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飘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所以他才要这样做,叫别人以为这五人乃自相残杀而死,而且都死光了,这样,他们的门人子弟连报仇的对象都没有,还查什么?”
    李红袖轻叹道:“但他却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专门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楚留香笑道:“他只怕实在没有想到。”
    李红袖道:“但‘他’究竟是谁?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没有了,你要查,岂非真的像是要在海里捞针?”
    楚留香道:“不错。”
    身子突然飞起,向海水中跃了下去。
    李红袖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捞针去。”
    只听“噗通”一声,他身子已像鱼似的在海中消失了。被夕阳映成金红的海水,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你……你也不管他。”
    苏蓉蓉幽幽道:“这世上,有谁能管得住他?”
    蓉蓉寻了块很大的帆布,将五具尸体都盖住了。
    宋甜儿这才敢走上来。
    她右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灯,左手提了篮果子。
    星光渐渐升起,海水亮得很像是缎子,她们舒服地坐在清凉的海风中,心里可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有五个陌生人的尸体在旁边,没有人能感觉舒服的。
    楚留香已去了很久,远处海面,有点渔火,就像是海上的星光,李红袖呻吟的笑了一声道:“我只希望他莫要被人当做鱼捉去就好了。”
    宋甜儿嘻嘻笑道:“如果有人将他当鱼捉去,那个人一定系你哥哥。”
    李红袖瞪了瞪眼睛,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不懂,苏州话明明最好听了,蓉姐却不肯说,广东话明明像鸟叫,但有人偏偏要讲。”
    宋甜儿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唔钟意听,所以偏要讲,气死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在甲板上又叫又跳,一样东西滑出了她袖子,那是条鱼。
    李红袖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总算有人替我出气了。”
    只见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笑嘻嘻站在那里,左手抓着条鱼,右手里本也有条鱼,却已在宋甜儿的领子里。
    宋甜儿脸都吓白了,跺着脚去拧他。
    楚留香笑道:“刚刚我瞧见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若拧疼了我,我就不说了。”
    宋甜儿去拧他的手已搂住了他脖子,道:“快说是谁?”
    楚留香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海上的星光。”
    他笑着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话未说完,李红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妙僧’无花。”
    宋甜儿拉住楚留香的手,道:“你真的瞧见他了,他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他一个人坐在条船上,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作诗,我突然自水中钻出去时,他那脸色只可惜你们没有瞧见。”
    宋甜儿道:“你认识他?”
    楚留香道:“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
    他笑着接道:“说佛我自然说不过他,但喝酒他却喝不过我。”
    李红袖忍不住道:“下棋呢?”
    楚留香叹口气,道:“我说和了,但这个和尚偏偏不肯。”
    李红袖格格笑道:“除了喝酒打架外,你只怕什么都比不过人家。”
    楚留香正色道:“胡说,至少吃饭我比他吃得多些。”
    李红袖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甜儿直拉他衣袖,道:“你怎么不请他来坐坐?”
    楚留香道:“他本要来的,但我刚对他说这里有几个女孩子想见他,他就像是只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宋甜儿嘟起嘴,道:“他已经系和尚,怕女仔做乜野?”
    楚留香笑道:“就因为是和尚才怕,若不是和尚,也就不怕了。”
    李红袖娇笑道:“他若不是和尚,我保险他来得比兔子还快。”
    苏蓉蓉温柔笑道:“我听说此人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书、画,样样妙绝,而且武功也可算是高手。”
    楚留香叹道:“岂只是高手,简直可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实在太聪明了,精通的实在太多,名也实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未来的掌门时,竞选了个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无相。”
    李红袖道:“像他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想来是不会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红袖竟是无花的红颜知己。”
    苏蓉蓉道:“他自然不会和这件事有丝毫关系,你还瞧见别的人么?”
    楚留香道:“这些尸体都是从东面飘来的,东面海上的每一条船,我都瞧过了,除了无花外,只有一条船是武林中人。”
    苏蓉蓉道:“什么人?”
    楚留香道:“那条船上是‘丐帮’的四大护法,四大长老,以及他们新任的帮主,你可知道任老帮主去年已死了,新任帮主你猜猜是谁?”
    苏蓉蓉道:“谁?”
    楚留香笑道:“你再想想看,他是我的朋友,酒量和我差不多,饭量也和我差不多,有一天,还为你画了幅像。”
    苏蓉蓉道:“呀,莫非是南宫灵?”
    楚留香笑道:“就是他。”
    苏蓉蓉嫣然道:“他居然会做丐帮帮主,可见江湖中风气已改,不以老成持重为美,也不再讲究年龄大小,已开始注重人的才气,这倒是可喜可贺的事。”
    李红袖道:“南宫灵自然也不会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也没法子了。”
    苏蓉蓉柔声道:“你没法子最好,我也不想多管这种闲事。”
    楚留香瞪着那块帆布,道:“你们想想,这五个人是否有什么共同之点,譬如说……”
    李红袖道:“譬如说,他们都是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别的了么?你再想想。”
    苏蓉蓉盈盈站起来,道:“你要想下舱去想,我去为你们泡壶浓茶,你们想上一夜也没有关系。但谁也不准坐在这里吹风了。”
    船舱,建造得精巧而华丽,绝没有一寸地方浪费,也绝没有一件东西让人瞧不顺眼的。
    走下楼梯,是间精致的居室,灯光慢慢照下来,这黝黑的船舱里,渐渐有了光亮。走在前面的楚留香,突然停住了脚,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板上,再也动不得了。这舱中竟有了人,女人!
    只见她背向着门,坐在楚留香平日最喜欢的椅子上,从后面望过去,只瞧见高挽的云鬓和一只手,那是只绝美的手。
    此刻,这手上拿着只杯子,杯子里倒的是楚留香平日喜欢喝的酒──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四个人都怔在甲板上,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他们竟全不知道。
    也许,她是在楚留香已下海时进来,但能瞒得过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的耳目,这本事可也不小。
    只听一个优美但冷漠的语声缓缓道:“进来的,可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笑道:“不错,在下可是走错门了?”
    那女人冷冷道:“你没有走错,这是你的地方。”
    楚留香笑道:“既然是我的地方,姑娘你却又怎会坐在这里?”
    那女子道:“因为我高兴。”
    楚留香大笑道:“这理由不错,实在不错。”
    那女子道:“此外,我还听说楚留香对女孩子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她突然转过椅子,面对着楚留香。灯光,就照着了她的脸。
    若说世上有一种女子的脸能使男人停止呼吸,那么就是这女子的脸了,若世上有一种女子的眼波能使男人的心跳停止,也就是这女子的眼波,现在,这双眼波正凝注着楚留香。她悠悠道:“现在,这理由够好了么?”
    楚留香讷讷道:“不错,这理由突然变得够好了,太好了。”
    他眼光终于自这女子脸上移开,才发现她穿的是雪白的轻纱长袍,才发现她腰间束着银色的丝条。
    那女子缓缓道:“现在,你只怕已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楚留香叹道:“我宁可不知道。”
    那女子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世上若有我不愿打交道的女孩子,那就是‘神水宫’门下。”
    那女子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自架上取下了银壶,又满满倒了杯酒,楚留香心痛地叹了口气,道:“我很想知道,你到这里来,除了喝酒外,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拉过那张椅子,赶紧坐下来。
    那女子侧着头,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傲慢、无礼、冷酷,但却也有一两点能令小姑娘着迷的地方……你果然和传说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楚留香道:“多谢……却不知道江湖传说中有没有提到我另一件事?”
    那女子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若有陌生的女子跑进我的船舱,坐我的椅子,喝我的酒,我常常会将她抛下海里去的,尤其是这女子自以为很美,其实却不太美的时候。”
    他舒服地伸长了腿,准备欣赏这女子生气的模样。
    这女子果然气白了脸,手也在抖。
    李红袖赶紧走过去,自她手里轻轻取过了那金杯,嫣然笑道:“姑娘若要摔杯子,我去换个铁的来。”
    那女子脸色由青转白,自白转红,突然又展颜而笑,道:“很好,你们都很有趣,但现在说笑的时候已过去了。”
    楚留香道:“你准备哭了么?”
    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还我东西,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楚留香道:“还你?难道我借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你没有借,自然没有借,天下的人都知道,楚留香从不会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的。”
    她冷笑一声,道:“你是偷。”
    楚留香皱眉道:“偷?我偷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眼睛突然圆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一字字道:“天────神──水。”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你们宫里的天一神水被人偷去了?”
    那女子道:“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总不会是骗你玩的吧?”
    楚留香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芒,喃喃道:“妙极妙极,一切事情都变得更有趣了,却不知你们的‘天一神水’被人偷了多少?”
    那女子冷冷道:“不多,才不过几滴,但却已足够使三十几个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假如用法正确的话,三十七个。”
    苏蓉蓉轻轻抽了口气,道:“你认为那是他偷去的?”
    那女子笑道:“除了‘盗帅’楚留香,还有谁能自‘神水宫’中偷走一草一木?”
    楚留香微笑道:“多承夸奖,如此说来,我若说未做此事,你是绝对不肯相信的了。”
    那女子道:“你能使我相信么?”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能的。”
    他突然从椅子跳了起来,拉住了那女子的手,道:“至少,你得先让我带你去瞧样东西,我可以保证这样东西很有趣……非常有趣。”
    那冷漠而骄傲的少女,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这样被拉了出去。
    苏蓉蓉叹道:“他若想拉一个女孩子的手,只怕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宋甜儿眨了眨眼睛,道:“神水宫门下若都系男人就好了。”
    李红袖笑道:“女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最好丑一点。”
    宋甜儿格格笑道:“如能丑得像母夜叉则最为感激。”
    帆布被掀了起来。
    那尸身,在星光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可怖。
    楚留香道:“你先看她,你总该认识她吧?”
    那女子目光凝注着被人砍去一肩的少女尸身,就像是瞧着块石头似的,面上木然全无表情,冷冷道:“这不是神水宫门下弟子。”
    楚留香终于吃了一惊,失声道:“不是?”
    那女子道:“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个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像是刚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苦笑道:“我本以为神水是被你们自己宫里的人偷出来的,我本来以为就是她,但是现在──”
    那女子冷冷道:“现在你还觉得有趣么?”
    楚留香喃喃道:“这女子既非神水宫门下,为何要作这样打扮,这自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他’将她扮成这模样,来引起别人的错觉。”
    那女子道:“什么错觉?”
    楚留香道:“他要别人都以为札木合就是被这女子害死的,那么,现在她既也死在札木合手中,一切事便都可结束,他显然不想别人再对这件事继续追究,这可怜的女子就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那女子悠悠道:“你这样说,想必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但愿我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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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一百十三号
    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却不让她说话,他手拉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将这件事谜底揭穿,就必须信任我。”
    那女子终于赧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闪着光,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那女子脸色突又沉下来,冷冷道:“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第一,我们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换取财富,也不能助长武功,他为什么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唯一的用处,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觉的将人害死,他费了许多力气,来偷这‘天一神水’,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女子道:“这原因已足够了。”
    楚留香道:“由此点我们便可以断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杀死的。”
    那女子点头道:“不错,否则‘他’又何必冒险盗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宫’将水盗去,世上还有几个他杀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宫’中盗水,那要像你这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由此可见,‘他’盗取神水,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那女于道:“你的意思是在说谁?”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中可有人失踪?”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盗水,所以盗走了神水之后,自己也畏罪潜逃了,是么?”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数十年来本宫的弟子却从无一人逃走,更绝不会有人失踪。”
    楚留香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譬如说,是不是有人自杀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变了,道:“你怎会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大声道:“的确有人自杀而死,是么?她为什么自杀的?”
    那女子厉声道:“本宫中的事,也是你随便问得的么?”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缓缓道:“冷姑娘,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只因这件事就是关键,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将手抽了出来,背转身,默默许久,一字一字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既美丽,又多情,年纪也最轻,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说她……”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自觉无颜见人?”
    那女子没有回答,但一只垂下来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带,显见得她心里充满了悲愤与激动。
    楚留香大声道:“这就对了,她一定是已被‘他’骗去了身子,然后,又在‘他’胁迫之下,盗出了神水,但‘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将她带走,所以她只有死这一条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大声道:“住口!”
    楚留香叹道:“这本是千古以来,多情的少女们都难免遭遇到的悲惨命运,你与其为她伤心,倒不如设法找到‘他’,为她报仇。”
    那女子霍然转回身子,颤声道:“要怎样才能找出‘他’来?”
    楚留香沉吟道:“她临死之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那女子眼睛满是泪水,黯然道:“她只说……她对不起肚里的孩子。”
    楚留香叹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何不肯说出‘他’是谁,仍然深怕别人伤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令少女为‘他’如此痴情?”
    那女子惨然道:“她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她根本从未提起过任何男人,我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时,她有没有相识的男子?”
    那女子断然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和男人讲过话。”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会有许多怪事……五个素不相关的人,竟会在同一时间里死在一个地方!‘神水宫’中的神水,竟会神秘的被窃!一个端庄淑静,从不与男人说话的少女,竟会有了身孕,而这三件事看起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竟偏偏又纠缠到一起……”
    他抬起头,喃喃道:“这种事,谁能解释?”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着他,厉声道:“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将这谜底揭开。”
    楚留香道:“但线索呢……我几乎完全没有线索。”
    那女子道:“线索必定有的,你自己找出来。”
    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找不出来,神水宫就要来找你!”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转过身去?难道你面对着我时,就说不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那女子再不理他,从船旁,缓缓走到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飘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开。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瞧着她。
    星光灿烂一轻舟仿佛荡漾在星海里,风舞的轻纱,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过头,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宫南燕。”
    楚留香伸长了两条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赤地凝注着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涡,喃喃道:“她的确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海上的星光,似乎全都映上了她的脸,然后,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里。”
    李红袖淡淡一笑道:“一个月后,你只怕就不会再觉得她美了,尤其当她的剑抵住你脖子的时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剑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她用什么?菜刀?”
    楚留香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红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莱碗,怎么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瓶子?”
    宋甜儿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宫南燕厉害得多。”
    她居然没有说家乡话,只因她怕李红袖听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儿弯着腰,喘着气笑道:“宫南燕最多不过是‘神水宫’弟子,但我们的李红袖姑娘,却是‘神醋宫’的掌门人。”
    李红袖扑了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儿笑得缩成一团,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宫’的掌门人好厉害哟……”
    两个人笑着,打着,一个逃,一个追,都奔了出去。
    苏蓉蓉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楚留香叹道:“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寻,但现在我们总算已知道‘他’,必定是个美男子,否则那少女怎会对‘他’如此痴心?”
    苏蓉蓉笑道:“女孩子并不一定喜欢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颜一笑,道:“以你想,‘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苏蓉蓉道:“他必定很会说话,很聪明,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也必定风流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男人是永远无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这样的男人,能进得了神水宫么?”
    苏蓉蓉笑道:“这种男人入了神水宫,只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世上能活着走出神水宫的男人,只怕根本没有几个。”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苏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宫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苏蓉蓉嫣然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禁风?”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着你表姑,问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再问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事?最好能找出这女孩的遗物,她若有书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苏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动身。”
    楚留香温柔地瞧着她,道:“只是你……”
    苏蓉蓉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后,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后,我在济南大明湖边的风雨亭上等你。”
    苏蓉蓉道:“济南?那岂非朱砂掌一派的根据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帮,都离此太远,札木合更是远自关外而来,我惟有希望能自朱砂掌门下弟子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
    苏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们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们虽然恨我,但还是拿我没法子的。”
    他突然摊开手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个小巧的水晶瓶子,拔开瓶塞,一种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便布满了船舱。
    楚留香曼声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苏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路上,不妨为我留下些香迹,让别人永远也摸不透我的行踪究竟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我已到了济南。”
    苏蓉蓉道:“但你……你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朱砂掌门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们信任我,敬重我,唯一的法子,就是装得比他们更豪阔。”
    他懒洋洋站起来,将那摆满酒樽柜子,轻轻往旁一推,柜子后竟又现出窄小的门户。
    这秘密的窄门后,是间奇异的六面舱,六角壁上,都镶着镜子,一盏灯光,就能使这舱有十倍的明亮。
    沿着镜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柜,有几百个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一一都编着号码,就像是药铺似的。
    苏蓉蓉倚在门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号?也可能是—百十三号?”
    楚留香随手拉开了六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套用结实的深蓝色绸缎制成的衫裤,看来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还有双结实的布靴,一只用鲨鱼皮制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楚留香皱眉道:“这号码对么?”
    苏蓉蓉道:“大概不会错。”
    楚留香道:“但看这衣服,就不像豪富穿的。”
    苏蓉蓉笑道:“济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实的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山西钱庄的大老板,而山西老板舍得穿这种衣服,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有时我在奇怪,他们存下那么多银子,是为着什么呢?”
    他拿起那纸簿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
    姓名:马百万。
    身份:山西四通钱庄大老板。
    年纪:四十出头。
    嗜好:没有。
    特征:走过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还没有看完,赶紧将这簿子抛回抽屉里,紧紧关起了抽屉,长长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你若要我扮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我算了。”
    苏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将每种典型人物的资料都准备一份的,连叫化子你都扮过,为什么就不能……”
    楚留香赶紧摆手道:“我宁可做叫化子,也不愿当这种大老板。”
    苏蓉蓉道:“那么,你再瞧瞧一百十三号。”
    楚留香拉开一百十三号,抽屉里面有套华丽的衣服,一双发亮的皮靴,两只捏在手里一揉就会“叮当”作响的铁球,一柄镶着玉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鲨鱼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苏蓉蓉道:“来往济南城的,除了山西钱庄老板外,最豪阔的就是关外长白山一带,采参帮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这看来想必有趣得多。”
    姓名:张啸林。
    身份:关外大参药商。
    年纪: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赌,女人……
    这次,楚留香也没有看完,便合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极了。”
    苏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带着那
    个箱子,我替你将三号、七号、二十八号、四十号都准备在箱子里。”
    楚留香笑道:“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做几天张啸林吧!”
    笑声中,他已打开那黑鲨皮口袋,取出了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苏蓉蓉倚在门口,只见镜子里全都是他大笑着的身影,一个楚留香,竟似已化身无数。
    “快意堂”三个龙飞风舞的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济南城里最大的赌场。
    此刻,华灯初上,快意堂中呼雉喝芦,已热闹得很,三间宽阔的厅房里,到处弥漫着酒气、烟草气,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气……每个人的头上,都冒起了红油油的汗光。
    只是,有的人春光满面,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神情镇定,有的人却已紧张的发抖。
    最外面的一间,有两桌牌九,两桌骰子,两桌单双,赌钱的人品流也最复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响,几个腰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必须站在桌子旁,无论谁赢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里面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三张桌子旁,坐着的大都是脑满肠肥的大富贾,整堆整堆的花花银子,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媚笑着在人丛中穿梭来去,就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从这里摸一把银子,那里拈两锭金锭。
    赌钱的大爷们谁在乎这些。于是,输钱的人钱固然空了,赢钱的人钱袋也未见得增加了多少。
    眼看那积少成多的金银都已从少女们戴着戒指的纤手中,流人赌场老板的口袋,这赌场,正是朱砂帮开的。
    最里面一间房子,垂着厚厚的门帘。
    这房子里一共只有七八个赌客,但却有十几个少女在陪着,有的在端茶,有的在倒酒,有的只是依偎在别人怀里。一粒粒剥着的瓜子,轻巧地送进那豪客的嘴,她们的手指有如春笋,她们的眼波甜如蜜。
    赌桌上,看不见金银,只有几张纸条在流动,但每张纸上的数目,都已够普通人舒服地过一辈子。
    一个面色惨白,身穿翠绿长衫的少年,含笑在旁边瞧着,不时去拍豪客们的肩头,含笑道:“您老手气不好,叫珠儿陪您去躺躺再来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么,还不到五万两哩!”
    于是少年就缩回手,含笑抚摸自己刚长出来的胡碴子──他用的这只手,一定是左手。
    他的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
    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朱砂帮”的掌门弟子──杀手玉郎,粉面孟尝冷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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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三十万两
    突然,一个衣着虽华丽,但却生得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闪缩着走了进来,远远便打躬赔笑道:“少庄主好。”
    冷秋魂沉下了面色,负手踱了过来,皱眉叱道:“程三,这地方也是你来的么?”
    那程三弯下腰去,道:“小人怎敢随意进来,只是……”
    他眯着眼睛一笑,悄声道:“昨天晚上有位豪客,一晚上就在小翠那里花了三万,小人一听说他手也就发痒,所以就替少爷带来了。”
    冷秋魂道:“哦!是什么人?”
    程三道:“姓张,叫张啸林。”
    冷秋魂沉吟道:“张啸林,这名子陌生得很。”
    程三道:“听说他平时很少入关,所以……”
    冷秋魂沉声道:“在这地方赌钱的都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想来输钱,别人也是不答应的。”
    程三赔笑道:“少爷放心,没有来历的,小人怎敢随意带来……这位张客人,乃是长白山一带最大的参药商,这次到济南,就是为了花钱寻乐来的。”
    冷秋魂笑了笑,道:“原来是采参客,我先瞧瞧……”
    他将门帘掀起一线,探头瞧出去,只见一个紫面短髯,相貌堂皇的大汉,负手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两个大铁球,不断地“叮当”作响。
    他虽然站在那里不动,但气派看来果然不小,一屋子人和他比起来,都像是变成了仙鹤旁的母鸡。
    冷秋魂霍然掀开门帘,大步迎了出去,抱拳笑道:“张兄远来,小弟待客不周,千万恕罪。”
    大笑着拉起这“张啸林”的手,像是一见如故。
    这“张啸林”果然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豪客,桌上正赌着牌九,他押了几把,就输了五万两。
    少女们都围了过来,争着要替他倒酒,争着要为他看牌。张啸林哈哈大笑,左拥右抱,突然自怀中摸出叠银票,道:“等俺来推几庄如何?”
    冷秋魂斜着眼角一瞧,只见那厚厚一叠银票,最上面的一张,已是“纹银十万两”,立刻笑道:“张兄若推庄,小弟等也来奉陪。”
    此刻推庄的乃是济南城四十来家联号米庄的东主,他已捞了十几万,正想收手,立刻笑着将牌一推,道:“张兄请,小弟押天门。”
    张啸林将两只铁球在银票上一压,大笑道:“小宝贝,好好替俺压住它们,莫要跑了一张。”
    将两只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了雪白的纺绸褂子。
    这一庄果然推得生龙活虎,只杀得人人汗流浃背,那米庄的老板刚赢来的钱吐出去一大半,就拉着他相好去睡了,另两个人听说是有名的怕老婆,
    虽然还想翻本,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过了子夜,屋子里赌客已只剩下四五个。
    张啸林嘴里吸着他身旁少女递过来的旱烟,手里洗着牌,眼睛却向冷秋魂一瞟,大笑道:“老弟怎地不来送两文?”
    冷秋魂微微笑道:“小弟正已想送了。”
    他手里也摸出叠银票,一双眼睛,猎犬般四下转动,突然将银票全都押在天门,微笑道:“三十万两,孤注,无论输赢,只此一注。”
    他一注竟下了三十万,屋子里虽都是豪客也不禁俱都为之失色,竟没一个再敢下注的。
    张啸林大笑道:“好,待俺来和你对赌!”
    骰子摊出,是七点,冷秋魂拿了第一副牌,张啸林拿的是第三副,冷秋魂瞧也不瞧,轻轻将牌一翻──一张天,一张人,竟是天帛。
    大家都不禁发出了羡慕的嘘声,少女们更娇笑拍起手来。
    只见张啸林一抱拳,将两牌拢在手里,一拍一推,淡淡瞧了一眼,啪的将牌扣在桌上。
    大家瞧得紧张,都忍不住问道:“如何?”
    张啸林面不改色,数出了三十万两,送到冷秋魂面前,笑道:“板凳遇见短命老三,俺输了。”。
    冷秋魂眼珠子一转,笑道:“今天各位想来都已过足瘾了,他日再来如何?”
    于是大家唏嘘议论着,嘴里安慰着张啸林,肚子里却都在幸灾乐祸:“我究竟输得比他少。”
    于是大家都很开心,拥着娇美的少女寻好梦。
    张啸林长长伸出了个懒腰,笑道:“老弟,你真行,看得准,杀得狠!”
    冷秋魂淡淡一笑,道:“是么……”
    突然闪电般伸出右手,抽出了张啸林的腰刀,冰凉的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张啸林神色不动,笑嘻嘻道:“老弟莫非是开玩笑么?俺不懂。”
    冷秋魂冷笑道:“你真的不懂?”
    他左掌在桌上一拍,方才被张啸林扣在桌上的两张牌,便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身,落在桌上。
    只见这两张牌竟然一模一样,竟是副长三对子。
    冷秋魂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厉声道:“你明明是赢的,为何要装作输了?”
    张啸林笑道:“俺眼睛不好,瞧错了。”
    冷秋魂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朋友你是干什么来的,还是老实说吧……你是否存心要拉拢我?你的用意何在?”
    张啸林突然敛去笑容,沉声道:“冷兄果然目光锐利……不错,在下的确是有求而来,但这件事非但与在下有利,与贵帮也……”
    他神秘地一笑,巧妙地顿住了语声。
    冷秋魂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目光渐渐和缓,随手舞了个刀花,“呛”
    的,将刀又插回鞘里,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前来求见?”
    张啸林微笑道:“要做不寻常的事,就得走不寻常的路,在下若不能令冷兄多少对在下有个印象,在下说的话,冷兄会相信么?”
    冷秋魂淡淡笑道:“以三十万两来买个印象,你不嫌太贵了?”
    张啸林沉声道:“此事若是成功,三十万两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冷秋魂惨白的脸像是突然发了光,但口中还是冷淡地说道:“违法之事,本帮是从来不做的。”
    张啸林笑道:“在下虽穷,但总算也有了上千万的身家,违法冒险的事,在下也是万万不肯做的。”
    冷秋魂突又一拍桌子,厉声道:“此事既不违法,也不冒险,得利又是如此之厚,你为何不去寻别人,却来寻着本帮?”
    张啸林道:“只因此事必须有贵帮的一位长老出头,否则非但困难重重,而且简直可说是无法成功。”
    冷秋魂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张啸林道:“杀手书生西门千。”
    冷秋魂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了两步,缓缓坐下。
    张啸林道:“此事只要有西门前辈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是以冷兄务必要请西门前辈出来一见,西门前辈听了在下的话,也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冷秋魂缓缓道:“家师素不轻易见客,你对我说也是一样。”
    张啸林笑道:“此事在下必须直接对西门前辈说。”
    冷秋魂霍然回首,怒道:“你莫非是有心戏弄于我?”
    张啸林纵声大笑道:“以三十万两银子来开玩笑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吧?”
    冷秋魂又凝目瞧了他半晌,终于沉声道:“你来的很不巧,家师目前不在济南城里。”
    张啸林失笑道:“真的?”
    冷秋魂冷冷道:“在下素来不惯说笑。”
    张啸林怔了许久,神色像是说不出地失望,仰天长叹道:“可惜!可惜!眼看着有三百万两到手,如今却成了一场空。”
    抱拳一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冷秋魂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是说三百万?”
    张啸林苦笑道:“在下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的利益,怎肯先花三十万?”
    冷秋魂动容道:“你不能等家师回来?”
    张啸林叹道:“这种事自然等不得的。除非……”
    冷秋魂立刻追问道:“除非怎样?”
    张啸林道:“除非西门前辈临走时曾留下了话,讲明是到何处去的,那么,你我立刻前去寻找,还来得及。”
    到了这时,冷秋魂也不能不为之动心,跌足道:“家师每次出门,本都有留话的,惟有此次……他老人家接得一封信后,第一天清晨就动身了。”
    张啸林眼睛不觉亮了,道:“一封信?信在哪里?”
    冷秋魂拉起了他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张啸林道:“哪里去?”
    冷秋魂道:“立地追魂手杨松,你总该听过这名字?”
    张啸林道:“那封信,莫非就在杨前辈的家里?”
    冷秋魂道:“不错,我记得家师临行之前,曾经将这封信又封入个纸袋里,交给杨师叔保管,若能瞧见这封信,想必就可知道家师的去处。”
    张啸林道:“但,但杨老前辈是否肯将那封信取出来看呢?”
    冷秋魂笑道:“三百万两,无论对谁来说,都已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他们并没有乘车,穿过两条街,便到了那宅院。
    一条不算太短,干净而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六个门户,杨松的宅院,便是左边第二栋。
    张啸林用不着仔细去看,便知这条街住的全是济南城里的富家大户,甚至连街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的隙缝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个像杨松这种地位的人,却本该在郊外有栋独立的庄院才是。
    冷秋魂似乎已瞧出他的心意,含笑解释着道:“家师虽然有些孤僻,但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住在城里,他老人家虽不大喜欢和人说话,却喜欢听得见人声。”
    张啸林道:“令师……但这里岂非是杨……”
    冷秋魂道:“家师和杨师叔素来住在一起的。”
    黑漆漆的大门,竟只是虚掩着。
    冷秋魂径自推门走了进去,院里很静,没有人声。
    大厅里,烛芯早已该剪了,宽大的厅堂,昏暗的灯光,使人不觉有一种凄凉神秘之感。
    冷秋魂叹道:“杨师叔素来睡得早,他一睡下,家里的下人就要偷偷溜出去,尤其家师不在的时候,这些人更无法五天。”
    张啸林笑道:“仆妇丫头到晚上难道也要出去?”
    冷秋魂道:“这屋子里从来没有女佣人。”
    他们从大厅旁边绕了过去,后院里更静,西边的厢房里,竟隐隐有灯光透出,冷秋魂道:“奇怪,杨师叔今天难道还没有睡?”
    他正要穿过那种满梧桐的院子,突然,一滴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经意地用手一拂,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着他的手。
    鲜血,他手上竟有鲜血。
    冷秋魂大惊抬头,梧桐树上,似乎有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飞身掠上去,闪电般扣住了那手腕,但那只是一只手。
    没有别的,只是血淋淋的一只手!
    冷秋魂失声惊呼,道:“师叔,杨师叔!”
    厢房里面无回应。
    他震开了门,冲进去,杨松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身上盖着棉被,只露出颗灰白头的头颅。但屋子里却是说不出的凌乱,每样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床旁边的三口樟木箱子,也整个都翻了身。
    冷秋魂情不自禁,一把揭开了棉被。
    血,棉被里只有个血淋淋的身子,已失去了手足。
    冷秋魂像是已冷得发抖,颤声道:“五鬼分尸,这难道是五鬼分尸……”
    他转身冲出去,另一只手,吊在屋檐上,还在滴着血,杨松惨遭分尸,显然还不出半个时辰。
    张啸林似乎已吓呆了。
    冷秋魂嘶声道:“朱砂门与五鬼素无仇恨,血煞五鬼为何要下此毒手?”
    张啸林道:“你……你怎知道是血煞五鬼下的手?”
    冷秋魂恨声道:“五鬼分尸,这正是他们的招牌。”
    张啸林喃喃道:“招牌有时也会被别人借用的。”
    冷秋魂却未听见他的话,已开始在四处搜索。
    张啸林喃喃道:“你还找什么,那封信,必定不见了。”
    信,果然已不见了。
    冷秋魂脸色更苍白得可怕,突然冲过来揪住张啸林衣襟,厉声道:“你和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张啸林道:“若有关系,我会在这里?”
    冷秋魂怒目瞪了他半晌,手掌终于缓缓松开,沉声道:“但你又怎会来得这么巧?”
    张啸林苦笑道:“只因这几天我正在倒楣。”
    他目光一转,又道:“你为何不到令师的屋里去看看,也许,会有新发现也未可知。”
    冷秋魂想了想,掌灯走到东面的厢房,门上并没有锁,这孤僻的朱砂门长老,住屋里竟是四壁萧然,简单得很。
    但壁上有幅画,画上既非山水,亦非虫鸟花卉,却只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画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那时画像极少有半身的,张啸林不觉多瞧两眼,越瞧越觉得画上的女子风韵之美,竟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虽然仅仅是一幅画像,竟已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张啸林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令师母竟是位绝代的美人。”
    冷秋魂冷冷道:“家师至今犹是独身。”
    张啸林怔了怔,道:“哦……这就难怪他和杨前辈住在一起,也就难怪中间从没有女佣人。”
    他嘴里虽说的是这句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西门千为何至今犹是独身?他为何要将这女子的画像挂在屋里?这女子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也许,这不过是幅普通的画像而已。
    但普通的画像,又怎会是半身的?
    现在,张啸林已回到他客栈的房间里,窗外,有七八条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在往来巡逻。
    这些大汉们前呼后拥,一路送他回来,此刻又寸步不离的盯在他屋子四周,就像是他的卫队似的。
    其实呢,这自然是冷秋魂派来监视他的。
    冷秋魂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不愿那“三百万’’落在别人手上而已,这些,张啸林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禁笑了,笑得很愉快。
    他若真的想要有什么举动,这八条大汉在他眼中看来,和八个木头人又能差得了多少?
    他吹熄了灯,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尽量放松了四肢,干净的棉被磨擦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舒服得很。
    “关外的大参药商”这身份虽然有趣,但比起他真实的身份来,到底还是要差许多。
    何况,强迫自己去假装另外一个人,总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尤其是脸上那张面具,时常会使他的鼻子发痒。
    渐渐,他全身已处于一种绝对的静止状况之中,只是他的脑筋,却仍没有停止运转。
    突然,屋顶上的瓦,轻轻一响。
    一片淡淡的月光,洒过了这黑暗的屋子。
    屋瓦,竟被人掀开了几片,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这夜行人竟是个大内行,手脚干净得很。
    接着,一条人影就像鱼似的滑了进来,手攀着屋顶,等了等,听不见任何响动,便飘飘落了下来。
    张啸林还是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在瞧,心中暗暗好笑,这人若是小偷,那么他们到这里,想必是上辈子缺德了。
    月光下,只见这人影黑巾蒙面,穿着紧身黑衣,裹着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子,竟是个动人的少女。
    她手里握着柄很轻很短的柳叶刀,刀光在月光下不住闪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瞧着床上的人。
    张啸林觉得很有趣,简直有趣极了。
    这动人的少女,竟是个女刺客。
    张啸林一生遇见奇怪的事虽有不少,但有如此动人的少女来行刺他,这倒还是平生第一遭。
    他生怕将这女刺客惊走,鼻息像是睡得更沉。但这女刺客却似乎并不想杀他。
    她轻手轻脚,翻了翻张啸林脱在地上的衣服,翻出了那叠银票,瞧了瞧,却又原封塞了回去。
    这女刺客显然也不是为偷东西来的,她既不想杀他,又不想偷东西,那么,她是为何而来呢?
    她眼睛东瞧瞧西瞧瞧,瞧见了那只黑色箱子,狸猫般窜了过去,一只手已要去开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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