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48章悲歌断肠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立时走的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狂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人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丑陋,一个是绝顶美丽;一个是恶魔,一个却是天使。死了的美丽天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中拨动。在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动,实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绝对难以发现。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来。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眼睛时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双恶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上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却竟亲自尝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整个人都似被抛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发起抖来。两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得兄妹两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顿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大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了。”
    这虽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道。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哪里遇得见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坳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道是钱大河的。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坳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入林中,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有人进来。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迅捷狠辣。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出一条血口。
    他惊痛之下,破口大骂道:“钱大河,你鬼鬼祟祟,在这里拦住我去路,就逼着我动手,你如此欺负个后辈,算什么英雄?”
    钱大河厉声道:“今日若不废了你这淫贼,我‘黄冠剑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这畜生手里了。”
    语声中快刺七剑,那少年左胸又多了条伤口,鲜红的血迹,立刻在他织锦的衣衫上,画出了点点桃花。
    他骇极之下,放声大呼道,“师父!师叔!快来救救徒儿的命呀!这钱大河不知发了什么疯,竟要胡乱杀人了……”
    钱大河狞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纵然喊破喉咙,黑星天与司徒笑却也万万不会听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两人这才知道这少年竟是黑星天与司徒笑的徒儿,两人对望一眼,不觉更是奇怪道:“钱大河岂非已与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却为何又似与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转,突听一声轻叱:“住手!”
    三条人影,闪电般掠入林来,剑光一闪,“当”的一声,挡住了钱大河手中长剑,一人厉声道:“大弟,你疯了么?”语声沉猛,正是紫心剑客盛存孝。
    还有两人,一个目光闪动,嘴角带笑,护住了那少年,一个身材娇小,满面惊惶,勾住了钱大河的手臂。
    目光闪动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娇小的却是孙小娇。
    钱大河面色已气得赤红,嘶声道:“小娇,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说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这小淫贼,这小畜生。”
    司徒笑微微笑道:“钱兄但请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无礼之处,钱兄只要说出来,小弟必定重重责罚于他,钱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面俱是微笑,钱大河却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笑转向那少年,轻叱道:“你怎的得罪了钱大叔,还不从实说来。”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见到有人来了,胆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转,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样,道:“徒儿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钱大叔,钱大叔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徒儿更不知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声道:“大弟你究竟为了什么,但说无妨。”哪知钱大河身子只是发抖,还是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冷道:“沈杏白小小年纪,来日在江湖中还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钱兄胡乱杀死,倒也罢了,但这‘淫贼’两字,却教他如何担当得起?存孝,你乃‘彩虹七剑’之首,此事钱兄若不说个明白,我只得来问你了。”
    易氏兄妹虽是初次见到司徒笑,但见他如此神情,听他如此言语,两人不禁齐地暗道:“好厉害的人物。”
    只见盛存孝果然被他咄咄逼人的语锋,逼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凝注着钱大河,讷讷道:“大弟你……”
    语声方出,钱大河已嘶声大呼道:“好!我说,司徒笑你听着,你这无耻的徒儿,竟与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说我是否该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齐地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钱大河说不出。”只见孙小娇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司徒笑厉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转了转,垂首道:“此事怎会是真的?徒儿纵然有心要勾引钱夫人,但钱夫人玉洁冰清,怎会与徒儿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钱大河怒喝道:“放屁,你这小畜生,还想赖……”
    他这“赖”还只说到一半,面上却已被孙小娇着着实实打了一掌。他又惊又怒,还未说话,孙小娇却大哭着滚在地上。
    只见她一手撕着衣裳,一手拍着胸膛,放声大哭道:“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生……”
    钱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个英雄人物,但见到老婆撒泼,也和天下别的男人一样,半点主意也没有了。刹那之间,他身上已被孙小娇打了三拳,踢了五脚,踢得他满面通红,只得连连顿足道:“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孙小娇边打、边哭、边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别人说你老婆玉洁冰清,你却定要说你老婆与别人不三不四!别人都信得过你老婆,你却偏偏信不过……各位,你们倒说说看,天下还有这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满面尴尬,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司徒笑背负双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却已悄悄偏过头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孙小娇一跃而起,撕着钱大河的衣襟,大骂道:“好,你说我让你当活王八,你怎的不宰了我?你……你动手呀……有种的就快动手呀……”
    钱大河面红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开,避也避不过,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顿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这时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终于一掠而出,拦腰抱住了孙小娇,拍着她的肩头,半哄半劝道:“好嫂子,歇歇吧!”
    孙小娇反手要打,瞧见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搂住了易明的脖子放声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来了,你可知道好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讷讷道:“钱大哥说错了话,本是不该的。”
    这一来孙小娇可哭得更伤心了,道:“好妹子,还是你知道我……姓钱的,你可听到易家妹子的话了么,你这没良心的,你这畜生!”
    钱大河见易明来了,暗中松了口气,早已远远走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个眼色,道:“钱大哥,你冤枉了大嫂,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钱大河委实是想过来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眼,却又顿住了脚。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声,道:“此事既属误会,也就罢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与杏白,却要先行一步。”他实已看出沈杏白与孙小娇的确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与沈杏白打了个眼色,匆匆而去。
    钱大河这才走了过来,左打恭,右作揖,也不知赔了多少个不是,才总算将孙小娇哄得停住了哭声。但孙小娇最后还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还敢冤枉人么?”
    钱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孙小娇这才“噗嗤”一笑,道:“你这活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这次饶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连连摇头,连连叹息,他委实不忍也不愿再看,转过头去,便瞧见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寻找大哥,又不知那‘上清道观’究竟在哪里,却不想误打误撞的在此遇着了。”
    盛存孝叹道:“你们来得倒是凑巧,否则你们纵然寻着上清道观,也未见能寻着我等,只因我等早已离去了。”
    易挺奇道:“离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处,有时当真可说是一日三迁,幸好我等俱都身无长物,他说要走……唉!立刻便可走了。”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问道:“那却是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长长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小娇却抢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难伺候,他深怕暗中随时有人在窥探着他的秘密,是以时时刻刻都得换个居处,而且每日都逼着我们四下查访,有时等我们回去时,他又已撤走了。”她面上泪渍未干,口中却已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易挺皱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声名,如此地位,竟然也会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气,你等怎能容忍?”
    孙小娇道:“不能容忍也没法子呀,盛大哥的母亲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终于未将下面的话说出口来。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怆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长叹。易挺见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问道:“咱们此刻回去时,他若又已搬了,却教咱们如何去找?”
    孙小娇笑道:“这倒无妨,司徒笑他们昔日本有暗中联络的标志,此番咱们出来寻访,也用他们的暗记互相联络,互相呼应,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咱们都可找得到的。妹子,来,我这就带你去瞧瞧。”她不由分说,便拉着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随后跟去,钱大河这才知道他们方才必是随着沈杏白留下的暗记寻来的。他痴痴地望着孙小娇那娇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临门”与盛存孝的“彩虹七剑”,从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种子。
    温黛黛拨开草丛,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堆,前面一个,指向东方。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自然了若指掌。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决心,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西方。然后,她方自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处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弄乱,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着方向。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人云霄,壁上虽有翅萝攀缓,但纵是猿猴,只怕也难飞渡。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又怎会自己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地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将那路标棋子换了个方向,指向危崖。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萝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晌,终于发现了。她此刻实已浑然忘记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都不管了,拨开藤萝,便闯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若非温黛黛心细如发,留心观察,还是难以发现。她吃力地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浪。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天地。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雄丽壮观的景象所窒息,痴痴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几有人高,温黛黛行走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无主。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唤。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步,直向前闯。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快。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绝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耳边飕飕作响。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影。她再想瞧仔细些,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是什么都瞧不见了。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阱,到处都可能埋伏着危险。若是换了旁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中之一。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窸窣声,似是衣衫磨擦草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窸窣声便告消失。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又响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四寂无声。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而此刻这长草丛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怕。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声。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是瞧不见人影。转身四望,身体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穹苍渐渐阴暝,风势渐渐大了。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阱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面笔直栽了下去。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来,向旁跃去。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般,挟带风声,笔直划了过来。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未出口,嘴也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来。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但觉胁下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着什么仇恨,是以方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人敢在此落足?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只听她说道:“四哥,你真的出手了么?”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妄自打草惊蛇,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为了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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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铁血柔情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如何处置。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不再闻。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窸窣”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在如此隐秘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秘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着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话,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默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葫芦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他若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讷讷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表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追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此人自作聪明,什么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将你们放在眼里,连你们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他,只怕还未见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恋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得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还不回来,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终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人了个地穴之下。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又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会落人对头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血汗,被你一时冲动就葬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已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远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穴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只见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离,不可方物。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一般笔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癯,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必是个绝美男子。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间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脸上掴了过去。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捱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天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还敢如此大胆,你……你拉我则甚?莫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比。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生!畜生!不想这两个畜生,竟敢随意将本门机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人终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翼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亲。”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去,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生,还不闪开?”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去,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她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帘,泪珠一连串流下。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扑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锤当头击下,钉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来,也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承受不住这打击。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述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于眼泪。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在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已太迟了。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人。
    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如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的哭泣。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晕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死所能赎的?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受命运的摧残。然而,他竟无能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世上又有谁能令他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无神……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人能救他。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惟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他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门潜伏的洞窟,显然十分深邃隐秘,但此刻这啸声远远自洞外传来,仍是震得人双耳欲聋。温黛黛暗骇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这心念一起,立刻跟着又有个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动山门的长啸声,当下忖道:“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长啸,却又为的是什么?”究竟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听雷鞭老人长啸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来吧!”
    众人俱是一惊,云翼霍然长身而起,反手一掌,掴在铁青树脸上,铁青树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会知道咱们在这里?”
    铁青树骇得面如死灰,嘴唇启动,却说不出话。
    云翼厉声道:“三弟,家法处……”但他“处治”两字还未说出,洞外啸声又起。
    雷鞭长啸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这草原中必定有人潜伏,你们躲也没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气,叹道:“原来他并未发现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怀疑;原来他这呼啸声,只不过是虚声恫吓。”
    铁青树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垂下了头。云翼双拳紧握,木立当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温黛黛瞧他神情,暗叹忖道:“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错铁青树了,但他的脾气……唉,他宁可自己心头痛苦,也不会安慰别人,更不会认错的。”
    。
    哪知云翼却颤抖着伸出手掌,轻抚着铁青树头顶。
    铁青树生于大旗门,长于大旗门,二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掌门人有如此举动,一时间反而吓呆了。他只当掌门人还是要责罚于他,身子不禁骇得簌簌发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绝对不敢闪避。云翼见了他如此模样,神情更是惨然,长叹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顿足,接道:“我已亏待了你兄长,本该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这脾气,竟是永远不能更改。”这样的话,也是铁青树从来未曾听到过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俱是惊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泪光闪动,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终于又道:“孩子,我错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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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草原风云
    铁青树噗的跪到地上,嘶声道:“你老人家无论对孩儿怎样,都是应当的,你老人家何必说这样的话……但……但孩儿今日能听着你老人家这番话,便是立刻就死了,也是……也是高兴的了……”这剽悍精干的少年,本有着铁牛般拗强的脾气,然而他此刻说完了这番话,也已不禁泪流满面。
    云翼木立当地,老泪又何尝不是泫然欲落。云九霄捻须颔首,云婷婷仰视着她爹爹,那目光神情,正如仰视着天神一般。
    温黛黛眼瞧着这一幕充满感伤,也充满了柔情的画面,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甜,是苦。她暗中自语:“变了,变了……这老人终于变了……但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使这刚强的老人变的呢?”
    云翼缓缓道:“铁血大旗门,如今已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从现在起,到我死之日,我必要善待你们,只因……”他拧转头,闭起眼睛,喘息了半晌,勉强将那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方自黯然接道:“只因从今之后,我等的情况,已势必要比昔日更加艰苦,而你们所受的苦,本已够多了。”
    云九霄叹道:“大哥,你还是歇歇吧!”
    云翼惨笑道:“这些话我必定要说下去的。”
    云九霄垂首道:“但……但大哥不说,我们也知道。”
    云翼道:“你知道……唉!你可知道敌我双方之战,我等能战胜的机会,还有多少?那几乎已接近绝望。”他语声突变激昂,接道:“但我等却不能不战。明知不可为而为,正是我铁血大旗门弟子应有的豪气,我等四人……”
    温黛黛突然大声道:“我等五人。”
    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齐地为之动容。
    云翼厉声道:“你怎能算是大旗门人?”
    温黛黛道:“我为云铮之妻,自是大旗门下!云铮生前未能为大旗门流血尽责,我自当为他挑起这担子!”
    云翼凝目瞧了她半晌,缓缓道:“你当真要如此?”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我若非要尽此心愿,早已随云铮于地下了。”说到这里,云婷婷、铁青树又已热泪盈眶。
    云翼神情亦已被激动,道:“但我方才之言,你想必已知道,我铁血大旗门即将要遭受的艰苦,你可能忍受得了么?”
    温黛黛道:“若怕吃苦,我早就去死了。”
    云翼突然双目圆睁,厉叱道:“你当真有为大旗门效死之决心?”
    温黛黛道:“温黛黛生为大旗门人,死为大旗门鬼。”
    云翼道:“你可知本门铁血两字之意?”
    温黛黛怔了一怔,瞬即恍然,当下提起云婷婷跌落的那柄尖刀,一刀往自己肩头划落了下去。刀锋过处,鲜血涌出。温黛黛神色自若,连眉头都未皱一皱,大声道:“这便是‘铁血’两字之意。”
    她话未说完,云婷婷已奔了过去,颤声道:“嫂子……你……你受苦了。”
    温黛黛凄然笑道:“能听到你唤我一声嫂子,吃些苦,又算得什么?”她温柔地检视着云婷婷胸前的伤口,云婷婷也检视着她的。两人的伤口都不重,但两人这一刀划下,却非但要有过人的勇气与决心,还得要有火热的激情。
    云翼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女子!好女子!惟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做我铁血大旗门的门人。如今本门凋落至斯,不想竟能遇着这样的女子。”
    温黛黛垂首道:“但孩儿昔日也曾犯下不少过错。”
    云翼道:“人非圣贤,焉能无过?往日的过错,你休要放在心上,只要从今而后,莫做出有背门规之事。”
    突然间,那震耳的啸声竟又响起,而且似更近了。
    雷鞭老人道:“你们真的不肯出来,是么?好!老夫反正也不想在这草原中留下,待老夫数到‘四’字,你们若还不出来,老夫便将这一片草原烧了……老夫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他声一顿,立刻雷震般大喝道:“一……”
    这草原被火一燃,必成燎原之势,那就谁也救它不得,更无人能在这草原中任何一处藏身了。云九霄变色道:“不好,听此人声音有如雷鸣,内功想必已至绝顶,这样的人,说出话来,想必便做得出的。”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莫非还不知他是谁么?”
    云九霄道:“我等在这草原中潜伏已有许久,直到昨夜,才在暗中窥得司徒笑等人也到了此间,却不知他们之中竟有如此高手,更不知此人是谁了。”
    温黛黛吸了口气,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云翼等四人身子齐地为之一震。
    云九霄悚然变色道:“这些昔日本只是江湖传说中听到的人物,如今怎的竟俱都出现了,而且竟还与司徒笑等人一路?”
    温黛黛叹道:“此中因由,说来话长,但孩儿却可断定,这些绝世高人,都多少与我大旗门之恩仇有些关系。”
    语声未了,喝声再响:“二……”
    云九霄垂首叹道:“雷鞭老人既已与司徒笑等人走在一路,我等更是绝无胜望。我等如何行止?但请大哥定夺。”
    云翼微一迟疑,一字字道:“冲……出……去!”短短三个字里,充满了悲愤凄凉之意。
    云九霄咬牙道:“与其等着被他火烧逼出去,倒的确不如现在就冲出去的好,纵是同样一死,也要死得壮烈。”
    云翼摇头笑道:“好!果然不愧是我的三弟。”
    温黛黛倒真未看出如此温良的云九霄,竟也有如此壮烈的豪气,但见云九霄也正在瞧着她,叹息道:“只是……温……温姑娘,你方自投归本门,便遇着今日之事,你……你也未免太苦命了。”
    温黛黛道:“今日咱们也未必就定要战死。”
    云翼怒道:“若不战死,莫非归降不成?”
    温黛黛赶紧道:“孩儿并非此意,只因雷鞭老人此刻虽与司徒笑等人同在一起,但孩儿却有法子令他们分将开来。”
    云翼又惊又喜,道:“只要雷鞭老人置身事外,我等便可与司徒笑等人斗上一斗……但你究竟有何法子?”
    温黛黛还未答话,外面喝声已三响:“三……”
    云翼惊色道:“时已无多,你快说吧!”
    温黛黛道:“孩儿这法子,其中关系甚是复杂,一时间也说不清,但孩儿却深信必定是万万不会失手的。”
    云翼皱眉道:“我等又该如何行事?”
    温黛黛垂首道:“孩儿不敢说。”
    云翼怒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温黛黛头垂得更低,道:“只要你老人家不声不响,无论孩儿说什么,做什么,你老人家都莫要有任何举动。”
    她话未说完,云翼果然已现怒容,厉声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要我们做你的傀儡不成?”
    云九霄接口道:“这孩子我虽是初见,但我已瞧出她胆智俱都不在中棠之下,她既如此说法,其中想必自有缘故。”
    云翼嘶声道:“但……但我大旗门怎能……”
    云九霄长叹道:“只要能使我大旗门有复仇雪恨之一日,你我今日纵然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何况这孩子已是本门子弟。”
    云翼默然半晌,狠然顿足道:“也好。”
    这两字才出口,洞外最后的喝声已起:“四……”
    温黛黛早巳展动身形,飞也似的掠了出去。她道路不熟,一路上不知被石冰擦破了多少伤口,但她却丝毫也不觉疼痛,一口气奔出洞外,纵声大呼道:“我们出来了。”
    草浪起伏,四无边际,仍然瞧不见人影。
    但雷鞭老人的大笑之声已自传来:“好,果然出来了……嘿嘿,你们定要说这草原中无人,只是老夫疑神疑鬼,如今这出来的难道不是人么?”狂笑声中,一条人影自草巅飞掠而来。
    草长及人,这长草末梢是何等轻柔,在此等长草上飞掠,那当真与通常“草上飞”的轻功不可同日而语。但这条人影飞行草上,却如履平地一般,温黛黛不用瞧清他面目,便知道雷鞭老人已亲身赶来了。
    雷鞭老人瞧见出来的竟是温黛黛时,却不禁大吃一惊,身子“嗖”的落了下来,失声呼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嫣然笑道:“你老人家还认得我?”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你是老夫亲自选的媳妇,老夫怎会不认得你,但……但你明明在常春岛,却又怎会跑到这里来了?”
    温黛黛垂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常春岛那种寂寞冷清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是以就……就偷偷溜出来了。”
    雷鞭老人捋须笑道:“好!好!溜得好!”
    这时草浪中已又有人声传来。
    温黛黛眼波一转,道:“现在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老人家说,但……但却不能被别的人听到,你老人家说怎么办呢?”
    雷鞭老人不等她说完,已厉叱道:“回去,回去等着。”
    草浪中果然有人应了一声,人声便已渐渐远去。
    他目光转向温黛黛,面上立又现出笑容,道:“你这孩子虽然对不住我老人家,但我老人家还是喜欢你的,只因我老人家看来看去,除了你外,世上实已再无人配做我的媳妇,只是……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如今可曾已回心转意了么?”
    温黛黛眼波流动道:“我若能做你老人家的媳妇,我也高兴得很,却不知你老人家是否肯除去我的仇人,保护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欢喜笑道:“自然如此。你若做了我家媳妇,你的仇人,便是老夫的仇人,你的朋友,也成了老夫的朋友。”说到这里,突然瞥见自洞中大步行出的云翼等人,面色立时改变,目光电射,厉声道:“这些是什么人?”
    温黛黛微微笑道:“这些就是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哦”了一声,失笑道:“好丫头,原来话已说在前面了,既是你的朋友,老夫自不能难为他们……但他们也该前来参见于我才是。”
    他目光逼视着云翼,云翼目光也逼视着他……他目光虽较锐利,但云翼目中那一股威严肃杀之气,却更是难当。
    两个威猛的老人,面面相对,虽然一个华服锦袍,一个衣衫破旧,但那凌人的气势,却是一般无二。只因两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都有着宁折不屈的刚强,两人目光相遇,似已磨擦出火花。
    雷鞭老人身形一闪,已到了云翼面前。他身法之快,端的令人吃惊,但云翼非但面色有如铁石般毫无变化,就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
    雷鞭老人厉声道:“叫你参见于我,你可听见?”
    云翼胸膛起伏,闭口不语。
    雷鞭老人怒道:“你这老儿莫非是聋子不成?”
    云翼突然暴喝一声,道:“老夫为何要参见于你?”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雷霆,连雷鞭老人都不觉吃了一惊,瞬即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若不肯参见,老夫便要你的好看。”
    他这一生之中,委实极少有人敢和他动手,只因别人纵然不知他的身份,也要被他气势所慑。何况,他那双闪闪生光的眼神,他那有如洪钟般的语声,便已告诉了别人他内力之深厚。
    哪知云翼又自暴喝一声:“好!”
    “好”字出口,雷霆般一拳已自击出。这一拳招式并不奇特,掌风亦不惊人,但气概却是并世无俦。
    雷鞭老人又吃了一惊,急退三步,喝道:“好老儿,你竟敢胡乱出手,你可知老夫是谁?”
    云翼喝道:“你若非雷鞭,也不配老夫出手了。”
    这边他两人拳来语去,那边云九霄却不住以眼色向温黛黛示意,显然是要她将这两人劝阻。哪知温黛黛却有如未见,只是含笑旁观。云九霄又惊、又怒、又急,又不敢出手相助──云翼与人交手时,却是死了也不肯要人相助的。
    云九霄却不知温黛黛早已摸透了雷鞭老人那吃硬不吃软的脾气,正是要云翼以刚强来折服于他。只因她深知云翼武功虽然不及雷鞭,但那一般刚猛强傲的气概,却或许还在雷鞭老人之上。
    铁血大旗门的刚强,本是天下无双。
    云翼喝声出口,雷鞭老人果然纵声大笑起来。大旗门人本是热血奔腾,满心激愤,此刻却不禁为之一怔。
    只见雷鞭已笑道:“常言道:雕鹰不与燕雀共飞,麒麟不与狐鼠同林,我家温黛黛的朋友,果然都是角色。”他伸手一拍云翼肩头,又道:“来来来,你我两个老头儿,今日倒得交上一交,且随我前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
    温黛黛心念一动,突然道:“你老人家可是有个酒葫芦?”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道:“不错。”
    温黛黛道:“那葫芦此刻是否有酒?”
    雷鞭笑道:“若是无酒,老夫要个空葫芦作甚?”
    温黛黛道:“葫芦此刻在哪里?”
    雷鞭大笑道:“小丫头,你这话倒是越问越奇怪了。老夫既不能学那些矫情作态、自命风尘异人的老疯子,终日将葫芦提在手上,自然只有将葫芦挂在壁上了,却不知你问这些又为的是什么?”他虽然饱经世故,却实也猜不透温黛黛问话之意。
    温黛黛眨了眨眼睛,含笑不语。
    雷鞭老人奇道:“你若有话说,为何不说?”
    温黛黛道:“我的话此刻是不能说的。”
    雷鞭老人更奇,道:“要等到何时?”
    温黛黛道:“要等到见着盛大娘时。”
    雷鞭老人摇头笑道:“这丫头之精灵古怪,有时连老夫都难免要上她的当。咱们且莫理她,且去痛饮三杯。”他又自一拍云翼肩头,转身大步而去。云翼瞧着他背影,迟疑半晌,终于亦自大步相随。
    这两人不但身材仿佛,气势相当,性情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若是惺惺相惜,倾盖论交,亦非奇事。只是雷鞭老人夭矫纵横,笑傲江湖,他既未将天下人瞧在眼里,举止自较洒脱,自较不羁。而云翼颠沛流离,忍辱负重,一身担当着铁血大旗门之安危存亡,一身担当着数十年连绵不绝的血海深仇。
    在如此情况下,他看来自是满面秋霜,不苟言笑。
    一行人,自大草原中斜穿而过,草浪深深,不见人踪。但雷鞭老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面色亦已突然沉下,似是又听得什么异常的响动。
    温黛黛暗笑道:“这里哪里有人,只怕连鬼都没有一个,难怪别人要说他终日疑神疑鬼了。”一念至此,忍不住脱口道:“你老……”但她话未说出,嘴已被雷鞭老人掩住。
    只听老人在她耳边道:“那边有人在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些什么,咱们且去瞧瞧。”
    他施展的正是江湖秘技,“传音入密”之术,除了温黛黛外,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这时众人耳边也响起他传音的语声说道:“众位且在此静候,勿言勿动,老夫与她去去就来。”
    这细如游丝般的语声,竟能使云翼等四人,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翼、云九霄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在心中暗赞道:“果然好功夫,果然名下无虚。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响动,他突然带温黛黛走了,是为的什么?”
    温黛黛亦在心中暗道:“那边哪有什么人说话,你老人家只怕听错了,咱们不去了吧!”但她嘴被掩住,话自无法说出。
    也就在这时,她身子竟腾云驾雾般离地而起,只两闪又落入草丛,但却已远离云翼等十余丈。雷鞭老人身形起落,绝无丝毫声息发出,温黛黛正在暗中惊服他轻功之佳妙,耳边却已听得左方有轻微人语。雷鞭老人竟未听错,这里果然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说话。这轻微得有如虫鸣般的语声,他相隔二十余丈竟已听到。
    温黛黛更是惊服,同时猜疑:“这是谁在说话?莫非司徒笑等人,也在密商着什么诡计?他若也邀约黑星天来陷害盛大娘,那就更妙了。”
    只见雷鞭老人面色凝重,已在倾听,但温黛黛却只能听得些模糊的语声,根本无法听出字句。她着急之中,灵机一动,当下将耳朵贴在地上,恰巧那边两人也是伏在地上说话,她便听了个仔细。
    只听一人道:“到了此等隐秘之处,纵有人,你我也可惊觉,但兄台还要伏在地上说话,兄台也未免太谨慎了。”听他语声,此人想必亦是少年,但温黛黛却从未听过他的声音,也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又听另一人道:“龙兄有所不知,家父耳目之灵敏,敢夸是天下无双,你我只要稍有大意,他纵在数十丈料,也立时便会发觉的。”这语声入耳,当真更是大大出了温黛黛意料,她实未想到在这里窃窃私语的,居然会是雷鞭老人之子。他又有何秘密?为何要偷偷在这里说话?还要瞒着他爹爹!这姓龙的少年,又是何许人物?
    姓龙少年已问道:“兄台要向小弟说的,莫非不能被令尊大人得知?”
    雷鞭之子道:“正是不能让家父知道。”
    温黛黛偷眼一瞧,雷鞭老人眉宇间已现怒容。她心中虽然好奇,却又不禁为这少年担心,只因这少年对她和云铮,都有过一番相助之情。
    龙姓少年已叹道:“小弟虽不知兄台有些什么事要瞒住令尊,但只要小弟能对兄台有效力之处,小弟决不推诿。”
    雷鞭之子道:“小弟只不过要问兄台一件事。”
    龙姓少年显然有些惊奇,道:“什么事?”
    雷鞭之子轻叹道:“这件事小弟积存在心中,已有数年之久,当真是令小弟寝食难安,而小弟又无法以自身之力解决。”
    龙姓少年道:“兄台但说无妨。”
    雷鞭之子道:“彩虹七剑,近年名声流传极广,而墨龙蓝风,侠踪更是遍于四海,是以小弟想向兄台打听个人。”
    温黛黛这才知道这龙姓少年乃是“彩虹七剑”中的人物──这少年正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龙坚石道:“不知兄台要打听什么人?”
    雷鞭之子道:“此人是个女子,乃是小弟之总角之交,但这数年以来,小弟竟得不到有关她的丝毫消息。”
    龙坚石奇道:“她既是兄台好友,兄台怎会不知她下落?”
    雷鞭之子叹道:“不瞒兄台说,她与小弟,本有婚姻之约,怎奈……唉!她母亲却与家父素来不睦,是以……”
    龙坚石道:“是以便将婚事拦阻,是么?”
    雷鞭之子道:“正是如此,是以她忿然之下,竟一怒出走了。唉!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出走时竟未通知我一声,这几年也未曾给我捎封信来。唉……她性子是那么刚强,这几年江湖中,必定吃尽了苦了。”低沉的语声中,充满了款款深情。
    温黛黛暗道:“难怪他不肯娶我,原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却未免有负于他,非但不告而别,也不肯与他稍通音讯,而他……他心里虽然伤心、失望、着急,却丝毫没有埋怨那女子,反而只是为她担心,如此看来,他原来也是个痴情人……也是个痴情人。”一念至此,她不禁对这雷鞭之子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也不觉将自己情怀触动,想到他总算还是有个可以思念的人,而自己却如孤魂野鬼般,连个可以思念的人都没有了。
    龙坚石似也听得颇为感伤,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不知那位姑娘姓什么?”
    雷鞭之子道:“她便是‘烟雨’花双霜之女花灵铃。”
    龙坚石失声道:“原来竟是‘烟雨’花二娘之女。”
    雷鞭之子道:“不错,不知兄台近年来可曾在江湖中听见过她的名字?”
    龙坚石道:“未曾听过。”语声微顿,又道:“她既是花二娘之女,又是兄台的知心人,那武功人品,自是可想而知,这样的少女若是在江湖走动,不出两个月,声名便该震动四方,但小弟既未听人说起这名字,只怕她已……”
    雷鞭之子截口道:“以她的性情,万万不会在深山巨泽之中潜伏得下去的。小弟与她相交多年,这点已可断定。只是她纵在江湖行走,也必定改变了姓名,她……她……她既已出走,自然不愿被花二娘再找回去。”
    龙坚石叹道:“若已改变姓名,就难找了。”
    雷鞭之子道:“但兄台不妨仔细想想,近几年来,江湖中可曾出现过词色冷傲,武功绝高,又喜着绿衣的少女?”
    龙坚石寻思半晌,道:“不曾。”
    雷鞭之子失望地叹息一声,道:“小弟终年追随家父,心里虽然着急,也不能出去寻找于她,但望兄台日后行走江湖时,为小弟留意留意,小弟委实感激不尽……唉!小弟虽有幸身为雷鞭之子,但……但也因如此,便连个朋友也难结交得到了……”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溢然流露于言辞之间。
    温黛黛心头却突然为之一动,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铁匠村里遇着的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荷衣。她大喜暗道:“柳荷衣岂非既美艳又冷傲,岂非武功绝高,岂非喜着绿衣?她……她莫非便是花灵铃的化身么?”
    但闻龙坚石慨然道:“兄台之托付,小弟必不敢忘。”
    雷鞭之子道:“小弟先此谢过,兄台,若是……”
    雷鞭老人突然沉声道:“你还未说完么?”
    草丛中那两人,这一惊显然非同小可,两人俱都从地上跳了起来,雷鞭之子语声惊惶,道:“是……是爹爹么?”
    雷鞭老人厉声道:“还问什么?还不过来!”
    草浪突分,龙坚石与雷鞭之子垂首走了出来,温黛黛心房怦怦跳动,更是为这两人担心。
    雷鞭老人凝目瞧着他爱子,只是缓缓道:“你还在想着她?”
    雷鞭之子垂首道:“爹爹明鉴。”
    雷鞭老人道:“她对你不告而别,这数年来片纸只字也不给你,花二娘更是将你视为蛇蝎,但你还在想她?”
    雷鞭之子咬了咬牙,垂首道:“是。”
    雷鞭老人突然狂笑起来,道:“好,雷小雕呀雷小雕,不想你倒真是个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我倒对你佩服得很。”
    温黛黛已听出这老人狂笑声中的愤激之意,那雷鞭之子雷小雕,头垂得更低,更是不敢说话。
    雷鞭老人笑声果然突地顿住,大喝道:“还不跪下!”
    雷小雕噗的跪了下去,龙坚石只好陪他。
    雷鞭指着温黛黛道:“你可瞧见了她么?”
    雷小雕道:“瞧见了,孩儿正在奇怪……”
    雷鞭道:“你奇怪什么?记着,她已是你妻子,从今以后,你只许想她,除她之外,别人谁也不准想。”
    雷小雕变色道:“但她的……她的云……”
    雷鞭大喝道:“云什么?别的人与你何关?站起来,随我走,再说一个字,打断你的腿。”转身大步而去。
    ·
    雷小雕却还跪着,竟似还想说什么,但温黛黛却拉了拉他衣襟,向他使了个眼色。雷小雕一怔,终于站起。温黛黛侧着头,举起手,作出摇铃的模样,又指着自己,点了点头。雷小雕大喜,温黛黛却已一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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