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57章草原之猎
    少女们愕然住足,有的脱口问道:“还等什么?”
    等到震声消失,夜帝方自沉声道:“此刻纵然前去,也瞧不清什么,不如还是等一等再去的好。”他语声听来甚是镇定,平和……烟雾迷漫,也瞧不出他脸上是何神情。
    少女们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只有听话地等着。然而,她们的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激动,到后来,甚至连她们的身子都已颤抖了起来。她们的痛苦眼见已将终结,她们期待已久的光明已然在望,但──她们却必须在这里等着……等着……这等待又是多么令人焦急。烟雾渐渐落下,夜帝却仍端坐不动。
    少女忍不住道:“还要等么?为什么?”
    夜帝缓缓道:“你等得越久,所得的欢乐也就越大。”
    他口中虽在这样说,但铁中棠已猜出了他的心情。他此刻心情,正如每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人一样,不敢骤然去面对着它,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显然,他对此次是否成功,并无把握,而他委实已害怕失败,他委实再也禁不住任何打击。又有谁能禁得起再一次打击?
    但致命的打击,却还是要落在这一群不幸的人的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帝终于长叹一声,道:“去吧!”
    少女们欢呼着奔去,铁中棠却陪着夜帝走在最后。两人心意相通,俱都走得极慢──走到那里时,赫然发现那些少女,竟无一人还是站着的,她们有的已昏迷,有的已痛哭着伏在地上。
    巨石已粉碎,出口也已炸开。但夜帝千算万算,却终是算错了一着,他竟未算准这火药的威力,他也不知道这火药威力竟是如此之大。第一次爆炸,已将地面的山岩震裂,第二次爆炸,竟将那整个巨大的山岩都炸得崩毁。山岩崩毁,千万吨石块落下,便将那方自炸开的出口,又堵得死死的,再也没有多余的火药能将之炸开了。这一点计算的错误,对他们都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们所有的欢乐与希望,在这一瞬间都已随风消逝。
    ×××异啸一声初起,便已响彻草原。只听得啸声来势,急逾奔马,晃眼间便到了近前。众人惊魂初定,又听得这凄厉尖锐的啸声,更是忍不住心惊胆颤。
    易明不由自主,悄悄移动身子,向铁青树走了过去。
    铁青树变色道:“这是什……什么人?”
    云翼轻叱道:“住口,快伏下身子。”话犹未了,啸声已到了头顶。铁青树不及多想,一把拉住易明,扑地伏倒,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压在易明的娇躯之上。在这一刹那间,他只觉得保护他身边的女子,乃是他应尽的责任,什么男女之防,他是早已忘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人影,长啸着自他头顶掠过,接着,又是“嗖”的一声,又是一条人影掠过。两人一追一逃,身法俱是快如闪电,是以衣袂破风之声,亦是分外尖锐刺耳。铁青树虽未瞧见这两人身形,但听得这衣袂破风之声,也已猜出这两人委实无一不是轻功绝伦的武林高手。
    云翼虽然令人伏倒,自己身子却挺立不动。这两条人影的双足,几乎已将踢着他的头颅,但这老人却连头也未偏上一偏,只是傲然挺立,凝目而视。但见这两人前面逃的赫然正是风九幽,后面追的,便是那已化为“毒神之体”的冷一枫。
    啸声已远,铁青树才听到自己身子底下轻轻“嘤咛”一声,才觉出自己满怀俱是温香软玉。他心头一热,脸上飞红,赶紧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目光,却忍不住悄悄向身旁的人儿瞟了过去。易明仍然伏地躺着,肩头摇动,胸膛显然剧烈地起伏着。他不知她是羞,是恼,是不愿,还是不敢坐起。
    铁青树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仿佛要震破胸膛,跳将出来,过了半晌,忍不住轻轻唤道:“姑娘……”
    易明轻声道:“嗯……”
    铁青树嗫嚅道:“姑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
    易明突然翻身而起,垂首笑道:“你不顾一切,保护了我,我怎会怪你!”
    她本是个爽朗明快的女子,但方才骤然被一个少年男子坚实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一种从来未有的感觉,也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此刻她虽然竭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面上却不禁仍是红馥馥的,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也始终不敢抬起。两人虽然都未曾抬头,但呼吸相闻,心里都有股甜甜的滋味。铁青树更是意乱情迷,魂销神荡,几乎痴了。
    突听云翼厉喝一声,道:“青树,抬起头来。”
    铁青树心神一颤,这才想起严师还在面前,那颗低垂着的头,更是不敢抬起,只是颤声道:“弟子在此。”
    云翼厉声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你莫非已忘了?”
    铁青树道:“弟……弟子不敢。”
    云翼“哼”了一声,转目道:“易姑娘。”
    易明垂首弄着衣角,轻声应道:“是……”
    云翼沉声道:“大旗门弟子,每人肩上都担负着血海深仇,万万容不得儿女私情,来消磨他们的英雄壮志。”
    易明道:“我……我知道。”
    云翼大喝道:“你既知道,还不快走?”
    易明怔了一怔,抬头道:“但……但……”
    云翼道:“莫要多说,快快走吧!”
    铁青树失色道:“但……此地危机四伏,你……你老人家却教她一个女子,孤单单的走到哪里去才好?”
    云翼怒道:“他人之事,难道比本门血仇还要重要?”
    铁青树道:“但方才她已险些被……”
    易明突然一掠而起,大声道:“你莫要说了,我走就是。我虽是个女子,但闯荡江湖已有多年,难道还怕被人吃掉不成?”
    这时她被点穴道已渐失效,身上血液渐通,身手虽有些不便,但终是已能站起来了。
    云翼不去瞧她,道:“如此最好,快快走吧!”
    易明道:“我说要走,自是会走的。”她心头显见有些激奋,语声也有些哽咽、嘶哑,举步向前走了一步,突又回首冷笑一声,道:“但我走之前,却有句话要问你。”
    云翼喝道:“快说!”
    易明道:“你要我走,莫非怕我勾引你家弟子?”
    云翼倒也未想到这少女竟是这么爽直的性子,竟敢锣对锣,鼓对鼓,当面问出这种话来。他不禁也为之一怔,道:“这……”
    易明道:“告诉你,儿女之情,虽能消磨志气,又何尝不能激发人的雄心?你难道定要大旗弟子人人都做和尚,才能报得了仇么?这……只怕未必。何况这件事,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住的。”
    云翼怒喝道:“住口!”
    易明也不理,她自管接口道:“更何况,我从心里就从未看得起大旗弟子,我见的为你们大旗弟子伤心的女子,已经太多了。”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非但不知保护你们的妻女,任凭你们的妻女被人欺负,而且自己还要令她们伤心,这又算得是什么英雄?什么好汉?我看你这血海深仇,不报也罢,还是先将你们门下弟子的妻女,先救出来吧!”
    云翼又惊又怒,竟被她骂得怔住了。这威重如山的老人,实未想到竟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易明道:“我话说完了,也该走了,你仔细想想吧广头也不回,举步而去。
    铁青树痴痴地望着她,要想呼唤,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那异啸之声突然转回。这一次啸声来势更快,更是令人心惊。易明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又跌倒。铁青树再也不顾一切,又扑了上去。这次两人一心都要瞧瞧他们是谁,虽然伏倒在地,仍扭头而望。只见一先一后两条人影,有如流星赶月一般,自云翼头顶掠过,只要再有分寸之差,云翼便要被踢倒。
    铁青树惶然道:“你……你老人家怎不伏倒?”
    云翼怒道:“畜生,你难道不知为师是何等身份?怎可随意伏倒?大旗弟子宁死……”
    突然,啸声完全停止,四下一片死寂。这突然而来的静寂,委实比方才啸声发作时还要震动人心,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顿住了嘴。但,紧接着,风九幽嘶哑而尖锐的语声便又传来。
    只听他大喝道:“我知道你已来了,为什么还不露面?你借我的东西想必也带来了,快拿回还给我……快……”这语声忽左忽右,倏忽来去,显见他身形还未停顿,但无论他如何呼喝,四下却寂无回应之声。
    众人不觉又惊又奇,都不禁在心中暗问自己:“是谁来了?风九幽到底在和谁说话?”
    只听风九幽呼喝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嘶声骂道:“你这贼婆娘,你到底藏在哪里?老子已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不出来救救老子,你这贼婆莫非想将老子害死,好将老子借你的家伙霸占不还?你明知此刻只有那家伙可以挡得住这毒神!”
    云翼忍不住喃喃道:“他骂的莫非是花二娘?”
    易明道:“听他口气,只怕不是,但……但他骂的却必定是个女子,而且,这女子还借了他一样重要的东西。”
    此刻这老少两人心头充满好奇,居然一问一答,似乎全忘了方才之事。云翼沉吟了半晌,又道:“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毒神?”
    易明道:“这……这委实令人猜不透。”
    铁青树突然接口道:“他说的那‘家伙’,只怕并非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易明道:“嗯,不错……”
    云翼皱眉道:“但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毒神?这人若真有如此本事,又怎会被他两人这样借来借去?”
    众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喝骂之声又转到左近。但闻“嗖”的一声,风九幽自他们身旁草丛上掠过,那毒神冷一枫,自然还是紧迫在后。但奇怪的是,毒神身后,竟多了条人影。这人影身形甚是纤小,轻功之妙,更是骇人闻听,无声无息地紧贴在“毒神”身后,“毒神”却毫未觉察。三条人影一晃即没。
    云翼沉吟道:“风老四所骂的莫非就是此人?”
    易明道:“嗯,这人看来果然像是个女子。”
    云翼变色道:“普天之下的女子,只有一人轻功如此了得,只怕就连“烟雨”花双霜也是比不上她的。”
    铁青树动容道:“你老人家说的是谁?”
    云翼一字字道:“闪电卓三娘。”
    铁青树、易明面面相觑,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云翼沉声接道:“碧落赋中,风、雨、雷、电四人,今日竟都来到了这里,这当真是说来别人也难以相信之事。”
    要知雷、雨、电、风四人,无论是谁,只要出现一个,已是震动江湖之事,何况四人竟都凑在一起?易明喃喃道:“这么一来,这山谷想必更要热闹了。唉!这四人无论是谁,都足以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
    铁青树讷讷道:“咱……咱们不如走吧,有这四人在这里……”瞧了云翼一眼,嗫嚅着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下面的话虽然不敢说出,但别人也可以猜出他要说的是:“有这四人在这里,凭咱们的武功,还能有何作为?”他们的武功若与卓三娘等人相比,实如秋虫之与明月。
    易明轻声道:“不错,此时他们正自互相纠缠不清,咱们正可乘机脱身,若是……”
    云翼突然喝道:“谁敢再说走字!”
    铁青树道:“但不走又能……”
    云翼厉声道:“他四人之间,此刻正自纠缠不清,必定无法再留意他人之事,这正是我等行动的大好良机。”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行动?”
    云翼道:“不错,行动。五福联盟中人,此刻想必也躲在这草原之中,方才他们惊逃而出,此刻必定未能聚在一起。”
    易明颔首道:“这些人最是欺软怕恶,贪生畏死,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不敢随意走动,那么,想必也不会聚在一处。”
    云翼听她大骂自己的仇家,暗中不由得对她又生出几分好感,侧目瞧了她一眼,捋须微笑道:“正是如此,他们分散之时,我等正好逐个击破。他们有一人撞见老夫,便要他死一个。有两人遇着老夫,便要他死一双。”
    易明拍掌道:“好!司徒笑那恶贼却得留给我。”
    云翼笑道:“老夫正要瞧瞧彩虹七剑的身手。”
    铁青树见他二人这番光景,心下自是十分欢喜,但瞧了云翼一眼,双眉又自皱起,讷讷道:“但你老人家的体力……”
    云翼厉声道:“眼见仇人的头颅已悬在刀口,老夫的病毒早已自解,只不过有些口渴难忍,正好去痛饮他们的鲜血。”
    易明接口笑道:“纵是陈年老酒,也比不上仇人鲜血。”
    云翼大笑道:“好孩子,不想你倒甚投老夫的脾胃。”
    易明道:“但我方才还骂了你老人家……”
    云翼道:“咄!骂人又算得什么?能骂人的,才是真正性情中人,总比那些随声附和之辈要强得多了、走吧!”当下迈开大步,向前行去。
    易明冲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转首和铁青树悄声笑道:“这位老人家,可真是个怪人。他若瞧你不顺眼,怎么样都不行;他若瞧你顺眼了,骂他都没关系。”
    铁青树道:“只怕你方才是骂对了,否则……”
    易明道:“否则怎样?”
    铁青树叹了口气,道:“否则只怕我便再也无法与你相见。”
    易明脸一红,道:“那……那又有什么关系?”
    铁青树垂首道:“你没关系,我却是有关系的。”这两句话他冲口而出,说的正是他肺腑之言。要知人们在患难中,最是流露真情,铁青树如此,易明又何尝不然。
    易明忍不住瞧他一眼,瞧见他满脸诚恳之色,心头一软,便将本不愿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只听她柔声道:“其实我……我也有关系的……”腰肢一拧,飞也似的向前窜去。
    铁青树大喜过望,身子也似乎变得轻了,轻飘飘跟在她身后,方才的灾难,眼前的危险,早已全都忘去。云翼当先而行,身后这一双小儿女的对答之言,他似乎全都没有听见,也决不回头去望一眼。在见着温黛黛与易明之后──在听得铁中棠与云铮的噩耗之后,这老人的性情,真的已像是有些变了。长草之间,行动本难避人耳目,幸好此刻风九幽仍在奔逃喝骂,倒替他们三人的行动作了掩饰。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自草丛中刺了出来,直取云翼胸膛,来得无声无息,又狠又快。
    云翼大喝一声,道:“果然来了!”
    他早有戒备,这一剑来得虽突然,虽辛辣,但这铁血大旗门的掌门人,却并未将之瞧在眼里。只见他虎腰一转,长剑便自他身旁刺空,他一双铁掌,十指箕张,已向拿着那柄长剑的手腕抓了过去。
    草丛中怒喝道:“好恶贼,有你的。”一人舞动长剑,疯狂般冲了出米,赫然竟是易挺。
    易明又惊又喜,大呼道:“云老前辈手下留情。”
    云翼怔了一怔,撤掌退身。易挺亦自停住剑势,怔在当地。兄妹两人目光相对,俱是惊喜交集。
    跟在易挺身后的孙小娇,娇喘着道:“好妹子,原来是你,咱们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
    忽听草丛中传过来一个人的语声,轻轻笑道:“孙小娇,易兄弟,你们逃什么?难道我还真的会害你们么?快过来……快过来,咱们聚在一起,人多也好做事。”语声低缓,显见来人走得极是谨慎。
    易明变色道:“司……”
    她方自说出一个字,嘴已被易挺掩住。
    孙小娇耳语般低声道:“不错,正是司徒笑。我和你哥哥一能走动,刚窜入草原,就遇着他们三个恶贼,他……他居然不顾旧情……”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脸也有些红了。
    易明只好装着听不懂,低声道:“他们来得正好。”
    云翼目光闪动,满面杀机,道:“诱他们过来。”
    这几人俱都不是愚鲁之辈,听了这句话,易明、铁青树立刻随着云翼吠身藏起,易挺持剑卓立,孙小娇眼波一转,娇笑道:“你真的不会害我么?”
    司徒笑笑道:“自是真的,你们在哪里?”
    孙小娇笑道:“就在这里,你们还听不见么?”
    。
    司徒笑道:“好,这次你们可千万莫要胡乱逃了,方才我说的话,只不过是向你们开开玩笑而已……”笑语之声未了,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条人影已箭一般窜了过来,将孙小娇与易挺围在中央。这三人面上,谁也没有半分笑意,司徒笑更是面寒如水,方才那番话,仿佛根本就不是他说出来的。
    白星武冷冷道:“你们还是上当了。”
    黑星天道:“这次看你们还往哪里逃?”
    孙小娇故作吃惊道:“你……你们要怎样?”
    司徒笑缓缓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要你们的命而已。”
    孙小娇道:“你……这难道又是在开玩笑么?”
    司徒笑冷冷道:“谁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和你们开玩笑……黑兄飞白兄,此时还不赶紧动手,更待何时?”
    孙小娇喝道:“慢着!”
    白星武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小娇道:“彩虹七剑本是来帮你们的,你们为何……”
    司徒笑冷笑道:“彩虹七剑俱是吃里扒外之辈,我早已有意将你们除去了,此时此刻,正是天假我之良机。”
    孙小娇道:“但……但你难道不顾我和你那一段……”
    司徒笑喝道:“住嘴!”
    孙小娇咯咯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要叫我永远住嘴,所以才要杀我。你这没心没肝的恶贼,你说是么?”
    司徒笑狞笑道:“是又怎样?你这贱人这张多话的嘴,早已该闭起来了。”
    孙小娇道:“是该闭起了,只还有一句话要说。”
    司徒笑道:“什么话?”
    孙小娇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们莫非忘了么?你们不妨回头瞧瞧,看你们身后站的是谁?”
    司徒笑大笑道:“这种骗孩子的玩意儿,也想来骗我?”这三人果然俱是老奸巨猾之辈,竟是谁也不肯回头。
    三人一齐大笑道:“咱们不会回头的,你也逃不了……”
    笑声未了,突听身后一人厉声道:“你们还是回头的好。”
    这话声一入耳,他们不用回头,也已猜出身后的人是谁了。三人背脊之上,立泛起一股寒气,直透足底。司徒笑干咳一声,强笑道:“巧极巧极,又遇着你。”
    黑星天、白星武干笑道:“当真是巧遇……巧遇……”
    三人口中说话,脚下已悄悄移动,彼此凑了过去。
    云翼厉叱道:“站住!”
    司徒笑干笑道:“你只管放心,纵然你不来寻我们,我们也要去寻你的,既然见了你,难道咱们还会走么?”
    云翼道:“既然如此,且转过身来,与我决一死战。”
    司徒笑目光转动,道:“你们五人,咱们三人,以五敌三,这岂非有些欺人?大旗门人,想来不致如此吧?”
    易明大喝道:“与你这样的无耻恶贼,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孙姐姐,你和我将这恶贼收拾下来吧!”
    孙小娇道:“我早想宰了他了。”两人一前一后,向司徒笑夹攻而上。
    易挺长剑一挥,直刺白星武,铁青树微一迟疑,也扑了过去,出手便是三招,口中喝道:“这位兄台,我来助你。”
    黑星天仰天笑道:“好!好!这大旗掌门,就留着给我吧!”虽在仰天而笑,但笑声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云翼道:“你还不回身?”
    黑星天道:“反正迟早都要动手,你急个什么?”
    要知他嘴里说得虽硬,其实心胆早寒,明知自己一回头,便是一番死战,却教他怎敢回过头去。
    云翼道:“你只当你若不回头,老夫便不敢出手么?”
    黑星天道:“难……难道堂堂大旗门,也会在人背后出手……”语声未了,突见眼前一花,云翼已在他面前。
    只听云翼厉声笑道:“你不敢回头,难道老夫就不会到你面前来么?呔!还不出手?”当胸一拳,怒击而出。
    他还未出手,已寒敌胆,此番出手,又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威。五招过后,黑星天已是满头大汗。那边司徒笑虽仍与孙小娇、易明两人勉强战个平手,白星武却也早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汗出如雨。剑光、拳风、掌力,震得四下长草,东倒西歪,纷纷断落,飘飞的草梗,有的已黏在司徒笑等人汗湿的面额上,使他们看来更是狼狈不堪。
    云翼眼见自己一生中最最痛恨的三个强仇大敌,已将在此丧命,不觉豪气更生,越战越勇。只见他长髯拂动,双拳如雨,强劲、猛烈的拳风,已如山岳一般,将黑星天压得难以呼吸。云翼忍不住纵声狂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呀……”这三人若是死了,五福联盟便无异瓦解,这老人积压数十年的冤气,到今日总算完全吐出,他自是痛快已极。
    司徒笑突然冷笑道:“你痛快什么?别人不说,我司徒笑今日纵算战死,也不是死在你大旗弟子的手里,你也算不得报了仇。”
    云翼怔了怔,怒道:“你要……”
    但他话未说出,易明已抢口道:“谁说你不是死在大旗门人手里?”
    司徒笑冷笑道:“莫非你是大旗门弟子么?”
    易明道:“谁说不是。”
    司徒笑大笑道:“小贱人,你何时也算大旗弟子了?除非就在这短短片刻间,你已嫁给大旗门那呆小子做媳妇了。”
    铁青树虽在与别人动手,但这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怒正待发话,哪知易明却道:“你猜得不错,我正是已嫁给大旗弟子了,所以我也变为大旗门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拿命来吧!”
    这番话说将出来,司徒笑一怔,云翼又惊又喜。铁青树心中那惊喜之情,更是谁也描述不出。易挺先是一怔,后也一喜,笑道:“恭喜。”
    铁青树红着脸道:“多谢。”
    两人精神一震,三招之后,更是将白星武逼得喘不过气来,那边司徒笑也被易明抢得了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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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古庙之秘
    黑星天的危急之况,更是不在话下。“五福联盟”中这三根支柱,端的眼见已是劫数难逃。
    哪知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掠来。其实这人影还未到时,那喝骂之声早已先到了,只是众人在兴奋、激战之中,谁也没有听到。这人影正是风九幽,掠过此地,目光一转,身子竟突然凌空折回,斜斜向云翼冲了下来。云翼大惊之下,一拳挥出,却不料风九幽脚下一斜,已转到他身后,藉力使力,将他身子托了上去。云翼也只得藉力使力,向上跃出,逼开身后之敌。
    但这时“毒神”早已追来,云翼身子竟向他迎了过去,等云翼再想悬崖勒马,收势却已有所不及。
    但见“毒神”毒手挥处,云翼已是无可闪避。易明、易挺、铁青树,大惊之下,俱都抛下自己敌手,扑将过去,但又有谁能阻住毒神的毒手?哪知就在这刹那间,“毒神”身后,突有一条人影趋出,将云翼身子往下一扯,两人便一起斜斜落下。
    这一手说来虽容易,但轻功若无超凡人圣的造诣,真是做梦也休想办得到。风九幽惊骂道:“好贼婆娘,原来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这时“毒神”前面已无阻路之人,还是向风九幽冲来,风九幽第二句话未及骂出,凌空跃起,转身就逃。毒神自也追了过去。
    云翼身子方自落地,便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轻笑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可千万莫要忘记。”话犹未了,身形已飘飞而起,笑声已在丈余开外。
    云翼大呼道:“卓三娘,留步!你可是卓三娘?”
    呼声之中,那人影早已消失在长草之巅,但闻一个带笑的语声,飘飘渺渺传了过来,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
    云翼仰首而望,却什么也瞧不见了。
    易明、易挺、铁青树、孙小娇俱都围了过来,齐声道:“你老人家无恙么?”
    云翼仰天长叹一声,顿足道:“我虽无恙,但这救命之恩,却叫我如何了断?”语声微顿,转目而望,突又变色道:“不好。”
    众人随着转目望去,这才发现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人,竟已乘着方才乱时,悄悄溜了。
    易明、易挺还好,云翼、铁青树此刻之悲愤、惊怒、失望,却当真非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云翼须发皆张,目眦几裂,厉喝道:“追!”
    云翼、铁青树当先,易明、易挺两旁掩护,孙小娇走在最后,五个人分成扇形,一路追查。大旗子弟,果然不愧是千锤百炼的江湖好汉,虽在如此悲愤激动的情况中,行动仍是毫不鲁莽。只因在这草原中,猎者与被猎者其实已没有什么分别,无论谁只要稍有不慎,立时便要遭对方的毒手。这草原中每分每寸之地,都可能埋伏着致命的危机,风吹草浪,天地间弥漫着重重杀气。
    风九幽的怪啸、怒骂,仍不时随风传来,显见得卓三娘仍在和他捉着迷藏,他仍然无可奈何。令人惊异的是,在他如此大叫大嚷之下,“烟雨”花双霜与飧毒大师,却仍然还未露面。这两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做什么?
    这问题虽然费人猜疑,但云翼等人心胸中正燃烧着复仇的怒火,这火焰燃烧得令他们忘记一切。易明走在铁青树身旁,两人不时匆匆交换一个眼波,眼波相触,面颊一红,又赶紧回过头去。惟有在这时、,铁青树心里复仇的火焰才会暂时停息,却另有一股完全不同的火焰在心里燃起。在激情与仇恨这两种世上最最炽热的火焰下,这初涉江湖的少年,正在忍受着双重的煎熬。
    突然,云翼身子伏了下来。别人虽未听到什么,也未瞧见什么,但云翼正是他们所瞻之马首,云翼身子伏下,别人的身子也都伏了下去。
    只听云翼耳语般颤声道:“前面已现敌踪,小心。”
    这语声,易明、易挺、孙小娇虽未听清,但不听也可猜得出的,一颗颗心不禁为之悬了起来。众人心房急跳,蛇行向前。他们此刻究竟是猎者还是被猎者?他们此刻究竟是在围猎别人,还是正在走人别人布下的陷阱?这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他们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在这悬疑难决的俄顷间,每人的紧张,却已达到顶点。
    草丛中终于有人声爆发出来,声音虽不大,却仍令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嘶声道:“盛大娘,你真要翻脸?”
    另一个奇异的妇人语声道:“正是要翻脸。”
    两个声音,后者乃是属于盛大娘的,前者的语声,云翼虽听不出,但听那语声,此人想必本是盛大娘的同路人。
    云翼牙关紧咬,两腮肌肉,都起了阵阵痉挛。仇人又已在他眼前,他本该扑过去,但心思一转,却将身子伏得更低,行动也更是小心谨慎。
    这老人不动,众人自更不敢妄动。云翼身子已完全伏了下去,自长草根隙间向前望去。只见一个面容俊秀,但眉眼满带浮猾之气的少年,半蹲半坐在那里,右手拿着柄剑,左手却环抱着个少女。这少女仰卧在那里,长长的,乌黑的头发,水云般垂落在地面,胸膛虽在起伏,但人已显见昏迷。
    盛大娘便在他身前不及五尺处,两人之间的长草,已大多被践踏得平了,仿佛方才也曾经一番剧斗。她右手仍横持着那柄乌钢拐杖,左手竟也抱着个少女,这少女也已被制昏迷,却赫然正是云婷婷。
    盛存孝亦自未醒,就躺在她身旁,而盛存孝身旁竟还躺着一人,两鬓已斑,长髯也微现花白。
    云翼不再瞧第二眼,便已看出他竟是云九霄。这景象一人云翼之目,他日中便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的兄弟与爱女俱已落在对头的掌握之中,听人宰割,这老人虽然悲愤填膺,又哪敢随意妄动?
    铁青树、易明、易挺也瞧见了,也是惊愤变色。易明、易挺担心的是水灵光,大旗弟子担心的是云氏叔侄,他们的对象虽不同,着急的程度却毫无两样。
    只听那少年沈杏白道:“方才你我还同心合力,将这一老一少两个大旗门人擒了下来,此刻你便要翻脸么?”
    盛大娘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这句话你难道都不懂?就凭你尊卑不分,你我乱叫,老身就该要你的命。”
    沈杏白道:“但……但你莫非忘了五福联盟?”
    盛大娘道:“不错,就为了这个,所以老身到此刻还未动手,只要你将这女子放下来,老身就放你一条生路。”
    沈杏白变色道:“这女子乃是我等仇人,你为何……”
    盛大娘怒道:“畜生,你只当老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瞧你那双鬼眼睛,老身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沈杏白眼珠子在水灵光娇躯上滴溜溜一转,道:“不错,我是想将这少女占有……”
    盛大娘喝道:“畜生!你……”
    沈杏白冷冷接口道:“我占有这女子后,一来可以泄愤,好教铁中棠那小王八,做鬼都得要戴上顶绿帽子。”
    听到这里,云翼、铁青树等人,已无一不是咬断钢牙,手足颤抖,一颗心几乎要恨得裂成碎片。但云九霄、云婷婷还在别人掌握中,他们咬断牙,也要忍住──这忍受却又是何等痛苦!
    沈杏白已接着道:“还有,这女子已被花二娘认做她的女儿,我占有她后,生米煮成熟饭,花二娘也只有将我认做女婿。”他仰天一笑,接道:“我若成了花二娘的女婿,花二娘怎会不为‘五福联盟’出力?如此一举两得的事,你为何不让我做?”
    盛大娘默然半晌,突又怒喝道:“不行,万万不行,这女子无论如何,总是我盛家庄的媳妇生出来的,谁也不能玷辱了她。”
    众人本在暗中奇怪,不知盛大娘为何要对水灵光如此维护,听了这句话,才自恍然大悟。
    沈杏白却仍是神色不变,悠悠道:“即使她是盛家庄人,难道我沈某人还辱没了她?”
    盛大娘怒喝道:“你这畜生,猪狗都不配。”
    沈杏白道:“你在此相骂也不打紧,但这话教家师听了,却多有不便。”他神色越是悠闲,盛大娘怒气越盛。她本还顾忌着司徒笑等人的面子,是以迟迟不愿动手。
    但此刻盛怒之下,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怒喝道:“老身今日就要将你这小畜生宰了,看看司徒笑他们又能将老身怎样!”抡起拐杖,当头击下。
    众人自是暗暗称喜,只望这两人打得越凶越好,那时他们方自有机可乘,才能乘机救出云婷婷等人。但闻“呼”的一声,草屑横飞。盛大娘人虽已老,拐杖却不老,这一杖抡出,当真有逼人的威势,沈杏白哪敢硬接,横掠两尺。这时他身形又已没入长草间,身手更是不便。云翼等人俱已跃跃欲试,只待盛大娘追击过去,他们便要出手。盛大娘拐杖果又抡出。
    沈杏白不架不闪,却突然大喝道:“且慢!我还有句话说。”
    盛大娘手腕一挫,道:“好,再听你一句话。”她在这拐杖上浸淫数十年,功夫果然没有白费,但见她枯瘦的手腕一挫,便将数十斤重的纯钢拐杖轻轻带了回来。
    沈杏白道:“你以大欺小,我自非你敌手。”
    盛大娘冷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便应束手就缚。”
    沈杏白亦自冷笑道:“但你拐杖只要再动一动,我拼着挨你一杖,手中剑先将你儿子刺死,回剑再取这女子之命,你瞧怎样?”
    盛大娘怔了一怔,高举着的拐杖,“噗”的落了下来,杖头戳人土中,盛大娘白发飘萧,颤声道:“你……你敢?”
    沈杏白道:“我有何不敢?”
    盛大娘道:“你……你要……”
    突然间,倒卧地上的云九霄,整个人弹了起来,出手如风,一瞬间便接连点了盛大娘背后七处大穴。云翼等人见到盛大娘已自住手,方觉失望,骤然又见此变化,不禁大喜若狂,纷纷一跃而起。
    这时盛大娘身子方自倒下。沈杏白还被这变化惊得怔在当地,突见草丛中几条人影猛虎般跃将出来,更是惊得双腿发软。等他想起要逃时,却已逃不了,易挺、铁青树、易明,三人已夹击而上,但见剑光一闪,拳影飘飞……沈杏白已倒在地上。
    这胜利的确来得太快,云九霄亦是惊喜交集。云翼一手拍着他肩头,开怀大笑道:“三弟,有你的,我只当你真的不能动了,哪知你却是在装蒜。这当真叫大哥我有些喜出望外。”
    云九霄亦自喜道:“大哥从天而降,小弟更是喜出望外。”
    云翼道:“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
    云九霄道:“我和婷婷与大哥失散后,便在此地静养,等待气力恢复,哪知这两人却突然掩了过来……”他一叹接道:“那时我气力未复,明知纵然动手,也必落败,便索性装成不能动弹的模样,由得这姓沈的小畜生来点我穴道。”
    云翼奇道:“你穴道既被点,为何还能出手?”
    云九霄展颜笑道:“我偷眼瞧他手指来势,见他要点我‘气血海穴’,我手掌便先悄悄藏在破解之处,他手指一下,我便乘着气血还未被封闭的那一刹那间,将之解开,他这一指虽点下,却如未点一样。”
    云翼拊掌笑道:“我早就说过三弟乃是本门智囊,如今可见果然不差。青树,你们可得多学学三叔的榜样。”
    劫后重逢的欢喜,大获全胜的得意,瞬息间又被仇恨代替,云翼目光转向盛大娘,面上笑容,便消失不见。易明、易挺早已自沈杏白怀中抢过了水灵光,铁青树解开了云婷婷穴道。
    云九霄一足将沈杏白踢到盛大娘身侧,道:“大哥要将这两人怎样?”
    云翼嘶声道:“杀!杀!杀!除了杀,还能怎样?”
    云九霄道:“就在此地动手?”
    云翼切齿道:“就在此地,就在此刻……”
    但就在此刻,一种母子天性感应,却使得生具至孝,一直昏迷不醒的盛存孝突然醒了过来。他虽然始终昏迷未醒,却仿佛早已知道一切事的演变,方自醒来,便挣扎着爬起,嘶声道:“若要杀家母,先杀了我吧!”云翼还未答话,易明、易挺早已噗的跪下。
    易挺道:“盛大哥虽不幸生为‘大旗门’之敌,却始终未曾做过残害‘大旗门’之事,老前辈切切不可出手。”
    易明道:“盛大哥非但不能算是‘大旗门’之敌,反与铁中棠道义相交,老前辈看在铁中棠面上,也不能出手。”
    云翼双拳紧握,木立不动。
    铁青树嘶声道:“其子之善,并不足偿其母之恶……”
    易明哀叫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铁青树狠狠一顿足,再不说话。一时之间,众人群相默然,但见云翼胸膛起伏,渐渐剧烈,但闻云翼呼吸之声,渐渐粗重……
    突然间,一个人分开长草,走了出来。众人心情激动间,竟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人怎么来的,此刻骤然吃了一惊,退后半步。转目望去,只见此人一身青衣,云鬓蓬乱,面容虽生得秀丽动人,但眉宇间却带着分茫茫然的痴呆之色。她骤然见着这许多人,既不欢喜,也不吃惊,更不害怕,反而歪了歪头,嫣然一笑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呀!”
    易明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那少女颔笑道:“不错,是我,不是我是谁呢?”
    云翼厉声道:“你是谁?”
    那少女道:“我是谁?……哦,对了,我是冷青萍。”
    云翼变色道:“冷青萍?你莫非乃冷一枫之女?”他此刻也已想起,这少女正是年余前,到那荒山古庙中去通风报讯的人,只是比起那时来,她已不知苍老了多少,憔悴了多少,骤然间竟难以认得出她了。
    冷青萍歪着头,茫然道:“冷一枫……嗯!不错,他是我爹爹,我方才还用鞭子抽过他……嘻嘻!女儿打爹爹,你说好玩不好玩?”
    她竟自嘻嘻笑了起来,但众人心中可全无半分笑意,呆呆地望着,亦不知是惊异,还是怜悯。
    冷青萍眨了眨眼睛,茫然笑道:“你们是谁呀?我……我好像认得你们,又好像不认识,好像见过你们,又好像没有见过……”突然举起手来,用力打着自己的头,恨声道:“头呀头呀!可恨的头呀!有些你明明该记得的事,为何会突然忘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越打越重,越打越响,云婷婷委实忍不住了,一步窜了过去,一把拉着她的手,道:“你是见过我们的,那日我们在古庙中,若非你来,我们……”
    冷青萍拍掌笑道:“哎呀!不错,古庙……古庙……”
    云婷婷道:“对了,古庙,你可记得了么?”
    冷青萍道:“当然记得,那古庙好好玩呀!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还有两个人在打架,飞来飞去。”
    云婷婷道:“我说的不是这古庙,是那日……”
    冷青萍道:“是的是的,我不骗你,那古庙真是好玩极了,红的墙,黄的瓦,就好像是……是黄金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是失望,又是为她悲哀,云婷婷更是满眶热泪,泫然欲泣。
    云翼叹道:“此女只怕已疯了。念在昔日之情……唉!让她走吧!再与她多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九霄心念一动,突然道:“且慢。”
    云翼奇道:“你要留住她,为什么?”
    云九霄沉声道:“痴呆之人,有时说话最是可信。”
    云翼更奇道:“这……这又怎样?”
    云九霄且不答话,转身道:“冷姑娘,那古庙你可是方才去过?”
    冷青萍颔首笑道:“对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云翼摇头叹道:“这草原上哪有什么古庙,只怕她是……”
    云九霄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又自问道:“在那古庙中打架的人,你可瞧见了?”
    冷青萍道:“自然瞧见了,瞧得可清楚哩!”
    云九霄道:“他们是何模样?”
    冷青萍又歪起了头,沉吟道:“他们……哦,对了,他们一个是男,一个是女……那男的还是我爹爹的师傅哩!我可不能告诉别人。”
    她明明已告诉别人,还说不告诉别人,心神之痴迷,实已可想而知,众人唏嘘间,却又吃了一惊,飧毒大师原来在那里。
    云翼动容道:“和他动手的,莫非是花二娘?难怪他两人始终不曾露面了……冷……冷姑娘,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那里,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头──低,再左转……再左转,还是左转……”
    云翼苦笑道:“莫要转了,你带我等去吧!”
    冷青萍突然以手掩面,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云翼叱道:“你为何不去?”
    冷青萍道:“那地方虽好玩,却也可怕得很,四面都好像有鬼……鬼!鬼!有多少鬼呀!我不去……不去……”
    云翼顿足道:“这……这……唉!”
    云九霄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骗人。”
    冷青萍道:“不,不,我没有骗你。”
    云九霄道:“你明明没有去过那地方,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才不肯带我们去……这是个骗子,我们莫要理她。”
    冷青萍道:“我不是骗子,我……好,我带你们去就是了,但……但我可再也不愿进去,我要在门口等着,行么?”
    云九霄道:“只要你带路,进不进去,全都由得你。”
    冷青萍道:“好吧!”缓缓转过身子,缓缓走入草丛。
    众人此刻都已隐隐约约地猜到,那神秘的古庙中,必定有着些秘密,见她一走,都忍不住跟了过去。云九霄悄声道:“这两人……盛……”
    云翼沉吟半晌,顿足叹道:“纵要取她性命,也不可当着孝子之面。”
    云九霄低声道:“小弟也正是此意。”
    目光转处,只见易明抱着水灵光,易挺已扶起盛存孝,又瞧见有个妇人──孙小娇,正俯首望着沈杏白出神。
    他一眼瞧过,当下唤道:“青树,你过来。”
    铁青树转身而回,道:“三叔有何吩咐?”、
    云九霄道:“你抱起盛大娘,若有变故……”语声突顿,立掌一砍,方自接道:“你懂得么?”
    铁青树道:“弟子省得。”当下俯身抱起盛大娘。
    盛存孝嘶声道:“多谢兄台……多谢各位前辈,在下,在下……”长叹一声,黯然垂首,无言地随着易挺走去。
    云九霄目注孙小娇,道:“这位姑娘……”
    孙小娇回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抱他么?好!”不等云九霄再说话,便抱起沈杏白,跟着易家兄妹,向前行去。
    云翼皱眉道:“你怎的要她……”
    云九霄截口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自会紧跟着她的。”
    冷青萍以手掌分拂长草,当先而行。在这危机四伏的草原中,她竞走得安安逸逸,仿佛在散步似的。跟在她身后的一行人,却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往前走得一步算一步了。只见她走上一段路,便要转个弯。
    云翼皱眉道:“草原之中,何需转弯。”
    云九霄苦笑道:“既是要她带路,也只有由得她了。”
    云翼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但闻风九幽呼啸叱骂之声,又已到了近前:“卓三姐,算我服了你了,你究竟要怎样?说吧!”
    又听卓三娘尖细的语声道:“你骂够了么?”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骂三姐,小弟……”
    卓三娘道:“你不敢骂我,方才骂的是谁?”
    风九幽道:“方才……方才骂的是我,我是个混账,畜生,我不是东西,我里里外外都不是个东西。”
    卓三娘道:“以后呢?”
    风九幽道:“以后三姐说什么,小弟就听什么,三姐要我翻斤斗,我就翻斤斗,三姐要我吃粪,我就吃粪。”
    卓三娘道:“你若口是心非,又当如何?”
    风九幽道:“那……那就随便三姐怎样。”
    卓三娘道:“随便我怎样,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风九幽道:“我说的,全是我说的。三姐,姑奶奶,你饶了我吧!这家伙不是人,我好歹也是人,我怎跑得过他。”
    卓三娘笑道:“好,随我来吧!”
    这些话自风中传来,时远时近,时而飘忽不可闻。说到这里,众人只见跟在“毒神”后淡灰的人影,突然趋了前去,身形一闪间,便已掠在风九幽前面。等到众人再瞧时,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云翼叹道:“闪电卓三娘之名,果然名下无虚。若单以轻功而论,只怕连夜帝、日后都未见能赶得上她。”
    云九霄微喟道:“闪电卓三娘,轻功本无双,飞擒双燕子,踏水波不扬……除非是她,别人又怎能将风九幽如此戏弄?”
    云翼道:“只是……不知道她向风九幽借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若说是人,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撄毒神之锋?”
    云九霄接道:“若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古怪东西?”
    云翼道:“天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草原辽阔,人行其中,只觉似乎漫无边际。一行人跟着冷青萍,也不知走了多久。云翼终于不耐道:“这丫头莫非在戏弄我等?”
    云九霄笑道:“想必不至于。”
    云翼“哼”了一声,默然半晌,忽然又道:“但我等纵然寻着了那古庙又当如何?”
    云九霄道:“如此穷谷草原中,竟有古庙,这古庙必定隐藏着许多神秘之事,这些事只要与武林有关,想来也必与本门有些关系。”
    云翼道:“不错,近数十年来武林中之秘密,或多或少,总与我大旗门有些关系,尤其在黄河以北这六省……”他浓眉一皱,接道:“但花双霜与飧毒既在那里,这两人都与我等是敌非友,我等此番前去,岂非自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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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浴血战荒祠
    云九霄叹道:“大哥有所不知,以小弟所见,本门之恩怨,牵涉极广,也极复杂,并不如昔日我等想象那般简单。”
    云翼道:“这个,为兄也知道。”
    云九霄道:“是以单凭本门弟子之力,要想复仇雪恨,绝非易事,何况……唉!一年以来,本门弟子又凋零至斯。”
    云翼仰天笑道:“但愿上苍助我……”
    云九霄目光闪动,道:“此时此刻,便是苍天赐我等之大好良机。”
    云翼道:“此话怎讲?”
    云九霄道:“此时此刻,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都已来到此地,这些人有的神智失常,有的心怀鬼胎,彼此之间,又都有着恩怨纠缠,我等正可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造成我等的有利局势。”
    云翼道:“话虽不错,但……”
    云九霄截口道:“这些人看来虽与我等是敌非友,但我等只要善于应付,他们便非但不会与我等为敌,反而会从旁相助。譬如说花双霜……她心目中的爱女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我等为何不可令她为我等做些事?”
    云翼皱眉道:“这……这岂非有些……”
    云九霄叹道:“小弟知道大哥之意,是说此举做得未免有欠光明。但我等肩负血海深仇,为求复仇,也只有不择手段了。”
    云翼长叹道:“自是如此……”
    突听冷青萍娇呼道:“这就到了。”
    众人心头一喜,放眼望去,只见这里果然已到了草原边缘,前面也是一片山岩,并未受震波影响,仍然巍然耸立,但岩石峥嵘,寸草不生,更瞧不见片瓦根木,哪有什么古庙的影子。
    云翼瞧了半晌,怒道:“古庙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前面山下。”
    易明奇道:“山下?古庙在山下?”
    冷青萍嘻嘻笑道:“我还没有说完哩!大妹子你急什么?”
    易明道:“求求你,快说吧,我急死了。”
    冷青萍道:“山下有个小洞,你把头一低,就可以进去了,进去之后,左转再向左转,还是向左转……”
    云翼道:“待老夫进去瞧瞧。”纵身一跃,当先而去。
    众人纷纷相随在后,到了山崖下,只见长草直生到山脚,骤眼也瞧不出什么洞穴,但仔细一瞧,便可发现一处长草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而且还隐约可以听见有风声自长草后的山崖间传出。
    云九霄道:“只怕就是这里。”
    冷青萍站得远远的,道:“不错,就是那里,你们进去吧,我可要走了。”长发一甩,分开长草,竟真的扬长而去了。众人瞧着她背影,都不禁呆了一呆。
    云翼沉声道:“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青树道:“不错,又有谁知道,这洞穴不是诱人的陷阱?这少女说不定是假作痴呆,好教我们上她的当。”
    易明道:“绝不会,她不是这样的人。”
    云婷婷幽幽道:“她若是这样的人,昔日又怎会不顾性命,前来报警,何况,她对铁二哥那等情意,又怎会来害我们。”
    铁青树道:“说不定她本性已被迷失,乃是受命而来的,她既然跟着飧毒大师,这……这岂非极有可能。”
    云婷婷一怔,讷讷道:“这……唉!”
    众人面面相觑,既觉易明与云婷婷的话不错,却又觉得铁青树说得有理,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人人目光,都望向云翼,只等他来裁夺。
    云翼目光却瞧着云九霄,道:“三弟,你看怎样?”
    云九霄沉吟半晌,断然道:“我等既然已来到这里,纵是陷阱,也要进去瞧瞧。”
    云翼振臂道:“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丛中的洞穴,高仅四尺,众人果然要低头才能进去。这洞口虽不大,但却显然经过人工修凿。只见洞穴周围青苔之下,隐约仍可瞧得出雕刻痕迹。
    云九霄方待人洞,又自退后,撕下一片衣袂,将石上青苔用力擦去,又发现石上雕刻,竟是精致绝伦。围着那四尺见方的周围,雕的全是武士装束的人物,有的正跃马试剑,有的正在刺击搏斗。雕纹虽因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但一眼望去,但见石上每个人都雕得虎虎有生气,仿佛要破壁而出。
    云九霄沉声道:“大哥你看,此地果与武林有关。”
    云翼道:“为兄当先,你从旁掩护。”话犹未了,已俯身走了进去。
    云九霄等人相继而人,易明抱着水灵光走在最后,突然发觉云婷婷犹未进去,正在瞧着石上雕图出神。
    易明笑道:“走吧,这又有什么好瞧的。”
    云婷婷道:“我觉得这些图画有些奇怪。”
    易明道:“有何奇怪?”当下也不觉凑首望去。
    只见那上面雕的人物虽多,但仔细一瞧,面容却大多一样,这百十个人物仿佛原只是四五个人。云婷婷道:“你可瞧出来了么?”
    易明道:“嗯!这些图画仿佛是连贯的,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这第一幅图是说这大汉被人夹击,已将落败……第二幅……”
    突然洞内易挺唤道:“二妹,快进来。”
    易明一笑道:“走吧!这些图画纵然在叙述一个故事,也不会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一把拉住云婷婷,俯首走了进去。
    云婷婷虽已被她拉得不由自主,冲人洞中,但仍依依扭转头来瞧。这古老的雕图,竟似对她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连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人洞之后,是一条曲折的、黝黯的秘道。这蜿蜒于山腹中的秘道,昔日想必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始修凿而成。道旁光滑的石壁间,每隔十多步,便可发现一盏形式古拙、铸工雅致的铜灯,只是,如今无情的岁月,已剥夺了它昔日辉煌的外衣,换之以一层重而丑恶的苍苔,绿油油的,宛如蛇鳞,于是便使得这秘道每一角落中,都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魂俱都为之飞越的萧杀悲凉之感。
    众人一人此间,眼中见到的是这诡秘而颓伤的残败景象,鼻中呼吸到的是这古老而阴森的潮湿气息。这感觉正如走人坟墓一般,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就连云翼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他心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不祥之感──秘道尽头的荒祠之中,似乎正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
    但是他明知如此,也无法回头。他身子里竟似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要他不停地往前走。他脚步虽缓慢,面容虽沉重,但心房却出奇兴奋地跳动着──在前路等着他的,纵是无比悲惨的命运,但不知怎的,他非但不愿逃避,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去面对着它。云九霄、铁青树、云婷婷,此刻的心情,正也和他一样──这奇异的秘洞荒祠,对大旗子弟而言,竟似有着一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之力,这吸引力竟使得他们能带着一种兴奋的心情去面对噩运,甚至面对死亡。
    秘道终于走到尽头。又是一重门户──又是一重满雕浮图的门户。走到这里,云翼再也抑止不住心头的激动,也不管那门里是有人,无人,更不管那门里是何所在。
    他竟似突然忘去一切,大喝一声,狂奔而人。这素来镇静的老人,竟突然变得如此冲动,在这危机四伏的诡秘之地,竟敢如此大喝,如此狂奔。
    众人不由得俱都吃了一惊,蜂拥而人。只见祠堂中弥漫着被他方才那一声大喝震得漫天飞舞的灰尘。云翼木立在灰尘中,仿佛呆了一般,动也不动。这荒祠中哪里还有他人的影迹?
    易明抽了口凉气,喃喃道:“花二娘和飧毒大师都不在这里……难道那冷姑娘方才在骗我们?”
    她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但转目瞧了半晌,瞧遍了这荒祠中每一角落后,却突又喃喃道:“她没有骗我……没有骗我。”
    与其说这里是间荒凉的祠堂,倒不如说它是颓败的殿宇──穹形的、雕图的圆顶下,支撑着八根巨大的石柱,十余级宽阔、整齐的石阶后,是一座巍峨的神龛,两座威武的神像。
    尘埃虽重,苍苔虽厚,阴黯的角落中,纵有鸟兽的遗迹,密结的蛛网,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掩没这殿宇昔日的堂皇,直至今日,人们走人这里,仍不禁要生出一种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几乎忍不住要伏倒地上。
    但灰尘消散后,便又可发现,石柱上、石壁间、神龛里……到处都嵌满了一粒粒亮晶晶的东西。它们的晶光闪动,看来与这陈旧古老的殿宇,委实极不相称。这正如阴黯的苍穹,竟满布明亮的繁星一般令人感觉惊异──众人情不自禁,凝目望去,这才发觉这一粒粒晶亮之物,竟全都是立可置人于死地暗器。
    这些暗器五花八门,大小不同,有的是五茫珠、梅花针、银蒺藜、夺魂砂……这些暗器虽已不同凡俗,但云九霄等人总算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然而,除此之外,竟还有其他数十种更是千奇百怪,种类繁多,有的如飞钹,有的如绞剪,有的如刀剑,有的如螺旋,但却俱都小如米粒,几乎目力难辨。
    云九霄等人虽然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但有生以来,非但未曾见过这样的暗器,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体积细小,分量轻微,看来连布帛都难以穿透的暗器,此刻竟都深深嵌入那坚逾精钢的青石中,这施放暗器之人,却又是何等惊人的手段,却又有何等惊人的内力。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俱都不约而同地忖道:普天之人,除了‘烟雨’花双霜,又有谁能同时施放出这许多奇异的暗器,又有谁能令这些暗器裂石穿木?
    易明道:“那位冷姑娘方才果然并未骗我们,‘烟雨’花双霜与飧毒大师,果然曾经在这里生死恶斗,只是……”
    铁青树不禁接口道:“只是……不知这两人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云九霄皱眉道:“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他目光自那一点点闪亮的暗器上掠过,心下却在思量:飧毒要自这烟雨般的暗器网中逃得生路,只怕是难如登天的了。
    众人虽然未能眼见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但目睹这大战的遗迹,各各心中却也不免有许多不同的感怀。
    易明眼波飘来飘去,口中轻叹道:“只恨咱们来迟了──步……来迟了一步……”
    突见云婷婷快步奔上石阶,她脚下奔行虽快,但双目却只是直勾勾的瞧着那两尊威武的神像。神像的面目,也已被苍苔掩没,根本什么都瞧不清,但云婷婷却仍瞧得出神,甚至连膝盖撞着那坚硬的石桌时,她也丝毫不觉疼痛,手一撑,上了石桌,撕下一块衣袂,接着跃上那巨大神像的肩头。
    云九霄皱眉道:“婷婷,你这是做什么?”
    云婷婷头也未回,似是根本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掌,去拭擦那神像面上的苔痕。
    云九霄还待喝问,目光忽然瞥见云翼──云翼的一双眼睛,竟也直勾勾的瞧着那神像,竟也似瞧得痴了。刹那之间,云九霄但觉心弦一阵震颤,热血冲上头颅,竟也突然忘却了一切,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神像。
    易明兄妹瞧着他们如此奇异的神情,心中竟也不由自主泛起一种奇异的预兆,只觉仿佛有什么惊人的事要发生似的……
    沉厚的苍苔,终于被擦干净,露出了神像的脸。那是一尊威武、坚毅而勇敢的脸,眉宇间,充满了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百折不回之坚强意志。易挺一眼瞥过,心头便不觉一剧卜—他只觉这张脸竟是这么熟悉,仿佛就在片刻前还曾见过。
    易明却已忍不住脱口道:“这……这岂不是云老前辈……”
    话声方顿,只见云翼、云九霄竟已噗的跪倒。就在这刹那间,他两人面上神情的变化,竟真是笔墨所难形容--那是似惊、似喜、又是悲怆、激动。云婷婷面上已有泪珠流下。她咬着牙,又拭去神像面上的苔痕,要待跃下,但双膝一软,整个人竟都伏倒在那巨大的神桌上。
    孙小娇瞧得目定口呆,悄悄走到易明身旁,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易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她心中已隐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时还不敢断定……她实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遇。只见大旗弟子都已翻身跪倒,面上俱是满面泪痕。
    云婷婷颤声道:“果然是的……果然是的……”
    云九霄流泪道:“是的……是的……”
    孙小娇忍不住道:“是什……”
    语声未了,突听云翼仰天悲嘶道:“苍天呀苍天……弟子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能在此时此地,瞧见两位祖师爷的遗容,想来我大旗门复仇雪耻之日,已真的到了。”
    孙小娇心头一震,大骇道:“这……这莫非是大旗开宗立派的两位前辈么?”
    这时人人都已觉出,左面一尊神像的面容,实与此刻跪在地上的大旗掌门云翼有七分相似之处。
    易明、易挺,早已跪倒。
    盛存孝面色惨变,喃喃道:“天意……天意。”
    云婷婷挣扎着自石桌上爬起,突又呼道:“爹爹,这桌上还雕有字迹。”
    云翼道:“说的是什么?”
    云婷婷一面以衣擦拭,一面念道:“谨祝云、铁两位恩公,子孙万代,家世永昌……”
    云翼凄笑道:“子孙万代……家世永昌……”他环顾门下弟子之凋零,老泪不禁更是纵横而落。
    只听云婷婷颤声接道:“这下面具名的是……是……”她语声中突然充满怀恨、怨毒之意,嘶声接道:“盛、雷、冷、白、黑、司徒六姓子弟同拜!”
    这几个字说将出来,盛存孝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云翼已仰天惨笑道:“好个六姓子弟同拜,好个子孙万代,你六姓真恨不得我云、铁两家子孙,死得干净才对心思。”惨笑声中,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盛大娘,嘶声道:“天意,天意叫你们今日来到这里,亲眼瞧见你们祖宗留下的话,你……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盛大娘紧闭双目,咬牙不语。
    云翼大喝道:“盛存孝,你既称孝子,可知今日你若对你母亲尽孝,便是对你祖宗不孝么?”
    盛存孝黯然道:“晚辈……晚辈,唉!实是无话可说。”
    云翼厉声道:“既是无话可说……好,盛大娘,老夫瞧你儿子面上,再给你个机会。”一掌震开盛大娘的穴道,怒喝道:“起来,与老夫决一死战!”
    他后退两步,回身面对着那两尊巍峨的神像,颤声道:“两位祖宗在上,弟子云翼,今日便要在两位老人家面前,了结大旗门的恩怨,弟子这就以仇人的鲜血,来祭两位老人家在天之英灵。”
    他双臂一振,方待回身──突然间,一个语声自石像上传了下来。这语声飘渺而诡秘,宛如幽灵。这语声一字字道:“云翼呀云翼,你错了,大旗门的恩怨,岂能如此容易了结,你纵然杀了盛大娘,又有何用?”
    语声骤起,众人已俱都大惊失色,诡秘的庙堂中,古老的神像后,竟突有人语传出,怎不叫人心胆皆丧。云翼身子震颤,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他震惊之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语声又已接道:“大旗门恩怨纠缠,其中牵连之众,实是你难以想象,幸好这其中有关之人,今日已俱都要来到此间。”
    云翼鼓足勇气,嘶喝道:“……你怎会知道?”
    那语声道:“我怎会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云九霄忽然大喝道:“你是谁?”
    他此刻已发觉这语声乃是自石像后发出来的,大喝声中,身形骤起,向那石像后扑了过去。哪知他身形还未到,石像后突然有一股风声击出,风声虽不强劲,但却已将云九霄震得凌空翻身,落地踉跄欲倒。
    云翼又惊又怒,亦自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语声咯咯笑道:“我方才还救了你性命,你如今已忘了么?”
    云翼大骇道:“卓三娘!”
    那语声道:“不错,我正是卓三娘。我方才既然救了你性命,可知我此刻万万不会害你,你怎能不听我良言相告?”
    云翼道:“你……你要我怎样?”
    卓三娘道:“你若真的要大旗门恩怨了结,且随我来。”
    语声中,一条人影自石像后掠出,如龙飞、如电掣,在众人眼前闪了一闪,便又消失无影。但就只这一闪之间,众人都已发现,那两尊石像之中,竟还有一条秘道,卓三娘显见便是自那里出来的。这秘道后说不定隐藏着更大的凶险,但云翼等人此时实已别无选择,纵然拼了性命,也要闯一闯的。
    云翼大喝一声,道:“大旗门下随我来。”双臂振处,当先掠去。
    云九霄转首望向盛大娘,沉声道:“你是否还要……”
    盛大娘冷笑截口道:“不用你费心,事已至,此,我难道还会走么?”微一迟疑,转身接过她爱子,紧随云翼而去。
    石像后果然另有一条秘道,这道路自然更是曲折,更是黝黯,云翼等一行人行走在这秘道中,心情之激动,自也较方才更盛。
    卓三娘人影早已不见,但笑声却不时自前面黑暗中传来,似是在为这一行人指引着道路。众人但觉身上寒意,也越来越重。走了半晌,突听前面竟有叱喝、尖啸之声传来,那尖锐之声,竟似发自“毒神”冷一枫的。
    接着,又听得卓三娘遥遥道:“这就到了,壮起胆子过来吧!”
    然后,道路前方,便隐约可以瞧见有了天光。这时再无一人说话,惟有心房跳动之声,越来越响,众人的脚步,也不禁越来越陡──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重门户,更是高大。门内光亮已极,竟也是一重殿堂,建造的比前面更是巍峨,更是堂皇,神龛上也有两尊更巨大的神像,面容虽已被苍苔所掩,但奇怪的是,这神像看来竟是两个女子,更奇怪的是,如此巍峨的殿堂,左面竟倒塌了一面,石块堆散,乱石嵯峨,天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整个殿堂。
    然而这些奇怪之处,众人已全都无心细瞧,只因殿堂中另有惊人之事,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震耳的叱咤声,尖厉的怪啸声,以及一阵激荡的风声,正已弥漫了这有如皇宫大殿般的庙堂。两条人影,兔起鹘落,正在恶斗,所有的声音,便都是自这两条恶斗着的人影身上发出来。只见这两人一个是啸声不绝,跳跃如幽灵僵尸,众人不必瞧清他身影,便已知道他便是毒神。另一人叱咤不绝,掌中挥舞着一柄巨斧,斧影如山,风声呼啸,直震得远在数丈外的云翼衣袂俱都为之飘起。这人影体内生像是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神力,竟将那柄大如车轮的巨斧,舞得风雨不透。
    “毒神”空自激怒,但两只毒爪,却再也休想沾着那人的身子,他连声厉啸,围着这人影打转,直等斧影稍露空隙,但这人影却似永远不知疲累,竟生像直可将这柄巨斧,从现在一直舞到永恒。众人几曾见过如此惊心的恶战,不觉俱都瞧得呆了。
    易明恍然道:“原来这就是风九幽口中所说的‘那东西’,但这人却又是谁?又怎会有如此神力,他……他难道也不是人么?”
    转目望去,只见云翼双目直瞪着这人影,眼珠子都似已将凸出,他瞬也不瞬瞧了半晌,突然嘶声大呼道:“幺弟!这是幺弟!”
    云九霄亦已大呼道:“幺弟,你怎会在这里?”
    两人激动之下,已待向前扑去,但眼前突地一花,卓三娘已伸开双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听她沉声道:“不错,这正是你们的幺弟,也是世上唯一能挡住‘毒神’之人,我将他带来此地,便为的是要他与毒神一战。”
    云翼道:“但幺弟他……他看来……”
    卓三娘笑道:“不错,他神志看来是有些不对,只因他心灵已被迷失,要他与毒神相战,正是再恰当也没有。”
    云翼嘶声道:“老夫身为大旗掌门,怎能眼见他如此受苦,怎能眼见他独自奋战,老夫纵然拼了性命,也要……”
    卓三娘截口笑道:“他心灵已迷失,怎会受苦,怎知受苦?何况,他此刻早已六亲不认,你若前去插手,他反会误伤了你。”
    云翼道:“但……但……”
    卓三娘道:“要知他心灵迷失之后,已可将体内潜力全部使出,此刻实已是大旗弟子中最具威力之一人,而那‘毒神’冷一枫,此刻也无疑为‘五福联盟’中最强的高手,他俩人此番作战,实无异为‘大旗门’与‘五福联盟’的关键之战,这又有何不可?以你之武功前去插手……岂非多此一举。”她这“多此一举”四字,用的虽是十分客气,但言下之意却正是在说:“你若前去插手,岂非枉送性命。”
    云翼呆了半晌,顿足长叹一声,再不说话。这时众人之目光,终于自毒神与赤足汉身上移开。
    易明转首四望,只见神案上,石像下,相隔三丈,盘膝端坐着两人,左面端坐的一人,赫然竟是风九幽,他想是因为方才体力耗损过巨,此刻正在闭目调息;右端坐着的,却正是飧毒大师,赤红的面容,已微现青灰之色,显然已负伤。这两人本是冤家对头,此刻竟然共坐在一张石桌之上,想见两人必定俱都是早已无力动手的了,否则岂非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再看石案后,闪闪缩缩,露出三个人头,正狠狠盯着云翼,却赫然正是黑星天、白星武与司徒笑。
    易明一眼瞧过,忍不住诧声白语道:“奇怪,他三人也来了,但花二娘怎的……”
    只听卓三娘接口笑道:“花二娘找她的女儿去了。”
    易明道:“那……那么温黛黛?”
    卓三娘道:“温黛黛已在司徒笑手中。”
    易明失声道:“哎呀!这如何是好?”
    卓三娘微微一笑,道:“温黛黛本是司徒笑的人,此刻又回到司徒笑身旁,正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要你为她着什么急?”
    易明也不觉呆了一呆,亦自顿足轻叹一声,再不说话──事已至此,她又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九霄转目四望,心下却有些欢喜。
    此刻花二娘已去,风九幽、飧毒负伤,剩下的高手,已只剩下卓三娘一人,而卓三娘看来却对大旗门并无恶意。
    再看敌我双方情势,敌方盛大娘已落己手,盛存孝已不能战,亦不愿战,剩下的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已不足为虑,只要赤足汉不败,大旗门的血海深仇,今日是必将得报的了。一念至此,云九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
    他不等微笑消失,轻轻一拉云翼衣袂,沉声道:“大好良机,稍纵既逝,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云翼精神一震,道:“正是!”挥手一招,接道:“青树、婷婷对白星武,我取司徒笑,黑星天便是三弟你的了。”话声未了,身形已自展动而起。
    斧风与人影,几乎古满了整个殿堂,云翼只有沿壁而行,云九霄、铁青树、云婷婷,急步相随在后。这四人俱是热血奔腾,目闪杀机,就连云婷婷,眉宇间都满含肃杀之气,急待杀人的鲜血,一浇胸中之怒火。
    卓三娘目送他们的背影,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颔首笑道:“好,好,正该如此,正该如此……”目光一转,笑容突敛,沉声接道:“但这是‘大旗门’与‘五福联盟’自身的恩怨,除了你们当事人外,谁也不得多事插手,知道了么?”
    盛大娘冷笑道:“但我却可动手的。”
    方待放下盛存孝,身子突然一震,惊呼声中,翻身跌倒,原来盛存孝竟拼尽全力,点了他母亲的穴道。母子两人,齐地滚倒在地。
    盛大娘惊怒交集,嘶声道:“存孝!是……是你?”
    盛存孝热泪满眶,道:“孩儿该杀,但……但孩儿……”
    盛大娘怒骂道:“畜生!你这不孝的畜生!”
    卓三娘笑道:“你莫骂他,你儿子是为了你好,你此刻不动手,将来双方无论谁胜谁负,你都可置身事外,你何乐而不为?”
    只听一声怒喝,云翼铁拳已击向司徒笑胸膛。
    司徒笑厉声狂笑道:“好,姓云的,你只当我司徒笑真的怕了你么?”他既然非战不可,也只有鼓足勇气,全力反扑。
    那边黑星天与云九霄一言未发,已各各攻出七招,铁青树与云婷婷自也已双双缠住白星武了,他们胸中压积了数十年的冤仇,此刻一旦得以发泄,招式之狠毒凌厉,不用说也可想得出。白星武三人也知道今日之战,若不分出生死,是万万不会罢手的了,除了拼命之外,已别无其他选择。
    一时之间,但见拳风掌影,呼啸澎湃,杀气凛凛,逼人眉睫,远在数十丈外的易明,都可觉出这股杀气的存在。这些人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但就只这股杀气,也足以令人惊心动魄,易明更是心房跃动,不住在暗中为铁青树助威。
    卓三娘含笑瞧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你虽非大旗子弟,但看来必是帮着大旗门的了。”
    易明道:“正义之师,人人得而助之。”
    卓三娘笑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唉!”
    她故意顿住语声,易明果然忍不住追问道:“只可惜什么?”
    卓三娘徐徐道:“只可惜这正义之师,今日只怕已将全军覆没了。”
    易明面容倏变,但瞬即摇头笑道:“就凭黑星天、司徒笑等三人,又怎会是他们的敌手?即将全军覆没的,只怕是‘五福联盟’吧!”
    卓三娘道:“哦……那毒神又如何?”
    易明道:“毒神岂非已有人抵挡?”
    卓三娘微笑道:“不错,毒神已有人抵挡,但赤足汉能将毒神抵挡,已是竭尽全力,却是万万无法将之除去的,何况……人之潜力,终归有限,最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是无法再能抵挡得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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