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1章一诺千金
    十云听了怒真人的话,却垂下头,还是半步也没有动。
    怒真人怒道:“你聋了么?”
    十云道:“弟子没有聋。”
    怒真人道:“没有聋为何还不过去?”
    十云垂首道:“弟子不敢。”
    怒真人大怒道:“你怕什么?就算凤三要来拦你,也有我接着,徒弟对徒弟,师父对师父,你有什么不敢?”
    十云道:“弟子……弟子还是不敢。”
    怒真人反手一掌掴了过去,喝道:“你去不去?”
    十云半边脸都已被打红了,却仍是心平气和,神色不动,柔声道:“弟子从来不敢和妇人、女子动手。”
    怒真人跳了起来,喝道:“女子若要宰你,你难道就乖乖地伸脑袋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是十几个耳光掴过去。
    十云站在那边挨着,也不闪避,微笑道:“这位姑娘并没有要宰我。”
    世上竟有这样的师父,这样的徒弟,众人不禁都看呆了。
    朱泪儿见到这小道士挨揍,心里本觉开心得很,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骂的是你,你自己为何不敢动手?”
    怒真人暴跳如雷,道:“我老人家若和你这种黄毛丫头动手,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朱泪儿冷笑道:“无理取闹,乱打徒弟,难道就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么?”
    别人只道怒真人这回不被气疯才怪,
    谁知怒真人瞪了她半晌,竞哈哈一笑,道:“好个小丫头,胆子可真不小。”
    他竟一点也不气了,众人却又不觉怔住。
    海棠夫人目光一直在望向朱泪儿,忽然柔声道:“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呀?”
    朱泪儿淡淡道:“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君海棠失笑道:“和我差不多?你可知道我有多大了?”
    朱泪儿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脸,大概是二十左右。”
    君海棠情不自禁,摸了摸脸,笑道:“真的么?”
    朱泪儿又道:“看你的身材,也不过只有二十左右。”
    君海棠银铃般娇笑起来,道:“小妹妹,你真会说话。”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轻的,尤其是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更恨不得别人说她只有十八。
    朱泪儿懒洋洋又瞟了她一眼,道:“看你的这双手,却最多只有十八。”
    君海棠不由自主,将手仲了出来。
    谁知朱泪儿已又悠然接着道:“三样加起来,是五十八,看来你还不到六十岁,是么?”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几乎都忍不住要笑出来,就连凤三先生部有些忍俊不住,但在海棠夫人面前,谁也不便真的笑出。
    只有君海棠是真的笑不出了,俞佩玉想起她月下相待之情,想起她的徒弟林黛羽,立刻打岔道:“来的难道只有四位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在下等知道凤老前辈客居不便,所以其余的几位朋友,都在楼下相候。”
    朱泪儿冷笑道:“你所以为就凭你们四个人已足够对付咱们了?还是怕咱们逃走,所以叫别的人先封住去路。”
    俞放鹤淡淡道:“姑娘你若真的认为自己言词锋利,那就未免错了,试想以怒真人、君夫人这样的身份,又怎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和一个小小的姑娘斗嘴。”
    朱泪儿道:“但你现在为什么要和我斗嘴呢?你难道自己觉得自己身份低些么?”
    俞放鹤呆了呆,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干咳一声,道:“在下等此番的来意,凤老前辈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不等凤三先生答话,立刻又接着道:“在下此来,只是要向凤老前辈讨一个人。”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道:“凤老前辈当然也已知道,在下等要讨的人,就是这位朱姑娘。”
    凤三先生道:“哦?”
    俞放鹤接着道:“只因这位朱姑娘,这几年来颇做了些事,令江湖朋友不满,在下忝居此位,不得不冒昧前来,以求公道,只要凤老前辈高抬贵手,让在下将朱姑娘带走,在下保证必定公平处理此事,而且绝不再打扰前辈之静养。”
    凤三先生道:“哦……”
    他竟只是一连“哦”了三声,毫无反应,俞放鹤倒怔住了,也不知他的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过了半晌,才听得凤三先生长长叹了一声,道:“你居然敢到风某面前来讨人,胆子总算不小。”
    俞放鹤淡淡笑道:“这只因今日之凤三先生,已非昔日凤三先生了。”
    凤三先生目光忽然转到怒真人身上,道:“说话的是他们,动手的只怕是你,是么?”
    怒真人大笑道:“不错,凤三虽已非昔日之凤三,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除了某家之外,只怕还没有人能接得住你。”
    凤三先生道:“很好……四弟,你就去接他几招吧。”
    俞佩玉应声而出,抱拳道:“如此就请道长赐招。”
    站出来的竟是俞佩玉,怒真人、俞放鹤、红莲花、君海棠不觉全都怔住了,怒真人忍不住大怒道:“你竟叫这毛头小伙子来和某家动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三先生阖起眼睛,不再说话。
    朱泪儿悠然道:“这意思你还不懂么?”
    怒真人吼道:“我就是不懂。”
    朱泪儿道:“就凭你这点道行,想和我三叔动手,还差得远哩,日后若是传说出去,岂非要说他老人家以大欺小。”
    怒真人跳了起来,怒吼道:“但我又怎能和这小子动手,他连我徒弟都打不过……”
    凤三先生冷冷道:“今日之凤三,纵或已非昔日之凤三,今日之俞佩玉,也非昔日之俞佩玉丁。”
    俞放鹤目光闪动,忽然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难道就凭他的一战就可做主么?”
    凤三先生道:“正是。”
    俞放鹤道:“他若败了,又当如何?”
    朱泪儿大声道:“我四叔若败了,我立刻就跟着你走,任凭你处治。”
    俞放鹤道:“此话当真?”
    凤三先生道:“凭你难道也信不过凤某?”
    俞放鹤目中忍不住露出狂喜之色,道:“既是如此,道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怒真人大怒道:“你也来叫我和这种后生小子动手?”
    俞放鹤微笑道:“这位俞公子此刻既已是凤三先生的兄弟,道长和他动手,也就算不得以大欺小了,是么?”
    君海棠嫣然说道:“不错,凤三先生的兄弟和道长动手,无论怎么说,都不能算是辱没了道长的身份。”
    朱泪。儿悠悠道:“只不过,你们的道长若败了,又当如何?”
    怒真人又跳了起来,大怒道:“某家若败了,就跟他叩三个头,叫他师父。”
    朱泪儿笑道:“这倒不敢当,我四叔若收了你这么样一个整天发脾气的徒弟,岂非也要变得头大如斗。”
    怒真人狂吼道:“某家在五十招内若不能要他躺下,立刻掉头就走。”
    他本来还是一心不愿出手的,但现在简直被气疯了,已变得非和俞佩玉打一架不可,谁也休想拦得住他。
    朱泪儿笑道:“五十招……就算五百招……你也休想摸着我四叔一片衣服,只不过……你虽如此说,别人的意思又如何?”
    俞放鹤微笑道:“就算三百招吧……三百招内,怒真人若还胜不了这位俞公子,我等立刻鞠躬而退,绝不再来打扰。”
    朱泪儿瞟了君海棠一眼,道:“你呢?”
    君海棠嫣然道:“俞公子是我的老朋友,我只望怒真人将他打躺下时,莫要伤了他才好。”
    朱泪儿眼睛瞟向红莲花,道:“你呢?”
    红莲花目光深沉,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冷冷道:“好!”
    包括红莲花在内,谁也不信俞佩玉能挡得住怒真人三百招的,只因大家都见过俞佩玉的武功,只道俞佩玉能挡得住十云五百招,已是大为不易,若能接得住怒真人五十招,已是奇迹出现了。
    朱泪儿道:“既然这样说定了,没有别人会再来啰嗦了么?”
    怒真人大吼道:“若还有别人啰嗦,某家先拧下他的脑袋。”
    他似已憋不住了,狂吼着又道:“姓俞的,你好生出手吧,某家先让你三招。”
    ×××
    俞佩玉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肩头已担起了副千斤重担,本来紧张已极,但等到真和怒真人面临相对时,他反而松弛了下来。
    他告诉自己:“无沦如何,怒真人也不过只是个‘人’而已,我义何必一定要畏惧于他?”
    别人在说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别人在做什么,他也全都没有听见,他已全神贯注在怒真人身上。
    他忽然发现怒真人的一双眼睛、眉毛和双手都不是一样大的,右边的总比左边小些,鼻孔里有三根很黑很粗的毛露出来,前胸的衣服上有块油渍,左面的袖口已被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白布衬里。
    他又发现怒真人的左眼在跳,嘴角在抽动,右手的五根指头都颤抖起来,左手五指却伸得笔直……
    这些都是丝毫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在俞佩玉心神集中下,每一个微小的特征,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竟都变得明显起来,他从未如此全神贯注地来看一个人,也从未想到能将一个人看得如此清楚。
    到后来怒真人的一个鼻子在他眼中也仿佛变得有磨盘那么大,他几乎能看得出这鼻子上有多少个毛孔。
    ×××
    怒真人的狂吼声,俞佩玉竟没有听到,怒真人已有两次催他出手,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这小子莫非已被吓呆了么?”
    俞放鹤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怒真人忍不住又暴跳如雷起来,吼道:“你……”
    谁知这次他的脚刚跳起来,吼声刚出口,木头人一般呆立那里的俞佩玉,忽然像箭一般蹿出。
    他手掌也已流云般切向怒真人膝头。
    要知像怒真人这样的绝顶高手,武功与心神合一,平时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有意无意地与武功配合。
    这正如精于舞蹈之人,平日动作也自然特别优美一般。
    所以他纵然随意站着,全身也自然无懈可击。
    但无论是谁,在怒火发作,暴跳如雷时,动作就难免涣散,两只脚若离了地而不踢人,下盘更难免有空门露出。
    俞佩玉全神贯注,正是要找他的弱点,这一掌正是攻向他全身上下气力最弱,防守最疏的一环。
    怒真人也不免吃了一惊,瘦小的身形忽然在半空中陀螺般一转,手足俱已反向俞佩玉击出。
    这一着连踢带打,以攻为守,果然是妙着,可见怒真人果然不愧为当今顶尖高手,纵遇危机,也丝毫不乱。
    朱泪儿却大声冷笑道:“让三招?哼。”
    这一招既所以攻为守,自然就算不得在让招了。
    怒真人忽然长啸一声,身子竟已在啸声中骤然退出。
    他手足本向前击,身子却忽然向后退出,看来真好像有人在后面用绳子拉他似的,若是常人见着,只怕要以为这是魔术。
    但在这小楼上的,却可以说无一不是武林高手,都已看出怒真人竟以长啸鼓气,将自己身子反激而出。
    至于为何有气喷出时,人却向相反方向射出,这道理那时虽还无人懂得,但怒真人气功之妙,却是人人都看得出的。
    就连红莲花都不禁为之动容,失声道:“好气功。”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以帮主看来,这位俞公子可挡得了真人多少招?”
    红莲花面上像是有种惋惜之色,沉吟道:“最多只怕也不过百招左右。”
    俞放鹤转向海棠夫人,含笑道:“夫人的看法呢?”
    君海棠笑道:“红莲帮主目光如炬,他的看法还会错么?”
    她和红莲花两人,自始至终,从未向郭翩仙那边瞧过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那边角落里还躲着个人似的。
    郭翩仙心里本在暗暗欢喜,此刻听了他们的话,才突然一惊,暗道:“这小楼总共才这么点大的地方,就算我藏的地方甚是黝黯,以他们的目力又怎会瞧不见,他们这只不过是明知俞佩玉绝非怒真人的敌手,明知这楼上没有一个人能跑得了的,所以才故作大方而已。”
    一念至此,郭翩仙已是汗流浃背。
    这时怒真人早已让过三招,展开了攻势。
    他招式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精彩奇突之处,似乎与他的盛名不符,但是看了三五招后,他招式的威力,就渐渐显了出来。
    只见他招式虽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间却接得天衣无缝,有时上下两招,明明是背道而驰,所用的手法和攻击的方位俱都绝不相同,若是换了别人,纵能将这两招连在一起,也必定勉强得很,但在他手里使出来,却像是天生就该连接在一起的。
    朱泪儿暗中本在冷笑:“原来大名鼎鼎的怒真人,也不过如此。”
    但看了几招后,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
    这些平平无奇的招式,竟是越看越觉可怕,每一招都如铜锤巨斧,重击而下,而且一招跟着一招,连绵不尽,永不断绝,就连旁观的人,都觉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何况首当其冲的俞佩玉。
    朱泪儿忍不住瞧了凤三先生一眼,嘴里虽未说话,目光却无异在问:“你看俞佩玉真能挡得了他三百招么?”
    谁知凤三先生竟已闭起了眼睛,对当前这一场有关他生死荣辱的大战,他竟连瞧都不瞧一眼。
    转眼间三十招已过,怒真人的招式越见凌厉威猛,俞佩玉简直已好像只有挨打的份儿,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每施出一招前,看来都像是要先想一想,而高手相争,又哪里容得他有考虑思索的余地。
    三十招过后,胜负似乎就已成了定局,大家都已认定俞佩玉若能支持到百招以上,就算不容易了。
    俞放鹤忽然一笑,道:“如此精彩的大战,当真是百年难见,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十云微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将四面帘子都拉开来,让大家都能瞧得见好么?”
    俞放鹤笑道:“那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云不等他说完,早巳将四面窗帘都拉开来。
    窗外风声倍厉,夜色沉重,天地间也似充满一种肃杀之意,但四面屋脊上,却有许多人冒着风寒,站在那里。
    窗帘一拉开后,屋脊上的人更越来越多。
    郭翩仙方才本来还想乘乱逃出,此刻也知道自己就算是肋生双翅,只怕也难以飞出去。
    他暗中叹了口气,索性站了起来,向海棠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显得既是惊奇,又是欢喜,就像是终于见过了久别多年的情侣,只差没有立刻奔过去,拉起她的手,向她叙说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了。
    怎奈海棠夫人还是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就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却含笑向俞放鹤道:“有件事我实在觉得奇怪极了。”
    俞放鹤道:“夫人有何奇怪之处?”
    海棠夫人道:“盟主你看怒真人的招式之沉威,比起昔日的天钢道长如何?”
    俞放鹤微笑道:“昆仑绝技,凌厉无双,天钢道长功力之深,招式之猛,更久已为海内武林同道所共仰,只不过……”
    海棠夫人道:“只不过比起怒真人来,还稍逊一筹,是么?”
    俞放鹤微笑不语,自然就等于是默认了。
    海棠夫人道:“十多年前,我随先师到昆仑的时候,恰巧瞧见天钢道长和人动手,对方好像是一位来自西域的喇嘛,功力也惊人得很。”
    俞放鹤道:“那想必就是号称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红云大喇嘛,此人和昆仑派宿怨极深,上昆仑挑战,已不止一次了。”
    海棠夫人道:“那次我距离他们动手之处,没有十丈,也有七八丈,但天钢道长一招击出时,我还是能觉得寒风扑面,连衣服都被震动得簌簌直响,现在,怒真人就在我们面前出招,我为什么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俞放鹤笑了笑,道:“这只因真人已能将内力收发由心,控制自如,每一招击出,力道都只集中在俞公子一个人的身上,绝不肯有丝毫浪费外溢,一击不中,力量就立刻收回,是以除了俞公子外,谁也感觉不出。”
    他又笑了笑,接道:“否则莫说你我,就连这小楼,只怕也早已被震坍了。”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悠悠道:“幸好我不是俞佩玉,我想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的。”
    朱泪儿冷笑道:“但也未必如你想像中那般难受。”
    海棠夫人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朱泪儿再不理她,只是喃喃数着道:“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她数得实在未免太快了些,其实这时怒真人和俞佩玉只不过拆了八十多招而已,但俞放鹤等人既已算定俞佩玉再也接不下三百招,所以也没有人和她计较。
    俞佩玉此刻就像是只钉子,虽然被一柄巨大的铁锤不断地敲击着,但铁锤若想将钉子敲弯,却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发现怒真人的招式虽猛,但却并没有将他逼得很紧,有时他遇着险招,急切间想不出破解的招式,怒真人反而会在有意无意间网开一面,等他一等,他心念转动,出招就更慢了。
    朱泪儿却数得更快,嘴里不停地念着道:“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俞放鹤瞧了红莲花一眼,微笑道:“一百招已过了,想不到他竟还能支持下去。”
    红莲花淡淡道:“的确想不到。”
    十云忽然道:“这位俞公子的内力,像是忽然增加了许多,是么?”
    红莲花道:“不错。”
    十云叹道:“一个人的内力,竟能在半日之间忽然增强这么多,倒的确令人不解。”
    俞放鹤微笑道:“但道兄只管放心,他内力就算增强得再多,也还是挡不住令师一百招的。”
    十云道:“可是此刻一百招已过了。”
    俞放鹤道:“那只不过是令师存心想看看他的武功深浅和招式路数而已,否则,在第八十六招时,俞公子已无法支持得住了,是么?”
    他这话虽然向十云说的,但声音却故意说得很大,像是惟恐怒真人听不见,怒真人果然大笑道:“不错,我正是要瞧瞧凤三究竟传给了他一些什么惊人的功夫,但现在却已瞧得差不多了。”
    狂笑声中,招式骤然加紧。
    谁知俞佩玉变招拆招,竟也跟着快了。
    要知俞佩玉纵然聪明绝顶,凤三先生纵然不惜将绝技倾囊相授,但在短短半日中,他能学会的仍不多。
    所以他与怒真人交手时所用的招式,大多是临时创出的,出招自然难免缓慢,但百余招拆过后,他灵机触动,创出的招式已有很多,招式的变化,也渐渐纯熟,这正如与高手对弈,纵是初学下棋的,也会被逼得触动灵机,下出一两手连他自己都梦想不到的妙着。
    俞佩玉的招式,正也是被逼出来的。
    只听朱泪儿道:“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俞放鹤忽然笑道:“姑娘只怕数错了,此刻只不过才一百五十三而已。”
    他本觉多两招少两招,却没什么关系,但是此刻眼见俞佩玉武功竟是有增无减,终于忍不住计较起来。
    朱泪儿咯咯笑道:“你们不是很有把握的么,此刻怎地也担起心来……一百六十七……一百六十八……”
    她还是数她的,别人说什么,她都不管。
    俞放鹤笑道:“姑娘只管这样数也无妨,只不过却得扣去八招……”
    怒真人大吼道:“就算多数八招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会让他真接下三百招么?”
    怒吼声中,一拳击出,俞佩玉双手一圈,将招式化解开了,可是招式虽已化解,内力却仍如泰山般直压了下来。
    只听“轰”的一声,楼板穿了个洞,俞佩玉竟真的像是根钉子般,被直敲入楼板中,直落了下去。
    这时朱泪儿才数到:一百七十一……
    她一惊之下,语声戛然顿住。
    俞放鹤展颜笑道:“俞公子虽然败了,但能接得住怒真人百余招之多,也算难得的很。”
    朱泪儿瞪眼道:“谁说他败了?”
    俞放鹤笑道:“这还不算败么?”
    朱泪儿还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俞佩玉又从那个洞里蹿了出来,挥手向怒真人拍了过去。
    朱泪儿拍手大笑道:“你瞧见没有,破的只是楼梯,又不是我俞四叔的肚子,若是将楼板打个洞就算胜了,我立刻就能将这楼板打上七八十个洞的。”
    她不等俞放鹤说话,已接着数道:“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
    这次她并未多数,只因她方才说话间,俞佩玉和怒真人已拆过八招,俞放鹤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俞公子,这楼板救了你一命,你切莫忘了才好。”
    俞佩玉也知道方才若不是楼板裂开,他难免就要被怒真人内力压倒,若只是两人比武较技,他自然早该服输了。
    但此刻这一场比斗,却关系着别人的生死性命,俞佩玉只有打下去,无论俞放鹤说什么,他都只好充耳不闻。
    又拆过二三十招后,俞放鹤面上微笑已不见了,凄厉的风声中,四面屋脊上都响起了窃窃私语声:“现在已过了两百招了,你看他还能再支持一百招么?”
    “这倒说不定。”
    “想不到这小子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刚动手时,他好像连十招都支持不了,现在倒反而越打越有精神。”
    怒真人忽然跳了起来,怒吼道:“你们全都给我住口,谁敢再放屁,老子就先宰了他。”
    四面语声果然一齐顿住,没有敢再开口的,但是大家心里却全都明白,怒真人现在也开始在担心起来。
    朱泪儿声音数得更响:“两百十一……两百十二……”
    郭翩仙眼睛也发了光。
    只有俞佩玉自己的一颗心,却开始在往下沉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再也无法支持三十招。
    这时凤三先生忽然张开眼睛,一直很平静的面容,竟露出一丝焦急之色,只有他和俞佩玉才知道,俞佩玉借来的内力,已将用尽。
    要知凤三先生方才虽然闭着眼睛,但却可自双方的拳风中,辨出他们的强弱,所以方才俞佩玉处境虽险,他也并不担心,只因他知道俞佩玉内力仍盛,怒真人纵然占了上风,也打不倒他的。
    但此刻俞佩玉出拳时内力虽强,收拳时却已无力,正已是强弩之末,而且每击出一拳,内力又减弱一分。
    到后来他内力的亏耗,竟快得像是有人在向外抽似的,他知道一等内力被抽干,便再也休想挡住怒真人足以开山劈石的一击。
    突见怒真人飕的一拳,直刺而来,俞佩玉惶急之下,不假思索变招,只是出手一格,身子已不觉被震得踉跄后退。
    怒真人是何等人物,立刻发现他已不支,精神立刻一震,出手三拳,已将俞佩玉逼入角落中。
    大家又是惊奇,又是欢喜,他们既不懂俞佩玉方才是怎能支持下来的,更不懂俞佩玉又怎会忽然支持不住了。
    朱泪儿道:“两百二十六,两百二十七……”
    她虽然还在数着,但声音已有些颤抖起来。
    只不过剩下七十招了,可是这七十招俞佩玉却再也无法支持下去,这一点就算钟静都已看得出来。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只怕数不到两百六十了……”
    俞放鹤微笑道:“两百五十便已足够。”
    怒真人忽然大喝道:“我说两百四十。”
    喝声出口,左拳右掌,如雷霆般击下。
    这时朱泪儿正数到:“两百三十八。”
    俞佩玉但觉眼前拳风掌影,满天飞舞,也不知该如何招架,何况他纵能招架,也无法抵挡这排山倒海的内力。
    他眼见已只有被击倒,别无选择的余地。
    ×××
    俞放鹤面上又露出了笑容,红莲花已自窗台上一掠而下,海棠夫人微微摇头,十云双手合十,微笑道:“无量寿佛……”
    只见俞佩玉身子已被拳风压得向后弯曲,就像是张弓似的,眼见立刻就要被生生压断了。
    怒真人喝道:“你服输了么?”
    俞佩玉咬着牙摇了摇头。
    怒真人手上加劲,大怒道:“你还不倒下去?”
    俞佩玉偏偏不肯倒下去,他身子越弯越低,满头汗如雨落,但就是偏偏死也不肯倒下去。
    大家的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瞧着他,窗外的风,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窗内的人,却静得像是要窒息。
    只听一连串“格格”声响,自俞佩玉背脊间发了出来,他整个人,都似乎要被这强猛的真力压成两断。
    钟静目中已流下眼泪,全身簌簌地抖个不停,郭翩仙也在不住地擦汗,突听钟静嘶声大呼道:“俞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倒下去吧。”
    海棠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
    朱泪儿只觉眼前渐渐模糊,眼泪已流下面颊,此刻就连她都忍不住要劝俞佩玉倒下服输算了。
    她已不忍再瞧下去。
    红莲花忍不住大声道:“凤三先生,你难道定要等他被活活压死,才算输么?”
    凤三默默半晌,黯然道:“事到如此,凤某也只有……”
    俞佩玉突然大呼道:“咱们还没有输,我还没有倒下去。”
    怒真人大怒道:“臭小子,臭脾气,你难道真要我废了你?”
    他大怒之下,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觉脚下软软的,踏在一只麻袋上,这一脚是何等力道,麻袋虽坚韧,也被他踩得裂开,但听麻袋里“吱”的一声,忽然有无数条蛇虫蜈蚣蹿了出来,蹿到他身上。
    怒真人大惊之下,身形骤然后退,只见他衣服上、袖子上、手上、脸上、脚上,都爬满了各式各样的毒虫,在蠕蠕而动,还有无数条毒虫,自麻袋里蹿出,有的向他爬了过来,有的已又蹿到他身上。
    众人骤出意外,都被惊得呆了。
    怒真人更是又惊又怒,手舞足挥,想将身上的毒虫甩落,然后一脚踩死,但毒虫实在太多,一时间哪里能甩得尽,只见他忽然手舞,忽而足踏,忽而反手一掌,拍在自己身上,若非他气功已人化境,全身真气充满,坚逾精钢,此刻身上只怕早已被咬了七八十个洞了。
    朱泪儿眼睛一亮,忽然大声道:“两百四十一,二四二……二四二……”
    她连气都不换,一口气数了下去,眨眼间已数到“两百八十”了,俞放鹤才忽然惊觉,大喝道:“这不算!这不计算!”
    朱泪儿根本不理他,还是接着数道:“二八一,二八二,二八三……”
    怒真人怒吼一声,将最后一条赤红的蜈蚣踏死在脚下,朱泪儿嘴里也恰巧数到“三百”。
    小楼上忽然变得静寂如死,过了许久,才听得俞放鹤咯咯干笑道:“这自然不能算数的。”
    朱泪儿冷笑道:“现在我俞四叔倒下去了么?”
    俞佩玉倚在墙上,不住喘息,身子并没有倒下。
    俞放鹤只有闭口不语。
    朱泪儿瞪眼道:“现在我俞四叔既然没有倒下去,你们怒真人的三百招却已使完,自然是我们胜,凭什么不算?”
    俞放鹤道:“但怒真人最后那六十余招,却并非对付俞公子的,此乃有目共睹的事。”
    朱泪儿冷笑道:“他既然正和我四叔动手,所用的每一招自然都该是对付我四叔的,只要一动手,一招就得算,他若忽然喜欢乱打,也只能怨他,怨不了别人。”
    俞放鹤道:“但那些毒物……”
    朱泪儿道:“那些毒物好好地在麻袋里躲着,既没有惹他;也不是咱们放出来的,他无缘无故弄死了它们,我还要他赔呢!”
    俞放鹤虽然明知她在强词夺理,但一时间竟无词可驳,怔了半晌,转向怒真人,强笑道:“看来此事还是请真人来做主吧。”
    怒真人目光闪动,大声道:“这小子居然能挡得住我三百招,好,真是个好小子。”
    俞放鹤失声道:“但真人你并没有真的使出三百招。”
    怒真人瞪眼道:“谁说我没有使出三百招?我既然在和他较量,自然一动手就得算一招,我出手若伤不了,那也是我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
    俞放鹤目瞪口呆,怔在那里,再也则声不得。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扑到俞佩玉身上,喜极呼道:“四叔,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俞放鹤微微一笑,神情居然已恢复镇定,微笑道:“怒真人既说是你们赢了,自然是你们赢了。”
    朱泪儿笑道:“你这两句话说得倒像个武林盟主的样子。”
    俞放鹤淡淡笑道:“此刻各位只管走吧,俞某保证绝不留难。”
    朱泪儿道:“走……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为何要走?”
    俞放鹤面色似乎微微变了变,怒真人已大喝道:“他们本不该走的,咱们却该走了……”
    话犹未了,突听“嗖,嗖”两声,窗外已蹿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目光炯炯,满脸麻子,厉声道:“不错,咱们都该走了,但要走之前,却得先砍下他们的脑袋。”
    朱泪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这位便所以一双铁掌与囊中七十二枚金钱镖,扬名甘陕一带的“满天星”赵群赵大侠。”
    他指了指另一个面长如马,又高又瘦的黄衣人,接着又道:“这位便是名扬河朔,北路谭腿的第一名家,江湖人称“千里神驹”的黄风黄大侠。”
    朱泪儿冷冷一笑,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喜欢被人唤做马呢?像人家满脸大麻子,也没有叫赵大麻子,你虽然长得像马,也该取个好听些的名字呀。”
    黄风一张马脸立刻拉得更长,冷笑道:“怒真人虽然有意承让,但咱们却不能放过你,对付你们这种妖孽,也用不着讲什么江湖规矩,小丫头,你就跟大爷们走吧。”
    他蒲扇般大的手掌,刚想向朱泪儿抓过去,突见人影一花,十云已含笑站在他面前,笑嘻嘻道:“家师已说放过了他们,黄大侠就放过他们吧。”
    黄风厉声道:“江湖前辈们的大事,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闪开。”
    他的手刚缩回来,突又推了出去,十云仍是笑嘻嘻地站着,动也不动,但黄风这用尽全力的一掌,竟未将他的身子推动分寸。
    黄风面色乍变,怒真人已走过来,沉声道:“我这徒弟的确没规矩,你想教训教训他是么?”
    黄风见他对自己的徒弟呼来叱去,认定这嬉皮笑脸的小道士,必定不得师父欢心,哈哈一笑,道:“在下斗胆,的确想替真人……”
    话未说完,怒真人已跳了起来,怒吼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的徒弟,你这只脏手居然敢碰他,好。”
    “好”字出口,忽然出手,闪电般抓起了黄风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黄风痛吼一声,右腿横扫而出,他号称北道谭腿的第一名家,这一腿的力道自然不凡,就算是块石碑,只怕也禁不得他这一腿的。
    怒真人竟然不避不闪,硬碰硬挨了他这一腿,但闻又是“咔嚓”一声,断的竟非怒真人的骨头,而是黄风的腿。
    黄风第二声惨呼还未发出,人已晕了过去。
    怒真人再也不瞧他一眼,转向赵群,冷冷地道:“你将老夫说的话当放屁,还想要他们的脑袋,是么?”
    赵群面色如土,但究竟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在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下,也不能太丢人。
    他咯咯一笑,道:“真人既不愿再伸手管这件事,就交给咱们吧。”
    怒真人大怒道:“交给你,你是个什么玩意?现在你看着人家已累得不能动弹了,就想来捡便宜是么?”
    话未说完,已一把抓起赵群的衣襟,凌空提了起来。
    赵群又惊又怒,反手两掌拍下,击中了怒真人左右双肩,谁知他这双“铁掌”,打在怒真人身上,竟像是变成了鸡蛋,又是“咔嚓”一响,又是一声惨呼,满脸上每一粒麻子里都流出了冷汗。
    怒真人右手抓着他,左手提起了黄风,这枯瘦矮小的道人,竟能将这样两条大汉提起来,简直令人难信,但他偏偏像是丝毫不费力气,就像是手里拎着两只公鸡,斗败了的公鸡。
    大家见他如此惊人的武功,才想到俞佩玉武功也非同小可,名满江湖的“满天星”和“千里神驹”连怒真人一招都接不住,这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少年人却硬是接了他两三百招。。
    大家的眼睛再去瞧俞佩玉时,心情已大是不同了,正是已刮目而相看,俞放鹤目光凝注着他,更久久都未移开。
    怒真人厉声喝道:“还有谁敢将老夫说的话当放屁么?”
    窗里窗外,再没有一个人吭气的。
    怒真人“哼”了一声,大步走下楼去。
    十云双手合十,微笑作礼,道:“弟子今日有幸见到各位前辈,实是莫大荣幸,但望日后还能常聆教诲。”
    他这话虽是向大家说的,但眼睛却始终在瞧着朱泪儿。
    朱泪儿轻轻啐道:“贼眼的小杂毛,你就快滚吧。”
    十云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见,再次微笑作礼,也走了出去,走到梯口,却又躬身道:“盟主先请。”
    俞放鹤微笑道:“凤老前辈多多保重,俞公子多多保重……本座告辞了。”
    海棠夫人忽然向郭翩仙走了过去,郭翩仙脸色立刻发了白,谁知海棠夫人还是不瞧他一眼,只是望着钟静笑道:“你是徐淑真的徒弟么?”
    钟静垂下头,忽又觉得自己不应在情敌面前示弱,立刻又抬起头来,道:“正是。”
    海棠夫人叹了口气,道:“可怜呀可怜,可惜呀可惜……”
    钟静道:“我……我……”
    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瞧见海棠夫人面上的神情,她气得脸都红了,心里一横,索性豁了出来,大骂道:“我有什么可怜,被老公不要的女人,才是真可怜哩。”
    海棠夫人淡淡一笑,盈盈走了下去,对她说的话,竟似全不在意,连生气都不屑生气。一个女人最怕的就是被自己爱侣昔日的情人瞧不起,这令她觉得自己珍如性命之物,原来只不过是别人抛弃不要的。
    钟静全身都发起抖来,眼泪终于流下面靥。
    红莲花瞪了郭翩仙半晌,又瞧了瞧凤三,瞧了瞧俞佩玉,忽然凌空一个斛斗,从窗户里翻身而出。
    再瞧四面屋脊上的人,也走得干干净净。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倒了—下去。
    ×××
    挂在楼梯间的灯笼他们并没有带走,门也没有关,风,从门外刮进来,灯光飘飘摇摇,将灭未灭。
    飘摇黯淡的灯光,照着俞佩玉的脸,他的脸比纸还白,朱泪儿扑过去,还未扑到他身上,已失声痛哭出来,颤声道:“四叔,我……我该怎么来谢你呢?”
    凤三先生神色也甚是惨淡,长叹道:“在四叔面前,你怎能说这“谢”字。”
    朱泪儿垂下头,已是泪流满面。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胜了,你还难受什么?”
    朱泪儿揉着眼睛,道:“我不是难受,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这两个字说出口,却已泣不成声。
    郭翩仙忽然干咳一声,笑道:“想不到声名赫赫,不可一世的怒真人,今日竟也败在俞兄手下,今日一战之后,江湖中还有谁不佩服气的……”
    朱泪儿大声道:“他是我的四叔,凭你也配称他为‘俞兄’?”
    郭翩仙干笑两声,道:“自今而后,俞公子声名必然震动天下,只不过……”
    朱泪儿道:“只不过怎样?”
    郭翩仙道:“只不过此间却非久留之地,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朱泪儿瞪眼道:“离开?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离开?”
    郭翩仙叹道:“今日俞放鹤等人虽败,但心里必定甚是不服,若说他们真的从此不再来打扰,只怕谁也难以相信。”
    朱泪儿冷笑道:“他们若是存心要来找我们,我们逃也逃不掉的,何况,我三叔会是逃走的人么,若是要逃,早就逃了,也用不着等到现在。”
    郭翩仙道:“话虽不错,但……但留在此地不走,也非善策……”
    朱泪儿冷笑道:“你若要走,只管请便,没有人留你。”
    郭翩仙面上阵青阵白,不再说话,可也不敢走,红莲花和君海棠可能就在门外等着他,他怎么敢走呢?
    风声呼啸,小楼上却是一片死寂,想到俞放鹤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每个人心情都沉重已极。
    忽听风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犬吠声,如厉鬼呼号,钟静听得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这狗叫得怎么如此可怕?”
    朱泪儿也听得寒毛直竖,却笑道:“莫非是俞放鹤踏着了它的尾巴。”
    话犹未了,犬吠声忽然寂绝,它叫得突然,停得更突然,它叫得虽可怕,但骤然停止下来,却更令人毛骨怵然。
    天地间像是骤然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恶兆,朱泪儿也想说几句话来打破沉闷,却也不知怎地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声,烈焰冲霄而起,火势发作得好快,眨眼之间,就已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郭翩仙失声道:“俞放鹤好狠的手段,竟想将我们烧死。”
    俞佩玉变色道:“难怪他先将镇上居民全都赶走,原来他竟不惜将李渡镇夷为平地,他自命侠义,如今竞不惜做这样的事。”
    只见火势越烈,但还未成合围之势。
    郭翩仙跳了起来,嗄声道:“此刻咱们冲出去,只怕还来得及。”
    朱泪儿目光向凤三先生望了过去,凤三先生面容凝重,一言不发,郭翩仙跺脚道:“事到如今,你们难道还不肯走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不错,事已至此,咱们好歹也得往外冲。”
    朱泪儿道:“但……但三叔的伤……”
    俞佩玉苦笑道:“我来背负凤老……三哥,你跟着我。”
    银花娘嘶声道:“我呢?你们总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还是我来背负三叔,你……你背她。”
    郭翩仙瞧了钟静一眼,终于将她背了起来,道:“此时不走,就来不及了。”
    凤三先生道:“不错,你们都快走吧。”
    朱泪儿道:“三叔你……”
    凤三先生的脸色一沉,厉声道:“三叔死并没有什么,但岂能容你背负逃走……三叔是这样的人么?”
    火光熊熊,将他的脸都照红了。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还是由小弟……”
    凤三怒道:“日后江湖中人若是知道凤三竟被人背负着狼狈逃生,凤三虽生,与死又有何异?”
    俞佩玉失声道:“但事出非常,三哥你……你难道不能……?”
    凤三沉声道:“我意已决,你再说也没有用,快走吧。”
    朱泪儿简直快急疯了,但她也知道,凤三先生既然已下定了决心,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令他更改。
    俞佩玉黯然道:“我知道三哥是怕小弟已无余力,所以宁可自己赴死,让小弟单独逃生,也不愿拖累小弟,但……但小弟还是有力气的。”
    凤三先生竟闭起眼睛,无论他说什么,全都不理不睬。
    火势如奔马,瞬息间已烧了过来,俞放鹤等人想是早巳在四面都布下引火易燃之物,所以火才会烧得这么快。
    郭翩仙嗄声道:“你们不走,我却非走不可了,各位……各位……”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跺了跺脚,纵身而出,只听钟静的哭声自窗外隐隐传来,过了半晌,也就听不见了。
    凤三厉声道:“你们也该走了,为何还不走?”
    朱泪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三叔不走,我也不走。”
    凤三怒道:“你敢不听三叔的话?”
    朱泪儿赧然一笑,道:“我什么话都听三叔的,但这次……这次我……”
    凤三反手一掌,将她推到地上,大喝道:“你不听我的话,我先打死你。”
    朱泪儿道:“三叔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走的。”
    银花娘嘶声道:“俞佩玉,你也不走么,你难道也要陪他们死了”
    俞佩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发呆。
    他虽然明知留在这里,等着被火烧死,实是愚不可及,但却也不能抛下朱泪儿和凤三独自逃走。
    银花娘嘶声大呼道:“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我碰见你们,真是倒了楣了。”
    她挣扎着奔到窗口,一跃而下,但此刻她功力所剩已无几,刚跳下去,就发出一声痛呼,像是跌伤了腿。
    俞佩玉知道她若想在这样的火势中逃生,简直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忍不住也长叹了一声。
    凤三厉声道:“你们真的要陪我死?”
    俞佩玉望了望朱泪儿,叹道:“小弟……”
    凤三仰天狂笑道:“你们非要等我死了才肯走,是么,好。”
    “好”字出口,忽然反手一掌,向自己天灵拍下。
    俞佩玉和朱泪儿惊呼一声,双双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大震,四面墙壁,忽然四散飞裂,满天木屑碎片中,一个人如雷神白天而降,闯了进来。
    火光烛天,俞佩玉的目力又不弱,有个人闯进来,无论如何,俞佩玉也应该能看得清他面貌的。
    但这人身法却实在太快,正如一个霹雳击下,俞佩玉只见着黑乎乎一团黑影自身旁擦过,抱起了床上的凤三先生,又闪电般掠出,非但没瞧清这人的面貌,竟连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未瞧见。
    朱泪儿骇极大呼道:“你是谁?抢走我的三叔?”
    一句话说完,这人影已远在数丈外。
    但闻凤三先生怒喝道:“谁?”
    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
    凤三先生似乎长长叹了口气,竟不再说话。
    这时俞佩玉和朱泪儿自然也早已双双追出去,只见前面的人影,如弹丸跳动,兔起鹘落,火舌怒潮般卷到他面前,他轻轻出手一挥,烈焰便立刻退开,眨眼之间,便已自一片火海中冲了出去。
    俞佩玉拼尽全力,却越追越远。
    朱泪儿嘶声大呼道:“放下我的三叔来……求求你,放下我的三叔来。”
    “呼”的一股烈焰卷过,再瞧前面那个人已然无影无踪,朱泪儿冲出数步,仆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也被她哭得心酸,赶过去扶起了她,这时他才发现,他们竟也不知不觉间,闯出了火海。
    朱泪儿头发上、衣服上,俱是点点火星,俞佩玉身上也有几处被烧焦,但两人惊惶情急之下,竟是谁也不曾觉出。
    朱泪儿抢天呼地,嘶声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抢去我的三叔?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俞佩玉黯然叹了口气,柔声道:“看来这人并没有什么恶意,若不是他,咱们只怕已葬身在火海中了。”
    朱泪儿道:“但三叔……三叔怎么办呢?”
    俞佩玉道:“你三叔像是认得这人的,他们只怕是朋友……他的武功如此惊人,此番将你三叔救走,咱们反倒可以放心了。”
    朱泪儿哭声渐渐小了,抽泣着道:“不错,三叔方才问了他一次,也就不再问了,他们想必是认得的……但他既然救走三叔,为什么不将我也带走呢?”
    俞佩玉柔声道:“这只因……只因是因为他不认得你。”
    朱泪儿流泪道:“不错,三叔以前的朋友我一个也不认得,我什么人都不认得,也没有人认得我,我……我……我……”
    想起自己身世的孤苦,她不禁又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鼻子也觉得酸酸的,眼泪几乎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轻轻扑灭了她身上的火星,强笑道:“但四叔却是认得你的,你也认得四叔,是么?”
    朱泪儿痛哭着扑进他怀里,颤声道:“四叔,你……你不会抛下我么?”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却微笑道:“四叔怎么会抛下你……四叔无论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带着你的。”
    其实他自己现在也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能力照顾别人?
    忽觉烈焰扑面,火势已将蔓延到这里。
    远处传来一片悲呼痛哭声,还夹杂着怒骂声,想必是李渡镇上的居民,瞧见自己家园被毁,要来拼命了。
    又听得一人大声呼道:“各位用不着惊惶难受,各位所有的损失,都由咱们来负责赔偿!”
    俞佩玉皱眉暗道:“这李渡镇就算萧条贫乏,但数百户人的身家,又岂是少数,他们竟不惜赔偿,难道就为了要烧死这几个人么?”
    ×××
    风势渐渐停止,夜色却更深了。
    远处的嘈杂也渐渐消寂,朱泪儿痴痴地坐着,动也不动,自从俞佩玉将她带到这一片荒坟中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俞佩玉忽然道:“他们放火,绝不是仅仅为了要烧死我们。”
    朱泪儿目光茫然注视着面前的一座新坟,道:“哦?”
    俞佩玉道:“他们若定要我们的命,必定会在火场四周布下埋伏,不让我们逃走,但我们却轻易地逃了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遇着。”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所以我想,他们只不过是想将我们赶走……”
    朱泪儿忍不住道:“只为了赶走我们,就不惜将这小镇全烧光,不惜赔偿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们难道疯了么?”
    俞佩玉喃喃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的……自然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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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借刀杀人
    朱泪儿苦笑道:“我本来还很明白的,现在听四叔你一说,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俞佩玉道:“这许多不合情理之事,只有一个解释。”
    朱泪儿道:“什么解释?”
    俞佩玉道:“你们住的那小楼里,必定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朱泪儿动容道:“秘密?”
    俞佩玉道:“就因为这秘密,所以东方美玉舍不得走,就为了这秘密,所以胡姥姥等人才会来,也就是为了这秘密,俞放鹤才不惜放火。”
    朱泪儿眼睛亮了,喃喃道:“但这又是什么秘密呢?”
    俞佩玉沉声道:“你记不记得,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是否对你说了一些不寻常的话?”
    朱泪儿皱眉道:“她没有说什么呀?她只告诉我,这是我的家,也是她唯一能留给我的东西,叫我好生珍惜,所以我才一直舍不得离开……”
    她语声忽然停住,眼睛更亮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霍然站了起来。
    这时远方的火势更小,像是已将熄灭。
    但火并没有完全熄灭,烧坍了的壁角间、烧黑了的门窗里,仍不时有火苗蹿出,夹着一股一股的浓烟。
    放眼望去,到处俱是烟雾弥漫,什么都瞧不清。
    俞佩玉和朱泪儿又回到了这里。
    他们借着烟火掩蔽,在焦木瓦砾间蹿走了不久,就发现那孤立的小楼,早已被烧得倒塌了。
    只有李家栈,房屋显然造得分外坚固,火灭得也最早,梁木窗框,虽已全被烧毁,墙壁房屋却有大半还没有塌下。
    朱泪儿走在瓦砾上,只觉脚底仍烫得灼人,几乎连站都站不住,自浓烟中瞧出去,四面有不少黑衣大汉在四下走动,清理着火场,扑灭余火,却瞧不见俞放鹤等人,也没有一个李渡镇的居民。
    俞佩玉正站在一处墙角里,打量着四下情势。
    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问道:“四叔,咱们是自己现在就去找,还是等他们来?”
    俞佩玉沉吟道:“这许多年来,你都未能发现那秘密,一时半刻间,又怎能找得着,何况,此刻火势已灭,他们那些人想必就要来了。”
    朱泪儿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就在这里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俞佩玉道:“嗯。”
    朱泪儿眼珠子四下转动,道:“藏在哪里呢……四叔你看,那边的那间屋子怎么样?”
    俞佩玉道:“那屋子不行,此刻他们虽还未清查到这里,但迟早总要过来的。”
    朱泪儿道:“四叔你觉得藏在哪里好?”
    俞佩玉道:“厨房。”
    朱泪儿放眼望去,只见木造的厨房,已完全烧光,不禁皱眉道:“厨房已烧光了,怎么还能藏得住人?”
    俞佩玉笑了笑,道:“厨房虽已被烧光,但厨房里却有件东西是烧不毁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是炉膛,只有炉膛,是永远也烧不坏的,四叔你真想绝了。”
    他们再不迟疑,立刻就蹿到厨房那边去,只见角落里有个水缸也还没有烧破,只是缸里的水已被烧得直冒热气。
    俞佩玉掀起膛上的锅,将缸里的水全都倒了下去,等到膛里的热气散出,他们就钻了进去,再将铁锅盖上膛口。
    李家栈生意一向不错,差不多每天都要照料二三十人的饮食,这炉膛自然盖得比普通人家要大得多。
    俞佩玉和朱泪儿两个人躲在里面,就像是躲在一间小房子里似的,那添柴加火的膛口,就像是个窗户。
    厨房的木板墙已被烧光,从这小窗户里望出去,正可瞧见小楼那边的动静,瞧着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小楼,如今已化为一片灰烬,朱泪儿眼睛不禁又觉得湿了起来,却勉强笑道:“四叔你可瞧见了么,我们家的炉膛也没有被烧坏。”
    俞佩玉柔声道:“正如你所说,炉膛是永远烧不坏的,地,也是永远烧不坏的,你若喜欢这地方,以后还可以再在这里盖一间和以前一样的小楼。”
    朱泪儿痴痴地望了半晌,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幽幽道:“小楼虽可以重建,但以前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了,是么?”
    俞佩玉也像是痴了。
    听了朱泪儿的话,他也不觉想起过去的那一连串充满幸福的恬静岁月,想起他家园子里那一株浓荫如盖的老榕树,想起每值盛夏,他父亲瞧着他在树下练字的情况,想起他父亲那慈祥的微笑……
    这一切距离现在,也不过只有半年而已,但如今他想起来,却宛如隔世一般,他眼睛也不觉有些湿湿的,黯然道:“不错,过去的岁月,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朱泪儿轻轻道:“以前,天还没亮,我就会在这炉膛上煮起一锅又香又热的稀饭,有时还会在稀饭里加半斤猪肝,加一只鸡,那么三叔就会再三夸奖我,甚至将一大锅稀饭都吃得干干净净,但现在……”
    她黯然叹了口气,垂首道:“现在那炉膛固然还没有被烧坏,我以后还可以在炉膛上煮稀饭,但稀饭煮好了,却又有谁来吃呢?”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酸,忍不住道:“你稀饭煮好了,我来吃。”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道:“真的?”
    此刻天已亮了,熹微的晨光,自膛口斜斜照了进来,照上了她的脸,她脸上泪痕未干,目中却闪动着喜悦的光彩,看来就像是一朵带着露珠的白莲,在春天早晨的微风里,冉冉初放。
    俞佩玉瞧了一眼,心弦竟立刻震动起来,他立刻扭转了头,不敢再看,朱泪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四叔是说着让我开心的,像四叔这样的人,一定有许多许多事要做,怎会来吃一个小女孩子煮的稀饭。”
    她语声是那么凄楚,俞佩玉听得心里又不觉一酸,勉强笑着道:“四叔没有骗你……我虽然有许多事要做,但任何事都会做完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到这里来,吃你煮的稀饭。”
    朱泪儿笑了,笑得如春花初放,道:“那么我一定天天煮一大锅稀饭,等你来吃。”
    俞佩玉正色道:“天天吃稀饭也不行,你每隔三两天,好歹也得炒一碗蛋炒饭给我吃,否则我岂非要被你饿瘦了。”
    朱泪儿吃吃笑道:“稀饭只是早上吃的呀,到了中午,非但有蛋炒饭,还有红烧大蹄膀、清炖肥鸡汤,不出三个月,你一定会比现在胖一倍。”
    瞧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俞佩玉也高兴得很,但想到自己家园待建,父仇未报,那可杀的恶魔还冒着“俞放鹤”的声名骗尽了天下江湖同道,自己孤军奋战,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将这阴谋揭破,要想安安静静,快快乐乐来吃她一碗稀饭,只怕要等到下世为人了。
    忽听朱泪儿道:“四叔,你……你怎么忽然哭了?”
    俞佩玉赶紧揉了揉眼睛,笑道:“傻孩子,四叔这么大的人,怎么会哭,这不过是被烟熏的。”
    朱泪儿噘着嘴呆了半晌,忽又笑道:“四叔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大么,若不是三叔叫我称呼你叔叔,其实我本该叫你四哥才对。”
    俞佩玉瞧着她的笑容,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
    四个黑衣人已走进了李家栈。
    这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矫健,但手脚粗大,肌肤糙黑,一望而知,都是久经劳苦的人,身子虽然健壮,武功却绝不会高明,说不定投身江湖还未久,要指挥这种人,自然比指挥老江湖容易得多。
    当先一人,手提红缨枪,后面一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杆五股叉,另外两人,却是右手持钢刀,左手持盾牌。
    他们一走进来,就在四面瓦砾中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像是在查看有没有人藏在瓦砾里。
    朱泪儿瞟了俞佩玉一眼,虽未说话,但意下却显然是在赞许俞佩玉做事的仔细和谨慎。
    他们若是藏在别处,此刻就难免被人发觉了。
    只听提枪的那人忽然笑道:“堂主做事也未免太仔细了,这把火烧过后,就连鬼都要被烧跑,哪里还有人会藏在这里?”
    拿叉的人笑道:“你以为这真是堂主的意思么?”
    提枪的那人道:“不是堂主的意思?是谁的意思?”
    拿叉的人忽然压低语声,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许到处乱说,这次堂主出山,据说全是为了帮那姓俞的武林盟主的忙。”
    提枪的那人道:“放火也是他的主意么?”
    拿叉的人道:“自然也是他的主意,否则堂主为何要不远千里,跑到这小镇上来放火?”
    俞佩玉和朱泪儿这时才知道他们并非俞放鹤之属下,俞放鹤找别人来放火,以后自然更可以将责任推诿了。
    几个人嘴里说着话,已走了出去。
    朱泪儿这才叹了口气,悄声道:“俞放鹤果然是心计深沉,无论做什么事,都先留了退步,要别人代他受过,于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丝毫无损。”
    俞佩玉叹道:“正是如此,无论是杀人,是放火,他只不过在幕后主持而已,事情若是发作,罪名总有别人来担当的。”
    朱泪儿道:“要杀人他找的是怒真人,要放火他找的是谁呢?这‘堂主’又是什么人呢?”
    俞佩玉沉吟道:“只怕就是“霹雳堂”的主人,久闻江南霹雳堂乃是普天之下,擅造火器的第一名家,若非他放的火,火势只怕也不会发作得那么快了。”
    朱泪儿道:“你可知道这“霹雳堂”的主人是谁?”
    俞佩玉道:“雷风。”
    朱泪儿喃喃道:“霹雳堂,雷风,霹雳堂,雷风,霹雳堂,雷风……”
    她将这名字一连念了十多遍,像是生怕忘记了似的。
    俞佩玉皱眉道:“你……你想找他报仇?”
    朱泪儿缓缓道:“这件事就算不是他主使的,无论如何,总是他动手烧了我的家,我若不将他的家也放把火烧光,我就对不起他。”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孩子脾气竟是如此骄傲倔强,别人若是得罪了她,她固然拼命也要报复,别人若是有恩于她,她也会牢牢记在心里,现在她年纪还这么小,若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中流浪,却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人大笑道:“江南霹雳堂的雷珠神火,果然名不虚传,小弟今日可真算开了次眼界,实在令人佩服得紧……”
    这是“菱花剑”林瘦鹃的声音,他故意将声音说得那么大,像是还惟恐别人不知道这把火是雷风放的。
    另一人哈哈笑道:“但这把火只怕要烧掉咱们几万两银子吧。”
    这人的笑声里充满得意之情,显然正是霹雳堂主人雷风。
    朱泪儿冷笑道:“这姓雷的原来是个草包,别人拿他当冤大头,他还在得意哩。”
    俞佩玉沉声道:“这些人耳目灵便,咱们还是莫要说话的好。”
    说话间,已有几个人谈笑着走了过来。
    只见俞放鹤和一个身穿紫红长袍的威猛老人并肩走在前面,林瘦鹃和另外几个人在后相随。
    这红袍老人高视阔步,睥睨自雄。
    要知江南霹雳堂在武林中不但名声显赫,而且贩卖火器,获利甚丰,已可称得上是富可敌国,所以这位养尊处优的霹雳堂的主人,自然难免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方才那四条黑衣大汉已走出了李家栈,此刻站在这旁,恭身相迎,雷风眼角瞟过,沉声道:“火场中已没有人了么?”
    提枪的人躬身道:“除了方才那女子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雷风道:“很好,你们退下去吧。”
    俞佩玉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他们说的那女子无疑就是银花娘,他虽然算定银花娘没法子逃走,但如今证实了后,心里仍不免有些难受,有些歉然,无论如何,银花娘这次总是跟他一齐来的。
    只见那四条大汉仍垂首站在道旁,雷风等人已走了过来,林瘦鹃忽然落在最后,微笑着向他们道:“各位辛苦了。”
    那大汉躬身道:“这算不了什么。”
    林瘦鹃道:“看各位做事干净利落,想来清理火场已不止一次了,所以经历才会如此丰富。”
    那大汉陪笑道:“不错,这种事咱们做来实在已轻松得很。”
    林瘦鹃忽然沉下了脸,缓缓道:“这种杀人放火的事,你们居然觉得很轻松么?”
    大汉们怔了一怔,脸上刚变了颜色,只听“呛”的一声,林瘦鹃已抽出了腰畔长剑,闪电般刺了过来。
    菱花剑以轻灵快迅名闻天下,这些大汉们哪里闪避得及,何况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林瘦鹃会向他们出手。
    只见剑光闪动,“刷,刷,刷”一连四剑,接着四声惊呼,鲜血激飞,飘起来有三尺多高。
    四条大汉已倒在地上,不明不白地做了糊涂鬼。
    雷风大惊回头,变色道:“林瘦鹃,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瘦鹃自怀中掏出了条雪白的丝绢,缓缓擦着剑上的鲜血,厉声道:“这些人在盟主面前,居然也敢放火来烧安分良民的家室,平时更不知如何猖狂为恶了,我不取他们的性命,难道还留他们在世上害人不成?”
    雷风大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盟主,你可听到他在说什么?”
    俞放鹤淡淡道:“他这话说得本不错,杀人放火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雷风倒退三步,失色道:“但放火本是你的主意,是你许于本堂三万两银子重酬,要我们来放火,如今怎地却说起风凉话来。”
    俞放鹤皱了皱眉,轻叱道:“俞某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怎会不远千里来叫你行这不仁不义之事,你胡乱血口喷人,莫怪本座要替江湖除害了。”
    雷风满头大汗滚滚而落,嘶声道:“你……你这假仁假义的恶贼,你为何要陷害于我?你……”
    话未说完,剑光已匹练般刺来。
    林瘦鹃厉声道:“你竟敢出口辱及盟主,就凭此罪,已是罪不容诛。”
    他嘴里说了三句话,手里已刺出七八剑之多。
    雷风腰畔虽悬着柄紫金刀,却连拔刀的工夫都没有,肩上已被划破条血口,一面闪避,一面嘶声呼道:“你们这些人难道就眼看着我被他们害死,江湖上难道没有公道了么?”
    随着俞放鹤来的几个人,一个个仰面望天,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瞧见,什么话也没有听见。
    雷风的紫红长袍,已被划得片片碎裂,头上戴的一顶束发金冠,也已被削断,满头乱发疯子般披了下来。
    霹雳堂名声虽响,但却非以武功取胜,雷风自他爹爹处承继了千万家财,从小就是席丰履厚,并没有真下苦功练过武,林瘦鹃却是身经百战的剑法名家,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伸手去掏暗器。
    雷风又接了十余招,已是气喘如牛,忽然嘶声狂笑道:“好,姓俞的,你要杀我灭口,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他身子向前一扑,竟然向剑尖迎了上去。
    他实在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苦战,竟索性一死了之,只见长剑穿胸而过,林瘦鹃拔出剑来,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裳。
    雷风双手掩着胸膛,身子踉跄后退,血红的眼睛,从这些人面上一一扫过,厉声笑道:“好,好,好,你们这些自命侠义的人,我总算认得你们了。”
    凄厉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俞放鹤、林瘦鹃外,已有些人忍不住垂下了头。
    雷风仰天长叹道:“只可惜红莲花不在这里,否则他绝不会一句……”
    话未说完,已仰面而倒。
    朱泪儿情不自禁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掌心湿湿的,已满是冷汗,俞佩玉的手更冷得像冰一样。
    这时远处已有两个人奔了过来,这两人虽也穿着紧身黑衣,但面色冷漠,目光更冷漠,就像是戴着个面具似的,一望而知和霹雳堂门下大不相同,显然已是俞放鹤的直系属下,远远望去,他们手里也像是提着兵刃,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两把铁锹。
    林瘦鹃长剑入鞘,沉声道:“这几具尸身用不着埋葬,你两人将他们带去给李渡镇上的父老子弟瞧瞧,就说盟主已找出了放火的恶徒,而且已将之就地正法,但李渡镇所有的损失,仍由盟主负责追回赔偿。”
    大汉们刚躬下身说了句:“遵命!”
    远处的废墟后忽然传出一阵拍掌声,一人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追回’两个字,实在用得妙极。”
    林瘦鹃的手还未离开剑柄,变色道:“什么人?”
    那人笑道:“林大侠用不着吃惊,我只不过是个半截已入了土的老太婆而已,林大侠若要将我也杀了灭口,那真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和朱泪儿都已知道是胡姥姥来了,朱泪儿咬紧了牙,全身都发起抖来。
    俞佩玉知道她将这恶毒的老太婆已恨之入骨,生怕她忍耐不住,轻轻将她一双小手拉了过来。
    这双小手冷得就像冰一样,俞佩玉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轻轻握着,久久都没有放开。
    朱泪儿却垂下了头,没有瞧他,但也不知怎地,这双冰冷的手,忽然间就变得像火一样烫。
    但俞佩玉并没有留意到这变化,因为这时胡姥姥已蹒跚着走了出来,嘴里“格嘣格嘣”的,像是在嚼着蚕豆。
    她一面走,一面叹着气道:“越是没有牙的人,越喜欢吃蚕豆,越是不能做的事,做起来就越觉得有趣,看起来每个人都有几根贱骨头的,你们说是不是?”
    林瘦鹃本已想冲过去的,但瞧见这人竟真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反而停住了脚步。
    他的确不愧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难缠难惹,俞放鹤面上也似已变了颜色,却还是勉强笑道:“前辈莫非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胡姥姥就已拼命摇着手道:“俞大侠可千万莫要叫我前辈,我这糟老婆子哪有福气做武林盟主的前辈,这一声前辈叫出来,我老婆子已至少损寿十年,再叫一声,可就送了我老婆子的终了。”
    她话虽说得很慢,但却似很不愿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这句话还未说完,眼睛已转到林瘦鹃身后,然后就接着道:“菱花剑林大侠的威名,我老婆于也已久仰了,但我老婆子只知道林大侠剑法的高明,还不知道林大侠竟有这么好的口才,方才那‘追回’两字,实在用得太妙了,简直妙不可言。”
    林瘦鹃也只有勉强笑了笑,讷讷道:“在下却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之处。”
    胡姥姥笑道:“能在平凡中见功夫的,才是真正的绝妙好辞。”
    她指一堆还在冒烟的废墟,接着道:“这里本来是个杂货铺,铺面虽不大,里面的存货可真不少,至少也得值三五千银子的,是么?”
    林瘦鹃赔笑道:“前辈的计算,自然不会错的。”
    胡姥姥道:“李渡镇上像这么样殷实的店家并不少,在外面做买卖发了财回来享福的,也有几个,所以这把火至少烧了几十万两银子,是么?”
    林瘦鹃道:“以在下的估计也差不多。”
    胡姥姥道:“这几十万两银子,本来是该盟主大人赔的,但阁下只不过用了轻描淡写的‘追回’两个字,赔钱的责任就落到别人身上去了。”
    她咯咯笑道:“该怎么样追呢?去向什么人追回呢?这用不着说,自然是要去找江南霹雳堂,霹雳堂的家财自然不止几十万两,赔了李渡镇的损失后,至少还有一大半留下来,盟主大人不但做了人情,博了侠名,而且还可以弄几十万来自己花花,这样的买卖,我老婆子也真想做一票。”
    林瘦鹃等人面上都已变了颜色,俞放鹤却只是淡淡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将这票买卖让给夫人也无妨。”
    胡姥姥笑嘻嘻道:“夫人?你怎么叫我夫人?我这辈子也没有嫁过人,到了这么大一把年龄,想做夫人也做不成了。”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姑娘此来有何吩咐,只管说出来就是,在下无不从命。”
    胡姥姥拍手大笑道:“姑娘?我老婆子至少已经有五六十年没听过别人叫我姑娘了,这一声姑娘简直叫得我骨头都酥了一半,就凭你这声姑娘一叫,我老婆子也不能找你麻烦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时俞放鹤仍面带微笑,他身边的几个人却沉不住气了。
    “没影子”屠飞忍不住怒喝道:“盟主一向宽大为怀,但你也莫要太猖狂得意,就算你有两下子,盟主和林大侠也不会瞧在眼里,你还是知趣些好。”
    胡姥姥笑道:“我老婆子一向知趣得很,莫说还有这么多位大英雄大豪杰在这里,就凭‘没影子’屠飞一个人,要收拾我老婆子也容易得很的。”
    屠飞道:“哼!”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老婆子正活得不耐烦,所以才敢到这里来的,屠大爷你不如就索性成全了我,赏我老婆子一刀吧。”
    屠飞忍不住瞧了俞放鹤一眼,像是想问俞放鹤可知道这老婆子的来历?但俞放鹤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嘴里电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再看那老婆子竟已蹲了下去,嘴巴里还在嚼着蚕豆,看来既像是有恃无恐,又像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屠飞干咳两声,嘿嘿笑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就该知道我绝不会向你出手,屠某若杀了你这老太婆,日后传说出去,岂非要被江湖朋友耻笑。”
    胡姥姥咯咯笑道:“我本倒也以为屠大爷你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谁知你竟是个只会说大话吓唬人的狗熊,你连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都害怕,日后传说出去,岂非更要让江湖朋友笑掉大牙么?”
    林瘦鹃和向大胡子对望一眼,两人嘴角都露出了微笑,这一笑当真笑得屠飞脸上挂不住了。
    他就算明知这老婆子必然有些门道,就算明知别人是要拿他来做问路石,试试这老婆子的武功,但到这时,他也没法子再装佯了,只有硬着头皮,怒喝一声,向胡姥姥冲了过去,大吼道:“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屠某。”
    一个人若号称“没影子”,轻身功夫自然不错,此刻只见他身形一闪,腰畔的紫金刀已出手,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冲到胡姥姥面前,身法之迅急,倒也没有辱没这“没影子”三个字。
    别人只见他刀光如匹练般向胡姥姥砍下,也没见到胡姥姥站起来,更没有瞧见她有什么动作。
    只听屠飞吼声忽然中断,凌空一个翻身,退了回来,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两只眼睛怒凸而出,胸膛也不住起伏,一口气像是再也喘不过来。
    众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会忽然变得这样子的,相顾间也不禁为之失色,再看胡姥姥却在摇头叹息道:“好馋嘴的孩子,吃了我老婆子一粒蚕豆,就舍不得杀我了?看来我老婆子这蚕豆滋味一定不错。”
    大家这才知道她竟在屠飞张嘴大吼时,将一粒蚕豆弹入他嘴里,但就连林瘦鹃这样的武林高手都未瞧见她的手动,俞佩玉也不禁暗叹忖道:“这样的暗器手法,只怕连唐无双都要自愧不如了。”
    一念至此,他才想到那冒牌的唐无双竟也没有跟来,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几乎已忘了,这冒牌的唐无双,实已是他唯一的线索,他管了别人的闲事,竟将自己的大事忘怀了。
    朱泪儿只觉他双手忽然变得冰冷,脸上却是满头大汗,忍不住以自己的衣袖,轻轻擦着他头上的汗珠。
    俞佩玉眼睛瞪着前面,竟如浑然不觉。
    这时屠飞头上的汗却比俞佩玉流得更多,竟连掌中的刀都已抛却,两只手都扼着自己的脖子,嗄声道:“蚕豆……蚕……”
    胡姥姥笑道:“哎呀,蚕豆莫非呛住了屠大侠的喉咙么,屠大侠为何不吐出来?”
    屠飞狂吼一声,竟将手伸进嘴里去,像是想将蚕豆挖出来,一面用力咳嗽,但他的手实在太大,勉强伸进去三根手指,却还是无法将蚕豆挖出,他咳嗽声越来越急,一张脸已渐渐发青,眼泪鼻涕却一齐流下,忽然全身一阵抽搐,接着,又是一声狂吼。
    只听“喀”的一声,他身子已仰天跌倒,鲜血白嘴角飞溅而出,两只手不住疯狂般挥舞,鲜血又像雨点般自他手上流了出来,他右手竟已赫然只剩下两根手指,他竟已生生将自己三根手指咬断了。
    向大胡子似乎想赶过去扶起他,但向前走了一步,立刻又向后退了三步,望着林瘦鹃道:“蚕豆有毒?”
    林瘦鹃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闻一阵阵咀嚼之声传了过来,屠飞竟在咀嚼着自己的手指,想见他必已痛苦得无法忍受,众人见到这老婆子的毒药竟是如此恶毒,早巳满头冷汗,哪里还敢说话。
    胡姥姥悠然笑道:“蚕豆炒肉,乃是时鲜名菜,蚕豆和手指同嚼,味道想必也不错,难为你竟想得出这么妙的吃法来,我老婆子就没有这样的口福。”
    众人见到屠飞的满脸鲜血,听到他的咀嚼之声,已是心里作呕,此刻胡姥姥再这么样一说,向大胡子忍不住扭过头去,吐了出来。
    等他再回过头时,屠飞的手已不能动了,咀嚼之声已不复再闻,只能听见一阵阵微弱的呼吸声。
    再过半晌,连呼吸声也终于停止,自他指尖嘴角流出的鲜血,却已变得有如墨汁般漆黑。
    胡姥姥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堂堂的‘没影子’屠飞,竟连小小一粒蚕豆也消受不起。”
    俞放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胡姥姥驾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听到“胡姥姥”三个字,已不禁失声惊呼出声,胡姥姥却吃吃的笑了起来,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是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胡姥姥。”
    俞放鹤道:“在下等有眼不识泰山,但望姥姥恕罪。”
    胡姥姥凝注着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她那张狡猾的、满布着皱纹的脸上,也像是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俞放鹤虽还在微笑着,但显然也被她瞧得有些不安,被这么样一双老狐狸般的眼睛盯着,没有人会觉得好受的。
    胡姥姥终于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连我老婆子也弄不懂你了,你方才若是想借我老婆子的手来杀屠飞,现在屠飞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装做不认得我?”
    俞放鹤微笑道:“但在下实在……”
    胡姥姥冷冷道:“你实在是认得我的,二十年前你就认得我了,只要见过我老婆子一面的人,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何况你和我还有些交情。”
    俞放鹤面上的微笑,像是忽然被冻结住了,这变化别的人也许都没有注意,但俞佩玉……
    朱泪儿只觉俞佩玉一双冰冷的手,忽又发起热来,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抖。
    只听胡姥姥道:“你明明认得我的,为什么还在装作不认得?”
    俞佩玉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狂呼:“他并不是在装假,他实在是不认得你,只因他并不是二十年前你见过的那放鹤老人,他是冒充的。”
    他只有拼命咬紧牙齿,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朱泪儿回头瞧见了这张脸,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因她也从未想到这张脸会变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怕。
    俞放鹤却忽然大笑起来,仰天狂笑道:“二十年前的往事,在下早已忘怀了,姥姥你又何必记在心上。”
    胡姥姥冷冷道:“这种事,我老婆子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俞放鹤虽还以笑声来掩饰不安,但听了这句话,他的笑声竟变得比刀锯木头还要难听。
    他嗄声笑道:“你今天难道是想来报复的么?”
    胡姥姥眼睛闪着光,又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不错,你总该知道我老婆子报复的手段,无沦谁得罪了我,我老婆子都一定要加倍报复他,若再加上二十年的利息,嘿嘿……”
    她抛了粒蚕豆到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好像已将这粒蚕豆当做了俞放鹤,要咬得稀烂,再吞下肚子里。
    林瘦鹃忽然大声道:“前辈纵是武林高人,但最好还是莫要忘记俞大侠现在的身份。”
    胡姥姥瞪眼道:“什么身份?”
    林瘦鹃厉声道:“前辈若对盟主有何举动,便无异和天下武林中人为敌。”
    胡姥姥笑嘻嘻道:“天下武林中人难道都在这里么?我老婆子怎么瞧不见呀?我老婆子只瞧见了你们五个人,就凭你们五个人,我老婆子想来还可以对付的。”
    林瘦鹃手掌紧握着剑柄,汗珠子已一粒粒从头上落了下来,向大胡子干笑两声,退后三步,道:“前辈若和盟主有什么宿仇旧恨,在下等是万万不敢过问的。”
    胡姥姥悠然道:“只剩四个人了。”
    向大胡子身旁一人,面如淡金,干咳两声,道:“宋某素来不愿多管闲事,武林前辈们的事,在下更不敢过问。”
    胡姥姥道:“只剩三个人了。”
    另一个颀长大汉不等她话说完,已抢着道:“在下素来和宋兄同进退,宋兄的意思,就是在下的意思。”
    胡姥姥大笑道:“只剩两个人了……看来俞某人交的朋友,倒的确都不愧为侠义之辈,他们若不是这种人,你也不会找他们来了,是么?”
    林瘦鹃“呛”地抽出了长剑,但长剑才出鞘一半,他的手已被俞放鹤一把抓住,林瘦鹃沉声道:“盟主难道还要等她先动手么?”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她不会动手的,她若要动手,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林瘦鹃还在犹疑,胡姥姥已拍手大笑道:“不错,能坐得上盟主宝座的人,果然有两下子,我说这些话,只不过要告诉你,你现在已在我老婆子的掌握之中,所以我老婆子若要问你几句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才好。”
    俞放鹤道:“你要问什么?”
    胡姥姥指着向大胡子等人道:“这些人名头虽然不小,但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值半分银子,你将红莲花等人骗走,却将这些人带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俞放鹤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要做的事,姥姥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么?”
    胡姥姥道:“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总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我老婆子才放心。”
    俞放鹤沉吟着道:“在下是想在这里找东西,这件东西的价值,谁也无法估计,但姥姥你想必是早已知道了。”
    胡姥姥眼睛里发着光,道:“这件东西若是找着了,我老婆子也有份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凡是今天在这里的人,都有份的。”
    胡姥姥立刻跳了起来,将铁锹抛在向大胡子面前,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
    这小楼的地基,造得竟十分坚固,铁锹锄在上面,就像是敲着铁板似的,发出了震耳的声音,还带着一连串火花。
    那颀长大汉身上用昂贵的丝缎做成的华丽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一面挥舞着铁锹,一面喃喃道:“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金刚’韩大元和‘万木庄’的大少爷宋宏星竟会跑到这里来挖地,这不是见了鬼么?”
    宋宏星一张淡黄的脸也涨得通红,却勉强笑道:“这本是咱们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韩大元道:“不错,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为了那东西,莫说叫我挖地,就算要我挑粪都没关系,只怕这东西找出来后,他们就忘了咱们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去瞟,只见胡姥姥和俞放鹤等人都站得很远,才敢放心说下去。
    宋宏星道:“他若不想分给咱们,又怎会找咱们来呢?”
    韩大元道:“他只怕就是叫咱们来做苦工的。”
    宋宏星用袖子擦着汗,道:“俞放鹤不是这样的人。”
    韩大元冷笑道:“我本来也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你瞧见雷风的下场没有?咱们的下场只怕也差不多。”
    他忽然转过头去,道:“向老大,你可听见了咱们的话么?”
    向大胡子连胡子上都在淌着汗,嗄声道:“听见了又怎样?咱们现在难道还想住手么?”
    只听林瘦鹃大声道:“三位可发现了什么?”
    向大胡子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胡姥姥冷冷道:“你们最好卖力些,挖不出东西来,你们可没有什么好受的。”
    向大胡子道:“那东西若是不在这里呢?”
    胡姥姥道:“东西若不在这里,我老婆子就将你们埋下去。”
    这时朱泪儿实在忍不住了,附在俞佩玉耳畔道:“现在他们一定听不见我说话的。”
    俞佩玉点了点头。
    朱泪儿道:“我母亲究竟会将什么东西埋在这里呢?据我所知,她到这里来,是决心要平平凡凡地过日子的,所以连一点首饰都没有带来。”
    俞佩玉道:“他们现在找的,绝不是什么珠宝首饰。”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方才那一包珠宝,你拿出来后,并没有藏进去,只要是上过楼来的人,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朱泪儿道:“但那是用布包得紧紧的。”
    俞佩玉道:“就算用布包着,但像他们这样有经验的人,还是可以看出里面是什么,何况,在黑暗中,珠宝的光华,难免会透出来,所以,他们若要的是珠宝,绝不会甘心让这包珠宝被火烧光的。”
    朱泪儿皱起了眉,道:“那么,你想他们找的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俞佩玉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向大胡等人已将地挖得很深了,小楼的地基,已变成一个方圆五丈,一丈多深的大坑。
    他们三个人站在坑里,从俞佩玉这里望过去,已连他们的头顶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不时有一些木头被抛上来。
    胡姥姥、俞放鹤等人都已站到这大坑旁,神情看来已有些焦急,到后来挖地的声音已变得很低沉,也不再有碎石抛上来,用做地基的麻石,显然都已被敲碎挖出,他们现在已挖到麻石下的湿泥。
    三人又挖了半晌,林瘦鹃忍不住道:“销魂宫主也许并没有将那东西藏在这里,也许她根本没有带来。”
    胡姥姥道:“她带来了,而厄且就藏在这里。”
    林瘦鹃道:“前辈怎会知道?”
    胡姥姥冷冷道:“我自然知道,你若肯多用些脑筋,你也会知道的。”
    林瘦鹃道:“这只因东方美玉一定知道东西是藏在这里,所以他才不肯走开,东方城主自然也就所以这东西做交换条件,才能将李天王等人请到这里来。”
    林瘦鹃咬着嘴唇道:“但销魂宫主既然有了这东西,为什么却不利用它的价值,反而将它埋在地下呢?”
    胡姥姥道:“这只因她已决心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太太,但又不肯让这东西落人别人的手里……”
    她冷冷一笑,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个男人,时常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的。”
    忽然间,只听一阵车辚马嘶声传了过来,胡姥姥、林瘦鹃、俞放鹤三人都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瞧。
    朱泪儿就乘着这机会,又在俞佩玉耳畔道:“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了。”
    俞佩玉道:“哦?”
    朱泪儿道:“他们要找的一定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我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本武功秘笈,还没有开始练的时候,就遇见了东方美玉,她既已打算过安分的日子,无论什么武功都对她没有用,所以她就将这秘笈藏了起来,不幸的是,这件事竟偏偏又被东方美玉知道了。”
    她一面说,俞佩玉一面点头,只因她说的实在很有道理,他实在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等她说完了话,一辆马车已冲入火场废墟里。
    ×××
    与其说这是辆马车,倒不如说是间可以活动的屋子,一间装着车轮,被十六匹马拉着的屋子。
    若定要说这是辆马车,那么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马车了,这马车里简直可以装得下百儿八十个人。
    俞放鹤皱眉道:“你在四面都布下了暗卡么?”
    林瘦鹃道:“早已布下了。”
    俞放鹤道:“既已布下,那些人难道都睡着了不成,怎会让这辆马车闯进来的?他们就算拦不住,也该发出警号才是。”
    马车已远远停了下来,他们算定自己说话的声音,那边一定听不见的,谁知话刚说完,马车里就有人笑着道:“这件事你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确已拿出旗花火箭来要发放的,只可惜还未放出时,脑袋就已被砍了下来。”
    他吃吃笑着道:“你该知道,一个人的脑袋若已被砍下来,就什么事也不能做了的。”
    这句话其实说得很无聊,但这人却似乎认为有趣得很,好像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话了。
    他一面说,一面笑个不停,说话的声音固然尖声细气,笑声也脆得很,听来就像是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对世上大多数事都觉得有趣得很,所以就算有人放了个屁,也能令她笑上半天的。
    这种人大多数都很乐天,很和气,能遇见这种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意思,但胡姥姥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
    一听到这笑声,她就像是要溜了,但往那大坑下面瞧了一眼,又好像舍不得走,正在犹疑不定时,那辆大车的门已打开,十来个精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红绸裤的大汉,抬着张大床跳下车来。
    这张床也大得惊人,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鸡鸭和肉,有颜色新鲜的水果,有各种蜜脯甜食,还有一些银质的大瓶子、小罐子,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好吃东西,这床上都全了。
    就在这些东西中间,斜斜躺着一个人。
    一瞧见这个人,连俞放鹤几乎都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人,只能算是一堆肉,这人就像是用几百斤最肥的五花肉堆起来的。
    他身上几乎什么衣裳都没有穿,但这并不能怪他,只因他一个大肚子已垂到膝盖上,要穿裤子实在太困难了,那先要两个人在下面用头顶住他的肚子,也许还能勉强系得上裤腰带。
    向大胡子、宋宏星、韩大元,三个人刚从坑下跃上来,骤然瞧见这么样一个怪物,既是吃惊,又觉好笑。
    这胖子自己倒先笑了,吃吃笑道:“别人都说安禄山体肥如猪,依我看来,两个安禄山也比不上我的,世上若有胖子比赛,我一定是第一,你们说是么?”
    这么样一个庞然大物,说话居然细声细气像是个小女孩子,向大胡子等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胖子也陪着他们笑,而且笑得比谁都开心,甚至连林瘦鹃脸上的紧张神情都松弛了下来。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脸上连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是胡姥姥,她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像是忽然变成了两根。
    她正在一步步向后退,但那胖子的眼睛瞧到她时,她的脚就像是突然被钉子钉住了。
    这胖子望着她嘻嘻笑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看到我这么胖的人,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么?”
    胡姥姥满布皱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但这只有令她看来更加老,她本来看起来只有八十岁,现在就好像有一百六了,阿谀着笑道:“胖子?哪里有胖子?我老婆子怎地瞧不见呢?”
    这胖子道:“我就在你面前,你怎会瞧不见?”
    胡姥姥干笑道:“前辈只不过身材特别魁伟而已,怎么能算胖呢?”
    这胖子忽然沉下了脸,怒道:“你以为每个胖子都不愿别人说他胖,所以就想来拍我的马屁么?”
    胡姥姥看到他面上有了怒容,反倒似松了口气,赔笑道:“我老婆子说的是实话。”
    这胖子摇头道:“你说的不是实话,我本该割下你舌头来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但我实在太胖了,已胖得动都懒得动了,你就帮帮我的忙,自己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好么!不割舌头,割鼻子也马马虎虎算了。”
    这话他倒说得一本正经,别人听了,却几乎笑掉大牙,他求人帮忙,居然是要别人自己割自己的鼻子。
    世上只怕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谁知胡姥姥竟再也不说话,一伸手,呛的抽出了林瘦鹃腰畔的剑,立刻就将自己鼻子割了下来。
    血淋淋的鼻子刚落到地上,胡姥姥已掩着脸转身狂奔而去,林瘦鹃等人一个个都怔在那里,再也笑不出了。
    那胖子拍手大笑道:“世上竟有人自己割自己的鼻子,你们难道不觉得好笑么?为什么不笑呢?”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笑不出来。
    那胖子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怎地连一点风趣都不懂,实在令我失望得很。”
    他忽然指着宋宏星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宋宏星道:“在……在下宋……宋宏星。”
    那胖子道:“你方才不是还笑得很开心么?现在为何笑不出了?”
    宋宏星拼命想笑,怎奈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那胖子道:“你既然不懂得风趣,这双耳朵长着也没用,就求求你帮我个忙,把你自己耳朵割下来吧。”
    这句话若在别人嘴里说出,宋宏星也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但现在,他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笑了。
    他望着这胖子的便便大腹,暗道:“这胖子连胡姥姥见了都害怕,一定有两下子,但我就真打不过他,难道连逃都逃不了么?”
    他再也不多说,掉头就走。
    那胖子大笑道:“你们看,这人跑了,他为什么要跑呢?”
    宋宏星在江湖中也是一流的武功,此刻身形施展开来,急如飞燕,等胖子这两句话说完,他已远在十丈外。
    人人都算定这胖子再也追不上他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一道银光飞了出去,急如流星,眨眼间就赶上了宋宏星,围着他身上一转,又“呼”的飞了回来,飞回这胖子的手里,原来只不过是个装水果的银盘子。
    再看宋宏星的身形还在往前奔,但奔出两步后,他上半身忽然向后折了下来,一股鲜血火箭般冲天飞起。
    他的两条腿竟带着血又往前奔出两步,才一跌而倒。
    向大胡子等人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如此残酷的景象,却还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
    这胖子竟能用一面银盘,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拦腰截成两段,这样的武功,他们更连听都没有听过。
    这下子他们才真的吓呆了。
    那胖子却拍手笑道:“你们看,死人还能跑,这有趣没有趣,你们难道还不觉得好笑么?怎么连一个笑的人都没有。”
    这次他话未说完,韩大元已用尽全身力气,大笑起来。
    那胖子道:“笑了笑了,有人笑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韩大元道:“在下韩……韩大元。”
    那胖子道:“你笑得如此开心,是不是觉得我这胖子很有趣呢?”
    韩大元道:“有趣有趣,你这胖子实在有趣极了。”
    那胖子大笑道:“看来只有你是个懂得风趣的人,你一定愿意帮我这胖子一个忙的。”
    韩大元就像是一只忽然被人割断脖子的公鸡,嘎声道:“我这么样说,你还要……还要我……”
    那胖子笑道:“你不帮我的忙,谁帮我的忙呢?”
    韩大元跳了起来,狂吼道:“你这胖子,你这肥猪,我和你拼了。”
    吼声中,他已提起那铁锹,飞身扑了过去。
    那胖子竟真的好像不能动了,这一锹竟着着实实锄在他身上,这么胖的人被铁锹锄个大洞,血一定多得很。
    谁知铁锹锄下去,他身上竟连一丝血也没有,这柄铁锹竟被他身上的肉吸住了,韩大元用尽全身力气,也拔不出来。
    那胖子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就像是只断了线的纸鸢似的,在空中飘飘荡荡翻了十七八个跟斗,才落了下来,头颅已变得像是个烂柿子。
    向大胡子早已吓呆了,他号称“神拳无敌”,手上的力道本不小,但这胖子的力气却比他大了几十倍。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竟有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胖子的目光已向他望了过来,笑嘻嘻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向大胡子只觉两腿发软跪了下来,颤声道:“小人姓向,前辈叫小人割鼻子,小人就割鼻子,叫小人割耳朵,小人就割耳朵,绝不敢逃跑,更不敢反抗。”
    那胖子叹了口气,道:“我瞧见你这胡子很有趣,本来只想你将胡子割下来的,但你自己既然愿意割鼻子耳朵,我可也没法子。”
    向大胡子怔在地上,苦水都快流了出来。
    那胖子道:“你既然自己愿意,为什么还不快动手呀?”
    向大胡子咬了咬牙,拔出了刀,一个人就算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无论如何也比没有脑袋好得多的多。
    他惨呼一声,晕了过去。那胖子笑嘻嘻道:“听说这里有个人是当今的武林盟主,到底是谁呀?”
    俞放鹤道:“就是在下。”
    到了这时,他居然还能神色不变,沉得住气,就连俞佩玉和朱泪儿,也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
    那胖子笑道:“我看也只有你像个武林盟主的样子,你帮我个忙好么?”
    这次终于轮到俞放鹤了。
    俞佩玉紧紧握起朱泪儿的手,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紧张,他虽然一心想看这恶魔被人杀死,但却不愿他这时候死,更不愿他被别人杀死,俞佩玉一心只想手刃此人,洗清俞家的污名和冤枉。
    可是他就算不愿意,也是没法子的,以他的力量来和这胖子相比,实在有如蜻蜓撼石柱一般。
    只听俞放鹤沉声道:“‘天吃星座’若有吩咐,在下敢不从命。”
    那胖子面上竟露出惊讶之色,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天吃星,亮晶晶,吃尽天下无敌手,腹中能容十万兵……在下早听人说过前辈的风采,一直未敢忘记。”
    天吃星脸色又沉了下来,道:“你听谁说的?”
    俞放鹤没有说话,却似比了个手势,只可惜在俞佩玉那方向瞧过来,也瞧不见他比的什么手势。
    俞佩玉只瞧见这胖子脸色又变了变,道:“你认得他?”
    俞放鹤微笑道:“承他老人家不弃,并未将在下当外人。”
    天吃星不再说话,一只手却不停地在抓东西,他抓起样东西,瞧也不瞧,也不管是甜是咸,就往嘴里塞。
    俞佩玉这才发现,满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被他吃下一半了,这“吃尽天下无敌手”七个字,看来的确是名不虚传。
    过了许久,才瞧见天吃星脸上又露出微笑,道:“你既然和那老怪物有关系,我也不想再找你帮什么忙了,但有几句话,却是非问不可的。”
    俞放鹤道:“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吃星道:“听说凤三为了帮朱媚一个忙,已在这地方呆了好几年,这话是真是假?”
    俞放鹤道:“不错。”
    天吃星道:“现在他的人呢?难道已被烧死了么?”
    俞放鹤道:“火起之时,他还在这里,但火熄之后,却没有他的尸骨。”
    天吃星道:“你怎知道没有他的尸骨?”
    俞放鹤叹了口气,道:“只因这里连一个人的尸骨都没有。”
    天吃星皱了皱眉,忽又笑道:“听说朱媚也不知从什么人手上,弄到了一样东西,无论是谁得到这样东西,都可横行天下,这话又是真是假?”
    俞放鹤笑了笑,道:“前辈的消息果然灵通,这话是真的。”
    天吃星笑道:“那么你们方才在这里挖地洞,想必就是要找这东西了?”
    俞放鹤道:“正是。”
    天吃星道:“你找着没有?”
    俞放鹤苦笑道:“在下等已将朱媚所居小楼的地下挖了两三丈深,泥土已越来越潮湿,显然已快挖到地下的水源,但却连一片纸也没有找到。”
    天吃星笑嘻嘻道:“山高九仞,功亏一篑,你为何不再挖下去?”
    俞放鹤不再说话,向林瘦鹃打了个眼色,两人就提起铁锹,跃人坑里,过了半晌,只见一股泉水自坑里激射而起。
    林瘦鹃、俞放鹤两人湿淋淋地掠了上来,苦笑道:“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吃星沉吟着道:“这样看来,朱媚并没有将那东西藏在这地方了。”
    俞放鹤叹道:“看来正是如此。”
    天吃星大笑道:“这种东西,找不着也好,也免得害人。”
    他像是越笑越开心,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俞放鹤干咳一声,道:“前辈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等就想告辞了。”
    天吃星大笑着挥手道:“走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以后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瞧见你,只要一瞧见你我就会想起那怪物,一想起那怪物我就头疼。”
    俞放鹤和林瘦鹃果然走得很快,俞佩玉见到这两人又安然脱身,只有在暗中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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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怀璧其罪
    俞放鹤和林瘦鹃走后,只听天吃星笑着又道:“那里面又热又闷,还是出来凉快凉快吧。”
    除了抬着床的大汉们外,现在四下已没有人了,俞佩玉正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却见天吃星正笑嘻嘻在向他招手,他这才知道天吃星竟已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一惊之下,掌心沁出了冷汗。
    朱泪儿叹了口气,喃喃道:“别人都说胖子不中用,怎地这胖子却如此厉害。”
    她话未说完,人已钻了出去,俞佩玉再想拉住她,已来不及了,这小女孩的胆子竟比什么人都大。
    天吃星似乎也未想到在暗中偷看的,竟会是这么样一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面上不禁也露出惊讶之色。
    朱泪儿已走到他面前,拍手笑道:“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分给我一点好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她嘴里说着话,已伸手拿了个大苹果,大吃起来。
    天吃星瞪着眼瞧了她半晌,道:“你不怕我?”
    朱泪儿笑道:“像你这么样又和气、又风趣的人,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天吃星道:“你没有瞧见我杀人么?”
    朱泪儿道:“像你这样的大英雄,绝不会杀一个小姑娘,我放心得很。”
    天吃星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张嘴说起话来竟比胡姥姥那老狐狸还甜,而且又这么好吃,看来倒真像我的女儿。”
    朱泪儿笑道:“做你的女儿倒也不错,天天有好东西吃,又不怕被人欺负,只可惜……”
    天吃星笑道:“只可惜你拍我马屁也没有用的,我早已瞧见了还有个人和你藏在一起,他为什么还不出来呢,难道是害怕么?”
    朱泪儿笑嘻嘻道:“你以为他会怕你?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天吃星眯着眼笑道:“你小小年纪,难道已有了情人不成。”
    朱泪儿瞪眼道:“你可千万莫要胡说八道,我四叔人虽长得秀气,但发起脾气却很凶,连我三叔都有些怕他。”
    天吃星道:“你三叔是谁?”
    朱泪儿悠悠道:“你认得他的,你方才还提起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天吃星怔了怔,道:“是凤三?”
    朱泪儿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的厉害,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天吃星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凤三的兄弟居然会躲在炉子里不敢见人,却要小姑娘出来替他吹牛,我简直肚子都要笑破了。”
    到现在俞佩玉竟还躲着不露面,朱泪儿也不觉有些惊奇了,俞佩玉绝不是如此胆小的人,他还不出来,必定有原因。
    但朱泪儿却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来,只有向天吃星瞪眼道:“你怎敢对我三叔和四叔如此无礼?”
    天吃星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朱泪儿倒真还没见过有人听见凤三的名字不害怕的,她刚怔了怔,那砖炉里竟也有一人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这笑声竟也尖声细气,和天吃星完全一模一样,骤然听来,就好像天吃星说话的回声似的。
    朱泪儿更吃惊了,说话的这人,绝不会是俞佩玉,但若不是俞佩玉,又是谁呢?那炉里明明只有俞佩玉一个人呀。
    天吃星听到这笑声,竟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炉里那人也笑着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天吃星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他非但笑不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炉里的人声音立刻也变得嘶哑起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吃星怔了半晌,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炉里那人也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天吃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那人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无论天吃星说什么,这人竟都照样说一句,非但一字不漏,而且学得惟妙惟肖,朱泪儿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但想到她自己每说一句话时,若也有人跟着说一遍,那滋味可实在不好受。
    只见天吃星已变得满头大汗如雨而落,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那人也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天吃星道:“你……你……”
    他巨象般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就像是平地忽然卷了一阵狂风,卷入了那大马车的车厢里。
    接着马车立刻绝尘驶去,那十来个赤膊大汉也抬着那张大床──飞也似的跟去,像是生怕被什么恶鬼追着似的。
    朱泪儿瞧得呆住了,那边膛里也不再有声音传出,她怔了半晌,一步步走过去,轻唤道:“四叔,你还在里面么?”
    炉里竟没有人回答,俞佩玉像是已不在里面。
    朱泪儿大惊之下,飞快地蹿了过去,伸头往炉眼里一望,只见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瞧着她。
    朱泪儿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还以为是别人哩,原来就是四叔你的手段,这一手实在妙极’了,吓得那胖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俞佩玉还是呆呆地瞧着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朱泪儿又吃了一惊,道:“四叔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伸手一摸,俞佩玉的手竟硬得像块木头。
    朱泪儿的手也吓冷了,一头钻了进去,只见俞佩玉全身发硬,眼睛发直,竟也被人点了穴道。
    再看那砖炉的后面角落,不知何时,已被打通了一个洞,一阵阵飕飕的风打从洞里吹进来,朱泪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教她点穴的人是凤三先生,所以她对天下各门各派的点穴功夫,都多少懂得一些。
    她立刻将俞佩玉的穴道拍了开来,道:“四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有人来过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不错,是有人来过了,但这人究竟是人是鬼?我都弄不清楚。”
    原来方才俞佩玉正想出去时,忽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后面伸出来,点住了他的穴道。
    朱泪儿失声道:“那只手就是从这洞里伸进来的么?”
    俞佩玉道:“正是。”
    朱泪儿道:“他就在四叔身后将墙壁弄了一个洞,四叔你难道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俞佩玉叹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种造火炉的砖头,虽然分外坚固,但到了这人掌下,就像是变成了豆腐似的。”
    朱泪儿想到这种掌力的惊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然后呢?”
    俞佩玉道:“然后我就觉得有人从这洞里钻了进来。”
    朱泪儿吃惊道:“但这洞才和茶碗差不多大,他怎么能钻得进来呢?”
    俞佩玉苦笑道:“他自然用了缩骨功。”
    “缩骨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功夫,但一个人若能将身子缩得能从这么小的洞里钻进钻出,那可就十分了不起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然后他就开始学那天吃星说话,是么?”
    俞佩玉道:“不错。”
    朱泪儿道:“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四叔一定瞧见了吧。”
    俞佩玉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瞧见。”
    朱泪儿张大眼睛,道:“他就在四叔身旁,四叔也瞧不见他?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俞佩玉道:“我根本没法子转过头去看他,只觉得他一下子就从那洞里滑了进来,一下子又滑了出去。”
    朱泪儿失笑道:“一下子滑进来,一下子又滑出去,他难道是条鱼么?”
    俞佩玉叹道:“老实说,就算是鱼在水中,也不会有他那么灵便,这人的身子,简直就像是一股轻烟,谁也休想捉摸得到。”
    朱泪儿皱眉道:“听天吃星的口气,这人好像是‘回声谷’的,但回声谷这名字,我怎地从未听三叔说起过,天吃星连我三叔都不怕,为什么竟对这人畏如蛇蝎?俞放鹤方才向天吃星比了个手势,难道说的就是他么?”
    俞佩玉面色变了变,喃喃道:“回声谷?回声谷!这回声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泪儿一笑道:“我就算知道回声谷在什么地方,也绝不会到那里去的,我只望这辈子再也莫要遇见回声谷的人才好,若有个人一天到晚跟在我身旁,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跟着我说一遍,我就算不被他气死,只怕也要急得发疯。”
    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一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人,她已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有条蛇缠住了脖子似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又传来一阵呻吟声。
    朱泪儿立刻又握紧了俞佩玉的手,从炉眼里向外望出去,只有一个满脸鲜血的人,摇摇晃晃自瓦砾间站了起来。
    他身子一阵阵抽搐着,双手掩着脸,若不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谁也不会认得出他来。
    朱泪儿暗中松了口气,附耳道:“这是向大胡子,他还没有死。”
    俞佩玉正想出去瞧瞧他的伤势,忽然发觉他目光闪缩,不停地在东瞧西望,神情似乎十分诡秘。
    这时四下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废墟中的残烟也被风吹尽了,繁荣的李渡镇,已变成了凄凉的鬼域。
    向大胡子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一个鼻子耳朵都被割下了的人,居然还会发笑,这实在令人吃惊。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又将伤口笑得裂开,鲜血又流了出来,但是他竟似丝毫不觉痛苦,还是笑个不停。
    这笑声听来固然可怕,他的人看来更像是个活鬼。
    朱泪儿不觉将俞佩玉的手握得更紧。
    只听向大胡子吃吃笑道:“俞放鹤呀俞放鹤,就算你比什么人都厉害,但还是不如我向大胡子,你费尽苦心,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却让我捡了个便宜。”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向那坑里跳了下去。
    朱泪儿又惊又喜,道:“原来那东西已被他找着了,只不过他知道就算将东西交出去,还是难逃一死,所以就悄悄藏起,那坑里反正到处都是碎石子、烂泥巴,他将那东西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埋,都不会有人瞧见的。”
    俞佩玉眼睛也亮了,这时只听得坑里传出了向大胡子疯狂的笑声,俞佩玉和朱泪儿悄悄钻出,掠到坑边。
    只见向大胡子就像是个小孩似的,坐在烂泥里,全身都湿淋淋的,手里紧紧抱着个小铁箱子,大笑道:“这是我的了,这是我的了,我向大胡子扬眉吐气的时候已到了……”
    朱泪儿忍不住冷笑道:“但现在你高兴得却还嫌太早了些。”
    向大胡子疯虎般跳了起来,但等他发现站在上面的,竟是那曾将怒真人击败的少年,他的人立刻又萎缩了下去,将铁箱抱得更紧,颤声道:“你……你们想要怎样?”
    朱泪儿道:“我们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将这箱子拿回来而已。”
    向大胡子手忙脚乱地将铁箱藏到背后,咯咯笑道:“箱子?这里那有什么箱子?”
    朱泪儿瞧见他这模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怜,摇头叹道:“没有用的,现在你无论藏到哪里都没有用了。”
    向大胡子又跳了起来,怒吼道:“就算有箱子又怎样?这是我的,是我用一个鼻子、两只耳朵换来的,谁若想将它抢走,除非先砍下我的脑袋。”
    朱泪儿微笑道:“你一定要我们砍下你的脑袋么?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呀。”
    向大胡子怒目瞪着她,嘶声道:“你……”
    他眼睛忽然向上一翻,身子忽然一阵抽搐,第二个字还未说出,人已仰面栽倒在地上。
    朱泪儿跃了下去,探了探他鼻息,摇头叹道:“死了,这人竟死了,我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会被活生生气死。”
    俞佩玉叹道:“你若将一个人从欢喜的极峰突然推下来,任何人都禁不起这种刺激的,何况他受的伤本已不轻。”
    朱泪儿嘟着嘴道:“但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总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他吧。”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这实在不能怪你,这只能怪他的贪心。”
    只见向大胡子两只手还紧紧抱住那箱子,死也不肯放松,朱泪儿用铁锹去扳他的手,喃喃道:“我倒要看看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这些人为它死的可值得么?”
    箱子里竟只有一面竹牌和一本账簿。
    竹牌,是很普通的竹牌,上面只不过刻着只布袋,刻得也很拙劣,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何珍贵之处。
    账簿更是很普通的账簿,就和普通杂货店记账的账簿完全一样,而且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有。
    俞佩玉和朱泪和不觉都怔住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长叹道:“就为了这两样鬼东西,俞放鹤竟不惜放火烧了整个一个镇市,还有许多人竟不惜为它送了命,这不是活见鬼么?”
    她重重将这两样东西抛在地上,还想用脚去踩。
    俞佩玉却又从地上捡了起来,说道:“无论如何,这两样东西我们总算得来不易,你留着作个纪念也好。”
    朱泪儿苦笑道:“纪念什么?纪念这大胡子么?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将箱子让他带走了。”
    俞佩玉道:“据我看来,令堂绝不会将两样毫无价值之物,如此慎重地藏起来的,也许它的价值我们现在还看不出而已。”
    朱泪儿道:“但一本空白账簿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俞佩玉也只有苦笑,因为他也回答不出了。
    朱泪儿笑道:“四叔你若觉得弃之可惜,就自己留着它吧,我可不想将这么大一本废纸藏在身上,女孩子身子若窝窝囊囊的,看起来就像个大傻瓜。”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个大傻瓜的。”
    他竟真的将这两样废物藏在身上,又将那些人的尸体,都推进坑里,用挖出来的泥砂掩埋起来。
    朱泪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四叔的心实在太好了,将来也不知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嫁给四叔这么样温柔善良的人。”
    俞佩玉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想起了林黛羽,又想起了金燕子,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任何人都最好莫要和我在一起,否则只有倒楣的。”
    朱泪儿眨了眨眼,道:“四叔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想带我一起走么?”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又低下头道:“我虽然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虽然没地方可去,但四叔若怕带着我累赘,我也不敢勉强四叔的。”
    俞佩玉拍了拍她的头,失笑道:“小姑娘不可以如此多心,何况,四叔就算不想带你一起走,听你这么样一说,也没法子不改变主意。”
    朱泪儿立刻抬起头来笑了,道:“那么,现在咱们到哪里去呢?”
    其实俞佩玉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唐家庄的人现在是否已发现唐无双失踪了,不知道金燕子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朱泪儿道:“四叔是不是想到唐家庄去看看?”
    俞佩玉道:“去看看也好。”
    朱泪儿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早就听说过唐家庄里好玩得很。”
    突听一阵乱嘈嘈的人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妇人童子的啼哭声,显见是俞放鹤已将李渡镇上的居民放了回来。
    朱泪儿立刻拉起俞佩玉的手,绕着圈子奔了出去。
    到了镇外,大地的气息就渐渐芬芳起来,再也没有血腥和焦臭气,但那悲痛的哭声还隐约可闻。
    朱泪儿忽然道:“四叔你想那俞放鹤真会补偿李渡镇的损失么?”
    俞佩玉叹道:“这人现在正急着树立侠名,又怎会失信于他们。”
    朱泪儿道:“可是他们精神上所受的苦难,又有谁能补偿呢?一个人的家若被毁了,你就算重新为他盖起一栋更好的房子,他也还是难免痛苦的。”
    俞佩玉柔声道:“但无论多么深的创伤,都会平复,无论多么深的痛苦,日久也会渐渐淡忘,只有欢乐的回忆,才能留之永远,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不错,一个人若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实在太没意思了。”
    这时太阳已升起,秋日的花木虽已开始凋谢,但路旁的稻田里仍是一片金黄,天地间仍然充满了生趣。
    世上又有什么花的香气,能比得上成熟的稻香?
    朱泪儿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痛苦呢?”
    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奔了出去。
    俞佩玉见了她的笑容,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开朗起来,但就在这时,稻田里忽然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一人喘息着道:“年轻人实在不该痛苦的,只有我这种老婆子才……才……”
    她每个字都像是说得十分艰苦,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话都没法子再说下去。
    俞佩玉和朱泪儿听到这声音,却都吃了一惊。
    朱泪儿跑回头握起俞佩玉的手,眼睛瞪着那边的稻草,道:“胡姥姥,是你么?”
    胡姥姥又咳嗽了半晌,才喘着气道:“不错,是我,好心的少爷小姐们,替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倒碗水来好吗?我已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大声道:“你这老狐狸,你以为我们还会上你的当?”
    胡姥姥颤声道:“好姑娘,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干得裂开来了,该死的太阳又越来越大。”
    朱泪儿拉着俞佩玉的手,道:“四叔,咱们走,不要理这鬼老太婆,谁理她谁就要倒楣的。”
    只见胡姥姥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忽然从金黄的稻穗中露了出来,立刻又倒了下去,嘶声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求你给我一点水,我死了都感激你。”
    俞佩玉忽然拉开朱泪儿的手,转身奔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老太婆,你听着,我四叔已经替你拿水去了,因为他的心实在太好,但你若还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舌头来,让你再也不能骗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向稻田里蹿了过去。
    只见胡姥姥竟像条狗似的缩在稻草间,满身都是田里的烂泥,嘴唇果然已干得发裂,瞧见朱泪儿来了,似乎想笑笑,但刚一咧嘴,就疼得满头冷汗,用手抱着头又咳嗽了半晌,颤声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么?我何苦还要骗人?”
    朱泪儿也想不到她竟会变成这样子,呆了半晌,摇头叹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下场,只怕就真的不会骗人了。”
    胡姥姥惨然道:“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别人,但我年纪若不是这么大,就算受了再厉害的伤也不会变得这副样子的。”
    朱泪儿知道她这不单是外伤发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楼被凤三先生逼出了一半功力,体力本已亏损过巨,再加上现在又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比她再年轻一半的人,也是万万支持不住的。
    她活到这么大把年纪,看来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此番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也没有人替她收尸。
    朱泪儿倒不禁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但过了许久,俞佩玉竟还没有回来,朱泪儿又不禁开始着急,不住伸长脖子去望,跺着脚道:“这条路上一定还有别人走过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为什么不找别人去替你倒水,偏偏找上了我们?”
    胡姥姥叹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老婆子做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放心。”
    朱泪儿道:“那么你为何对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姥姥道:“世上就有种男人,能令女人一见他就觉得放心的,他就是这种男人,而我老婆子虽然已老掉牙,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呀。”
    朱泪儿忍不住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的确是有点眼光的。”
    胡姥姥喘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为什么要叫他四叔呢?其实他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呀。”
    朱泪儿折了根稻子在手里玩着,没有说话。
    胡姥姥用眼角偷偷瞟着她,道:“我若像你这么大年纪,见了这种男人,绝不会放过他的,我无论用什么法子,也得嫁给他,更绝不会叫他四叔了。”
    朱泪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觉得我已经可以嫁人了么?”
    胡姥姥道:“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做了妈妈哩。”
    朱泪儿垂首望着手里的稻穗,痴痴地出了神。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眼睛发着光,嫣红的面靥也发着光,看来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别人成熟得快些么?
    朱泪儿忽然觉得这老太婆并不十分讨厌了。
    她却没有瞧见胡姥姥为了说这几句话,不但连嘴都说得裂开,伤口也进出血来,这已老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最喜欢听的话,就是别人说她已长成大人。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来讨好朱泪儿呢?
    俞佩玉终于回来了,也带回了一只盛满了水的竹筒,他额上又有了汗珠,显见这一筒水得来并不容易。
    胡姥姥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俞佩玉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筒水放在她面前,胡姥姥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拿,但手却抖得连一片竹叶都拿不起来。
    朱泪儿道:“小心些,你若将这筒水打翻,可没有人再去为你拿了。”
    胡姥姥喘着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竹筒已从手上掉下来,若不是朱泪儿接得快,筒里的水早已都泼倒在地上。
    朱泪儿跺脚道:“叫你小心些,你没听见么?”
    胡姥姥颤道:“我……我也想不到竟会变得如此不中用,看来只怕是真的快死了……”说着说着,她老眼里竟流下泪来。
    朱泪儿摇着头叹了口气,蹲下来将竹筒凑到胡姥姥嘴上,胡姥姥立刻像婴儿索乳般捧住竹筒,喝得喷啧有声。
    瞧见她这样子,朱泪儿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话未说完,笑容忽然僵住,一个翻身退后五尺,筒里剩下来的半筒水全都泼在胡姥姥身上。
    俞佩玉失声道:“你怎么样子?”
    朱泪儿脸已气得发青,跺脚道:“这……这老太婆简直不是人。”
    俞佩玉本就生怕胡姥姥搞鬼,所以一直在留意着她,但胡姥姥看来并没有什么举动,俞佩玉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厉声道:“你又玩了什么花样?”
    胡姥姥苦着脸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长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说完,俞佩玉已蹿过去拉起朱泪儿的小手,只见她白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多了个鲜红的指甲印子。
    俞佩玉变色道:“她指甲上有毒?”
    朱泪儿点了点,道:“嗯。”
    俞佩玉悄声道:“这毒不妨事么?”
    朱泪儿垂首道:“这点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划破了我皮肤,毒是由血里进来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玉长长吸了口气,转身面对着胡姥姥,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样?”
    胡姥姥颤声道:“我老婆子实在不是故意的,实在该死,实在对不起你们,公子你……你杀了我吧。”
    俞佩玉道:“你知道我绝不会杀你的。”
    胡姥姥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杀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入了土,这小姑娘活的日子还长着哩,用她一条命,换我一条命实在划不来。”
    俞佩玉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拿出解药来?”
    胡姥姥悠然道:“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绝招,我怎么会将解药放在身上,若在三十六个时辰里还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玉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解药在哪里?”
    胡姥姥笑道:“你若乖乖地听我老婆子的话,我老婆子自然会将解药拿给你。”
    朱泪儿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万莫被这老太婆要挟住,我……”
    她竟从怀里抽出一把小银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骇道:“你想干什么?”
    朱泪儿道:“现在毒性只怕还没有传上来,我只要将这条膀子砍断,就死不了的。”
    俞佩玉顿足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药来,你何苦……何苦再……”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蝮蛇噬手,壮士断腕”的勇气,他只觉热血上冲,喉头哽咽,连话都说不出了。
    朱泪儿目中已流下泪来,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药来,但我又怎忍心让四叔你这样受她的气?我就算少了条膀子,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闻言扭转头,勉强笑道:“你不惜为四叔砍下一条手来,四叔就算为你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胡姥姥忽然拍起手来,咯咯笑道:“女的有情,男的有义,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也不过如此,我老婆子实在已有几十年没瞧过如此缠绵悱恻的好戏了。”
    朱泪儿涨红了脸,跺脚道:“你……你不许对我四叔胡说八道。”
    胡姥姥笑嘻嘻道:“你嘴里虽在骂我,心里却一定开心得很,我老婆子方才虽没有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让你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你这鬼灵精又怎会上当。”
    朱泪儿“嘤咛”一声,扑入俞佩玉怀里,颤声道:“四叔,你千万莫听她的鬼话。”
    俞佩玉干咳了几声,板着脸道:“解药究竟在那里?”
    胡姥姥道:“我老婆子也有个家的,你若能在三天三夜之内,将我老婆子送回家,她这条小命也就算捡回来了。”
    俞佩玉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胡姥姥道:“你赶紧去雇辆大车,从现在起就开始昼夜不停地往东面走,也许还可以赶得及,到了地方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
    胡姥姥坐到车厢里,又像是快死了似的,闭起眼喘着气,口水不停地从嘴角往下面直流。
    朱泪儿狠狠地瞪着她,忍不住道:“你躲在那稻田里,就为了是要等我们去上当么?”
    胡姥姥乜着眼笑道:“我本来并没有这意思的,但送到嘴边的肥肉,我老婆子又怎会不吃。”
    朱泪儿又瞪了她半晌,竟然笑了,微笑着道:“你这样对我,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她这话若是恶狠狠的说出来,对胡姥姥这种人简直一点作用也没有,因为这种话胡姥姥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将它当耳边风,根本听不进耳朵去。
    但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竟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胡姥姥反倒不禁觉得心里有些发冷,勉强笑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我,而且还应该感激我才是。”
    朱泪儿道:“感激你?”
    胡姥姥笑道:“若不是我这么样一来,你又怎会知道他对你有多么关心呢?”
    俞佩玉又大声咳嗽起来,忽然道:“你和那俞……俞放鹤真的有什么仇恨?”
    胡姥姥先不答话,盯着他瞧了几眼,反问道:“你也姓俞,听口音也是江浙一带的人,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痛苦,大声道:“我怎会和那种人有丝毫关系。”
    胡姥姥笑了,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俞放鹤若非得了健忘病,就一定是已经换了个人,现在这俞放鹤说不定是别人冒充的。”
    俞佩玉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句话正是他时时刻刻,都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出来的,想不到此刻竟从胡姥姥嘴里说了出来。
    ,他紧握着双拳,指甲都刺入掌心,才算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淡淡道:“他怎会是别人冒充的?这句话说出来又有谁相信?”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话绝不会有人相信,但却实在不假。”
    俞佩玉道:“哦?”
    胡姥姥缓缓道:“二十年前,我的确见过俞放鹤一面,但他非但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反而救了我一命。”
    俞佩玉道:“救……救了你一命?”
    胡姥姥道:“他救我的时候,也许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等他知道我就是胡姥姥时,也没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劝我以后少得罪些人。”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道:“像他那样的好人,现在的确已不多了,他若是提起这件事,我老婆子就算没良心,也不会对他为难的,谁知他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反而以为真的和我老婆子有什么仇恨,你们说,这是不是怪事?”
    朱泪儿眨着眼道:“这俞放鹤若真是别人冒充的,那倒真有趣极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偷偷去瞧俞佩玉,俞佩玉的脸上却像是已戴上个面具,完全没有表情。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又道:“你既已知道这秘密,为什么不想法子揭穿它呢?”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你莫以为这俞放鹤是很好对付的人,他虽然是个冒牌货,但以我老婆子看来,武功比那真的俞放鹤还高得多。”
    朱泪儿道:“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出过手呀。”
    胡姥姥道:“就因为他从不出手,所以才可怕,我老婆子就算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时候,也不敢和他这种人动手的。”
    朱泪儿笑道:“难道他武功还能比你们十大高手还高么?”
    胡姥姥道:“江湖中人瞧见那些大门大派的掌门,都很害怕是吗?”
    朱泪儿道:“嗯。”
    胡姥姥道:“但这些大掌门瞧见咱们十个老家伙,也害怕得很是吗?”
    朱泪儿笑道:“就算不害怕,也一定头疼得很。”
    胡姥姥叹道:“可是咱们这十人,也并不像别人想像中那么厉害,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老婆子从来也不敢小看了任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朱泪儿道:“那俞放鹤果也是个高人,为什么还要卑躬屈膝地将怒真人请来,受他的气呢?”
    胡姥姥道:“这也许就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别人从他的武功中看破他的来历,像他这种要干大事的人,受点闲气又算得了什么?”
    朱泪儿道:“难怪他只不过向那大胖子作了个手势,那大胖子立刻就放过了他。”
    胡姥姥神色忽然紧张起来,道:“他比的是什么手势?”
    朱泪儿苦笑道:“可惜我也没有瞧见。”
    胡姥姥默然半晌,喃喃道:“最近莫非天气变了,所以那些久已不见天日的老怪物,也都想出来透透气了,看来以后的日子只怕要越来越不好混啦,我老婆子这次如果能够不死,还是躲在家里享几年清福吧……”
    她眼皮渐渐阖了起来,似已睡着。
    朱泪儿目光移到俞佩玉身上,俞佩玉竟也闭起了眼睛,朱泪儿叹了口气,将车窗支开一线,往外面望了出去──
    天气实在好得很。
    好天气总是令人觉得懒洋洋的,路上简直没什么行人,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那赶车的挥舞着马鞭,发出一连串很有节奏的“劈啪”声,两匹水油油看不到杂色的健马,也跑得正欢。
    朱泪儿瞧着那不时舞起的丝鞭,瞧着那八只几乎已像腾空飞了起来的马蹄,瞧着瞧着,地面上忽然变了颜色。
    李渡镇四周并没有什么繁荣的市镇,现在连李渡镇都已变成一片废墟,俞佩玉又怎能在仓猝之间,找来如此神骏的马,如此漂亮的马车?就连车厢里的坐垫,都是用缎子制成的。
    这种马车就算在省城里,也只有豪富大户人家才坐得起,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境中来拉生意。
    朱泪儿立刻悄悄摇醒了俞佩玉,悄悄道:“这辆马车是哪里找来的?”
    她本以为俞佩玉是在装睡,谁知俞佩玉竟真的睡着了,她摇了半天,俞佩玉才睁开眼睛,眼睛里还是充满睡意。
    朱泪儿更着急,用力摇着他肩膀,道:“四叔,你醒醒,我看这辆马车一定很有问题。”
    俞佩玉道:“问题?什么问题?”
    他像是努力想将眼睛睁开,但眼皮却似乎比铁皮还重,刚张开一线又闭了起来,嘴里也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
    再看胡姥姥,竟已睡得打起鼾来。
    朱泪儿全身都凉了,反身推开车窗,大声道:“赶车的大哥,我人有点不舒服,想吐,你停停车好么?”
    那赶车的回过头来一笑,道:“你好生睡一觉,就会舒服了。”
    他这张脸本来又黑又红,此刻一笑起来,红红的皮肤,忽然自嘴角裂开一条缝,就像是用刀割的一般。
    接着,他面上看起来很健康的皮肤,竟一块块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青糁糁的、死人般的脸。
    朱泪儿大惊之下,用力去推车门,谁知两只手竟已发软,只觉这扇车门像是铁铸的,用尽全力也推不开。
    那赶车的咯咯一笑,又回过头赶马去了。
    朱泪儿大呼道:“你们究竟是那条线上的?想将咱们怎么样?”
    那赶车的不再理她,却将马鞭打得更响,马跑得更急,这时朱泪儿也已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她倒在车座上,用力咬着嘴唇,想保持清醒,又自怀里抽出了那柄小银刀,紧紧捏在手里。
    她现在自然已知道俞佩玉和胡姥姥都已被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所迷倒,而她自己却因为体质和别人不同,对各种药力的抵抗力都比较强些,所以直到此刻,还算能勉强保持清醒。
    但清醒又有什么用呢?她非但救不了俞佩玉,连自己都救不了,这样清醒,倒不如索性晕睡过去反倒好些。
    她更猜不出这辆马车究竟是谁派出来的,莫非又是俞放鹤?但俞放鹤又怎会知道他们还留在李渡镇附近。
    朱泪儿喃喃道:“一定是俞放鹤,因为除了俞放鹤外,更不会有别人。”
    忽然间,她又发现不时有一缕淡淡的白烟,自车顶上一条裂缝中飘下来,一飘下来,立刻就被风吹散。
    朱泪儿屏住呼吸,站到车座上,以掌中的银刀用力去拨那条裂缝,但她两条腿也已发软,手上一用力,再也站不稳,“砰”地跌下。
    谁知就在这时,车厢顶上的那块板子,竟也忽然滑开了一线,原来这车顶上竟还藏着复壁机关。
    朱泪儿咬紧牙,再爬到车座上,伸着头往里面瞧。
    只见那上面竟像是个小小的阁楼,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而且旁边还有一点火星在闪着光。
    朱泪儿用银刀去拨了拨,火星就落了下来,竟是根银色的线香,这时只不过燃去了一小半。
    就这么样小半截,竟已将胡姥姥和俞佩玉两个大人迷倒了,这迷香制作之妙,实非江湖上一般下五门的绿林道所用之迷香可比。
    朱泪儿弄熄了香头,将剩下来的半截香藏了起来,又将手伸进去,想看看上面塞满了什么东西。
    只觉这东西软绵绵的,像是棉花,又像是肉。
    朱泪儿长长吐出口气,用力将那板子一推,只听“砰”的一声,那东西已落了下来,竟是个活人。
    她再也想不到这人竟是银花娘。
    ×××
    朱泪儿知道银花娘已落入俞放鹤手里,现在,她既然也在这马车上,这马车已无疑正是俞放鹤派来的。
    看来俞放鹤实在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朱泪儿叹了口气,想问问银花娘是怎会被塞在这马车顶上的,但银花娘也已晕迷了很久,连呼吸都已变得很微弱。
    适时马车却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已走上了山道,过了半晌,车厢里骤然黑暗了下来。
    等到朱泪儿再推开车窗往外瞧时,已什么都瞧不见了。
    只觉车声隆隆,回声震耳,车身像是已驰入一个很黑暗的山洞里,但转过一个弯后,前面忽又出现了点点火光。
    朱泪儿眼珠一转,也倒在车座上。
    马车骤然停下,一阵脚步声奔了过来,有人勒住了马,有人将赶车的那人扶下了车,还赔着笑道:“大师兄这趟辛苦了。”
    赶车的人原来还是“大师兄”,难道竟是俞放鹤的掌门弟子么,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放鹤老人从来也没有收过徒弟。
    这大师兄只冷冷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态度显然十分倨傲,但别人却似已见惯了,还是赔着笑道:“不知大师兄可将二娘找回来了么?”
    只听“吧”的一声,说话的人竟似挨了个耳光。
    那大师兄冷笑道:“我是否将她找回来了,与你又有何干?”
    那人挨了个耳光,竟还赔着笑道:“是是是,小弟下次再也不敢多嘴了。”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车里有三个人,是我带回来献给教主的祭礼,二娘也在车子里,将他们都抬下来绑到祭台上去,知道么?”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开去。
    朱泪儿暗暗忖道:“这大师兄怎地对他的同门也如此凶恶,听他的口气,原来银花娘也是和他们一路的,却不知他们的教主又是谁呢?”
    她并不知道银花娘本是天蚕教下,但却已知道这些人和俞放鹤并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心里不禁更是吃惊。
    无论如何,俞放鹤做事总还有许多顾忌,落在俞放鹤手里,总还比落在这些人手里强得多。
    这时车门已被打开,四五个人都挤到车门口来,身上还穿着银缎紧身衣,脸色看来却和常人有些不同。
    其中一人又高又瘦,白里透青的一张脸,连一丝肉都没有,看来就像是一具活骷髅。
    朱泪儿胆子虽大,瞧见这人也不禁打了个寒噤,瞧过一眼,就立刻闭起眼睛,只听这些人纷纷道:“二娘怎地也好像受了伤了?难道就是这三个人伤她的么?这三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你瞧这老太婆,连鼻子都没有了,怎能伤人?”
    “但这小姑娘却长得真标致,只可惜小了两岁。”
    一阵令人作呕的笑声中,朱泪儿只觉一只冷冷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她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
    只听一人道:“你们还不动手将他们抬走,若被大师兄知道,谁吃得消。”
    这人说话的声音,正是方才挨耳光的,朱泪儿眯着眼偷偷瞧了瞧,才发现这人原来就是那活骷髅。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立刻就没有人笑得出了,一个人已将俞佩玉从车厢里往下拉。
    另一人道,“二师兄,咱们难道也要将二娘绑到祭台上去?”
    那活骷髅竟是二师兄,冷冷道:“这是大师兄的吩咐。”
    那人迟疑了半晌,叹道:“二娘平时最得教主的欢心了,这次怎地也出了纰漏,像她这样的人,难道也会犯下什么不赦之罪么?”
    只见这山洞四面都插着火把,闪动的火光,将山洞里各式各样的钟乳,映得五光十色,七彩艳丽。
    山洞的中央,正生着四大堆火,火堆中有块很大的青石,想必就是他们说的“祭台”了。
    外面已是深秋,但这山洞里却温暖如春,朱泪儿已热得流汗,也弄不懂这些人为何要生这么多火,难道他们特别怕冷么?
    到后来她才发现,每个火堆旁,都围着十来个雕刻得很精致的银匣子,匣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宛如蚕食桑叶,“沙沙”作响,开始听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听到后来,朱泪儿只觉毛骨怵然,全身发痒,就好像有无数条小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一样。
    但山洞里的人并不多,连那活骷髅二师兄,也不过只有六个。
    这六人将朱泪儿他们抬到祭台上,用一根银色的绳子捆了起来,就垂手肃立在一旁,谁也不敢再说话。
    过了半晌,只见那大师兄从一只七色的钟乳后走了出来,身上也换了件银光闪闪的长衫,手里还拿着柄折扇,远远看过去,倒也风度翩翩,可是等他走到近前,等火光照上他的脸──
    莫说是人,就算是鬼魅也不会比他这张脸再可怕的了,他的脸本来不瘦,但脸上的肉却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下了一大半,左边半个鼻子还是好好的,右边半个鼻子却已不见,上面一块肉还是好好的,下面却连皮都没有了,露出一块块灰中带青,青里带白的骨头。
    他的一双手竟也已只剩下四根手指,右手三根,左手只有一根,其余的六根指头也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光了。
    这人看来就像是在一群饿狼的嘴里被救下来的。
    但别人对他却似畏惧已极,一见他走过来,六个人都垂下头去,连看都不敢看他,赔笑道:“大师兄的吩咐,小弟们都已遵命办妥。”
    这大师兄“哼”了一声,毒蛇般的目光,在祭台上四个人面上扫了一眼,忽然阴恻恻一笑,道:“这些人也该醒了。”
    他嘴里说着话,“刷”的打开了折扇,在这四人的脸上各各扇了扇,朱泪儿只觉一股异味传来,令人作呕。
    但她的头脑却立刻清醒,再看俞佩玉、胡姥姥也吃惊地睁开眼睛,只有银花娘还未回过神来。
    这大师兄目光又是一扫,咯咯大笑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胡姥姥,今日竟也会落在我桑二郎的手里。”
    他这句话刚说完,胡姥姥和俞佩玉的神情竟都已镇定下来,朱泪儿面上却故意作出惊吓之态,大声道:“你是什么人?咱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桑二郎也不答话,却用折扇指着她鼻子道:“你就是销魂宫主的女儿么?”
    朱泪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赶快放了我,免得后悔。”
    桑二郎冷冷一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但你若再说一个字,我就敲下你一颗牙齿来。”
    朱泪儿倒真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了。
    在怒真人、君海棠等人面前,她无妨气气他们,只因她知道这些人自持身份,心里纵然恼怒,也不会将她怎样。
    可是这桑二郎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在这些人面前,她就犯不上吃这眼前亏了。
    桑二郎又用扇子指了指俞佩玉,道:“你就是俞佩玉?”
    俞佩玉道:“正是。”
    桑二郎盯了他半晌,狞笑道:“果然是个小白脸,难怪本教教下三位堂主都对你着了迷,少时我若不让你这张脸变得和我一样,就算我对不起你。”
    俞佩玉淡淡道:“阁下只望天下人的脸,都变得和阁下一样,是么?”
    桑二郎目中立刻射出了凶光,忽然一个耳光掴在俞佩玉脸上,嘶声道:“你以为我这张脸天生就是这样子的么?告诉你……我我本来……”
    他实在太激动,竟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受过了‘天蚕噬体’之刑,才会变成这样子的是么?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出你以前一定俊俏得很。”
    桑二郎喘息着冷笑道:“究竟还是胡姥姥见多识广,竟连本教的天蚕噬体大刑都知道。”
    朱泪儿忍不住道:“什么叫天蚕噬体呀?你脸上的肉难道都是被天蚕啃光的么。”
    桑二郎阴森森笑道:“你用不着问我,你自己立刻就要尝到这滋味了。”
    胡姥姥大呼道:“这姓俞的和这小丫头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老婆子和天蚕教也没有什么过节,你要将他们两人弄死,可不能将我老婆子也算上。”
    桑二郎两眼一翻,无论胡姥姥再说什么,他都只当没有听见。
    胡姥姥长叹了口气,说道:“俞佩玉,俞公子,你不是很聪明的么,这次怎会叫了辆恶鬼拉的马车来。”
    俞佩玉也只有在暗中叹息,那时他心里只惦念着朱泪儿的安危,竟没有留意到这马车很奇怪。
    朱泪儿瞧着他这模样,眼睛也湿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四叔这全是为了我,若不是我,四叔也不会上当的。”
    俞佩玉勉强笑道:“这不关你的事,只怪我竟未想到天蚕教是绝不会放过银花娘的,她……”
    突听银花娘大喊道:“桑二郎,你怎么将我也绑在这里了?快放我下去。”
    她功力失去后,体力实已比一个全不会武功的人还要脆弱,别人都已醒了很久,她却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桑二郎背负着双手,冷笑道:“二姑娘,现在你还想对我发威么?”
    银花娘怒道:“姓桑的,你莫忘了,你只剩下一口气时,是谁救了你的?”
    桑二郎道:“不错,是你救了我的,但若非你在教主面前说我调戏你,教主又怎会令我受那天蚕噬体的苦刑?”
    他目中又射出了凶光,冷冷道:“何况你这次背叛了教主,谁也无法再救你,但你若能和我一样,也能将天蚕大刑挨过去,我念在昔日之情,也会给你生路。”
    银花娘一张脸早已吓得扭曲起来,颤声道:“你算了,教主就是我的爹爹,他怎会要我受那样的酷刑。”
    桑二郎冷笑道:“不会么?”
    银花娘嘶声道:“他自然不会的,你快放了我吧。”
    桑二郎沉着脸,道:“你可知道,自从你瞒着教主,偷了销魂宫的藏宝,教主已令我在暗中盯着你了,在李渡镇外那坟场中,你若肯俯首认罪,束手就缚,也许还会罪减三等……”
    他顿了顿,接道:“只恨你竟仗着外人之力,来与本教对抗,由此可见,你实已早有了背叛本教之心,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银花娘失声道:“在那坟场中,原来只不过是你在捣鬼?”
    桑二郎道:“自然是我,若是教主自己,你还活得到现在么?”
    银花娘恨恨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你果然是个畜生。”
    桑二郎狞笑道:“但现在你却已落在畜生手里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本教的追踪,其实我一直在李渡镇外等着你,直到你在大火中被俞放鹤属下抓住,我将你救了出来,为的就是要你也尝尝我身受的滋味。”
    他得意地大笑着接道:“但是我却也未想到这三个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这姓俞的那时失魂落魄,瞧见我就像瞧见救星似的,却不知我正是他的催命鬼。”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只不过是你的运气不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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