为之想起那中年美妇,因为她们说话的声音,竟是如此相似,而她忧郁的语声之中,却又含蕴着那么多的温柔,就像是宜人的春风一般,使得展白心中因方才的屈辱而受到的创伤,都为之平复起来。
    他讷讷地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那“凌风公子”虽然狂妄,但自己无论如何总是睡在人家的床上,应该请求原谅的,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呀!
    于是,他又暗中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这黑衣女子的背影,道:“小可飘泊孤零,一无所成……唉,姑娘如此对待于我,已使小可感激不尽,若再说这样的话,那小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他前面所说的两句话,本是心中自怨自艾,自责自惭的感觉,说了两句,忽然觉得自己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甚是不妥,便改变了语气,但心中却仍不禁暗暗谴责着自己:“怎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哪知这黑衣女子听了他的话,却又幽幽长叹一声,喃喃低语着道:“孤零飘泊……孤零飘泊又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总比困于樊笼之中要好得多了吧。”语气中的自怨自艾之意,竟似比展白还要浓厚十倍。
    展白不禁一愕,暗自忖道:“她生于如此豪富之家,平日养尊处优,只要她说一句话,便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争着去做,怎地言词之中却又如此哀伤幽怨?”
    他又想起那中年美妇的怨艾之色,似乎在这样华丽深沉的庭院中,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心事,而每个人的心事都是极不快活的,只是她们的心事究竟是什么,他却极难猜测出来而已。
    他心中正在感慨丛生,却见这黑衣少女柳腰轻轻一摆,竟自缓缓转过身来,展白心头一跳,不能自禁地将目光望向她面目之上──
    他的目光立刻凝结在她的面上了,几乎再也无法移动一下。
    他虽然拙于言词,却是极为聪慧之人,但是他此刻纵然用尽自己的智力思索,却也无法想出任何词汇来形容自己眼中所见到的面容。
    使他无法了解的,却是这全身黑衣的女子,面上竟亦蒙了一方黑纱,将她的樱唇和鼻端一齐掩住,但是黑纱上面所露出的春山黛眉,如水秋波,却是展白平生从未睹见的美丽,美丽得将这方平凡的黑纱,都映成一片炫目而神秘的光彩。
    她秋波淡淡向展白的身上一扫,眼波中那种幽怨、温柔的光亮,像是残春中的阳光,使得展白心中一荡,突然觉得天地间都变得温暖起来。
    这样感觉是展白平生未有过的,他虽然暗自镇摄着心神,想将自己目光收转,但是他的目光却像是寂寞的游子突然寻得一个温暖的家室,留恋地停留在她面上,无法移动。
    两人目光相对,那黑衣女子突地垂下头去,良久方始抬头,目光却又和展白的遇在一处。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展白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却是这黑衣少女的目光渐渐黯淡,目光中的忧郁之色,也越发重了,她突又柳腰一动,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门边。
    展白心中一凛,刹那之间,自责自惭之念又复大作,暗恨自己怎地如此孟浪,又暗恨自己方才怎会生出那种奇异的感觉。
    哪知这少女走到门边,脚步突地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晕过去了好多天,此刻身子一定虚弱得很,等一会我叫人送些东西来──”语声微顿,又道:“但是你却用不着谢我,这一切事都是有人托我做的,我不过是看他的面子而已。”语声未落,罗袖微拂,惊鸿般掠了出去。
    她前面几句话说的本来温柔无比,但语声一顿之后,却立刻变成冷冰冰的语气,这前后几句话让人听来,竟像不是一个人说的。
    展白目送她背影消失,却只觉室中仿佛飘散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眼前还浮着她婀娜的身影,而最后的几句话,也仍然在耳边荡漾着,就又生像是一枝冰冷的箭,由他的耳中刺人心里。
    于是他苦恼地抬起手来,扯动着自己头上的乱发,手臂虽仍痛苦,却抵不上他心中的痛苦,“这女子虽然有恩于我,却与我毫无瓜葛,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人?她如此对我,已是极留情面的了,我又何必为这种事苦恼?”
    他虽然暗中如此思忖,但不知怎地,心里却仍然放不下此事。
    他似乎觉得世上所有人对他的轻蔑,都比不上这黑衣女子对他的冷淡更令他难受,一面又不禁暗暗寻思:“她说,看他的面子,‘他’又是谁呢?怎地会将这种事托她做,而她也答应了?那么,他们之间……”他痛苦地扯动自己的头发……
    门外忽地轻咳一声,悄然走入一个青衣小婢,手里捧着一只碧玉茶盘,盘上放着一只碧玉盖碗,袅袅婷婷地走到展白身前,莲足轻错,微一裣衽,轻轻道:“请公子用汤!”说着,纤手动处,已将盖碗掀开。
    展白只觉满室清香扑面而来,心中还未及多作思索,这青衣小婢便又将盖碗捧到他面前,一面又从盘中取了个碧玉汤匙,一匙匙地将碗中参汤,喂人展白嘴里。
    展白茫然吃完了它,神气蓦觉一旺,但心里却更感难受,自己此刻直有如在接受着别人的施舍一样,而施舍自己的对象,却完全是为着另一个人的面子,而自己竟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他便恨不得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目光转处,却见门口又有人影微微一闪,接着便有一声轻脆的娇笑从门外传来,四周的寂静,似乎全都被它划开。
    但展白此刻的心情,却是极不适宜承受这种笑声的。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只见门外又已悄然走进一个婀娜的身影,手里竟又是端着一个青玉茶盘,盘上又是一只青玉盖碗,这身材婀娜的妙龄少女,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扶着纤腰,莲步依依,体态娉婷,像是柳丝似的,被微风吹了进来。
    展白此刻转过头去,这少女轻轻一笑,柔声问道:“公子,你可要吃些东西?呀──你已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哩。”
    她说话的声音这么娇柔,每句话的尾音都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月夜之下远方飘来的青玉箫声,箫声虽止,余音却久久不歇。
    但是这娇柔的语声听进展白的耳里,他紧皱着的双眉,却皱得更深了,他甚至觉得这娇柔的语声只不过是用来揶榆讽笑自己──“公子……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他不由暗“哼”一声,忖道:“施舍,又是施舍,”于是他大声叫了起来:“端出去,端出去。”
    这妙龄少女脚步已停在他的床前,此刻不禁为之一怔,道:“你这是干什么?”语声竟仍然是娇柔的。
    展白暗叹一声,心中突又觉得有些歉愧,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好意,自己如此相待,岂非太过无礼。不禁说道:“多谢姑娘的好意,不过──你还是端出去好了。”他语气虽已和缓得多,但头却仍未转回,只希望自己回过头来的时候,房中又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他便能静静地思索一下。哪知这少女却又娇笑一声,道:“你不想吃东西就算了,干嘛这么凶呀!人家费了好多心思,全心全意地帮了你这一次忙,你……你现在却要叫人家出去。”
    这几句话说得展白为之一怔,回过头来,只见站在自己床前的少女,一身锦衣,云鬓高挽,神态娇俏之中,却又流露出一种清雅高贵之气。
    这少女秋波一转,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脸上,突又娇笑道:“说真的,你对我这么凶,真是不应该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的忙,惹了多少麻烦?你呀……你真是不知好歹。”
    纤腰一扭,将手中的玉盘,放到展白床头的小几之上,自己的身躯,却轻轻坐到展白床侧,接着道:“来,我喂你吃东西,你要是生了气,尽管气,可别把自己气坏了,饿坏了肚子,那我可不答应!”展白呆呆地望着这少女,心里更加迷惑,他不用费心思索,便知道自己和这少女根本连面都未见过,但这少女此刻对自己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知交似的,既关怀又亲热,“她还帮过我的忙?”但帮的是什么忙,展白却完全不知道。
    一阵阵淡淡的幽香,随着窗外吹人的微风,吹进他的鼻端,他只觉这少女坐得越来越近,一张娇甜俏美的粉面,也似乎凑到自己眼前,他对这少女虽无恶感,但她这种肆无忌惮的大胆作风,却又使他心底泛起一种厌恶的感觉。
    他一正脸色,沉声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如果真的有恩于在下,在下日后必有以报答姑娘,但在下此刻并不想吃东西。再者男女独处一室,也该稍避瓜田李下之嫌,请姑娘还是留意些的好。”
    哪知这少女坐在床侧,一手支着床沿,一手支着下颔,一双明目,却望在屋顶上,生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等到展白的话说完,她方自缓缓垂下头来,眼角斜斜一瞟,却又立刻收回目光,望在自己的一双纤纤莲足上,低语道:“真的有恩于在下,真的,在下……”掩口噗嗤一笑,眼注流转,瞟了展白一眼:“难道你认为是假的吗?”玉手轻抬,一只春葱般的手指,笔直地指到展白面前:“告诉你,要不是我,你呀……你早就被人抬出去了。”语声轻柔娇脆,配合着她的眼波和动作,令人看来,只觉她举手抬目之间,都含蕴着万千种风情仪态,生像是她虽然在骂人,可是被骂的人却仍然有福了。
    展白呆呆地望着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一面暗中思忖:“如此说来,刚才那黑衣少女,便是受她所托了……”心念一转:“那么她是谁呢?难道她也是那凌风公子的姐妹不成?”仔细一看,这少女的俏甜娇丽,脱略形迹,虽和那黑衣少女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以及那凌风公子的狂妄高傲,冷酷无情,大不相同,但眉目之间,却和他们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无法了解这兄妹三人的生性怎会有如此的差异,一面却又不禁大为同情那中年美妇,试想有着这样三个儿女的母亲,对其身心的负担,又该是多么沉重哩!
    他虽然曾经听过“武林四公子”的声名,但对江湖中这声名极响的四位“公子”的家世,却只有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而已,仅知这四人家世俱都显赫无比,武功的师承,更是来历不凡,是以甚至在一眼瞥见“安乐公子”四个字时,都不能很快地想出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来。
    他沉思半晌,越思越糊涂,直到这少女又自一笑,问道:“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人家的话。
    “但是,我该如何来回答她的话呢?”他不禁又在踌躇:“感激?”这在一个倔强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多么难以表达的情感啊!他一面寻找着自己的答话,一面却又暗暗忖道:“她妈妈救了我,她哥哥要赶我出去,她姐姐替我解了围,却是受她的所托,但我又根本不认得她。唉──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本是一家人。但彼此的关系,为什么如此复杂呢?”
    他本就异常紊乱的思潮,此刻更是紊乱不堪,竟连一句该说的话都说不出来,方自定了定神,哪知身侧突地响起一个奇冷澈骨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她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展白心头一凛,转目望去,却见床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一身褴褛的衣衫,一头蓬松的乱发,颔下的胡须,更是乱得惊人,与这庭院中的一切都不大相称,只有那一双利如闪电的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目中的寒意,比语气中还重三分。
    这突来的怪人,这突来的问话,使得展白更加怔住了。
    那少女面上仍然带着春花般的笑容,也没有去望这怪人一眼,仿佛这怪人的出来,根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似的。
    乱发怪人眉峰微皱,冷冷又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展白失神地望着他,仍未答话,乱发怪人冷冷一笑,霍然伸出手来,残破的衣袖也随之扬起,带起一阵阵强劲的风声。
    那少女面上笑容未敛,突地一回身,抱住这乱发怪人的手臂,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怪人目中的威光,立刻尽敛,温柔地望了少女几眼,手臂一伸一缩,身形突地电闪而退,头也未回,便从开启的窗中掠了出去。
    窗户虽不小,但只架开一半,这怪人身形颀长,不知怎地,竟连望都未望一眼,便从那远比他身形狭小的窗中掠出,就像他背后长了眼睛,又像他身躯可以随意伸缩似的。
    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展白望着他的倏忽来去,心里更是惊疑,只觉自己所经所遇,都有如梦境一般。
    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展白格格一笑道:“你怕不怕他?”
    展白茫然摇了摇头,道:“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怕他?”
    这少女伸手一拢鬓角,又在展白的床侧坐了下来,一面仍自娇笑道:“你为什么不怕他?他的武功可真厉害呀,连大哥和爹爹都说他武功深不可测,只是他从来不和人动手,是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谁也不知道,可是……嘿嘿,要是有谁欺负了我呀,他老人家就不答应了,非将那人打个半死不可。”她语声微顿,又道:“上次一个从鲁北来的,叫什么‘三翅粉蝶’的家伙拜见爹爹,在花园里碰见了我,以为我好欺负,就对我说了两句难听的话,我心里又羞又气,正想动手教训他,但是还等不到我动手,雷大叔他老人家永远好像跟在我身后似的,那小子看见他老人家来到,还要逞威风,他老人家连话都没有说,轻轻一抬手,就将那小子活活地劈死在一丛玫瑰花下了,让他……死了还做个风流鬼。”
    她咭咭呱呱说了一大套,说到后来,又噗嗤笑出声来,这少女既像是轻佻,又像是天真,什么话都敢说。展白一面听着她的话,心中一面不停地思忖:“这乱发怪人是谁?怎地能在这深沉似海,有如侯门般的家庭中来去自女口?”
    又忖道:“她的爹爹到底是什么身份?怎地连采花大盗都会来拜见他?”
    听到后来,这少女说“三翅粉蝶”死在花下,还替他下了个“风流鬼”的注脚,又不禁在心中暗笑:“她怎地连这话都说得出口。”
    他却不知道这少女自幼娇纵成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更不知道什么是畏惧,此刻“噗嗤”一笑,又自说道:“方才雷大叔伸出手来,若不是我站在旁边,你这条小命也算完了,”她掩口一笑,忽又幽幽长叹了一声,双目望着窗外。
    展白见她忽而娇笑,忽而长叹,心中正自诧异,却听她接着道:“真奇怪,自从妈妈把你带回来那天,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
    她虽是天真未泯,娇纵成性,但下面的话,仍是说不下去,两颊微微一红,伸手一拢鬓发,方自接着道:“所以后来妈妈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就天天来看你,今天大哥从太湖回来,我就知道要糟,以大哥的脾气,一定会把你从他房里摔出来,妈妈不在,我又怕大哥,想来想去,只有搬出大姐来当救兵,你不知道,大姐的脾气可跟我不一样,一年之间,也难听到她说上句话,我说好说歹,央求了半天,才算把她请来,你呀……你却不领情。”
    展白虽本对她的放纵之态,极为不喜,但此刻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中亦不禁大生感激之情,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如此对待于我,在下实是感激不尽,哪有不领情的道理。”
    这少女面孔一板,故作嗔恼之态,道:“谁要你感激我,谁要你领情!”
    展白一愕,却见她又噗嗤笑出声来,纤手掇起衣角,缓缓弄着,道:“不过,只要你知道我对你好,不要再凶狠狠地对我,我就高兴了。”
    展白虽然极为拘谨,此刻心中亦不由微微一荡,只觉这少女对自己的情感竟是如此直率,不加半丝掩饰,他自幼孤零,长成后刻苦习武,一生之中几曾享受过这种温暖的情意,一时之间,不觉呆呆地愕住了,望着这少女,又直说不出话来。
    这少女垂着衣角,一面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问妈妈,妈妈也说不知道,真奇怪,妈妈也是跟大姐一样,平常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难得看到她老人家笑一笑,但对你却也像是很关心的样子,我本来以为你跟她老人家一定很熟,哪知她老人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展白微叹一声,前尘往事,又复涌上心头,心想:若不是那位中年美妇仗义援手,自己只怕此刻已暴尸荒野了。不禁暗叹忖道:“人家对我有如此大恩,我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目光转动,清了清喉咙,道:“令堂大人,高贵慈祥,有她慈航普渡,她老人家对我的恩情,实在使我铭感,姑娘如不见怪的话,不知可否将她老人家的名讳告诉我,也让我……”
    这少女格格一笑,截断了他的话,道:“看不出你,说话酸溜溜的,倒像个穷秀才。”
    展白面颊一红,却见她又道:“我爹爹姓慕容,我大哥、大姐也姓慕容,你猜我姓什么?”
    展白一呆,心想这少女真是憨得可以,怎地向我问这种话,难道我是呆子不成?口中却道:“姑娘想必也是姓慕容了。”
    哪知这少女却摇了摇头,拍手笑道:“你猜错了,我不姓慕容,我姓展,跟我妈妈的姓。”神色之间,极为高兴得意。
    展白心中暗笑,答道:“如此我当然猜不出了。”
    一面又不禁暗中思忖:“原来那位夫人与我竟是同姓。”
    却见那少女一笑又道:“看你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人,怎地连我们家的名字都没有听过?”言下之意,大有凡是武林中人都该知道她家的样子。
    展白凝注着她,只觉这少女娇憨之态,现于词色,心中原本以为她甚是佻达的感觉,此刻已荡然无存。
    那少女秋波一转,遇到他目光,不觉轻轻一笑,低声道:“告诉你,我叫展婉儿,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告诉我?你的爹爹妈妈还在吗?在哪里?你有没有……”
    微咬下唇,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接道:“太太。”
    她一连问了五句,句句都问着展白心中的创痛之处,他愣了半晌,长叹一声,说道:“在下也姓展,叫展白,家父家母都……都已故去了,我孤身飘泊,一无所成,连家父的深仇,都未得报。”
    他心中积郁多年,始终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此刻见这少女对自己有如此直率的情感,不觉将心中的积郁,都说了出来。
    只听得展婉儿眼圈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沿着她俏美的面颊缓缓流下。人类的情感,原本就是那么奇妙,有的人你对他相交一生,也不会听到他说出一句真心的话,另外一些人你与他匆匆一面,却会尽倾心事,展白越说越觉悲从中来,难以抑制,竟忘了自己倾诉的对象,不过是一个方才相识的娇憨少女。
    他的语声是低沉的,这间精雅的房间,也仿佛被悲哀的气氛充满。
    哪知他话未说完,窗外突又闪电般掠入一条人影,扑到展白的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你是谁?展云天是你什么人?”
    展白一惊之下,只觉自己的手腕,其痛欲折,不知不觉的手掌一松,掌中竟落下一团乱发来。
    原来他方才心情积郁难消,悲愤填膺,竟将自己的头发扯下一绺,此刻落在淡青色的锦衾上,便分外刺目。
    刹那之间,他心中既惊又奇,不知道这人怎会知道他爹爹的名字,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抬目望去,只见站在床前,抓着自己手臂的人,竟然就是方才那身躯颀长,潦倒褴褛的怪人“雷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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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血海深仇
    但展白生具傲骨,别人对他越是蛮横无理,越是能激起他的傲性。
    如果有人用暴力强迫他,就算刀斧架在颈上,他连眼眉都不会皱一皱!
    因此,这突然间去而复返的乱发怪人──雷大叔。虽然手如钢箍,紧握住他的手腕,使他的手臂剧痛如折,他仍然是不理不睬!
    “说!你是谁?”雷大叔怪目圆睁,厉光如电,紧盯着展白,厉声叱道:“你是不是展云天的后人?”
    雷大叔显然神情甚为激动,问展白这话时,双手竟微微发抖;但握住展白的手,可就无形中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展白感到被乱发怪人紧握之处,奇痛入骨,又加上他身有重病,兼负刀伤,无法运功和乱发怪人的手劲相抵,只痛的他面白气促,几乎昏死过去!
    但就在这种难言的剧痛之下,展白依旧咬牙苦撑着,不管那乱发怪人,是如何的穷凶恶极,仍然是闭紧嘴唇,给他来了个相应不理!
    在展白身旁坐着的如花少女,见他痛的脸色惨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芳心中老大不忍。又见展白虽在剧痛之下,仍然毫无乞饶求恕的神情,更为他的硬骨气,而暗暗心折。相反的,她对雷大叔这种粗暴举动,却有了老大的不高兴,只见她小嘴一嘟,说道:“大叔!你放手呀!看,都快要把人家的手折断了,叫人家怎么回答你的话?……”
    这雷大叔本来最疼婉儿,素常对婉儿的要求,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但在目前,这雷大叔却似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展婉儿使嗔撒娇,叫他放开握住展白的手,他竟恍如未闻,仍然双手紧握着展白的腕部关节,乱发蓬乱的脸上闪过无限的悲愤怅惘之情,双眼死死地盯在展白的脸上……
    “云天呀!云天!莫非真是苍天有眼,给你留下了后代吗?……啊!这一定是了……一定是了!一定是!我雷……”
    雷大叔狠狠地望了展白一会儿,忽然仰起脸来,一脸的肃穆之情,口中仿佛祈祷般地喃喃自语。
    但他刚刚说到此处,忽听婉儿一声惊叫:“哎哟!他死了!雷大叔!雷大叔!他死了呀……”
    雷大叔如大梦初醒,猛然低下头来,只见展白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口鼻之间似是已没有了气息!
    雷大叔──这武林奇人,想当年与霹雳剑展云天,义结金兰,情同生死,二人并道江湖,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仗义侠行!
    但在二人一次小别期间,忽然噩耗传来,武功侠行震惊天下的霹雳剑展云天,竟然被暗算惨死!
    当时的雷大叔,听到这个噩耗,几乎痛不欲生,立即赶到出事地点,洞庭君山绝顶。但,他不仅未能查到暗算展云天的凶手是谁,甚至连展云天的尸首都未找到!
    可是,君山绝顶的现场,却是一片零乱,树折草飞,断剑残戈,满地散落的暗器,到处皆是,尤其遗留在地上一滩滩殷红的血迹,东一片西一堆,染红了黄沙枯草,一切景况,均显示出是经过一场惨烈的凶杀所留下的痕迹!
    雷大叔见此光景,知道江湖上传言不假。当时,他曾悲愤得几乎发疯,也曾想到横剑自刎在君山绝顶,以酬报知交好友。
    但是,一个比死亡更大的欲望,使他活了下来!那就是,他想到了复仇!他要寻访到暗算杀死展云天的仇人,为他结义盟兄复仇!
    可是,他走遍天涯,踏破铁鞋,连杀死展云天的仇人是谁,他都未寻访出来,复仇就更无望了。
    事隔二十余年,他已经对万事都感到心灰意冷时,却为凌风公子的父亲,慕容庄主,仰慕他的侠名,重金礼聘,请他到慕容庄主的庄上充当一位门客!
    雷大叔本无意寄人篱下,但他又想到久访杀死义兄的仇人,杳无端绪,自己万念俱灰,落拓江湖,也不是个办法,武林四公子,新近崛起江湖,各自收罗拉拢武林高手,归其门下。几年的时间,武林四公子的门下,武林高手已经是成千论百,声势之隆,直可媲美春秋战国时代的四大公子了。
    自己暂在慕容庄主的庄上歇马,慕容庄上鱼龙混杂,说不定也许会把杀死义兄的仇人,查出个端倪来!
    因之,雷大叔落足在慕容庄上。
    慕容庄主,富可敌国,最讲究排场,不仅本家人豪华无比,就是对门下食客,也均是礼遇有加,一个个衣锦华裘。
    惟独雷大叔,筚路蓝褛,不修边幅。
    但慕容庄主,深知雷大叔武功高强,义气干云,所以对雷大叔的行止,丝毫不加干涉,并委以保护内宅的重任。
    慕容庄主的内宅,门禁森严,即三尺孩童,无呼唤也不得入内。
    这雷大叔一个草莽豪客,能够登堂入室,且住居于内宅之中,可以说是深蒙慕容庄主另眼相看了!
    至于雷大叔能在慕容庄主的门下,安心住下来,还不仅是为了酬答慕容庄主的赏识,而是因雷大叔特别喜欢婉儿,真比婉儿的亲生父母──慕容庄主夫妻,还要深一层。因此,雷大叔竟在慕容庄上久久住下来。
    可是,雷大叔对查访杀死义兄的仇人,却始终没放松过。
    数十年如一日,雷大叔时时惦记着,要为盟兄复仇。
    如今,竟大出意外地,叫他见到了似乎是盟兄展云天的后人!又叫他如何不心情激动?如何不失常呢?
    因为他从未听盟兄说过有妻室儿女。
    但,他今天见到展白,这少年人眉梢眼角间的英俊气概,极像盟兄当年的样子。
    他又在窗外,听少年对婉儿说,他也姓展,父亲惨死,至今连杀父仇人都不知是谁!
    因此,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语,对展白忍痛不住,昏死过去的情形,竟毫无所知。
    给展婉儿惊声一呼,雷大叔才如梦初醒,低头一看展白痛死过去,吓得忙把手松开,紧跟着伸出双手为展白推宫活穴!
    看到展白昏死的情状,展婉儿竟泫然欲泣!
    这貌比天仙,自幼娇纵成性的姑娘,包围追求她的武林子弟成千论百,富拟王侯的,武功高强的,貌比潘安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不计其数,但她从未把一个放进眼内。
    如今,却衷心爱上这穷愁潦倒,又有伤病在身的落拓少年!情之一字,真是令人不可理解的了。
    “姑娘!”雷大叔见婉儿哀伤的神情,深悔自己的孟浪,不该出手太重伤了这少年,心中老大不忍。于是温和地说道:“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死的!”
    “我,我恨死你了!……”婉儿听雷大叔一安慰她,反而忍不住存于眼眶内的泪水,像断线珍珠般,滴落在她锦绣的衣襟上。她心痛展白被雷大叔抓得痛昏过去,竟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可是,她话一出口,又觉得对一个非常疼爱自己的长辈,竟说出这样的话,有点不妥。停顿了一下,立即改变了口气。说道:“他,他若是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虽然她极力想改变口气,不愿说出对不起雷大叔的话来,但因为她太关心展白的安危,所以,说出口来的话,依然显得不太客气。
    雷大叔听了微微一愕,他自从到慕容庄上以来,爱护婉儿,甚于爱护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他连婚都没有结过,更不曾有过亲生女儿,但他相信.就算自己有了亲生女儿,爱女儿的心也不会超过爱婉儿的心。想不到婉儿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雷大叔不禁微微一愕……
    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事,雷大叔仅微微一愕,一边用双手为展白推宫活穴,—边转头望了婉儿一眼。
    见婉儿痴望着展白,满脸关怀之情,眼泪簌簌地落下,心中立刻明白了一大半。心中忖道:“看来我这刁钻的女娃儿,八成已经爱上这少年。啊!……我才是老糊涂,对一个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她的意中人,更能使她关心的吗……?”
    雷大叔想到这里,对婉儿无礼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说道:“婉儿,你不用心急!大叔负责还给你一个活……”
    雷大叔说至此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活什么呢?活情郎,活未婚夫,还是活爱人……总觉得怎么说也是不妥,不由尴尬地直用手抓胡子,干瞪眼……
    偏偏展婉儿,又是个天真未凿,娇憨无比的少女。她见雷大叔的怪样子,不由破涕为笑如雨后春花般说道:“活什么呀?大叔,你怎么不说了!”
    “活……活人!”雷大叔嗫嚅了半天,突然用手一拍自己的脑袋,到底让他想出来了这么一句恰当的话,脱口说出,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噗哧!”婉儿再也忍不住,不由笑出声来。娇笑倩兮地说道:“当然是活人了,难道我还要个‘死人’不成吗……?”
    婉儿笑着说至此处,突然脸孔一红,脉脉地低下头去,用手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然后又瞟了雷大叔一眼,见雷大叔正用一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眼光望着她,立刻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她,头垂得更低了,脸孔涨得更红了。
    有人说:“少女害羞的神情最美!”此话一点儿也不错。只见展婉儿,赛雪欺霜的粉白小脸上,烘染上一层朝霞般鲜艳的红晕,明如春水似的眼波,放出一种灿烂的光彩,盈盈欲流,娇艳明丽,纯美无比,不亚于一朵红睡莲,在晨露中迎着朝阳盛开,真是美丽极了!
    其实,雷大叔并不知道,展婉儿是为了什么,竟无端不胜娇羞?
    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猜测出,青春少女的心呢?
    原来展婉儿,在背地里常听到母亲管父亲叫“死人”,她天真少女的心上,便以为“死人”是“丈夫”的代名词。
    如今,她无意中把展白比做了“死人”,难怪她要脸红了……
    就在此时,展白在雷大叔一阵推拿之后,已然悠悠醒转,他缓缓地睁开眼来,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婉儿貌美如花的娇靥,但却朦胧不清,有如雾里看花……
    “水……”
    婉儿见他苏醒过来,神态高兴已极。听到他说要水立刻拿起茶几上的碧玉盖碗,先在温水里洗过,然后倒了一杯开水来,就在床上轻轻扶起展白的头来,把盖碗里的开水一口一口地喂给展白喝。……
    “唉!”雷大叔轻喟了一声,见这娇贵无比的慕容府中二千金,对一个落魄青年,竟是如此的温柔体贴。
    不由暗叹“情”字力量之伟大,真是不可思议……
    “谢……谢”展白就着婉儿的素手中,啜了几口水,人在神智已见清醒时,第一个是嗅觉,他鼻孔中嗅到一股如兰似麝的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
    第二个是视觉,他看到一张绝色少女的如花娇靥,紧紧贴在自己脸旁。
    第三个是触觉,他只觉软玉温香,自己正倒在一个纯美的少女怀中。不由脸孔发烧,一股说不出的缠绵滋味,竟使他心中一荡……
    这种温柔滋味,这种旖旎风光,是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的。他又见这如花少女,温柔地拥抱着自己,白玉似的素手,端着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自己,而且,那少女比春水更加明媚的双眼,含着无边厚爱,万缕柔情,望着自己。
    啊!这一切的一切,似梦似真,竟使他感动得不得了。
    口中嚅嚅地说了“谢谢!”两个字,突然又转头望见,立于床前的乱发怪人,两只比电闪还明亮的一双怪目,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他又感到这样亲密地偎在一个陌生少女的怀中,实在难为情,便挣扎着想坐起来!
    谁知他不挣扎还好,这猛力一挣,只觉左臂处的刀伤,一阵噬心的剧痛,不由使他咬牙皱眉,又颓然倒在少女的怀中!
    “哎呀!”展白天生傲骨,虽然急痛钻心,仍然咬牙皱眉,没有发出声来。但他这第二次又倒在婉儿的怀中,婉儿的手,正触到他的肩胛之处,婉儿只觉触手湿卤卤地一片,她还以为是自己不慎,泼溅出来的水。谁知待她抬手看清竟是鲜红的血,不由惊吓得尖叫起来!
    “怎么!”雷大叔不知婉儿为何如此惊惶?急上前来探视……
    “婉儿!”接着门外也传来一声惊呼,只见一个中年贵妇,环佩叮当,快步走进屋中,惊问道:“怎么了……他!……”
    这时雷大叔也看清楚,原来展白奋力一挣,竟把左臂上的创口,重新震裂,鲜血透衣,流了一床!
    中年贵妇满脸惊惶关切之容,一边伸出素手连点展白“臂儒”“心俞”穴,为展白止住流血,一边回头对锦衣少女说道:“婉儿,你去取一杯人参燕窝羹来,需要浓一点!”
    锦衣少女忙不迭地应了一声,飞快向门外跑去……
    “婉儿!”站在一旁的雷大叔,忽然叫住婉儿,说道:“不用去了。我这里有一颗丸药,人参燕窝虽能提神补血,但我这颗药丸,却比人参燕窝要强多了!”
    雷大叔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羊脂小瓶来。这羊脂小瓶只有鼻烟壶大小,外边包了几层绸布,雷大叔郑重地打开,看样子极为珍贵……
    “大叔的药也给他吃。”门外传来婉儿的声音:“人参燕窝汤侄女也去取……”说着已去远了。
    “这孩子向来是极热心的……”中年贵妇笑对雷大叔说。
    展白这次创口迸裂,虽然痛极,却未失去知觉。他咬牙苦忍着蚀心刺骨的剧痛,睁眼望着中年贵妇如慈母一样慈爱地关心着自己,暗想婉儿亲侍汤药,极热心地为自己奔跑,人家尊贵的身份地位,可以说是奴仆如云,一呼百诺,如今为着自己一个穷苦潦倒的人,竟肯降尊纡贵,尽心服侍自己,不由一丝温暖直袭心头,可又夹杂着无限感激这一粒来历不明的药丸,要挟自己……
    展白本是生具傲骨之人,又受尽了人世间的冷落,从不愿向人乞怜,更不愿接受别人的要挟。
    因此,在雷大叔要他说实话,才肯给他吃药时,竟转头面向墙壁,给雷大叔来了个不理不睬!
    这一来,把一个性情暴躁的雷大叔,气了个须眉皆炸!
    就连中年贵妇人,见展白对雷大叔的善意,竟做出无礼的样子,也不由深感意外。柔声说道:“孩子!这龙虎续命丹,功可起死回生,练武的人吃了,更可增长劲力,一般武林之人,连做梦想都想不到的!雷大叔,问你什么话,快回答大叔!你吃下这粒丹药,身上的伤病,都可以好了!而且,对你好处无穷哩……”
    中年贵妇,语调慈祥,态度和蔼可亲,对展白犹如慈母。
    可是,展白仍没有回过脸来,面向墙壁,说道:“我不希罕!”
    “气死我也!”雷大叔怒叫一声,说道:“难道我真是瞎了眼!我……”
    雷大叔神情激越,说至此处,竟语不成声。手拿龙虎续命丹。心中暗想:武林中人梦寐求之而不可得,自己不顾生命为少林寺尽了一次大力,少林掌门方丈为报答自己恩惠,才赠了这么一粒,自己珍藏在身上十五年之久,舍不得服用,如今,自己好心好意拿出来给他吃,却不值人家一顾……
    雷大叔越想越难过,手执那粒珍药左右为难。
    送出又不是收回也不是。如果此时自己再收回怀里,别人可能还会说自己是舍不得,把这粒丹药送人哩……
    “叭!”的一声脆响,任谁也想不到,雷大叔竟把一粒珍贵无比的灵药,一抖手摔在地上!
    在中年贵妇惊讶的,莫名所以的时候。雷大叔已经像电光石火似的,纵出室外!
    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展白情不由己的转回头来,只见乱发怪人已不在房中,中年贵妇一脸的惊异之容。
    “怎么回事?”展白不知何故,脱口问出。
    “唉!”中年贵妇轻喟了一声,说道:“孩子,你伤了大叔的心了……”
    “伤谁的心?”微风过处,展婉儿娇艳如花似的纤手托着一只玉盘,玉盘上放着一个碧玉盖碗,袅娜得如风回杨柳,快步走了进来。
    不等中年贵妇答言,婉儿却把玉盘放在茶几上,用手端起盖碗,掀了盖,先呶起小嘴吹了吹凉,然后拿了一个白玉羹匙,轻轻在碗内搅了一搅,立刻端至展白面前,娇笑说道:“来!吃吧,我喂你!”
    展白先不吃人参燕羹汤,含着疑问的眼光,问那中年贵妇道:“夫人,小可不愿吃他的药,怎么算是伤了他的心呢?”
    中年贵妇,没有回答展白的问话,仰脸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忽然低下头来,向展白问道:“雷大叔问你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谁?”展白见中年贵妇慈蔼如慈母,不忍拒绝回答。“又问我……”
    “娘!”这时,展婉儿却在一边插嘴道:“不要问那么多嘛!先让他吃,好不好!若不,他会……”
    “别打岔!”中年贵妇神色很庄重,阻止婉儿插嘴,一双美妙的凤目,只注视着展白,等他回答。
    “又问我展……”展白只有据实回答。但说到父亲的名字时,不禁激动的嘴唇发抖,说道:“……云天,是我的什么人?”
    听到展云天的名字,中年贵妇的神情,似乎一震。更加紧地问展白:“你为什么不回答雷大叔?展……云天,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展……云天是先父……”展白感激中年贵妇救命之恩,又加上中年贵妇待他如慈母,只有据实以答。
    中年贵妇听展白说出,展云天是他父亲,脸上顿现出一种无比惊奇之容,凤目中现出一种无比欣喜的光彩,张口欲言,但心情激动无比,竟一时哽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绝色锦衣美女──展婉儿,却不知展云天是何人,也未留意中年贵妇神色遽变,只端着人参燕窝汤,一只纤手拿着白玉匙,要喂展白吃,忽见展白掉头落泪,忙把白玉匙放进碗内,在衣襟内掏出一方绢帕,一边为展白拭泪,一边以万般温柔的声调说道:“不要哭嘛!来,擦干眼泪,吃下这碗人参燕窝汤,你的痛就会好啦!乖!听话,啊!……”
    这二八年华的少女,哪里是像跟一个尚比她大一两岁的少年说话,倒像是在哄孩子。
    展白心头感到一阵无比的异样……
    此时──
    忽然从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青衣小婢,进门来张望到中年贵妇,忙上前施礼说道:“夫人!……您在这里呀!叫小婢好找……老……爷子正急着……找夫人……”
    青衣小婢好似紧张过度,脸孔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
    中年贵妇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大愉快的神色,平静地问道:“老爷子找我有什么事?”
    “小婢不……不知道。”青衣小婢结巴地说:“老爷子正在发……发脾气,说叫夫人……快去!”
    中年贵妇似是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又望了倒在床上的展白一眼,向婉儿说道:“婉儿!你要好好照顾他,娘去去就来!”
    婉儿嗯了一声,中年贵妇即随着青衣小婢而去。
    这时,偌大一间华丽的卧室之中,只剩下婉儿与展白二人。
    展婉儿撒娇使赖,半哄带劝,一口一口地喂着展白吃了那碗人参燕窝汤。
    展白从母亲死后,天涯飘零,历尽世态炎凉,从来没有尝受过这般温情。只觉芳香扑鼻甜美如蜜的人参燕窝汤,从少女白玉般的纤手中,一口一口地喂进自己嘴里,这一甜直甜到心坎里,暖暖的热气,也随着人参燕窝汤,一直温暖到心窝!
    展白一边张嘴吃着,一边不住打量这位对待自己有着无比深情的绝美少女。
    见她身穿一袭剪裁合体的浅蓝色锦衣,那锦衣的质料非丝非绸,却柔飘光亮无比,使她曲线玲珑的娇体,妙韵天成,更见优美!
    浅蓝闪亮的锦衣领口,绣着一圈白色的小花,仿佛大海里涌起的白色浪花,清新纯美。
    少女周身的肌肤,白如凝脂,白玉般的粉颈,乌黑的秀发,袭盖着一朵朝霞里盛开的白莲般的椭圆小脸,细长的眉儿,如蝴蝶翅膀一样左右开展着,瑶鼻樱口,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顾盼生姿。笑时露出偏贝似的皓齿,嘴两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叫人看了意乱情迷……
    但最使人动心的,还不在她这脱尘出俗,美逾天仙的容貌。而是她那一种内在的气质,娇憨天真,毫无一点机心,纯洁善良的犹如天使!
    现在她娇躯依偎在床前,几与展白肌肤相接,展白一边张嘴接吃着少女一匙一匙送来的参汤,一边鼻孔中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处女之幽香,几疑身在梦中!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萍水相逢的绝美少女,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
    “在下……想问姑娘一句话。”在那青衣小婢叫走中年贵妇时,使展白想起中年贵妇在途中救自己时的忧郁神情,不知如此高贵慈祥的贵妇人,还会有什么心事?又想起这婉儿如此纯真善良,竟跟刚才那倨傲少年,与那冷若冰霜,神秘无比的黑衣蒙面女郎,像是兄弟姐妹似的,要是同胞兄弟姐妹,性格怎会如此不同?而那青衣小婢口中的老爷子又是谁?展白心中充满了疑问,禁不住问道:“不知姑娘……肯开诚相告否?”
    但,展白问出口来,才觉得探询人家的隐私,实有冒昧之嫌,不由得吞吞吐吐。
    “在下……姑娘……姑娘……在下……”婉儿模仿着展白的口吻,未说完先自花枝乱颤地笑起来。
    又说:“哎呀,酸死了!”
    展白脸孔一红……
    “白哥,有什么话尽管问好啦!”婉儿一片天真,上边的话只是觉得好玩,丝毫没有讥笑展白的成分。
    一见展白脸红,立刻止住了嬉笑,诚恳地说道:“如小妹知道的一定告诉你。不要姑娘,在下的,听着多见外!以后就叫我妹妹好啦!”
    “哪能……我实不敢当”……展白还想推辞,谁知婉儿接嘴道:“我们都姓展,没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白哥,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展白见婉儿虔诚,自己不好意思再推辞,便说道:“婉妹──”
    这一声婉妹,婉儿听了甚是开心,笑容如花。
    “那青衣小婢口中说的老爷子,是不是令尊……”
    婉儿抢着点了点头,展白继续问道:“令堂好像是不甚快乐,难道令尊与令堂……”
    婉儿笑容立敛频皱蛾眉,无限委婉地说道:“白哥,请你不要问我这些好不好,小妹不愿谈论上一辈人的事……”
    婉儿说到最后语声渐低,头也跟着低了下去。
    展白见婉儿幽怨之情,知道人家有难言之隐,便改口问道:“既是婉妹不愿说,愚兄不便再问。但是,愚兄还有一事,深感不解,为什么婉妹这样好,令兄却那么咄咄逼人?令姐又……”
    “不要谈他们啦!”婉儿又抬起头来,含着无限深情凝望着展白,说道:“也让小妹请问几个问题,白哥,你的病好了以后,准备作何打算?”
    展白蓦地听到婉儿如此一问,千端万绪,立刻压上心头,不由使他呆住了……
    “父仇不共戴天!”当然自己病愈之后,是要去为父亲报仇。但自己连父亲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且,又把父亲临死时,遗留下的宝剑及遗物,也给弄丢了。自己武功未成,举目无援,此后连个存身之处都没有。
    半途弃职,燕京镖局是无脸再回去,至于现在自己存身之处──这神秘不可测的地方,虽然中年贵妇及婉儿,对待自己甚好,但说不定人家是见自己伤病,才产生了同情,等到自己伤好病愈,万无久住之理。何况,还有那倨傲少年,及那疯颠的乱发怪人,自己想起来就寒心,就算让自己住,自己也住不下去……
    展白思及此处,顿感前途茫茫,充满了悲观与无望,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了!
    固然,展白处此悲观绝望之境,对人世一无留恋,一死毫不足惜。但想到父仇未报,自己又不能死。真应了那句忏语:“求生无路,欲死无门!”
    思及此处,展白真有英雄末路之感,不自觉地滴下几滴英雄泪来……
    “白哥!”谁知婉儿见展白怅望屋顶,默默无语,独自落泪,竟一探娇躯,伏在展白身上,双手抱住展白,用一种铁石之人听了,也会心软的温柔声调说道:“天角海涯,不管你走到哪里,展婉妹也不跟你分开!”
    这纯洁少女的真情流露,使展白心中大为感动,犹如在炎凉的人世之中,顿逢知己一般。寒冬里又出现了春天,绝望中又生出了希望,黑暗里有了光明,沙漠中开遍了花朵!
    这虽是虚幻的不可捉摸,但,又显得多么充实呢?
    展白情不由己地,也从被中探出双手,紧紧拥抱着婉儿,嘴中喃喃低语:“是的,我们永远不分开!永远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哼!”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冷的冷哼,有如一阵凛冽的寒风,刹那,把遍地的花朵吹落得无影无踪!
    “无耻的丫头,胆敢败坏门风!”冷哼过后,跟着传来一声,寒冷犹如冰窟雪窖的语声责骂。
    “大哥!”婉儿娇喝一声:“你敢欺侮我!”喝罢,婉儿从展白怀中挣起,飞掠至窗外!
    一阵争吵声,愈来愈远,终于听不到了……
    刹那之间展白仿佛觉得方才逸然的房间,于今又变得寂寞冷清起来,这盛夏的六月之夜,怎的有如此寂寞冷清的感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而脑海之中,却偏偏又混乱得很,自他在那小林中遇着安乐公子之后,一切世事就仿佛变得混乱不堪,他虽想静下思潮来仔细思量一遍,竟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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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洞中天地
    人类的情绪,的确奇怪得令人难以解释。有时,你在一个热闹无比的场合里,往往会有着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头脑,但是,当一切事都静下来的时候,你的思绪却往往会混乱起来。
    他暗自苦叹一声,方自合上眼帘,想安静地歇息一阵。
    哪知──
    就在这一刹那里,窗口又漫无声息地掠入一条人影,这人影身势之快,有如闪电,身形落下,脚尖在地面下只轻轻一点,便已落到床前,双手突地伸出,往展白的身上拍去。
    展白眼帘阖合,根本不知有人掠入屋来,此刻只听得床前有些微异声响动,他下意识地张开眼来,眼光动处,不禁脱口道:“雷大叔!你──”
    突地瞥见“雷大叔”面上一片狞恶之态,双手前伸,似乎要择人而噬,他心中不禁为之一寒,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这条掠窗而人的人影,正是方才突然离去的“雷大叔”。
    他方自伸出双手,往床上的展白拍去,听见展白的这一声呼声,似乎呆了一呆,手掌倏然顿住,两人目光相遇,“雷大叔”面上的狞恶之态,突然消去,一丝笑容,缓缓自眼角泛起。
    他呆呆地望了展白两眼,突地一把抬起展白,身形猛地一旋,脚尖微点,便又闪电般自窗中掠了出去。
    展白大惊之下,脱口惊呼一声,呼声未歇,他已被这似疯非疯,行事却件件超于常情常理之外的怪人“雷大叔”挟到园中。他心想挣扎,但周身无力,又想问问这“雷大叔”如此对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但转念一想,此人行事既是件件不近情理,就算问他,只怕也是无用。
    “雷大叔”身形一落窗外,微一点足,便斜斜往右跃去,就在他这微一点足间,展白勉强抬起头。
    目光往下打量一下,只见这庭园之中,林木葱郁,如花如锦,虽然处处均有亭台楼阁,但却被四下的假山湖石遮去大半,也就看不十分清楚,一眼望去,但觉这庭园之深沉广泛,竟是自己生平未见。
    他不禁为之暗中惊赞,方得再仔细看上一眼,但“雷大叔”身形又起,倏然几个起落,展白只觉四下的树木亭台山石,像风一样地倒退回去,眼中只能见到这些林木亭台山石的一点影子,这“雷大叔”身形之快,的确是惊人无比。
    瞬息之间仿佛掠至一道长廊,“雷大叔”身形便从这长廊下穿过,长廊尽头,竟是一座小山,这小山似真似假,虽然像假山,但假山却又不会如此高巍;若说它是真山,但真山却又不会如此玲珑;一条上山的坡道,依山曲折,山上林木森森,苍苍郁郁,更是方才庭园中所见之上。
    但“雷大叔”却不由这条山道掠上,身形一转,竟扑向这葱郁的山林之中,这一来展白心中更是惊悸难定,四下的林木树干,都似要向他身上迎面飞来,他只好闭上眼睛。
    心想无论这“雷大叔”要将自己带往何处,自己都无力反抗,只得听天由命了。
    他虽然闭上眼睛,却无法闭上耳朵,只觉得满耳风声如潮水击岸呼呼不绝。
    但是──
    他方自转念之间,这满耳的风声又一齐停住,却听得“雷大叔”道:“到了。”
    展白展开眼来,发觉自己此刻竟是置身于一间洞窟之中,星光从洞外映入,只见这洞中虽然十分幽黯,但石床石几,布置得却极为井然有序,而且十分洁净,这不但与“雷大叔”的外表不相称,而“雷大叔”会将展白带到这种地方来,更大大出乎展白的意料之外,他不禁暗中思忖:“这是什么地方?他将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雷大叔”说了那句“到了”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展白心里想问,但竟还是没有问出。
    只得任由这诡异神秘的怪人将他放到那张石床之上,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再次阖上眼帘,他想:无论什么事,谜底却总有揭解的时候。
    “雷大叔”立在床前,像是又将展白仔细地看了两眼,突又疾伸双手,往展白身上拍下──
    展白这次却没有张开眼来,他只觉“砰”然两掌,击在自己胸前,腰边,似是痛极,又似是酸极。
    他大叫一声,张开眼来,模糊中只见到“雷大叔”丑怪的面容,和洞外的一线天光。
    接着,他便茫然失去知觉,世间纵有千万件事发生,他都不知道。
    这其间,世上是否有事发生呢?
    安乐公子云铮,以及“摩云神手”向冲天,追向那突然现身,自云铮手上夺去碧剑的神秘人影,是否追得上呢?
    这神秘人影是谁?为什么甘冒大险,自武林中赫赫有名,威镇一方的“安乐公子”手中,夺去这柄“无情碧剑”呢?
    还有,这神秘深沉的庭园中的兄弟姐妹,是否会因他失踪而又生出许多事端?
    这一切,展白都无法知道,依然在他已苏醒的时候。
    他醒转来的时候,洞窟中仍然是一片漆黑,甚至比他来时更黝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但却像是没有睁开时一样,因为他虽然睁开眼来,却仍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难道此刻仍然是深夜?
    但深夜之中,也该有一些黯淡的光线呀!
    于是他便想挣扎着坐起来,哪知他身躯一动,便已轻灵而不费事地坐了起来,以前的病痛与疲惫无力,此刻竟已消失无影。
    他惊呼,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自幼以长,他也曾受过不少次病魔的折磨,但却从未一次,病痛的消失,竟有如此之快的。
    他旋身下了床,四下仍是暗不见物,他迟疑着,喊了一声:“雷大叔!”
    四下寂无应声,这诡异神秘的“雷大叔”,此刻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如此黑暗中,他虽然站了起来,却不敢随意移动脚步,略一展动手脚,各处却轻灵如前,甚至比往昔更轻灵了些。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但站了许久,突地感觉到有些微风,吹到他身上。
    他奇怪,在这暗五天光的地方,怎会有微风吹进来呢?
    于是他摸索着,向微风吹来的方向,缓缓地走了过去,他发觉自己走到一片山石前,而微风,竟就是从这山石上吹入的。
    他更大惑不解了:“山石之上,怎会有风吹进来呢?”
    他伸出手掌,在这片小石上缓缓摸索着,于是他发觉这片小石四周上有十数个龙眼大小的洞,微风,便是从这小洞中吹入的。
    “既有风吹进来了,为什么却没有光线一齐透入呢?”
    他暗问着自己,一面却也为自己寻得了答案!
    “想必是这些小洞也是通向一个黑暗的地方,但这地方,却是可以透人天风的。”
    于是,他对自己置身之地,便有了些了解,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闭上眼睛,良久,再张开来,希冀能看到一些东西,但伸手处,却仍然是黑暗不见五指。
    这浓重的黑暗使得这地方虽有天风,空气却仍旧使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坐下来思索,但此时此地,他又怎能专心思索呢?短暂的黑暗已能使人发狂,何况如此漫天的黑暗!
    再站起来,他暗中分辨着方才自己卧倒时,所见的这座洞口,摸索着走到那里,伸手一摸──
    呀!这原先的洞口,此刻竟变成了一片石壁,他发狂了似地在这片山石上下左右都仔细摸了一遍,这片山石竟是如此完整,完整得竟没有裂隙。
    那么,方才的洞口到哪里去了呢?
    这山窟若是没有出口,那么,自己方才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他真的完全困惑了,沿着这片石壁他向右走去。转了个拐角,伸手处,突地触到一包麻袋,麻袋中装着的,像是糍粑一类的小食物,麻袋旁似乎还有一缸清水,他俯下头,闻了闻,这缸清水似乎还散发着一种香气,似是酒香,又似是菜香。
    他忍不住喝了一口,水的滋味,也似乎是不可形容的香甜,香甜中又带入些苦涩,一生之中,他竟从未喝过类似这样的“水”,他又喝了一口,清凉的“水”,使得他精神镇定不少。
    于是他再摸索着走过去,一张石几,两张石椅。石几上空无一物,突然摸到薄薄的一册书籍,他忍不住将之拿到手上,但转念一想,这种黑暗的地方,纵有书籍,却又有什么用呢?
    再走过去,又是一个转角,过去便是那片微风吹入的山壁,然后,他又回到石床边,似是他失望了,也迷惑了,这个洞窟之中,竟似真的没有一个像是出口的地方。
    在床上他不知坐了多久,又不知睡了多久,站起来,走到水缸边,喝两口水,从麻袋取了一块东西出来,咬了一口,又是奇怪的滋味,他长叹频频,怎地自己一生中,会有如此奇的遭遇。
    思潮紊乱,百般无聊。
    他摸索着拿起那本书,走回床侧,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在这无聊的时光中有消遣的东西,可是没有光线,又怎能看书呢?
    他无可奈何地将书页翻动着,突地发现,书上的字迹,竟像有些凸出的样子,那想必是为石刻时聚墨过多,或者是抄写时聚墨太浓,无论如何,他的心,狂喜地跳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无聊时候里,他总算有了可以消遣的东西。
    从第一个字摸起,呀,不能阅读,而只能如此摸索,可的确是件苦事,他忽然有了盲人的痛苦,也开始体会到盲人的痛苦。
    一笔一画,一撇一横,他叹着气,摸索着,终于,他脱口呼道:“气!”
    第一个字,是“气”字,那么第二个字呢?终于,他也摸了出来,那是个“混”。
    摸出了两个字,他信心大增,下面的字,他便更仔细而耐心地摸着,于是,他又摸出了。
    “沌,清,浊。”三个字。
    第六个字他摸得极快,因为那又是个“清”字,第七字,“升”,第八个字,又是“混”,第九个字,“降”,第十个字,“道”,第十一个字,他摸得极快,因为那是个“一”字,第十二个字,“法”,第十三个字,他摸了更久,才摸出是个“众”字。
    阅读十三个字,那几乎在霎眼之间便可完成,可是要摸出十三个字,即的确是件困难的事,他歇了口气,伸了伸手,手指却像是有些麻木了,时间更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这十三个字低念一遍!
    “气混沌清浊清升混降道一法众……”
    于是,他茫然了,这十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他无法了解,只得集中思索,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暗中思索着道:“气,大概是说真气一类的气的,是混沌的,清浊不问,要想清气升,浊气降,道理只有一个,但是方法却有许多──”
    “呀!这十三个字,是不是这样的意思?”
    他只能猜测,却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于是他起来喝了两口水,又吃了些东西,便再摸下去,只觉下面的句子,越来越繁复深奥,他每摸一个字,便要停下来思索许久,在摸下一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还在不断地思索着上一个字的意义,这样,他摸得便更加慢了。
    时间,便在这摸索的苦思之下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只道那一缸高达五尺,粗不能合抱的水缸中的“水”已几近喝完,而那麻袋中的“食物”也似剩无几了。
    但见他此刻却并没有来为这些生活上必须的东西发愁,因为这本薄薄的书册上的字迹,已吸引了他大部分心神。
    他再也想不到这薄薄的一本书册上,所记载的东西,竟是深渊如沧海,这其中每字都像是有着一个特别的意义,而第一个意义即又都是武学中极深奥的精妙之处。
    展白天性本极好武,只苦于未遇明师,此刻他发觉了这种武学秘笈,怎会不欢喜如狂,别的事,他便一概不放在心上了。
    他对字迹的摸索,虽然越来越觉容易,但是书中的字句,却越来越难以明了,往往一个字他要详思许久,而且要承上顾下,再分辨哪个字相连是一句话,到哪里才能成一段落,因之,他的进展反而越来越慢。
    但是任何事只要有了开始,便会有结束的一天,何况他是如此有恒心。
    终于,一天,当他将最后一个字都辨清的时候,他的心,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起来。他卧在床上,仔细地再将这册书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仔细地思索一遍,此刻他已能将这册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毫不困难地背诵出来。
    他思索得越深,狂喜的心,便也跳动得越厉害,因为他每思索一遍,便发觉这其中所含的武学精妙,竟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于是他开始依着这秘笈上所记载的方法,练习起来。
    摸索着的日子虽然是困苦的,但一切困苦,他此刻都已得到了报偿,因为他发觉依着这本书上的方法来修习内功,进境竟是无比的迅速,这和以前他苦练武功的时候,其难易之别,真是判若霄壤。
    他休息的时候越来越少,因为又发觉自己的精神此刻竟是如此充沛,他再也不去想别的东西,因为这些武学的精妙,已使他无暇旁骛。
    哪知──
    过了不知多少黑暗的日子,他盘膝坐在床上,继续着他内功的修习。
    当他意与神合,心无杂念的时候,他发觉他身下的石床,竟突地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大惊之下,猛提一口真气,身躯便又轻灵而曼妙地跃到地上,凝神戒备,他不知道在自己一生之中,现在又将遇着什么奇怪的变化。
    石床仍在缓缓移动着,山壁外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这笑声竟冲过山壁,传人他的耳里,他紧张的期待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已因着这紧张的期待而绷起如弓弦了。
    “轰咚!”一声巨响,一线天光破壁而入,在石床后边的石壁上,竟现出一个数尺大的洞来!
    展白大吃一惊,心想:“什么力量可以把这整座石壁震开?……”
    但,展白惊诧未定,笑声震耳,破口之处,陡然涌现一个颀长的人影!
    颀长人影,背光而立,展白视线突然由暗到明,一时之间,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只能看到那颀长人影,满头乱发飞蓬,长衣在微风中,扑扑飘扬,当洞口而立!
    颀长人影,哈哈大笑,石壁回音,笑声震耳,嗡嗡不绝!
    颀长人影身形一晃,倏然撤身站在石床上。
    展白再凝神一看,原来竟是那乱发怪人,“雷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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