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飘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剑下一点红
    张啸林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喃喃道:“有人么?是谁?”
    这女刺客吃了一惊,像是怕惊动窗外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笑,脸上的黑巾已不见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果然美丽动人。
    张啸林故意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
    这女刺客甜甜地笑着,甜甜地瞧着他,一只纤纤玉手,竟已开始去解前胸那长长一排纽子。
    张啸林道:“你……你这是……”
    这女刺客摆了摆手,叫他莫要说话,腰肢轻轻一扭,那黑色的紧身衣,就像软皮似的脱了下来。
    月光,立刻洒遍了她象牙般的,赤裸的胴体。
    张啸林似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只觉一个冰冷、光滑、柔软而带着弹性的身子,已蛇一般滑进了被窝。
    她身上带着种新鲜的肥皂香气,像是刚洗过澡。
    肥皂的香气,并不好嗅,但奇怪的是,这香气从她身上发出时,却已能够将人类最深沉的欲望唤起。
    她滑腻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张啸林。
    张啸林喃喃道:“半夜三更,突然有个绝色美女,脱光了衣服,钻进了你的被窝,这种故事,只怕连最荒唐的文人都写不出来吧?”
    这少女伏在他耳边,银铃般轻笑着,耳语道:“一个男人有这样子的艳遇,你却还不满意?”
    张啸林道:“你莫非是狐仙?是鬼?”
    这少女昵声道:“不错,我正是狐狸,要迷死你。”
    张啸林身子突然抖了起来,道:“老实说,我……我怕得很!”
    这少女轻轻抚摸着他,娇笑道:“莫要怕,狐狸就算练成了精,也是有尾巴的,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尾巴?”
    她引导着他的手……
    张啸林道:“那……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少女悄声道:“冷公子怕你寂寞,特地叫我来陪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么?”
    张啸林喃喃道:“冷公子真好……你真好,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少女道:“奇怪,冷公子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为什么对你偏偏这么好?难道……他有什么事要求你?”
    张啸林道:“嗯……”
    少女的身子迎合着,道:“好人,告诉我,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事子”
    张啸林道:“嗳……”
    少女的腰肢扭动着,悄声道:“今天晚上,冷公子像是忙得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掌门户的那三位长老为什么一个也不见呢?”
    张啸林道:“噢……”
    少女要推他,撒娇道:“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了。”
    张啸林喃喃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少女轻笑道:“但现在你总得……”
    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全身都麻了,什么地方都已不能动。
    她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啸林突然坐起来,笑嘻嘻地瞧着他,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
    那少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冷公子叫我来的么?”
    张啸林笑道:“冷公子派来的人,怎会从屋顶上爬下来?”
    那少女迷人的眼睛已充满惊恐,道:“你……你方才已瞧见了?”
    张啸林道:“抱歉得很,我不幸是瞧见了。”
    那少女道:“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张啸林笑道:“你没有叫我说呀!何况,我只是不愿别人来探我的秘密,但有漂亮的女孩子要在我面前脱衣服,我却是求之不得的。”
    那少女咬牙道:“你……你这恶鬼!”
    张啸林柔声道:“现在,你总该说了吧?”
    那少女瞪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嘶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张啸林道:“你不说?”
    那少女牙齿咬得直响,道:“你不赶紧杀了我,必定会后悔的。”
    张啸林笑道:“好,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
    突然用棉被将她身子裹了起来,大呼道:“捉贼呀……捉奸细!”
    那少女脸色立刻惨白,她未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这时门外的黑衣大汉已冲了进来,齐声喝道:“奸细在哪里?”
    张啸林指着床上的少女,道:“在这里,快送到冷公子那里去,仔细盘问她的来历。”
    大汉们又惊又喜,但终究还是将那卷棉被扛走。
    那少女身子不能动,破口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狗,你……你不得好死的。”
    张啸林轻轻搔着鼻子,喃喃笑道:“有人将我当做色鬼,我还可忍受,但若有人要将我当做呆子,我只好给他们个教训。”
    那柳叶刀,还留在地上。
    张啸林拿起来,瞧了瞧,皱眉道:“这女子竟是天星帮的?天星帮怎会来到这里?”
    他思索了半晌,穿起衣衫,将那柄柳叶刀插在腰带里,双肩轻轻一振,就从那屋顶的小洞里钻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屋顶上,瞧了半晌,喃喃说道:“她是从东面来的,天星帮原来落脚在东方。”
    他展动起身形,一家家的屋顶,就好像是飘浮着的灰云似的,一片片自他脚下飞过去,晚上的凉风,吹着他的脸。
    一种迅速的快感,刺激着他,他觉得愉快得很。
    屋顶,有各式各样的;屋顶下,有各式各样的生活,但又有谁的生活能比他更多彩多姿呢?
    天地间十分寂静,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嘻笑声……
    除了这些令人愉快的声音外,自然,也难免有怨偶的啐骂声,猫捉老鼠声,男子打鼾声,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响声。
    深夜此时,在别人的屋顶上乘风而行,这种愉快是没有任何事所能代替的,这令人有一种优越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突然,他瞧见前面一个院落灯火通明,但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似乎埋伏着刀光人影。
    张啸林陡地顿住了身形,喃喃道:“只怕就是这里了。”
    他隐身在屋脊后,瞧了半晌。
    只见一个人自屋里走出来,吐了口痰道:“三姑娘还没有回来么?”
    角落阴影中的大汉应声道:“还没有瞧见。”
    那人伸个懒腰,道:“奇怪,莫非出了什么事了?”
    屋子里有人应声道:“凭三妹的机警,一定出不了事的。”
    张啸林突然将那柄柳叶刀直掷出去,大喝道:“你那三妹已落入本帮手中,你们瞧着办吧!”
    柳叶刀“夺”的钉在门板上。
    屋子里突然窜出条人影,就像是一根射出来的剑似的,一身紧身黑衣,掌中一口剑,青光莹莹。
    张啸林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惊:“这人的身手竟似还在‘七星夺魂’左又铮之上,‘天星帮’里,又怎会有这样的高手?”
    他轻烟般掠了出去,那黑衣人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故意将身形放缓,回头一瞧。
    月光下,这黑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死人的脸一般,但一双小眼睛,却是尖锐明亮,看来比他的剑光更可怕。
    张啸林这里才停了一停,黑衣人已冲过来,剑光飞舞,“刷刷”,刹那间便已刺出三剑。
    这三剑非但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张啸林的要害,他剑法也许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但出手的凶狠毒辣,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眼睛也闪动着残酷的,野兽般的碧光,仿佛他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他挥剑的姿态,也非常奇特,白手肘以下的部位,都像是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从不肯多费一分精力。
    张啸林瞧着他这死人般的脸,瞧着他这独有的奇特使剑姿态,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黑衣人手腕巧妙地运转着,剑光自他手中刺出来,就像是爆射的火花,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变化。
    他在一瞬间刺出了十三剑,张啸林已掠过四重屋脊,剑光毒蛇般缠着他,却始终沾不着他的衣裳。
    这是比闪电还快的剑势,这也是比闪电还快的身法。
    第十四剑刺出时,突然在张啸林的咽喉前一尺外顿住,他剑势刺出虽急,停顿得还是那么自然,连剑都不再有半分颤动,张啸林身形也突然顿住,两人面对面,竟似突然在空气中凝结。
    黑衣人碧绿的眼睛里射出了妖异的光,一字字道:“你不是朱砂帮门下。”
    他话音也是奇异而独特、冷酷、低沉、嘶哑、短促,竟不像是自人类的咽喉中发出来的,声音虽低哑,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魔力,叫人永远也不会将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忘记。
    张啸林笑了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是朱砂帮门下?”
    黑衣人道:“朱砂帮门下,没有人能躲得过我十三剑。”
    张啸林笑道:“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
    黑衣人道:“不错。”
    话声中,停顿的长剑突然直刺出去。
    这一剑快得更是不可思议,他长剑刺出,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在一尺的距离内将这一剑闪开。
    但张啸林却在他剑势将动未动时,便已掠开三尺,他虽然一剑想刺穿张啸林的咽喉,张啸林却不动怒,反而笑道:“你既非天星门下,我也非朱砂帮,你我两人,简直可说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杀我?”
    他说了还不到三十六个字,而且说得很快,黑衣人却已又刺出了三十六剑,剑势更狠、更毒。
    他素来不喜欢说话,只因为他通常还未说话时,他掌中的这口剑已作了最简洁的回答。
    死!这就是他通常给别人的答复。
    张啸林微笑道:“好迅急的剑法,好毒辣的剑法,果然不愧人称‘中原第一快剑’……好个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对方仍没有答复,三十六剑之后,又是三十六剑。
    张啸林仍然没有还手,仍然带着微笑,道:“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这话可是真的么?”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我没有朋友可杀!”
    这句话说出,第三次三十六剑已攻出。
    张啸林微笑着叹息道:?我久已听得有关你的种种传说,只可惜你不肯说话,否则我真想找你聊聊,那岂非比抡剑动刀有趣得多。”
    一点红长剑突又顿住,冰冷的目光瞬地凝注着张啸林,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道:“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这次张啸林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说谁是楚留香?”
    一点红道:“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张啸林大笑道:“你也许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武力,流血争杀,正是人类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种。”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你从未曾杀人?”
    张啸林笑道:“你不信?”
    一点红嗄声道:“你从未杀人,又怎知杀人的快乐?”
    张啸林道:“你从未被杀,想来也不会知道被杀的痛苦,一个人若只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人也未免太无用了!”
    一点红目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还未说话,突听有人大喝道:“一点红,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
    原来这时天星帮门下方才赶来,四个人都远远站在一旁,只有一条锦衣大汉跃上了屋脊,跺脚道:“咱们出银子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说话的。”
    一点红瞧都未瞧他一眼,张啸林却向他微笑道:“以他这样的剑法,阁下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才买到他一剑?”
    锦衣大汉冷笑道:“出两分银子都已嫌多了,别人都说一点红如何了得,谁知他竟是个见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两字才出口,突然剑光一闪,这大汉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鲜血。
    星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俱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的一点红,竟连杀人都不多费半分力气,恰好刺着要害,恰好能将人杀死,那柄剑便再也不肯多刺进去半分。
    一点红掌中剑缓缓垂下,剑尖也只有一点鲜血滴落,他目光凝注着这滴鲜血,头也不抬,缓缓道:“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懦夫。”
    逐渐微弱的喘息声中,天星帮门下俱已面无人色。
    张啸林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他缓缓掏出条雪白的丝巾,覆在那大汉脸上。
    这时天星帮弟子方自纷纷大喝道:“一点红,你……你平日也讲道义,怎地今日……今日……”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出卖的是剑,不是人,谁若对我的人有所侮辱,只有死!”
    天星弟子跺脚吼道:“但咱们雇你来杀人,你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你们求我是为了对付朱砂帮,这人却并非朱砂帮门下。”
    “呛”的,剑入鞘,他竟跃下屋脊,扬长而去了。
    天星帮弟子又惊又怒,突又有人喝道:“这人就是今夜和冷秋魂捣鬼的,三姑娘今夜去找的就是他。”
    张啸林笑道:“不错,此刻你们若想将她找回来,不妨去一趟快意堂……”
    语声中身形已掠起,等到天星弟子扑上来时,他早已远在十余丈外了。
    十五盏精巧的铜灯,巧妙地叠成宝塔形,被一个圆筒般的闪亮铜灯罩着,于是灯光就聚集成一条强烈的光柱。
    这盏奇怪的灯,本悬在那宽大的绿绒赌桌上,而此刻,这张宽大的赌桌,竟被冷秋魂用作刑台。
    他竟将张啸林用锦被卷来的那少女,紧缚在这刑台上,那强烈的光柱,正好照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
    她双目平张,瞳孔放大,神志已完全崩溃,整个人都在一种痴迷虚脱的状况中,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姓沈,叫珊姑……我姓沈,叫珊姑……我是‘天星帮’弟子……我是‘天星帮’弟子……”
    冷秋魂坐在赌桌前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冷漠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目中闪动着一丝残酷的笑意。
    张啸林刚走进来,摇头叹道:“这狡猾的雌狼,看来竟已变成了绵羊,她已什么都肯说了么?”
    冷秋魂淡淡道:“外貌再坚强的女子,其实意志也薄弱得很,一个人若想女子为他保守秘密,那人想必是个呆子。”
    张啸林叹道:“这种冒险的事,原不是女子适于做的,厨房里,摇篮旁,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只可惜越是聪明的女子,反而越不懂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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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强人所难
    冷秋魂道:“张兄还想问她什么话?”
    他残酷地笑了笑,眼睛斜瞟着张啸林,悠悠接道:“你现在就算问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情人,她也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
    张啸林干咳了一声,走过去俯身瞧着沈珊姑,道:“你还认得我么?”
    沈珊姑眼睛无力地张了张,突然格格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是我的情人中最能令我满意的一个,但你却是个暴徒,是个畜生……”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能被这样的女子骂为畜生,张兄你想必真的有些本事,“畜生”这两字在女人嘴里,通常都有些另外的意思。”
    张啸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你为何要来刺探我的秘密?”
    沈珊姑道:“只因你找冷秋魂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秘密。”
    张啸林道:“这与你天星帮又有何关系?”
    沈珊姑道:“自然有关系,天星帮这次来到济南,为的就是来找朱砂帮的,而冷秋魂正是朱砂帮门下掌权最重的一人。”
    冷秋魂睥睨一笑,插口道:“朱砂门与天星帮素无纠葛,天星帮为何要来寻事?”
    沈珊姑道:“因天星帮掌门人‘七星夺魂’左又铮突然失踪,而他临行前,曾经说是要来寻朱砂门的‘杀手书生’西门千的。”
    张啸林目光一闪,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找西门千?”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道:“左又铮与西门千平日可有往来?”
    沈珊姑道:“素无往来。”
    张啸林皱了皱眉,道:“你可知道西门千此刻也失踪了?”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双眉皱得更紧,似在苦苦思索。
    冷秋魂突然厉声道:“昨夜本门发生的惨案,与天星帮可有关系?”
    沈珊姑道:“什么惨案?我不知道。”
    冷秋魂瞧了张啸林一眼。
    张啸林道:“左又铮出门之前,可是接着了一封书信?”
    沈珊姑想了想,道:“不错。”
    张啸林眼睛一亮,道:“你可知道那封书信现在哪里?”
    沈珊姑道:“掌门人交给二师兄了。”
    张啸林道:“二师兄是谁?”
    沈珊姑道:“‘天强星’宋刚。”
    张啸林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沈珊姑道:“他还在徐州筹募付给‘中原一点红’的酬劳,今夜想必就能赶来了。”
    冷秋魂耸然动容,道:“中原一点红?可是那冷血的职业杀手?……你‘天星帮’为何要付给他那般巨大的酬劳?”
    沈珊姑痴痴一笑,道:“因为咱们要他来对付你们朱砂门。你们若是有杀害本帮掌门人的嫌疑,就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
    冷秋魂苍白的脸,变得更全无血色,一双纤细的手,不住神经质地抚摸着腰边的刀柄,道:“你们付了他多少酬劳?”
    沈珊姑道:“一万两,每杀一个人,再加上一千两,杀你冷秋魂却是五千两。”
    冷秋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道:“很好,我如今才知道我的命原来比别人值钱些……但五千两也不算多,我可以付他一万……两万。”
    沈珊姑道:“一点红信用素来很好,只要先接受了咱们的条件,你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酬劳,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冷秋魂笑声突然停顿,手掌紧握着刀柄,目光移向窗外,像是生怕那神秘可怖的一点红随时会闯进来。
    沈珊姑痴笑着望向张啸林,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原该叫‘天强星’才是,我那二师兄虽然叫‘天强星’,但哪里有你那么强壮?”
    张啸林赶紧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喃喃道:“女孩子不可多说话,若是变成长舌妇,可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我素来不愿瞧见,这世上若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是非就会少得多了。”
    沈珊姑终于沉沉睡着。
    冷秋魂眼睛犹在瞪着窗户,喃喃道:“中原一点红……他的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他难道真的有传说中那么恶毒?他难道真的……”
    张啸林一笑接口道:“冷兄不必多想,反正立刻就要见着他了。”
    冷秋魂霍然站起,失声道:“他立刻要来?”
    张啸林道:“想来自是要来的。”
    冷秋魂握着刀的手,指节已发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来吧!就算‘盗帅’楚留香来了,我也未必见得怕他,我还会怕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微笑道:“楚留香难道比一点红还可怕?”
    冷秋魂道:“普天之下,还有比楚留香更可怕的人么?”
    张啸林喃喃道:“据我所知,楚留香一点也不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世上比他再和善的人,只怕很少有了。”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可笑……我当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就算楚留香自己听到,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张啸林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时竟宁愿去听信别人的谣言,而不相信真话。”
    突然间,大厅屋瓦“格”的一响。
    冷秋魂笑声一下子就顿住,全身上下,立刻再没有丝毫笑意,就像是被紧弦弹出的弹丸,嗖的跃到窗旁,大声道:“朋友们既然来到快意堂,就请下来吧!”
    张啸林拉开门,缓缓走出去,笑道:“各位若想打架,只管找他,若是来赌两手的,在下倒可奉陪。”
    星光下,只见屋脊上人影幢幢,聚到一起,似是商议了一阵,然后五个人相继跃下,却还有气人负手站在对面屋檐上,神情似十分悠闲,一双眸子却如狼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啸林瞧得清楚,这人正是一点红。
    当先跃下的一人,急服劲装,满脸铁髯,但身形却瘦得和那一撮铁髯大不相称,五个人里,他轻功显然高出别人许多,一落下地,目光便灼灼的打量着张啸林,微一抱拳,冷冷道:“阁下莫非就是此间主人?”但见他左掌在前,中指与无名指上,赫然正套着三个奇特的乌金钢环。
    张啸林笑道:“阁下莫非便是‘天强星’宋二瓢把子?”
    铁髯汉子道:“正是。”
    张啸林让开了门,笑道:“此间的主人正在里面相候,请。”
    冷秋魂已又坐到那宽大的椅子上,雪亮的长刀已拔出,抵着沈珊姑的脖子,冷冷地瞧瞧宋刚。悠悠道:“宋二先生来得真巧,在下这里正抓住了个女贼,宋二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和在下一起审问她。”
    宋刚当门而立,一张轮廓阴沉的脸,已涨成紫色,也不知究竟是该冲进去,还是不该冲进去。
    冷秋魂哈哈笑道:“宋二先生莫非衣服穿得太紧,怎地脸都憋红了,看来下次真该换个裁缝了,在下倒可为宋二先生介绍一个。”
    天星帮弟子俱已勃然变色,怒喝着冲了进去,宋刚突然反手一掌,将最先冲人的一人打得又跌出门外,自己竟抱拳强笑道:“这……这想必是个误会。”
    冷秋魂扬了扬眉,道:“误会?”
    宋刚道:“此刻在冷公子刀下之人,乃是宋某的师妹。”
    冷秋魂道:“呀……在下这倒失礼了,令师妹若肯早些说出来历,在下又怎敢无礼?”他话语虽说得客气,但一柄刀却还是架在沈珊姑脖子上,全无撤回之意。
    宋刚已掩不住流露出关怀焦急之色,强笑说道:“兄台若肯将敝师妹赐还,敝帮感激不尽。”
    冷秋魂大笑道:“男女之间,若是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果然是再也掩饰不住了的。”
    宋刚终于忍不住变色道:“你说什么?”
    冷秋魂悠然道:“在下是说,阁下为了多情的师妹,竟将师兄忘了。”
    宋刚一张脸立刻更红,更紫,吃吃道:“敝师妹……敝师兄……”
    冷秋魂突然长身而起,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左又铮是生是死,何去何从,我朱砂门全不知情,至于你这师妹么……你要想将她带走,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
    宋刚捏紧了拳头,嗄声道:“你……你要怎样?”
    冷秋魂道:“你若想要这女子活着走出去,就得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至于屋檐上那位朋友,自然先得请他一起回去。”
    话犹未了,突听风声骤响,一条人影自左面窗户飞入,右面穿户飞出,冷秋魂掌中刀竟被人弹得“叮”的一响,险些脱手飞去。
    再看中原一点红,已到了右面屋檐上。
    他用不着说话,已给了冷秋魂最明白,最简单的答复:“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也管不着我。”
    冷秋魂脸上变了颜色,立刻笑道:“只要兄台不再管天星帮的闲事,随时要来济南城,我朱砂门下弟子,必定倒屐相迎,恭送如仪。”
    这时宋刚却已再也忍不住喝道:“一点红,你杀了我门下弟子,我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将他们责骂了一顿,我姓宋的就算对我老子,也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但你方才明明可以救出三妹,却不肯出手,你……你……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素只知道杀人,不知道救人的。”
    他目光比刀还冷,宋刚瞧了一眼,下面的话像是已被塞了回去,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方白吃吃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杀了他?”
    一点红道:“我杀人从不暗算,你叫他出来,我就为你杀了他。”
    冷秋魂大笑道:“只是在下出去之前,令师妹的头自然已先分了家了。”
    宋刚狠狠一跺脚,嘶声道:“好,依你,从此天星帮决不再踏入济南一步。”
    像宋刚这种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高,但帮会中人,若想在江湖上混,那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的。
    冷秋魂展颜一笑,道:“既是如此……”
    突听一人嘻嘻道:“冷兄莫要忘了,这位姑娘,再下也有一份的。”
    宋刚霍然转身,便瞧见笑嘻嘻走来的张啸林,他一双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又要多事。”
    张啸林笑嘻嘻道:“我不是东西,是人。”
    宋刚狂吼一拳击出,指上星环,寒光闪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但他一拳击出后,面前却已没了人影。
    再瞧张啸林已笑嘻嘻的站在屋檐上,笑道:“在下早已说过,打架是绝不奉陪的。”
    宋刚又惊又怒,向一点红连打了好几个手势,一点红却似全没有瞧见,宋刚终于忍不住道:“红兄,你……你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未到么?”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自屋檐上抛下一包银子,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宋刚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如草的“中原一点红”,竟也有不杀的人。
    张啸林负手而立,衣袂飘风,悠悠笑道:“其实,我的条件,要比冷公子的还要简单得多。”
    宋刚终于又跺了跺脚,道:“你要怎样?说吧!”
    张啸林道:“只要你将令师兄临去时交给你的那封信让我瞧瞧,我不但立刻恭送令师妹出门,还为她雇好轿子,放串鞭炮洗洗霉气。”
    宋刚不禁怔了怔,道:“你的条件,只是想瞧瞧那封信?”
    张啸林道:“瞧过之后,立刻奉还。”
    宋刚默然半晌,缓缓道:“那封信,我虽毁了,但信中内容,我却已瞧过,却不知那封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为何定要瞧它?”
    张啸林喜道:“你也不必问我是为了什么,只问你想不想你那娇滴滴的师妹重回你的怀抱。”
    宋刚考虑了半晌,又瞧了瞧灯光下那苍白而美丽的脸,胸中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不顾一切,大声道:“好,我说,其实那封信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噗地倒了下去。
    天星帮弟子惊呼大乱,只见他身上看似没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冷秋魂变色道:“这已是第二个为那封书信死的人了,张兄,你……”抬头一瞧,屋檐上的张啸林已不知何去了。
    宋刚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别人虽未瞧见,但又怎能逃得过张啸林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数十余丈外,他轻功之高,天下皆知,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济南城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始终能与张啸林保持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边,这月下的名湖,看来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这时张啸林已将追上了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终是要比他稍逊一筹的。
    张啸林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但是若是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话声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张啸林的。
    那烟雾立即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张啸林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为之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到湖边时,那人影已不见了,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
    张啸林发怔地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几近邪术的武功?”
    据故老相传,那“忍术”乃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是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张啸林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种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楚留香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听一人冷冷道:“楚留香,拔出你腰边的剑来。”
    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边淡淡的水雾中走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动容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点红道:“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张啸林摸了摸鼻子,道:“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张啸林怔了怔,道:“你要杀我?”
    一点红道:“或是被你杀死。”
    张啸林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道:“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张啸林道:“你方才岂非说过,不……”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张啸林苦笑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能与楚留香一决生死,乃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张啸林摇了摇头,背负起双手,笑道:“只可惜我却是全无兴趣找你动
    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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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清风明月
    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张啸林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声琴声,琴声叮咚,妙韵天成,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
    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了。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道:“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说完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
    无花道:“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搬,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据为已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几近神话。”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干的。”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楚留香在水面上露了露头,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楚留香游回岸上,抱起一点红,寻了株高树,将他稳稳的架在树桠间,然后一掠下地,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过半个时辰,你就会醒来,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被我瞧见你醒来时的狼狈样子。”
    他扬长入城,一路上反复的思索,只觉此事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头绪。
    他决定暂时不去再想,让头脑也好休息些时。
    人的头脑是件好奇怪的东西,你久不用它它会生锈,但若用得太多它也会变得麻木的。
    入城后晨光已露,街上已有了稀落的行人。
    楚留香衣服也干了,三转二弯,竟又转到那快意堂,宋刚尸身已不见,沈珊姑与天星帮弟子也都走了。
    几条黑衣大汉,正在收拾打扫,瞧见楚留香,纷纷喝道:“此刻赌台还未开,你晚上再来吧,着急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是找冷秋魂的。”
    大汉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冷公子爷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倒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冷秋魂的兄弟。”
    几条大汉望了一眼,放下扫把水桶,匆匆奔入。
    过了半晌,冷秋魂便施施然走了出来,面上虽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双目却仍灼灼有神,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冷某倒记不得有阁下这样的兄弟。”
    楚留香故意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语声,道:“在下便是张啸林,为了避人耳目,故意扮成这副模样的。”
    冷秋魂怔了怔,突然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原来是赵二哥,兄弟当真该死,竟忘了二哥的容貌了。”
    楚留香暗暗好笑,被他拉入间精致的卧室,绣被里露出了一截女子蓬乱的发髻,一根碧玉钗已堕在枕上。
    冷秋魂竟霍地掀开被子,冷冷道:“事已完了,你还不走?”
    那女子娇啼着穿起衣服,踉跄奔了出去。
    冷秋魂这才坐下来,瞧着楚留香,道:“不想兄台的易容术,倒也精妙得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冷兄可瞧得出么?”
    冷秋魂道:“易容之后,自然不及以前自然,兄台若是扮得丑些,倒也不易瞧破,这样……这样总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楚留香暗中几乎笑破肚子,口中却叹道:“黑夜中匆匆易容,虽不甚似,却也只有将就了。”
    冷秋魂又瞧了两眼,道:“大致倒也不差,只要鼻子低些,眼睛小些,也就是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是是,下次必定改过。”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沈珊姑呢?”
    冷秋魂微微笑道:“在下不愿步兄台的后尘,自然也放她走了,天星帮虽然人才凋落,总也算是个成名帮派,我也不愿和他们结怨太深。”
    楚留香道:“正该如此,却不知兄台可曾派人打听过济南城里的武人行踪?”
    冷秋魂道:“我已令人仔细寻找,那‘五鬼’并不在城里,除此之外,虽然有个名头不小的人物,但却已和咱们的事没什么关系。”
    楚留香随口道:“那是什么人?”
    冷秋魂道:“那人装束奇诡,佩剑狭窄,仍是海南剑派中的人物,看神情还是个高手,想来不是灵鹫子便是天鹰子。”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是天鹰子?他现在在哪里?”
    冷秋魂奇道:“兄台为何如此紧张?”
    楚留香道:“你先莫问,快说他现在何处,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冷秋魂道:“他并未在道观挂单,却落脚在城南的迎宾楼里,兄台为何急急寻他?”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大步奔出,喃喃道:“但愿我去得还不迟,但愿他莫要成为为那书信而死的第三人。”
    那迎宾楼规模甚大,旅客不少,出家人却只有天鹰子一个,独自住在朝阳的一个小小跨院里。
    只是此刻人已出去了。
    楚留香打听清楚,打了两个转,就将那防贼似盯着他的店伙摆脱,那店伙只见眼前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遇着狐仙,爬在地上不住磕头,楚留香却已到了那跨院里,用一根铜丝,开了门上的锁。
    天鹰子气派虽不小,行囊却不多,只有个黄色包袱,包袱里有套换洗的内衫裤,两只袜子,还有卷黄绢经书。
    这卷经书在内衣里,还用根丝线缚住,显然天鹰子将之瞧得甚是珍贵,楚留香暗道:“那封神秘的书信,莫非就藏在这经书里?”
    此刻楚留香已瞧出那封书信关系必定甚大,说不定就是解破这整个秘密的钥匙,否则绝不会有那许多人为信而死。
    楚留香解开丝线,果然有封书信自经书中落下来。
    他狂喜着抽出了信,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看来竟似乎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信笺叠痕很深,想是已不知被瞧过多少次了,但仍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它的珍惜。
    这封信写得虽然婉转,但却显然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若是说得干脆点,就是:“我不喜欢你,你也再莫要对我痴心妄想了。”
    这封信自然是写给天鹰子的,信末的署名,只写了“灵素”两个小字,想来便是那女子的闺名了。
    楚留香暗叹忖道:“看来这天鹰子出家前竟有段伤心事,说不定他就是为此事出家的,他至今还将这封绝情的信带在身旁,倒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心里直觉得甚是抱歉,他终于未找着那封神秘的书信,心里又不禁甚是失望。
    包袱又回归原状,谁也瞧不出被人动过。
    楚留香走到街上,喃喃自问道:“天鹰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追寻他师兄灵鹫子的下落,他既然到了济南,自然少不得要向朱砂门打听。”
    一念至此,他立刻拦住了马,驰回快意堂。
    冷秋魂竟站在门外,似乎刚送完客。瞧见楚留香,笑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急问道:“天鹰子方才莫非来了?”
    冷秋魂笑道:“正是,你去寻他,他却来寻我,奇怪的是,海南剑派竟也有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他不找别人打听,却偏偏来找着我,海南与济南相隔千里,海南剑派有人失踪,朱砂门又怎知道他的下落。”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离开此地,要去哪里?”
    冷秋魂道:“回迎宾楼去,我已和他约定,午后前去回拜。”
    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笔直闯人那跨院,屋里窗子已掀起,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
    他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壶里根本没有茶倒出来,他竟浑然不觉,手里还提着那茶壶在倒着。
    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言下抱了抱拳,高叫道:“屋里的可是天鹰道长么?”
    天鹰子想是出神,竟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未听到。
    楚留香暗笑道:“这位多情道人,莫非又在想那灵素?”
    他大步走到窗前,又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令师兄……”
    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壶里并非没有茶,而是已被他倒干了,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他一身。
    楚留香心念闪动,伸手一拍他肩头,哪知他竟直直的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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