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飘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南下追凶
    楚留香闭起眼睛,喃喃道:“天枫十四郎,原来并不是一个人来到中土的,他还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他死了之后,将一个孩子托给任慈,还有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将这孩子交托给谁?天下又有谁知道这事?”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秘密,现在几乎已毫无线索可寻。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知道,天枫十四郎既然将小儿子交托给任慈,大儿子自然是交托给那第一个和他动过手的人。我只要能找出这人是谁,便也可找出‘他’是谁了。”
    现在,楚留香虽然不知道谁是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但已知道:
    第一,这人名头必定极高,所以天枫十四郎才会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帮帮主名头还高的人并不多,这范围已缩小了。
    第二,这人武功必定极强,所以才能伤得了天枫十四郎。
    第三,这人的脾气也必定和任慈一样,博大宽厚,所以才会收留天枫十四郎的遗孤,而且传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这人必定不喜招摇,所以他虽然战胜了来自东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却没有人知道。
    第五,这人必定也在闽南一带,所以天枫十四郎和他交手负伤之后,还能及时赶去和任慈相见。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知道的总算又不少了。”
    他冲出舱去,执起长篙,将画舫荡到岸边,一掠上岸,突听马蹄声响,一人远远大呼道:“楚留香,是你么?”
    呼声中,一人飞骑而来,翩然下马,正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你居然找来了,她呢?”
    黑珍珠默然半晌,冷冷道:“她果然听话得很,已乖乖地回家了。”
    他突然瞪起眼睛,大声道:“但我却要问你,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告诉我?”
    楚留香垂下头,言道:“令尊大人已……已故去了。”
    黑珍珠身子一震,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楚留香叹道:“我已将令尊的遗体,好生保存在鲁东红石崖。海边渔村里,有个李驼子,你若赶到那里,可要他将你带到我的船上,等你见到苏蓉蓉时,便也可见到令尊大人的尸身了。”
    黑珍珠一步窜过来,厉声道:“我爹爹的尸身怎会在你船上,莫非是你害死他的?”
    楚留香苦笑道:“此中曲折,一时也难说得清楚,但蓉儿会详细告诉你的……至于杀死令尊的人,此刻就在这画舫上。”
    他话未说完,黑珍珠已掠上画舫。
    楚留香目光转动,突然大声道:“再借宝马一用,日后自当奉还……”
    话声未了,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楚留香在尼山和秋灵素相见之后,便自山下的樵夫屋中,取出这匹马,骑回济南,他一心要寻南宫灵,所以并未先将马还给黑珍珠,只是将马寄在一家客栈里,等他到了丐帮的香堂后,这匹马却冲出马厩,寻到了主人,黑珍珠和一点红也就是因为这匹马,才知道楚留香已回到济南,才能及时救出了苏蓉蓉的。
    也全靠了这匹马,楚留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了闽南,但到了闽南后,他却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们早已不复记忆,至于雄踞闽南的陈、林两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没有听过天枫十四郎这名字。
    这一日楚留香到了仙游,仙游风物虽盛,楚留香意兴却甚是萧索,竟连喝酒的兴致都没有,只想喝两杯苦茶。
    闽南本是产茶之区,仙游镇上,茶馆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讲究,只见坐在茶馆里的人,一个个却闭着眼睛,用那比酒杯还小的茶盏,仔细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闽南人眼中,简直像条牛。
    楚留香也要了壶又香又苦,苦得发涩的铁观音,这茶人口虽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两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宁静下来,他这才知道,闽南人喝茶的规矩如此多,为的就是要人心情宁静,他们修心养性的功夫,便就是在这一小盅一小盅的浓茶里练出来的。
    茶馆里的人虽多,但每个人都是轻言细语,和北方茶馆中的喧闹嘈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却有两条锦衣大汉,高声谈笑着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麻面大汉,背后斜背着个黄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人生一乐,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冯兄喝两杯。”
    另一人满面虬髯,哈哈笑道:“钱兄在闽南呆久了,难道已只好喝茶,不爱喝酒么?”
    麻面大汉笑道:“酒!冯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请冯兄品尝的,却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嘘,这样的茶,冯兄你只怕一辈子还没喝过。”
    茶馆里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过去,但这麻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自那黄布包袱里,取出个长长的竹筒。
    他打开竹筒,便有一股清香传出,令人心神皆醉。
    虬髯大汉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见,不想钱兄竟变得如此风雅。”
    那麻面大汉小心取出一撮茶叶,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冲一壶来,这才转过头笑道:“老实说,这茶虽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见冯兄这样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点儿也舍不得喝的。”
    虬髯大汉笑道:“钱兄既舍不得喝,为何又将之带在身上?”
    麻面大汉微笑道:“只因这茶是一位武林前辈最最爱好之物,小弟昔日受过他老人家的大恩,无物可报,只有每年千方百计去寻此茶,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点心意,别的东西,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肯收的。”
    虬髯大汉道:“却不知这位武林前辈是谁?竟能令钱兄如此倾倒?”
    麻面大汉的微笑更是得意,缓缓道:“冯兄总该听过天峰大师的名字?”
    虬髯大汉失声道:“天峰大师?……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门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么?”
    麻面大汉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笑道:“满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请我喝茶?”
    麻面大汉瞧了他一眼,沉下脸道:“朋友是谁?在下看来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铁狮子胡同,钱兄莫非忘了么?”
    他话未说完,麻面大汉已霍然长身而起,动容道:“阁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断了他的话,道:“你记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汉竟扑地拜倒,恭声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钱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剑”方环和“双掌翻天”雀子鹤手里,我钱麻子虽然时刻想报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侠踪飘忽,却不想今日终能见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虬髯大汉瞧见出名难惹的钱麻子,竟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为之动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观色,已知道这少年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自然也绝不过问,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冯天和,日后但望公子多赐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游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三个人喝了两盅茶,聊了几句不着实际的话,楚留香才慢慢转入正题,瞧着钱麻子沉声道:“钱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师,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歼八恶,独斗天门四老,威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么?”
    钱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这位大师据说久已隔绝红尘,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钱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师仙去后,本该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门户,但他老人家却将掌门之位让给了他的二师弟天湖大师,自己反而远来闽南,据说为的就是此间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师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钱麻子道:“算来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钱麻子讶然道:“公子莫非也认识他老人家?”
    楚留香满面喜色,道:“你说天峰大师的声名,是否还在丐帮昔日的任老帮主之上?”
    钱麻子也不知他怎会突然问出这句话,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帮主虽也名声响亮,但比起他老人家来,只怕还差一筹。”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极高。”
    钱麻子叹道:“武功之高,只怕连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为功深,自然是博大宽厚,不露锋芒的。”
    钱麻子笑道:“江湖中虽传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品茶而来闽南的,但以在下想来,他老人家只怕还是为了淡泊喜静,所以才不愿接掌嵩山少林的门户。”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枫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天枫十四郎能将长子托给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钱麻子更觉奇怪,忍不住问道:“天枫十四郎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自己虽然死得默默无闻,却能令天下最大门派和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代他抚养他的两个儿子。”
    他心念一闪,突又失声道:“他向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挑战,为的莫非就是要将自己两个儿子分别交托他们,他自己莫非有什么伤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莫非他早已决定要死在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手里,为的就是要他们尽心抚养这两个孩子成人?”
    钱麻子越听越糊涂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说……这天枫十四郎为了……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叹道:“他知道天峰大师和任老帮主这样的人,是绝不会随便收养别人的孩子,但他却死在他们手里,他们便万万不忍推辞……”
    钱麻子动容道:“这样的父亲,倒当真伟大得很,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是谁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是南宫灵。”
    钱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帮的新任帮主?”
    楚留香道:“正是!”
    钱麻子道:“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还有一个便是……便是……”
    他忽然仰首长叹一声,惨笑道:“但愿我猜错,但愿那神秘的凶手,并不是他。”
    钱麻子又是一惊,道:“凶手?”
    楚留香叹道:“据我所知,他已杀死了九个无辜的人,他下一个……”
    说到这里,楚留香突又跳了起来,失声道:“他下一个对象,莫非就是天峰大师?”
    钱麻子笑道:“这个倒请公子宽心,无论这人是谁,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师,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师虽已久久不问世事,武功却始终未曾搁下。”
    楚留香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谁,便不会说这话了,他……”
    钱麻子忍不住又问道:“他究竟是谁?”
    楚留香似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见天峰大师,正好替你将茶叶送去,不知你可放心么?”
    钱麻子立刻将那黄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说这区区一包茶叶,公子就是要我钱麻子将性命交给公子,我钱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还未说完,突见那茶博士匆匆走了过来,向楚留香躬身行了个礼,赔笑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么?”
    只见那边角落里一张桌上,一个灰衣人面对着墙角,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多时辰了,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平戴着一顶铜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将帽角挂在脖子上,整个头颅都被挡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头发。
    楚留香一走进茶馆,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茶馆里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人竟始终面对着墙角,未曾回过头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楚留香瞧过一眼,楚留香也始终没有瞧见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会突然要找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心里一觉得奇怪,更是非过去瞧个究竟不可。
    他刚走过去,那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人虽然还是没有回过头,但背后却好像长着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动,忽然笑道:“阁下莫非是秃鹰英老捕头?”
    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头外,还有谁有如此惊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
    只见他高颧深腮,目光炯炯,一对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银所铸,若非他用草帽挡着,别人一眼便可认出他来。
    楚留香微笑道:“京城一别,倏忽月余,不想英老捕头连楚某的声音都未忘记……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并未在英老捕头面前说过什么话,却不知英老捕头又怎会听得出在下的声音?”
    秃鹰笑道:“天下人不但说话声各不相同,就连走路的声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轻功天下第一,那足音更是和别人大大不相同,小老儿若再听不出香帅的足音,这双耳朵当真要喂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无虚。”
    他忽然放低语声,缓缓道:“英老捕头万里追踪到这里来,莫非为的是那白玉美人?”
    秃鹰赔笑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楚香帅手里讨东西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秃鹰压低语声,道:“老朽本是追踪满天星钱麻子而来……”
    楚留香皱眉道:“莫非还是为了七年前,铁狮子胡同的旧事?”
    秃鹰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帅有关,否则也不敢多事的。香帅自然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吃过一口公门饭,这辈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门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却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声道:“七年前那件事,钱麻子虽有不该,但‘梅花剑’和‘双掌翻天’仗势欺人,却更可恨,何况,钱麻子为了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远避到这里来,英老捕头又何苦定要赶尽杀绝,逼人太甚?”
    秃鹰赔笑道:“老朽活了这大把年纪,又怎还会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帅与此事有关,又怎会再来多事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是为着另一件事。”
    楚留香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秃鹰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济南城的大明湖上,这件事,不知香帅你可知道么?”
    楚留香微笑道:“英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是我杀死南宫灵的吧?”
    秃鹰赶紧又赔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楚留香道:“只不过怎样?”
    秃鹰叹道:“只不过南宫帮主死得实在太惨,据说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所以丐帮门下,俱都誓死要找出这凶手来!”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将南宫灵分尸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为父复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帮门下,至今还不知南宫灵的阴谋,但这些事,他并不愿意对别人说出来。
    只听秃鹰叹息着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杀之事,本非老朽所能过问,所敢过问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楚留香道:“难道丐帮门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对南宫灵下的手不成?”
    秃鹰赔笑道:“他们也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你必定知道杀死南宫帮主的凶手是谁,是以他们便要老朽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一声,无论香帅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都绝无异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件事,我的确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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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天峰大师
    秃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赐知?”
    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三天后,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杀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
    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竟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木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静,哪里闻得到丝毫杀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下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竟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祥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不过停了停,突听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袜,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庄严威重的脸上,都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忖道:“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
    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么?”
    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年老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样问一句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僧人却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纪较长的一人沉声道:“二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将来意见示。”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
    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僧等要无礼了。”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们又何苦要逼我破例?”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
    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挥出,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袖,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而且强劲刚猛犹有过之。
    灰袍僧人这一着飞袖功,既可刚,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着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着话,身形已冲天而起,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着击空,动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轻功,难怪竟敢到少林寺中来撒野。”
    四个人身形旋动,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一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撒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
    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灰袍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在天,微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三个灰袍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半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健的人影,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静,但迎敌时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愧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只想快些见着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
    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的住处在哪里。
    这时木鱼声已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着危机。
    他已没有时间去静静思索,闭着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么?”
    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枝叶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
    “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之丰,冠于天下,不惜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他竟是在声东击西,故布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掠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度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对于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过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一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浑而猛烈的拳风,已扑面直击而来。
    楚留香咬了咬牙,不闪不避,也不招架,竟以肉身挨了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鸢般直飞出去。
    对面那灰眉长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风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竟也不觉被惊得怔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一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么?
    只听那灰眉僧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未见,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是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走来这里。”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竟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
    灰眉僧人阴郁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侠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壮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若论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还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
    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惜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着急道:“莫非天峰大师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终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天峰大师若是独自品茶,在下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先见着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见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
    楚留香动容道:“为什么?”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惟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么?”
    灰眉僧人颔首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住了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后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师身后,笑道:“但大师身后来的,岂非就是无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后空空,哪有什么无花的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
    灰眉僧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已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回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在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后。
    短墙后,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三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帘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着一只紫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三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茶杯,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窜人了竹帘,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
    无花瞧见了,他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镇定。
    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牵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淡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么?”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
    天峰大师凝注了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
    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如此丝毫不动火气,楚留香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师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丰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无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于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么?”
    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
    这修为功深的高僧,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衷,但听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
    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么?”
    他不说茶,而是说“水”,只差未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竟还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时,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询,也在此时问出为佳。”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着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
    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土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一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一位,不知是否大师?”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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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后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
    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
    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
    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成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杀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无花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着杀气的无花身上。”
    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
    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在杀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起杀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杀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一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着说话,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杀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手,你要杀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杀蓉儿?”
    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边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
    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无花微笑道:“你自己难道很笨么?”
    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己所想像中那么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杀死灭口的。”
    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以为只要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杀他?”
    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遗言,要你这样做的?”
    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
    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道。”
    无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是要你们长大后,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
    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无论为友为敌,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错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么样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杀人,更不愿杀你!”
    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杀了我,便可逍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
    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只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吹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杀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掌,已在这一声霹雳中,直击出去!
    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如无花,竟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脉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一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乎无奇的一掌,却偏偏能将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声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嗤”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一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着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无花胁下。
    无花的攻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义,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云谲变幻,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实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已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三种功夫,这三种功夫或刚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里却不同了。
    他每一个动作使出,却准确得毫沉不差,他每一个动作都要比无论什么人都快上三倍!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挥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风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后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十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了一声惊呼。
    接着,又是电光一闪。
    但楚留香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后缓缓道:“我在这里。”
    无花一惊,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是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后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他语声说得那么平淡,就像方才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口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
    无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已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么?”
    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
    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但只怕是因为你已作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的这一边,就永远不会失败的。”
    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么?……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不逃?”
    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么?……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
    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么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欢喜得冲晕了头,无论多么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
    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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