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45章夜半歌声
    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天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生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地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凶险。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荒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地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各提着只竹箩。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齐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边,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已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惟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笆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红的颜色,惟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慑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再看方才提人蛇笼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的门人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也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笼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只见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手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呕,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只见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头,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震惊尤胜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声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易挺叹道:“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灵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了。
    水灵光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这一夜竟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时梦呓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处走了过去。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见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吟,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们的面上,竟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泪珠。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账,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晚风似也在伴着她们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不认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傅,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齐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地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着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绝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他拼命折磨着自己,鞭策自己,决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惟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惟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寂寞、冷清得无法忍受。那些可爱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她们也在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地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而褴褛。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报偿了。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他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轰然而下,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泪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虚空。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得有价值,只因惟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边最远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得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期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是断绝红尘,那日后姑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
    温黛黛道:“常春岛虽然一向纪律森严,但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
    易明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她并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窖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只见她激动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天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听到他的消息。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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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毒神之秘
    但这瞬息的轻微欢喜,立时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淹没──时间纵将消逝,这悲痛却永将留存她心底。
    铁中棠去了。
    她永远再也瞧不见那坚定而又温柔的面容,永远瞧不见那有时闪亮如火焰,有时却又温柔如水的眼波。这一切在她心中占据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虚,只因她的失望绝无任何事物所能代替。其实此时此刻,又何止是她?温黛黛、冷青萍又何尝不是满心悲痛,柔肠寸断,泪珠如雨……
    就在这时,就在这人人俱都黯然销魂,不能自己之际,易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嘶声道:“蛇……蛇……”
    夜色中虽瞧不见她面容,但想见她面上必已毫无血色,她颤抖着伸着手掌,指着面前的山石。只见山石上那一点香火下,果然盘着一条颜色甚是怪异的小蛇,身上似乎闪动着一层乌金色的光芒。这条蛇长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实是小得可怜,但红舌闪缩,嗖嗖作态,却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温黛黛本也吃了一惊,此刻见到不过是如此一条小蛇而已,微一皱眉,便待伸手去取。但她手掌还未伸出,便被水灵光一把抓住,只觉她指尖冰冷,不住颤抖,似是心中充满惊恐。
    温黛黛心头一动,转首望去,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满惊恐之色,不禁奇道:“这条小蛇你怕什么?”
    水灵光道:“这条蛇必是奇毒无比,动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长在沼泽之中,毒蛇自是见得多了,但形状如此怪异,神情如此狰恶的毒蛇,却连她也未见过。但见这金蛇仍然盘踞在石上,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将面前这四个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害怕,颤声道:“怎……怎么办呢?”
    水灵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说不定已深具灵性,纵是深山大泽也不常见。”
    易明道:“那它怎会跑来这里?”
    水灵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来的。”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目光抬处,突见山坡上,树荫下,鬼魅似的现出条人影,易明嘶声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听那人影阴侧恻一阵冷笑,道:“幸好那丫头还有些见识,否则你们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见阎王了。”
    此人头戴竹笠,身穿道袍,影影绰绰依稀可看出乃是个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谁也无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你……你……你为何要放出这条毒蛇来害我们?”
    那人冷笑道:“不错,你们四个小丫头自谈不到与老夫有何仇恨,但你们哭的那人却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说铁中棠?”
    那人狞笑道:“铁中棠呀,铁中棠!你这奸贼、恶徒,你这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畜生,你……”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声中充满怨毒之意。
    冷青萍突然飞身而起,颤声呼道:“他人已死了,你还骂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杀机,轻叱道:“金奴,上!”突然间,金光一闪,冷青萍语声立时停顿。
    水灵光见她身子一动,面色已是惨变,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声惊呼道:“你……你没有事么?”
    星光下,但见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阵阵痉挛,她似是想说什么,却无力气说出口来。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来去之快,当真是快如闪电。
    水灵光花容失色,温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狞笑道:“这本是你白找死,须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无药可解,你只有等着见阎王了。”
    冷青萍道:“不……不错,我……我立刻便将见……见着铁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出口来,众人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易明嘶声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错……”
    那人也似骇得呆了,道:“你……你是谁?”
    冷青萍道:“女儿……青萍……”
    话犹未了,那人已大喝一声,疯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过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巾。满天星光,映着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但见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颊上却已流满了晶莹的泪珠。
    那人身子一震,竟也扑的跌倒,颤声道:“萍儿……果然是萍儿……”但见他高颧削腮,鼻如鹰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枫。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眼见着眼前又是一幕人间惨剧,一个个俱是泪流满面,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虽未认出女儿,但……但女儿却早已听出爹爹的声音。”
    冷一枫嘶声厉喝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尝给女儿说话的机会,一提起铁中棠,你心头便被仇恨充满,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冷一枫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仰天呼道:“苍天呀苍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还在恨他?”
    冷一枫道:“若不是他,怎会有如今这事……我若寻着他尸身,我将之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
    冷青萍苍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儿却立刻便要与他相会了。”
    冷一枫厉喝道:“你……你敢?”
    冷青萍道:“女儿敢的……世上已再无一人能拦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适,如此自信……”她缓缓闽起眼帘,嘴角的笑容,更是凄艳而迷人──已散发出“死亡”那凄艳、恍惚而迷人的魅力。她语声也变得出奇的温柔,缓缓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们瞧得见么?”
    冷一枫身子早已剧烈地颤抖起来。
    冷青萍道:“唉!可惜你们瞧不见他……他笑容是多么温柔……唉!我实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温黛黛本已泪湿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声。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惊吵我……那甜蜜的黑暗,已渐渐近了……他的笑容,也渐渐近了。”她语声渐渐微弱,果真似乎已渐渐入睡。
    冷一枫枯瘦的面容,已变为铁青,目光却变为血红。他霍然转身,面对着那浑身散发着妖异之光的金蛇,竟要将他自己的罪孽,怪在这金蛇身上。只听他喉间发出野兽的嘶鸣:“是你……都是你。”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换来主子的仇恨,惊怒之下,闪电般在冷一枫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无比。冷一枫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紧握着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紧。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节已变为惨白。
    那金蛇起先还在扭动挣扎,渐渐不能动弹……蛇首渐渐垂下……冷一枫嘴角,渐渐泛出残酷而满足的微笑……
    温黛黛等只瞧得手足冰冷,满身冷汗湿透重衣。
    突见冷一枫摊开手掌,掌心血肉模糊,哪坚韧的金蛇,竟已被他毕生苦练的掌力捏成肉浆。
    易明轻呼一声,晕厥过去。
    冷一枫却疯狂地仰天狂笑起来,他目光也充满了疯狂之意,浑身肌肤,已变为恐怖的黑色。
    水灵光、温黛黛情不自禁,紧紧依靠到一起,浑身颤抖,满心战懔,要想转身奔逃,双足却已骇得发软。
    只听冷一枫笑声渐渐微弱……渐渐低沉……身子渐渐跌倒……突然软软地跌在他女儿身上。无声寂绝,天地间静寂如死,惟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烟,犹在夜中袅娜起舞,但就连这青烟的舞姿,都带着种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盘旋在晚空中,静等着摄人的魂魄。
    水灵光;温黛黛木立当地,甚至连指尖都已无法移动,只有那飞舞的发丝,是这死寂中唯一的生趣。
    风,不停地吹,木叶不停地在风中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黛黛颤抖着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怜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枫。就在这时,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条黑影,这黑影来得全无丝毫声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灵。
    温黛黛、水灵光大骇转身,星光下,只见一条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两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异僧!那鲜红的僧袍,纵在夜色中,也显得说不出的妖异夺目。他冷冷地瞧着地上的冷一枫,那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可怖。
    温黛黛与水灵光已经历太多惊骇,已发不出惊呼,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也说不出一句话。
    红衣异僧目光仍然凝注着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枫,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奇诡、神秘而兴奋的笑容。
    只听他口中喃喃低念着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毒神现体,天下……”他翻来覆去,念的始终是这十六个字。
    水灵光、温黛黛,虽猜不透这四句话的含意,但已觉出这短短十六个字里,必定含蕴着一件可怖的神秘。
    红衣异僧目光突然转向温黛黛与水灵光,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话你们可懂么?”
    他生相虽然奇诡狞恶,但对水灵光、温黛黛两人,却似没有什么恶意,温黛黛只得摇头道:“不懂。”
    红衣异僧喃喃道:“两个小娃儿,自是不懂……其实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懂得?又有几人懂得……”他似乎越说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如天雷进发,如海啸怒涌,惊得四下木叶飞落,惊得水灵光与温黛黛耳朵发麻。直过了盏茶时分,笑声方自渐渐微弱,温黛黛与水灵光只觉双耳早已麻木,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时阴影中却偏偏传出一阵冷笑之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这又有何难懂之处?”
    红衣异僧心中纵然有些吃惊,但面色却绝无丝毫变化,沉声道:“什么人?出来说话!”
    山麓阴影中,果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他满身锦衣,少年英俊,目光中虽有些惊怖之色,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子却仍挺得笔直。
    水灵光一见此人,又不觉低呼一声,她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会在此刻突然现身。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会懂得“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这十六个字的秘密?
    红衣异僧见到现身的竟是个少年,目光中也不觉微现诧异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气呆板,这六个字说出来,亦是死气沉沉,与昔日的飞扬活泼之态,迥然而异。温黛黛虽也觉这少年有些异样,还不大惊异,水灵光见了他如此神情,却不禁大是吃惊。在水灵光眼中,此刻这易挺竟似与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个人,他心神生气,俱似已被别人慑去。
    红衣异僧道:“你既懂得,可知咱家是谁?”
    易挺道:“食毒教主,飧毒大师。”
    温黛黛心头一凛,暗惊忖道:“原来他竟是江湖传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飧毒大师。”
    飧毒大师名震天下之时,温黛黛虽还未生出来,但她耳朵里听得“飧毒大师”这名字,却已不止一次。温黛黛虽未看见这飧毒大师手段究竟如何厉害,但却看见每一个提起他名字的人,无论是谁,只要说出“飧毒”两字,身子便难免为之悚栗--此刻温黛黛面对这江湖中人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心头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只见飧毒大师浓眉微微一扬,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问你,何谓毒神现体?”
    易挺道:“毒神现体,为食毒教下两大魔功之一。”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练成毒神之体,四体俱属极毒,纵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触毒神之体,也要中毒无救。”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但要练成毒神之体,必需牺牲食毒教下,已将毒功练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个弟子性命。”
    飧毒大师道:“不错。”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极凋落,只因这毒功练到后来虽易速成,但入门这一道功夫却难如登天,食毒教主选来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练第一道功夫时便已因毒丧身,能将毒功练至第五层火候的,实是绝无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牺牲他的性命,来练那毒神之体。”
    飧毒大师道:“不错。”
    他一连说了四个“不错”,镇静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满了惊奇诧异之色,甚至连语声都已有了些改变。只因他实未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现体的秘密,而且居然还能说得如此详细。
    易挺道:“但此刻这冷一枫,却已属毒神之体了。”
    这句话说将出来,听他说话的三个人身子都不觉为之一震,就连温黛黛与水灵光面上也变了颜色。她两人方听那“毒神之体”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听得冷一枫已炼成毒神之体,心里自然吃惊。
    只听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枫之五毒神功,本已练至第五层火候,体中神气血液,都已含蕴剧毒,他平日便要随时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体内之毒性,自是日渐加重,他掌力虽然越来越毒,但体内毒性发作时,自也越是猛烈。如此虽是恶性循环,但相生亦有相克,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变故,他体内毒性,万万不致危害自身。但此刻他已遇着件巨大的变故。”
    易挺口若悬河,将其中秘密说来,竟是如数家珍一般,这不但令飧毒大师吃惊,也更令水灵光起惑。
    转目转去,竟然见到易明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也睁得大大的,凝望着易挺,眼睛里也充满惊奇之意。原来她竟也早已醒来,而且也已听得入神。瞧她的神情,显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会知道这武林中惊人秘辛。
    水灵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这秘密,易明怎会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却又怎会知道的?”这些神秘的问题,她纵仔细去想,也未必能想出个究竟,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暇思索。
    这时易挺又接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无比,而且已具灵性,乃是天下七种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练功之秘,冷一枫平日须得以自身之精血,来喂养此蛇,好教它与自身心灵相通。若以毒教魔经所载,这金蛇实已成了冷一枫的元神,这个是毒教中人故神其说,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温黛黛、水灵光、易明等三人骤然听得这有如神话般神秘诡异之事,心头自不觉寒意更重。三个人不约而同,紧紧依偎到一起。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来虽然最是明朗爽快,其实胆子却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缩成一团。
    只听易挺接道:“冷一枫方才被他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体内之毒,与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种奇异之感应,此刻两种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枫体内之毒性已全被引发,而且更形成一种比原毒更胜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枫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胜十倍,他身体毛发,已无一不是奇毒无比之物。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枫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令人丧命,此刻冷一枫却只要手指一触,便已足可夺人魂魄。”说到这里,他语声方自微微一顿。
    听到这里,温黛黛等人牙关已打起颤来。
    易挺道:“但纵是如此,还不足以构成毒神之体。只因冷一枫此刻依然身蕴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们只要不被他身子触及,还是可制服于他。”
    飧毒大师赤红的面色已变为铁青,沉声道:“要如何才能炼成毒神之体,莫非你已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无论中毒深浅,只要毒性发作时,气力必定比平时强猛十倍。而冷一枫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发作起来,其气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是以只要将他此点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发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潜力,使他变为一具毒尸,再以你毒教中迷神之药,令他完全变成一具傀儡,完全听命于你,那时他虽已不能思想,但气力武功,却比往昔强胜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还有谁能抵挡?那时你自己也可以他为工具,而横行天下了。”
    他戛然顿住语声,温黛黛等人心房却似已停止跳动。
    只见飧毒大师呆呆地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厉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过来点,我告诉你。”飧毒大师微一迟疑,终于大步走了过去。
    易挺道:“再走过来些。”
    飧毒大师浓眉一扬,冷笑道:“你纵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老僧还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突然一条人影自飧毒大师身后横飞而来。这人影来势之快,几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灵光只觉眼前一花,这人影已到了面前,手中竟握着块巨石,只见他抡起巨石,便向冷一枫头脑砸下。
    温黛黛心念一闪,恍然大悟:“原来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说话,只是要分散飧毒大师的注意,好让此人乘机将冷一枫完全毁去,永绝后患。”她这边心念电闪而过,那边巨石已自砸下。这巨石砸下,冷一枫头颅固将粉碎,冷青萍亦难幸免,她那花容月貌,必将主为为一团血泥!
    这时飧毒大师已自觉察,怒喝旋身,却已扑救不及。但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温黛黛突然飞身扑起,一双纤掌,拍上了巨石,竟将那巨石震开三尺。只听“砰”的一声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温黛黛一掌拍出,却已呆呆地愣住了。
    为了铁中棠,她爱屋及乌,再加上一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对冷青萍已有了份深深的情感,无论冷青萍生死,温黛黛都不忍见她容颜被巨石所毁。
    是以她方才毫不考虑,便将巨石震开,但一掌击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头却不禁颤栗起来。
    那捧石掠来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但那一声巨震却令他回过头来,他再也想不到温黛黛竟会出手救了飧毒大师的危困,口中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就只这微一迟疑,飧毒大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那庞大的身躯中,早已满布着杀机。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绝对无法逃走,竟索性顿住身子,与飧毒大师对面凝立。
    飧毒大师身形虽高大,此人身子也不矮。只见他一身黑袍,长可及地,黑袍随风飞舞,显见他身子必枯瘦无比,只见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见面目。
    两人四道发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剑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但在这无言的沉静中,杀机却越来越严重──就连在一旁观看的水灵光等人,都似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飧毒大师突然道:“原来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来么?”他语声平平和和,乍见似是毫无特异之处,但等他话说完了,竟还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飧毒大师道:“我早该知道你来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该知道的。”
    飧毒大师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如此清楚本门秘密?那少年只不过是你的傀儡,代你说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无意遇着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两人忽然之间,竟似数起家常来了,不但语声平平和和,而且所说的话也是平常得很。但不知怎的,这些平平常常的话,自这两人口中说了出来,便似乎变得大不平常起来。只因这两人太奇诡,别人只当他两人所说的话必定也充满诡秘,是以两人说出平常的话来,反倒更是令人吃惊。
    飧毒大师道:“你既已来了,总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错,好得很。”
    飧毒大师道:“那你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还是你莫要走的好。”
    飧毒大师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说好说。”
    两人忽然竟似又说起客气话来,水灵光更是诧异。这其中只有温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这两人不但俱都心计深沉,阴狠毒辣,而且两人还必定是势均力敌的强仇大敌,彼此都已将对方恨入骨髓,彼此谁也不敢对另一人稍有疏忽。看来两人虽在说话,其实却都在暗中运功调息,也都在暗中窥望着对方的破绽,随时准备出手一击。
    在如此情况下,两人自然已将全部精神贯注,非但再也无余力留意对方说的是什么话,自己说的话,也是随口胡诌出来的,是以两人言来言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简直有些莫名奇妙。
    飧毒大师道:“这地方不错。”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飧毒大师道:“还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灵光等人越听越莫名其妙,但温黛黛观察人微,却知道这两人说话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杀机便越重。
    只因两人心头杀机越重,便越想抓住对方精神稍有松懈之机,好施出雷霆一击,自更无心留意口中所说的话──这其间关系端的极其微妙,除了温黛黛这饱经世故,聪明绝顶的人外,别人自是看它不出。
    温黛黛打量距离,自己与水灵光等人,距离黑衣人与飧毒大师立身之处,最少也有八尺开外。他两人这一击,威力再大,却也不致波及温黛黛等人。温黛黛这才放心,索性坐山观虎斗起来,只望他两人此刻出手之一击,威力越大越好。
    只见飧毒大师面色越来越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杀机自也越来越沉重。但两人那一击竟迟迟不肯出手。
    过了半晌,两人仍是不动。又过了半晌,两人还是不动。
    温黛黛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暗道:“这两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那一击为何此刻还不肯出手?”一念尚未转完,突觉自己心胸之间,起了一股热闷之意,但手足四肢,却似已变得冰冰冷冷。她先还不以为意,但试着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木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动。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暗调真气,真气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运转。她心头一寒,几乎失声惊呼出来。
    转目望去,夜色中虽瞧不清水灵光与易明两人的面色,但两人明亮灵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温黛黛暗中盼望,这只是她两人方才哭肿了眼睛。当下强作镇定,低声道:“你两人觉得怎样?”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样?”
    温黛黛道:“你两人可觉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没有什么呀,还……”语声突然停顿,月光中立时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温黛黛失色道:“怎样?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发闷……又热得难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她语声竟已颤抖起来,显见心中充满惊怖。
    温黛黛心中惊怖之情,委实更胜于她,目光望向水灵光,低声道:“水姑娘,你觉怎样?”
    水灵光目光已散乱起来,道:“和她一样……”
    温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易明着急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道:“咱……们……都已中……毒了。”她嘴唇似已麻木,每个字说出来都似困难已极。
    水灵光、易明齐地大骇道:“中毒?”
    温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极深。”
    易明、水灵光转目四望,但见飧毒大师与黑衣人自始至终,俱未动弹一下,而四下又再无别人。再瞧易挺,也还是木头般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谁施放的毒?”
    温黛黛还未答话,水灵光心念一转,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脱口道:“莫……莫非是他?”她眼睛瞧着的,赫然竟是飧毒大师。
    易明诧声道:“是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温黛黛叹了口气,道:“不错。”
    易明道:“但……但他连手指都未动过。”
    温黛黛叹道:“天下人都知道飧毒大师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们却等着他出手进击,这岂非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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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冷语锥心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地放发出来,还能使中毒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这时纵然觉察,也无用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与人动手时,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只见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巾,也丝毫未见破损。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巾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飧毒大师却似毫无危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捱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也似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飧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此时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转,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飧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自立刻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性命。飧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关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末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便多些。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死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这灵机实是满天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这一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莹的牙齿紧咬着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飧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他们身边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燃烧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飧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杀死一只苍蝇,但却可杀死面前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飧毒大师的心神。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飧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怕。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边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飧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声:“苦也!”
    飧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埸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飧毒大师掌握之中,那么,纵然未死,又和死有何两样?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只听飧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起来,你装的什么蒜……”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五个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边,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飧毒大师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飧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广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飧毒大师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像此刻这样哭过。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飧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决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飧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经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飧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些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飧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还不动手?”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飧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帘,再不说话。
    温黛黛嘶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飧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飧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平生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飧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
    飧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连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飧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予其中两个人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哪一个死在她面前?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飧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都已颇深,你若还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且这些决定于她一生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人世俗红尘中来的。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帘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阉起眼帘,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飧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谁,只因他心中已充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手指点了两点──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睁开眼来。
    飧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师好奇地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道:“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飧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飧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温黛黛睁开眼睛,又闽起,再睁开,望着飧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只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飧毒大师微声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师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他笑声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地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飧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发狂恨她,嫉妒着她……”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师又残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飧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绝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道:“我不要听……不要听。”
    飧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深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花林。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自己怎会奔来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惟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烧般的痛苦。
    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飧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温黛黛两次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恨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地,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割,她也不能还手。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转,当下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在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魔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这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个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极有价值。
    只见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下,铺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璧无瑕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她一面将鲜花放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个死人唱起山歌来了,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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