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五十四章师徒情深
    彭逸竟熟悉此地的道路,一径带他走到一座亭子里,但见四下被假山流水及扶疏的花木围绕,甚觉清幽。他又叹息一声道:“兄弟在此处已度过一宵,这一夜当真比一年还长。”
    褚扬很明白他说的就是昨夜,因为昨夜是薛、裴二人的洞房花烛夜,所以在他这个情场失意之人而言,这一夜当然十分难熬。他寻思了一下,便道:“兄弟虽是明白彭兄的心情,却不知与帮忙之事有何关联?”
    彭逸道:“兄弟本来有法子阻止薛姑娘嫁给裴兄,但我却没有任何行动,只在这座亭子之内躺了一日一夜。正因此故,我才须得褚兄帮忙。”
    褚扬听了更加不解,勉强笑道:“彭兄如此成全他们,这牺牲不可谓不大了。只不知你有何法可以阻止这件喜事?”
    彭逸沉重地道:“兄弟乃是奉了辛仙子之命赶来。辛仙子一方面严命辛姑娘尽力破坏此事,另一方面又以李星桥老前辈的性命威胁裴兄,迫他延搁婚期。”
    褚扬大吃一惊,道:“原来如此,若是你在婚礼之前发动,这两重阻止果然可以使他们不能结合。”
    彭逸说道:“以辛仙子的计算,兄弟无论如何耽搁法都能在婚期前赶到,但兄弟想过又想,总觉得不能拆散他们这一段姻缘,所以终也大胆违令。”
    褚扬道:“然则彭兄回去如何交待呢?”
    彭逸又道:“兄弟自思唯有一个法子可以推卸责任,那就是兄弟跌断了一只脚,无法赶路。”
    褚扬大吃一惊,道:“你要我打断你一条腿么?”
    彭逸道:“正是如此,只不知褚兄肯不肯帮这个忙?兄弟虽是能够自行击折腿骨,但自己下手的话,恐怕瞒不过辛仙子之眼。”
    褚扬激起无限怜悯,叹一口气,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既然暗恋薛姑娘,何不依令拆散他们,如此你还有机会。”
    彭逸道:“兄弟也曾想过千万遍,但总敌不过一件事,那就是我深知薛姑娘心中爱的是裴兄,而我爱的是她。我既然爱她,自当使她美梦实现,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褚兄你说对也不对?”
    褚扬惘然道:“你做得对,不过却苦了牺牲之人。唉!像彭兄可当得上是善于用情的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彭逸腿上,心叙他要腿骨折断得有如跌断的一般可说是找对人了。我只须使出一种手法就可以办到。
    彭逸说道:“请褚兄下手吧,若是此举瞒不过辛仙子,兄弟损失的不止是一条腿,恐怕连命也得赔掉。”
    褚扬颔首道:“这话说得不错,但还须准备一些夹板绷带之类的用物,并且须得煮点药物敷贴。否则你这条腿说不定真保不住。”
    彭逸道:“一切都准备好啦!”说时,走到亭外一处树丛中,取了许多物事进来,正是夹板等物。他又道:“但兄弟自思若是要保存一命,只有在接骨捆缚夹板之时,把断骨之处错开一点,虽然终身变成跛子,但此举定可瞒过辛仙子无疑。”
    褚扬不能不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此举未免对他太残醅了。心想裴、薛夫妇在欢乐之余,可曾知道有人为他们作如此重大的牺牲?
    彭逸的举止甚为潇洒,因此褚扬更感到触目惊心,忖道:“如此潇洒风流的人物,往后跛了一腿,这等痛苦恐怕比杀死他还甚呢!”
    不久,一切停当,彭逸道:“有劳褚兄下手。”
    褚扬伸手从他膝盖摸起,摸到一处,道:“咱们都没带止痛之药,倘若彭兄乃是普通之人也还罢了,只须一阵剧疼就可以昏过去。但彭兄武功高强,决计不会昏倒,这样在包扎之时,定然疼痛难当。”
    彭逸微微一笑,道:“兄弟倒要瞧瞧肉体之痛,会不会比心中之痛厉害些?”这话说得血泪斑斑,令人不忍多想。
    褚扬道:“我看还是先使用点穴手法为是。”说时,伸手一点,彭逸顿时失去知觉。
    褚扬把彭逸身躯放在地上,胖胖的面上不由得沁出汗珠。他又找到那一处地方,当即提聚功力,举起手掌。但他这一掌竟迟迟不曾砍落,并非他没有把握而不敢下手,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陡地停住。紧接着他迅快离开此亭,匆匆越过围墙,奔到裴宅大门。
    他敲动门环,一个仆人出来开门,认得褚扬乃是在喜事中帮过忙的人,便很快的进去向裴淳报告。裴、薛两口子一同出来,薛飞光今日已作少妇打扮,可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和两个酒涡,使人仍然感到她还是个顽皮的少女。
    她的动作力求端庄稳重,但褚扬笑声一起,她也就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活泼。道:“褚大哥此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之事,快说来听听。是不是令师妹有了麻烦?”
    褚扬道:“不错,但还有一件事却是你想不到的。”
    薛飞光颊上酒涡稍敛即现,笑道:“不错,我倒没想到连辛姐姐也发生了麻烦。”
    褚扬道:“事情虽是与她有点关系,但发生麻烦的人不是她,而是金笛书生彭逸兄。”
    薛飞光沉吟道:“若是如此,她的麻烦还在后头,只不过你现下尚未知道而已。现在请褚大哥说出彭兄之事吧!”
    褚扬把彭逸如何担当起违令的责任之事说出,最后道:“我下手之际,突然考虑到你也许有法子使他保全那条腿,所以迅即赶来。”
    裴淳大惊道:“原来如此,咱们可把彭兄连累惨啦!”
    薛飞光道:“他如此维护我们,此恩深重,我一定得想个法子替他卸责。其实他这条苦肉计亦非万全之策呢!”
    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最后点头道:“唯有如此才行得通,但此举却不免打扰他老人家。”
    裴淳又吃一惊,道:“谁?可是我师父?”
    薛飞光点点头,道:“天下间只有赵伯伯不怕辛仙子,亦只有他有这等力量可以随意扣下彭兄。所以我们只好求他老人家替彭兄消灾消难。”
    褚扬大喜道:“不错,赵老前辈果真有这等力量,况且他老人家一旦出山的话,以及许多风波都可望平息。”他终是阅历丰富之士,一听薛飞光之计,便知道她想借这桩事把赵云坡弄出潜山。
    裴淳想到那彭逸为了自己夫妇而担起如此巨大的风险,恩深义重,那是非得替他着想不可。然而打扰师父清修,亦是于心十分不安之事。所以顿时愁眉不展,很希望薛飞光想出别的一条计策。
    但薛飞光为了天下大势打算,为了个人打算,若是能够把赵云坡弄出山,则或可顺利解决一切,包括将来裴淳的风险在内。而她为誓约所限,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再也不能对将来裴淳发生之事筹谋。所以她坚持定要这样做法,不肯改变。
    说到闵、杨二人婚事,薛飞光又晓得此是暗中保全宇外五雄不让他们受到辛无痕加害的好机会。只因杨岚的师父“生离死别管如烟”与辛无痕以姊妹相称,因此他们成亲之后,自然会得到管二娘的庇护。
    她向褚扬分析出这头婚事若说有一点阻力的话,便是来自他师父姜密,而姜密此人脾性固执,只须想出言词说动了他,那时郭隐农如何哀求也不中用。于是教了褚扬一套说词,要他立即去见姜密,定可预卜这头婚姻成功。
    褚扬深信不疑,自去把彭逸抱入宅内一间上房,行动极为小心隐秘。这是薛飞光考虑到这宗事如若被辛无痕之人发觉,彭逸便十分危险了。
    他们在上房会齐,褚扬这才出手解开彭逸的穴道。彭逸眼见裴、薛二人双双出现在眼前,一片痴情顿时消散了大半,远不似未见面前那么痛苦。要知情感之物奇妙无比,在幻觉中往往歪曲了真相,须得面对事实之后,方能澄清。
    薛飞光把她的计策说出,彭逸欣然同意。因为一则他甚愿见识名震天下多年的一代宗师赵云坡。二则辛无痕究竟不比寻常对手,若然一旦被她看穿了破绽,那时只怕求死都难,而且对她决计无法抵抗。所以有赵云坡做靠山,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计议已定,褚扬辞去。金笛书生彭逸又向裴薛夫妇说出一件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他还奉令告诉辛黑姑说,辛仙子已选定朴日升为婿,着她即赴金陵,不得有违。辛无痕这个命令,无异宣判淳于靖和辛黑姑两人的爱情从此结束。
    这件事纵是智计如海的薛飞光也毫无办法,晓得无可挽回。她不由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迫淳于靖进攻辛黑姑,以致使他陷入痛苦深渊。
    裴淳完全张惶失揩起来,这一连串的变化都不是他能够出力解决得,所以他既感茫然而又苦恼不堪。
    薛飞光定一定神,把各事通盘想了一遍,便教彭逸化装前赴潜山,好在相隔不远,只有二百余里路程,若是行踪掩蔽得宜,大概不会发生意外。他到了潜山之后,就在镇上等候,待裴、薛二人赶到,一同上山谒见赵云坡。
    其次,关于辛黑姑的婚事,暂时只好放下不管。希望辛黑姑当真深爱上淳于靖而向辛无痕求情之下,或可改变了辛无痕的主意。
    金笛书生彭逸便化装上路去了。这裴、薛二人应酬了一天,翌日方动程上路。他们此刻的理由甚是冠冕堂皇,是以不须另找借口。
    他们乘搭一辆轻便马车上路,车把式是穷家帮中挑选出来的精悍好手,姓张名远。这是薛飞光为了提防万一须要与淳于靖等人联络,有这个人便可以利用穷家帮的信鸽网传递了。
    第三日早晨,马车驶到潜山。他们在镇中会着彭逸,便一同向山上走去。四个人翻山越岭,走到隐龙谷口,已望见那座古庙。
    裴淳纵目四望,但见景色依旧。可是自己这次返山,却已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并且娶了妻室,一同回来谒见师父。这等巨大剧烈的变化,在以前那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他当下告诉薛飞光说这座宽阔的隐龙谷中,那几块田地是由他独力一手开垦出来的,那一些果树是他种植的。
    彭逸听了这些话,心中暗感惭愧。因为他这一生之中,从未做过生产之事,而这裴淳许多年来便一直自食其力,一切都问心无愧。此是远远不及裴淳之处。
    那座古庙只有前后两间,占地不大。他们走到门口,彭逸便已感到奇怪,因为他嗅不到香烛气味。目光从敞开的门口望入去,但见这前面一间室内放置许多犁锄等农具,靠两首墙边放有一张木榻。
    裴淳道:“我就在那木榻上睡了十几年啦!”说时,独自跨入屋内,叫道:“师父……
    师父!”
    一阵清越的语声从里面的一间屋子传出来,道:“淳儿可把媳妇带入来见我。”这阵话声自然是由赵云坡所发,他这么一说,彭逸和张远当然不敢擅人。
    薛飞光奔入去,她一见到裴淳那种又欢喜又尊敬的神情,自家也就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随他走入内一间屋子,但见这一间屋子干净雅洁得多,墙上的木架放满了佛门经典,当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佛像,屋内虽然没有什么布置装饰,却自然而然的有一种淡雅之致。
    一个清癯老僧坐在靠窗边的榻上,两道霜白剑眉斜飞入鬓,教人一望而知他当年定是风度翩翩英俊挺拔之士。
    小夫妻俩跪倒榻前行礼,云坡大师微微而笑。等他们礼毕,吩咐薛飞光坐在榻侧的椅上。
    向她端祥了好一会,满意地连连颔首。裴淳满怀欢慰地瞧着师父,他得见师父身体清健如昔,便已十分满足。
    云坡大师道:“淳儿你这次出山,没有几个月工夫,就闯出声名,又娶了一个好媳妇回来,这等成就,为师自问远远比不上你呢!”
    裴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在他印象中,师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等风趣的话。
    云坡大师问起他下山之后的经过,裴淳早已有备,一一扼要禀告。最后说到彭逸之事,云坡大师顿时皱起霜眉,裴淳这一番禀告已耗去了一个半时辰之久,若非早就准备,只怕说一天也说不完。
    薛飞光已发觉情形不妙,敢情这位武林宗师当真决意退出是非圈外,大有任何事都不管的姿态。她大眼睛一转,轻轻咳了一声,道:“请赵伯伯恕侄女插嘴之罪。”
    赵云坡霜眉一舒,道:“你已是老衲的女儿一般,有什么话尽管说,在家中用不着太过拘礼。”这话虽是说得慈霭之至,可是他的应严气度,却令人怎样也不敢稍起放肆之心。
    薛飞光道谢过,这才说道:“其实彭逸兄之事还容易解决,不是一定得劳烦打扰师父不可。”她立刻改变称呼,跟着裴淳喊他师父,云坡大师静静地倾听,并不接腔插嘴。薛飞光停歇了一下,在这刹那间她已考虑了许多问题,这才继续说道:“最令人担心的是李伯伯的安危,他已被辛仙子请走,辛仙子也曾道过要利用李伯伯迫你老人家下山。所以,师父除非决意不管李伯伯的事,不然便须未雨绸缪,早筹应付之法。”
    云坡大师默然想了一会,才道:“虽是你李师叔之事,为师也不出头去管,随便辛无痕姑娘瞧着办就是了。人生既然有限,星桥二弟已经是七十余岁的人,纵使遭遇不测,也不能说是夭折,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裴淳大吃一惊,叫道:“师父,你老可不能不管李师叔的事。”
    薛飞光接口道:“师父这话虽是很有道理,可是……”她这刻不由得沉吟起来,只因她故意提起李星桥之事,本以为赵云坡一听就不能不管。若然如此,则多管件彭逸之事,也就变成顺理成章,因此她才会立刻提及李星桥的危机。哪知道赵云坡的答复,大出她意表之外,她猝不及防之下,险险找不出理由可说。
    云坡大师静默如常,等她说下去。他目光转到裴淳面上,陡然心灵大震。原来裴淳流露出极为凄惨之色,好像已亲眼见到辛无痕杀死李星桥一般。他这等至情至性的流露,比千言万语都有力得多,云坡大师不禁考虑到自己如若当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薛飞光已道:“师父的道理不是不对,但假如我们这些晚辈得知李伯伯遇害的话,我们岂能忍辱不理?自然是豁出性命为他老人家复仇,到其时师父……”
    裴淳忽然举手阻止她说下去,柔声道:“我空自受师父教养之恩,但有事之时,不但不能替师父分劳,还要使他老人家舍弃了清修,这如何说得过去?你不要再说了,否则师父一定心中难过不安。”
    薛飞光心中喝声采,忖道:“他这话比我说出一千个理由都有用,这便是古今圣贤豪杰都勘不破的‘情关’了。且看师父过得过不得?”
    云坡大师微笑道:“淳儿不必作此想法,为师倒是有个折衷之法可行。”
    裴、薛俩人都不敢则声,但听云坡大师又道:“关于彭逸施主这件事,老衲不能不管,就让他暂时在此地住下,至于你李师叔之事,以后再商量吧!”
    朴日升那一日被辛无痕带走,直向东南方奔去,才走了二十余里,数人拥出来会合,却是申甫、吴同、司徒妙善、遁天子等四人。众人默默跟着辛无痕的背影奔去,黄昏之际,他们已不停地走了一个下午,但见一座青山遥阻去路。
    辛无痕向朴日升道:“你在头前带路。”
    朴日升越众而前,进入山中,不久已到达山腰,但见一处悬崖上有一间石屋。人人都晓得此地便是“仙露岭”,在那石屋隐居的自然是朴日升的师父“假弥勒”简十全。他们听辛无痕亲口说过与简十全有过隙嫌之事,而那简十全却是老一辈的高手,现下年纪已达九旬以上,比辛无痕出道早上三十余年,环顾当今武林,也只有穷家三皓与他辈分相等。假使他的筋骨尚健的话,内功之精深高妙,自然不在话下。因此辛无痕今日这一仗,嬴得嬴不得简十全,大是疑问,是以人人心中暗自紧张。
    辛无痕道:“日升你先进去说一声,就说我特地来此访他。”
    朴日升迅快奔去,到了屋前,先轻扣两下,又重扣三下,屋内传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群山传来回声,响亮得惊人已极。朴日升推门而入,但见一人坐在太师椅上,身体相当肥胖,光秃秃的头上泛出一片亮光,面庞圆胖,、慈眉善圉,鼻大口阔,面上总是一派笑容,肥大的肚皮从敞开的衣服中突露,果然跟寺庙中塑刻的弥勒佛极为相肖。
    然而这位佛爷也似的人,却是昔年凶名极盛的煞星,杀人无数,因此才会得到这个外号。
    朴日升叩见过之后,惊讶地道:“师父,您老敢是忘了这个危险暗号?辛仙子等人已经到达啦!”
    假弥勒简十全笑道:“我正等候她送上门来的这一天。我告诉你吧,她辛家独门一脉相传的武功虽是高强,尤其是她已有了五十载修为火侯的人,更加厉害不过。你虽是天生根骨秉赋俱异于常人,但目下还远远比不上她。不过为师可又不同,我有本事教她陪我一同前赴黄泉,你信也不信?”
    朴日升失声道:“师父万万不可。”
    简十全慈眉一皱,道:“难道为师还活得不够么?有她陪陪我也很不错了,出去请她进来吧!”
    朴日升一面起身,一面迅快把同来四人名字说出,特别对遁天子的情形加以解释过,因为遁天子得到“毒蛇信”而跻身高手之林的事,他师父丝毫不知。他说得简短扼要,听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接着便转身出去请辛无痕进来。
    辛无痕独自和朴日升入屋,简十全哈哈一笑,合十道:“辛姑娘可好?为何要遮盖你面孔?”他往昔行走江湖时,总是假扮僧人,故此合十行礼。
    辛无痕缓缓取下面纱,顿时出现一张秀丽的面庞,衬上她窈窕的身材,怎样看也只像是个三十左右的美人,哪敢相信她竟是六旬以上的人?她淡淡一笑,道:“寒家的内功有驻颜之术,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会老得不敢见人不成?”
    简十全道:“这倒是我说错话了,只不知你几时离山复出?又怎会跟小徒走在一处?”
    辛无痕俏眼一瞪,道:“我可没有看上你的徒弟,别在心中胡思乱猜。”
    简十全呵呵而笑,道:“你太多心了。”
    辛无痕道:“哼!哼!你这人满脑龌龊念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么?”
    简十全年逾九旬,面皮何等之厚,闻言毫不动容,只嘻嘻而笑,反而朴日升感到忿怒起来。
    辛无痕又道:“不是我故意当你徒弟面前揭你的短处,而你这人确实是这种不要脸的人,昔年死皮赖脸地缠我母亲,后来又花言巧语地哄骗我,幸而我们母女都没上当。”
    简十全依然堆笑如故,道:“得啦!几十年前的旧事,还提它作什?”朴日升一听敢情真有此事,无怪辛无痕如此不客气了,当下只好息怒。
    辛无痕又道:“我此来是因为你这个徒弟太不成材?所以找你的晦气来啦!”
    简十全面色一沉,笑容全消,怒道:“什么?你说我已老朽无用也还说得过去,但你却敢说我这徒弟不成材?”
    辛无痕笑一笑,风韵不减当年,依然十分艳丽动人。她道:“别恼火,可见得你实在老了,竟变得如此护短起来。”
    简十全一愣,叹一口气,道:“不错,我已老朽啦,但你却不会被时间击败?”
    辛无痕淡淡道:“总有一天会败在时间老人之手,但我仍会早一步逃避他的。闲话表过,仍然回到正题上。我说你的徒弟不成材那是有原因的,你爱听就说,不爱听就拉倒。”
    简十全道:“你说、你说。”
    辛无痕瞟了朴日升一眼,但见他英俊雅逸而又自具威仪,当真是个一表人才,暗想有这末一个女婿可真不坏,心中暗暗欢喜,但语气却十分冷漠,道:“他将要对付赵云坡,你以为他够不够资格?”
    假弥勒简十全双眉一皱,道:“赵云坡?只怕你和我还未够资格。”
    辛无痕笑道:“好吧!你居然忍得住这口气,承认斗不过赵云坡,我便不必再说了。”
    简十全尴尬地笑一下,道:“时机若到,我自会找上他决一死战。”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切不可命日升去碰他。”
    朴日升陡然豪气上涌,朗声叫道:“师父,弟子的性命不算一回事,岂值得师父曲予维护,不惜屈辱于人?”
    辛无痕面色变得十分严厉,向他望去,冷冷道:“你说哪一个屈辱你师父?哼!哼!别忘了我是你的丈母娘。”
    简十全讶道:“你是日升的丈母娘?”
    辛无痕道:“不错,正因如此,我才有资格责备你教出如此不成材的徒弟。”她既然以丈母娘自居,在礼数上朴日升只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了。何况她这话之中大有文章,好像想设法激怒简十全一般,但为何要激怒他呢?这便是朴日升暗暗观察的一点。
    简十全道:“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话,日升他天赋奇才,雄略过人,武功成就比起我昔年只高不低,我已是尽了心力,一直感到十分得意。”他歇了一下,又道:“我几十年不踏入江湖一步,但为了他的事,我亲自去找吴同和司徒妙善,重托他们代为安排一切,使日升学得到许多家派的神功秘艺,其造就已达一派高手的地步,你还要他怎样?”
    辛无痕冷冷道:“他还赢不得赵云坡教出来的一个愣小子,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简十全如被人朝心窝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呆了,朴日升心中不忍,朗声道:“弟子若是与那裴淳决一死战,最不济亦能同归于尽。”
    辛无痕摇摇头,道:“不行,定须赢得他才算数。”
    简十全咬牙切齿地沉思着,一看而知他也不能同意朴日升的“同归于尽”的话,过了一阵,他才喃喃道:“赵云坡真是绝代之才,当世宗师,唯有他,方能调教出不弱于日升的传人。”
    辛无痕道:“这才是公平之论,目下当世年青一辈的一流高手竟出了不少,如穷家帮帮主淳于靖,北恶慕容赤,路七甚至辛黑姑等等,但他们都终须略逊日升少许,只有裴淳这浑头浑脑的家伙,可以跟日升抗手雌雄。”
    简十全叹口气,道:“我费了不少心力,使日升步步踏上武林顶尖的位子,我本想让赵云坡大大惊讶一下,教他晓得我的厉害,谁知他也调教出这末一个人来。”
    辛无痕道:“简老你长吁短叹亦不中用,还须想出办法才行!”她略略一顿,又道: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简十全道:“只要能使日升击得败赵云坡的传人,我一切都同意。”
    辛无痕点点头,道:“那就行啦!我的计策是请你拨出几个月的时间,帮助日升再练功夫,我还有许多事情忙着要办,到最后关头,我自会来帮助你一臂之力。”
    简十全皱眉道:“这倒是一个大大难题。”
    辛无痕道:“什么难题?”
    简十全道:“你有事离开了,教他找谁做对手呢?”
    辛无痕道:“我非即迅去办些要紧之事不可,否则就不能把裴淳弄来送死。不过你的难题我已替你解决了,外面同来的四人当中,就有一个是日升极好的对手。”
    朴日升讶道:“可是遁天子?”
    简十全道:“阴山剑派也没有什么杰出之士,他恐怕不行吧?”
    辛无痕道:“他有一口五异剑中的毒蛇信在手,你以为行不行?”
    简十全道:“虽是如此,日升仍然能以功力取胜。”
    辛无痕道:“那么就让他练上几趟,便可以补功力之不足了。”
    简十全沉吟忖想,竟不敢立刻答应,要知他乃是当世辈分最老的高手,焉能不知阴山剑派得“毒蛇信”之后何等厉害?正因他深知厉害,才不愿日升跟他放对试招。一则阴山剑派向来以阴险凶狡著称,朴日升若然失手,定是血溅当场之祸,纵或不然,那遁天子得到这等高手助他练剑,威力之增进难以预测,极可能几场之后,就变成无可匹敌之人。那时节他仗剑横行,莫说是朴日升,只怕连自己一条老命,亦须葬送在那口毒蛇信异剑锋刃之下。
    因此这位老谋深算的高手不敢立刻答复,反而涌起满腔尽快先杀死遁天子的念头。要知这世间正邪两途甚是分明,正派之人纵然武功天下第一,也不会胡乱生事杀人。但邪派之人变成天下第一的话,所有有名气的高手都将岌岌自危,不知他几时找到自己头上。此所以简十全宁可让裴淳得到第一而不敢轻予机会于遁天子,这是正邪的分野点。
    辛无痕等他考虑了许久,才轻轻道:“简老,凭咱们两人联手,纵是赵云坡也挡不住,何况一个遁天子?你说是也不是?”
    简十全恍然道:“原来你说在最后关头才来帮忙,竟是指此,这就行啦,这个对手比他还妙。”
    辛无痕又道:“第一步是设法使日升武功突晋一层,足可以击毙裴淳,在这同时,我会安排一切,使裴淳不得不到场应战。第二步,咱们再去对付赵云坡,若然日升不行,咱们便一拥而上,总要让他此生尝到一次失败的滋味。”
    朴日升微微一笑,道:“辛仙子若是存心要赵云坡挫败受辱,只须利用咱们这许多高手,让他通过好几关才面对主战之人,其时他内力己耗去几成,便大有落败的可能了。”
    辛无痕道:“对,就这么办,到时候第一关是吴同和司徒妙善两位,第二关是申甫和魏一峰,第三关由我把守,第四关是简老你,假如你还赢不了他,第五关是朴日升把守。”
    她已把朴日升当作主力安排,可见得利用遁天子练功之事实是非同小可。朴日升也感悟出这一点,当下也就明白了为何定要把辛黑姑嫁给他的缘故,只因亲事一成,双方关系便极为密切,不须再防备自己生变了。
    但这个能够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机会,实是千载罕逢,不但可以名垂不朽,同时又可借重武林盟主的力量,增加自己在元廷中的声势。假如弄得好,说不定可以篡夺那个皇帝宝座。
    要知其时元廷皇族争仅倾轧,力量大见分散减弱,加上蒙古铁骑入据中原之后,耽于安逸,已无复昔年崛起于大漠时的懔悍雄威。朴日升当然深知一切,所以才会有篡夺皇朝的野心。
    有这种种厉害关系,朴日升即使全然看不上辛黑姑,又或是辛黑姑奇丑无比,他也肯欣然答应这头亲事,何况辛黑姑又是唯一能安慰他之人——她能扮成云秋心——当然不会流露任何不满之色。
    辛无痕一直冷眼查看他的表情,见他没有丝毫被利用的反感,这才放心。其实她已把朴日升瞧得太简单了,若论才略雄谋,她只怕还不是这年轻人的敌手。她当下再把细节计划一番,这才将外面四人延请人屋,与简十全见过。
    辛无痕依计进行,先支使朴日升带领申甫、吴同、司徒妙善避开,屋中剩下她和简十全、遁天子三人。她面色一沉,其寒如水,杀气隐隐流露,冷冷瞪视着遁天子。
    遁天子身躯一震,转目向简十全望去,但见他也是杀机外露,都是冲他而发。在这两个当代高手中的高手夹缝中,他晓得连抗拒之力俱无。当即取下毒蛇信,双手交给辛无痕,道:
    “山人自知德薄能浅,不足当此剑之主,自愿奉还。”
    辛无痕不接那剑,冷冷道:“你想不想得到此剑,而又成为天下无双的大剑客?”
    遁天子呐呐道:“这个……这个……”
    辛无痕道:“我和简老商量过,很想助你达成此愿,但只不知你到时肯不肯为我们做一件事?”
    遁天子大喜过望,但他阴沉过人,不露声色地道:“不知那是什么事?”
    辛无痕道:“便是向赵云坡挑战一场,自然此是殊死决战,因为赵云坡一定会拼了命对付你的。”
    遁天子背上冷汗直流,道:“山人只怕力有不足。”
    辛无痕淡淡一笑,道:“到你剑术大成之时,只怕阻止你不要跟他决斗你也不肯了。我和简老商议好,到时定必在场为你押阵,假使当真不敌,我们答应出手助你脱险。”
    遁天子当然不敢全信,但亦不敢表示不信。辛无痕又道:“我这就去布置一个局势,数日之后你即须向这一些人亲口承认杀死了李星桥。如此赵云坡非得与你以死相拼不可。但我们定有足够时间让你练成剑术始行动手,你练剑的对手是朴日升,这个办法你可有异议?”
    遁天子暗念此事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发,自己纵然是不答应也不行。再又想到辛无痕如此安排法,首先就得到练剑之利,最后纵然打不过赵云坡,仍有他们出手相助,可以不死。
    因此,只要辛、简他们的允诺不假,则于自己几乎是有利无害之事,便一口答应了。
    内部问题安排妥当了,辛无痕即须出发部署外间各事,她临走时私下对朴日升道:“前此我要你一同走时,曾经说过你必须通得过某一个人把守的难关,方能娶黑姑为妻。现在你已知道这个难关由遁天子把守,实在很不易过。我安排各事费时不多,立即可赶到金陵与你们会合,以便助你过关。”
    朴日升道:“仙子的意思是不是等到你们认为在下的武功已足以嬴得裴淳之时,便停止练功之举,而于其时先击杀遁天子,以免留下后患?”
    辛无痕道:“正是如此,根据我和你师父的推测,这遁天子有你这等对手练剑,进步之快殊难逆测。假使到最后你实在无法击杀他,恐怕须由我与令师一同出手方能济事了。这遁天子阴险狡毒之极,若然成为天下无敌的剑客,咱们终须反受其害。所以你定须全心全力练功,预期半年,你当可超出于裴淳之上。半年之后,第一个到达金陵向你挑战的将是裴淳,你如能取他性命,赵云坡不召自至。”
    辛无痕说完这话,便与申甫等人离开,截劫李星桥为人质。一方面派金笛书生彭逸去召回辛黑姑及阻止裴、薛婚事。
    她随后又派别人前去召回辛黑姑。因为彭逸居然失去踪迹,裴、薛二人业已成婚,辛无痕本来大为震怒,及至辛黑姑抵达金陵,向她报告了其中包含的毒计,辛无痕倒是很相信裴淳定会依约行事,倘使薛飞光忍不住献出计谋,他一定自杀而死,因此薛飞光决计不敢献计图策。
    辛黑姑实是已爱上了淳于靖,所以大着胆子告诉母亲,辛无痕倒没有责骂她,只道:
    “当初是你说自愿嫁给朴日升,我才殚精竭智定下此计,一则可以击败赵云坡,二则使你的夫婿变成天下第一的高手。你现在反悔已来不及了,横竖朴日升也是你喜欢过的人,只要忍耐一些,终会生出爱情。”
    她的话向来就是命令,连她最宠爱的女儿亦不例外,辛黑姑可就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于是朴、辛二人这头亲事便如此订下来,预定在半年后击败裴淳之后,方始择吉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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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以杀止杀
    辛无痕利用她的威望加上朴日升的权势,网罗了无数名家高手,加上雕仙、画圣二人之助,把金陵的一座府第,布置得极为奥奇凶险,远在不归府之上。
    那辛黑姑第一次见到朴日升,乃是在练武场中。这个六七丈方圆的练武场,位处朴府中心,若想从练武场逃出朴府,除了武功高绝之外,还须懂得阵法变化之术,才能找到门户,两者缺一不可,端的是当世之间最凶险的龙潭虎穴。
    那练武场四方八面俱是屋宇,只有两道对开的门户可供出入。辛黑姑在一个房间中掀动一个机括,墙上便出现了一个洞口,可以望见全场景物。
    朴日升正与那道人装束的遁天子步人场中,神情颇为亲密,好像真是老朋友一般。朴日升道:“道长剑法越发高妙神奇了,这等突飞猛进的成绩,实是骇人听闻。不须多久本爵就不能作道长的对手了。”
    遁天子道:“爵爷言重了,这话应当由山人来说才对。咱们一共只练过五次,而每次爵爷都另创有极为奇奥精妙的手法,使山人穷于应付,而且爵爷正当年富力强之时,每次再度放对,功力亦见精进,殊令人佩服不己。”
    辛黑姑正在寻味他们的对话,脑后传来辛无痕声音道:“那遁天子乃是借朴日升之力,苦参毒蛇信异剑与他本门武功相合的秘奥,进境神速。第三次放对时,日升已难以应付,简十全长老就隐在东首的门后,其时几乎扑出去援救,但日升总算应付过去了。
    其后就由简老与日升合力研创应付遁天子的上乘武功,有时还邀别的人参加,所以这后来的两次,又争到先手。他们是每隔三日就上场放对一次。不过打完这一趟以后,时间便须延长,因为对方都须要更多的时间研参苦修之故。越往后时间越长,但也越发凶险可虑。日升若然熬得过这半载练功的大关,就是普天之下无可匹敌的对手了。反之,就是遁天子当上了天下无双的高手。”
    辛黑姑讶道:“阿娘你也比不上他们么?”
    辛无痕点点头,道:“不过咱们家传的轻功,以及种种神奇秘术,仍然是足以称雄天下。
    而且你大可放心,那就是万一日升熬不过这一关,咱们便利用遁天子对付裴淳及赵云坡,一旦利用完之后,我便和简老以及其他几位第一流的高手,合力杀死遁天子,终不让他称雄于天下。”
    她略为停顿一下,又道:“日升一定不能辱命才行,他不但要对付赵云坡师徒,还须对付穷家三皓的联手阵式。这三皓的联手之阵天下无双,经过这许多年来的潜修之功,自然更加高明了。”
    她一提起“穷家”二字,辛黑姑便不由得想起了淳于靖,芳心一震,脱口问道:“淳于靖会不会被杀?”
    辛无痕沉吟一下,道:“那得看以后局势如何发展了,但恐怕我也无力护他一命。”
    辛黑姑娇躯一震,但以后都不再说话。原来她蓦地感情激动,涌出满眶清泪,因怕母亲发觉,所以不敢开口或回转头。她晓得母亲只不过说得委婉一点而已,其实不论局势如何变化,淳于靖一定不能幸免。
    这刻她忽然感到母亲的所为很不对,因为这世上之人形形色色,种类甚多,自然各行其是,不一定须得苟同别人之意。但母亲却把所有胆敢违逆她意旨的人排除杀害,实在很不公平,极不合理。由此她更联想起自己以前率意任性的种种行为,亦是如此。
    她眼中虽然瞧着一幕险象环生的搏斗,没有一招不是极上乘的武功手法,但她一缕思绪却缥渺高飞,想到了许许多多她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隔了不知多久,“当”地大响一声,她这才惊醒,但见遁天子和朴日升双双停手跃开。
    遁天子收起毒蛇信,稽首说道:“山人两次碰上杀身之危,承蒙爵爷手下留情,无任感激。”
    朴日升潇洒地笑一笑道:“道长请记着咱们乃是同舟共济的伴侣,目下乃是放对练功,非是寻仇格斗,如何能下毒手?”
    这等情形已发生了许多次,是以以遁天子之狡谲凶毒,也深信辛无痕当真要助他把剑练成,好对付赵云坡。当下各自归去休息,并且下苦功修练,以备五日后再上场放对。
    这一边如此积极地准备一切,在潜山上竟也是一片备战气氛。那座原本孤零零的古庙,现在已有几间石屋作伴。此外,在隐龙谷东面的另片山谷中,也移来了二十来户人家,傍溪面山,修筑房舍,在这一片肥沃的谷地中,开垦出不少良田。
    淳于靖为了跳出情网,以及实现悲天悯人的雄心壮志,现下在各地奔谈,策动义兵,造成反元的时机。潜山隐龙谷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原来除了裴淳夫妇及金笛书生彭逸之外,还有武林三贤中的少林灵光大师,崆峒房玄枢道长,天山刘奇长老。名列武林七子中的峨嵋派追魂笔丁安世,鹰爪门铁指蔡子羽,子母金梭杨威,小温侯左光,魔蚤子卓凯等八位当代高手也都来了。
    此外,许青竹、病僧李不净以及穷家帮几位八袋高手,时时出入人于潜山隐龙谷,他们却是负责联络外界,查听一切动静的人。那武林三贤五子,每人独居一间石室,长驻谷中。
    他们在云坡大师指点之下,日日操练一个联手合击之阵。
    云坡大师定此阵之名为“八贤阵”,表面上极似是八卦阵式,但其实不同之处颇多。每一个人都能发挥出本身擅长的武功秘艺。但也正因此故,这个“八贤阵”复杂无比,破绽甚多,几乎每日操演之际,都有好几处须要修正。
    这八位当代名家高手结集的阵法非同小可,每次云坡大师在阵外查看之时,裴淳夫妇亦随侍一侧,用心研看。云坡大师偶尔会入阵试法,这时但见拳风激天,掌力盖地,声势异常激烈浩大。这个当儿,可就瞧出云坡大师武功之精纯高妙,实是已达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裴淳没有入阵试过一次,但每夜云坡大师和他们夫妇两人在静室中讲论武功之时,几乎有大半时间是研讨这“八贤阵”的话。并且用口头试他入阵时应付之法。如此越讲越精,两个月之后,往往有些应付阵法的身法招式,须得究思许久才创得出来。
    裴淳每日勤奋修习“无形剑”进境甚快,晚上又得到师父讲论这等精微上乘武功之助,往往许多锻练“无形剑”时的难题,竟不触自破。他也是直到两个月后才领悟到师父设的这座“八贤阵”的用心,竟是如此深远。
    要知他的“无形剑”虽是全仗一种天竺秘传独特的内功心法,练成一股无形剑气。但即使当真一剑在手,敌人亦能抵挡,何况这股无形剑气在施展之际,断断不如真剑那等挥洒自如。故此除非痛下数十载苦功之人,能把这股剑气练到有如真剑一般坚凝。施展之时,得以从心所欲的话,便须在招式身法中弥补功力之不足方可。
    若说要创研一套适合于这等秘奥无比的“无形剑”的剑法,当真谈何容易?即使像云坡大师那等一代宗师,也不是三年五载间就创得出来,何况是短短的半年时光?故此云坡大师便利用那八位武林高手,集合这八位高手本门武功之长,组成一个“八贤阵”。这么一来,等于已汇集了多少世代武林异人奇才的心血结晶,制成一件磨练裴淳的器具,帮助他找出无形剑的施用途径。
    理论上虽是容易,但事实上若不是有云坡大师这等宗师身份之人在一旁指点,这个“八贤阵”亦不易配合得起来。进一步说,若非是他,谁也没资格研讨此阵的得失。换了任何旁的高手,别说要找出其中之失,即使能够看得明白,已经就很惊人了。
    云坡大师心中有数,因为他已接到辛无痕的亲笔信,说明半年后正当端午节的那一天,指定裴淳携妻一同抵达金陵,假使能够过得两关,李星桥便可以安然释放。她在信中说明这两关,纯是正正当当的较量武功,绝无其他手段。把守这两关之人,是朴日升和遁天子。设若裴淳武功低微,当场被杀或是被擒,那就再由云坡大师亲自前往。
    这封战书,只有云坡自己晓得,而他一直不向任何人泄漏一点风声。在他的计划中,四个月是第一阶段,末后两个月是第二阶段。他一直以无形之法帮助裴淳修习“无形剑”,此是至高无上的手法,让他扎下极为牢固的根基。
    日月如梭,看看已过了四个月。
    云坡大师每日听取裴淳的心得,发觉果然一切都按照他的预计进行。这一日,他们照例又观看“八贤阵”操演。
    云坡大师突然用手指头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向裴淳道:“你入阵之后,依照这条路线出阵。出手之时,尽管使出无形剑,天罡九式和天机指的功夫。根据为师判断,你依此路线闯阵的话,能够毫无损伤地闯过,已经是莫大的成功,决计无力伤及八贤。所以你一方面可以放心施展全身功夫,一方面亦须万万小心,以免死在阵中。”
    这一关如此的严格凶险,只把薛飞光骇得面如土色。但她晓得云坡大师乃是极为睿智之士,若不是将来的险关更加严酷的话,他决不会命裴淳这么做。
    裴淳恭声应了,满面流露出坚决勇敢的表情。他在这四个月当中,由朝至夕,脑中全无别的杂念,一心一意地修习武功,这其中的苦境可不是旁人所能感受的。他举步向正在转动变幻的八贤阵走去,云坡大师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道:“记着为师的话,你纵是全力出手,亦无法伤得到八贤。”
    这一点,本是他的最大弱点,正因他心地慈厚,所以昔日出道之时,相差一线才能踏入一流境界。幸而经过那凶险狡恶的江溯磨炼之后,冲破了这重障碍,方能成为一流高手。现在又想进入高手中的高手境界,无论在意志情绪和肉体上,都须无隙可乘才行。如若存有丝毫杂念,譬如恐怕失手杀死八贤之心,到时微一迟疑,那就只有招来杀身之祸了。
    他长啸一声,劲传数十里之远,群山皆应。啸声中大步闯入八贤阵中,立时遭受到灵光大师的禅杖,房真人的长剑,刘奇长老的天山神掌,丁安世的追魂双笔,蔡子羽的脱手短刀,杨威的铁笛,左光的三尖两刃刀以及卓凯奇快的纵腾之术的夹攻。这八贤依照阵法,移宫换位出手围攻,不论哪一个人都不顾到本身安危,攻势不发则已,一发就是有去无回。其时自然有别的人赶到替他防御敌人反击。因此他们的出手,比平时凌厉数倍之多。
    裴淳入得阵来,仿佛像一叶孤舟被飓风巨浪侵袭,颠簸飘摇,无由自圭,随时都有覆没之危。
    薛飞光晓得自己一定会惊叫出声,当下真不敢看,一面以双手掩面,一面把头埋在云坡大师的身上。云坡大师叹口气,伸手轻轻摩娑她的头发,双眼却发出炯炯的光芒,注意裴淳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
    阵中的裴淳掌劈指戳,施展全身功夫。他已把无形剑、天罡九式和天机指这三宗当世绝学融会贯通,合为一体。所以出手之际随心所欲,不一定是用哪一种功夫应付。不过“八贤阵”因为用兵刃的多,所以他亦侧重以“无形剑”应付。但见他一步一步依照路线前进,一时左转,一时右绕,弯弯曲曲地走去。
    他发觉果然不论自己使哪一种杀手,都不能伤及对方。无形剑气虽是厉害无匹,比真剑在手尚要锋快凌厉,但每次攻出,总是被兵刃封架住。八贤阵转动不停,攻势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接续潮涌而出。好几次都几乎把裴淳冲走,生像那咆哮翻腾的大海,想把这一叶小舟吞没似的。
    薛飞光娇躯不断地颤抖,这刻的时间好像永远过不完,随时都可以听到裴淳临危惨呼,她几乎已达到心胆皆裂的地步了。幸而云坡大师忽然拍一拍她的后背,一股热力传入经脉间,那紧紧绷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这时云坡大师开口道:“孩子你抬头瞧吧,淳儿已经闯出阵了。”
    薛飞光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感激神明之情。
    裴淳虽是闯得出这“八贤阵”,但背上沁出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但觉平生大小数十战的经验中,以这一场最是凶险艰危,宛如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
    这以后休息了一天,然后又有一个新的磨炼。裴、薛二人奔入练功场中,但见云坡大师陪着三位老人在说话。这三位老人家都是须发如雪,鹑衣百结,敢情乃是穷家三皓出现。
    小夫妻俩口子连忙上前叩见,三皓前此本与裴淳相识,所以不须多事介绍。不过今日三皓都显得很矍铄,迥非从前那等龙钟衰惫之态。
    刘懒仰天而笑,道:“想我们兄弟三人装聋作哑多年,皆因仇家厉害,生怕祸延敝帮后辈。现在居然有这么一日,得以面临结算旧帐,实在喜出望外。小裴淳,你这次不得不应约前往,虽然对手并非简十全或辛无痕本人,但只要你闯得过他们调教出来之人把守之关,就等如击败了他们两人。其时你就有如令师昔年一般,威震武林,所有的凶邪魔头,须得先过你这一关,才能兴风作浪。”
    二皓关嫌富微笑道:“大哥说得不错,小裴淳将如云坡大师一样,成为武林重镇,妖氛灭迹。”
    裴淳惶恐道:“老祖师们如何能把晚辈与家师相提并论呢?”
    三皓张恶贵道:“令师亦如此期许于你,不必过谦。现下我们三人联手结阵对付你,本来我们的阵法变化繁多,威力不小。可是这一次特地赶上潜山来,却不是要你破这阵法,而是要从此阵所含蕴拼斗内力的招数上,助你温习发动使力的最上乘诀窍。假如你挡得住我们三人合力最凌厉的一招,即可放心下山赴约。反之,你去也没用了。时间无多,盼你能够不负我们所望。”
    薛飞光何等聪明,心知这一定是穷家三皓这数月以来,查明白了对方的实力,所以特地赶上潜山。一则可助裴淳一臂之力,二则亦可于事先窥测得出裴淳的胜负之数。从他们的话中,更可推测得出敌方力量强大无比,裴淳竟然须得接得住三皓合力一击之威,方始有取胜之机。而这三皓每个人都具一甲子以上的苦修之功,他们合力一击之威,岂比等闲?
    她忧心怔忡地向赵云坡望去,却无法从这位智勇双绝的长辈面上,查看得出一点迹象。
    裴淳这一趟,到底是力克敌手跃登青云之上?抑是为公理正义而付出生命?这刻谁也无法预测。
    薛飞光仔细观察了五日,发觉裴淳虽是武功奇高,这穷家三皓的阵法,似是困不住他。
    可是每逢碰上拼斗内力的硬场面时,裴淳不得不以技巧补功力之未足。表面上的处境,远不如闯那“八贤阵”时那等凶险,但这个难关,却更似是无法逾越。因为内功火候必须岁月之功,不似招数手法可以仗着天才而速成。
    裴淳却一点也不气馁,他就是天生有这一点好处,凡事既经决定,便全力去做。而在这勤修苦练的过程中,他决不去想及结果如何。正因如此,他竟是做到了佛家所称的“无相”
    境地,这是最上乘的境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雄才杰出之士,明知这奥妙道理而总是无法做到,他们的障碍正是因为太过雄才杰出之故。
    云坡大师每日晨昏,当裴淳练过内功之后,总要跟他讨论一下有关内功修为的奥秘。这位宇内无双的一代宗师,已是殚精竭智找出种种可行之法,指引裴淳笔直进修,不至于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过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而已。而最大的敌人,却是连他也无法克服的,那就是“时间”。倘使有足够的时间的话,云坡大师坚信裴淳必能达到抵挡得住三皓合击一招的地步,可是现下只剩个把月的时间!
    薛飞光的忧惶,只有云坡大师一个人知道,因此,到了最后的半个月时,云坡大师便不让薛飞光临场观看,亦禁止她向裴淳查问练功的情形。因为她纵然智慧绝世,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但口气面色之间,仍然不免会把这等深忧的情绪传染裴淳,为害之大,难以估计。
    到了裴淳、薛飞光两人出发之时,薛飞光还不知道裴淳到底已达到什么程度。她忽然十分感激师父,因为这一次裴淳面对的凶险关头,反正是她全然无法插手的,倒不如索性不闻不问,听天由命。因此,她从叩辞之时开始,完全恢复了她的天真无忧的态度。
    在路上他们走了三日,才到达金陵,不过还有两日才是端午节,于是薛飞光要裴淳陪她尽兴游逛了一天。他们寻幽探胜,游览古迹,竟是裴淳平生以来感到最轻松愉快的一天,晚上回到客店,犹觉余味无穷。
    第二日是普奇等宇外五雄还有杨岚,一同陪他们夫妇谈笑。这宇外五雄皆是曾经浪迹天下的侠士,豪情胜慨远非旁人可及。他们根本就不管明日赴约之事,尽情寻欢。因此这一日,裴淳又过得十分愉快。
    到了端午节的早晨,裴淳和薛飞光两口子前赴朴府,在路上裴淳才告诉薛飞光说,由于时间所限,他始终接不住三皓结阵合力一击之威。不过在最后的数日中功力突飞猛晋,却甚可喜。
    他还笑着向她说道:“我想这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有这等进境。”
    薛飞光讶道:“为什么呢?”
    裴淳道:“因为后来你竟不去瞧我练功,连问也不问一声,使我感到你对我已极具信心,因而也就加倍的自信了,你难道不晓得我是多么佩服你的智慧和眼光么?”
    她暗暗一惊,忖道:“早知如此,我就……”
    裴淳又道:“今晨我作最后一次例行用功,又发觉颇有进境,我晓得这是因为下山以来,你充满乐观和信心所影响的,倘若你认定我不会失败,我当然必能成功,对不对?”
    她真想跟他亲热一下,表示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可是在大街上自然不便如此。她愉悦地瞧着他,道:“有一句话望你记在心中,那就是你不必把胜败生死放在心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跟你在一起。”
    裴淳若有所悟地欣然点头,这时已到朴府大门。他意气昂扬,斗志坚强之极,正要上前叩门,但那两扇大门突然打开,门口出现了辛黑姑。她竟是独自应门,双方循例作礼,裴淳道:“看来一切都准备好啦!”
    辛黑姑瞟了薛飞光一眼,等他们走到面前,这才说道:“今日你须得连闯两关,第一关是遁天子,第二关是朴日升,这是你已经晓得的了?”
    裴淳点头道:“不错,令慈的信上,还提到假如在下能够闯得过这两关,便可偕家师叔一同返潜山。”
    辛黑姑凝目打量他一阵,才道:“瞧你的样子,显然武功大有精进,而且信心坚强,昨夜睡得还好吧?”
    薛飞光立刻已窥测出,辛黑姑竟是向裴淳使用手段,心中暗暗忿恨。但她受誓约限制,不能向裴淳点破,也不能有丝毫的表示,免得辛黑姑抓住把柄,指责她违约而硬迫裴淳自杀。
    裴淳应道:“多谢姑娘关心,在下睡得还好。”
    辛黑姑摇头一叹,道:“只有你才如此冷静沉稳,朴日升昨晚根本睡不着,在院子走到天亮。”
    裴淳道:“若是如此,今日精神体力都不免要受到影响呢!”
    辛黑姑道:“是啊!所以我十分替他担心,但愿你到时手下留情,不要取他性命,那就感激不尽了。”
    她这一番说词和做作,很显然的包含一个极大的阴谋,那就是假如朴日升当真战败,而她这刻先得到裴淳的答允的话,则朴日升起码不会丧命。进一步说,当裴淳掌握到击败敌人的一线之机时,很可能因此记起这个诺言而下不了毒手,却因而被朴日升杀死也是可能的。
    所以辛黑姑预先向裴淳求情之举,实在是一个极危险可怕的阴谋。而最可怕的是此计正好击中了裴淳的弱点,因为别的人纵然答应过尽力不取朴日升性命的话,但在形势所迫之下,亦决不会因而迟疑却顾,以致坐失良机。
    可是这事发生在裴淳身上,便大不相同。他为人忠厚博爱,不喜伤人利己,所以他应允了之后,到时定必会失去良机。而这等一代高手拼斗,何等凶险?机会稍纵即逝,若然不能及时抓住,无疑自身将反蒙其害。
    薛飞光早就察破辛黑姑的阴谋奸计,但她受誓约所限制,空自智计绝世,竟也无法可施。
    还须装出一付如常的表情,这使她又尝到辛黑姑给于她的痛苦了。
    却听裴淳慨然道:“在下当真没有丝毫加害朴兄之心,所以到时我尽力留手就是。其实今日之局,全然操之姑娘之手,假如你肯放过在下,并且劝阻朴兄不要帮助元廷维持元廷的暴政的话,我们便都是好朋友了,那需各施绝艺拼个生死?”
    辛黑姑依照预谋进行,所以她不但不驳斥他的话,还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我亦有劝阻他勿为元廷出力之心。但今日的局势,纵然是他肯听我的话,但这中间尚有家母和私人恩怨在内。我们做晚辈的,许多事实是不由自主,想来你也不会怪责我们。”
    这末后的两句话,像烧红了的铁器烙向他心中一般,极是深刻,这以后裴淳一直都念念不忘这两句话。
    辛黑姑当然想不到她拿来解脱自身责任的一个借口,在裴淳心中会发生如此巨大影响。
    她又接着道:“家母暂时不出面相见,她要我提醒一件事,那就是阴山派的遁天子为人深沉狡毒,虽然恶行不多,但他实在是武林中最可怕之人,假如他当真成为武林无敌高手的话,局面必定万分可怕。所以她说过,假如你能取他性命,不啻是造福武林。
    此外他曾经杀死过一个人,外貌言行都与令师叔一模一样,是以他深信你一定不会放过他,因而上场交手之际,他无疑会出全力杀你,这叫做先下手为强,能减少一个敌人就算一个的想法。所以你须得小心在意才好。”
    裴淳道:“在下动手之先,须得见过我师叔之面才行。关于你们用这等激起遁天子斗志的手段,我可不管。”
    辛黑姑道:“你现在聪明得多啦!”当下转身带领他们走到一座跨院之内,果然在旁间内见到李星桥。
    裴淳上前拜见过师叔,李星桥看来精神健朗,面上已找不到龙钟老态,也远不似以前那般枯瘦。他见了裴、薛二人很高兴,哈哈大笑,道:“中原一脉,就靠小裴淳你维持威名了!”
    裴淳躬身道:“目下竟见不到辛仙子,小侄心下甚是疑惑。”
    李星桥讶道:“疑惑什么?”
    裴淳道:“尝闻辛仙子易容化装之术天下无变,说不定她假扮你老人家。”
    李星桥哈哈一笑,道:“这话有理,你比从前精细得多了,然则如何方能证明我就是我?”
    裴淳迫前两步,在他耳边轻轻道:“请问师叔目下功力恢复了若干成?”
    李星桥亦在他耳边回答了,裴淳伸出一指,李星桥也伸指抵住他的指尖,双方只接触了一下,便各自垂手。
    辛黑姑晓得李星桥曾把天机指功夫传授与裴淳,所以他们耳语及出指互抵之举,无疑是裴淳以天机指心法试验出李星桥的真假,此法果然可以十足证明李星桥的真伪。由于此故,她顿时对裴淳另眼相看,不太敢再把他当作傻瓜看待。
    裴淳躬身道:“启禀师叔,弟子此来,系因师父半年前接到辛仙子之函,指明须由弟子连过两关,始能让师叔离开此地。目下弟子即将动手,师叔可有什么训诲没有?”
    李星桥笑一笑,道:“大哥不但武功比我强胜,便智计谋略也高出我甚多,他既是有心遣你前来,我何须多说,你尽力而为就是了。但有一件事你要记着,那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有时也不全对。譬如说你师父和我,总是念着一个人成名不易,修为之功得之甚苦,所以等闲都不予计较。谁知一念之仁,时时惹来烦恼灾祸。
    因此古人有云:以杀止杀。这话当真含有真理。该杀的人,还是杀掉的好。这样可以防止将来须得杀更多之人,这亦是‘仁’的另一种表现。”
    裴淳恭容道:“多谢师叔的教训,弟子茅塞顿启,心中再无所疑了。”
    当下辞别而出,辛黑姑带他们走到一处广场,广场四周树木郁苍,当中是一块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坪。对面的一道门户中也走出一人,道服飘飘,白髻结顶,正是阴山派高手遁天子。他手中拿着一根五尺许长的黑色山木杆,那就是他日夕不肯释手的“毒蛇信”了。
    大家都是见过面的,彼此说了几句话,辛黑姑便道:“你们可以开始动手了,薛妹妹跟我到屋里观战。”
    裴淳摇头道:“她不要跟你走,就在一旁观战便行啦!”
    辛黑姑面泛怒色,喝道:“你们敢不听我的话?”伸手便向薛飞光抓去。
    裴淳一手勾住爱妻纤腰迅快一旋,同时之间出手反拿辛黑姑的手腕。他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匹,好像是早已准备好这样出手。
    辛黑姑竟然缩手不及,被他拿住腕脉,顿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裴淳使出天机指功夫,指尖发出一缕阴劲,暗暗闭住她三处穴道,旋即放手,道:“飞光你陪辛姑娘在一旁观战,若有人敢趁我不能分身之时,加害于你,便下毒手先杀死她!”
    他的面气极是坚决,声音响亮,远远传出去,若是有人在屋中观看,定必听到这话。
    谁也想不到以辛黑姑的身手,竟会在一招之中被擒,似是全无招架之力。自然这是“八贤阵”给于裴淳的好处。试想那八贤结聚的阵法何等厉害?而这八贤的武功路数各有专长,不论是兵刃拳脚在阵中发出时,比之平日单独出手都厉害得多。裴淳竟能闯阵而出,可知他的武功造诣毕竟已精进了许多倍。辛黑姑一则武功远不如他,二则亦断想不到他会出手,所以立时被擒,连她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
    薛飞光伸手环抱住她纤腰,其中一只手指按在她腰间死穴上,格格娇笑道:“这敢情好,我们也有一个人质在手了。辛姐姐,请你务必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若然有人抢走了你,就是表示有加害我之意,因为如果不是想对我不利,何须把你抢走?所以一旦有人出手的话,我为了捞回本钱,定然抢先制你死命。”
    她话声略一停顿,又道:“我说话的声音很高,任何人在屋子里都听得见。所以辛姐姐你自家用心瞧着。假如有人假冒爱你之名而出手抢救的话,这等爱心是真是假,不问可知了。”
    若论智计词令,薛飞光可说得上是天下无双,因此她先布置好这等先发制人的圈套,实在不足为奇。这一来任何人都决不敢出手抢救辛黑姑,一则投鼠忌器,二则纵然真能把她救出,辛黑姑定必反而会暗暗含恨于心,因此即使是辛无痕,也不敢冒失出手。
    薛飞光接着又高声道:“我们的誓约规定我不能帮助裴淳,却没有规定我不许自救,此举任凭怎样说也不算违誓,只要我不拿你的性命威胁辛大姑或朴日升放过裴淳,任谁也不能责我违约了。”
    她故意暗暗使劲,封闭辛黑姑的穴道,使她不能开口驳斥,因为只有她这个任性大胆的人,才会不顾死活地反驳,其余的人,包括辛无痕在内决不会出声。而且辛黑姑哑口无言的态度,会令人误以为她默认这话有理,可以增加她理直气壮之势。
    在广场西首的一间屋子内共有四人,乃是辛无痕、简十全、申甫、朴日升他们四个。薛飞光的话,十分清楚地传入屋内,人人听见。
    简十全道:“看来他们已占了机先,这女孩子实在难斗得很,怪不得日升一早说过定要防范她。”他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全然不似以前那般中气充沛和精神矍铄,倒像是衰老了很多。
    辛无痕低哼一声,道:“她此举不过是自救之法,但裴淳如若战死,她活着又有何意思?”
    朴日升缓缓道:“话不是这么说,假使小婿不爱黑姑的话,自然不会受她影响。但反过来说,小婿便不能不考虑及杀死裴淳之后,将有什么后果了。”
    辛无痕瞠目道:“我一时倒没有考虑及此,不过……幸好我们也有人质在手,再说你纵然杀死了裴淳,但薛飞光自家仍然在我们掌握中,怎敢加害阿黑?”
    朴日升沉吟一下,道:“本来小婿也是这么想的,但你方才的一句话却提醒了我,那话是说裴淳死后她就活得毫无意思。既然她活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则她很可能来个同归于尽。”
    辛无痕心念一转,道:“既是如此,我们可把裴淳放走,叫他师父来吧!”
    朴日升摇头道:“那也不行,你的弱点被人发现的话,连遁天子也可以不听命令了。”
    这话听起来虽然很普通,但在辛无痕而言,却有如迅雷轰顶。喑想朴日升的话,说得不错,假如我割舍不下这个女儿,焉能横行天下?而昔年自己声名震动天下武林,亦因为自己横蛮狠劲过人,能把敌人缠得宁可自杀,那正是因为自己对任何事全无顾忌所使然。
    她暗中寻思着这个难题,一是为了女儿而甘心抛弃一切,做个平凡之人,隐遁世外。一是割断儿女之情,狠狠地大干一场。是以她面色变来变去,别人都不敢说话。
    朴日升却喑暗窃喜,因为他已掌握住极有利的情势。假如辛无痕甘心退让,则只须杀死遁天子之后,自己在武林的地位更稳固了。因为裴淳虽然尚在,可是己方有辛无痕相助,可以抵消了他们的力量。
    魔影子辛无痕到底不是等闲之辈,她很快就恢复冷静,也没有向朴日升他们再说什么,一径向屋外传声说道:“裴淳,尽管动手,不必为飞光自救之事而分心。”
    裴、薛二人听了这话,都略感意外。裴淳旋即收摄心神,注意力集中于遁天子身上,拱手道:“道长经过半年的苦修,想必练就了惊世骇俗的剑法绝学,在下今日专诚请教,还望道长不吝指点。”
    遁天子心想:“你这小子今日说什么也别想逃出山人毒手。”口中应道:“裴大侠好说了,山人须得借重名家,一验剑力才是真的,请!”
    双方迈步盘旋,裴淳仍然空着双手,竟是不用兵刃对抗遁天子的“毒蛇信”。
    屋内的辛、简、朴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皆想那裴淳的天罡九式和天机指功夫纵是练到十成火候,但对付手持五异剑之一的遁天子,焉可如此大意?
    辛无痕低哼一声,运聚功力把声音传出广场,道:“两位暂且罢手,我有话说。”
    遁天子和裴淳一齐跃开,辛无痕又道:“申甫兄,请率慕容赤及路七两位出场。”
    声音方歇,那衣饰华美的千手剑魔申甫率领着慕容赤和路七两人出场。辛无痕又说道:
    “你们三人联手向遁天子围攻一十五招,便即退下。”
    申甫点点头,向遁天子道:“辛仙子之令,道长想已听到,这就由兄弟等三人先向道长讨教十五招。”他一挥手,路七一跃而前,占了左面方位,慕容赤则占据了右方,三人结成一个品字形的阵势围住他。
    这三位一流高手登场,裴淳便迅即退到薛飞光身边,道:“这就奇了,辛仙子为何教他们先打头阵?莫非是想让我先看看遁天子的剑路?”
    这等往好处想的想法,薛飞光大不以为然,低哼一声,心想:“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
    分明是遁天子的剑路须得先激斗一阵,才能发挥威力,辛大姑深知此秘,才会先教那三人打头阵。”由于此事关系及裴淳本身,所以她不能开口。
    遁天子面色阴沉如故,道:“诸位来得好,不过山人却很想向辛仙子请示几句……”他双眼向屋子望去,正要开口。手中的“毒蛇信”却突然向慕容赤戳去,快如闪电。这一招不但不先行招呼,还用诡计使对方完全不防备。
    因此杆尖戳到慕容赤腰中之际,慕容赤才发觉,猛吼一声,挥拳击去,竟不躲这异剑刺体之厄。他的吼声宛如霹雳横飞,震耳欲聋,拳力如山涌出,凌厉无匹。这等拼命的打法,果然是绝妙的以攻代守的救命妙着。
    不过慕容赤只是本着天生凶暴之性,忿然出拳反击,并非想到这一着有以攻代守的妙用才施展的。遁天子岂敢以身试他的拳力,迅即跃退,可是杆尖电射而出的细长剑锋,仍然彀得上插入对方胸肩之间。
    若不是他退得太快,这一剑准可以刺透了慕容赤的身体。饶是如此,那剑刃仍然刺入他身体两寸以上,鲜血溅出。
    慕容赤腾腾腾连退六七步,方始站稳身子。他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掩住伤口,厉声喝道:“贼道竟用这等下流手段偷袭,老子非揍死你不可。”
    这时申甫和路七各自使开剑术刀法,猛攻遁天子。这两人功力非同小可,开头的一轮猛攻简直有无坚不摧之势,着着进迫。可是遁天子居然还接得住,虽是步步后退,然而这已经极是骇人听闻的了。
    裴淳跃到慕容赤身边,道:“慕容兄请暂息怒,先查看一下伤势再说。”
    慕容赤道:“小裴淳你说气不气人?”突然又吐出一口鲜血。
    裴淳低头一看,血中有许多小泡沫,晓得他的肺已被刺伤,心中一阵恻然,忖道:“除非是梁药王在此,或者还有得救。”忖想之时,运指如风,霎时间已运用极高妙的指力,替他封闭住伤口四角的血脉。但最后一指要向伤口点去之时,突然中止了,想道:“我这一指点落去,可以封死这个伤口,不再流血。但此举用在别人身上,可以多延时日,等候名医挽救。可是他脾性如此强悍凶暴,一旦恢复了气力,焉能忍得住不去出手报仇?那时他用力到相当程度之后,定必伤口爆裂而死。”
    辛无痕的声音传出来,道:“裴淳不必迟疑,可以点下去,他这种性情的人,焉肯死在床榻之上?”
    裴淳心想这话当真有理,随即一指点去,慕容赤的伤口立时停止流血。他精神一振,洪声道:“小裴淳你真行,待我打死那贼道再向你道谢。”说罢,放腿奔去。一下子就加入战圈之中,拳出如山,凶猛攻去。
    遁天子使出一路极为阴险恶毒的剑法,居然抵住了申、路二人的刀剑,这刻加上慕容赤,便顿感不支。
    慕容赤一口气连攻了七八拳,口中乱骂不休。遁天子一面应付,一面冷笑道:“敝派剑法向来如此,只有你这个傻瓜不曾防备,怪得谁来?”
    裴淳定睛细看这下场惊天动地的恶斗,但觉那遁天子功力猛晋,极是惊人。而他的剑法才是最可怕的,以申甫的剑术和路七的神刀,也无法找得到空隙攻人,更须时时防他反击。
    不过他可也瞧出了遁天子的弱点,那就是不耐久战,如若一直缠战下去,申、路二人定可取他性命。不过他的毒蛇信阴毒无比,申、路二人想在一两千招之内平安无事,也委实不易。
    这就是说遁天子虽然不能久战,可是手中异剑威力惊人,极容易在三五十招之内就杀死了对方。因此对方纵然功力绝强,也没有时间发挥功力较他深厚的妙用了。那四人兔起鹘落地激斗了二十佘招,慕容赤已连环猛玫了四五十拳之多,突然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蹬蹬蹬直退出圈外。他只站了一下,便仰倒地上。裴淳奔过去一瞧,这条天下无双的猛汉业已毙命。
    他叹一口气,继续细加验看,发觉他伤口迸裂得很厉害,超出自己意料之外。顿时已明白那毒蛇信果然有非凡的威力,不但无坚不摧,同时更有割裂敌人真气的威力,故此慕容赤才呈此伤痕。又若不是慕容赤天生异禀,别的人中了同样的一剑的话,早就不能动手了。
    他刚刚起身,辛无痕已发出撤退之令。申、路二人联手齐退,步步为营,严密无比。遁天子情知一时找不到机会,只好也停手退开。但他心中极为得意,因为那名震一代的“北恶”
    慕容赤,居然死在自己剑下。
    辛无痕道:“裴淳可上前迎战遁天子了。”
    裴淳大步上前,眼中流露出森森杀机。因为他己深感这个阴山剑客,实在是反复无义心肠阴毒之人,这种人多杀一个,就等如修积无数善德。
    遁天子阴声一笑,道:“今日我们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此山人忽然觉得比你的心情轻松得多,因为你还有娇妻在侧,不免心牵肠挂,万一送了性命,她如何活下去呢?”
    裴淳眼珠动也不动,显然心志坚定如故,不曾被他的一番话扰乱了心情。他冷冷道:
    “在下的想法全然与你不同,我坚信能取你性命,为武林除害。除此之外,别的事都不多想。”
    遁天子晓得这个人决计无法用言语摇动他心神,当下迫前两步,细长杆子直点出去,杆尖刚刚对正裴淳之时,剑锋闪电般射出,身不移手不动之间,已使了一手招中套招的绝技。
    裴淳亦在此时发动攻势,左指右掌,一同劈点出去,他掌上使的是天罡九式,力道雄浑凌厉。左指使的是天机指力,破空之时发出“嗤”的一声。
    双方使的都是极毒辣的煞手,极可能在一招之间,便落个同归于尽,是以直瞧得薛飞光打个寒噤,三魂七魄已飞散了大半。即使是屋内辛无痕那等高手们,瞧了他们的险恶手法,也不由得大感紧张。但是双方都在间不容发之间,互相收招闪避。
    遁天子仗着剑锋甚长,吞吐自如,乍一分开,便又出手先攻。他一口气连攻了七剑之多,但裴淳的掌指配合得极是神妙严密,每着都能迫使对方放弃原式,改招再攻。这是因为遁天子深知自己若然硬攻出去,纵然能刺伤了敌人,但自家亦难免被对方击中。以裴淳目下的造诣非同小可,设若中上一掌半指,那是决计活不成的。遁天子既未露出败象,如何肯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
    他们动手之后,虽是凶险百出,每一瞬间都有溅血身亡的可能,但在外人眼中,他们打得并不激烈,甚至好像在闹着玩一般,相隔六七尺远,虚虚比划而已。但其实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招式之中略露破绽,或是攻拆应变不够迅速,对方便能迅若闪电轰雷般攻入,瞬时间便要了性命。
    裴淳仅用“天罡”“天机”两种功夫对抗遁天子的“毒蛇信”,初时凭仗胆勇锐气还可以斗个平手,但二十招一过,便显然很难保持均势。不过若然遁天子想完全击败他,起码也得斗上百招以后方有此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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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纤手驭龙
    裴淳有他自己的算计,他本是胸怀磊落光明坦诚之士,所以他不肯全无警告以前便使出“无形剑”。
    须知这“无形剑”与指力完全不同之处,便在于“硬度”方面。他两指之力决计不能招架敌剑,但若是使出“无形剑”之时,便可以像手挥兵刃一般架住敌人兵刃。由于这“无形剑”乃是有形无质的奇异功夫,所以可以旋转挥舞,宛如一剑在手一般。但这无形剑及不上指力的便是长度有限,不能比指力可以远袭丈许外的敌人。
    自然像到了李星桥那等功力通神的地步,指力直点横捺都可以击荡敌人兵刃。不过像裴淳目下的火候造诣,便很难在取准方面练到如此得心应手。再说若是用指力点击敌人兵刃总是容易失误,须得功力绝强之际,一指点中,准能使敌人兵刃脱手或是被内力震伤才行。否则纵然功力高如李星桥当年,也禁不住人家乱砍乱劈,此是一定之理,无可移易。
    因此裴淳在这方面大为吃亏。若不是双手招数均是一举可以制敌死命的,迫使对方剑招老是中途而废的话,只怕老早就败阵身亡了。
    两人看看又斗了十七八招,裴淳突然猛攻三掌一指,迫得遁天子剑法微松,他便趁这机会跃出战圈之外,朗声道:“遁天子你听着……”
    遁天子阴声笑道:“怎么啦?想订个后会之期是也不是?”他瞧出对方已尽了全力,但仍然难以挣破落败覆亡的命运,心中大感得意,也增加了许多分自信,才会如此傲气逼人。
    裴淳摇头道:“在下从无临阵脱逃之事。”
    遁天子接口道:“那就行了,其实山人放过你一遭也使得,因为以你目下的功力而言,决计过不了朴日升那一关。”
    裴淳讶异地哦了一声。遁天子又道:“他不但功力大有精进,而最厉害的是手法之博杂繁多,使人防不胜防,总而言之,你今日休想过得他的那一关。”
    裴淳道:“这是在下之事,不劳你挂虑,在下只因有话要说,才退出战圈,倒不是认输服败之意。”
    遁天子冷冷道:“有话就说吧!”
    裴淳面色一整,有力地道:“在下身上也带有五异剑之一,这就要取出来对付你了!”
    遁天子诧异地向他身上打量,但竟瞧不出那柄剑藏在何处?
    辛无痕的声音飘送出来,道:“若然出自缅甸的那口‘鬼见愁’的话,他就可以盘在腰间了,不过,我看恐怕不是带了‘鬼见愁’来。”
    遁天子更感惶惑,心想五异剑有一口在自己手中,一口“聚星吸铁”被札特喇嘛带返西藏,还有一口“天幻剑”则是坚硬阔短的形式,决不能藏在身上,既然不是上述诸剑,那就是五异剑中未曾出现过的那一口了。而他却连那一口异剑叫什么名字亦不晓得。
    辛无痕的声音又飘送入场,说道:“这一口剑名叫‘无形剑’,乃是天竺异宝,既是无形,你自然瞧不见啦,有什么奇怪的?”
    裴淳道:“不错,就是无形剑,你小心啦,我打算用这无形剑取你性命!”他的口吻虽不凶暴,但却足够使人相信这是确切不变的真心话。
    遁天子更不多言,蓦地欺身疾袭,挥剑攻去,这一轮急攻,他已使出全副本领,但见他手法险恶阴毒无比,横劈直戳,没有一招不是立毙敌人之意。
    朴日升不觉瞧得呆了,道:“这个贼道真够阴险的了,我日日跟他拼斗过招,对他的手法熟得不能再熟,谁知他暗中还藏起好几招从未见过的,此人城府之深,实在教人害怕。”
    正在说时,裴淳在战圈中亦尽量施展出“无形剑”,但见他指尖划来划去,竟当真有一把无形之剑封架住遁天子的“毒蛇信”,而以毒蛇信之锋利,竟无法削动那无形剑。
    裴淳经过了“八贤阵”和“三皓阵”的磨练,当真是任何迅猛的招数也奈何他不得。事实上以遁天子的武功招数,纵然可以抵得上“八贤阵”的繁复奥妙,但决计比不上穷家三皓的精深功力,是以裴淳倒不觉得如何为难。他一旦以“无形剑”抵消对方的“毒蛇信”的奇异威力,纯以真正武功拼斗的话,自然远比遁天子强胜得多。
    激战中忽听裴淳大喝一声,那遁天子应声跌倒,僵卧地上。他是被裴淳一指戳向胸口,相隔虽有三尺之远,却已被无形剑刺中,但见他胸口鲜血涌出,霎时已染红了一片。这等景象乃是使用指力不会出现的,是以人人都相信他当真是以“无形剑”杀死了对方。
    裴淳走过去拾起“毒蛇信”,回头向薛飞光道:“此剑宁可永沉海底,也不能再落在阴山派人手中了。”他走到薛飞光身边,把剑交给她,目光移到辛黑姑面上,又道:“你可是怪我不该挟持你么?”
    薛飞光心中甚为着急,忖道:“他别要放走辛姐姐,那就糟了!”但她却不能向他提出任何主意,只好在心中干着急。
    裴淳又道:“但辛姑娘须知我们目下处境不同,在下步入此地不啻踏入龙潭虎穴一般,我一身安危不打紧,但我却须得替飞光打算,你说对不对?”
    辛黑姑穴道受制,哪里回答得出?
    裴淳还以为她默许了这道理,心中大感安慰。因为她毕竟已跟盟兄淳于靖很是要好,虽是终于分手,却不能拿她作外人看待。
    屋子里走出两人,一是魔影子辛无痕,一是朴日升。辛无痕已把面纱取下,露出秀丽的面庞,看起来最多只有三旬左右,当真是驻颜有术。她不敢迫近裴、薛两人,生怕对方一旦误会,下了毒手,人死不能复生,那时节纵然把这两人尽行杀死,亦不能补偿此恨。
    朴日升也随她停步,双目灼灼凝望着薛飞光,发现她的样子和体态,半分也没改变。心知当然是为了裴淳须得下苦修习武功之故,所以他们虽有关妇之名而无夫妇之实。他心中不免因此而泛起一缕遐想,但他乃是雄略过人之士,很快就摒除这些杂念。
    辛无痕道:“裴淳你干得不错,这遁天子实是极为危险的人物,假如你干不掉他,我们亦不会任他活着。”
    裴淳肃然道:“辛仙子此言差矣,若然你认为此人不可纵容,便不该用他,既是用他,就不该于他立功之后诛杀!”
    朴日升道:“裴淳你这话表面上听来有理,但其实流于迂腐,不切合实际。”
    裴淳决然道:“在下还是认为你们错了,正因你们爱用权术,所以手下所用之人,总须各自打算,不敢完全信赖你们。但帮助在下的朋友们,却大大不同,我们均可寄以腹心,互相信任,即此一端,可见个中利弊得失了。”
    辛无痕微嗟一声,道:“这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世间许多事都有几种做法,有时为了必须成功,非得不择手段。你胸无大志,当然不须使用权术,但若想成大功立大业,这‘权术’却不可免。”
    裴淳感到不必多辩,因为天下之人对各种事物的看法不一,加上天生的“欲望”,才会惹起各种纷争。只要是人类存在一天,便免不了纷争,如若能使所有人类的思想完全弄成一个型态,这个人类社会或者很枯燥没趣了。那自然是不可能之事,所以他亦不必多想。他说道:“在下已侥幸过了一关,现下便请朴兄出手指教!”
    说时,大步走出去,他向来稳健沉毅,为人虽是老实,但有事决不退让,亦不畏惧。在这等生死关头之际,他的沉稳不变,反而形成了一种坚凝强大的气势,使人生出一种不能击败他的感觉。
    朴日升深心中虽有此感,但他高瞻远瞩的气度,却忍受得住这等无形的压力,他微微一笑,道:“朴某自然要领教的,但在动手之前,贤伉俪可不可以先释放内人?”
    裴淳道:“本来应遵从吩咐,但今日形势不比寻常,况且我们亦有人质在你们手中。”
    朴日升回头向辛无痕道:“他指的是李星桥前辈,我们可拿他交换回黑姑,仙子意下如何?”
    辛无痕点头道:“这也行,不过我说不定会出手收拾李星桥。”
    裴淳虽是心中有数,情知师叔已恢复了七八成功力,可以跟辛无痕一拼,但对方高手如云,又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说不定还有其他厉害的手段布置。因此他实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换回李师叔。这个当儿,他感到可惜不能向薛飞光询问,否则她一定有主意给自己,念头转到此处,心中一动,大声道:“假如辛仙子肯作主解除飞光不得替我出主意的诺言,我便先问她一问。”
    朴日升笑道:“她一定不同意。”
    裴淳道:“你敢跟我打赌么?”
    朴日升深知此人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可是若说薛飞光定必同意,未免太出奇太离谱了。
    正在忖想之际,辛无痕已道:“好,我作主解除这项诺言。”
    薛飞光面颊上两个酒涡顿时泛现,神态极是活泼可爱,她开口道:“阿淳你说得对,我同意把辛姐姐换回李师叔的自由。”
    她乃是极为聪慧的人,早就算出李星桥定必有过什么诺言,才会被辛黑姑挟持,否则以他老人家目下已恢复了七八成功力胸身手,辛无痕等人焉能制得住他?
    朴日升道:“幸亏朴某已深信裴兄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才不肯冒然打赌。”
    他说话之时,辛无痕已传令去把李星桥带来此地。
    不久,发须蟠然而高大的李星桥步入广场,辛无痕对他道:“你已恢复自由啦!前此的诺言从今取消,但我可能向你出手,你小心点。”
    李星桥仰天一笑道:“小裴淳真有点办法,我瞧你也斗不过他啦!这真有点儿奇怪,像他那么老实的人,居然常常得胜……”他迈开大步走到薛飞光身边,一手取过辛黑姑,替她拍开穴道,道:“回到你母亲身边吧!”
    薛飞光气闷了许久,这刻大展所长,迅速地向李星桥说道:“尝闻功力越强之士,想求进步就越难,只不知这话对不对?”
    李星桥心想这丫头计谋多端,定然不是考我,便答道:“不错的,纵是天生才智十分过人之士,也不能背逆此理。”
    薛飞光道:“可是朴日升却能够做到,你老瞧这中间有什么古怪没有?”
    李星桥沉吟一下,道:“事实上尚有两法可行,一是服食灵药,脱胎换骨。一是有人把自身的功力赠与他,亦可抵数十载苦修之功。”
    薛飞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朴日升的师父简十全长老并不露面,敢情他已把功力赠与朴日升,怕我们瞧破,所以躲起来。”
    这一番话,大大提高了裴淳的警惕心。并且因对方功力增强许多,另行筹思应敌之法。
    假如不是薛飞光预先点破,裴淳今日定必有死无生。因为朴日升初时一定不会使出全力,到了激烈无比之时,才突然运足全力逞险一击,其时裴淳估计不到对方功力如此强大深厚,势必中计败亡。
    这是朴日升唯一能取胜伤敌的毒计,想不到薛飞光竟看出破绽,一口揭穿。因此朴日升和辛无痕都同样的大为悔恨,实是不该解除她不准出计之约。
    李星桥呵呵一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你瞧他们面色都变了。”
    辛无痕冷冷道:“你别得意,我们走着瞧吧!”
    朴日升安慰辛黑姑几句,便举步出场,道:“裴夫人猜得不错,朴某果然蒙恩师赐予功力,才抵敌得住遁天子的毒蛇信,但是不是嬴得裴兄的‘无形剑’,还须事实证明。”
    裴淳拱拱手,道:“在下功力浅薄,还望朴兄手下留情。”
    朴日升道:“裴兄好说了,请!”
    两人迈步盘旋,各亮门户,裴淳首先主攻,使出无形剑奇功,向他面门刺去。
    朴日升伸手一招,居然带歪了他的剑势,接着使出天山神掌,连续猛攻。他目下功力非同小可,劲风潜力到处,裴淳虽然已使出天罡手封架,却震得脚下不稳,连连后退。但最惊人的还是朴日升居然能在指尖发出劲力,抓歪了比真剑还要锋利的无形剑。
    裴淳自然识得他这种功夫,心中大为凛骇。不过他接续使出“无形剑”之后,不久就稳住了阵脚。
    旁观的辛无痕突然恨恨地跺脚,向辛黑姑说道:“孩子你瞧见了没有?”
    辛黑姑茫然道:“瞧见了什么呀?”
    辛无痕道:“朴日升使的是‘五行神拿’奇功,这种绝门功夫你竟瞧不出来么?”
    辛黑姑这才惊啊一声,道:“他修练这等绝门功夫?那么……我们……”她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却忽然暗暗窃喜。
    要知所谓“绝门功夫”那是一种不能再有后代的奇功,也就是说练成这等盖世武功之后,便须至死禁绝色欲,决不能破戒,否则便会丧命,既是不能生儿育女,所以称之为“绝门功夫”。
    这种功夫既是付出如许代价,当然十分厉害不过,但其危险性也同样的大。若不是当真自信看得破色欲之关,又自信能抵受任何诱惑的话,谁也不敢轻易修炼,而且亦不一定练得成功。不然的话,天下间所有的练武的佛道两门之人尽都是天下无敌高手了。
    辛黑姑想起了芳心暗许的淳于靖,是以暗中窃喜,不过她知道母亲脾气古怪,可不敢流露出来。
    另一边的李星桥,亦已把朴日升练成了“绝门功夫”之事告诉了薛飞光,薛飞光心头一震,想到:“这朴日升虽是一代奸雄,智略武功都凌盖当代,但终是过不了‘情关’,想来他下决心练这等功夫之时,那云秋心姐姐的倩影对他必有莫大影响。”
    战圈中裴、朴二人兔起鹘落,劲风卷刮,站在两丈以外观战的人,仍然感到无形劲气极为凌厉。
    裴淳的无形剑招数极尽变幻奇诡之能事,手法奥妙,而左手忽而使掌,忽而使指,以辅助无形剑功力之不足,那掌指招数却甚是古朴平实。这刻他已尽施一身绝学,也用上了十成功夫,竟能合奇正之妙于一身。
    饶是如此,也不过跟朴日升打个平手而已。因此瞧得薛飞光大为担心不已,她觉得今日之战无论哪一方败亡都不妥。裴淳是她的夫婿,自不待言。而这朴日升竟是如此痴爱恋慕云秋心,这也使她感动异常,实是不想朴日升死在裴淳手底。她平素智计,宇内无双,但如今却毫无办法,只好干瞪眼着急,圆圆的脸庞忽红忽白。
    李星桥注意到她的神情,便道:“别担心,小裴淳大概不会落败。”
    薛飞光叹口气,说道:“我可不是单替他担忧呢!”
    李星桥皱眉道:“胡说,难道朴日升战死了,也使你感到难过么?”
    薛飞光道:“师叔有所不知,他乃是为了云姐姐之故才下此决心去练这等绝门功夫,试想他对云姐姐何等痴情?况且,他今日只要取胜不了,回去定必潜心苦练。过个三年五载之后,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再不会发生争端了。”
    李星桥道:“你说的太含糊了,我听不懂。”
    薛飞光道:“朴日升一旦隐居苦练武功,过个三年五载,他便会想通许多人生道理,觉得自己既然已是绝后之人,纵然称雄天下,亦有何用?所以届时一定会淡下再寻裴淳决斗之心,久而久之,武林中便将失去他这一号人物了。”
    李星桥沉吟道:“这话也有道理,因为他不是以天下为己任那等侠义人士,所以一旦心灰意冷,极可能从此长逝山林之中,永不出世。”
    他们谈论之际,辛无痕却越来越光火。只因辛黑姑故意发出伤心的啜泣声,她乃是以进为退,先露出伤心之情,使她母亲一气之下要她嫁给别人。假如她露出喜色的话,辛无痕说不定会将错就错,让他们成为有名无实的夫妻。
    辛无痕当然十分光火,因为朴日升此举,一则竟不与她商量一下,二则分明不把辛黑姑的终身幸福放在心上,也就是说他对辛黑姑全无爱情可言。她越想越怒,当下用手势发出命令。人影连闪,出来了四个人。带头的是蒙住面孔的干手剑魔申甫,其次是雕仙司徒妙善、书圣吴同和路七。他们迅即集合在辛无痕身侧,辛无痕尖声喝道:“朴日升你简直是自寻死路,你以为我已没法子取你性命么?”
    她的声音用内力传入战圈,朴、裴都听得清楚,若不是用内力传送,这两人正在激斗之中,可就不一定会听见。
    朴日升功力奇高,虽是未能取胜,但有意敷衍对手的话却绰有余裕,因此他能够分心开口,他纵声笑道:“辛仙子责骂得是,朴某果然负愧于心,可不敢还口。不过辛仙子如若打算亲手杀死朴某,那也不妨上来试一试,恐怕你连我们这个战局也无法拆解得开呢!”
    他决不是狂傲自大,而是说出实情,好教辛无痕知难而退。须知大凡想拆解一场战局的话,这个人的功力一定得比交战的双方略高少许才行,尤其是交战之人功力越高,就越没有侥幸的机会。只因当他闯入圈之时,等如强硬干涉一种均势,在均势的两人自然而然不由自主的集中力量向介入者攻去。
    试想若是功力强不过他们任何一方的人这么做的话,焉能受得住两人合力的一击?假如介人者功力略高一筹,诚然可以出手,但还须看准时机,一举功成,否则也很难禁受两人合力一击。
    辛无痕平生哪曾如此丢过面子,气得一晃身就扑到战圈切近。人影连闪,那申甫等人已跟踪扑近去,准备援救辛无痕。这个当儿,连李星桥也紧张得不知不觉移前寻丈,站在七八尺外观看形势发展变化。
    辛无痕并不是冒冒失失就冲入战圈,她迅快地绕着裴、朴二人旋走,找寻空隙。
    裴淳必须全力应战,所以既不能开口,也不能减弱出手时的功力。
    辛无痕一晃眼已旋走了五个圈子,但觉这两人斗得激烈无比,势若雷霆,每一招出手都变化无穷,难以尽测其妙。这一来当真没有法子下手,只气得她眼都红了。不由得激起她天生横蛮执拗的性子,打袖中取出一把金光灿然的短钩,厉啸一声,硬是向战圈内扑去,她竟然在看清楚无法拆解之后硬闯入去,这可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众人都不觉为之一怔。
    辛无痕首先便感到五缕劲厉无比的力道袭到,她挥钩疾划,“夺”的一声,锐钩竟被那五缕劲力抢出手,向天空飞起。当她短钩脱手之时,肋间也感到剑风刺到,凌厉之极,使她泛起无法抵拒之感。
    这一剑乃裴淳的无形剑,裴淳虽然万分不想伤她,但这刻乃是势出必然,自己全无控制之力。换言之,他纵是一剑刺死辛无痕,但却等如他和朴日升两人合力刺杀的一般。而论到责任,则裴、朴两人完全不必承担,事实上只是辛无痕自杀而已。
    正当这死生一发之际,猛听“当”的一声破空之声起处,裴淳但觉无形剑一震,竟荡开半尺,于是乎剑尖贴着辛无痕身体滑过,竟没有伤到她。
    朴日升已跃出圈外,当下向李星桥拱手道:“李前辈功力已复,实在可喜可贺。”
    裴淳也借势跃出寻丈,大声道:“多谢师叔。”
    辛无痕一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来的短钩,满面杀机,森冷地瞧着朴日升。
    朴日升虽是不惧,但心中却大感歉疚,忖道:“她为了女儿的终身才会如此忿恨,此是人之常情,我须得忍受下她的责骂才合道理。”
    辛无痕已冷冷道:“朴日升,你练那五行神拿之时,你师父简十全知道不知道?”
    朴日升道:“家师自然知道,但在下年纪虽小,家师亦无法事事干涉,所以他老人家虽是不赞成,却也不曾阻止。”他这几句话,便把简十全杀身之祸免掉,要知这刻在简十全身边有两个壮汉,都拿着利刃,只等辛无痕一声令下,就可立刻割下简十全的人头。简十全因已把全身功力送与朴日升,是以决汁打不赢那两个武林健者。
    辛无痕没有下令把简十处死,却仰天冷笑道:“朴日升,你知不知道五行神拿最忌惮的是什么物事么?”
    朴日升颔首道:“在下晓得。”他可不说出来,免得让对方晓得,便会去寻来制他死命。
    辛无痕又冷森森地笑了数声,才道:“本仙子如若没有制你们死命之法,怎敢与你们合作,你瞧瞧看这是什么?”
    她从囊中取出一个扇形方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根细如小指的树枝,长约三尺,乃是盘屈在盒中,取出之后,却弹开来挺得笔直。
    旁人瞧起来只不过是一根富有弹性的树枝而已,而朴日升却不由得面色一变,问道:
    “那是什么物事?”
    旁人都感到奇怪,只因朴日升见了这根弹性甚强的树枝,面色大变,却又动问是何物事,然则既不知此物是什么,怎么惊惧?
    辛无痕冷冷道:“你认不出此物不足为奇,若是简十全在此,定必跪倒认输,任凭处置了。”
    旁人这才明白朴日升大概是约略晓得这是制他之物,却因未见过形状而不敢确定,方会动问。
    朴日升道:“仙子之言差矣,此物纵然能制在下死命,最多也不过一死,何须下跪认输?”
    辛无痕道:“那么你就试一试吧,到时包你后悔不曾下跪求饶。”她举步向朴日升迫去,相距只有五尺左右,挺枝刺出。
    忽听“嗤”一声响处,她手中树枝向横荡开,原来是裴淳出手以天机指震斜树枝。
    辛无痕严厉地瞪住他道:“你疯了是不是?我若杀死朴日升,于你有利无害,你为何从中阻挠?”
    裴淳凛然道:“你们这等忽而合作忽而翻脸动手的行为,实在可鄙之极,在下瞧了真想呕吐。在下决不想干涉,但你们最好别在我眼前动手。”他满面流露出厌恶鄙视之色,使得辛无痕为之一怔,不晓得如何应付才好。
    辛黑姑却尖声叫道:“关你什么事?”
    裴淳的目光移过去,十分坚决地望着她,虽然没有开口驳斥,但显然认为并非与己无关。
    若依辛无痕的脾气,这刻定必先对付裴淳,等杀死此人之后才轮到朴日升。但她眼下忌惮的是李星桥似乎已恢复了武功,倒底恢复了多少无法测度,只知道相当厉害就是了。
    她冷冷道:“我若不出手,裴淳就得跟朴日升拼个生死了,若然你愿意如此,那么我就让你们先拼完这一场再说。”
    裴淳严肃地道:“在下如不与朴兄真拼一场,他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不过今日形势发展至此,在下倒是觉得不能混斗一气了。”
    这话一出,薛飞光心中暗暗喝采叫好,李星桥也颔首微笑,大为嘉许。裴淳接着说道:
    “朴兄若是单单要跟兄弟印证武功,分个高下,咱们何时不能动手,何地不能动手?何须在此拼命,而使你拼命的人又反而要对付你,你说是也不是?”
    朴日升全无表情,也不回答,裴淳道:“朴兄不失为铁铮铮的英雄,心中感到负愧于辛姑娘,所以不肯多说。但依兄弟瞧来,你们既然只属口头许诺,未曾行礼,想来辛仙子亦不肯让辛姑娘当真嫁给你,以致虚度年华。”
    辛无痕接口道:“这个自然,哪一个人的女儿愿意嫁给他?”
    朴日升顿时如释重负,向她躬身行礼道:“既然如此,那就遵照仙子之意,前言作罢。”
    辛黑姑心中窃喜,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土头土脑的裴淳,居然有本领使得母亲当众出言取消婚姻之诺。至此也不由得心生感激,便悄然后退,远远离开这是非圈。
    裴淳说道:“现在局势已澄清了不少,朴兄打算何时跟兄弟动手,便请示知,决不可受别人左右。”
    朴日升仰天大笑道:“裴兄说得好,想我朴日升岂是任摆布的么?刚才辛仙子大怒要对付我之举,早在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她如此的沉不住气而已。”他歇一下,又道:“按理说她应该等到咱们的决斗分出胜败始行出手不迟,假如兄弟死在裴兄剑下,她根本用不着费心。”
    辛无痕冷冷道:“废话少说,你敢不敢斗斗我手中的‘垂杨刀’?”
    全场之人都向她手中的树枝望去,心想这根小小树枝既不沉重,又不似“毒蛇信”那般含有锋刃,朴日升的“五行神拿”何等厉害,怎会怕它?
    只有宗师身份的李星桥晓得其中生克之理,深知朴日升如若被那“垂杨刀”击中一下,顿时破去全身功夫,那时候倒不如死掉爽快。他大踏步走到辛无痕面前,道:“辛无痕,这件事恕我李星桥要伸手管一管了。”
    辛无痕目光凝注他面上,但见他虽是须发皆白,依然身躯雄伟,轮廓依然,仍可以勾划出昔年的英姿雄风。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中原二老”,因为这二老不单是武功高绝当世,而且当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世间任何事物不论是财富美色,都不能使他们动心变节,这使得她畏惮之余,还生出钦敬之意。现在他已恢复昔年雄风豪气,她不由得再三踌躇考虑如何应付。
    李星桥又道:“你把手中的垂杨刀送给我吧!”
    辛无痕眼睛一瞪,道:“凭什么?此刀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弄到手,就是预备拿来对付简十全的。”
    干手剑魔申甫长笑一声,唰地跃到辛无痕身边,道:“仙子可把李星桥交给我”话声中已掣出一口长剑。他背上一共背着三口长剑之多,显然已准备今日尽施绝艺。
    辛无痕还未开口,李星桥已应道:“好极了,申兄的剑术乃是武林一绝,兄弟甚愿领教。”他挥挥手教别的人退开,朴、裴二人都如命退开。只有辛无痕不加理会,也毫不防备李星桥会对她出手,一径转身跟申甫低声说话,后背向着李星桥,相距只有三尺左右,伸手可及。
    这等情形落在辛黑姑眼中,当然十分着急,但她又不敢直接喝破,以免迫使敌人加速发动偷袭。她迅快奔上去,簌忽间插入李星桥与辛无痕之间,使李星桥不能直接偷袭到母亲。
    李星桥哈哈一笑,道:“孩子你孝心可感,但这样难道就阻得住老夫不成?”话声中伸手骈指向辛黑姑肩膀点去,手法显得十分从容潇洒,可是却又奇快绝伦。
    辛黑姑方自心头大震,李星桥的手指已点中了她香肩。她乃是面向李星桥,背脊贴着母亲,李星桥手指点中肩头之时,竟然全无不舒适的感觉,但背后的辛无痕娇躯却震动了一下。
    申甫怒吼一声,喝道:“李星桥竟然施展这等手段,加害辛仙子,申某今日与你拼了!”
    剑光暴现,唰一声从辛氏母女两人身侧飞出,直取李星桥。
    李星桥疾退数尺,此时他与申甫之间隔着辛家母女两人,因此他不能直接还击。但他指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而且这一门指功共有七种不同的发劲使力法门,精奥无匹,刚才他就是用出这“神游”法门,借辛黑姑的身体透传指力,袭中辛无痕。
    这刻他也不感到为难,出指向辛家母女头顶的空间点去,“嗤”的一声锐响过处,千手剑魔申甫连挥长剑,还被指力迫退两步。
    原来李星桥这一回乃是使出“辘轳”法门,指力由下而上,复由上向下袭落,此所以隔了两人在当中,仍可以袭击到申甫。旁人见了他这等高明无比的指功,都为之骇然。
    薛飞光最是擅长利用形势,立刻大声问道:“李师叔,你这种稀奇的指力竟没有传给裴淳,不知是何缘故?”
    天下间哪有后辈谴责前辈没有传授某种武功之理?李星桥皱眉道:“小丫头你发疯了啦!
    他自己学不会这种诡奇法门怪得谁来?”
    薛飞光笑道:“你老须得说出一个可以承继这等指法之人来,不然你老就是藏私不肯传给晚辈了。”
    李星桥一时没法反驳,便道:“那么你等着瞧好了,淳于靖将是承继这门指功之人。”
    谁也不知李星桥这么一说,登时把淳于靖的身价提高了无数倍。要知以前朴日升、裴淳和淳于靖都是同一级的高手,但眼下裴、朴二人已升了一级,假如不是李星桥倾囊传授绝艺的话,淳于靖决计不能和朴、裴二人相比,可是现在却行啦!
    薛飞光的用意正是要使淳于靖的身价在辛无痕和申甫他们心中有所转变,然后再进行其他的目的时,方易成功。
    申甫疾跃出来,迎面一剑刺去,快逾闪电,他的人距李星桥尚有六七尺之远,剑已刺出,即使是武功低微之士,亦瞧得出这一剑毫无用处。
    但李星桥却出指点去,“嗤”的一声响处,剑光暴敛,落在尘埃,剑尖距他脚尖只有两尺左右,敢情申甫这一剑乃是脱手飞出,故此才会在六七尺外就发出招数。
    要知这等兵刃脱手的招数极为罕见,任何人纵是在危急之时,也不肯用出这种手法,只因一击不中的话,手无寸铁,那时便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申甫却居然初度放对发招之时,就用上这种兵刃脱手飞出的怪招,这在一般人心中决不会防备,也因此无数高手败在他这一招之下,却不料李星桥武功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一瞧他老远出剑,便知道除了兵刃脱手之外别无用处,立时加以防范。
    申甫仍未死心,大吼一声,撤下第二口长剑,欺身扑去,眨眼已攻出七剑之多,但见剑光如潮,奇诡变化,使人目为之眩。
    李星桥双脚不离原处,高大的身形摇晃之间,尽行避过敌人风雨般的剑势。
    众人正瞧得神摇目眩之际,忽见他一指点去,“啪”地一声,申甫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申甫长叹一声,跃到辛无痕面前,道:“在下三十年的苦修,毕竟还比不上中原绝学,今日己经死心塌地,没法子再拿他们做对手了。”
    李星桥冷冷道:“申甫兄听着,从今以后,除非有人欺负辛无痕之时,你不准再动用宝剑。”
    申甫颓然道:“好吧……”但他忽然振奋起来,心想为了保护辛无痕起见,岂不是永远都得跟她在一起?这真是他梦想也不敢梦想之事。
    李星桥又道:“辛无痕,你逞强一辈子,武林中被你多次搅起风波,细算起来罪该一死,今日我以无上指力制住你一身武功,算是代替了一死,乃是从轻发落之意。”
    辛无痕尖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处决我?”
    李星桥虎目一睁,威风凛凛,洪声道:“武林中除了中原双义之外,谁能制得住你?因此之故,我们兄弟随便哪一个都有资格出手。”
    辛黑姑叫道:“这话不通,若是正如你所言,你们为何不早在几十年前就出面下手?”
    李星桥捋髯笑道:“问得好,你母亲已隐居了二十多年。在此以前,我有盟兄在上,不得作主,而我那位兄长面冷心软,始终不忍心向你母亲下手。今日我那位老兄长既已决意不履尘世,我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辛黑姑还要辩驳,辛无痕喝道:“阿黑不许再说了。”
    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中。辛无痕又道:“李星桥,我也该收敛了,一个人能横行了这许多年已经够啦!但你既迫我退隐,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辛黑姑方自一怔,李星桥已大声应道:“使得,她的一切包在我身上。但她若敢学你的刁蛮陴气的话,我就老实不客气拿家法收拾她!”
    辛无痕微微一笑,道:“多谢你管教。阿黑,你以后要好好地听李伯伯的训诲,未得他答允之前,不得来见我们。还有就是他吩咐的话,你都得听从。”
    人人皆知这个安排,就等如把辛黑姑嫁给淳于靖一般,不过众人都不暇多想这回事,眼前只为这个曾经名震天下无人敢惹的辛无痕的下场,感到无限凄凉。她这一去不啻从此真正死去,仍然活在世间的她,已不是从前的魔影子辛无痕了。
    辛黑姑泪流满面,薛飞光过去拥着她的纤腰,低声劝慰。辛无痕又向吴同、司徒妙善等人告别,之后,便和申甫一道走了。
    吴同、路七他们也过来向李星桥告辞。不久,人都纷纷散去,场中只剩下李星桥、裴淳夫妇、辛黑姑和朴日升等五个人。
    朴日升与裴淳之间尚有一场大战未曾举行,因此薛飞光甚至李星桥心中都很紧张。只因朴日升的“五行神拿”非同小可,如若拼着同归于尽的话,裴淳将有何等结果便难逆料。
    假如李星桥不是当代大侠的话,他大可以出手杀死朴日升,这样也可以没事。他当然不能这样做,是以暗暗担忧。
    朴日升一直不做声,似是正在考虑现下要不要出手。薛飞光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而她惊怕的是朴日升为了要与裴淳决一雌雄,才不惜决心去练这等绝门奇功,是以他焉肯罢手不斗?
    过了片刻,朴日升才开口道:“裴兄今日力战多时,想已厌于出手,兄弟意欲过些日子方始踵府向裴兄领教。”
    裴淳道:“悉如尊意,只不知朴兄将有什么打算?”
    朴日升道:“不瞒裴兄各位说,兄弟打算先去找云秋心姑娘,过一段清静的日子,顺便修炼武功,以便与裴淳放对一拼……”他拱拱手,如电的目光掠过对面的四个人,最后在辛黑姑面上停留了一下,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李星桥透过一口大气,道:“飞光你可以解释得出他为何不出手之故么?”
    薛飞光道:“当然啦!他自己已说出来了,敢情他一直钟情于云姐姐,所以才会毅然修炼这等绝门功夫。也正因有云姐姐之故,他才肯罢手不战。因为他今日如若战死,那就再没有法子可以见到云姐姐了。”
    她转眼一瞧,辛黑姑好像很不受用,便说道:“师叔,你老打算几时教淳于大哥和辛姐姐成亲呢?”这一问使辛黑姑眉宇间透出元限柔情,羞涩地垂下头。于是,在李星桥洪亮的笑声中,四人脚步移动,一同离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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