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飞天夜叉
    裴淳让开六七尺,跳了起身。紫衣少女和两丐不觉一呆,他们都知道裴淳挨的那一记非同小可,便是石头也得崩裂一角,但他居然能够起身,连手中的短剑也不曾摔掉,这等功力实在骇人听闻!
    裴淳惊魂未定,但觉肩头疼痛已极,也不知筋骨受伤了没有?登时泛起怒气,代替了心中惊惶。
    只听那紫衣少女喝道:“小奸贼报上姓名!”裴淳哪知对方把他当作南奸的门徒,心想这女子好生骄横毒辣,万万不能在她面前示弱,只不知那两位穷家帮高手为何也攻击自己?
    他只是天性忠厚,并非懦弱,尤其时时听师父谈及许多武林前辈的骨气风范和行事为人,当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于是挺胸应道“在下裴淳……”
    紫衣少女冷笑道:“够了,姑娘这就取你性命!”
    两名七袋乞丐齐齐纵上来,使杖的那一个大喝道:“南奸商公直可是你师父?”
    裴淳一怔,心想:原来他们以为商公直的徒弟是我,但还未开口回答,一股劲风袭到腰间,原来是那紫衣少女也上来出手攻击。这一回他已经有了防备,上半身向前一倾,伸手舒指向她玉腕脉门扣去。
    他这一招,奥妙异常,时间部位更是拿捏得不能有半分差错。若是快了一线,则扣不中她手腕脉门,慢了一线的话,纵然初中敌腕,但后背心势必要被那面铁琵琶击中。紫衣少女惊得“哎”了一声,这时缩手固然已来不及,撤臂闪开也不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前一冲。
    两人都向前急凑,只见紫衣少女直撞入他怀中。粉面打裴淳鼻尖擦过,一阵兰麝香气送入裴淳鼻中。
    裴淳这时比紫衣少女还要慌急,胸膛一挺,“砰”一声把紫衣少女憧退六七步,一跤跌倒。
    那个七袋乞丐竟瞧不清楚裴淳出手扣腕的精炒之招数,都以为裴淳故意调戏那少女,勃然大怒。铁杖、钢鞭齐齐攻出,口中叱喝连声。只听“蓬蓬”两声,杖、鞭都击中裴淳身上肉厚之处。裴淳被这两样兵器的力道抛开寻丈,但刚一落地,便又跃起,似是毫未受伤。
    紫衣少女冲过去,羞怒中叱骂道:“小奸贼,姑娘要发出毒针啦!”当即举起琵琶,指住裴淳,只见一线金光激射出去,裴淳身子一侧,那线金针贴着他腰间衣服擦过。这时他们相距只有五尺,躲避暗器大是不易,何况这等藉机簧之力弹射出去的细小暗器,力强势疾,而又不易瞧清来势。
    紫衣少女冷哼一声,道:“瞧你躲得了几支!”话声未歇,接着射出三线金光。
    裴淳一个筋斗打开,尽数避过!那紫衣少女早有此防,又是一线金光电射出去。裴淳双脚刚刚站地,蓦然腿上微微一疼,生似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连忙闭住穴道,放步迅快奔去,霎时间已被大路两边屋子遮往身形。
    紫衣少女哼了一声,望住两丐,道:“小奸贼已中了蝎尾金针。谅他活不过三个时辰!”
    两丐原是侠义之士,是非分明。心想刚才之事虽是令人恼怒,却用不着取他性命,便都不发一言。紫衣少玄又道:“我发出毒针之前曾经出言警告,两位也是听见的!”
    两丐心想:这话不差,便点点头。使杖的乞丐问道:“杨姑娘,听说你的胭脂宝马有日行千里的脚程,乃是当世无二的神驹,想必通灵乖巧,不知中了什么手脚?”
    紫衣少女嘟起小嘴,神态十分可爱,道:“我也不晓得,它在地上打滚直叫,我……
    我……”说到后来,声音断续,都快要哭了。
    正在这时,一阵蹄声传来,三人转眼一看,只见一道红影如激矢般射到,霎时已停在紫衣少女身边,正是他们正在谈论的胭脂马。紫衣少女喜叫一声,但见爱马矫健如常,哪有一点毛病?
    使鞭的乞丐面色微沉,道:“杨姑娘宝马无恙,该当把解药赐予姓裴的少年!”他面色虽是沉肃,但语气仍然十分和缓。
    紫衣少女没有瞧他,一跃上马,道:“我正有此意。”双腿一夹,蹄声响处,霎时去远。
    且说裴淳奔入荒郊之中,一口气走出五六里,忽觉右腿一麻,扑地跌倒。心知这是针上毒药厉害,虽然全力闭住脉穴,可是这一阵急奔之下,毒性逸出,以致整条腿失去知觉。
    回头一望,来路处大半是平旷之地,如若对方追来,远远就可望见。心想,那蝎尾金针毒性如此厉害,早晚不免一死,但却不能落入人家手中,免得死前还要受那恶毒女子凌辱。
    于是转眼找寻隐蔽之处,但见左前方七八丈远处有许多矮密灌木,足可躲避一时。
    这时已不能起身行走,便缓缓向前爬行,小心不止泥沙地上留下痕迹。爬到数尺,地上有个逾丈长的洞穴,深达四尺。裴淳突然记起往日见到山中猎户挖陷井捕兽之事,当即奋力爬行。绕过洞穴,抬起许多枯枝许多树叶回来。先用枯枝架在洞穴上面,再铺树叶,然后才洒上泥沙。不久,这个逾丈长的地洞只剩下未端两尺还未铺好。这时枯叶树枝已经用完,他又爬去捡拾。忽然隐隐听到蹄声,连忙贴地聆听,果然一骑遥遥驰来。
    裴淳顾不得还未做好手脚,赶紧爬到那一片灌木地带。他虽是一腿麻木不仁,但双手单足之力尚在。是以举动仍然十分敏捷,眨眼间已钻入树丛之后。
    紫衣少女骑着胭脂马驰来,快如电掣云飞,霎时已奔到地洞之处。此时人,马都一般心思,打算踏入洞穴前面地上才跃过去,那知双蹄一落,便即踏空,跟着后蹄落处,也非实地。
    紫衣少女从马鞍上一个筋斗打出去,跌了一跤,虽是不重,满身尘土总是不免。胭脂马一跃出洞,尚幸不曾摔断腿骨!紫衣少女一看洞中的枯枝树叶,顿时怒不可遏,顾不得拂拍灰土,一跃上马。放目瞧看,已知裴淳必是躲在灌木丛中。
    当下催马驰去,尖声骂道:“小奸贼,有本事的滚出来!姑娘今日定要叫你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在她想来,那蝎尾金针毒力绝强,纵是内功极是深厚之士中了,也难逃出这么远,更无暇余布置陷井。可见得这裴淳定有解毒之法。此时杀机盈胸,根本已忘了她纵马追来本是要赠他解药。
    裴淳藏在一丛密密的灌木下面,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初时还不理会,后来听她骂得恶毒,心想堂堂七尺之躯,岂能缩起头来听一个女子辱骂?胸中英雄之心一起,便待起身出去,忽觉喉咙干裂,头痛骨酸,心中暗叫一声:“我命怵矣”!便闭上双目,满腔豪气尽行消散!
    紫衣少女的声音倏远倏近,显然一直在搜索他的下落,裴淳闭起眼睛之后,近日以来种种经历都重现心头。突然记起一事,不由得睁开双眼,探手入怀,取出一粒碧绿色的珠子。
    原来这珠子乃是商公直忽发善心,托裴淳转交给飞天夜叉博勒身边那个秀丽少女的辟毒珠。不过他不晓得此珠须得合在口中,便自然而然能将千毒逼出体外,呆了一会见,姑且把珠子按在伤处。
    顷刻之间,那珠子上面的颜色幻变,裴淳先是觉得喉干头痛消失,接着那条大腿渐渐渐恢复感觉。直到珠子颜色修复碧绿,他拿起一瞧,伤口处针头突出肉外,拨了出来,看看没有异状,便丢在地上。试一运功调气,虽然也能走遍全身经脉,但比往时大见散涣衰弱。
    此时紫衣少女骂声已远,他钻出树丛,朝相反方向奔去,走了二十余丈,便即听到蹄声远远追来,想是她已瞧见他的背影。裴淳提气急奔,但觉速度大不如前,伤腿仍然微微发软。
    背后的骂声、蹄声越发清晰,只这一瞬间便追近不少。
    正慌急间,眼前白影闪动,抬跟瞧去,原来一条河横在前路。虽然不宽,瞧来却相当深。
    他奔到河边,回头望去,只见紫衣红马已追到二十丈之内,这一眼还清清楚楚见到她面上极是愤怒的表情。
    裴淳心性忠厚,这当儿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扑入河中,闭住气潜入水底。他决定伏在水底,等到她忍不住走开了才上岸,不过要在水底潜伏得久,除非抱着大石,或用双手不住拨水才不会浮起。他右手还拿着那粒辟毒珠,大是妨碍拨水,便含在口中。
    过了老大一会儿工夫,他缓缓浮上去,眼睛刚露出水面,便即见到金光一闪,赶快沉下。
    那支金针射人水中,针尖堪堪碰到头顶。他在水底找到一块大石,便以足尖勾住石缝,索性收摄心神,催动体内真气走遍全身奇正经脉。不一会灵台空澈,万虑皆消,已入无我之境。
    紫衣少女骑着红马在沿着河岸来来往往,足足查究了大半个时辰,眼看毫无动静。心想,那小奸贼也许潜在水底,顺流而下,早已逃走,这才恨恨催马落河,寻觅水浅处渡河去了。
    裴淳在水底潜神运功,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自然吞吐气息,竟比往日以口、鼻吐纳还要气机畅通。他在无我之境中,还不知道,直到全身真力弥漫充盈,忽然醒转,才隐隐感到奇异,心想,入定多时,还不觉闷浊,竟不知是何缘故?又想,时候已久,那紫衣少女定已离开,便徐徐浮出水面。
    目光一探之下,河边并无紫红两种颜色,心中一定连身子也浮上水面,泅向岸边。
    岸上一点灰光飞到,正赶上他抬臂划水,露出腰肋。裴淳但觉右肋渊腋穴上一抖,半边身子登时麻木,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一面运功,催动血气,一面抬目瞧去,只见岸边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冷冷瞅住自己。
    裴淳血气一行,麻木之感立消,这时已在河边水浅之处,便站起身。只见石上人年纪甚轻,长得剑眉虎目,英俊潇洒,一身儒服适度雅观,但背上却系着一顶竹笠和插着一根乌木棍,大不相衬。
    这儒生满面烦恼之容,喝道:“你何故躲在水底?”
    裴淳也大感烦恼。心想,这世上管闲事之人真多,凭这事,穴道就得挨一石子!怪不得师父要我到尘世江湖中历练历练!他还未开口回答,那儒生又道:“你可曾见到一个紫衣姑娘骑着一匹红马经过?”
    裴淳怔一下,暗想原来这人和毒狐狸杨岚同路的人,无怪如此横蛮!当下应道:“见是见到啦,但不知她向哪方去了!”他口中还含着辟毒珠,故此语声糊混不清。
    儒生只道他是穴道被石子击中,上半身半边酸麻,影响及喉部肌肉所致,更不疑心。自语道:“这妮子的坐骑日行千里,师父却派我们保护她。好不容易见到影子,一转眼又不见啦!”接着向裴淳道:“你过来!”
    裴淳举步走去,一面把珠子吐在右掌,藏入囊中。儒生见他右手活动自如,哪须他代解穴道?剑眉一皱,抖手发出三粒石子分别劲袭裴淳胸、腹要穴。
    这时两下相距极近,那儒生出手之前又不预先警告,只见三枚石子先后击中他胸,腹间的步廊、太乙、大赫三穴。
    裴淳身子摇晃几下,却终于站稳。儒生瞧出他只是被石子上的劲力冲得摇晃,三处穴道竟无一处被制,心中大骇!纵到岸边平坦地方,取下背上竹笠和乌木棍,厉声大喝道:“阁下竟是武林高手,兄弟失敬得很,还要领教手上招数!”
    他呆立水中,儒生瞧不出他何故不答腔,当下又道:“兄弟郭隐农,外号神木秀士,近两年来在江湖上也博得一点虚名,阁下上岸来动手,决不致于有辱身份!”
    这人口气前倔后恭,裴淳心下又是一阵迷糊,只答了一句“在下裴淳”,便说不出话。
    神木秀士郭隐农明知对方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这时只道他有意装痴作呆,心中大怒,厉声道:“你到底上岸不上岸?没的耽误了我身上要事!”
    裴淳摇手道:“我不跟你动手……”一面走上岸去。郭隐农益发觉得此人奇异莫测,心想:他身上穴道不怕被袭,竟不知是哪一派的功夫?目下不动手也好,等我慢慢查看出他的武功路数再拼不迟。
    当下收起竹笠、乌木棍,面色大见和缓,道:“裴兄的闭穴功夫好生了得,兄弟甚是佩服。只不知裴兄尊师是哪一位?”
    裴淳见他忽而和气,忽而凶恶,心中更是惊诧迷惑。答道:“这个恕难奉答!”
    郭隐农也不以为忤,道:“尊师是当世异人,自然不愿轻易让江湖之人闻知!”
    裴淳最是崇敬师父,这两句话听得甚是舒服,顿时对此人生出好感。郭隐农又道:“裴兄打算上哪儿去?”
    裴淳沉吟一下,应道:“在下想谒见穷家帮淳于靖帮主!”
    郭隐农笑道:“听说淳于靖帮主刻下正在溧阳,兄弟也要到那边去,正好和裴兄结伴同行!”
    裴淳无意中得知穷家帮帮主下落,心中甚喜。两人一同沿河走去,打下游木桥渡河直奔东南。
    郭隐农存心要试裴淳脚下功夫,飕飕疾奔,耳中但听裴淳衣襟拂风之声不即不离紧随身后,便渐渐增加速度,用到七成功夫。他走势速度虽是可拟奔马,但姿势却有如平常人走路一般。这原是武林中称为神行术的绝艺,裴淳哪里知道?大是佩服。可幸他十余年以来居住山中,轻功练得十分高妙。便也学人家的样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但每一步跨出之时,一面提气轻身,一面尖足运力蹬去。因此另一只脚落下时,已达丈许之远。
    两人一前二后走了许久,初时裴淳姿势甚是生硬,一蹶一跳的,郭隐农却有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但渐渐裴淳悟出不少发劲用力之法,姿势便没有先前那么难看。
    两人走了七八十里,郭隐农见仍然不曾把裴淳抛下,便即施展出十成功夫。裴淳也尽力加快,但三十余里左右,裴淳已大见落后,郭隐农越行越快,不多时两人彼此已瞧不见。
    郭隐农虽是得胜,但面上毫无喜色,原来这神行术乃是他独门绝艺,虽是比不上那杨岚的胭脂宝马日行千里的脚程,但寻常骏马却非他敌手,尤其是长途远路,更具功夫。今日他不但用上十成功力,还须在百里之后才赢得裴淳,故此他毫无喜色。
    裴淳眼看郭隐农背影已瞧不见,生怕两人走散,便不能由郭隐农口中得淳于靖下落。立即提一口真气,放步急奔。他刚才一味要保持步行姿势,是以无从发挥全力,这刻放步奔跑冲刺,立时快了许多,不久已可见到郭隐农背影。
    饶是如此,也在数里之外才追到郭隐农身后,而郭隐农早在彼此望不见时减低速度,不过见他这么快就赶了上来,仍然觉得不是味道,深心中敌视嫉恨之意又加两分。
    这时两人奔入一个市镇之内,郭隐农停下来向人询问,有没有过一个紫衣红马的美貌少女经过?连问几间店肆,都答说没有。末后问着一位老者,沉吟答道:“客官问的老汉没有瞧见,不过今日早晨倒有一位姑娘住过,长得甚是美貌!”
    郭隐农微感失望,哦了一声。那老者又道:“这位美貌姑娘眉宇间含愁带怨,跟随着一个不知是蒙古抑是色目的大汉走过,故此老汉瞧了好几眼!”说到此处,裴淳不觉啊了一声,问道:“老丈可知他们往哪儿去?”
    老者摇摇头,答道:“他们从这边出镇,怕是前往溧阳。但这只是老汉猜想……”
    郭隐农眼中露出杀机,道:“裴兄,我们走吧!”语气却甚生气。
    裴淳跟他走出七八步,忽听老者叫喊,便转身奔回去。
    老者见郭隐农在十多步外没有过来,便即压低声音道:“客官,你那位朋友凶得紧!”
    裴淳茫然道:“是么?小可也是刚刚认识的!”
    老者道:“老汉小时候见过凶杀之事,那行凶之人双眼发出的光芒就跟贵友刚才一样,你还须多加小心!”
    裴淳拱手道:“多谢老丈见教!”
    郭隐农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裴淳摇摇头,一时编造不出谎话,又不能不答,呐呐道:“他……他心地很好,劝我小心……”
    郭隐农接口道:“目下是蒙古人的天下,他怕你惹事生非,送了性命!哪知咱们岂是这等容易丧命的?”裴淳见他会错了意,正好趁此岔开,便含糊以应。
    未,申之交,两人已走入溧阳城内。郭隐农嘴角含着冷笑,似是发生了事故。裴淳虽是忠厚淳朴,但眼目却甚是敏锐。入得城中,一路上转弯拐角都隐约瞥见人影一闪即逝,其中有一次瞧得真切,乃是个乞丐身影。正在寻思,只听郭隐农道:“待会儿有好戏上场,咱们先吃喝一番……那边的饭馆看来还不错。”
    裴淳也感到腹中饥饿。两人在饭馆中要了酒菜,郭隐农频频邀他干杯,一会儿工夫,已喝了不少。裴淳面红耳热,大有酒意。他若不是以前在南奸商公直布置的府第中喝过许多次,酒量大增的话,这刻非醉倒不可!
    郭隐农自家也感到有点不胜酒力,心中想到:“我本有意用酒灌醉了他,以便动手,他酒量虽不及我,但眼下马上便有事故,我若是喝醉的话,只怕等儿会应付不了!”
    于是舍酒用饭。裴淳本非贪杯嗜饮之人,自然也不再喝。两人酒足饭饱之后,郭隐农抢先会了帐,出得街上,只见四个乞丐一字排列,阻住去路。
    郭隐农打个哈哈,道:“裴兄,咱们方才忘了带点剩饭残羹出来施舍,瞧来这条路不大好走啦!”
    裴淳已有几分酒意,不似平日沉稳,冲口道:“岂有此理,难道真有拦路强乞之事?”
    那四个乞丐只是冷笑,右手第一个年纪最老,手持一杖,大声道:“请两位移步到一处说话!”
    裴淳瞧见他手中之杖,甚是眼熟,记起正是今晨那两个穷家帮七袋高手之一使用的一般,微微一惊。定睛打量,这四个乞丐背上都有布袋,却看不清数目。当即问道:“诸位敢是穷家帮的?”
    那四名乞丐,哪知裴淳刚刚出山入世?都想,穷家帮声名远布,凡是武林之人有谁不知?
    他这一问分明是无话找话,因此都不答理。
    郭隐农冷笑说:“便是龙潭虎穴,我神木秀士亦何惧之有!走……”
    裴淳想到上一次商公直提及江湖规矩所谓“架梁”的话,这时不敢多言,生怕穷家帮把自己当作架梁之人,当下默然跟着郭隐农。那四名乞丐分作两道,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转身之时,裴淳才看清楚:四丐中,一个是八袋高手,其余三人皆是六袋。
    一行六人走到一间屋宇之内,这间屋宇甚是深宏宽敞,但门面破旧,似是荒废已久。屋内处处残破剥落,不过屋顶却十分结实新净。众人在一间厢房中落座,四丐出去了三个,只剩下一个六袋蹲在门外。
    裴淳道:“在下真佩服他们找得到这等屋子藏身……”
    郭隐农道:“他们故意弄成这个样子,此处想必就是老巢啦!”他接着提高声音,叫道:
    “喂,你家帮主可在此地?”
    门外的乞丐白他一眼,不理不睬。郭隐农面现怒色,喝道:“别人怕你们穷家帮的势力,我神木秀士却不放在心上,快去叫淳于靖出来!”
    那乞丐冷冷道:“你们最好安份点等候帮主召见!”
    郭隐农两次自道外号,见对方恍如不闻,登时怒不可遏,厉声道:“他是什么东西!”
    那乞丐听他语侵帮主,自是忍耐不住,怒目而视。
    郭隐农左手向门外一指,叫道:“你们来得正好!”
    那乞丐一怔,回头瞧看,忽觉劲风袭体,急急闪避,一枚小石从颈边掠过,但还有一枚击中他腰间穴道,登时跌倒。
    郭隐农哈哈一笑,道:“裴兄不是想见淳于靖么?兄弟带领你去!”
    原来他几次试出裴淳不大懂得江湖上的过节规矩,故此摆下圈套。倘若裴淳跟他闯入,见到淳于靖时,即使日后解释得清楚,这眼下的一场误会决免不掉。
    裴淳见他以诡谋制住那乞丐,心中微感鄙视,但也不好意思说他!两人奔出厢房,直向后宅闯去,穿过两道门户,忽见地上躺着两人,认得正是早先带他们来此的四丐之二。郭隐农查看一眼,“唔”一声说:“他们中了毒啦!”
    裴淳惊道:“可有性命之忧?”
    郭隐农摇摇头,竟不知是表示没得救抑是不晓得!
    又穿过两重门户,只见地上躺着七八个乞丐,个个面色焦黑,也是中毒之象。他们认出其中又有带路的四丐之一。这一个乃是八袋高手,郭隐农沉吟道:“这个八袋老丐,功力深厚,所以支持至此才倒地!瞧来这穷家帮重地已有擅长使毒的敌人侵入!”
    裴淳记起有个使毒高手飞天夜叉博勒,正待说出,郭隐农哎了一声,道:“咱们都中了毒啦!”随即盘坐地上,运功抗毒。裴淳催动真气,果然发觉胸臆间生出烦闷不舒之感,便取出辟毒珠含在口中,自个儿向后面走去。
    经过两重院落,到处皆见有乞丐横七竖八睡满一地。接着听到人声隐隐,精神一振,循声奔了过去,穿出一门,外面是座园子。但见花草凋零,树木枯败,一片荒凉废弃光景。数丈外的草地上站着一个大汉,他面前不及一丈远处,坐着六名乞丐。那个大汉身躯修伟,曲发虬髯,鼻钩目陷,一望而知不是汉人。裴淳不必多想,已晓得这个大汉就是色目高手飞天夜叉博勒。
    那六名乞丐,一个居中,其余五个团团围住,面曾向外,竟是全力保护居中的乞丐之意。
    这居中的乞丐约在中年,肤色白皙,衣服头面都甚修整洁净,相貌端方。此刻虽是闭目而坐,却也自具一种威仪。围坐在四周的五丐年纪甚老,背上都是九个布袋,三个手持手杖,两个捏住钢鞭。原来穷家帮之人为免惊世骇俗,使的都是这两种兵器,长杖甚是普通,不消多说,那钢鞭可以转绕腰间,普通空等闲也看不出来。
    裴淳奔过去,飞天夜叉博勒和地上盘坐的五名老丐都惊讶地望住他。博勒双眉一皱,道:
    “你曾经中过某家之毒,现下只是运功迫住,可见得你是从大门进来的!”裴淳口中含着辟毒珠,说话不便,只点点头。
    一个老丐喝道:“裴朋友小心,他是使毒大家,能够在说话呼吸中传毒伤人,最好别开口说话!”
    飞天夜叉博勒听了这话,十分得意,仰天笑道:“某家十八年前踏入中原,已听说过穷家帮五长老之名,今日一会之下,果是功力深厚,见多识广之士,但某家要教你们全部倒下,也非难事!”
    他说话之时,已暗运奇功,将毒气送到裴淳头面!一连用了五样不同之毒,先后侵袭裴淳五官,谁知五毒用过,裴淳仍然屹立如山。
    飞天夜叉博勒大惊失色!心想,十八年后重入中原,竟碰见不少能人。继而又想道:这少年虽是不怕某家毒功,却不知武功如何?
    须得试他一试!于是大声喝道:“姓裴的小心,某家发招啦!”
    当即运聚内力,隔空遥劈出去。裴淳自下山以来,听到打架就头痛,但这一回却暗暗欣喜,毫不迟疑,左手托住右肘,右掌轻飘飘拍出去。
    博勒一见他双手姿势,便已骇了一跳,紧接着双方内力相触,发出“砰”的一声,裴淳连退两步。穷家帮五老见裴淳功力如此深厚,也都大感惊讶!只见博勒面露惊惶之色,双袖一卷,风力旋激,地上众丐衣衫飘拂不已。就在这时,博勒已转身急奔而去。
    原来这飞天夜叉博勒在八年前就是被中原二老赵云坡、李星桥两人赶出中土。是以一见裴淳出掌姿式,便大大凛骇。这时一则他心中惊恐,力道便减了两分,二则裴淳内功扎得极是结实深厚。他怕打架的只是近身肉搏,隔空对掌却毫不畏惧,因此那一掌拍出时用得上全力。两人之间此消彼长,博勒便被他震退。
    博勒一看对方只不过是赵云坡传人,已经如此了得。说不定赵云坡也在附近,哪里还敢出手?连忙发出袖风,以独门手法收回散布地上的毒器毒药,急急遁走。
    穷家帮五老和裴淳哪里晓得这当中的许多曲折,不由得都呆了,裴淳忽然想起:“他想是在外面另有毒计。”连忙跟踪追去,霎时间已越过围墙,沿着巷子奔出街上。这时他觉得自己变得如此精明干练,大是欣慰。放眼四望,却瞧不见飞天夜叉博勒的踪迹。
    右边数丈远的转角处忽然现出一匹红马,马上坐的正是那紫衣少女杨岚。裴淳听到蹄声转眼望去,一见是她,吓得连忙退口巷子内。
    蹄声缓缓从巷口走过,裴淳方自松一口气,眼前紫影一闪,香风扑鼻。他看都不要看,刷地倒纵两丈,接着翻身就跑。脑后传来杨岚怒骂之声,他也没有听清,循原路跃入园中。
    穷家帮五老还在原地,此时都瞧见裴淳,被一个紫衣少女在后面猛追,不禁一齐起身。
    先是三个老丐上前拦住紫衣少女。剩下的两丐则拦住裴淳。
    紫衣少女一瞧这几个老丐个个背负九袋,大喜叫道:“你们几位老人家可不是穷家帮五老么?快帮我拿拿下这小奸贼!”
    一个老丐大声道:“姑娘敢是近两年在江湖上大有名的紫燕杨岚姑娘?”
    紫衣少女应道:“是啊!”
    另一个老丐接声道:“那么尊师就是管二娘了?我们多年未晤,管二娘可好?”
    紫燕杨岚应道:“托诸老的福,家师清健如昔!”
    又一个老丐问道:“杨岚姑娘何故追逐这位裴兄!”
    紫燕杨岚心记裴淳挖坑害她摔跤之恨!暗想,此事若是从头说起,一则阻延时间,二则怕会被他们出头调解。当下答道:“五老请看便知!”说时取下背上琵琶,迫到裴淳身前,瞪眼道:“小奸贼,取出兵器动手!”
    裴淳怕她琵琶中的蝎尾金针,因此不敢把口中辟毒珠取出,但如此则无法开口说话,正在为难。紫燕杨岚又喝道:“小奸贼,我瞧你只会使好弄诈。你若是还有几分骨气,便亮出怀中之剑应战!”
    裴淳也不是傻子,这时候恍然大悟,知道她要迫自己取出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好教穷家帮五老误以为自己是商公直的弟子。心想,此事必须讲明白,免得五老中她之计,再说他亲耳听五老说出她的外号是紫燕,不是什么毒狐狸,这也得问个明白!当下打袖中取出那剑,登时宝光泛射,眩人眼目。
    穷家帮五老面色一沉,左首的一位喝道:“此剑可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
    裴淳点点头。紫燕杨岚纵声笑道:“这就是我为何敢请五老相助之故。小奸贼看招!”
    手中铁琵琶挟着凌厉风声斜砸过去。
    裴淳急忙闪避,杨岚娇叱道:“这厮最会装傻,他根本不怕我的蝎尾金针,却故意做作害怕的样子……”叱声中猛攻数招,裴淳一一避过。那五老已见识过他的深厚功力,又见他身法轻巧灵便,显然武功极是高强。都想:那南奸商公直向来外表忠厚,内心奸诈。这裴淳既是他的传人,自然不可因他相貌正直淳朴而放过他!
    于是五老一齐挥动兵器上前,把裴淳围在当中。裴淳眼看紫燕杨岚招招都是要命杀招,心中大惊,咬咬牙拔出短剑,一道精芒应手而起。杨岚明知此人十分厉害,铁琵琶打不死他,毒针也不管用,此时见到此剑锋利不过,心中暗惊,便缓住招数。
    裴淳挥剑疾冲,两名乞丐迅速拦截,各挥兵器,正待击落。却见裴淳左划一剑,右划一剑,竟自无隙可乘,招数无从发出,不觉一怔。裴淳趁机冲出圈外,放步急奔。紫燕杨岚哪肯甘休?随后便追。五老深怕杨岚有失,当即分出两人追去。
    裴淳奔出街上,耳中听到后面蹄声追来,连忙闪人巷中。在城市中不比郊野,那胭脂宝马脚程虽快,但裴淳专门转弯抹角,出街入巷,过了一会儿,已经听不到蹄声。
    穷家帮两老追上杨岚,劝她暂时别追,并且问她怎会见到裴淳?杨岚道:“我在街上走时,忽见一个色目大汉飞奔而过,神色十分张惶,心中觉得十分奇怪,便沿着他来路寻去,瞧瞧是什么事物使他如此惊惶?料不到碰见那个小奸贼!”
    一个老丐道:“唉,那色目大汉就是飞天夜叉博勒。敝帮帝主目下已经中毒,他内功湛深,还不打紧,但许多弟子却恐怕受不了!”
    这时裴淳躲在一条死巷之中,他深知穷家帮弟子甚多,在城市实在不易躲得过他们耳目,于是决定先离开傈阳,过一两天再回转来。
    正要出巷,忽然听到蹄声,吃了一惊!凝神聆听时,隐约可闻那紫燕杨岚的口音。这个当儿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回顾一眼,只好越过围墙,飘身落去,原来是个小小院落。
    这院落甚是阴暗潮湿,他站了一会儿,隐隐嗅到一阵奇异的异香,转眼一看,原来地上摆着十来盆花,叶子是红的,花朵大如碗口,却呈绿色。
    裴淳皱皱眉头,等到蹄声远远去了,心中稍安。再瞧瞧那些怪花,忽然发觉盆中栽种那花的不是泥土,而是无数蜈蚣、蝎子、蛤蟆等等的尸体,胸口登时泛起作闷欲呕之感。当下回头打量开向院落的门窗,蓦地骇了一跳!原来在一扇窗户之内,端坐着一个白色人像。细细一看,却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秀丽少女,眼光蒙蒙胧胧的没有神气,若不是她眼珠转动一下,几乎以为是一具瓷石人像。
    他移开目光,正要离开此地,却听到一阵幽幽叹息之声,不禁又转头望去,只见那秀丽少女双眉微微皱壹,满面幽凄哀怨的神情。
    裴淳大感可怜,便道:“姑娘何故叹息?”
    白衣少女缓缓举手指着那些怪花,说道:“你……见过……这花……没有?”这么一句话她吃力地分做几次说出,口舌甚是生硬。
    裴淳摇摇头,说道:“小可从未见过!”心中想道:“这些怪花难看死了,我宁可从未见过!”
    白衣少女说道:“这是荼吉尼花,香气……有毒……”
    裴淳啊一声,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嗅了花香觉得很不舒服,你不怕么?”
    白衣少女摇头道:“我不怕!没有……这花……我会死……”
    裴淳讶道:“没有它你便会死?这是什么缘故?你……你……”
    他脑海中忽然泛起南奸商公直说及他在古庙中一番遭遇的话,猛然省悟,接着道:“你就是跟随飞天夜叉博勒的那位姑娘?”白衣少女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是!”
    裴淳惊道:“商大哥说你不懂汉语,原来不是真的!”那秀丽少女道:“商大哥?啊,就是商公直……我原来……不会讲……汉语……但我会……看书认字……”
    她说话时不能一口气讲完一句话,总要停下寻思。裴淳听她说会得看书认字,更加惊讶不已。只见她招手教他过去,便走近前,随意扫瞥房中一眼,那房间极是干净。她取出一张白纸,又从一根圆形铁管中倒出一截黑色炭条。一端用纸包住,以便拈持,另一端削得尖细如笔。她在纸上写道:“我姓云,名秋心。”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念道:“云秋心……云秋心……”
    她也跟着说了一遍,微笑说道:“我不会念……云秋心的秋字……”
    裴淳茫然道:“那谁教你认字的?”云秋心提起炭笔,在纸上迅快写道:“我在西域的邻家,曾经有人来过中土,家中藏有一部史记,一部唐诗,都送给我,我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
    她又停笔问道:“好不好?”
    裴淳知她是自小被博勒带返西域,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心下大为怜悯,便道:“好极了!”
    云秋心欢然笑道:“秋心这……两个字……合起来怎么读?”
    裴淳答道:“合起来是个愁字!”
    她点头道:“啊,是愁字!我常常……独自发愁……”
    裴淳见她欢笑之容已敛,一派幽凄神色。但觉她便是欢笑之时也带着淡淡忧郁的味道,心想,她干脆用个“愁”字做名字岂不更是恰当!
    他生性宽厚和平,一向无忧无虑,所以不大喜欢谈论忧愁的话题。于是转口道:“你见过药王梁康了?”
    她摇摇头,提笔写道:“义父说乞丐们向梁药王报讯,所以还未见到!”
    裴淳这才恍然大悟,那飞天夜叉博勒为何出手对付穷家帮,只见她又写道:“义父说要出去好多天,所以种了十几盆荼吉尼花给我……”
    裴淳听过她吃五毒瓜子才能不死之事,因此晓得这些花的作用亦是与五毒瓜子相同。
    云秋心停笔缓缓道:“我叫云秋心,你呢?”
    裴淳说了,她要他写出来,裴淳只好在纸上,但见自己写的字体拙劣,远远比不上她的清丽纤秀,心中暗暗惭愧。
    她微笑着端详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说道:“像极了……跟你的人一样……”
    裴淳老老实实地点头道:“人家也都这么说。”
    她突然伸手摸摸他的面颊,纤美白腻的手指宛如玉葱一般,裴淳心中怦的一跳,面部红了。只听她说道:“裴淳,你吃什么?”
    裴淳舌头一卷,才记起原来是那颗辟毒珠拦在齿颊之间,因而妨碍说话,怪不得她会伸手触摸。当即吐出珠子,道:“这是辟毒珠,以前我听商大哥谈起你的事,便向他要了这颗珠子打算送给你,或者能够解去你体中之毒!”
    她喜欢地接过珠子,忽然全身一震,手掌垂处,珠子掉落地上。
    裴淳连忙拾起,问道:“你不喜欢?”
    她呻吟一声,道:“我……我痛……”裴淳手足无措,见她似要跌倒,一跃入房,伸手扶住她。云秋心靠在他手臂上,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然而这时裴淳却感到心中作闷欲呕,五脏翻腾,浑身都极不舒服。暗暗运功调气,却没有什么效力。
    云秋心见他好久不作声,抬眼一瞧,发觉他面色青白难看,不禁惊道:“哎,你中毒啦!”裴淳这才明白,立将辟毒珠丢入口中,顿时一股清凉之感流遍全身。
    这时他便想起一事。问道:“有几个乞丐朋友中了你义父的毒,我回去把珠子放在他们口中行不行?”
    云秋心想了一会儿,提笔写道:“中毒之人若是内功深厚,此珠才有用处,若是武功有限,此珠只能暂时保住性命,终须用解药施救才行!”
    裴淳愁道:“我跟你义父对了一掌,他才跑掉,若是向他索取解药,他决计不肯给我。”
    云秋心对于救人之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接笔写道:“我每日独自闷坐,有时候自思活在世上没有意思。但只要你时时来陪我说话解闷,那就大不相同!”她写的时候,裴淳边看边念,她便也跟着念。
    她记性极佳,只读过一遍,就牢牢记住字音。
    忽然一阵步声传来,裴淳惊道:“有人来啦!”
    云秋心指指窗外,作个手势,意思要他出去躲避。接着又道:“你要回来啊……”裴淳点点头,霎时间已跃出墙外巷中。
    片刻工夫,墙内传出说话之声,裴淳侧耳一听,但觉音调钩杆格碟,从未听过,却辨认得出乃是博勒的嗓音。过了不久:墙内无声无息。当下跃高一瞧,但见云秋心仍然坐在窗边,愁眉不展,颊有泪痕。
    裴淳胸臆间陡然热血沸腾,飘身入内,问道:“谁欺负你了?可是你义父?”
    云秋心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裴淳怔一下,道:“那么我走啦!”
    云秋心美眸中涌出泪珠,幽幽道:“是不是不喜欢我?”
    裴淳忙道:“不,不!我得去瞧瞧那些中了毒的人!”
    云秋心沉吟片刻,从怀中取了一个瓶子,说道:“这是解药……只要一点点……这样就行啦!”她用手指抹抹鼻孔。
    裴淳大喜过望,接过瓶子说道:“你救了他们,功德无量,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
    她垂低头,轻叹一声,挥手道:“去吧!”裴淳见她忽然十分冷淡,微感尴尬,但仍然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当下道:“谢谢你,我去啦!”
    回身一跃,出了围墙,更不迟疑,放步奔出街上。才走过两条街光景,转角处蓦地走出四个乞丐,拦住去路。裴淳停步拱手道:“在下正要前往拜见贵帮帮主!”
    四丐都微微一怔,左首第一个长满面浓髯的中年乞丐沉声道:“阁下何事要见敝帮帮主?”
    裴淳拍拍口袋,笑道:“送解药!”
    那四丐乃是穷家帮目下在溧阳仅余的十余好手,他们自从博勒走了之后,便即奉五长老之命率领许多弟子严密搜寻博勒及裴淳下落。
    五老的命令是找到博勒的话,不得出手。若是找到裴淳,则可以相机行事,现身阻拦,一面派人飞报。原来穷家帮的淳于靖帮主目下已经中毒,五长老被那紫燕杨岚一番说辞之下,都认为裴淳若是商公直的弟子,则不能不向最坏处想。这一来博勒来侵犯可能就是他指点的路径。他一掌能把博勒打跑之举必是事前勾结好。现下只有一点儿测不透的,就是他如此图害穷家帮有何用意?
    那四丐听到解药二字,不敢无礼,但又不敢做主带他去见帮主。
    浓髯乞丐换上笑脸,道:“那好极了,只不知敝帮须得如何报答才能换得解药?”
    裴淳摇摇头。
    另一个乞丐接口道:“阁下不妨说出来,只要解药灵验有效,敝帮自是不吝重酬。”
    裴淳哪知他们乃是故意找话绊住他,以便等候五长老赶到,心想:“不是他们提起,我也忘了两事,一是这解药有没有灵效?二是倘使有效,云秋心要什么酬报?她是个女孩儿家,不比我奉命下山行道,济世救人。自然要有酬报才成……”
    四丐见他沉吟不语,都道他正在考虑酬报之事,心中添了几分警惕。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忽哨,浓髯乞丐便道:“裴兄请移步到那边僻静之所说话如何?”
    裴淳点点头,跟他们走人一条宽大巷子中,果然僻静无人。
    走入数丈,左边墙头轻响一声,裴淳抬头望去,只见墙上并排站着五个老乞丐,正是穷家帮五长老,个个神情庄严肃穆,显然对他极是重视。
    悲淳虽是觉得他们神色古怪,却不多想,喜道:“几位老人家来得正好,解药有了。”
    穷家帮五老飘身落地,其中之一问道:“裴朋友跟商公直怎生称呼?”
    裴淳坦然道:“我叫他商大哥。”
    五老一齐点头。一个最矮的老丐说道:“这就是了,商公直武功虽是高强,但想来还不能教出朋友这一身功夫。”
    另一个身量最高的老丐说道:“老叫化赵一悲,敢情裴朋友赐予一剑。”
    话声中伸出铁杖,送到裴淳面前。裴淳愕然道:“一剑?”
    赵一悲应道:“不错,一剑。”裴淳越听越糊涂,但也知道这一个“剑”字指的是那七宝诛心剑,当下连鞘取出,正要询问。赵一悲说道:“尝闻此剑锋利无匹,有斩钉削铁之威,老花子甚愿以铁杖一试。”
    裴淳见他话声平和,心中虽是疑惑,却也只得掣剑出鞘。剑刃才露,赵一悲的铁杖呼地紧起,疾挑他面门,杖风强劲扑面,裴淳不禁挥剑一架。只听叮的一声微响,铁杖已挑中剑刃。居然毫无损伤。裴淳心中暗暗喝彩。原来在这一触之际,他已试出对方杖上力量忽刚忽柔,连变数次,剑刃再利也无法斩得断铁杖。
    赵一悲手腕一翻,铁杖从剑刃下面反跳上来,疾向短剑击落,裴淳五指一紧,抓牢剑柄,叮的一声,杖端压住剑身,不再移动。
    裴淳但觉杖上内力激涌袭到,心中暗惊。记得师父说过若是有人以内力相加,必须小心对付,不然便有性命之忧。因此连忙运功抵住,一面说道:“赵长老何故以内力相加?”
    他一开口,赵一悲面容沉肃如故,其余四老都惊得睁大双眼。其中一个老丐钢鞭挥起,叫道:“铁二愁也见识朋友一剑。”
    钢鞭呼地从空而下,掠过他面门,叮一声击在剑刃上,当即搭住不动。
    裴淳但觉剑上重如山岳,哪敢抽退剑后,急得眼睛连眨,说道:“两位长老内功深厚,小可实难招架。”
    他这话落在对方耳中,变成嘲讽之意。赵、钱二丐运功迫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其余三长老都大惊失色。心想,这少年的内功如此深厚,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出道以来第一次遇上的高手。第三个老丐道:“孙三苦来也”挥杖击落,叮的一响,裴淳手中短剑沉下半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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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穷家五老
    这时裴淳但觉对方三股内力激涌而至,势不可当。大惊之下,已做声不得,全神运功抵御!余下两老丐眼见他还支持得住,先后喝道:“李四恨,周五怨来啦!”只见一支铁杖,一条钢鞭,齐向短剑击落。
    周五怨挥动钢鞭,呼的一声在空中划个圆圈,心中想道:“我这一鞭击落,他势必立刻丧命!此举虽是为世除了大害,但穷家帮从此不能在江湖抬头,咱们五老更是无颜见人。”
    这两个念头在心头激烈交战,一时之间难以取决。左边墙头风声飒然微响,一道紫衣人影疾泻落地,正是那紫燕杨岚。她已取出铁琶琵,向裴淳头顶砸落。
    老丐周五怨大叫一声:“杨姑娘使不得!”冲上前去,但他恰被其余四丐隔往在右方,因此钢鞭够不上部位。
    裴淳已觉到劲风压顶,心中暗叫一声我命休矣!不禁闭上双眼。
    忽感剑上压力一松,同时听到“当”的一声大响,连忙睁目观看,只见老丐赵一悲面色苍白,已退开两步,用铁杖支住地面。
    原来赵一悲眼见裴淳危急,他虽是决意杀死裴淳,一则为世除去大害,免得将来又出现第二个“南奸”,二则他们刻下已查出商公直正是在溧阳城中,而那飞天夜叉博勒正是得他指点才找到穷家帮重地,以致多人中毒垂危,因此也含有杀死裴淳略报此仇之意!可是杨岚忽然偷袭,此举却激起他们正义之心。
    四老心意相通,当即由钱、孙、李三人奋力迫敌,赵一悲迅速弹起铁杖代裴淳抵挡,可是由于杨岚功力高强,加上他无暇换气运力,是一挡之下,登时吃了大亏。
    周五怨绕过去挥鞭拦住杨岚,口中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裴淳好生不解。但他已趁机换了一口真气内力转强。
    耳中只听杨岚嗔声道:“这小奸贼把我郭二哥也害了,死有余辜,诸老何故拦我?”
    周五怨答道:“咱们五人出手,已经成为笑柄,姑娘何必淌这浑水!”
    裴淳一面听他们对答,一面寻思,如何解决僵局?忽然听到巷口那边传来马嘶之声,心中一动,想道:“莫非是那匹胭脂马?”
    赵一悲调息数转,功力已复,喝道:“杨姑娘且看咱们取他性命……”铁杖疾然举起。
    裴淳大急之下,运足全身真力,短剑向上一抬,抬起数寸。
    钱、孙、李三老连忙使劲压下,裴淳直到这时才猛地悟出师父传授的一招手法,当即化实为虚,剑势蓦然沉下,紧接着化虚为实,短剑向上一推。
    钱、孙、李三般兵器反而被自己的内力震得向上飞起,恰好架住赵一悲击下杖势。大响声中,裴淳已从人影中掠上墙头,踏墙疾奔。
    裴淳放眼一瞥,巷口果然站着那匹红马。于是放尽脚程奔去,墙后喝叱之声大起,但那时五老在混乱之下反而把杨岚及其他乞丐阻住!因此裴淳奔到胭脂宝马身边时,众人还未起步追来。
    裴淳一跃上马,双腿猛夹。那胭脂宝马虽是识得主人不肯让别人乘坐,但裴淳腿力何等强劲?一夹之下,胭脂宝马忍熬不住,长嘶一声,撤蹄驰去。
    此马之快远出裴淳意料之外,但见两下屋子飞快倒退,街上行人甚多,根本无法制驭闪避,大骇之下,只好倾前抱住马颈。
    但这胭脂宝马极是灵活矫健,有时闪避不及,便四蹄齐起腾空越过。街道上一片惊骇扰闹之声,但裴淳却没有听见,喧叫方起,他已远去了。
    转眼间出了溧阳,那胭脂宝马知道背上骑着的不是主人,是以放尽脚程,飞驶迅驰。原来以前有过几次遭人觊觎盗窃、盗马之人自是骑术精强之辈,胭脂宝马不论如何跳蹶也奈何不了背上之人,便放尽脚程飞驰。盗马之人都不料此马如此快法,终于头昏眼花跌将落地。
    它此时,只是重施故技,裴淳便是用力勒疆也没用处。
    这一阵狂奔迅驰,直到翌日天明时才缓了下来。那胭脂宝马并非疲乏,只是服贴了裴淳的马上功夫。其实裴淳这一生只骑过有限数次,但他武功高强,胆力豪壮,双手抱紧马颈,再也不会跌下。
    忽见前面有一座市镇,甚是繁盛。入镇后向人打听,这才知道这胭脂宝马竟在一夜之间驰出六百余里,已经是杭州与富阳之间的三和镇。
    他心中又讶又喜,原来这三和镇正是李星桥寄居之地。这次下山,第一件事便是趋谒李星桥。却因商公直扬言要加害穷家帮,所以才会先到了溧阳。
    这时更不多想,一跃下马,拉缰问路,一直走到一座高大宅院门前。他正要上前敲门,屋角忽然转出一个女孩子,约是十五六岁,长得十分美貌,眼睛又圆又大。冲着他点头一笑,说道:“大哥这匹马真是好看极了。”
    裴淳点点头,心想这小姑娘面皮好厚,竟敢跟陌生人扯答。
    那美貌小姑娘笑容一敛,皱起鼻子,道:“干吗在心里骂人?”
    裴淳不禁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道:“哼,我听得见!”裴淳一时参不透是真是假,但自己既然失口承认,只好赔礼道歉。
    她扭一扭身躯,说道:“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们去问问你家的大人!”裴淳本来就忠厚不过,见到女孩子更是木讷,这时结结巴巴没法回答。
    只见她化嗔为喜,娇笑一声,道:“我瞧你为人很是老实,这样吧,这匹红马让我骑一转,我们从此和平无事,你瞧可好?”
    裴淳吃一惊,说道:“我不是不肯,只是这匹胭脂宝马……”
    小姑娘插口道:“它很难驾驭是不是?但你见过我的骑术没有?哼,哼,我自小就在关外牧场长大,到现在为止已经骑过几千匹马,从来没有驾驭不住的,你放心好了。”说时已走到他身边,伸手来取缰绳。
    裴淳还在迟疑,不意碰到她的手掌,但觉温暖柔软,心头一震,连忙松手缩开。
    那小姑娘笑吟吟跃上马背,裴淳一来怕失去此马,二来怕摔坏小姑娘。赶快拉住马头,说道:“宝马啊,你就让这位姑娘骑一会,千万别发脾气!”
    小姑娘见他一本正经地跟马儿说话,不禁咯咯的笑个不停,裴淳也不着恼,等她不笑了才说道:“姑娘须得小心,此马脚程奇快无比,若是性急狂奔,一日之间可以把你载到千里以外……”
    她初时微微吃惊,接着喜道:“这话可是当真?”
    裴淳还未回答,她接着又道:“我知道你不会讲假话,好极了!”
    裴淳只是老实忠厚,却不是蠢笨,这时听出她话中另有意思,使不放手,问道:“姑娘,这‘好极了’是什么意思?”
    她微笑道:“我可以去瞧一个人,一会工夫便回来啦,你不用担心!”
    裴淳道:“那么我在哪儿等你?”
    她道:“你不是来找王老镖师的么?就在这门口等我好了!”
    裴淳放手道:“好吧,你多加小心啊!”
    他说得十分真挚恳切,小姑娘感激地点头道:“你真是好人!”
    红马驰出数丈,裴淳提气运功迫出声音叫道:“若是见不到我,请你敲门叫我出来!”
    那胭脂宝马霎时之间已去得远远的。裴淳回转身敲了良久,还没有人出来应门。
    正在奇怪疑惑之时,忽听蹄声隐隐传入耳中,回头一望,原来那小姑娘已经转了回来。
    他大喜迎上去,小姑娘却没有下马,说道:“我姓薛名飞光,大哥你贵姓大名?”
    裴淳说了,问道:“薛姑娘已经瞧过朋友了?”
    薛飞光答道:“还没有。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才回转来!”
    裴淳大惊失色,说道:“姑娘若果不是这么想,便又怎样?”
    薛飞光笑道:“那就有如空中鸟路,水中鱼痕,再也找不到我啦!”
    裴淳透一口大气,说道:“那样我就惨啦!我还得赶回溧阳,一则把此马还给别人,二则送药救人……”
    薛飞光问道:“这匹马是谁的?我瞧八成儿是一位美貌姑娘的!”
    裴淳道:“呕,原来你也晓得紫燕杨岚……”
    薛飞光详细问明杨岚的相貌、年岁和武功等等,面上笑容渐消,说道:“她肯把爱马借给你,一定交情很好……”
    裴淳摇摇头道:“我几乎死在她手下!”
    她“喔”一声,含笑道:“为什么?你又不像轻薄无赖之辈。刚才碰到我的手就赶快缩开,可知你家教极是严厉!”
    裴淳把中了商公直诡计之事约略一说,薛飞光大感兴趣,说道:“我真想找个机会跟商公直斗一斗心机。上一次他已尝过我的手段,下次碰上他,我一定替你出一口气!”
    裴淳听过商公直叙述起见到李星桥的详情,大喜道:“原来那一日就是你!他跟我说过,说是这斤斗栽得十分痛心。下次你见到他千万避开,他的武功很厉害!”
    薛飞光笑吟吟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以前我怕他武功,但现在却不怕啦!李星桥传给我几手秘艺,虽是打不嬴他,逃走却定然办得到!”
    裴淳心想她既得李师叔传授绝艺,却直叫他老人家的名字,大不应该。只听薛飞光又道:
    “你找王老镖师有什么贵事?”
    裴淳本不想说,但抬眼见她笑容娇美,一派青春活泼的样子,比云秋心又是另一种风味,心中不忍得不说,便道:“我只要谒见李师叔!”
    薛飞光叫道:“幸亏你讲出老实话,否则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
    裴淳大喜道:“那就有烦姑娘指点!”
    薛飞光指一指背后马鞍,说道:“上来吧,我带你去!”裴淳听她肯带领自己前去,再不忧找不到地方,心中更喜,一跃而上。
    他坐在马后的鞍上时,才大感后悔。原来那马鞍本是单人乘坐之用,这刻坐了两人,自然紧紧贴在一起。那薛飞光软绵绵的身躯贴靠在他胸怀中,秀发玉颈上又传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幽香,送入他鼻中。
    裴淳猛一发觉时,神思不禁一荡,继而胭脂宝马迅快飞去,他又须得伸手抱住她的纤腰。
    这个当儿,不但裴淳迷迷糊糊,神思不属,薛飞光也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她原本天真烂漫,从没想到男女间之事,所以才会叫裴淳上马同坐。可是身子被裴淳强健有力的双臂一抱,登时泛起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马行迅速,不久己驶出二十余里,裴淳情绪渐渐平复,身子尽量向后退缩,双臂也放松许多,单靠两腿之力夹住马腹。原来他自幼就修习上乘内功,兼持佛家止观坐禅之法。前者只是强身克敌,增进武功之道,倒还罢了,后者乃是佛家天台宗初祖智者大师所创。修此法者,第一须内具五缘,即持戒清净,衣食具足,闲居静处,息诸缘务,近善知识。第二是须外诃五欲,即诃去声、色、香、味、触五尘。第三须弃五盖,即摒弃心念中贪欲、嗔恚、睡眠、掉举、疑之五盖。至此内外诸障既去,还要调和五事,行五方便等等才能进修止观坐裨工夫。因此裴淳一念惊觉,立即能够摒弃心中绮幻之思。
    薛飞光感觉他双臂放松,心中疑道:“莫非他不喜欢我了。”此念一生,顿时羞嗔交集,当下勒住坐骑。
    裴淳凝神望去,只见前面数里之遥有座村庄,心想李师叔迁隐此村,果是不易找到。
    只听薛飞光问道:“你找李星桥有什么事?”
    裴淳答道:“我师父说李师叔有难,故此差我瞧瞧!”
    薛飞光问道:“你师父是谁?”
    裴淳还未回答,薛飞光惊叫一声,道:“敢是赵云坡?”
    裴淳应道:“正是!”斗然间胸口一疼,原来薛飞光不声不响一肘撞在他胸口,“砰”
    一声跌倒马下。
    薛飞光冷冷道:“我早该推想出你是赵云坡的徒弟!”
    裴淳爬起身子:一面推揉胸口,一面讶疑地瞧着她,薛飞光又道:“我这一肘击中你胸口‘紫官穴’上,别的人此穴被击,重则丧命,轻的也须昏卧十天八日。只有赵云坡的‘天罡封穴’功夫才封得住,可知你真是他的得意弟子!”
    她的口气十分冰冷,生似跟仇人说话一般。裴淳暗想,这其中必与师父大有干连,觉得不该怪她。可是心中仍然怪难受的,默默忖道:“她刚刚还跟我有说有笑,但忽然翻脸就这般凶恶,可见得师父常常说江湖人心反复险诈,果是不错。”
    薛飞光冷冷道:“我不带你去啦……”抖缰催马,霎时间去得远了。
    裴淳叫道:“但我的马……”叫声才出,人家已经去远,只好跌足叹气不已!
    过了一会,他振作起精神,快步奔到那座村庄,细问之下,哪里找得出李师叔下落?
    出得村外,不觉呆了,坐在路边树荫下的石头上,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身边还有急待送给穷家帮的解毒灵药,此事须得赶紧去办。那匹胭脂宝马也得还给杨岚才行,不然的话,岂不是变成了抢马强盗?再者他没有这匹脚力,哪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溧阳?
    上面的事倘若办妥,还须谒见李师叔,如若找不到薛飞光,则李师叔的下落也无从打听,他想来想去,即使找到了她,她不肯理会自己也是枉然。越想就越发焦急烦恼,不由得连连叹气。
    树后突然传出一声冷笑,接着薛飞光的声音说道:“事情岂是叹气就办得了的……”
    裴淳心中一阵急跳,转眼望去,只见树后转出一人,正是薛飞光。她靠在大树身上,满面揶揄之色,仰望天空。
    换了别人,这时定然难以向她开口,但裴淳为人宽厚,天性侠义,把救人之事看得比自身侮导还重!当下起身上前作揖道:“薛姑娘还生气么?”
    薛飞光转眼一望,见他态度诚恳真实,没有半点油腔滑调,竟是当真怕她还在生气的意思,心中大生好感。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问得好奇怪?我打了你,又抢了你的马,把你撇在路上,我还能生你的气?”
    裴淳放了心,透一口长气,道:“我正在发愁,只怕永远见不到姑娘……”
    薛飞光道:“这一辈子见不到我便又怎样?”
    这话自是大有深意,但裴淳却没有领悟弦外之音,说道:“那就惨啦,怎生向马主交待啊!”
    她哼一声,说道:“我已经打死胭脂宝马啦!”
    裴淳惊“啊”一声,问道:“真的?为什么?”
    她道:“我心里一不高兴就弄死它了,不为什么!”
    裴淳顿时愁眉苦脸,喃喃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薛飞光见他竟没有大怒责骂,不觉又回心转意,想道:“任何人处此境地,都会发急骂人,他不骂我,可见得对我极好!”
    但她仍然不舍得放过作弄他的机会,说道:“你只怕无话可向马主交待,这不是有话可说了,还愁什么?”
    裴淳满面愁容,摇了摇头,颓然坐回石上发怔。
    薛飞光心中一软,拍掌笑道:“你这人真是,我若是当真杀死那马,何必又来告诉你?”
    裴淳大喜道:“真的?马呢?”
    薛飞光笑吟吟道:“藏在村子后面,喂,你怎的不问问我为何现身见你?”
    裴淳心中阴霾已扫,笑着打一下脑袋,道:“是啊……”
    薛飞光说道:“我最恨别人背地骂我,所以跟着你偷听有没有暗暗咒骂我!”
    裴淳笑道:“幸亏我急得忘了骂你!”
    薛飞光道:“现在我已晓得你不是背后骂人的坏蛋,才肯跟你见面说话!”
    她低笑一笑,又道:“还疼不疼?”言下有点不好意思,却更见关切之情。
    裴淳道:“本来还有点疼,但你一走出来就不疼了!”他口气极是坦白直率,一听而知是实话。
    薛飞光心头一震,不禁走上前去,拉他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揉推,说道:“唉,我不该用那么大的气力。”
    裴淳但觉心中十分宁贴舒服,因此面上一直挂着笑容。薛飞光噘嘴道:“不准你傻笑,你敢是笑我?”
    裴淳这时一点也不觉得她毫无道理,连忙敛住笑容,道:“好,好,我不笑就是。”
    薛飞光自己却笑起来,道:“你别怪我,你要笑就笑好了……”心中想道:“他真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拼着被姑姑责骂,也要理睬他。”
    当下带他走到村子后面取马,两人又一同骑上马,向西南方驰去。
    不久工夫已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个村子中,两人在一家农舍前下了马。薛飞光叫道:
    “李伯伯,李伯伯……”
    裴淳心想:“她在我面前提起李师叔只叫他的名字,但现在却改变称呼……”
    薛飞光侧睨他一眼,道:“你最好少在心中胡思乱想我的事!”
    裴淳这时已知道她聪明过人,以前又见识过南奸商公直擅猜别人心意的本领,因此也不惊奇,只微笑一下。
    屋门缓缓打开,出现一个须发如银的高大老人,他拄着一根齐眉拐杖,背脊微见伛偻,双颊凹陷,甚是瘦削。
    薛飞光道:“李伯伯,这几天觉得怎样了?”
    老人眼光掠过门外的二人一马,霜眉轻轻皱了一下,随即泛起笑容,缓缓道:“还好,上一次你不是说你姑姑不许你再到这儿来么?”
    薛飞光答道:“我不管啦,回去任得姑姑责骂便是!”
    当下走入屋内,裴淳打量四周一眼,只见阵设虽是十分简陋,但光线充足,打扫得极是干净。
    薛飞光一面入屋,一面说个不停,道:“李伯伯你猜我带了谁来?刚才您老见了那匹红马,便耽忧商公直查得出线索是不是?但一点都不要紧,我把赵伯伯的徒弟带来啦……”
    这时裴淳已跪拜地上,说道:“小侄裴淳拜见师叔!”
    李星桥呵呵笑道:“贤侄起来,让我瞧瞧大哥收了怎样的一个好徒弟。”
    他细细端详过裴淳之后,口中只道:“好……好……”便无别的赞语。原来李星桥眼力高明,阅历极丰,一望之下,已瞧出裴淳天性忠厚老实,又是出身田舍之家,虽是可爱,但要他应付波谲云诡的江湖风浪似嫌不足,是以深心之中甚是失望。
    薛飞光已明其故,当下说道:“李伯伯,您老可知道我怎肯带他前来?”
    李星桥道:“是啊,你明知他是我大哥的徒弟,怎肯理睬于他?”
    薛飞光笑一笑,道:“就是因为他忠厚老实之故!”
    李星桥顿然大悟,心想:“这小姑娘聪慧绝世,她分明向我暗示不可看轻裴贤侄的忠厚老实,若果他果真凭了忠厚老实便能使她不惜忍受责罚,带路来此,则我也实在不能加以轻视。”
    他自然也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已经暗暗爱上裴淳。当下微笑一下,说道:“你说得有理!”又向裴淳道,“裴贤侄,我那大哥可好?”
    裴淳把山上情形大略说了一遍,最后说到赵云坡如何处置商公直。
    李星桥不禁一怔,沉吟道:“这就奇了,大哥纵是虔心持戒,不肯杀人,也该废去他一身武功,免得遗下大患才对!”
    裴淳赶紧又把商公直如何听得自己说起,因此猜出他老人家武功已失之事说出。
    薛飞光插嘴道:“这么说来,赵伯伯一定认为商公直决不会在你到此以前猜出李伯伯的隐情,所以放心大胆任他离去,然则赵伯伯一定有救助李伯伯的法子了?”
    裴淳摇头道:“没有,师父有书信一封,着我呈上李师叔。又嘱我一切听从师叔命令。”
    说时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住的封套,拆开来里面有一封信。
    李星桥阅看之后,失声道:“原来如此!”随即含笑向薛飞光说道:“你一向自负聪明过人,但我大哥纵放商公直下山之举有何用意,谅你决计推测不出!”
    薛飞光道:“赵伯伯此举用意极深,自然不是一时三刻推想得出。您老且不要说,让我想想看,但几时才想得出可不敢说。”
    李星桥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几时想出答案,就来问我便了!”
    当下又向裴淳说道:“你师父倒是没有防备到商公直胆敢向我寻仇这一点,可惜我一直眼高于顶,所以没有收得徒弟,现在才收徒的话,还须许多年才敌得住商公直。你功力有余,机变不足,决计打不过那个老奸。”
    裴淳道:“小侄好歹也可以跟他拼一场!”
    李星桥摇一摇头,说道:“你师父就是因你心性过于淳厚,才差你下山,到江湖上历练一番。要知武功之道,到了上乘境界,必须机警及狠毒。机警则变化难测,狠毒则出手辣重,你在机警方面还不知如何?但天性忠厚,不能狠毒,终用不出最上乘武功手法克敌制胜!”
    薛飞光愁道:“是啊,对付强仇大敌之时,还使不出辣手,怎能取胜?”
    李星桥接着道:“你师父就是要你饱尝江湖人心险诈恶毒之后,有了警惕,武功才能踏入上乘境地,列于一流高手之列,否则徒然练到一流高手的功力,但出手之时,只不过是二流高手而已。”
    这一番话只听得裴淳、薛飞光两人都大是膺服。李星桥又道:“我若命你留下,一则你得不到磨炼心性的机会,二则于我的事无补。你还是离开我的好!”
    裴淳问道:“若然商公直大哥寻到此处,如何是好?”他叫惯商公直做大哥,此刻仍然改不了口。
    李星桥傲然一笑,腰肢也挺直了许多,犹又想见昔日凛凛神态。他道:“我和你师父并称‘中原双侠’,自成名以来,纵横宇内,未逢敌手。目下虽是失去武功,但死在快刀之下强胜病残于榻上……”
    裴淳不禁胸口热血沸腾,大声道:“师叔说得是,大丈夫自当如此!”他满面豪情飞扬,大异于素常的忠厚老实。
    薛飞光芳心中更增爱慕崇敬之意,当下微微一笑,道:“你们叔侄俩真是心存知己,豪气干云。不过事情尚可从长计较……”
    李星桥伸手拍拍裴淳肩膀,大笑道:“好,好!怪不得我那大哥看中了你。”他接着又向薛飞光道:“你这小姑娘不但像你姑姑一般秀丽美貌,连她的聪明黠慧也学到了家,请问计将安出?”
    薛飞光答道:“先前我不能远行替伯伯您办事,所以虽然早就想出计较,却没有说,现下裴大哥来了,他可以全力为您老办事,那就大有指望啦!”
    李星桥接口道:“你先把结果说出来听了,若果不能恢复我一身武功,这事不办也罢!”
    薛飞光笑吟吟道:“自然可以使伯伯恢复一身武功啦!”
    裴淳大喜道:“薛姑娘此恩此德,在下感激不尽!”
    薛飞光道:“李伯伯乃是十八年前服下飞天夜叉博勒的毒药,以致十八年后的今日武功尽失……”
    裴淳惊道:“师叔,您何以会中了博勒的毒?”
    李星桥答道:“那博勒在十八年前踏入中原,以一身毒技及域外武功,横行无忌,伤人无数。大哥和我听得此讯,当即前往寻他。博勒见到我们,大言炎炎,说是这一次到中原来便是要领教我们兄弟的武功,其次要以毒计较量药王梁康的医道……”
    他话声一顿,裴淳插嘴道:“飞天夜叉博勒又来啦!这一次他还是要找药王梁康……”
    李星桥怔一下,道:“如此说来,我这次苦头竟是白吃了,当时大哥上前出手,一掌就把他劈得打个斤斗,那厮不服气,大哥当即以近身肉搏的打法,三招之内,点了他五处穴道。
    博勒这才死心占塌地佩服大哥的武功。”
    裴淳说道:“啊,我明白了,昨日他正在对付穷家帮帮主及五老之时,见侄儿上去和他对了一掌,本来还没有什么高下,但立刻拔脚逃跑……”
    李星桥道:“这就是了,他认出你的手法正是大哥嫡传心法,自然骇得魂不附体!十八年前大哥火性犹存,向例除恶务尽,其时正要他的性命,是我出声阻止大哥下手……”
    裴淳大惑不解,问道:“师叔为何出声阻止?”
    薛飞光笑道:“中原双侠,名列宇内几位一流高手之中,都称得上是一代宗师。李伯伯内功深厚,未逢敌手,所以要试一试自已的武功。再者此举还可教对方口服心服,永远不敢再踏入中原。”
    李星桥说道:“你说得是,当时我暗念他的毒技天下无双,但我已修成金刚之体,百毒莫侵,当下向博勒言道:他若是有本事毒死我,我大哥便代他找到梁康较量,若是毒我不死,他就永远不许再入中原一步!”
    薛飞光叹道:“太便宜这厮啦!”
    李星桥道:“那时候险险把他骇死!只因我不但内功深厚,外功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此他先用针剌,继用爪抓,最终用牙咬,都损不了我一点表皮,他倒在地上睡了一大觉,又想了老半天,从怀中取出十多个瓶子倒来倒去配成一服毒药让我服下……”
    薛飞光失声道:“这人也可列人开山祖师之列啦!”
    裴淳茫然道:“为什么?”
    她道:“他睡了一觉,养足精神,便想出如何对付一流高手的法门。这等造诣智慧,自不是萧规曹随一味沿袭旧法之人可比!”
    李星桥道:“真有见地!我当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便不致太过轻视他了。我服下那剂毒药之后果真差点儿支持不住,后来用尽全身功力才抗拒得住,缓缓从全身毛孔中迫出毒素。你们大概还不晓得,凡是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便可以由毛孔中呼吸,吞吐可以不用口鼻!因此那博勒虽是一直使用毒药,常人在呼吸谈话之间便会中毒,但我和大哥都以毛孔呼吸,口中依旧谈笑自如。他一辈子也想不通此理,还以为我们有抗毒之力!”
    他最后补充道:“我的天机指功夫乃是宇内一绝,六年前碰上南奸商公直,虽是用上全力,仍然不能取他性命,便是因为十八年前服下毒药的缘故。其时我的功力已减退了五成以上,如今筋骨已衰,减退得更快,现在只比平常人稍微力大一点而已!”
    薛飞光说道:“李伯伯如欲恢复功力,唯一之法,只有清除体内之毒,李伯伯未尝没有想到此法,但一则您老人家决计不肯低道求人。二则您的功力乃是渐渐失去,一直没有死去自行练功恢复之心,及至最近功力全失,纵然肯得让别人相助,但已乏人可遣。那药王梁康正是可找之人,但若不是赵伯伯差遣裴大哥下山,便没法找他!”
    李星桥被她说得做声不得,裴淳一拍大腿,大叫道:“好啊,小侄这就要去找梁药王前辈!”
    李星桥道:“你纵是找到梁药王,也不中用,一来他决计不肯再出手医病,二来他也未必医得好!”
    裴淳突然跳起身,说道:“有了,有了……”
    伸手入囊取出那颗“辟毒珠”,又道:“这是辟毒珠,灵效非常,我那一日不怕博勒使毒,便全靠此珠,师叔请含在口中,自然能够将体中之毒去净!”
    李星桥问出此珠本是商公直之物,便毫不迟疑,取过含在口中。原来那南奸商公直恶名久著,专一无事生非,兴风作浪,而他总是在其中捞点好处,是以身上藏有无数奇珍异宝。
    凡是他看得上眼的,无不是罕世之珍。
    裴、薛二人定睛望住李星桥,等候反应。过了许久,李星桥睁开双眼,吐出珠子,神色之间甚是疲惫,说道:“我勉力运行真气,反而耗去不少真元,此珠只怕辟不得我体内之毒!”
    裴淳面上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那就只好去找梁药王了!”
    薛飞光道:“纵然不一定医好李伯伯,也得一试!”
    李星桥把珠子还给裴淳,说道:“你刚才提及穷家帮之事,可详细告我,我跟他们渊源极深,年前曾嘱淳于靖帮主传出我的死讯……”
    裴淳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马嘶之声,裴、薛两人都吃一惊。却听一妇人口音骂道:
    “大胆畜生竟敢无礼……”言下之意,似是要向那胭脂马下毒手。
    薛飞光刷地纵了出去,大声叫道:“姑姑,姑姑使不得……”
    裴淳正待出去,只听李星桥沉声道:“不要动!”声音甚是严厉。不觉一怔,便坐着不动。
    外面传人来那妇人苛责之声,薛飞光哀求讨饶之声,裴淳心想,薛飞光一定被姑姑责打得十分厉害,极是怜悯同情,又爱莫能助。正在难过之时,李星桥忽然大声说道:“三妹,咱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啊!”
    裴淳不禁一怔,想道:“原来薛姑娘的姑姑是师叔的三妹!他们既是兄妹相称,为何多年未见仍不进来打个招呼?”
    门外那妇人尖声道:“我宁可死了也不愿见到你们!”接着又骂道:“小丫头,胆敢不听我的话,哼,敢是以为我不敢杀死你么?”只听“拍拍”连声脆响,其中夹杂薛飞光哀哭求饶之声。
    李星桥叹口气,大声说道:“三妹啊,大哥已经出家为僧,你心中之恨还不能解么?纵是如此,何必连我也一块儿算上,你想是也不是?”
    裴淳这才知道薛飞光的姑姑本来恨的是师父,想是李师叔和师父情逾手足,所以连他也一齐恨上。这时外面那妇人并不作答,却传来责打及薛飞光哭泣之声。裴淳不知何故涌起满腔热血,心想,薛姑娘如若不是为我带路,今日便不须受此痛责,理该挺身出去代她受过。
    当下站了起身,李星桥正要喝阻,忽见他神情间凛凛生威。心中一动,喑想这孩子全不怕事畏缩,原来他的忠厚纯朴与平常人完全不同。于是打消阻止之念。
    裴淳大步走出屋外,只见薛飞光垂手挺立,满面泪痕。一个眉目秀丽的瘦削中年妇人一巴掌一巴掌的打过去,右手还提着一条鞭子。
    这中年妇人长得虽是秀丽好看,可是眉宇眼光中微微泛起狠毒之气。裴淳觉得不大喜欢她,但仍然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裴淳叩见老前辈!”
    中年妇人停住手,冷冷瞅他一眼,这一眼从头看到脚。裴淳但觉全身上下没有秋毫之微逃得出她的眼光。只听她道:“你说我老么?”话声中右手鞭子如灵蛇般翻起,长达三尺的鞭丝像根棍子直直竖立。
    裴淳见她气贯鞭梢,能使鞭丝直立如棍,内力之强,极是惊人,竟是个武林高手,心中添了几分敬意,口中连忙应道:“你一点也不老,只不过是尊称之词……”别的人也未尝不会作此解释,但这话从裴淳口中说出,却极具真实意味。
    那妇人其实只是找籍口出手,这时却情不自禁地大为欢喜,说道:“看你是个老实人,这话想必不假。你见我何事?”
    裴淳道:“长辈责打小辈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薛姑娘目下已不是小孩子,前辈当着人前施责,岂不使她难堪?”
    薛飞光见他出来时,便因羞辱之故,把头垂得低低,听了这话,登时抬了起来,眼中尽是感激之光。
    那妇人颔首道:“这话有理,我带她回家再加处罚便是了!”
    屋中的李星桥和薛飞光都十分惊讶,没想到裴淳几句话就劝得动那妇人。只听裴淳又道:
    “薛姑娘是因晚辈之故才到此地,因此晚辈该当代她受罚!”
    李星桥暗暗跌足,心想这孩子早该见好就收,偏偏还要代她受过,反而得闹出许多事故!
    薛飞光心中大感甜蜜,登时浑忘身上苦楚。但她深知姑姑脾气,因此趁裴淳转眼望来之时,忙打眼色要他走开,裴淳见了只作不见。那中年妇人说:“你是何人门下?”
    李星桥大声答道:“他就是大哥的徒弟!”
    中年妇人面色变一下,尖声道:“谁要你说话?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讨厌!”接着望住裴淳,冷冷道,“她何故肯带引你来此?”
    裴淳想了一想,答道:“薛姑娘见到这胭脂宝马,极是喜爱,晚辈让她骑了一阵,后来她就带我来啦!”
    那中年妇人一心认定薛飞光是因为李星桥之故才带裴淳来的,故此心中恼恨无比,这刻听了裴淳答话,大感意外,心想:“飞光心性贪玩,定是她看上了这匹宝驹,央求人家给她骑一趟,人家便以指引路途为交换……”当下恼意消减大半,冷冷道,“这回便宜了你,下次若是碰到我,决不轻饶……”转身自去,薛飞光紧紧跟随,霎时去远。
    裴淳查看过胭脂宝马无恙,回到屋中。李星桥说道:“贤侄运气太好啦……”他虽是大略感觉出裴淳乃因天性忠厚才能安然无事,却不说将出来。接着又道,“你且把下山后的遭遇说一说!”裴淳便详细禀告。
    李星桥何等老练!听罢便参详出好些事故的内情。心想这孩子因是天性淳厚侠义,有些事自能逢凶化吉,道破了反而不妙。当下道:“飞天夜叉博勒这次侵袭穷家帮,必是南奸商公直指点,那穷家帮与我渊源甚深,昔年帮中发生巨变,淳于靖只有二十岁左右,本该接任帮主,但被奸人陷害,迫得易容逃亡,后来碰到我,传他三招指法,又赶走篡位奸人。因此五六年前我要他传出我的死讯,他虽是尊为一帮之主,也不敢不听。你与他们之间的误会不难解释。”
    他沉吟一下,又道:“紫燕杨岚和神木秀士郭隐农这两人你需小心应付,杨岚的师父姓管名如烟,人称管二娘,铁琵琶的招数自成一家,琵琶腹中暗藏‘蝎尾金针’,极是难防。
    她自起外号为‘生离死别’,意思说琵琶弦声一响,对方便化作鬼魂。郭隐农的师父姓姜名密,外号‘千里独行’。管、姜二人本是夫妻,但年轻之时已经反目仳离,各行各路,内中缘故外人不得而知。他们都列人武林有数高手之列,性情古怪,平生少有朋友,纵然有朋友,也不把‘朋友’二字之义放在心上……”
    裴淳记起那一日杨岚追入穷家帮重地时,穷家帮五老言语中提及她师父管二娘,乃是旧时相识。但杨岚早些时候出手便以金针射伤穷家帮两人,果真不理会对方是不是朋友……
    李星桥接着道:“那杨、郭两人对你的误会只怕还有别情,因此你必须处处提防才好!
    现下可即速将解药送去,迟即不及。我身无长物,只好传你一路指法,淳于靖一见便知。”
    裴淳素闻师叔的“天机指”独步天下,心中大喜,连忙拜谢。李星桥当即传授他七种出指吐劲之法,极是深奥难懂。裴淳为人虽是忠厚老实,但在武功上悟性极高,记性尤佳。不过学起这一路指法,也觉得艰困万分,只能牢牢记住要诀,待日后慢慢参悟勤练。
    到了黄昏之际,李星桥背起一个包袱,拄杖送他出门,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也另外觅地隐居。你如要见我,可去询问薛飞光便当知晓。不过你切记小心避开她的姑姑,否则定当大吃苦头。按辈份说,你须称她为薛三姑姑!”
    裴淳暗想这位薛三姑姑不易亲近,我只避开了她也就是了。于是一一答应,跨上胭脂宝马,向溧阳驰去。
    次日清晨,又回到溧阳城中。他虽是两夜未眠,但内功精深,体力强健,毫无疲乏之意。
    他已知穷家帮耳目灵通,便在一段僻静街道下马等候,果然顷刻功夫,便有七名乞丐现身。
    裴淳有了经验,便向七丐中布袋数目最多的一个中年跛丐拱手说道:“裴淳奉家师叔李星桥之命,务必谒见淳于靖帮主。”
    那跛丐乃是八袋高手,昨夜才奉令赶到,在帮中地位甚高,自是知道李星桥与本帮的隐密关系,登时面色大变,欠身答道:“原来裴兄是李大侠派来,小丐当即带路!”
    裴淳暗喜:“李师叔名震天下,果是不同!”口中说道,“如此有劳大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余下六丐都没有跟来。裴淳见他走的方向不是通往那日去过的废宅,猜想穷家帮大概是搬了地方,也不讶异。不一会转入一条宽阔巷子之内,巷墙高达两丈三四,都是坚硬石块砌成。巷子长约五丈,不见门户。正想这条宽巷有点奇怪,这时已走到巷子中心,一阵脚步声响处,前后两端都涌人大群乞丐,塞住两头道路。人人手中都握着利刃,两边墙头也出现无数乞丐,刀、枪皆有。
    跛丐转身凝视住他,冷冷道:“朋友,只要闯得出本帮此阵,穷家帮从此解散,永在江湖上除名!”
    裴淳瞧了这等阵仗,心中大惊!暗想这条巷子的两头皆被堵死,决计冲不出去,两边墙头又高达两丈余,纵上去已经不易,何况守得有人?而且墙上之人,手中兵器有长有短,配合严密,更是万万上不去。
    只听跛丐又喝道:“姓裴的小心了……”一手取出钢鞭,一手举起打个手势。两边众丐齐齐大喝一声“杀啊!”便向当中的裴淳夹去。
    众丐两边的人数约略相等,都是十人一排,每排相距四步。只要往当中一合,裴淳除非能够一口气连伤数十人,冲开一条血路才能出得去。但事实上阵势一合之后,众丐越迫越紧,身处其中连回旋之地也没有。纵是高手,其势也难施展武功,众丐固然伤亡甚多,但终久仍能把敌人消灭。此阵威力便在于此。
    裴淳眼看两边众丐相距只有十多步,急得出了一身大汗,叫道:“大哥若是带我见到淳于帮主,便知我不是贵帮敌人!”
    那跛丐在帮中向以精明强干著称,闻言心中一动,想道:“他口口声声称我做大哥,这是可怪之一。昨日敌人已用过李大侠之名求见帮主,今日岂能重施故技?这是可怪之二……”
    立刻举起一手,大喝道,“停!”两边挺刀涌来的乞丐们除起步时喝过一声“杀啊”之后便不声不响,故此他的声音人人听到,立时齐齐止步。
    跛丐问道:“裴兄既是奉了李大侠之命,请问有何信物作证?”
    裴淳答道:“没有信物,但见到淳于帮主之时,他自会知道不假!”
    这一答本是实话,跛丐却大感难以置信,接口问道:“听说裴兄上一次说是送解药要见敞帮帮主,这一次不知为的何事?”
    裴淳道:“还是要送解药救人!”
    跛丐暗暗动怒,想道:“这话只可骗骗三岁小孩!第一那飞天夜叉博勒的解药如何求取到手?第二他上次还没有提到李大侠,隔了一日便变成奉李大侠之命而来……”
    当下面色一沉,冷冷道:“敝帮帮主居住之处你又不是没有去过?今日分明想试探出帮主有没有迁移别处!哼,兄弟人跛心不跛,解药留待你自己用吧!”他又举起一手,大喝道,“众位弟兄听着:阵势发动之后,刀下切莫留情……”
    裴淳大惊之下,回头瞧看,眼光恰被胭脂宝马遮住。
    耳中但听山崩地裂般的一声“杀啊!”接着步声齐响。这时情势紧急无比,但他反而记起这匹宝马乃是别人之物,若是牵在手中,势必被众丐乱刀斩死。当即迅快松手,胭脂宝马甚是通灵,奔到墙边贴壁站着。
    裴淳眼角瞥见众丐己如潮涌到,相距不及五尺,白刃纷举,都指住他。这时已不暇多想,掣出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但觉四方八面刀风袭体。当即使出一招“旋人雷渊”,寒光绕体而生。
    “呛!呛!呛!”连响七八声,接着又听到刀尖纷纷坠地之声。原来他这一招挡住七八口利刃,那七宝诛心剑锋利无比,对方的刀一碰上就断去一截,可是这时还有一把利刀劈中他左肩之上,势道极猛。刀锋方落之时,他已发觉,但已是避无可避,被这一刀结结实实劈中!
    使刀的乞丐喝一声“倒下!”忽觉刀锋着处如中败絮,软绵绵的毫不受力,紧接着一股力道从刀上传来,震得手腕酸麻,五指一松,那柄利刀弹起数尺,落向地上。
    众丐见他一身功夫如此了得,都大惊失色,呆了一呆。裴淳侧头一瞧,只见左肩上冒出鲜血,心中也十分震骇。原来他虽是以极上乘内功卸去刀势,但利刀不比棍棒等物,锋刃落处,仍然砍损皮肉!
    只听那跛丐的声音大喝道:“杀呀!”群丐一齐发声相应,人潮再度涌到。
    裴淳被他们挤得立足不住,若不出手伤人,只好被杀。但穷家帮中人都是行侠仗义之士,岂能出手杀死他们?只急得他一顿足纵起丈许,低头一望,脚下无数白刃挥舞,把把刀都指住他。
    这时既不能落下,又不能上升,当真是为难之极!忽见墙边胭脂宝马站立之处空出一点点地方,不暇多想,凌空跃去,落在马背上。胭脂宝马前、左、右三方的人利刀齐举,向他双足砍去。
    裴淳突然间大喜过望,深深吸一口真气,振臂纵起,宛如一缕轻烟般向墙头扑上去,墙上刷、刷连响,两支长枪迅急刺落,裴淳一伸手抓住其一,运足劲力横拨,右手一剑削去,斩断另一支长枪。他虽是身在半空,但内力强劲无比,墙上那名持枪乞丐松手丢枪都来不及,身形一歪,把旁边的人也撞落墙下。
    裴淳用枪杆在墙头一挂,便即借力翻上墙顶,脱离了险境。
    原来这条宽巷乃是穷家帮特地修建以便施展这个人墙阵法所用,巷中的宽度及石墙的高度都与世不同。石墙的高度已算准是一般高手勉强跃得上的,不过这一来气力用尽,便无余劲得以抵御墙上的和击。
    裴淳本来也不敌作越墙之想,可是纵到马背时,斗然发觉这宝马高达五尺,则他从马背纵起,不须用尽全力便可翻上墙顶,因此才有余力抵御上面的攻击。
    上得墙头,放眼一望,但见底下是座荒凉院落,冥无人迹。当即飘落,放步急奔而去。
    他脚下何等迅快,不一会工夫,已到达穷家帮老巢。
    闯入屋内,寂无人声,静心侧耳一听,四下房间中都传出低微短促的呼吸声,当下已知道房中尽是伤病之人。随意走入一个房间中,但见房内摆放着四张床,各有一丐仰卧,面色发黑,双目紧闭,宛如已死之人一般。
    他此来志在救人,原是不拘身份高低。因此立即取出药瓶,倒了一点点在掌心,再用指甲挑了少许,抹在他们鼻孔下面。片刻之间,喷嚏之声大作,四丐欠伸而起,见了裴淳,都感激地向他颔首为礼。
    裴淳说道:“诸位若能行动,便帮我救人为要!”那四丐翻身落床,虽是有点头昏力弱,却也支持得住。裴淳在他们掌心中都倒了一点药末,说明用法,便一同出房,分头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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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芳心两半
    不久工夫,本来静寂如死的破旧大宅中到处传出喷嚏之声,裴淳大感安慰,继续施救。
    忽见其中一人正是前日带路后来勾来五老的浓髯乞丐,救醒之后,问道:“大哥前日还好端端的,却是几时中毒?”
    那浓髯乞丐初时见了他,十分惊讶,后来听到四下人声,更是迷惑,裴淳说出请四丐帮助救人之事,他这时更不怀疑,下床拜倒在地,说道:“少侠当真是我们的救星,敝帮惭愧死啦!”
    裴淳连忙拉他起身,浓髯乞丐又道:“前日少侠夺马走了之后,杨姑娘便把郭隐农带走。
    忽然有个汉子说是奉了李大侠之命求见帮主,所以敝帮弟兄把他带来,那汉子还未入门,飞天夜叉博勒突然现身,大笑着说南奸商公直名不虚传,一面闯入屋来。这时敝帮已调集了百余弟兄在此,纷纷出来阻拦,那飞天夜叉博勒视如不见,大步踏入向前走,所到之处,敝帮弟兄纷纷跌倒,谁也瞧不见他怎生使毒。
    我那时正随侍着帮主在后面一座院子中,眼见敝帮五老在院门外抵御博勒入侵,五老只是盘坐不动,博勒也只默默站在他们对面,双方没有动手搏斗。过了一柱香之久,博勒大笑连声,走入院内,我冲了上去,忽然脑中一晕,便失去知觉,直到现在,也不知帮主及五老现下如何?”
    裴淳惊道:“那么,快快一同去探看……”浓髯乞丐其实比他还要心急,夺门而出,当先带路。
    一忽儿便走入一座院落,院中有三名年老乞丐,看起来已经甚是龙钟衰朽,此外还有四个中年乞丐,都带着兵器。浓髯乞丐上前向那三个老丐恭敬施礼,裴淳一看而知这三个老丐定是辈份尊高,也上前礼见。
    浓髯乞丐说道:“本帮弟子们得蒙裴少侠解救,现下都恢复如常……”
    那三个老丐都茫然地望住他,旁边一个中年乞丐说道:“易师叔,咱们这三位师祖听觉不大灵,须得大声禀告!”
    浓髯乞丐道:“是啊,我敢是欢喜得糊涂了?”当下提高声音说了一遍,又说明裴淳前日便有意送来解药,只是其中误会重重,以致冒犯了他。
    那三个老丐一齐向裴淳点头,接着做个手势。姓易的浓髯乞丐回头道:“敝帮三位老祖师向少侠叩谢大德,并且请少侠入内赐救帮主!”
    裴淳连忙回礼,态度甚是恭敬。他根本不晓得这三老丐就是江湖上传说纷纷的奇人“穷家三皓”,只是素来尊老敬贤而已。
    当下随那浓髯老丐走入上房之内,但见五老各自盘坐在五张床上,最内还有一人卧在榻中,他取出解药,先后抹在五老鼻孔下和淳于帮主鼻孔下。过了一会,淳于帮主打个喷嚏,缓缓坐起。他只向裴淳点一点头,便又盘滕盘坐,不言不动。
    裴淳见他如此,已是不解,又见五老无声无息,更是惶恐,说道:“怎的这解药不灵了?”
    浓髯乞丐自然也弄不懂,呆了半晌,只听数人奔入院内,接着传人来说话之声,其中一人口音正是那个八袋高手跛丐。
    眨眼间跛丐已奔人房中,先向裴淳行礼谢罪,裴淳愁道:“解药忽然不灵啦?”
    跛丐才智过人,问明裴淳解药是从云秋心处取得,略一凝思,便道:“不是解药失灵,而是帮主及五老中的毒与众不同!”
    裴淳大为佩服,说道:“大哥说得极是!”
    跛丐叹一声道:“小丐纵然猜对了,却于事无补……”,他斗地转过一念,立刻传令出去,着全帮弟子都藏匿起来,不论有何事故,都不准露面。
    整座府宅顿时鸦雀无声,那跛丐又向裴淳说道:“敝帮帮主及五老功力深厚,抵受得住一般毒药,因此博勒须得施展厉害煞手,这也是少侠的解药何以失效之故!”
    裴淳深心中似乎隐隐觉得有法子可想,但用心究想之时,却又毫无头绪。那跛丐又说道:
    “今日敝帮面临生死大劫,所以斗胆惊动久已不理世事的三位师祖爷!”
    裴淳缓缓道:“大哥之意敢是认为博勒还会再来?”
    跛丐道:“不错,前日他临走时说过今日再来,只要敝帮帮主说出梁药王的居址,他就解救全帮中毒之人,不过三位老师祖却不是准备出手对付他,只因此事关系太大,帮主及五老都中毒运功入定,谁也不敢作主,所以要惊动三位老师祖。”
    谈论好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话声,说道:“穷家帮还有一个活的没有?某家来也!”
    跛丐面色一变,道:“博勒来啦!”当即奔出房去。
    裴淳站了起身,却迟疑不前,低声问道:“易大哥,小弟出去会不会碍事?”
    浓髯乞丐答道:“少侠现身的话,怕会骇跑了他。”
    外面那飞天夜叉博勒已踏入院中,却是跛丐请他进来。博勒一眼望见厅中三个龙钟老丐,心中大是狐疑,站定在院中,冷冷道:“到底怎么样?你们给某家一句话!”
    跛丐道:“在下须得请示敝帮三位老师祖!”
    博勒微微变色,说道:“他们就是穷家三皓?”
    跛丐见他蓄势戒备,连忙道:“不错,但三位老师祖年事过高,武功荒疏已久,耳目也大不如常人。”
    博勒顿时放心,不再作先发制人之想。跛丐正是怕他出手伤了三位老师祖,这时才透一口大气,匆匆人厅,大声禀报。
    博勒听得清楚,瞧得明白,只见三老丐对望一眼,便齐齐摇头。心下大怒,暗想待会某家毒倒你们三人,不愁你们的徒孙不屈服。
    跛丐出来向博勒朗声说道:“敝帮三位师祖说,梁药王昔年有大恩于敝帮,今日纵然敝帮覆灭在尊驾手底,也不能出卖朋友,以怨报德。”
    这几句话说得铿铿锵锵,大义凛然。
    博勒也大感佩敬,说道:“尝闻穷家帮人人侠骨义胆,果然不假。”
    他寻思一下,接着又道:“但某家万里迢迢的从西域来到此地,不见梁药王的话,岂能甘休?目下只好得罪出手,毒倒穷家三皓,瞧你们说是不说!”
    跛丐心中又惊又怒,却仰天大笑道:“三位师祖已作决定,敝帮之人谁敢不遵,你只管下手!”
    博勒哼了一声,举步上前,才跨出二步,忽听帘声微响,-道人影落在前面。博勒暗吃一惊,心想好快的身法一抬眼瞧去,拦路之人正是赵云坡的传人裴淳。他冷笑一声,说道:
    “裴淳你最好滚开,商公直已将你的底细告知某家。”
    裴淳一言不发,掣出七宝诛心剑,立个门户,满面尽是凛然之色。博勒讶然想道:“商公直说此子天生愚笨胆小,不敢跟人动手拼斗,但这刻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再者他居然不怕咱家各种毒功,一如十八年前的李星桥一般……”
    他虽是从商公直之处得知李星桥刻下武功已失,但还有一个赵云坡在世,他仍然大存忌惮之心,再者商公直竟没有说出辟毒珠在裴淳手中之事,因此他更添几分畏惧。
    两人对峙片刻,忽然帘子一响,一个人缓步出来,长衫飘飘,神情秀朗含威,正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
    淳于靖站在台阶上,抱拳说道:“博勒兄急于要见梁药王,是以犯及敝帮,情有可原。
    若是从此退出,前事一笔勾消,若是不听兄弟良言,那就奉陪几招。”
    博勒见他神闲气清,全然无事,心中正在讶异,忽然院外人声如雷,回头一望,院外麻麻密密挤满了叫化子,前面的几个认得正是曾被自己毒倒的,更是大骇,心想:“莫非是梁药王来了?”
    淳于靖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又道:“梁药王隐居避世,誓不出手,博勒兄无须猜测是他。”
    飞天夜叉博勒极是桀骜倔强,冷笑道:“那就向帮主请教几招!”
    淳于靖走落院中,博勒大喝一声,挥掌劈去,一举手间已同时发出四种毒药。淳于靖骈指向他掌心点去,指头未到,一缕劲风先透穿掌力袭中博勒掌心,博勒心中一凛,但觉他这一指封蔽范围极广,自己不论向哪一处部位劈去,臂腕脉穴道都难免被他指力伤着,只好迅疾撤掌,抢到他左侧,出掌再劈。
    淳于靖指势从左肋穿出,快如闪电,博勒只觉腕间微疼,整条手臂顿时瘫软无力。大惊之下,纵退寻丈,运功催动血气,腕上麻木之感才慢慢消退。
    裴淳大喝道:“淳于靖帮主使的是‘天机指法’,你最好离开此地!”
    博勒昔年虽未见识过李星桥的武功,但“天机指”却早已闻名,一瞧果是厉害无比,暗想:“这两人都不怕毒,若是联手来斗,有败无胜。”当下一语不发,转身出院。淳于帮主一挥手,群丐闪出一条道路,直送这博勒扬长而去。
    裴淳因听师叔谈论及当日抗御博勒毒功的情形,是以当博勒来犯,他斗然记起辟毒珠可以用来施救身怀上乘武功的淳于靖及五老,自己则可以施展闭气之法,单以全身毛孔呼吸,提住一口真气,此所以他出来应付博勒时不曾中毒倒下,但由于功力尚浅,不能开口说话。
    淳于靖含住辟毒珠,不久毒解,他身为一帮之主,见闻广博,识得辟毒珠妙用,故此暂时不救五老,含着出来应敌,果然把博勒惊退。
    穷家三皓扶杖起身,鱼贯出厅,只向裴淳微微颔首,便缓缓出院。淳于靖恭恭敬敬送出院外,回来转向裴淳说道:“敝帮三位老前辈失礼之处,还望少侠海涵!”
    裴淳连忙逊谢过,便一同入房施救五老。那“辟毒珠”果是罕世奇珍,灵效无比,不久工夫,五老都迫出体内剧毒,纷纷向裴淳赔礼谢罪,反倒把裴淳窘得什么似的。
    寒喧之言表过,裴淳便道:“在下见过李师叔,他命我火速赶来交出解药,此外还有一个消息,那便是商公直大哥要向帮主寻仇……”
    他简扼地说出经过,最后说道,“李师叔目下功夫全失,在下非去求见梁药王不可。”
    这话一出,五老都面露难色,淳于靖却哈哈一笑,说道:“梁药王就住在离此城二十余里的‘千卉谷’中,淳于靖这就亲自领你前往!”
    钱二愁叫道:“帮主……”底下竟说不出话,其余四老都是面色大变,一言不发。裴淳虽然觉得奇怪,却测不透内情。
    淳于靖向五老抱拳说道:“裴少侠叫得出李大侠的‘天机指’,身份已明,这等大事淳于靖自是该当亲往。帮中之事还须五位长老主持,目下不宜耽误,因此有烦赵长老禀告三位老师祖一声。”
    他态度一如平常,口气极是坚决。五老欠身应了,淳于靖一撩长衫,和裴淳缓步出去,五位长老一路送出来,群丐见到五老手势,便都肃静无声,许多都流露出悲愤之色,淳于靖所过之处,两旁乞丐纷纷跪倒相送。
    走出大门,已有两匹骏马备妥待用,一旁尚有三名乞丐牵马等候,跛丐也在其中。淳于靖和裴淳上了马,挥手道:“你们不用跟随了!”
    跛丐抗声说道:“五位长老严谕,责成弟子们须得随侍……”另两个则跪倒地上,垂首不动。
    淳于靖秀长的眉毛轻轻一皱,说道:“他们怎生责成汝等?”
    跛丐欠身应道:“属下等若是无法随侍帮主,便不要活着回去!”
    裴淳“啊”一声,说道:“帮主就带着这几位大哥吧!”
    淳于靖微笑道:“少侠之言自当遵奉!”当下向他们点点头,向前驰去。
    出得东门,淳于靖扬鞭指着远处一座青山,说道:“千卉谷便在前面山中,敝帮得过梁药王的大恩,无以为报。因此在山中找到那处地方,遍植千药,以备万一之用。这次听得飞天夜叉博勒扰犯消息,敝帮便派人请梁药王移居此谷,总算是稍稍尽了一点心意……”
    谈说之间,渐渐驰近青山,淳于靖又道:“千卉谷的路径敝帮中只有本人及五位长老识得,因此敝帮中纵然出了不肖之徒,也无法泄露机密!”
    裴淳想不通这等事何须这般机密,甚难答腔,这时正好走到另一条大道交叉之处,路边茅亭中忽然纵出一人,拦住去路。此人落地现身,原来是紫燕杨岚。
    她圆睁杏眼,喝道:“小奸贼下马送死!”只听蹄声响处,三骑冲了上前,却是跛丐等三人。
    跛丐飘身下马,拱手道:“小丐已命人把姑娘的宝马送回……”
    杨岚瞧也不瞧他一眼,说道:“多谢啦!若不是有这匹宝马,那就不会在这儿碰上小奸贼了!”
    跛丐说道:“敝帮帮主正偕裴少侠去办一件事,姑娘想必还未见过敝帮帮主!”
    紫燕杨岚目光移到淳于靖身上,心中微微一怔,暗想:“好漂亮的叫化头儿!”但她神色间仍然冷淡如故。
    裴淳见到紫燕杨岚出现,立即感到头痛心惊,哪敢下马。淳于靖帮主说道:“叶九汝等退下!”
    跛丐等三人奉令后退,却不退远,就在帮主及裴淳二人旁边站定。
    淳于帮主说道:“杨姑娘,这位裴淳乃是中原二老赵大侠的得意弟子,以往的误会……”
    杨岚秀眉一皱,抢着说道:“我不管他的师父是谁,我亲耳听见他管叫南奸商公直做大哥,这就够啦。喂!小奸贼,你到底下马不下马?”
    跛丐叶九见她对淳于帮主视如无睹,心中大怒,飘身落地。紫燕杨岚解下背上的铁琵琶,叫道:“你先上也可以,待我一一打发了你们,瞧瞧小奸贼那时还能躲在谁的背后!”
    淳于帮主虽是豁达大度,但见她不可理喻,心想只有让她碰个钉子才行。当下不加阻止,只道:“不许伤了杨姑娘!”
    跛丐叶九应一声“是”,纵上前去,双足还未落地,杨岚喝声“打”,铁琵琶横扫腰肋。
    跛丐叶九身边翥地飞出一道黑影,击在琵琶之上,“当”的一声响处,叶九已借势用劲,横移数尺。那道黑影原来是叶九腰间盘着的九节钢鞭,此时有如毒蛇出洞,抖得笔直,疾取对方中盘。杨岚用琵琶一封,又是“当”的一声大响,双方不分高下。
    两人再度交手,数招之后,跛丐叶九便感不支。原来跛丐叶九功力虽是比杨岚略见深厚,但杨岚一则琵琶招数极是奥妙,可补功力之不是。二则她招招重手法,挨上一下,便得肉裂骨碎。而那跛丐叶九却奉命不准伤她,杀手一招都使不出来。
    这等情形连裴淳也瞧得出来,无意中又见到另外两名乞丐都流露出焦急痛苦的神情,不禁暗暗想道:“师父命我到江湖历练,可不是叫我遇事便躲在人家背后……”,当下即跳落地上,大声道:“姑娘住手,在下来啦!”
    紫燕杨岚刷地跃出圈子,跛丐叶九已出了一身冷汗,向裴淳抱拳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杨岚冷冷道:“你奉命不得伤我,所以无法施展杀手,我赢了你也不光采。”跛丐叶九听了这话,心中羞辱之感全消,当下退开一旁。
    杨岚指住裴淳喝道:“快取出兵器!”
    裴淳摇摇头,说道:“在下也不能伤了你!”
    杨岚怒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姑娘手辣!”
    裴淳心想:“你口口声声要我下马送死,现在又说什么不能怪你手辣!”但他只微微一笑,没有说出口。
    杨岚铁琵琶挟着劲厉风声,疾砸头颅。裴淳迅速闪开两步,杨岚玉腕劲挥,改直砸为横扫,琵琶落下一半,呼一声横袭敌腰,这一招变化极是高明毒辣,裴淳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跃退数步,但此法难逃毒针之厄,一是硬封琵琶,但裴淳手无寸铁,如何封架得住?
    淳于帮主也不禁微微变色,说时迟,那时快,铁琵琶已堪堪击中裴淳腰身,忽见他双腿一弯,身形矮了两尺,砰的一声,那琵琶扫中他肩头。
    裴淳身形震开老远,可是杨岚的铁琵琶已经被他夺过,挟在腋下。
    原来裴淳以前挨过打,知道她的功力还不能伤得自己,所以早就想好,必要时挨上一下。
    及至杨岚使出这一招,霎时间他已想出两三种应付手法,可是每一种破法都足以制她死命,绝用不得,只好蹲低身子挨她一下,这次他存心挨打,因此借势卸力,挨得不重,一瞧有机可乘,便顺手夺下她兵器。
    紫燕杨岚一身武功完全蕴萃在琵琶上,此时不觉手足无措。
    淳于靖一看裴淳神色,便知他决不肯自动交还武器,生怕因此更结下不可解的怨仇,便道:“裴少侠这一招极是奇怪,纵是当今一流高手,只怕也难免失手,你们之间只是一点误会,何不趁奉还兵器之便,当面解释明白?”
    这话亦硬亦软,杨岚听了既不觉面子上挂不住,又得暗暗害怕裴淳不肯交还兵器,这时只好听他解释。
    裴淳走上去双手奉上铁琵琶,说道:“在下不但不是商公直……商大哥的一党,相反的却是他的对头。”
    杨岚收回兵器,心中大定,冷笑道:“既是对头,怎的又唤他大哥,世上有这道理么?”
    裴淳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在下总是无法改口……啊,对了,郭兄中的毒解了没有?”
    杨岚狐疑地凝住他,心想:“这厮不知是真的忠厚抑是假装?”口中冷冷道:“解了又怎样?未解又怎样?”
    裴淳说道:“那可耽误不得,若是毒性未解,在下有解药在此。”伸手入怀中一摸,不禁一怔,又道:“在下忘了取回那瓶解药。”
    杨岚冷冷一哂,那边跛丐叶九大声道:“少侠那瓶解药已经用完了!”
    裴淳搔搔头,说道:“那就只好用辟毒珠了。”
    淳于帮主说道:“裴少侠之言有理,救人要紧,敝帮上下百余人中毒,全靠裴少侠送解药打救。郭兄若是尚未解毒,裴少侠的辟毒珠必定有效。”
    杨岚沉吟道:“帮主既是这么说,我不能不信他有此本事,但他这个人却信不过,那南奸商公直跟他一样,相貌十分忠厚,但谁要是相信南奸的话,谁就倒霉。”
    淳于靖暗想现下再续赴千卉谷,须防踪迹泄露。再者裴淳的辟毒珠乃是希世之宝,不能落在杨岚手中,于是微笑说道:“杨姑娘不妨邀裴少侠同往施救,本人愿意相陪。”
    跛丐叶九等三人本来不愿赴千卉谷,闻言大喜,个个出言怂恿。
    于是一行六人又回到溧阳城,杨岚把郭隐农安置在一家镖局的后院静室中,镖局中人见是丐帮帮主莅临,都十分恭敬接待。
    郭隐农面色发黑,僵卧榻上,双目紧闭,宛如已经身死,鼻孔中只有微弱气息出入。裴淳取出辟毒珠纳入他的口中,过了许久,毫无动静。原来这辟毒珠须得血气运行,加以内功之力才迫得出体内之毒,郭隐农僵卧如死,不能催运血气,是以无法解得。
    这期间跛丐叶九曾经入室向淳于靖低声报告一番话,淳于靖神色毫无变化,继续观看裴淳进行施救。裴淳这时慌了手脚,说道:“此珠神效无比,郭兄若是知觉未失,以他一身功夫,自可迫出毒力。”
    杨岚冷笑连声,淳于靖说道:“杨姑娘不须心焦,目下敝帮又有九十六人中毒,这九十六人若是救得活,郭兄自然也无妨碍。”
    裴淳惊道:“莫非博勒又来侵犯?”
    淳于靖说道:“他没有出现过,那九十六人刚才无端端昏迷不醒,口吐白沫,面上现出焦黄色,四肢其软如绵,这九十六人都是未曾中过毒的。”
    杨岚理会得淳于靖话中之意是说若是找来能够解毒的人,便也请此人来解救郭隐农,于是便不再冷笑。
    跛丐叶九忽又进来,禀道:“博勒刻下在百余里外露面。”
    淳于靖面色大变,又是焦急又是忧愁。杨岚说道:“原来帮主想擒住博勒,迫取解药,这百余里路也算不了什么,我的胭脂宝马日行千里,不须多久便可追上!”
    裴淳道:“是啊,帮主记得把辟毒珠带去。”
    淳于靖忧容如故,缓缓道:“飞天夜叉博勒的毒功不去说他,他的武功虽然不能列入一流高手之列,但已是二流名家好手中有数人物。本来纵是侥幸羸得一招半式,却决计不能把他活擒回来。”
    裴、杨二人齐齐一怔,道:“这话甚是!”
    淳于靖又道:“我先前接到敝帮多人中毒之事,便决定不顾一切务必活捉博勒,谁知他早有准备,远远避开。想是他也晓得敝帮实力尽聚于此,所以远避。”
    跛丐叶久说道:“博勒带来的那位姑娘还在城中原处。”
    杨岚眼睛一瞪,叫道:“好极了,咱们把她抓来,若是终究救不活中毒之人,就把她杀了。”
    淳于靖摇头道:“这位姑娘乃是汉人,自小被博勒带走收养。她一身皆毒,若是把她捉住,不消多久便将死去。”他随即把博勒要用云秋心向药王梁康较量之事说出。
    杨岚恍然大悟,说道:“这就怪不得他敢把那姑娘留下了!啊,他此举竟是要迫你们去把梁药王请出来,那时候梁药王决计不能替她解毒。”
    裴淳说道:“事到如今,不如当真把药王请出来。”
    淳于靖摇头道:“敞帮宁可被敌人消灭,也不能请梁药王。再说他决不肯出手救人,求他也是徒然!”
    裴淳好生讶异,心想:“刚刚我们正是去见梁药王,现下却说得如此决绝,实在令人难解。”
    杨岚道:“帮主不去我去,只求帮主指示路途。”
    淳于靖凛然道:“杨姑娘即使用刀子架在本人颈上,也不能如愿。”
    他乃是一帮之主,地位甚高,既是说出这话,自是当真。裴淳暗想云秋心或者有法子解救,当下说道:“在下去想想办法,行不行一会就晓得啦!”
    于是取回辟毒珠,奔出街上,不一会便到了那条巷子内,跃高数丈,伸手搭住墙顶,先行探头瞧看。只见云秋心坐在窗边老地方,生像从那一天直到现在都不曾移动过。
    裴淳瞧清楚没有别人,便飘身入内。
    云秋心瞧见他,面上泛起欢喜之容,说道:“哎,你终于来啦……”
    裴淳见她欢喜,心中也很高兴,还未开口,只见她面上欢喜之容已敛,不觉一怔。
    云秋心幽幽叹道:“你还是不来的好!”
    裴淳茫然道:“我真不懂……”
    云秋心说道:“你不懂……最好,在这世上……懂得越多……烦恼越多……”
    裴淳颔首道:“这话极是。”
    云秋心好像提起兴趣,睁大双眼,问道:“你也懂得……烦恼忧愁?”她这一次说话比上一次流畅得多,不过还是不能一气呵成。
    裴淳笑道:“我从不烦恼忧愁,不过佛经上处处教人消除烦恼,连喜、怒、哀、乐也通通不要。”
    云秋心道:“啊,你也懂得佛经,真是失敬得很。”她口气之中,显然认为佛经极是深奥,是以甚是尊崇。
    裴淳赧然答道:“我实在不大懂得,姑娘别取笑。”
    云秋心但觉这个年轻男子淳厚得极是可爱,胸中全无机诈,登时泛起一种异样心情。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目光迷蒙,裴淳见了心头一震,但觉她此时极是迷人,有一种奇异的难忘的美丽。
    两人沉寂片刻,裴淳垂首避开她的眼光,说道:“你义父出去了?”
    她点点头道:“他说好几天才能回来。”
    她的声音甚是忧郁孤独,裴淳心中涌起无限怜悯,说道:“你一定感到十分寂寞了?”
    云秋心道:“是啊,我几次想偷偷到街上瞧瞧,但一个人又怕……”
    裴淳暗想她这个心愿何等容易办到,但在她却似乎无法达到。当下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她低喊一声,站了起身,说道:“你太好了,我永远感激你。”
    他们走到街上,路人都不时投以讶异的一瞥。但云秋心毫不理会,在每间店肆之前总要流连观看。裴淳老老实实的陪着她,也不懂得该当买一两样好玩的东西送给她。
    后来走到一家书肆,云秋心发出惊异的叹声,说道:“你看,这许多书籍,真是梦想不到……”
    裴淳一辈子未曾踏入过这等地方,但他深深感觉出她钦羡渴想之心,便硬着头皮,说道:
    “你不进去瞧瞧?”
    云秋心捉住他手臂,怯怯入内。里面有几个文士装束的人讶异地打量他们,这些目光使得他们甚是困窘和心跳,要知彼时书价昂贵,等闲之人都无力购买。
    但不久云秋心便沉醉在唐宋名家诗情词境之中,她虽是第一次得见诗词乐府之作,但她天性多愁善感,只觉诸家诗词之中,不拘是咏物言志,写景寄怀,无一不与她心曲暗通。
    裴淳不时权充老师,回答字音及含义。他虽是字字皆识,可是反不及云秋心的会心悟意,甚至有些句子分开来每个字都识,合拢起来却不明其义,不过他稍觉安心的便是肆中已无一人,连肆主人也不知何故入内不出。
    那书肆之内有一种纸墨清香隐隐泛动,大部份是册装图书,卷轴亦有。册装诸籍宋元版皆备,宋版本多作欧柳颜书体,甚是秀整典雅,不似后世的方笔宋体字。元版本多作赵孟府体,卷轴则或是本轴竹签,或玉轴牙签。
    彼时因刊书册鬻售颇能获利,是以通都大邑中大都设有书肆。其中以临安府的尹家书籍铺,陈道人书籍铺,睦亲坊陈解元书籍铺等数家最着,后世称临安书棚本,此外尚有平阳的王氏中和轩,张氏晦明轩等,平阳即今之山西临汾,北宋之亡,金人掠汴京书板刻匠到平阳,故该地也成为书坊中心。
    云、裴二人见肆中无人,更安心翻阅。云秋心的悟性记性极佳,此时已不须裴淳指点。
    裴淳见她摇头摆脑,十分入神,便踱了开去,随手取了一本东莱博议翻看,不一会就神游其中,但觉这位宋代名臣吴祖谦所著的论说不但文采斐然,笔势雄奇磅礴,同时博辨深闳,精警透辟,一时目眩神摇,不忍释手。
    他一开卷就揭到“穆伯襄仲”的一段,一面领略旨意,一面默默记诵。他记性远不及云秋心之强,是以默记下此篇,已费去许久时间。
    云秋心忽然呻吟一声,扶住书架,裴淳惊道:“你……你不舒服?”
    她取出一个小丝囊,倒出十余片黑瓜子壳,放在口中细嚼,片刻间面色好转不少,随即把瓜子壳吐回丝囊中,低低道:“我得回去了……”
    裴淳见状已醒悟出她须得服毒才能保住性命之事,更不多言,放下手中的书,扶住她匆匆出门。
    回到住所,才晓得她顺手带走一部淮海集。裴淳也不说她,心想:待会回去偿还书价便是。云秋心嗅吸到荼吉尼花的含毒香气,顿时恢复常态,便一径开卷吟哦咏诵。裴淳耐心等候适当时机才向她取解药。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十分饥饿,看看天色,原来已是下午。这阵饥饿之感可勾出一个笨主意,开声叫道:“云姑娘,在下饿死啦!”
    云秋心头也不抬,说道:“外面厅堂门槛下面有东西吃……”
    裴淳出去一瞧,那厅堂大门关紧,乃是自内闩住。门槛下有个半尺的洞穴,放有一大碗素面。他端起来正要食用,突然中止,心想我本想用肚饿的理由打断她的情绪,以便开口讨药。此法虽是不行,但还可用这碗面做题目。
    于是忍住辘辘饥肠,大步出去,叫道:“云姑娘,这碗面有毒没有?”说时口中不住暗吞口水,心想这面纵使有毒,我也敢送入腹中,原来他实在是饿急了!
    云秋心道:“没有……”她始起头,眼睛又变得水汪汪的,目光迷蒙,另有一种绝俗之美。
    裴淳看得一怔,说道:“你……你又有感触了?”
    云秋心叹口气,但觉一颗芳心,已被两个男人劈成两半。这两人一是义父博勒,一是裴淳。原来博勒对她极是爱惜宠护,父女之情纵是亲生儿女也不能过之,裴淳在她心中却引起另一种强烈缠绵的恋情,难以割舍。她深知义父和裴淳乃是处于对立地位,此所以在回肠荡气之时,突然感到十分痛苦!
    裴淳见她不答,便放下面碗,收起那卷淮海集瞧看,他未曾看出她伤感之因,却忽然发现别事,说道:“奇了,这册线装本的淮海集何以在折页内有字迹隐隐透出?”
    其时书册装订之法有“旋风装”,“蝴蝶装”,“线装”等。唯线装之法不用浆糊可减少橐蛀及折叠为双层,以免像蝴蝶装仅得一面有字,且不折叠而透见下页。
    云秋心收敛起悲愁,说道:“肆中许多书都是如此,我曾经仔细瞧过,有些是宋时收粮档案用过的纸张,想是用废纸翻转了以背面无字的再重印成书。”
    裴淳哦了一声,说道:“姑娘聪慧得很,在下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不肯失去机会,放下书册,又道:“你上次给我的解药用完啦,甚望再赐予少许……”
    云秋心讶道:“那一瓶足足可救百余人,还不够么?”
    裴淳红着脸应道:“还有一个朋友……”云秋心不说给,也不说不给,但细问用药经过和目下中毒之人的身份,裴淳一一如实说了。
    云秋心讶然道:“这个郭隐农不是好人,若是救活了他,对你不利……”
    裴淳说不出有力的理由,呐呐道:“我不怕他……”
    云秋心皱眉道:“原来你带我去游玩,只是想得解药……”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放在桌上,又道:“这就是解药了!”
    裴淳自是不能伸手抢夺,满面胀红,不知如何是好。
    云秋心缓缓道:“你若是取去药瓶,那就永远不要来找我,如若念我孤苦可怜便不要取药,那就可以时时来找我。”
    裴淳目瞪口呆,呐呐道:“这个……这个……”
    云秋心又道:“老实告诉你,你若是一见面就向我讨解药,我一定肯送给你,但你用了这许多功夫,分明是使用权谋,不是真心拿我当做朋友!”她和裴淳相处了一日又出外听过许多人交谈对答,此刻说话已大见流利。
    裴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想:我虽没有此心,可是在她却可作此想法!
    这时又记起那道紧紧关闭住的厅堂大门,此门正是她孤独寂寞的象征,自己岂忍得从此不再见她?但同时之间又想起那穷家帮帮主淳于靖为人守信重义,目下穷家帮多人中毒,他身为帮主,自须设法解救,此事只有请出梁药王才行,但若是救不了郭隐农,紫燕杨岚紧紧缠住,便无法分身前赴千卉谷。再说云秋心体中毒性,天下唯有梁药王或者可解……
    此念一生,当即伸手取起药瓶,云秋心面色大变,泪水夺眶而出。裴淳柔声道:“在下此举有一半是为了你!”
    她掩面顿足叫道:“走,走,你永远别再来。”
    裴淳走出院子,心中正在难过,忽听她叫道:“站住!”不觉大喜,转回身子。
    云秋心极力抑制住心中悲愤,说道:“你若敢再来,我就自杀给你看!”
    裴淳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于是垂头丧气,纵出院外,走到街上,甚是没精打采。
    忽然有人拦住去路,抬目瞧去,原来是跛丐叶九,他道:“少侠神情懊丧,想必求不到解药,这也不打紧,那郭隐农为人自高自大,几日之前为了一点小故便杀害敝帮之人,言词间还辱及帮主。是以敝帮实与他有深仇……”
    裴淳讶道:“淳于帮主何故还要救他?”
    叶九道:“帮主一向大仁大义,想是打算救活郭隐农之后,才找他师父理论,免得怨仇越结越深,形成武林同道互相残杀的局面!其实呢,少侠得不到解药更好……”
    裴淳初时觉得有理,但随即感到不对,道:“小弟还是不明白。”
    叶九道:“郭隐农的师父千里独行姜密,平生最是护短任性。因此郭隐农虽是死在博勒毒手之下,但他必将归咎敝帮,一则说倘使郭隐农不是与敝帮结怨,便不会到溧阳来。二则说是郭隐农在敝帮坛内中毒,自应由敝帮负责,帮主若肯驳斥,姜密也奈何敝帮不得……”
    裴淳道:“淳于帮主不是推卸责任的人,我还是把解药送去的好。”
    跛丐叶九微露惭色,道:“小丐失言啦。”顿时对裴淳增加几分尊敬之心。当下又道,“少侠分明无精打采,还道是不曾取到解药。”
    裴淳也不瞒他,把经过详细说了。
    叶九道:“帮主曾令全帮设法协助少侠,故此你们在书肆时,是小丐暗中支走肆主及其他人,云姑娘携走的书,钱也都付啦!”他微微一笑,又道:“云姑娘已爱上少侠,所以才怪你不以真心对待她!”
    裴淳道:“叶大哥别取笑,小弟不过是个村野匹夫而已。”
    叶九沉吟片刻,说道:“少侠这话教我想出一个主意:一来可以试出她的心意,二来可使她取消自杀之誓,三来可知解药真假。”
    裴淳大喜,仔细听完他的计策,便走回巷中,隔墙叫道:“云姑娘……云姑娘……”
    云秋心正哭得伤心,突然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怨愤交集,怒声道:“你可是存心要我死在你眼前?”
    裴淳在墙外应道:“不是,不是,我走到街上,甚是后悔,所以回转来啦,我又没有动过解药!”
    云秋心转悲为喜,过了一会,才道:“既是如此,为什么站在外头?”
    裴淳喑觉好笑,心想我若是不得你允许,哪敢进去?又想叶九之计果是高明,第一着已经收效。
    他进去向她行礼赔过不是,取出药瓶,放在桌上,说道:“你若是拿我当做朋友看待,就给我解药救人,如若不然,自然不必给我,我以后也不敢再来看你!”
    这一着完全是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只不过话句略有不同。云秋心登时呆了,过了片刻,才恢复平静,想道:“他本是忠厚老实之人,决计想不出这等计策迫我……”
    正待设词问出教他之人,以便反击。忽见他挺立不动,样子甚是笨拙,不觉心中一软,想道:“罢了,我只好让他一次,也教他晓得我的情意。”
    于是取起药瓶放在他手中,道:“拿去吧!”裴淳大喜,道谢后疾奔出去,跃上墙顶,回头一望,只见她面上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无限柔情,斗地心头一震,不敢多留,迅快跃落巷中,不一会见到淳于靖、杨岚等人。
    淳于靖一瞧裴淳神色,便知解药到手,心中大慰。裴淳正要把药末抹在郭隐农鼻下面,紫燕杨岚喝道:“且慢,这瓶子装的当真是解药么?”
    裴淳道:“自然真的是解药……”
    杨岚道:“哼,我还是不大敢相信你,说不定你胡乱弄些药末来搪塞,没的救不了人反而使毒性加速发作!”
    淳于靖说道:“杨姑娘不必多疑,我可以作保。”
    杨岚笑道:“那就行啦,便是等帮主这句话!”裴淳此时却不禁迟疑一下,心想若然云秋心给的不是解药,那时候淳于靖帮主这位保人如何向杨岚交代?
    紫燕杨岚见他犹豫,两眼圆睁,问道:“怎么啦?”
    裴淳无法回答,支吾应道:“没有什么……”当下把心一横,倒出药末,抹在郭隐农鼻子下面。
    等候时刻,杨岚固是十分紧张,裴淳自己也十分忐忑不安。只有淳于靖安详如故。
    过了片刻,郭隐农轻轻呻吟一声,杨岚叫声“谢天谢地”,裴淳也长长透一口大气,淳于靖举手一摸额头,发觉微微沁出冷汗,心想:“自己胸襟仍然未够练达,日后须得注意修养才行。”
    要知武林中人重名甚于性命,淳于靖身为一大帮派之王,若是作保之事失误了,非得自杀不可。
    郭隐农不久便恢复神智,进食了半碗稀饭,精神渐旺,紫燕杨岚把经过详细告诉他,言下对裴淳极是感激尊重,原来她刚才怀疑裴淳之举甚是无礼,是以歉疚于心,不免特别夸赞裴淳一番。郭隐农却觉得甚是刺耳,口中虽是连连道谢,可是心中充满妒恨。
    淳于靖拉了裴淳告辞而出,用过晚膳,裴淳力辞到穷家帮总坛歇宿之后,淳于靖暗忖:
    他或者要去探望云秋心,便不坚持。分手之时,约好明日同赴千卉谷的起程时地,淳于靖拉住裴淳的手,说道:“少侠心地光明,性情淳厚,淳于靖甚是倾慕佩服。不过江湖上人心险诈,恩将仇报之事层出不穷。”
    他说到此处感到语近教训,便改口道:“少侠奔波跋涉了几日,想必急于休息,咱们明早再见!”当下告别了。
    裴淳一点也不疲乏,瞧瞧天色尚早,便去看云秋心。他在墙外先叫两声,这才跃过围墙,云秋心还是坐在原位,那道窗户好像是画框,而她便是画中之人。
    她的神色有点奇异,裴淳却没有注意到,笑道:“我明早就去找梁药王,一定请他老人家帮忙替你解去体中之毒,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
    云秋心微微一笑,却带着苦涩的味道,轻轻说:“谢谢你啦!”
    裴淳一直觉得她孤苦寂寞,极是可怜,所以特意来告诉她,却料想不到她不但没有欢喜快活之意,反而流露出我限愁苦,不觉怔了一怔,说道:“那解药真灵,瓶子还给你……”
    她面色一变,旋即又泛起苦笑,默默接过药瓶。裴淳这时才感觉出不对,可是又寻想不出其中之故,于是向她告辞,云秋心一句挽留的客气话都没有说。
    裴淳走出街上,心中大是迷惘。此时华灯初上未久,甚是热闹,他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好久才走到一家客栈,正要举步进店,忽听身后有人叫他一声,口音甚是熟,回头一看,原来是跛丐叶九。
    他笑嘻嘻道:“此店还过得去,待小丐陪你进去。”
    裴淳道:“小弟岂敢劳动大哥?”
    叶九道:“少侠跟敝上平辈论交,这大哥二字小丐决不敢当,但这话待会再说……”于是与他一同入店。
    裴淳探手入囊,正想取点银子,谁知囊中空空荡荡,哪有银子?不觉大吃一惊,叶九笑道:“这就是小丐要陪少侠入店之故!”向柜上打个招呼,便有店伙过来引领他们。
    到了房中,叶九笑着取出一个小包,在桌上打开,都是些日常零星用物和银子等,裴淳认出是自家之物,惊讶得做声不得。叶九道:“小丐刚才无意中见到一个剪绺老手,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等他走开,便上前拿住,果然搜出少侠夫物!”
    裴淳不觉失笑,连忙向他道谢。跛丐叶九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小丐非是奉命跟随少侠,实是有要事奉商。”
    裴淳道:“大哥请说。”
    叶九听了这称谓,摇摇头,但却不再提,一径说道:“少侠能不能打消前赴千卉谷之意?”
    裴淳老老实实地道:“敝师叔十八年前中了博勒之毒,现下武功全失,无法抵挡仇家,唯有求得梁药王出手医治才行!”
    跛丐叶九大吃一惊,喃喃道:“天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淳接着说道:“还有博勒的义女云秋心姑娘自小便受千毒侵体,须得到梁药王解救,才能过常人生活!她心地极是仁慈,贵帮中毒的人都是得她赐药解救的。”
    叶久面色变来变去,喃喃道:“大丈夫岂能受恩不报……不错,应当救她……”
    裴淳道:“大哥何故这般心烦意乱?”
    叶九连连长叹,在房中走个不停,许久许久,才站定在裴淳面前,说道:“小丐不得不将内情奉告,任凭少侠裁夺便了!”
    他望住屋顶,沉重地接着说道:“敝帮曾沐受令叔李大侠天大恩德,便那位云姑娘的思惠也是应当报答,故此敝帮帮主不顾一切带领少侠前赴千卉谷。可是,敝帮前任帮主曾经身受梁药王大恩,现任淳于帮主自应还报,此所以博勒来犯,敝帮不惜一切,掩蔽梁药王踪迹,淳于帮主曾在梁药王面前保证过,不向任何人泄露他行踪,自然更不能带人去见他……”
    裴淳此时已恍然大悟,说道:“淳于帮主既不能毁诺,又觉得应带我前去,所以极是为难,只不知他带我前去见梁药王时,如何解释?”
    叶九道:“这等事岂能用言语解释?”
    裴淳骇然道:“那便如何?”
    叶九答道:“敝帮帮主唯一之法便是在梁药王面前自尽,好教梁药王得知敝帮有恩必报永不毁诺的规条并不是空口说的!”
    裴淳回想起淳于靖决定前赴千卉谷时,群丐曾经露出凄惶的神色,现下才明白其故。
    他迅即下了决心,说道:“既是如此,小弟明天一早便向淳于帮主回绝,不去找梁药王就是!”
    叶九扑地跪倒,连连叩首。
    裴淳连忙扶他起来,叶九心中激动渐渐平复之后,便道:“其实梁药王以一身绝学救人救世,并非罪恶之事,少侠若能够自己找到他,未必就求他不动,那时梁药王便不致怪到敝帮头上……”
    裴淳细细寻味这话,心中恍然大悟。
    翌日清晨,他先到穷家帮总坛见淳于靖,假说有事不去千卉谷。淳于靖不便细问,只好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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