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十一章借酒消愁
    裴淳和云秋心正在急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来,却是闵淳。他兴奋地道:
    “裴淳兄,快快依计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略有迟误,便将返天无术了。”
    云、裴二人都大为兴奋,待得闵淳说出妙计,裴淳面如土色,呐呐道:“我……我怕办不到吧?”
    云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试一试。”
    闵淳道:“此计很有成功之望,但做过之后,情形如何发展,只有老天晓得了。此计的基础,完全倚赖辛黑姑其实很爱你这一点之上。”
    裴淳支吾道:“闵兄的判断很可能错误了,辛姑娘焉会把我放在眼中?”
    这话连云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错,他有点土头土脑的,比朴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远比不上闵兄你们,辛黑姑会爱上他么?”
    闵淳笑道:“云姑娘好说了,但只不知姑娘为何不看上我们而喜欢裴兄?”
    云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啊!或者土头土脑才使人喜欢。裴淳你没得说了,非依汁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极力催促之下,全无支吾余地,只好依言立刻动身,前赴金陵。他心中其实感到十分为难和害怕,而且认为此计多半行不通。但还是放尽脚程赶路,这便是他老实之处,全然不会敷衍。
    两日之后,他在午阳之下踏入城内。此地算是旧地重来,路径熟悉,一直走到朴日升的府第。
    府门深闭,寂然无人。他敲动门环,不久,大门居然打开,慕容赤出现眼前。
    他一见来人是裴淳,便咧开大嘴而笑,面上无时不在的凶气几乎随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胛,笑道:“哈!是你来啦!当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请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谢谢慕容大哥的盛情,但小弟此来却是专诚访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双眼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才道:“别的人来咱家决不走漏消息,但你却是例外,她就在后宅的一间静室中。她说过,谁都不见的……”
    裴淳一块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进去求见,免得她怪责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错了,她虽不见别人,但却吩咐过唯有你是例外。”
    原来她如此交待过,难怪慕容赤毫不考虑就泄漏了消息。裴淳顿时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这话可是当真的吗?”
    但他也自知此话问得实在多余,当下举步跨入大门。慕容赤砰一声关住大门,道:“当然是真的。”同时告诉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见到她。
    慕容赤在大厅停下,裴淳独自向前走,穿过两进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拦住去路,同时刀光耀目,寒气侵肤。
    这等威势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势急退。两人分开寻丈,定晴看时,来人竟是路七。无怪一刀在手,虽不曾出手攻击,威势也极是骇人。
    裴淳连忙拱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处把守,小弟自当告退。”
    正要后转,路七朗声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说只要是裴兄便不得拦阻。”
    裴淳原是希望借此逃避不见辛黑姑,哪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点头说道:
    “那么小弟只好进去啦!”
    路七甚觉奇怪,心想我又没有迫你非去见她不可,若是不想见她,何不回头?
    裴淳一步步走到后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见过先前的两个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声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来求见。”
    他巴不得无人答话,便可暂时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对,上房中传出辛黑姑的声音道:“请进来。”她不但让他见面,而且还用一个“请”字。裴淳硬着头波进去,只见她盘膝坐在软榻上,长发披垂肩际,手中还拿着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头。
    裴淳的印象之中,对这位美貌姑娘总是觉得有点硬绷绷的味道,全然没有一般女性的温柔之感。
    可是眼下见她独坐幽深寂静的房中,理发整妆,大有深闺温婉之致,登时观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乃是那副秀丽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觉得顺眼。辛黑姑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
    裴淳呐呐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远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她背转了身躯,此刻复回过头来,把裴淳骇了一大跳,原来她已变成云秋心的模样。她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维肖维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赞叹起来,辛黑姑道:“朴日升几次问我能不能扮成云秋心的样子,现在你亲眼见到,可知道娶了我的人福气真不小,可以随他的意思变成千百个不同的美人。”
    她又背转身去,顷刻之后回过面来,却已变成了薛飞光,圆圆的脸上还有惹人爱怜的酒涡。
    裴淳见薛飞光的面貌,顿时勇气大振,道:“我此来特意求你帮忙的。”
    她举手一抹,回复原形,道:“什么事?”
    裴淳道:“你当必知道薛三姑姑的居处吧!”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不错,我知道她住在何处,你问此有何用意?莫非想借词去找她,乘机与薛飞光相见?”
    裴淳摇摇头,道:“这样不行,薛三姑姑定必老远就把我轰走,岂容我和薛飞光见面?
    你既然知道她的下落,便不瞒你说,我想求你利用易容妙术把飞光救出来。”
    辛黑姑忍不住泛起讥嘲的笑容,道:“你以为我定会帮你么?”
    裴淳坦率地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他也一点都不掩饰心中的渴望和紧张。
    辛黑姑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等不可思议之事,一时之间倒是委决不下。她从裴淳鼓勇找她求助这一点之上,看出裴淳实在极爱薛飞光,才会不惜冒被嘲笑之辱来碰碰运气。是以她心中尽是又酸又恨之情,根本毫不考虑到“答允”二字。
    但她又不想马上拒绝,因为他送上门的这个机会太好了,可以借此题目大大地戏弄他一番,然后再把他轰出大门外。
    她想了一下,问道:“我想先知道如何救她法?”
    裴淳道:“飞光前此所作所为,定然使薛三姑姑十分气恼。因此,薛三姑姑定会向她报复。她只须把飞光嫁给一个平凡庸俗甚至丑陋之人,便可以使飞光痛苦终身了……你说对不对?”
    辛黑姑道:“有点道理,将心比己,我也会这样糟塌飞光妹子,以泄心中之恨。”她脑海中幻想出薛飞光嫁给一个又老又丑之人时种种痛苦的表情,心头感到一阵快意。
    裴淳道:“正因如此,飞光的处境甚是可怜,这事也很紧急,必须立刻去救她才行。”
    辛黑姑眼珠一转,道:“你要我施展易容之术使你变成一个老丑之人,以便向薛三姑说亲是不是?”
    裴淳道:“正是此意,不但如此,还望你能介绍一下,否则薛三姑也不会随便答应。”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还要我介绍,这真是异想天开,我岂会答应你!”
    裴淳立时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道:“不错,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你这样做法我决不能怪你,在下就此告辞。”他本来就没落坐,当下转身就走。
    辛黑姑道:“等一等,转过身子来。”裴淳如言回转身,辛黑姑道:“我不是回心转意,是另外有话告诉你。”
    她暗暗欣赏对方痛苦失望的神情,感到十分快意,所以她不肯让他立即离开,还想戏耍一番始能满足,她道:“你为何找到我头上而不找别人帮忙?分明是故意找我麻烦。”
    裴淳道:“在下绝无此意,只不过打听之下,人人皆说你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扮什么像什么,绝无破绽,所以才迫得向你求助。那薛三姑姑眼力非比寻常,你不是不知道的。”
    辛黑姑道:“这么说来,你已是走投无路的了?我这一拒绝,你有什么别的打算没有?”
    裴淳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在下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深知世间事往往有许多不是人力所能挽救,飞光她只好自怨命薄了。”
    辛黑姑心中还回味着薛飞光被迫嫁与一个老丑庸俗之人那种痛苦的表情,她幻想到当薛飞光的面纱被揭开时,眼见那终身伴侣如此老丑不堪,她会不会昏厥过去?抑是强颜欢笑地度过花烛之夜?
    她一径沉漫在幻想中,清醒时已失去裴淳踪迹。她眼珠一转,取过纸笔写下一个地址,便叫路七进来,道:“快快赶上裴淳,把这个住址交给他。”
    路七低头一瞧,上面写得有薛三姑之名,心想原来裴淳来此乃是查问薛飞光的居处,辛黑姑初时想是不肯告诉他,但后来不知如何又回心转意了?
    辛黑姑又道:“你顺便告诉他说,薛三姑目前不在那儿,大概还有半个月才迁到这个地方,嘱他不可先到该处,免得打草惊蛇被薛三姑所知,因而迁到别的秘密地方。”
    路七点头道:“姑娘说得对,薛三姑这一处新址既是在庐州,打这儿走只有两日路程,若不事先嘱咐他,他一定先赶到庐州等候,那就说不定会被薛三姑晓得了。”他匆匆去了,不久便回转来,道:“小可已把住址交给裴淳。”
    辛黑姑点点道,向路七笑道:“有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便可以从容安排妥当,到时裴淳和薛飞光定可见面,但可惜的是其时已是情天莫补,恨海难填,只好一生都作两地相思之梦了。”
    路七大吃一惊,道:“难道半个月才迁往之言是假的?姑娘打算杀死薛姑娘么?”
    辛黑姑道:“当然是假的,她母女现下已在那一处地方安居了。我不是去杀死薛飞光,而是在这半个月之内替她做媒说亲,待得他们相见之时,薛飞光名份己定,名花有主……”
    她快慰地大笑数声,又道:“我将使他们在成亲之日见面,那裴淳不是大胆任性之人,决计不敢鼓动薛飞光私奔。若然换了别的人,我可就不敢让他们在洞房之前见面了。”
    路七听得呆了,半响方道:“姑娘这一手实在厉害不过。”
    辛黑姑道:“我现在正考虑挑选哪一个做薛飞光的丈夫,若是你或慕容赤的话,三姑定必答允。”
    路七不敢做声,他心坎中只有两个女孩子的影子,一是辛黑姑,一是薛飞光。但这两个女孩子怎么说都轮不到他,所以他从来不去多想。现下辛黑姑这么一说,他虽是当世一流高手,也不由得心情紧张万分,手心沁出冷汗。
    他是在想倘若选中了自己,而自己又是知道这内幕的人,到其时该怎么办?把薛飞光双手奉还裴淳吧?心中又舍不得。若是不顾一切的占取她,好像又没有意思。
    他正在为难之时,只听辛黑姑又道:“但你们都不及格,因为薛飞光嫁给你们,仍算是嫁到匹配之人。让我想想看……”
    过了片刻,她大喜道:“有了,最近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老黄正是合适不过的人选,论起他的出身,乃是镖行中相当有名气的人,又甚是富有。发妻已于数年前亡故,至今中馈犹虚。”
    她说话之时,路七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此人长得相貌丑陋,年约四旬左右,举止粗俗,全无风度可言。还有就是视财如命,故此有个“守财奴”的外号。此人在镖行中虽是知名之士,姓黄名达,但侧列于高手群中,自然卑不足道。
    他不禁大大地替薛飞光不平起来,道:“老黄相貌武功都不行,薛三姑焉会应允?”
    辛黑姑道:“你等着瞧吧!薛三姑定必欣然应允这头亲事无疑。”
    静居于庐州城内一座宅院内的薛飞光这一天心绪不宁,当下袖占一课,顿时芳容失色,五内无主。
    原来课象之中主红鸾星动,而且主在半个月内即可成就。使她芳容失色的是婚姻的对象决不是裴淳,她仅须参详出这一点就足够使她心碎肠断了,再无心绪细细参悟课象中显示的其他之事。
    薛飞光本是聪明绝世之人,老早就晓得姑姑报复出气的法子,除了把她嫁给一个丑陋之人以外,别无他途。所以她宁可做朴日升的媵妾也不愿落在姑姑的算计当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假如没有裴淳去求辛黑姑这一回事,薛三姑便不会这么快就发难,其时说不定朴日升有机会娶她。
    正在此时,一个丫鬟来报,说是薛三姑叫她去,有话要讲。
    薛飞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踏出房门之际,一阵初秋冷风飘掠过庭院,她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忖道:“当日我离开三和镇战场之时,已决心牺牲此生幸福以报答姑姑抚育教养的恩情。事至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亦不必迟疑悲伤,认命就是了。”
    当下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走到姑姑的房间。薛三姑向她说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古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所以我已替你决定了亲事,过半个月就是你的佳日良辰,现在我们商议一下嫁妆等物。”
    薛飞光垂头道:“但凭姑姑作主。”
    她如此的温婉柔顺,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选择的人并不是裴淳,亦非你认识的,你莫要以为是他。”
    她本以为关于这件亲事定须有一番争论,哪知薛飞光温顺无比,是以怀疑她误以为对象是裴淳他们,便赶快点破她的幻想。
    薛飞光道:“若然是认识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总之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凭姑姑作主便是。”
    薛三姑听了不由得触动了怜爱之情,心想她这么乖法,我焉能使她终身抱恨?当即生出改变主意之心,又忖道:“不如成就她与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终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为一个潇洒俊逸的面容浑现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师父赵云坡。
    这数十年来她已把赵云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时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让这小两口成亲,岂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她虽在心中忖想,但这时却不知不觉冷笑出声。
    薛飞光己经猜出她内心正在挣扎,又知道“恶”的一方已占了上风,自己的命运就此铸成,谁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热泪,心中喑道:“裴淳啊!我们今生是无望的了,只好等来生再说吧,唉!你还可以与心爱的云秋心厮守,而我却须嫁与一个陌生人,长年在痛苦中煎熬。
    我的身世既这般凄凉坎坷,此后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惨。裴淳啊!你哪里知道呢?我一方面为了恩情孝道而牺牲,一方面亦是为了你和云秋心的困难,所以决心让贤。然而,我实在是心已碎,肠已断,你哪能知道……”
    其实她却是冤枉了裴淳,因为裴淳不但晓得,而且还不惜低声下气去求辛黑姑帮忙。当时闵淳判断认为辛黑姑既然已与朴日升订下终身之盟,而她心中却很爱裴淳,这样可能她为了心中这一点情份而慨然应允帮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千变万化,难以逆料。
    且说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选中了镖行中一个很有名气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黄名达,有个不好听的外号是‘守财奴’,但若是不能守财的话,一则无法富有,二则是嗜好甚多之人。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飞光一径低垂着头,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对于这个行将变成她终身依靠之人,她竟已无心再听。
    薛三姑不管这许多,又絮絮道:“这黄达年纪才四十出头一点,老成可靠,定然十分体贴爱护你。他的像貌也不大漂亮,但寻觅夫婿岂可以貌取人?对不对?”
    这一番对话之后,薛三姑便开始替她办制嫁妆等事。宅**有四个丫鬟和两个仆妇,外面还有一个老头子看守门户的,这刻显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间已过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联络,这一天新郎亲自踵宅拜见薛三姑。
    薛三姑得见这个未来侄女婿时,亦不由得心中发闷,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难看,满面的疙瘩还不说,一嘴黄牙时有臭味熏人,再就是言语粗鄙,三句之中总有两句提到钱财,又时时夸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飞光可想而知。她没有现身出见,而是却不过丫鬟的怂恿,所以到屏风后偷偷窥看。
    她几乎当场呕吐出来,赶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熏一炉好香。那两个贴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薛飞光晓得她们是嫌那黄达老丑,而她们陪嫁过去便就是黄达的媵妾,是以十分悲伤。
    她此刻还要别人劝慰,焉能慰解别人。耳中听到她们哀怨的哭声,自家忍不住也不断地掉眼泪。
    她好几次转动逃离此处的念头,这个想法如此的强烈,连她自家也晓得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闵淳也好,只要是这些相识的高手们向她说一句“跟我走吧”,她便会决然而去,嫁给这个带她逃走之人。当然,要是裴淳或朴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话下。
    但这个幻想终是幻想,那会有人带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时分见到,便跟她说道:“这个黄达实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两日之内,如若裴淳或是别的人来提亲,我都会答应他。我想任何一个来提亲之人也会比黄达好,你意下如何?”
    薛飞光听了这话,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爱护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无变化,侄女终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这样决定,假使过了明后两日之期,其时已是迎亲之日,我们便不能变卦了,你可懂得么?”
    薛飞光道:“侄女懂得,若是第三日才有人来提亲,那是我命该如此,只好顺从天意了。”
    翌日在纷扰中过去了,这一日有许多武林中人登门致送贺礼,所以甚是忙乱。但薛飞光却宛如处身于荒凉大漠之中,心头的期待和痛苦难以表达。
    她哪里知道裴淳刻下落脚在离这庐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乡镇中。那个镇上只有一家极简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过客投宿,这是因为此地密迩庐州,准也不会歇脚投宿。
    因此这间客店全靠前进的饭馆维持开销。好在乡间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闲不易变动。
    所以这间客店便一直开设下去。
    裴淳独自困处陋室之中,饭馆距他这间陋室虽然尚有两墙之隔。但以他这等内功深厚之士,馆子内进食的噪吵声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凄惶不安,因为他自知此去庐州最多与薛飞光再见最后的一面之后,就会被薛三姑撵走。而他又是笃谨老实之人,嬲薛飞光私奔的念头简直从未发生过。因而这一回被逐,自将是最后的一次相见,从此岁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无限伤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谨慎,所以他在这间简陋之极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还未曾出过房门半步,连一日三餐也在房中进食。
    已是中午时分,他坐在床铺上发呆,算一算日子,后天便是辛黑姑的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说薛三姑她们将于后天搬到庐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时,外面传来轰饮之声,忽然有一个人大声道:“兄弟们别喝啦!待会便到薛府送礼,咱们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个人应道:“鲍老大你放心,凭咱们兄弟的酒量,这几斤淡酒还能把咱们喝出酒意不成?”
    鲍老大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薛三姑前辈的脾气?也许她嗅到酒气便很不高兴。”
    又是另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过虑了,咱们是送礼去的,后天便是薛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难道她做长辈的还好意思对咱们怎样不成?”
    这话甚是有理,众人连续轰饮。裴淳却傻住了,心想他们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会是第二个,然则薛飞光已经订下亲事不成?甚至后日就成亲了么?
    他很想出去向这批人打听一下,但又考虑到这批人既然与薛三姑有点渊源关系,说不定也会认得自己。
    若然如此,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说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庐州的话,定必不搬到这一处地方。同时也会设法阻止他与薛飞光见面。
    他自家反来复去地寻思此事,直到这批人走了,他这才死了出去询问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后日前赴庐州时便可揭晓。
    倘若他晓得薛三姑跟薛飞光约好,在这两日之内有任何别的人去向她求亲的话,便不把薛飞光嫁给黄达,则裴淳自是拼命赶去。
    但他既不知这个约定,因而午间听得那批送礼之人的话纵然是真,他亦不会料到有可以转圜之机而赶去。甚至还考虑到自己若是在婚礼以前去见她一面的话,会不会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间,他的头也想疼了,实在无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内功深厚,到了此时,便打坐运功,抛开一切念头,安静地过了一夜。
    翌日他整个上午都十分不安,心头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压住。用过午饭之后,终于忍不住结算好帐目,动身向庐州走去。半个时辰不到,他踏入庐州城内,但见市面甚是繁荣,原来这庐州乃是鱼米之乡,极是富足,所以才会如此兴盛热闹。
    裴淳无心观赏市容,问明了薛三姑居处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离那住处不远,陡然发现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动,心中一震,忖道:“他们莫非是三姑姑派出来监视的人?”
    转念之际,人已闪入一间店铺之内,却是专卖香烛元宝的店铺。伙计过来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选,一面暗暗向街上张望。他自家乃是内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练过武功的,只这片刻间,又有不少武林人物来往经过。
    裴淳这时决定不露形迹,待深宵之时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亦顺便看看自己该不该跟薛飞光会面。当下掏钱买了一点香烛冥镪,出得街上,低头而行。
    他穿着既朴素,手中又拿着香烛冥镪,谁也不会多望他一眼。而他却一直走到城西,见到有一座寺庙,便踅入去。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点燃在巨大的石炉内,又把冥镪放在鼎内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仿佛瞧见薛飞光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吉服,正与另一个男子交拜天地。一阵悲怆凄凉之感袭上他的心头,使他不知不觉中涌出两行清汨。他认为这些香烛冥镪乃是一个预兆,此刻他简直像在祭奠自己。因为以前的裴淳已经随同薛飞光的出嫁而死去,现在他已经是一无牵挂之人,只差在还未曾剃去头上的烦恼丝而已。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他肩头,由于这只手掌落下之时并无劲道,所以他不曾闪避。侧眼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长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纪尚轻,所以凡事抛撇不下,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受吉受难,你可知舍下臭皮囊,得到解脱之乐呢?”
    裴淳想道:“老师父以为我在祭奠亡故亲友,所以出言劝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脑海中浮现出圆圆的脸庞和那两颗迷人的酒涡,便顿时又被痛苦淹没。
    老和尚从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强烈的痛苦中,心中侧悯不已,便又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因为一失去便难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宝贵,但这个感觉其实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这回被他说中心坎的隐痛,惘然道:“老师父说得不错,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复得,是以才弥足珍贵。”
    老和尚道:“可是不论你如何珍惜爱重,亦终将化为乌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这个不移的至理?”
    他的话自然蕴含得有无穷奥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对啊!我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见她一面,大家把话说开,她嫁她的人,我当我的和尚,免得将来牵肠挂肚。”
    他抬头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还望大师容许小可在贵刹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尽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静的偏殿内坐憩,等候时光消逝。不知不觉已到了晚膳之时,老僧亲自来邀他用饭,但他委婉地拒绝了。这刻他只需要宁静,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乱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间。
    木鱼声和诵经之声散布在整座寺内,他静静地听着,心想自己的一辈子也将在这经卷木鱼和暮鼓晨钟间渡过,可惜这些声音总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门,缓缓向薛家走去。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刻若是径直跨入薛家,薛飞光的命运立时改变。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转入去便可见到薛家大门。正当此时,一阵急骤蹄声传入耳中,他立刻警觉地闪入黑暗中。
    四匹马联辔驰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红,鞍上是个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杨岚。其余的三骑是千里独行姜密,生离死别管如烟和九州笑星褚扬。
    裴淳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他一见到杨岚就觉得头痛。现下他正想悄悄去见薛飞光一面,杨岚一到,只怕会陪伴着薛飞光,因而使他不能与薛飞光单独晤面。他这时与薛飞光相距不远,可是奇妙的命运使他们无法立即见面,以致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原来他又回到那座寺庙,借宿一宵。
    在那寂静的寺庙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飞光的出阁佳期,他对此既已无力改变,那就唯有暗暗祷祝她嫁给一个好夫婿。
    不过,照闵淳的推测,薛三姑为了报复,定要把薛飞光嫁给一个老丑之人,只不知实情如何?假使当真如此,岂不是自己害了薛飞光?因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杨岚的胭脂宝马前往三和镇拜见李师叔,才会碰上了薛飞光,因而使她做出许多违逆薛三姑之事,以致发生了今日之事。
    这一夜他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翌日他挨到中午时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问出薛飞光的夫婿是谁,人才身世如何,至于见不见薛飞光之面,现下已无关重要了。
    远远已见到薛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气象,府门外来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间有人叫道:“裴淳,你当真赶来啦!消息倒是灵逼得很。”话声清脆,却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这么倒霉竟被杨岚见到。转眼望去,一个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噜嘻走来,又道:“你打什么地方来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问道:“令师兄在不在?”
    杨岚小嘴一撅,道:“难道跟我说话就不行么?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诉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转身离开,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被她盘问不休,而自己却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与她敷衍。但杨岚只走了几步,便又回心转意,走回他身边,道:“你很难过是不是?我请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却发觉她这话很认真,并非开玩笑,不禁一惊,正要推辞,杨岚已拉住他一只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跟一个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们走上一家酒楼,在二楼捡了一付近窗临街的座头,杨岚点了七八道菜,又打了三斤黄酒。酒菜上时,杨岚嫌酒杯太小,着堂倌换了两只大杯,都斟满了,举杯道:“先干一杯。”
    裴淳吃一惊,道:“你这么能喝吗?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他硬住头皮举起酒杯,跟她干了。他们如此豪饮法,使得楼上数十食客都投以惊讶的眼光。尤其是杨岚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杨岚连接嬲他干了三杯,顿时颊染桃花,酡颜可掬,又好看又可笑。她大声嚷道:“裴淳,再来三杯,我现在才知道酒是这么好喝,纵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们见到她的醉态,都窃笑私语。裴淳窘得什么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纵声大笑道:
    “说得好,纵有千愁也可以解得,干杯!”
    他们大声说笑,大口干杯,霎时已喝完三斤。杨岚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说道:“你可知道她嫁给谁?哈!就是黄达,长得又老又丑,真是我见欲呕,可惜一朵鲜花竟插在牛粪上。”
    裴淳身躯一震,眼眶中涌出泪水,心想薛飞光如此美貌活泼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竟嫁给一个老丑的丈夫,如此渡过一生,岂不可悲?
    杨岚又尖声笑道:“哈!哈!你也有伤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什么可笑,你这个心肠毒辣的女子可恨极了。”
    杨岚气哼哼的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骂道:“你敢骂我,再骂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简直在看戏了,人人都忘了进食,不住的指手划脚喧笑不已。杨岚转眼四顾,怒道:“酒为什么还不打上来?”
    堂倌见他们已醉,装没听见,都躲开了。杨岚又大声叫喊,客人们都哄笑起来。她顿时大为动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有四个客人都带笑仰头望她。她冷冷道:“你们笑什么?”突然出手,连珠般响了四声,敢情这四人脸上都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但见这四人半边脸又红又肿,伤得不轻,都疼得哇畦大叫。原来杨岚乃是练过上乘武功之士,手劲自然不比寻常之人。她刚才掴了裴淳一个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当然没事。
    这四个客人如何能与他相比,一巴掌下来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这一出手打人,四下哗声顿起。杨岚更是忿怒,随手拿起一个圆形小碟,暗运内劲一甩,这个小圆碟迅急旋转着平平飞出,发出呜呜之声。小圆碟向丈许外一个客人颈上疾射,劲道十是,若是碰在脖子上,准能把那人头颅切下。
    说时迟,那时快,裴淳一纵身已落在那客人身边,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着圆碟来临。那桌上许多酒菜碗筷等物乒乒乓乓跌了一地。那只圆碟平平射中桌面,“哧”的一声,竟深深嵌人坚硬的厚木板上。
    楼上的客人们都瞧见了,无不在心中叫一声“我的妈呀,这小娘们好厉害。”谁也想得到这个圆碟连坚硬木板也插得人去,碰上人的身体自然更不必说了。因此人人大惊失色,先后起身开溜,霎时间已溜个干净,整座楼上只有她和裴淳两人。
    裴淳叹口气,道:“杨姑娘,我们也走吧!”
    杨岚发狠道:“我不走,还没喝够呢!”
    裴淳道:“我们找别一家去喝,这儿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
    杨岚道:“好吧!你一定要陪我喝一百斤才行。”
    醉语中由裴淳扶着下楼,他向柜上望去,大声问道:“要赔多少银子?”
    那掌柜陪笑道:“通通算在内就算五十两吧!”
    裴淳探手入囊,不觉一怔,原来囊中只有十佘两,离五十两之数尚远。他的手拔不出来,那掌柜的面色就顿时沉下来。正当这极尴尬之时,一个人大步走到柜边,向那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的便立时换上笑脸,道:“大爷请吧,这一点小意思不要提啦!”
    裴淳却认出那人,叫道:“易大哥几时来到此处的?”他说话之时,连自己也嗅到强烈刺鼻的酒臭。
    那人回过头来,腮下一部大胡子,正是穷家帮高手易通理。他道:“在下刚到,想不到恰好碰上了少侠。”
    他跟他们走到街上,裴淳正想动问淳于靖的下落。杨岚却怒喝道:“走!走!谁要你跟着我们?”
    易通理立刻道:“那么小人告辞了。”转身扬长自去。
    裴淳满腔酒意,头脑微微迷糊,对此也不甚在意,扶着杨岚顺大街走去。不久,他们又踏上另一家酒楼上。这一次他们轰饮笑闹都无人骚扰,四下的客人们最多偷偷投以好奇的一瞥,便又赶紧把视线移开。
    他们实在喝了不少,都醉醺醺的胡乱说话。杨岚向他哈哈笑道:“裴淳,我很对不起你。”
    裴淳睁大双眼,道:“什么事对不起我?”
    杨岚道:“我心中很爱你,所以应该嫁给你,让你忘记薛飞光和云秋心她们。”
    裴淳道:“这如何算得是对不起我的事情?哈!哈!妙极了,你嫁给我吧!”
    杨岚伸手给他一个耳光,怒道:“胡说,谁要嫁给你来?”
    裴淳发愣道:“这不是你说的么?那就一定是我喝醉了,自已以为听到你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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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彩凤随雅
    四下的客人们都听见这番对话,有些人到底忍不住失声而笑。杨岚也笑得花枝乱颤,要知他们内功精深,虽然酒量很差,可是方醉即醒,比常人快十倍也不止。这是因为他们发散酒力特别快之故。是以他们始终是在半醉半醒之间。
    她笑了好久,才道:“不,是我说要嫁给你的,可是这正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因为后来我已爱上别人,所以现在不能嫁给你,不能帮你忘掉她们。”
    裴淳苦笑道:“不要紧,横竖又不是你第一个不嫁给我。”他停歇一下,好奇地问道:
    “你爱上了谁?”
    杨岚道:“你猜猜看,当然是你认识的。”
    裴淳道:“是朴日升?”
    她摇摇头,裴淳又问道:“是我淳于大哥?”
    她又摇摇头,裴淳啊一声,道:“哦,我竟忘掉你的师兄神木秀士郭隐农。”
    杨岚道:“都不对,他现下正与金笛书生彭逸两人拼命借酒消愁,听说已剧饮了三日三夜之久啦!”
    裴淳长叹一声,道:“郭兄是为了你而饮,彭兄则是为了薛飞光,唉!咱们应该找他们一同痛饮才对。”
    他们的话题又缠到别处,美酒一壶接一壶地倾饮不停,酒楼上己没有别的客人,但他们兀自不停对酌,两人忽而长歌,忽然大哭,又或是纵声长笑。
    足足闹了个把时辰,楼梯响处,一个人走上来。倾饮中的两人见到他,都停杯瞧他。
    此人长得雄壮而潇洒,相貌英挺,年约三旬上下,背上一刀一剑交叉插着,正是宇外五雄之中的老二闵淳。
    他在另一张奇子坐下,道:“好啊!你们可真痛快,却不通知兄弟一声。”
    杨岚呆呆地凝视着他,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裴淳见了一拍桌子,把杨岚骇得跳起身。
    裴淳指住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爱的是谁了,就是闵二哥,对不对?”
    闵淳笑道:“兄弟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杨岚狠狠的道:“放狗屁,你明知我喜欢你,但你却故意胡扯一通。”
    闵淳可也有点招架不住,搭讪地笑道:“姑娘别发狠,有话慢慢说。兄弟只不过是个异国的浪人而已。”
    杨岚纵声大笑,笑得钗横鬓乱。但泪水亦随着笑声涌出,可见她笑乃是假,悲才是真。
    她断断续续地道:“你是来自异国的浪子……哈!哈!我竟爱上了一个浪子!”
    裴淳感到场面十分尴尬,但他自家酒意上涌,一忽儿已忘了尴尬不安,仰头干了一杯,道:“好一个异国的浪子……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他扯闵淳落座,硬要他饮。闵淳酒量一向不错,加以走遍天下,轰饮无数,练成极豪的酒量,是以毫不准辞,杯到即干,—口气就饮了七八杯之多。
    杨岚趴在桌子上抽咽起来,双肩不停地耸动。裴淳抓住她的头发,往上一抬,她的面庞便随手而起,微向上仰。
    裴淳大笑道:“我现下替你们两位做媒,杨姑娘,你可愿意嫁给闵兄?”
    她毫不迟疑地应道:“我愿意。”
    裴淳道:“但你须得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服从丈夫,听从丈夫之言。不可倚恃身负武功,骄傲自大,有亏中馈之责,你答应不答应?”
    杨岚道:“我答应。”
    裴淳转头望住闵淳,大声道:“闵兄你可愿娶她为妻室?”
    闵淳郑重地道:“兄弟愿意之至。”
    裴淳道:“你可能有一天返回高丽,但无论到何处去,都须得携带着她,不可把她抛弃,这一件你答应不答应?”
    闵淳道:“我答应。”
    裴淳起身道:“那很好,你们两位现下已结为夫妇,以后同生共死,祸福齐当。目下可在此交拜天地。”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使人实在怀疑不得他乃是喝醉了酒。
    闵、杨二人果然就在桌子旁边交拜成礼,又向裴淳行礼,裴淳亦跪下回礼。然后斟满两杯酒,要他们互敬干杯,这才斟满三个杯子,自己祝贺他们幸福美满。
    杨岚仗着六七分酒意,毫无忌惮地偎靠在闵淳身上,闵淳也洒脱地伸手围拥住她,道:
    “我闵淳何德何能,竟蒙娘子错爱垂青,实是平生之幸。”
    杨岚道:“蒙君不弃,结为秦晋之好,妾身亦是梦想不到。”
    他们在那儿情话绵绵地谈起来,可就苦了裴淳,越发感到凄凉落寞,突然间冲动地站起身子。
    闵淳讶道:“裴兄要往何处去?”
    裴淳道:“我到楼下走动走动。”他平生都不打诳撒谎,是以闵淳完全相信。闵淳此来本有话要跟裴淳说,但这时却想到先让他出去走动一下,回头清醒一点始行商议不迟。况且他亦有不少话要私下跟杨岚说,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裴淳大步下楼走出酒家,略一辨认方向,便迅快走去。片刻间已走到薛府门口,但见门前甚是热闹,鼓乐吹奏以及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他大步走入薛府,一个家人迎了上来,裴淳道:“在下裴淳,意欲求见薛飞光姑娘,烦你进去通报一下。”他若不是有了酒意,抛得开一切世俗礼教的束缚,那是万万不敢如此肆无惮忌的闯入薛府求见。
    那家人迅即入内,不久便回转来,道:“裴爷请这边走,时间无多,姑爷派来的花轿马上就到啦!”
    这“姑爷”两字像一把利剑飕一声刺在他心中,他仿佛瞧得见自己的那颗心淌出血来。
    他跟着这个家人走到一座院子门外,那家人道:“所有的人已奉命回避,裴爷请进去吧!”
    院落内果然静悄悄的,裴淳跃入院中,叫道:“飞光,你在哪里?”
    东首上房传出她甜蜜的声音,道:“我在这儿。”
    他一跃而去,落在门前,正要伸手揭开那道门帘,陡然中止了,道:“你当真要嫁给别人了?”
    薛飞光自个儿在房内,身上全是新娘子的打扮,只差冠帔未曾戴上。她面颊上两颗可爱的酒涡已经消失了许多天,面色苍白,孤零零地坐在榻边,泪痕满面。她本想立刻把姑姑的约定说出来,告诉他来迟了一步,若然是昨日来找她的话,整个命运就全部改变了,不但不会流泪眼对流泪眼,甚且可以遂双宿双飞的夙愿。
    可是她又想到何必把这件不幸说出?反正已不能挽回命运,徒然使他大为刺激,痛悔终身,于事何补,于他何益?因此她终于忍住不说,这正是她的忧心体贴之处,宁可自己吞咽下较多的苦杯。她道:“你进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不进来让我瞧瞧么?”
    裴淳一手抓住帘子,欲揭而不揭。他是想到“相见争如不见”这句话,目下正是这等情况,进去相见的话,恐怕只有相对洒泪而已,并无一点好处,反而弄得难舍难分,增加无限痛苦。此刻他的酒意已消了大半,但仍然足够使他不顾一切地道:“飞光,我此来只问你一句话,那就是你能不能违抗三姑姑而跟我走?”
    这句话知若不是隔住一道门帘,他再喝更多的酒也问不出口。同时若非这一道门帘隔阻,薛飞光怎生回答便只有天知道了。她如被雷击似的呆了一下,才恢复神智,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了。”
    裴淳蓦地揭帘而人,怒气冲冲,但他一眼望去,薛飞光并非如他想像那般平静,却是泪流满面。因此他本想狠狠地骂她几句,却已做不出来。但他仍然不肯轻轻放过了她,冷笑一声,道:“那很好,听说那黄达又有钱又有面,你嫁给他那是一定终身享福无疑。”
    他不让薛飞光有说话的机会,只略一停顿,又道:“当然嫁给他的话,那是远胜于我这个穷小子,你向来十分聪明,这一点哪能看不透呢?”
    在他嘿嘿的冷笑声中,薛飞光的大眼睛中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她无法明白向来忠厚忍耐的裴淳,今日为何说出这等尖刻可怕的话?难道这个刺激竟能令他的性情完全改变?她自知眼下纵然被他如何冤屈,如何的与事实不符,亦不能开口纠正辩解。因为事实上她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个事实已经足够了,说任何话都没有用。
    裴淳冷笑道:“你见过你的丈夫没有?他乃是镖行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薛飞光拭掉泪水,道:“我们说点别的事不行么?为何定要说到那个人?”
    裴淳纵声笑起来,轻蔑地道:“为什么不谈谈他,你今晚就要躺在他怀中……”
    这句话不但把薛飞光伤得很厉害,连他自己也给伤了。他简直不能忍受幻想中见到她婉娈投入别一个男人怀抱中的这个情景。
    因此房中只有他喘息之声,以及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好一会,裴淳才道:“好!咱们别提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还没有致送贺礼,你希望我送什么给你?但你须得知道我囊中只有十多两银子,贵重的礼物可送不起。”
    这话又是近乎致命的挖苦,因为他先前已说过她的丈夫黄达季子多金,而他目下囊橐中,只有十余两银子,这是何等强烈的对比?
    薛飞光深深吸一口气,抑压住一切哀伤痛苦,第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道:“你爱怎么做都行,但我现下却想知道那一日我离开战场之后,形势怎样?”
    裴淳怔了一下,心想她当此之时,尚有心情提到那些往事,可见得她其实并不十分难过,因此不由得暗暗愤怒起来。但他为了风度起见,丝毫不肯流露出怒气,还扼要地把那一日直至如今的经过都说出来。
    薛飞光沉吟一下,说道:“从上述的演变经过看来,分明是辛无痕姑姑决意重履江湖,掀起武林风浪。从她最近的举动,以及印证我平日听得有关她的事情,我敢断定她自从成名以后,事实上一直拿中原二老做假想的对手。不过她一直都晓得碰不过中原二老,加上情感上的复杂因素,这才终于隐于巫山。”
    裴淳漫应一声,道:“若然辛仙子要跟家师比斗,我可不须担心啦!”
    薛飞光道:“你错了,当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你最须担心。因为只有你的生死,加上李伯伯可能遭受折辱这两件事会迫使令师出山。而辛姑姑最近忽然作此重大的决定,可知她亦是最近才准备妥当,自信已有把握,因此我好奇怪她最近从何而获得这等自信?”
    裴淳听到此处已感到似懂非懂,便茫然地点点头。
    薛飞光长叹一声,说道:“到了他们这等绝顶高手相争的境界,纵有盖世之智,亦无所用,此所以我是否在你身边为你策划已不重要了。”
    这话原是实情,但裴淳却寻思道:“即使你的智谋对我们有用,你亦不能跟着我们,说来作什?”他这个想法自然是因忿激而生,不过还算他为人忠厚,才放心埋头忖想,若是换了别人,那是非说出口不可。
    薛飞光不管他怎么想,又道:“照我的估计,李伯伯已落在辛姑姑手中,接着便要轮到你了。她将使用一种极厉害的方法对付你,以便借你这一次经历,推测出对付赵伯伯时的情形。她将用什么方法还不知道,或者多想几天便可找出一些头绪。”
    裴淳冷淡地道:“不劳费心了,将来之事我自己当能应付。”
    外面似是传来催促之声,这是新娘子应该上轿前往夫婿家的时刻了。鼓乐与爆竹之声一则使人心乱如麻,二则声声都如利锥刺心,使人感到痛苦。
    薛飞光一手抓住他的衣袖,泛起乞怜的容色,道:“就算你不要我帮忙,但请你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情分上,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慨然道:“使得,我一生都是为人出力,何况是你呢?”话说出口,便感到好像把关系拉得太近,连忙又板起面孔,冷漠地望着她。
    薛飞光凝望着他,眼中露出悲切的祈求,道:“三天之后,你无论如何来见我一趟。”
    裴淳双眼一睁,道:“什么?我去找你,你丈夫肯让你见我么?”
    薛飞光摇摇头,泪水溅堕下来,她道:“不是到那边去,而是在此地。”
    裴淳心已软了,很想答应她的要求,可是又觉得这样做实是不对,他终是笃行义理之士,当下坚决地道:“不行,我不能做这种偷偷摸摸之事。”
    薛飞光忍泪连连哀求,他都不肯答应,薛飞光见他如此固执,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却又很敬佩他这种正直不阿的为人。她被迫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顿脚道:“好!你不肯来我就去找你,反正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我的留书上都写明是找你去的,让世人都议论是你带了我私奔。”
    若论智计阴谋,裴淳自然远不是薛飞光的敌手,他听了大吃一惊,正在沉吟,薛飞光又使出攻心之计,道:“你来此与我会唔之事,我当然在事先跟姑姑讲明白,得到她的允许才行。这样就全然不是私下幽会,而是有事相商了,你怎么说?”
    裴淳觉得“私奔”、“幽会”等字眼使人既刺耳又痛心,顿时心乱如麻,叹一口气道:
    “好吧!但我一定要听三姑姑亲口答允才行。”
    薛飞光面色一沉,道:“你还信不过我么?我若不是为了恪遵孝道和守诺不渝的话,我何必听话出嫁?你拿我当作什么人看待?你说!”
    她一使出手段,裴淳便只有低头认输的份儿,当下说定三日后仍在此房之内会面。
    裴淳可也有他的笨主意,那就是到时决计不踏入房内一步,有话隔着门帘说也是一样。
    总之,下一次会面虽然问心无愧,但嫌疑却不能不避。
    他起身道:“我走啦!”
    薛飞光娇躯一震,泪如雨下,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死也不放。
    裴淳见她真情毕露,也自勾起自己的悲伤凄怆,忖道:“她明明钟情于我,这是决不会弄错的事,可是命运如斯,偏生使我们凤飘鸾泊,永远分离,这等悲惨之事,怎不令人神伤魂断?”
    他呆呆想了一会,亦不禁凄然泪下。
    窗外夕阳斜斜照在院落中,靠墙边有许多盆景花卉,在残阳之下呈姘斗艳,搔首弄姿。
    这本是十分平静可爱的下午,深庭寂院,使人心静神爽,然而他们却被离情别恨所淹没,但凡一景一物,都足以触目伤情。
    薛飞光在悲伤中,忽然升起一缕漂渺遥远的思绪。她仿佛从这满庭夕阳的景色中,瞧见了昔日旧居的恬静日子,那时候她从不谙识“愁”的滋味,只不过偶然之间掠过一丝少女的窈杳情怀,因而微微感觉到淡淡的哀愁。
    但那一缕淡淡的哀愁却使她十分回味追思,恨不得多尝一点。每当黄昏日落,夕阳余晖投在庭院之中,她便默默的领略这种使她心弦颤动的景致,任由自己沉醉在思之中。
    她深知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了,外面人嘈乐喧,一直提醒她快快结束这一段恋情。于是,她放松手,走到门边,为他打起门帘。
    裴淳一步步走到门边,眼中含泪,深深对她最后一瞥,然后跨过门褴。
    她瞧着他的脚跨出槛外,心中想道:“他这一出去,从此萧郎陌路人了!”
    裴淳也默默忖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离开薛家之后,仍不远走,竟在一条巷子中徘徊连连。过了不久,鼓乐喧天,一顶花轿在许多人簇拥中经过。他乏力地靠着墙壁,以免跌倒,目送着这顶花轿远去,但觉自己那颗心也随之而去了。
    薛飞光在昏昏沉沉之中经过许多种礼节,最后,她忽然清静下来,原来已置身在一间布置全新的闺房之内。一对巨大的红烛映出红缎上那个金色的“喜”字,使她觉得十分刺眼。
    新房中照例有合卺酒之设,红烛之下,银杯牙筷都反射刺眼的光芒。
    一个瘦小的男子走入房中,正是刚才与她交拜过天地的新郎官。使婢们请新人人席,薛飞光理都不理,她一直没有瞧过那男人一眼。这时她目光透过面纱落在那男子白靴上,心中悲哀地想道:“他就是我将要一生倚靠的男人了。”
    使婢们把盛满了美酒的银杯送到她唇边,薛飞光一吸而尽,新郎官见了赞道:“娘子好酒量,今夕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痛饮三杯。”
    薛飞光酒到不拒,又连干数杯,她很希望借酒力麻醉自己,逃避这可怕的现实。
    但她的丈夫黄达却不让她再喝,而且挥手教使婢们离开房。
    薛飞光心中暗暗惊悸,忖道:“他要向我动手了。”此时她感到自己当真是个弱者,任人欺凌,又似刀俎上的肥肉,等人屠割。
    黄达在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愚夫曾闻得娘子容貌美艳,文武兼资,真不知是哪一世积的德,修到今生福气。”
    许时,伸手把她头上的冠帔取下,见她低垂着头,便又伸手托住她下巴,抬起端详。
    他口中发出啧啧的赞羡声,文是直吞馋涎之声,说道:“娘子好生标致,当真大出愚夫意料之外。”
    此时薛飞光面庞虽是向上仰起,但却垂下眼帘,没有瞧他一眼,如此反倒平添无限娇羞风流之态。那黄达瞧得火起情热,抱住她便来亲嘴。
    薛飞光本能地躲避他,但终让他亲在面颊上,那黄达也不十分粗野,放松了双手,道:
    “娘子出落得像朵鲜花一般,真是我见犹怜。愚夫虽是相貌丑陋了一点,但心地极好,又最会体贴人,娘子的这一生决不会忧愁。愚夫纵然是做牛做马,也要让娘子穿金戴银,安安乐乐地过日子。”
    他词色越卑,薛飞光就越发泛起自怜之感,她恨不得倒在某一个人的怀中放声恸哭,一泄心头的悲恨。但这当然只是妄想而已,事实焉能办到。
    黄达静静地瞧她,薛飞光虽然直至如今都不曾望他一眼,却感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几乎听得见对方心中的计谋,这使她感到甚是恐怖。
    果然他缓缓移动,把银钩上的罗帐放下来,一面柔声道:“娘子,夜已深了,也该安寝了。”
    薛飞光娇躯一震,惊慌地向他望去,在灯烛交辉之下,瞧得清楚,只见他面上皱纹不少,相当的丑陋难看。
    她险险反胃呕吐,心想:“他实在长得太难看了,但我却须得与他同衾共枕,肌肤相贴……”这么一想,更加感到恶心。
    黄达龇牙一笑,道:“娘子别怕,愚夫一定十分温柔体贴地服侍,请宽衣吧!”
    说时,就动手解她的衣裳,薛飞光连忙举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尖叫出声。自己举手之际也就掩护住自身,使他无法摸到扣子。
    黄达似是一怔,呆了一下,展开双臂把她抱紧,往床上倒下,一个翻滚,他已把薛飞光压在底下。
    薛飞光大可以使出武功把他震开,甚至点他死穴。可是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否则闹出了事情,蒙上谋杀亲夫的罪名,哪倒不如当初就不嫁给他了。
    她虽是不十分清楚男女之间的事,但亦非全然不知。暗念反正迟早也得给他,现下何必抗拒?于是在心中暗自长叹一声,放软了身体和四肢。
    黄达很快把她的外面衣服剥掉,但他忽然停止了任何动作,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娘子为何紧闭双眼?”
    薛飞光懒得理他,不过却在心中感到奇怪,因为他口气之中含有责问之意。
    黄达又道:“我明白了,敢是嫌我长得不好看,所以闭上眼睛?”
    薛飞光心中应道:“是又怎样?难道你会休了我不成?”
    要知在那时代男女,若是丈夫性情凉薄,仍然可以容容易易地就在“七出”之条内找个罪名,即可把妻子休弃。这七出之条是,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在这七大类之中,除了其中淫佚、恶疾两款之外,其余的都是压迫女性的借口,这当真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薛飞光正在想他敢对自己怎样之时,黄达又道:“娘子你嫌我难看还不要紧,但却不该在心中想着别人,而又把我当作是他,此是天下男人最不能忍受之事,你心中把我当作谁人?”
    薛飞光大为震惊,想道:“他倒是想得很多,可不是愚鲁之辈。”不过她事实上没有把他幻想为别人,所以懒得开腔,只睁眼冷冷地瞅住他。
    黄达跟她对瞧了一阵,才道:“原来我冤枉你了,真对不起,不过我请求你一直睁眼,这样我就不会再发生误会了。”说时,两只手在她身上乱动,摸来摸去。
    这等挑情的抚爱手法使得十分温柔,可是薛飞光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点都不动情。
    她那双大大眼睛中透露出她内心的痛苦悲哀,假如不是怕闹出大笑话传扬天下的话,她真想大叫“救命”!
    黄达又停止了动作,凝瞧她的眼睛,良久,才皱眉道:“你年纪还轻,没有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嫁与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决计比不上你嫁给我幸福。”
    薛飞光第一次自愿开口,道:“这话若是当真,人人都不必重视青年了。”
    黄达欣然道:“你肯开口讨论一下,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翻个身躺在一旁,不再压在她身上。又道:“由于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所以每个人都须退一步想,才能皆大欢喜。
    要知大凡年轻漂亮之人,无不心性高傲,以为天下美女都该献身枕席,百般奉承才对。所以你若嫁给年轻漂亮小伙子,首先就得不到温柔体贴。”
    薛飞光道:“他如爱我,怎会不温柔体贴?”
    黄达笑道:“这就是最大的错误之处,你认为他若爱你,就会温柔体贴,但他也是这么想法。这一来彼此都不免发觉对方爱自己爱得不够深,其实呢,却都是被自私之心所错。”
    薛飞光深感有理,道:“这话倒是不错。”
    黄达道:“总而言之,一则由于骄傲,二则由于自私,若再加上事业上的挫折,情绪恶劣,这时爱情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何况再美丽的容貌,看多了也会变为平凡,你说是不是?”
    她点点头,开始觉得这个男人不是没有见识之辈。
    黄达又道:“今晚你安心的睡,我不打扰你,反正我们结为夫妻,将来日子,还多着呢!”
    这一夜薛飞光居然平静度过,这倒是她始料所不及。可是光阴易逝,很快又到了第二个夜晚。暮色降临之时,薛飞光已感到大祸迫到眉睫一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在这一日当中,黄达很少进来,即使进房,也不过说几句就走了,所以她还不算十分痛苦。然而夜色降临,又到了同衾共枕之时,难道说他今晚还忍得住不动自己么?
    她但觉平生以来所有的忧愁痛苦加起来还及不上现在。目下虽说是名份已定,她已向命运投降,可是那个想起就令人恶心的人,焉能让他在自己身上得偿大欲?她根本在想像之中已感到万分恐怖,若是事到临头,只怕非大叫救命不可。
    一阵靴声传入她耳中,靴声每响一下,她就大大地震动一下,两眼直勾勾的瞅住房门。
    门帘掀处,面貌丑俗的黄达走进来,满面堆笑道:“愚夫本来今晚有事,须得出门一趟,恐怕要明日傍晚才能赶回来,可是闺房中有个如花似玉的娇妻正在等候,哪里舍得出门呢?”
    薛飞光深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道:“若然有事,自应赶快前往办妥才对。”
    黄达道:“我不去的话,顶多少赚几百两银子,不算什么!”话虽如此,却掩饰不住心疼之情。
    薛飞光暗暗窃喜,忙道:“几百两银子已经白花花的一大堆了,怎可以不去赚呢?”
    黄达似是大为心动,斜睨着她,道:“你当真这么想么?但怕只怕我去了的话,将来你又怪我只贪图银子而冷落了你。”
    薛飞光道:“岂有此理,赚银子乃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你快快去吧!”
    黄达道:“让我再想一想。”
    此时外间已摆好丰盛的酒席,他们落座之后,自有侍婢斟酒布菜。黄达双眼忽而翻起,忽而闭上,显然正在考虑如何决定。
    薛飞光一生计谋多端,可是这刻却施不出半点手段,完全有如刀俎上的鱼肉,任凭对方处置。过了一阵,两人已喝了好几杯,黄达取了一面琵琶在手,笑道:“我来弹奏,娘子舞这一曲如何?”
    薛飞光道“放着银子不去赚,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兴趣和精神陪你玩乐。”
    黄达反而十分高兴,道:“娘子晓得钱财的可贵,准是勤俭持家的人,好,我就去一趟,但娘子如何慰劳我呢?”说时,已伸手摸她的面颊和手臂,动作甚是轻狂。薛飞光只想把他快快敷衍离开,所以不敢抗拒,但他益发猖狂起来,用力拉她,道:“娘子过来坐在我怀中,咱们亲亲热热地喝几杯。”
    薛飞光虽是不肯过去,但终于让他又捏又摸地轻薄了许久,他才正式用饭,饭后便离开了。
    翌日按照习俗返回娘家。薛三姑见了她甚是欢喜,搂在怀中细加呵慰。这几乎是她头一次表现出心中的疼爱,反倒引得薛飞光悲从中来,汨流不止。
    她向姑姑禀告过裴淳会来访她之事,薛三姑居然没有第二句话。
    午后,裴淳果然应约而到,两人在房间中见面,恍如隔世,默默相对良久,裴淳才道:
    “你往后须得小心保重身体才好。”
    薛飞光自然晓得这是因为自己大有憔悴之色,他才会这么说,心中又是酸苦又是甜蜜。
    她也发觉他形容清瘦了不少,当下道:“你这几天好像过得不太好呢?”
    裴淳点点头,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这刻说之何用?
    又过了一会,薛飞光道:“我有一件东西还给你。”
    裴淳讶道:“还给我?那是什么?”
    薛飞光打开箱子找寻,裴淳既痛苦又没趣,心想她竟如此的情断义绝,连一点东西都要还给我。
    不过他马上就发觉不对,因为薛飞光取出一本薄薄绢册,甚是精美,交给他道:“这就是了。”
    裴淳低头一瞧,但见面上写着“无形剑”三个较大的宇,旁边有一行字是“天竺异宝”,下角题着“薛飞光译录”。
    他大感惊讶,道:“这就是五异剑之一的无形剑么?何故说是我的?”
    薛飞光道:“这里面是无形剑的修炼秘诀,说起来只是一种内功心法,能够从指尖射出劲力,锋利如剑,比起一般指力大不相同。”
    裴淳摇头道:“指力练到极精深之时,亦能与刀剑一般,一指遥点,足以穿木透石,这无形剑既是如此,便不十分稀奇了。”
    薛飞光道:“指力发出之时,一下就是一下,但这无形剑练成的话,指尖那股劲道凝聚不散,随手挥舞,宛如使剑一般。因此与指力大有分别,而且指力擅于远攻,无形剑则长于近身肉搏,用处上又大有不同。”
    裴淳这时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果然与一般指力不同,但你说是还给我之物,或者不大对吧?”
    薛飞光道:“这口异剑的秘诀乃是用蝌蚪文分别刻在其余的四口异剑上,我是记在脑中而又译了出来,但究竟应属于你才对。再者修炼此剑很不简单,你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之数。”
    裴淳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辩。
    薛飞光又道:“以我估计,你能在三两年之内练成此剑的话,便算得上天赋过人,卓绝当世了。因为这一门内功心法,练时须得暂时抛开你原有的功夫根基,到练成之后,才用得着你原本的深厚功力。”
    他们并肩而坐,翻阅这本绢册,薛飞光当初译录之时,本已一心一意打算给裴淳练的,是以文句浅畅易懂,一读便明。现在加上她亲自讲述,裴淳当然更加心领神会。
    他非常细心地听她由头到尾讲述一遍之后,又闭目忖思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若是三两年之内能练成这门奇功绝艺,定须异常杰出弘毅之士才行。”
    他停顿一下,又道:“但我却可能会在极短时间之内练得成功,你信不信?”
    薛飞光讶道:“我不能不信,但为什么你能如此?莫非你比天下所有最聪明杰出的人还高一等?”
    裴淳道:“绝对不是,但我也说不出道理来。”他慎而重之地把绢册收藏妥当,又道:
    “这一门心法,其中有一个主要部份我已经练过。”
    当下说将出来,敢情是昔日他遭胡二麻子陷害而落在地洞之内,险险冻死,幸有太阳玉符护身,不但安然无事,而且因此练成一种特别的内功心法,平时没有用处,但却能抵御奇寒奇热,却想不到这一门功夫竟是修炼无形剑的一部份。
    薛飞光道:“也许正因你不够聪明,所以凡事异常专一,心无二用,因此随时放得下你本身练惯的功夫而改练这一种,唉……”她长叹一声,十分遗憾地道:“早知如此,当日我把此法告诉你,而你仗着这口奇异之剑,定可与辛大姑对抗,也一定能压倒她,这一来局面全非,我或者不必遭遇这种可怕的命运了。”
    裴淳暗忖这悲惨的命运既已经成了定局,悔亦无益,所以不再接腔。
    薛飞光也晓得跟他已经谈了很久,实在应该离开了。她一想到从今之后,永远不会再见到裴淳,不由得悲从中来,热泪直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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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苦尽甘来
    裴淳站起身想告辞,一见她这等情状,也是心如刀割,面目失色,真想说出要她私奔的话,但他自然终于忍抑下这个冲动之念,道:“我要走啦!”
    薛飞光含泪问道:“你上哪儿去?”
    裴淳道:“我去找师叔,瞧瞧辛仙子想怎样对付他老人家?”
    薛飞光惊道:“现在反正已迟了一步,何不等她有所图谋再去找她?万一她并不对付李伯伯,你这一去说不定反而迫她动手。”
    裴淳点点头,道:“好吧,我且等候一段时间再说,或者我会回山谒见师父。”
    薛飞光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对将来已有了打算?”
    裴淳道:“我打算出家为僧,忘去种种烦恼。”
    薛飞光大惊道:“这如何使得?你这样做法,岂不是使我和秋心姐姐都很不安心?”
    裴淳反问道:“那么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
    薛飞光一时回答不出,过了片刻,才道:“你最好与别人一样,或者过一段时间之后,便成家立室,不要在江湖飘洎……”她说到此处,眼泪又掉下来,接着又道:“我但愿你娶妻生子之后,有一日能原谅我而忘掉我。”
    裴淳摇头道:“你没有过错,我根本一点也不怪你。”他想起往后孤伶凄凉的日子,眼前尽又是永难再见的离愁,也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又说道:“我一向很听你的话,但在成家立室这一件事上,可不能听你的了,因为我此生此世决计忘不了你。”
    这裴淳一世老实,尤其那些越是他的亲近之人,他就更不能打诳敷衍,只有对付敌人之时,迫不得己才肯打诳。故此他老老实实地告诉薛飞光。
    薛飞光闭上那双大眼睛,但泪水滚滚而下。裴淳真想痛快地大哭数声,一泄胸中悲情。
    但他又知道此举徒然使薛飞光更感痛苦,是以硬是忍住。跨步走出房外,隔着一道帘子,说道:“飞光,你好生保重,我当真走啦!”耳中还听到她悲啼之声,而他的人已迅快奔出院外。一直走出大门之外,都碰不到一个人。
    薛飞光的哭声老是索回在他耳际,他的心像铅块一般沉重,以致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
    他走了一程,突然有人拦住去路,定神望去,原来是丐帮弟子。
    那弟子躬身道:“敝帮主命小的在此守候侠踪,敢请移驾一晤。”
    裴淳颓然点头道:“有劳前头带路。”
    片刻间转入一条宽巷之内,远远便见淳于靖在巷中负手而行。原来他是等候太久,忍耐不住,所以到门外走动张望。
    裴淳见到这位盟兄,又触起限感慨痛苦,几乎站立不住而一跤跌倒。幸而淳于靖一手抓住。
    淳于靖的神情忽喜忽忧,拖了裴淳入屋,但见大厅中已摆了一度盛筵,美酒佳肴,纷然杂陈。
    裴淳虽是两日不曾进食,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饥饿,见了酒菜亦引不起一点食欲。不过他还是入席了,只有淳于靖在一旁相陪。
    淳于靖说好说歹的迫他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又劝他饮了几杯美酒。
    裴淳简直食不知味,忧伤之色流露无遗。他在这位盟兄面前,自然无须隐瞒一切感情,所以并不设法掩饰。
    淳于靖殚精竭智找出许多话慰解裴淳,但一点效力都没有。当下道:“贤弟振作一下,用心听为兄一言。”
    裴淳果然振起精神,道:“大哥请说。”
    淳于靖道:“你我情同手足,同生共死。愚兄凭这一点交情求贤弟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道:“大哥为何说出这种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淳于靖道:“这件事一无危险,二不难办,只要你答应的话,定能做到。”
    裴淳忙道:“大哥这就吩咐吧!”
    淳于靖面色一沉,道:“我要贤弟从现在起陪我饮酒,直到明日天色破晓之时为止。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不许贤弟想起云、薛二人。”
    裴淳不禁一怔,凝目寻思。淳于靖肃然道:“贤弟若是不肯答应的话,咱们从此割席绝交,情断义绝。我可不敢结交你这种兄弟。”
    这话如此严重,裴淳毫无考虑余地,一叠声答应下来。当下放量豪饮,酒到杯干,不久已喝了不少。
    裴淳已有了几分酒意,但觉脑筋好像简单得多,只须牢牢记住这个诺言,倒也不是不能暂时忘掉云、薛二女。加上淳于靖的花样层出不穷,一会招来佣工吹奏诸般曲调,他和裴淳二人纵声高唱。一会又有惹笑的相声解闷,一会又是耍杂技的到来表演。总之五花八门,节目甚多。时间打发得挺快,不觉已到了半夜时分。这时连说书的,玩蛇买药的都全部表演过。
    淳于靖欢畅大笑道:“贤弟,现在离破晓时分已不甚久,咱们好好的尽情行乐,只要到了破晓时分,你自然会明白,这一切的安排是什么用意了。”
    裴淳道:“大哥此举定有极深的用意,小弟难得从愁城之中超拔片时,己经感激不尽了。”这时诸般技艺玩意儿重头再来,盛筵之前倒是热闹之至。
    但在另一处地方,在那红烛高燃的新房之内,薛飞光正感到痛苦不堪。原来她的夫婿黄达在天黑时已赶来,把赚到的银子数百两都交给她,然后开席饮食,一直把许多江湖琐事告诉她。
    薛飞光不想与他同寐,虽然明知迟早也逃不过这一关,但是能够拖一时就算一时,所以装出很感兴趣之情,听他胡吹乱扯。
    看看已是四更天了,黄达便要求她上床安寝。薛飞光左推右拖,又延捱了好一会,已到了不能再拖之时。黄达斗然连干三杯,然后向薛飞光说道:“我知道你委身下嫁于我,不是出自本心,所以你才会拼命推托。这样勉强结合也没趣味,因此我倒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薛飞光虽是聪慧绝顶之人,这刻也测不透对方心意,便默默不语。
    黄达道:“我答应一辈子都不侵犯你,连碰也不碰你一下。可是今晚你须得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在灯下让我看个饱。”
    薛飞光听了又惊又喜,她实在想不通此人怎会生出如此古怪的念头,竟肯单单是看这一次之后,永远都不接近她。如此以后日子当然很好过,但现在却须得脱光了全身上下衣服,在灯光之下任他观看,这个条件说苛不苛,说可怕亦很可怕。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你要我这样做呢?”这话自然问的是何以要她脱光衣服。
    黄达神色一整,肃然道:“我一则想瞧瞧你那白璧无瑕的身体。二则我瞧过你身体之后,以你这样女孩子来说,纵然依旧是处子之身,可是万一有那么一日咱们分手了,你还是不能嫁给别人。”
    薛飞光侧然微笑道:“原来如此,但你纵使不要我这么做,我也永不会嫁给别人。”
    黄达道:“虽是如此,我还是想瞧瞧你的身体,不然的话,我就与你作合体之欢。”
    薛飞光暗自忖道:“我实在忍受不了被他蹂躏之苦,所以只好忍受羞愧,让他瞧看我的清白之躯了……”想到此处,心中的委屈痛苦,真不是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
    她答应之后,起身把锦帐放下,自己钻入帐内。黄达听到簌簌脱衣声,便微微而笑着。
    他起身走到床边,同时把灯烛移到近处,隔着罗帐便问道:“你脱光了衣服没有?”
    薛飞光低头嗯了一声,表示已经如言脱光了衣服。
    黄达拨开罗帐,伸头入去。他目光到处,但见薛飞光盘坐在床上,身上衣服一件也不曾脱下,同时面上泛起顽皮的笑容,跟他对瞧,好像这件事很好玩一般。
    黄达道:“怎么啦?”
    薛飞光道:“没有什么!我改变主意了。”
    黄达道:“很好,我却是求之不得。”
    薛飞光道:“我刚刚在想,与其做这有名无实的夫妻,不如接受事实,当真做你的妻子。
    不然的话,我就不该答应嫁给你,现在你上床来吧!”
    黄达迅即爬上床去,薛飞光突然间滚倒在他怀中,一反以前冷冰冰的态度。两人拥抱着在床上滚动时,薛飞光忽然间吃吃而笑,声音之中透出无限欢愉。
    黄达停止任何动作,问道:“你笑什么?”
    薛飞光道:“我这十余日以来,当真比死还难过,这等痛苦,决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黄达讶道:“当真这么痛苦?那么你何以不加逃避?或是不嫁,或是自杀,这都不是行不通的路。”
    薛飞光道:“我以前或许会在其中拣一条路走。但自从与裴淳师兄在一起过了不少时间之后,深觉做人不能太过自私,宁可舍己为人,牺牲自已亦不能使别人受害。”
    黄达嘲声笑道:“你在我面前提到别个男人,岂是舍己为人之举?”
    薛飞光收敛起笑容,沉重地叹息一声,道:“你已害了我一辈子,你实在对我太残酷了!
    只不知这样做法,对你有何好处?”
    黄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飞光道:“辛姐姐,你何不恢复本来面目?”
    黄达呆了一下,才道:“你已瞧出来了?”
    薛飞光道:“刚刚才瞧出来,姐姐你的易容之术果然是当世无双,连身上的气味也好像男人的一样。”
    她顿时恢复了辛黑姑的声音,道:“你从何而瞧出破绽的?”
    薛飞光道:“你答应不行夫妇燕好之事,而要我脱衣让你瞧看。此举太不近人情,虽然表面上你言之成理,但若是我能定心细想,便瞒不过我了。我后来又故意倒在你怀中,试出你果然是女儿之身。”
    辛黑姑下床而去,一会就回转来,已恢复了清秀的面容,身上的男人气味也消失了。她道:“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取你性命么?”
    薛飞光道:“我的一辈子已完蛋啦!虽然你是假冒的,可是那个真的黄达怎么办?我名份上还是他的妻子啊!”
    辛黑姑道:“因此你不怕死,是不是?”
    薛飞光道:“我的前途既无幸福可言,还怕什么呢?”
    辛黑姑道:“你可弄错了,你还可以嫁给裴淳。因为那个真的黄达,事实上早已死去了一个多月,世间上已无黄达其人。”
    薛飞光吃一惊,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
    辛黑姑冷笑道:“你以为你聪明绝顶,世上无人斗得过你?哼!当初若不是你帮助裴淳,那武林五大高手早已变成我的五个奴隶了。此仇此恨,我怎能不报?”
    她一手扣住她肚腹上的穴道,又道:“前此是对你精神上的折磨,以后就轮到肉体上的苦刑了。”
    薛飞光幽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她此刻自然无话可说,自己落在辛黑姑手中,莫说她已扣住穴道,即使没有,亦无法逃脱她的毒手。
    辛黑姑忽然想起一事,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南奸商公直你还记得么?”
    薛飞光讶道:“当然记得啦!”
    辛黑姑道:“我前些日子把他抓住,但后来又释放了他,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薛飞光用心一想,已明其故。顿时大大对他生出感激之心。原来她已想到自己遭遇的这一番磨折,定必是南奸商公直出的主意。除非是她薛飞光,决计不能从辛黑姑这一句话之中,推测出这是商公直的主意。
    但也唯有薛飞光才会进一步察出商公直的真正用心,因而泛起既佩服而又感激之心。佩服是商公直当真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智士,竟能在极危险之中想出奇计,使辛黑姑不杀死他,而这条奇计却又可釜底抽薪,使辛黑姑对她的仇恨减少,因而终于没有取她性命。
    要知辛黑姑当然很恨薛飞光,一则是由于她也爱裴淳而生的妒恨。二则是为了薛飞光帮助裴淳,使她连连落败。故此辛黑姑若是不能大大地折磨薛飞光的话,心头的恨意不减,这一次定必会杀死薛飞光无疑。
    这等“釜底抽薪”的深奥用心,若不是薛飞光,谁会得知?一定认为南奸商公直是为了希望辛黑姑不杀自己而献出毒计,纯是为他个人打算。不过这刻薛飞光当然不能露出丝毫形色,故意大怒道:“原来是这恶徒向姐姐献计,使我这十几日以来痛不欲生,此仇此恨,决不能忘记。”
    辛黑姑道:“你若是活得成的话,再说狠话不迟。”
    薛飞光恨恨道:“此人奸恶绝伦,我早该杀死他才对。假如姐姐留我一命,我迟早取下他项上人头。”
    辛黑姑笑道:“只怕你斗不过他狡智心机呢!”
    薛飞光道:“他诚然十分狡黠厉害,但他却断断想不到姐姐最后放我逃生,那我就有机会取他性命了。”
    辛黑姑道:“不然,他还献我一计,可以让你活命,所以他一定早有防备了。”
    薛飞光心想,商公直当然还有连环妙计,我焉有不知之理。但口中却讶然道:“什么?
    他竟敢如此托大,一点不把我放在眼内?”
    辛黑姑道:“那倒不是,他是被迫无奈才再献这一计。因为我说不要杀你,还要你多受一番折磨。我当时对他说,假如他献不出妙计,我就削去他双足,以代替死罪,这还是因为他总算已献过一计,立下功劳。若想免去削足之刑,就须得再献一计才行。”
    薛飞光再次泛起对南奸商公直感激之心,因为她已亲眼瞧见商公直献计的成效了。要知那辛黑姑原本对薛飞光怀恨极深,决不是这短短的十来日痛苦便可以使她仇恨冰释。故此商公直以超世之聪,献上连环之计,而这第二计便可以使得辛黑姑感到完全消气释恨,因而不致于做出伤害她身体之事。
    只听辛黑姑又道:“这第二计是由我设法,把你嫁与裴淳为妻。”
    薛飞光讶道:“什么?”表面上虽然装出不胜惊愕之状,其实内心差点儿忍抑不住欢欣雀跃之情了。
    辛黑姑道:“你是聪明之人,当然晓得这件事不会十分愉快。原因就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薛飞光道:“哪两件事?”
    辛黑姑道:“第一件事,你必须一直跟在他身旁,不得离开,除非是他死了或者你死了,才可以分开。”
    薛飞光担心地皱起眉头,道:“第二件?”
    辛黑姑道:“第二件事,你得答应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给他出主意,这自然包括任何极微小的暗示都不可以。”
    薛飞光眉宇间忧色更重,沉吟了片刻,才道:“你相信裴淳可能会遭遇到杀身之祸,因此设法让我眼见着他投入危机之中,而又不能加以阻止是不是?”
    辛黑姑反问道:“这样你可感到痛苦?”
    薛飞光道:“恐怕是世间最大的痛苦了。”
    辛黑姑欣然道:“那就行啦!我正是要你遍尝世间莫大的痛苦。假使你熬得这段时间,我以后永远不找你们夫妻的麻烦。但你如若有违誓约,将来你生了儿女之后,我有法子当你们夫妇面前把孩子慢慢地弄死。”
    薛飞光听到这话,又见她眼中射出凶光,顿时想像出那可怖的景象,不由得打个寒噤。
    辛黑姑又说道:“但你还须想出个保证你一定履行誓约的办法,我才能安心放你去见裴淳……”她转眼望一望天色,又道:“现在己过了四更,不久曙色将临。假如你在曙色降临前,想得出保证之法,你便可以得偿素愿,立刻见到裴淳。如若延误,那就一切作罢。你依然是黄达名份上的妻子,永远无法与他见面。”她冷酷地笑一声,又道:“因为他在曙光出现之后,不久就会远离此地了。”
    薛飞光心灵大震,俯首寻思。辛黑姑也不打扰她,独自躺向榻上,略作休息。
    房内烛光渐暗,但谁也不加理会。薛飞光想道:“她这一着,一定不在商公直献计之中,唉!她也是个智谋百出之人,才想得出这么一招,使我多受一些痛苦。”
    正在忖想之际,辛黑姑突然问道:“想出了法子没有?”
    薛飞光摇摇头,心中却大为吃惊,暗忖:“她分明有点动摇,不想我嫁给裴淳,是以忍不住出声打扰我的思路,我必须尽快想出办法,使她反悔不及。”当下定神而想,计如潮涌,眨眼间已有了主意,道:“辛姐姐,我没有法子提出保证。”
    辛黑姑道:“那么你只好一辈子姓黄啦!”
    薛飞光苦笑道:“若然他一定会陷入杀身的危机之中,我情愿不要亲眼见到,而又不能出言助他。”这话倒是衷心之言。
    辛黑姑冷冷道:“虽然实情如此,但你还是希望他不会碰上这等凶危之局对不对?哼!
    这一回是家母亲自主持,莫说是裴淳,纵是他师父出山也难解危局。”
    薛飞光道:“小妹实在提不出保证,若然姐姐一定要提出保证,那就只有向裴淳下手。”
    辛黑姑想了想,道:“这话有理,裴淳乃是极有信用之人,若然得他保证,还可相信。”
    她跳下床,道:“你换上平时穿着的衣服,我们出去一趟。”
    此时正与淳于靖对饮的裴淳方自借酒忘忧,大杯大杯地往肚子里灌。淳于靖忽然伸手阻止他再喝,微笑道:“贤弟再喝的话,不但伤及身体,还怕会误了大事。”
    裴淳讶道:“原来待会还有事做,大哥何不早说?”当即推开银盏,态度甚是豪放。
    淳于靖点头道:“贤弟外表虽是恭谨沉实之士,其实热情豪放,只是不轻易表露而已。”
    裴淳忙道:“大哥好说了,小弟庸碌无能,未及大哥万一。”
    淳于靖道:“咱们情逾手足,何须如此客气?愚兄倒是很想知道你情场遭变之后,是否从此就万念俱灰,不把有用之身为世间出力?”
    裴淳沉吟一下,才道:“小弟确实已有万念俱灰之感,不过在武林形势未定,家师叔尚未安居以前,小弟焉能不管世事?”
    淳于靖道:“这就好了……”抬头望一望天色,又道:“快啦!等到破晓之时,你想大哭大笑都可以了。”
    裴淳答应过不可多问,只好默然不语。他已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薛飞光。
    然而淳于靖这一提起,顿时思潮纷至沓来,难以遏抑。
    淳于靖沉重地叹息一声,道:“贤弟若是想起了薛飞光姑娘,那就想吧,不必苦苦克制。”
    裴淳听了这话,虎目中登时洒下热泪,频频长叹。
    淳于靖本来有许多事要告诉裴淳,但在这等情势之下,只好暂时缄默。他如此对待裴淳,乃是因为他得到辛黑姑的通知,知道了辛黑姑伪装黄达的内幕。而且辛黑姑还说明今日黎明以前有个确实的答复,裴、薛二人能不能结合,届时可以决定。她又不许淳于靖让裴淳知道,意思是要裴淳仍然痛苦一夜。因此淳于靖才想出这等办法,使裴淳这一夜暂时不去想薛飞光,等捱过这一夜,前途凶吉便可决定了。
    忽然人影连闪,灯烛摇摇,厅中多出两个美貌少女。裴淳抬头一望,见是辛、薛二女,不由得大为讶异。
    辛黑姑冷笑一声,道:“飞光,你坐在这一边。”那个位置与裴淳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即。二女落座之后,辛黑姑又道:“裴淳,假如薛飞光嫁给你的话,你要不要?”
    裴淳苦笑一下,道:“辛姑娘最好别取笑了,飞光师妹名份已定。”
    辛黑姑道:“这样说来,假如她仍然处子待嫁之身,你便不会推辞这头亲事了?这很好,我先透露一个秘密,那就是她其实没有出嫁。那黄达早在她出嫁以前的一个月左右死了,是我假扮为黄达,大大地捉弄了你们一次。”
    裴淳听得呆了,转眼向淳于靖望去,问道:“大哥,她这话可是真的?”及见淳于靖点点头,这才信了,目光又向薛飞光望去。两人四目交投,都流露出无尽缠绵宽慰之意。
    辛黑姑道:“喂!等一会再眉目传情吧!现在还未到时间。须知我若不出面洗刷而又不向薛姑姑说情的话,薛飞光一辈子都还是黄达名份上的妻子,你们断不敢不顾天下人的指责耻笑而结合。但只要做到我提出的两件事,你们可在数日之内成为正正式式的夫妇。”当下说出要薛飞光跟着裴淳以及不得出计策划这两件事,要裴淳提出保证。
    裴淳听得傻了,想道:“飞光若是嫁给我,日夕跟在我身边,一旦发觉我已一步步陷入危机之中,她如何忍得住不说?若是定要她忍住,对她岂不是极残酷的刑罚?”他霎时已体会出薛飞光当其时的痛苦,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淳于靖终是一帮之主,才略过人。此时略一权衡大局,便分出事情的缓急轻重。当下说道:“贤弟不必多想了,试想辛姑娘是何等人物?既然开口,定然早就算定了你非答应不可,因此你只须寻思如何保证之法就是了。”
    辛黑姑被他一捧,秀丽的面上泛起笑容,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她道:“这话甚是,我已没有工夫耽搁了,快快办妥这一宗事情,我就得离开此地。”
    淳于靖道:“让他想一想吧,他不是心思灵敏的人,只不知辛姑娘此去是否与朴兄会合,何时举行婚礼?”
    辛黑姑定晴望住他,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情绪。原来她忽然发觉这个威仪端重的帮主,在她心中的地位竟与朴日升相等。因此她无端端想到假如淳于靖现下要求她下嫁与他,便如何答复?
    淳于靖见她好一会都不回答,当下又道:“辛姑娘与朴兄当真是天生佳偶,称得上珠联璧合。倘若朴兄不是元廷重镇的话,鄙人倒是很愿意奉扰这一杯喜酒。”
    辛黑姑心中一震,忖道:“他分明隐隐暗示我说朴日升帮助元廷,所以他们这些江湖豪侠高手,都将变成我们的仇敌。”
    念头一转,忽又感到忿然,忖道:“我本来就打算控制天下武林,他们早就是我的对头了,现在再加上朴日升的关系,当然更感到不能相容。”
    那聪明无比的薛飞光,见了她面上表情阴晴不定,登时猜出八九分意思,突然心头一动,忖道:“她如若不是对淳于靖很有意思,心情就不会如此激烈变化,设若有法子使她当真爱上了淳于靖,则武林中许多大祸或可消弭于无形。如若此计不行,亦须设法争取她的同情,利用她的力量去使朴日升不管元廷之事。此计若行得通,天下苍生可以减去无数祸劫,而元廷的气运将因而大受打击无疑。”
    她大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向辛黑姑道:“我想跟淳于靖大哥私下说几句话。”
    辛黑姑为了表示她的大方,挥手道:“你尽管去做。”
    薛飞光把淳于靖拉到书房内,口中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纤手取起毛笔,蘸饱浓墨,在素笺上写道:“大哥以天下为重,抑或是以个人为重?”
    淳于靖泛起讶色,伸出食指按在“天下”二字之上,表示以天下为重。
    薛飞光又写道:“既是如此,大哥便须舍弃个人荣辱自尊,专心去做一事。”
    淳于靖点点头,薛飞光聪慧无双,竟能在同时之间分心做两件事,一是她口中说着一些闲话,一是她挥笔写出她的办法。
    她下笔写道:“大哥务须竭尽所能,使辛姐姐对你生出情感。若然她肯嫁给你,武林大势便定,我们立即少去无数大祸大劫。如若不能使她下嫁与你,亦须使她碍于情面,答允使朴日升脱离元廷。”
    淳于靖一世英雄,几曾考虑到这等儿女之事?更别说利用情感以成就事业了,他本想一口拒绝,可是薛飞光一开头就拿“天下重任”的大帽子压得他无法反抗。
    他那饱满的天庭上泛现出汗水的光芒,显然内心争斗得十分剧烈。
    薛飞光一声不响,凝眸望着这个当世一流高手,芳心中也生出怜悯之情。不过她坚信自己的策略没有错过,假如略为牺牲了他一点自尊,却换得武林中的太平,自然大是值得。
    淳于靖缓缓伸出右手,取过毛笔,写道:“我应如何做法,请你指示。”
    薛飞光自然明白像他这样的一个大丈夫,平生不曾涉想过男女间之事,当真不懂得如何去获取一个女孩子的芳心。是以他在困惑之余,才迫不得已向她求教。
    她忖想一下,写道:“最重要的是不可放弃你的英雄气概,你若是对她特别关心,她断无不觉之理。”写完便把这张素笺撕毁,跟他说了一些闲话,相偕回到大厅。
    他们怡好听到裴淳向辛黑姑说出保证的办法。裴淳道:“在下先征得飞光的同意之后,将以性命保证她履行誓约,假如她有违约的话,在下便立即自杀。你瞧这法子可使得?”这法子完全是以他的信誉作保,因为辛黑姑如若信不过他,那就全然没得谈了。
    辛黑姑笑道:“妙得紧,飞光你同意不同意?”
    薛飞光想道:“我只要能还我清白之后,再做裴淳的妻子,哪怕只是一夜夫妻,死也甘心。”当下连连点头。
    于是裴淳当面再行说出保证之言,辛黑姑大为满意,径去替薛飞光向薛三姑疏通,并且以她预备好的方法,改正薛飞光乃是黄达妻子的事实。
    淳于靖算是长辈,出头为裴淳办理许多事情,婚期预定在十日后举行,邀请的都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和宇外五雄和三贤七子其中数位。
    此外,由于辛黑姑亦参加之故,九州笑星褚扬率了杨岚参加,而一向跟随辛黑姑的慕容赤、路七等人自然也有一份。
    在这十日之中,薛三姑声明过不理闲事,一切由辛黑姑代办。故此淳于靖与辛黑姑几乎整天都在一起。淳于靖处处表现出对她温柔体贴和关心,使得辛黑姑芳心摇摇,每日一起床就找淳于靖。
    薛飞光虽是知道日后的难关痛苦不堪忍受,但她在事先布下淳于靖这一着高明无比的棋子,若然收到宏效,则裴淳危难或可化解,这一来她也就无须尝受痛苦了。
    她一方面担心这十日过得太慢,以致她的婚事发生变卦。但一方面又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以便淳于靖多些机会改变辛黑姑的芳心。
    在淳于靖而言,他已是竭尽所能,他本是守信不渝的英豪,既是决定放弃个人荣霉得失以追求辛黑姑,那真是全力以赴,毫无虚伪。
    几日下来,他也当真爱上了这个曾经搅得天下骚然的巾帼奇人,变成真心体贴关怀,处处流露出真情挚意。
    到了裴、薛二人举行婚礼的那一日,淳于靖已接到部属飞鸽传书,附上潜山云坡大师的手谕,表示赞成这头亲事。
    裴淳得到师父法谕,心中大是欢畅。
    这一夜大排筵席,与飞光交拜天地,正式成为夫妇。
    翌日,辛黑姑约了淳于靖郊游,他们在一处景色幽美之处停下来观赏,两人表现得十分亲密。
    淳于靖见她果然对自己有情,当即谈到婚嫁之事。辛黑姑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但这刻却不禁也含羞答答,垂着眼皮答应嫁给他。
    两人暗订盟誓,有青山绿水作证。而在城中一间房子内,褚扬也恰巧向杨岚谈及她的终身大事。他问她是否愿嫁给闵淳?
    杨岚想道:“只怕师父不答应。”
    褚扬道:“你顾虑到郭师弟么?”
    她点点头,满面愁容。褚扬道:“闵淳托他们老大普奇出面提亲,为兄初步已答应了,现在师妹既是芳心己许,那就只剩下师父、师母这一关啦!待为兄去向裴夫人求教,必可如愿元疑。”
    这九州笑星褚扬带着一阵笑声,穿街越巷走到裴宅,但见灯彩等物尚在,一片喜庆之象。
    他刚刚要举手拍门,忽然感到有人奔到背后,身法极是迅快。
    他立即转身望去,但见来人身穿儒服,举止潇洒。腰间插着一支金笛,俊秀的面貌上露出憔悴。
    此人正是金笛书生彭逸,他突然在此间出现,倒使得褚扬吃了一惊,暗忖这彭逸乃是爱慕薛飞光之人,今日到此,不知有何图谋?
    这彭逸虽然早已叛离朴日升和辛黑姑,曾经极力帮助裴淳他们,可是天下之事原无定准。
    他若然还自认是裴淳的朋友,何以举动间有点闪缩之态?
    这些念头在褚扬心中,只不过是刹那时间就掠过了,他抱拳行礼,道:“久违啦!彭兄这是从何处来的?”
    金笛书生彭逸回了一礼,缓缓道:“兄弟今日见到褚兄,竟泛起恍同隔世之感,唉!”
    褚扬笑声渐弱,心头也涌起无限感触。他也是大有心事的人,只不过他年纪较大,又曾经踏遍天下,所以能够隐藏起自己的感情,轻易不会流露。然而此刻他那低弱的笑声中,竟含蕴得有无限寂寞惆怅之意。
    彭逸又道:“兄弟正愁找不到褚兄,不缘在此处碰上,当真凑巧得很。”
    褚扬精神一振,道:“彭兄找我有什么贵干?”
    彭逸点点头,道:“有一件事,非褚兄帮忙不可。”他苦笑一声,又道:“褚兄不必疑惑,此举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除了兄弟在外。”
    褚扬更为疑惑,但看他的意思似是还未到说出来的时候,心念一转,道:“彭兄的话不易猜测,只不知你是不是想进去与裴淳兄伉俪见面?”他暗想这个疑团若是落在薛飞光手中,定能参详得透,所以有此一说。
    彭逸向大门望上一眼,叹一口气,道:“当然要见见他们,不过还是等褚兄帮过兄弟之后,才去见他们的好。”他伸手拉住褚扬,向对面的围墙走去,到了切近,一跃而过。褚扬放眼一望,但见围墙这一边,乃是一座极宽大幽雅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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