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飘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情侣书信
    楚留香伏在对面的屋脊后,瞧着白玉魔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灯,窗子都关着,只见人影幢幢,也瞧不见情况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着暗卡,虽然瞧不见人,但不时可以见到闪动的刀光,也可以听见低低的耳语。
    楚留香轻烟般展动身影,绕了个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声道:“上天入地。”
    楚留香道:“要饭不要来。”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来,瞧见了楚留香,失惊道:“你是谁?”
    楚留香道:“要米的。”
    三个字说完,他右手已点了这人的穴道,左手却将他身子托住,轻轻放在屋脊上,轻轻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满是惊恐之色,想点头,头已不能动了。
    楚留香轻烟般掠到屋檐下,找着了个有灯光自窗缝里漏出来的窗子,凑眼从窗缝里望进去。
    只见大厅里排着两行紫檀木椅子,每边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丐,身后麻袋厚厚的一叠,想必有九只之多。
    这便是丐帮中的长老与护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强悍,脑筋清楚的丐帮新帮主南宫灵。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里,面对着南宫灵。
    这许多武林高手围着他,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眼睛直瞪着南宫灵,像是随时都可以站起来打一架。
    只听南宫灵沉声道:“阁下伤了我帮中弟子,又伤了本帮长老护法,也许都是出于误会,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问阁下是为何而来的?”
    黑衣少年瞪着他,冷冷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了,我若肯回答,还会等到现在?”
    南宫灵也不动怒,道:“你对本帮究竟有何企图?若是肯说出来,本座也许可以代表帮中弟子答应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脑袋,你旨答应么?”
    南宫灵终于厉声道:“阁下莫忘了,此时此刻,我随时可以取你性命,但却只不过问问伯;的来意,你还不肯说,岂非太不识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还能在这里坐着,就因为不识相,我若说出了来历,你目的已达,我还能太太平平的坐着么?”
    楚留香听到这里,不禁暗笑道:“这少年看来又硬又傲,像是什么都不懂,谁知他竟比什么人都精明,南宫灵这次倒真是遇着对手了。”
    只见南宫灵脸已渐渐发青,怒火已发作,却又终于勉强按捺了下去,展颜一笑,柔声道:“本座若要杀你,又何必问你的来历?这点你难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我后面还有多少人跟着来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们一些什么秘密,你心里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杀得了我?”
    南宫灵道:“既是如此,我岂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声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只怕你们这些穷要饭的,还养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狞笑道:“软的他不说,咱们用硬的,还怕他不说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们若敢沾着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几个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来试试吧!”
    这少年竟是能软能硬,又会撒赖,又会要挟,又会装样,又会吓人,楚留香在外面听着,几乎要为他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楚留香对面的窗子,被撞破个大洞,箭一般窜进一个人来。
    这人剑光如急电,竟是中原一点红。
    楚留香瞧见一点红骤然现身,倒真是又惊又喜,暗笑道:“原来你还是跟着我的,但这次你却来对了时候。”
    只见一点红窜进屋里,脚尖点地,已一连向丐帮的四大长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剑之多。
    这些人虽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骤出不意,遇着这种又快、又毒、又怪的剑法,也不禁手忙脚乱。
    南宫灵怒道:“一点红,我敬你是个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帮香堂上如此无礼。”
    一点红冷笑道:“我素来六亲不认,你莫非还不知道?”
    他冲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声道:“你还不走?”
    谁知黑衣少年却瞪着眼睛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一点红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来历。”
    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赢了,走吧!”
    但这时如意爪、判官笔、青竹杖、双铁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们身上招呼了过来。
    这大厅中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怀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风抖得笔直,竟是柄百炼精钢铸成的缅刀,刷、刷、刷,一连劈出几刀,刀法泼辣,刀风凌厉,走的正是阳刚一路。
    这两人一刀一剑,并肩作战,又还会怕谁?只是他们若想要冲出去,却也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了。
    一点红刺出十余剑,突然大声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别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对谁说话,窗外的楚留香却不禁苦笑暗道:“这小子终于还是要将我拉下水。”
    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几片瓦,露开窗户,都掷了进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铜钹。”
    这十几片虽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掷出,却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击,有的呼啸着盘旋飞舞。
    众人骤然间竟瞧不出这是什么暗器,只听得“五毒”两个宇,早已纷纷退避,哪里还顾得伤人。
    一点红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机冲了出去。
    南宫灵贴着墙窜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发暗器的是什么人,提着张椅子掷出,人已跟着窜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却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红与那黑衣少年窜出窗外,并肩急行了一阵,两人轻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远后,黑衣少年突然顿住身影,瞪眼道:“谁叫你来救我的?”
    他这死不领情的脾气,若是换了别人,冒险救出他后,再听了他这句话,不被气得半死才怪。
    但一点红却毫不气恼,阴森森笑道:“谁要来救你,你死了也好,活着也没关系。”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却又是为何而来的?”
    一点红道:“我弄坏了别人件东西,要拿你去赔。”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这是放的什么屁,我不懂。”
    只听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却懂的。”
    这懒洋洋的笑声,这鬼魅般的身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的“盗帅’’楚留香外,哪里还有第二个。
    楚留香若想盯着一个人时,天下谁也休想甩得脱,一点红见他来了,丝毫不觉惊异,冷冷道:“这是你的信,我赔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又去得远了。
    黑衣少年目送他去远,摇头道:“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楚留香叹道:“这人的毛病就是有点喜欢多管闲事,他自以为帮了我的忙,却不知正坏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坏了你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换珍珠的,他却坏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着他,就好像他脸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惊讶好奇之色,道:“我只觉他有毛病,谁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楚留香大笑道:“这就叫做同病相怜,物以类聚。”
    黑衣少年道:“我可没什么毛病,失陪了。”
    他正转身要走,楚留香道:“你想要问我的话,现在不问了么?”
    这句话就像是个钵子,一下子就钵住了黑衣少年的脚,他立刻转过身来,面上露出喜色,道:“现在你已肯说了?”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我瞧见了你斗篷里的飞骆驼,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关内见过他,所以知道他已入关。”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见过我爹爹?”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难,就都能解决了。”
    黑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星空下仿佛比星光还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楚留香靠着屋脊坐了下来,能坐着的时候,他是绝不站着的,他伸展了四肢,带着笑道:“那么,现在我只求你快些说出那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给了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命中注定,是瞧不着那封信的,只要能听听,已是心满意足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若是我并未瞧过呢?”
    楚留香立刻紧张起来,道:“你若说没有瞧过,只怕我立刻就要晕过去了。”
    黑衣少年道:“你晕吧!”
    楚留香失声道:“你真的没有瞧过?”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没有瞧,只不过是我爹爹念给我听的。”
    楚留香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能瞧见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吓死也值得的了。”
    黑衣少年道:“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是……”
    楚留香道:“等等,等我先将耳朵洗干净。”
    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写的是:‘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个‘素’字。”
    楚留香千辛万苦,总算是等于瞧着了这封信,信的内容,他虽早已猜着,但能亲耳证实,总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说出那困难是什么?楚留香又不觉有些失望,出神的想了许久,喃喃道:“无论如何,秋灵素的困难,想必和丐帮有关。”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我才认为家父的失踪,必定与丐帮有关,否则我又怎会去寻丐帮的霉气。”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是什么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游侠大漠,终年行踪不定,全靠飞鸽传书,和各方属下联络消息,他虽被人称为‘沙漠之王’,但势力却远及关内各省,那封信乃是一个月前,自临城鸽站的信鸽带去的。”
    楚留香道:“却又是什么人将此信送到临城鸽站的呢?他又怎会知道‘沙漠之王’有鸽站设在临城?”
    黑衣少年叹道:“你问的这话,只怕谁也不能回答你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临城鸽站的人,已死光了。”
    楚留香长长吸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门才一个月,你怎地就认为他失踪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关之后,每日还是有鸽书和我联络,但十多天前,书信突然中断,他若非有极大的变故,是绝不会忘了给我写信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就跟了出来?”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关,一路上到各地鸽站去打听,都没有他老人家的消息,临城站的人员又都已突然横死,我这才着急,所以才寻到丐帮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在丐帮中可打听出了什么?”
    黑衣少年叹道:“什么也没有打听出,丐帮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来简直没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找外人相助。”
    他瞪着楚留香,缓缓道:“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怀疑,我总觉得在他们这太平无事的表面下,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着他们帮主夫人书信而来的,明明必定已与丐帮有所接触,他们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道:“说不定任夫人的困难,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愿丐帮中别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见面,也是瞒着别人的。”
    黑衣少年道:“这自然也有可能,但却有两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帮中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帮主夫人的去处。第二,你更不可忘记,他们的老帮主任慈,正是在这段日子里死的,虽说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谁亲眼瞧见?”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沉声道:“你说来说去,只有这句话切中了要害,但这句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乱了。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宝座,普天下无论是否丐帮弟子,是谁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着我爹爹,江湖中乱不乱,与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寻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着急打听令尊的下落,他们却怎会还不知道你的来历?”
    黑衣少年冷冷道:“这原因简单得很……被我问过话的丐帮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人的事,你做来倒轻松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杀人虽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总比被人杀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宫灵要杀你?这些事,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黑衣少年道:“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单只你觉得,这理由是不够的。”
    黑衣少年道:“在我说来,这理由已足够了。”
    他眼睛又亮了亮,盯着楚留香,缓缓接着道:“你想……你若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
    黑衣少年道:“他若有亏心事,自然就不肯告沂你。”
    楚留香苦笑道:“那么,他若不肯告诉我,岂非就等于证明自己做了亏心事?你想,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呆子?”
    黑衣少年想了想,缓缓道:“他若告诉你,你肯告诉我么?”
    楚留香道:“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肯告诉你?”
    黑衣少年又笑了,道:“盗帅楚留香,原来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恨。”
    他冷漠的脸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冰河解了冻,寒冷的大地吹起了春风,令人从心底都暖了起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肯时常笑笑,就会发现世上原来有许多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可恨的。”
    黑衣少年立刻又板起了脸,冷冷道:“世上可恨的人是多是少,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现在去问南宫灵,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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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妙僧无花
    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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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迎风一刀斩
    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
    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
    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亡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
    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必杀之剑,挡者无赦。”
    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楚留香倒吸了口凉气,望着南宫灵,悄声道:“这是谁?”
    南宫灵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任夫人之居处,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了点头。
    楚留香走过去,抱拳笑了笑道:“朋友借个路好么?”
    那人闭目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
    楚留香大声道:“朋友可否借路让在下等过去?”
    语声高亢,四山回应不绝。
    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
    楚留香苦笑着瞧了瞧南宫灵,道:“这位朋友只差嘴里未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了。”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响,正似要将那人激上一激。
    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脸上竟有如被刀锋划过,心里竟又不觉一惊。
    只听那人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
    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
    楚留香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
    那人道:“天枫十四郎。”
    楚留香道:“阁下难道不是中土人士?”
    天枫十四郎道:“某家来自东瀛州,伊贺谷。”
    楚留香骇然失色,道:“阁下莫非竟是伊贺之忍侠?”
    天枫十四郎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楚留香想起那天晚上,以秘雾迷了自己眼睛,跃入湖中消失的神秘怪人,心底不由得一寒:“莫非那人就是他?”
    这时南宫灵已躬身道:“伊贺忍侠,神龙无敌,二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的,莫非便是前辈么?”
    天枫十四郎道:“正是。”
    南宫灵道:“前辈二度重来,今我等末学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晚辈实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前辈跨海重来,已有多久了?”
    这句话也正是楚留香想问的,他不禁分外留意。
    只听天枫十四郎缓缓道:“十日前弃舟登岸,五日前已至这里。”
    楚留香忍不住道:“奇怪,在下怎地好像在大明湖边见过前辈?”
    天枫十四郎冷冷道:“你必是瞎了眼。”
    楚留香还想说话,南宫灵却以眼色阻住了他,笑道:“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晚辈等回途时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双目突又睁开,厉声道:“你们定要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寻那秋灵素?”
    楚留香心头又是一跳,这伊贺忍者竟也知道“秋灵素”这名字!只见南宫灵皱了皱眉,道:“秋灵素?……前辈说的莫非是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道:“哼!”
    南宫灵道:“前辈也认得她?”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
    楚留香、南宫灵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
    楚留香听得呆住了,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
    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
    唯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
    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
    南宫灵道:“但任夫人……”
    天枫十四郎喝道:“她也不愿再见别人,你们走吧!”
    南宫灵皱着双眉,沉吟道:“在下身为丐帮弟子,本该尊重任夫人的意见,只是这位楚兄……”
    他顿住语声,转脸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她是否真的不愿再见别人,我得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才能相信。”
    南宫灵悄声道:“有他守在石梁上,你我怎过得去?”
    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
    楚留香目光四转,却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好歹也得试试。”
    话犹未了,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白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楚留香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
    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
    楚留香叹道:“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
    楚留香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
    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
    喝声中,闪光已向楚留香迎面飞来。
    楚留香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
    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
    楚留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突然间,三点乌星自楚留香掌中飞出,两点乌星横空飞去,却有一点“叮”的击在那银光上。
    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
    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
    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楚留香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楚留香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
    楚留香瞧得也不免吃惊:“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
    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
    南宫灵失声道:“伊贺忍者,神通广大,楚兄你要小心了。”
    楚留香微笑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
    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
    楚留香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
    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
    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楚留香,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楚留香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
    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
    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
    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
    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楚留香,刀光与目光,已将楚留香笼罩。
    刀,虽仍未动,但楚留香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竟不敢移动半寸。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
    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
    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楚留香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
    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他鼻端沁出,但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却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
    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
    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
    楚留香已不能不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
    天枫十四郎赤裸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
    但他像似毫无感觉。
    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
    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楚留香腰胁。
    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
    楚留香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
    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
    他算准了楚留香的退路,算准了楚留香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
    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
    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
    刀风过处,楚留香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南宫灵眉目皆动,已不禁耸然失声。
    谁知他惊呼声还未发出,楚留香身形突又弹起。
    原来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
    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楚留香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
    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
    楚留香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楚留香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
    笑声方起,突又顿住!
    ──楚留香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
    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
    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楚留香,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
    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
    楚留香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竟呆住了。
    只觉一粒粒水珠,正面具上滴下。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让他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有这张面具挡着,我还以为他已完全麻木,连汗都没有哩!”
    南宫灵这时才走了过来,笑道:“伊贺谷的武功,果然是奇诡凶险,不可思议,若非楚兄独步天下的轻功,今日只怕是谁也逃不过他那一刀的了。”
    楚留香凝注着他突又笑道:“他武功虽是传自伊贺,但他的人却非来自伊贺的。”
    南宫灵怔了怔,道:“楚兄怎见得?”
    楚留香道:“他若真是方自伊贺来的,又怎知我叫楚留香?”
    南宫灵想了想,失声道:“不错,小弟方才并未提起楚兄的名字。”
    楚留香笑道:“何况,他若真的是来自伊贺的忍侠,你我根本就不会认得他,他又何苦以这面具来易容改扮?”
    南宫灵沉吟道:“但此人若非伊贺忍者,却又是谁呢?”
    楚留香目中光芒闪动,道:“到此刻为止,我虽然猜不出他是谁,但却已知道他必定是认得我的,我也必定认得他……”
    他日中光芒更亮,一笑接道:“这范围已不太大了,只因天下武林中,能认得出我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有这样武功的人更不多。”
    南宫灵道:“据小弟所知,天下武功高手中,精通伊贺忍术的,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楚留香笑道:“忍术自然不会是他本门武功,他在那般危急时,都不肯使出本门武功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使出本门功夫,我就能猜出他是谁了。”
    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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