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二章古洞惊魂
    眨眼间洞内相继升起刀剑劈风以及拳击掌劈之声,但谁都没有哼出一声,并且皆是一触即走,不敢恋战。
    这时只有裴淳一个人仍然贴身石壁凹处,动也不动,他一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忽然纷纷游走出手,心想莫非他们个个耳聪特佳,所以有恃无恐地抢先出手?
    忽然间病僧和胡二麻子一齐哼了出声,胡二麻子阴恻恻地道:“病和尚指上功夫真不错!”
    病僧应声道:“施主的剑果然有如毒蛇吐信,佩服!佩服!”两个人说话之时,脚下不停移动,因此话声也是飘忽不定,忽左忽右。
    紧接着刀剑劈风之声齐起,黑暗中闪出一溜火星,原来是刀剑相触时碰出的火星,这一回没有一个人出声,各自默然跃开。
    裴淳潜心运功静立,是以听得分外清楚,知道这一次交手,四个人分两对碰上,想是病僧、胡二麻子同时分袭步、马二人,他随即又发觉步、马二人已经分隔开,隔了一阵,四人的呼吸声分别在不同之处传来,由是可知步、马二人并未会合。
    他忽然暗觉好笑,原来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正向他身侧缓缓移来,不久己到了切近。此时他只好提聚功力,骈指如戟准备发出。
    那人停住不动,裴淳不论怎样细心查听,都猜不出此人是谁。心念一转,慢慢地伸出手指,指尖蓦地碰到那人腰肋,裴淳指力一发,登时闭住那人穴道。
    他指力发得固然快极,另一只手出得也不慢,就在那人穴道被点中之时,相隔不到一线之久,掌势已经轻印在那人后背相应穴道之上。那人顿时恢复了自由,可是他可不敢动弹,只因暗袭之人指掌都按在他要穴之上,只要劲力一发,便可致他死命。
    裴淳制住此人之后,便移掌向上摸摸那人头顶,发觉不是秃顶,心中大觉失望,原来他本想找到病僧之后,与他联成一气抗御其余诸人,在洞中诸人之中,只有病僧出身名门大派,不是反复无义之辈,所以裴淳只信得过他一人。
    他踌躇半晌,胡二麻子突然喝道:“定是裴淳这小子溜啦!”
    对面有人接口道:“胡二兄言下之意,不啻供出此洞另有出路。”这话是马延所说。
    裴淳可就晓得了制住的人乃是步崧,忽然风声飒然,那三人已凑在一起出手攻袭。他们迅快拼斗数招,却不觉移到步崧这边,也不知是谁察觉步崧在侧,蓦地一掌拍到。步崧后背要穴被人制住。却不是失去武功,在这等性命交关之际,只好出招封架。
    步崧这一出手,两侧便有兵器攻到。步崧迫不得已腾挪闪避,初时还怕背后之人突然发出劲力制他死命,但身形一动之后,顿时宽心不少,原来背后之人如影随形般紧跟着自己,手指始终轻重如一地按在后背大穴之上。
    步崧原是难以避过三人合攻之势,幸得背后之人出手助他,步崧心想这等事情只有那裴淳干得出来,本已认定是裴淳无疑,然而不久又大感怀疑,原来此时洞内一片混乱,四人互相施辣手攻拆,等如皆是以一敌三,人人都手忙脚乱,步崧用尽全身功夫闪避腾挪,还亏得后面的人不时出手暗助,才免去两次杀身之危。
    他感觉之中那人手指一直轻重如一地按在他背上,简直便是附在他身上似的,若是裴淳的话,决计不可能练就这等举世无双的轻功。天下间只有“魔影子辛无痕”的轻功办得到,步崧一想起这个名字,就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
    混战中马延首先惨叫一声,咕咚跌倒地上。步崧大吃一惊,远远躲开。可是背后的手指有如附骨之疽,牢牢地跟着他。
    病僧和胡二麻子这刻都分别散开,趁机调运功力。忽听马延呻吟惨哼之声大作,病僧不禁泛起侠义之心,道:“阿弥陀佛,马施主伤势想必十分严重?”
    步崧为了证明背后之人是不是魔影子辛无痕,心生一计,缓缓移步向马延走去,背后之人居然不曾拦阻于他,步崧深知马延乃是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这伤势有几成是装出来的,待得别人不提防之时,突然跃起伤人。于是低低道:“马兄,且忍一忍……”
    话声中取出火折,拍地打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洞中形势已瞧得清清楚楚。病僧一眼望见裴淳跟住步崧后面,似是已经联成一气,心中大加鄙视,喑想:“无怪赵云坡会释放南奸商公直,原来他只是浪得侠名之士,单看他徒弟裴淳,竟与元廷高手沆瀣一气,即已可知。”
    胡二麻子双眼瞪得大大,骇然道:“原来裴淳还在此洞之内,瞧来你一身功力造诣已不弱于令师李星桥啦……”
    病僧冷冷接口道:“他是赵云坡的传人!”胡二麻子更加凛然,心想此子已兼具中原二老绝艺,若不即速设法除去,洞内诸人最后剩下不死的是他无疑。
    步崧听得背后之人乃是裴淳,心中的震恐难以言喻,这刻强自镇定蹲下去查看马延伤势,忽感裴淳手指已离开后面大穴,不觉暗暗松一口气。
    马延中了病僧一掌及胡二麻子一剑,上半身血迹斑斑,面色焦黄,但眼中仍然遮掩不住仇恨的光芒,步崧一望而知马延伤势虽重,但仍然未达到令他失却控制悲惨呻吟的地步,分明是想哄骗敌人近前设法暗算。他取出丹药给马延服食,裴淳接过他的火折,举得高高,照亮整个石洞。
    病僧不理他,径向胡二麻子说道:“胡施主布下这等机关,不知是有意找些人陪你葬身此地,抑是还有出路?目下局势已大致稳定,就等胡施主一言而决!”
    胡二麻子沉吟一下,缓缓道:“出路倒是有一条,却不大好走,兄弟宁可放弃这条逃生之路!”
    病僧讶道:“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莫不诧异地侧耳而听,胡二麻子道:“这处岩洞原不是天然如此平整光滑,封闭洞门和机关更不是兄弟独立建造,事实上兄弟找到此处,乃是获得五异剑之一的‘毒蛇信’之时得到的线索,当时兄弟因想此地只怕也是藏剑之所,便不惜冒着踪迹泄露之险,横越数省到了此地!”
    他话声微微一顿,环顾诸人一眼,随手取出一个幼细圆筒,长约半尺,抛给裴淳,道:
    “这是兄弟特制的照明用物,名曰‘千日光’,一筒可燃一昼夜之久。”
    裴淳接过圆筒,正要点燃,病僧突然大喝道:“使不得!”
    裴淳停手道:“大师是指这个么?”
    病僧冷冷道:“不错,贫僧记得博勒施展过借火传毒之法,这枚圆筒之内若是暗藏药物,谁也难以抵御!”
    胡二麻子怒道:“既然你们不信,那就把千日光还给我!”
    病僧道:“俗语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贫僧此举虽是得罪胡施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节圆筒最好交给贫僧,一验便知!”
    裴淳对胡二麻子印象甚坏,当即向病僧走去。胡二麻子突然间一剑弹刺出去,分袭病僧、裴淳二人,裴淳把圆筒横衔口中,腾出一手,骈指疾地点去,指力破空发出“嗤”的一声,劲道极是沉实凌厉!
    病僧也拂出大袖边卷剑刃,同时又发出一掌隔空劈去。这两人同时出手,威势难以抵御,胡二麻子只好收回“毒蛇信”,横移数步,闪避这两人反击。他因见裴淳指力强劲无伦,加上他刚才毫无呼吸之声,认定他内功深厚无比,到底对他畏怯,故此不敢再度攻击,生怕一旦迫使病僧与裴淳联成一气,那时节最凶险的还是自己。
    裴淳迅即把那节圆筒交给病僧,和尚双手捏住圆筒,运力一拗,“啪”一声中断为二,原来圆筒当中有一圈接口,此时断口处流出许多黑色粉末。病僧单用鼻子一嗅,便知乃是火药,陡然间一阵后悔,心想若不阻止裴淳点燃此筒的话,他势必炸得粉身碎骨。
    裴淳问道:“大师可曾查出没有?”
    病僧没有做声,裴淳又道:“这气味似是炮竹内的火药味一般……”
    胡二麻子已晓得病僧有后悔之意,当下说道:“兄弟的千日光走泄了气之后,便不能用啦!本来兄弟想把这千日光,赠与胆敢前行闯探此洞另一条通道之人……”
    他话中之意,已暗示病僧说那条通道也像这圆筒一般,可以制裴淳死命。
    裴淳问道:“除了这条通路之外,此洞再没有别的出口么?”
    胡二麻子迅即答道:“没有,兄弟可以发誓!”
    裴淳道:“既是如此,在下愿意自告奋勇!”
    病僧见他胆气如此之豪,心中不禁泛起佩服之情,问道:“你何故自愿探道?”
    裴淳道:“此事总须有一人先行探道,在下何必推诿,延误时间?”
    胡二麻子冷笑道:“这话岂能教人尽信?你想是垂涎五异剑,才会自告奋勇。”裴淳也不反驳,只微微一笑。
    少林病僧道:“纵是垂涎武林重宝,但这等胆力也足以令人佩服。贫僧记得敝寺长辈谈论过,说是这五异剑每一柄都不相同,各具妙用,像胡施主的毒蛇信若是落在阴山剑派的人手中,崆峒派便难与争锋了!”
    裴淳手中火折已快要烧完,胡二麻子纵到右壁底,伸手一推,隆隆数声响处,壁上已裂开一个三尺宽,四尺高的洞口,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接着阵阵冷气冒出来,整个岩洞内的气温骤然降低。
    他退开一边,说道:“这就是兄弟竭尽心力才发现的秘密通道,内里除了天险难越之外,只怕还有奇异罕见的毒蛇恶兽,故此兄弟探过数次,都是半途而废!”
    他摩挲一下手中细棒似的异剑,接着又道:“论理兄弟应当借此剑与你防身,但兄弟实是心爱宝重无比,难以割舍。”
    裴淳走到入口处,探头一瞧,但见人口处甚是平坦宽阔,顶部有好些裂缝,透过千丈岩石,洒下微弱的天光。
    再往内瞧,两丈左右便屈曲转弯,遮住了目光。此时站在洞口,阵阵寒冷之气冒出来,不似是平常一些幽深岩洞的阴风。
    他自幼生长在深山,探过无数山洞,因此略有经验,此时一瞧便知这个洞穴甚是险恶,但他已不能改口,当下调功运气,不从鼻孔呼吸,以全身毛孔排泄体内废气。这一着正是早先众人听不到他呼吸之声的缘故。
    步崧突然奔到他身边,要知这步崧何等老练,早就晓得胡二麻子存心借这天险之地除去裴淳。他乃是在一阵冲动之下想把内情说破,裴淳果然停住入洞之势,道:“步大哥有何见教?”
    步崧还未回答,忽听胡二麻子和病僧齐齐冷哼一声,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我若是说破此秘!他们定必联手来对付我……”
    当下沉吟道:“裴兄为我等先行探道,教兄弟甚是感激佩服!”
    裴淳微微一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步大哥无须客气。”
    步崧又道:“裴兄吉人天相,终必可望安然出去。但兄弟却想先请问裴兄一事!”
    裴淳“啊”了一声,道:“对了,在下该当先行奉告,以免在下隔身洞内不能复出的话,也有人转告朴国舅!”
    病僧呸一声,举手掩住耳朵,裴淳倒没有想到这话使病僧如此深痛恶绝,所以不曾注意他的举动。这时继续说道:“只不知在下奉告步兄之后,那个约定是不是算做达成?”
    步崧沉吟一下,暗想他此去凶多吉少,目下应允他也没有关系。便拍一拍胸膛,道:
    “这个自然,兄弟可以担保国舅爷决不会抵赖!”
    裴淳大喜道:“这就不然,在下是生死也不须连累到杨岚姑娘了,请步大哥回去告诉朴国舅说,梁药王不敢出手救人,乃是当年向魔影子辛老前辈立过誓言之故!”
    步崧听到魔影子三字,身上汗毛都不禁竖起,赶快道:“我晓得啦!”
    裴淳无意之中见到病僧和胡二麻子都流露出肃慎之容,暗想在这等密不通风的岩洞之内谈论起辛老前辈,他们居然还是这等敬畏交集,可见得辛老前辈果真有慑服天下武林的神通,当下不禁泛起佩服之心。
    裴淳钻人洞内,步崧叫声好冷,退开一侧,胡二麻子道:“越往内走越冷,此子内功虽是深厚无比,但若是不见机退回,势必冻僵在洞内。”
    他的话声甚低,不虞裴淳听见。病僧心中甚是踌躇,两次三番想传声叫裴淳出来,只因他虽有杀死裴淳以便为世除害之意,可是这等行径却非是侠义之士所应为,该当堂堂正正地把罪行告诉他,然后出手处死才是。
    病僧正在迟疑不决之计,忽听步崧说道:“咱们被困此处,若是当真出不去,早晚也是一死。那厮当日不但抗御得住冷如冰的‘雪魂功’,甚且行若无事,这条秘道内虽是寒冷无比,却未必难得住他呢!”
    病僧一听这话,顿时打消了通知裴淳之心。
    裴淳在秘道中走了一程,但觉地势渐见低矮,而且这通道似是向地底延伸而下,因此甚是难走。
    这时天光已透射不到,四周一片漆黑。他贴着地面慢慢地溜下去,好几次差点就被尖锐的巉岩撞到头面等处。
    此时气温越发寒冷,若是常人至此,早就冻得四肢僵硬,即使武林高手也得不住地运气御冷。但裴淳腹间升起一股暖意,遍布全身,竟一点也不觉冷。
    又溜落十多丈,陡觉地面宽敞平坦,当下舒口大气,站起身子缓缓地向前走去。对面阴风阵阵吹扑上身,这时他也微微感到寒冷,尤其是他身上衣服被锋利的石角岩尖挂破多处,寒冷的阴风吹到皮肤,竟像是一片片寒冰刮在肉上一般。
    他回想起早先的一段路,深感胡二麻子曾说通道内天险难越的话,毫无夸大吹牛,他若不是身怀太阳玉符,仍须运功御寒的话,在那等四肢百体僵冷发硬的情形之下,早就被锋锐岩骨石棱撞死。
    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竟不知发源何所。他探手入囊取出两件物事,一是太阳玉符,一是辟毒珠。
    那太阳玉符一旦握在掌心,便大不相同,但觉全身真气运转得比平常活泼如意,阵阵阳和之气充满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此时,他口中含着辟毒珠,放心大胆地呼吸吐纳,不怕有中毒情事。
    他先向左右两方探索,发觉宽达三丈,地面甚是平坦,心想若是点上灯烛,此地倒也不坏。边想边走,不觉走了数丈,忽然间发现右面不远处似有些微光线,隐约见到地上有样物件的形体,以及黝黑矗立的洞壁。
    裴淳素来沉稳,此时先不移步,自个儿微微一笑,想道:“敢是我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眼前出现幻象?否则哪有光线从地下发出的?”转念又忖道,“即使是幻象也不妨过去瞧瞧,反正下来是为了探道……”
    于是举步走去。越是走近便越可确定不是幻觉,果真是有光线从地面透出。不过极是微弱,虽是走到切近,还无法瞧得清楚。
    他小心地探索光线来源,渐渐走近洞壁,蓦地左脚脚踝上一紧,似是被一条钢箍勒个正着,而且这条钢箍力量极大,立即深深嵌人肉内。裴淳吃了一惊,但觉血液积滞,左边身子微感麻木,连忙运起“天罡闭穴”的功夫抗御,这才感到好过一些。
    然而这一圈钢线箍勒的力道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渐渐增强,这还不说,最骇人的是右脚脚踝上又突然一紧,另一条钢箍缠绕一圈,猛力的收缩,他双脚都上了钢箍,若不是练就师门独步宇内的天罡真气护住经脉穴道的话,那就等如被高手连点左右两脚穴道,哪里还能活动?
    裴淳可不敢伸手去摸,要知他出道时日虽是无多,可是也算得是经历过不少风浪,挨打次数相当的多,然而即使劲道强如杨岚的铁琵琶,马延的判官笔打穴,也及不上这两道钢箍那样的强劲紧韧,因此他怀疑这两条钢箍必定大有古怪,决不可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这两道钢箍越发箍得紧,力道有增无减。裴淳心中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但觉双脚渐渐发生麻痹之感。原来这两道钢箍不但力道强劲绝伦,最难当的是体积十分幼细,因此难域抵御。正如刀刃越薄越锋利的道理相同。
    裴淳咬紧牙关忍熬,眼望着双脚前面两尺之处微光下隐隐现出的物体,不知是石块抑是什么,心想难道微光就是从这物事下面发出的?
    当下举脚拨去,这只脚却几乎不听指挥了,脚尖无力地拨到那物,觉得不甚紧硬,也不沉重,脚尖过处,突然间眼前亮了一下。
    他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弯腰伸手推去,着手处似是碰在水湿的衣帛之上,衣帛之下另有硬物,疏疏落落一根根地排列着。
    他用点力量推去,眼前绿光闪耀,登时瞧得清楚,原来地上有个圆形光环,约如儿臂大小,光环后面还有一条长形尾巴,定睛一瞧,原来是个剑鞘,鞘口处的一圈不知镶嵌何物,发出绿色的光芒。同时也瞧见推开之物敢情是具尸首,因地上潮湿,故以衣服尽湿。这尸首肌肉已经腐烂,面目难辨。他刚才触手处想必就是一排肋骨。
    他已不暇查看别的,赶紧捡起那剑鞘,以光环凑近足踝处照着,只见一条乌黑泛亮的黑线缠绕脚上,裤脚已经勒破大半,被勒的两边肌肉贲起,瞧来如果不是练有天罡真气,双脚可能齐足踝处被黑线勒断。
    这黑线还有一截托在地上,微微颤动,分明是活物,裴淳惊讶得呆呆发怔,过了一会,双脚更觉麻木。他用剑鞘光环一碰拖在地上的那截黑线,突然间剑鞘一震,原来已被黑线的另一截缠住。这黑线动作迅快如电,简直瞧不清楚。
    裴淳暗暗庆幸,想道:“我刚才若是伸手去摸,这只手势必也被缠住,那时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思忖之时,袖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向缠着剑鞘及足踝的那条黑线当中处割去,黑线应手而断。他已试过运力拉址这条黑线,却纹风不动,坚韧无比。若不是身上带着南奸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决计无法弄得断这条奇怪可怖的黑线。
    他接着又斩断另一条黑线,可是缠在脚踝上的两道圈箍毫未放松。他虽是容容易易就把剑鞘上那道线圈剔断除去,但脚上的两道却束手无策,只因还未碰到线圈,须得先割伤自己。
    裴淳踌躇了一下,咬一咬牙,决意不惜剑伤及骨,也得弄断这两条线圈,方自弯腰出剑,猛觉被箍勒之处松了不少。便停手静观其变,又隔了一会,两道线圈都自行松散跌落地上。
    他松一口气,一面运功催动血气,一面用光环照亮那几条黑线,细加查看,这才发现,这些黑线有头有尾,虽是十分幼细,也瞧得出头部形状如蛇。忖道:“这种怪蛇我听也没有听过,当真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哎!待我瞧瞧那尸首的双脚还在不在……”
    一照之下,果然双足齐踝处少了底下的一截脚板脚趾。裴淳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脑海中仿佛想像到这人临死时的惨酷景象。
    他再也不敢查看这具尸首的其他部份,连是男是女也不去辨别,持着剑鞘照路,缓缓向前走去。剑鞘上的光环发出的绿光虽然不亮,可是以裴淳的眼力也能瞧得到五尺以内之物。
    地上十分潮湿,阴风不断地吹拂,却不闻一点风声。
    他走了几步,就又发现一具尸体,同时又查看出尸体旁边有两条黑线怪蛇。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无意中见到那具尸首也是双足齐踝断去。
    这等景象实在使人恶心恐怖,当他横避之时,走了数步,又搜现一具尸首,也有两条黑线怪蛇在旁边。
    他心中若有所悟,慢慢横移,果然又见到一具尸体和一对黑钱怪蛇。这时他已敢断定凡是有尸首的所在,就会有一对黑线怪蛇。
    前后左右查视一遍之后,共有七具尸首,由于此地极为寒冷,故此衣服都十分完整,只是头面身上的肌肉都腐烂了,不知是由于潮湿之故抑是这些黑线怪蛇之故。这七具尸首之中显然有一个是女性,其余是否全部皆是男性则不能确定。
    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这七具尸首的来历,要知此洞奇冷彻骨,他若不是有太阳玉符在身,也非冻僵不可,以此推测,这七人的功力绝对不会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则他们定必是武林中极负盛名之士,但却从未听师父提及过武林之中有七位高手,为了探取五异剑而相继失踪丧生之事!
    这七具尸首散布在方圆三丈之内,再往前去又只是一个狭窄的洞口,站在洞口外面之时,才晓得阴风冷气乃是从洞内透出来。
    裴淳深深吸口气,正待奋勇入洞一探,忽然间想到此洞既是透出严冷酷寒的通口,自然不会有路径可以通到外面的世界。
    这么一想,便暂时不钻入去。此时又记起那七名故世高手所欲找寻的宝物,不知下落到底怎样,会不会已被第八个高手取走,抑是还是留在此洞之内?
    他毫无贪得之心,只想晓得这件事的结果,于是回转身用那剑鞘上的光环,一寸一寸地查照地上。这一阵搜索细查足耗去两个时辰之久,他若不是往常习惯了掘石坑的话,早就挺不直腰肢了。饶是如此,也累得腰酸背痛,靠着石壁微微喘息。
    这偌大的一片地方,除了尸首覆盖之处没有翻动过之外,其余每一寸的地方都查看过,哪有什么剑器宝物?
    他觉得很不舒服,心想明明已得到一个剑鞘,怎会不见鞘中之剑?想必是被其中一具尸体压住,就像这个剑鞘一般。于是喘息了一阵,先走到第一具翻动过的尸体。这回他决意细细查看,所以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缓缓照看尸体下面的地方以及尸体之上。
    从尚未腐朽的服饰上可以瞧得出这具尸首是个男人,而那衣服式样一望而知乃是先朝大宋之人,因此这位业已遭难故世的先朝武林高手,最少也在一甲子以前踏入此地。又因此地特别寒冷,说不定早在一二百年前就发生这一件惨剧了。
    他略略觉得安心,因为这七位先朝高手,决不是二十余年以前,被薛三姑姑一一诛杀的三贤七子之列,要知他脑筋虽然远远不及薛飞光、朴日升等人那么机变灵活,但为人小心谨慎,每一事听过之后,慢慢地在心中琢磨,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关于薛三姑昔年独力杀戮武林三贤七子之事,他时时无意中想起,证以近日接触过的种种迹象,便渐渐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可能。因此,当他发现此地竟有七位高手尸身之时,即曾联想到三贤七子,暗想薛三姑若是利用这等天性险恶的地方弄死三贤七子最合道理。
    他又找到第二具尸体,只见这一具的衣饰却是个女子,面部俯覆地上,两手露风处的肌肉已经腐烂见骨,因此可以猜想得到,她的面部也将只剩下可怖的骨头。
    那两条黑线怪蛇就在尸身旁边,裴淳掣出七宝诛心剑,觑准蛇身连挥十余剑,登时剁为二三十段。
    他然后翻起尸身查看,空无所有。如此斩蛇翻尸,一直都毫无所获。直到最后一尸之时,只见这具男尸腹下压着一尊木佛像,通体漆作黑色,高约尺半。
    这位先朝高手临死之时,还没有丢掉这尊黑木佛像,诚是可怪之事,因此裴淳伸手拾取那具佛像,此时光线黯黑,无法晓得明白,便暂不多看。
    再查看尸体身上,突然发觉在他右脚外侧嵌着一把利剑,剑身已锈蚀不堪,但仍可瞧出此剑昔年必定极是名贵,剑柄末端镶着巨大的各色宝石。
    这柄剑末端深嵌入脚骨中,剑尖齐足踝处已折断,似是随同他的脚板一同被黑线怪蛇勒断。
    裴淳骇然半响,伸手抓住剑柄运内功一抖,登时拔了出来,试向手中剑鞘插入,果然吻合无缝,正是此剑之鞘。他不觉微微失望,忖道:“五异剑乃是神兵利器,决计不在商大哥的七宝诛心剑之下,那黑线怪蛇岂能将剑尖勒断!”
    但转念一想,五异剑莫说到底怎生模样无人识得,便这五剑之名武林之中只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焉知其中没有质地较差不能削铁如泥的?若是如此,则被黑线怪蛇勒断了也不是奇怪之事。
    于是他又回到透出酷寒之气的洞口旁边,暗想这五异剑既不可得,还是探一探此处有没有出路的好……
    站了顷刻,突然又发奇想:“我现下虽是首当寒冷之气要冲,但手握太阳玉符,是以毫无冰冻之感。设想放下太阳玉符,便不知能不能抵御得住?”
    他想到就试,先运功调气,然后放下太阳玉符。玉符一离掌心,顿时冷得全身僵硬,牙关碰击发出响声,几乎便支持不住,尚幸他为人一向老实小心,未曾放下玉符以前曾经先运功调气,否则此时血气凝结不通的话,立时便得冻僵。
    裴淳一面竭尽全力运功御冷,一面缓缓伸手摸索那方太阳玉符。这一霎那在他感觉之中却极是长久,脑中有点昏昏沉沉渴欲倒头酣睡,他晓得若是双眼一合,心志一懈,登时便长眠不醒,是以奋起精神不让自己睡看,转瞬间已摸到那块太阳玉符,但觉一缕热气从指端传入,经手臂背脊而入丹田,紧接着从丹田冒起,穿行于全身经脉之间。
    这一缕热气投人丹田而再度升起之时,触着玉符的指端以至丹田这一节,那一缕热气顿时消失,只感到从丹田冒起的热流通经透脉,驱寒祛冷,并且使他精神大振,无复萎靡思睡。
    他曾经握着太阳玉符运功多次,但从来不曾感到像这一次的生动鲜明,尤其是从丹田冒起的热流,迅快地透行于经脉之间,使他除了感到不泠和舒服之外,还有一种奇异的滋味。
    这种似有似无,如真如幻的奇异滋味,他从未试过,也从未听师父讲究过,是以无法明白。
    现在他已经深知此地奇寒酷冷的威力,竟是到了这等地步,心中对那先前七高手更为佩服,暗想他们没有太阳玉符在身,居然能够直入此地,最后才被怪蛇害死,可想而知他们的功力造诣何等高强!
    此时阳和之气充沛全身,既不感到寒冷,同时也感觉不到那股热流的存在。他摸到洞口边缘有个凹洞,便略作准备,才把太阳玉符放在凹处。
    这一次虽然仍旧奇冷难当,可是比第一次较好一点。他运功抵御了七次呼吸之久,才伸手触摸太阳玉符。
    情形完全一样,先是一缕热气投入丹田之内,然后化为强大的暖流涌起,遍走全身经脉。
    他所以要再试一次之故,便因这股从丹田内涌起的暖流,似是有一定的路线穿行于经脉之间,并非同时向诸经脉透去,所以他决意再试一次,果然查觉这股热流运行之时循着一定经路而去,次序与他平日所练的内功心法有许多颠倒之处。
    他练武的天资极为聪颖,迥异于平常做人的拙朴忠厚,如此试了四次,便牢牢记住各经脉的次序先后。第五次太阳玉符放手之时,便即催动真气依照这新学的次序运行,运遍一周天之后,身上僵寒之意减去大半,再运行数遍,已经只剩下一点点寒意。他停止运气片刻,体内阳和之气,仍然十分充沛,寒意增加得很慢。
    这时裴淳心中惊喜之极,把太阳玉符放回囊中,自知无意之中识得了一种专门御寒的内功秘法,从此之后,纵然跌落在南北两极的万丈深窖之中,也不怕冻死。
    他把黑木佛像系在腰间,左手持着发光的剑鞘照路,右手捏着七宝诛心剑,缓缓地向这个透出冷气的洞口钻了入去。初时只可佝偻蹲行,走了数丈,忽然宽大,可以直立行走。他又注意到两壁以及地上的石色由黝黑潮湿而逐渐变为灰白及干燥。
    此处较外面陈尸之处地势高出不少,因此他一路进来之时路面都是向上倾斜,不过据他估计,此地比起最外面的岩洞最少还相差二百来尺,也就是说这一处深入地底达二百余尺之深。
    他暗暗感到有点希望,只要这条通道一直向上斜伸,总会通出地面,若是向下倾陷的话,可就说不定会走入地肺了,因此他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又走了十来丈,四面上下的石色尽皆雪白,干燥洁净,回想刚才所经的陈尸之处,便仿佛是黑暗地狱一般。
    蓦地里一阵奇异声音遥遥传来,这种声音他平生未曾听过,极是幽深细袅,袅袅不绝,十分清晰地传入耳内,初时似是银笙轻吹,极饶韵味,当真是幽院谱成花下弄,高楼月好夜时吹。
    裴淳讶异地听着,但觉心中情绪随着这阵优美声音起伏缭绕,微有沉醉春风之意。
    过了好一会,这阵幽细悦耳之声,更为酣美动人,可是裴淳只到了微醺光景,就自然而然地收住心猿意马,他也不是故意地镇敛情绪起伏,而是他一则天性淳厚寡欲,少有杂念,一则练过佛家止观法门,根基深厚,情绪自然而然地不会纵逸。
    异声突然一变,化作凄寂之音,如空庭孤馆,潇潇夜雨。
    裴淳心情也跟着变化,只觉一种空虚无聊之感袭上心头,这时他便觉得十分奇怪起来,暗想这阵奇异的声音到底是天籁呢,抑是有人在吹奏乐器?若是天籁那便没得说,若是人为,则此人技艺之高固然足诧,能得藏身在这等幽冥酷寒之地,更足使人惊怪!
    他转念素来不快,因此当他转毕此念,那阵奇异声音已自风味一变,但觉有如鼓琴鸣筝,声调哀怨凄绝,如山鬼晨吟,如琼妃暮泣,风鬟雾鬓,相对支离……
    不一会就改为鞞鼓战笳之声,号角震天,宛如两军对阵,万骑纷陈,说不尽的惨厉激烈,教人听了一方面热血沸腾,一方面又心寒胆落。
    裴淳听到这刻,忍不住大喝道:“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洪亮的喝声远远传去,把自家的耳朵也震得微感不适,喝声一起,惨烈对阵厮杀之声便顿时停住。片刻工夫,一阵回声传了回来,一句接一句都是“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他久在山中居住,山谷的回声自小听惯,向来都是越往后便越具模糊低沉,但这一次的回声却与往常不同,反而越往后越高亢清晰。
    裴淳吃一惊,忖道:“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有人模仿我的声音叫回来!这人好生奇怪,怎会匿居在这等地方?他如此作弄我有何居心?”
    正想之时,那声音似是迅快移动,向立足之处迫来。此时满洞俱是吸吸之声,但仍然清清楚楚地听到“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这句话,不断地重复喝叫。
    裴淳本能地提聚功力,一面举起手中剑鞘,黑暗之中现出一团蒙蒙绿光,却只能照见数尺之内。
    眨眼间,另有一阵破空之声传入耳中,这阵破空声夹杂在那句“是谁弄出这种种声音”
    的话语中,显得异常的强烈刺耳,似是有一宗物事以无比迅快的速度飞来,从这破空声中推测,便是天上的流星,最多也不过如是。
    裴淳早已运起佛家止观之法,心神收束得极是紧密,因此,早先那阵异声变化到后来,已不能使他生出异感,然而目下这阵破空声,却强烈得使他心旌微微摇荡,有点难以把持的样子。
    这乃是从未有的现象,裴淳赶紧镇摄心神,一面提气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喝声一出,斗然间变为一片沉寂,他的声音发出后只听到一点吸吸余响,竟是远远地传出去了,不曾反折传回。
    由此可知刚才的回响完全是假的,而那阵破空之声,也不是真有物事飞来,否则以那等迅快无匹的速度,这刻早就到了千里之外了。
    他惶惑地站了一会,举步走去,鞋底踏在地上,发出“沙沙”之声。立刻在前面不远之处传来“沙沙”之声,好像也有人走过来,裴淳急急停步查听,那沙沙步声竟是不止二人,恐怕有四五人之多,都缓缓地走来走去,生似是他们都碰上什么难题,因而缓步苦思。
    听了一阵,突然间响起一声女子惨厉尖叫,生似这女子忽然遭逢大变,所以掩面惊呼。
    裴淳要不是已运起佛家止观法门,定必被这一声尖叫骇死无疑,饶是如此,仍然吓得全身一震,随即矍然查听,他本是侠义立心之士,这刻已忘去一身安危,只为那发出惨叫的女子打算,以他推测,这个女子虽是遭遇不幸,但未必就已经死去,因此须得从速抢救才行。
    他运足内力连剑带鞘插在石壁上,随即纵开,隐身在黑暗之中,此举便是避免手持发光剑鞘,行动之时,被对方了若指掌,形势自然大是不利。
    不远处仍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裴淳悄悄贴着墙壁掩过去,已到了切近,却苦于一片漆黑,双目如盲,根本瞧不见人影。
    还有一宗奇处,便是他迫近之后,这阵沙沙步声只剩下一个人,而且好像不曾走动,只在原地磨脚发出声音。
    他咬一咬牙,缓缓挺剑循声移去,大约相距只有三尺左右,耳边蓦地升起一片惨叫,仍然是女子口音。这一次只有咫尺之近,事前又毫无朕兆,只骇得裴淳连退两步,一颗心噗通噗通地直跳。
    惨叫之声过后,音响寂然,裴淳定一定神,沉吟道:“谁在此地加害妇女,可敢出声答话?”
    他声音中微微流露出愤怒和杀机,毫无畏惧的意味。只因以他直觉的判断,这两声惨叫,一定是刚才的几个发出沙沙步声之人,遭遇杀害。在这等所在,居然有女人,固是十分可怪,但无论如何他须得查明凶手,加以制裁之后,才有暇顾及其他之事。
    沙沙之声仍然在五尺外之处传过来,裴淳把七宝诛心剑交在左手,右掌运聚“天罡掌力”,又沉声道:“前面之人是谁?再不开口,莫怪我裴淳出手侵犯!”
    那阵以鞋磨地的沙沙声仍然响个不停,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裴淳暗想纵使有误伤的可能,也是没有法子之事。当即喝一声“打”,右掌轻飘飘向前拍去。
    一股力道涌了出去,却毫无拦阻地发个空,沙沙之声依然响个不停,似是有意讽刺他。
    裴淳到底存心忠厚,仍然深恐误伤别人,又道:“尊驾功力极是高强,在下远远不及,甚望出言回答,否则在下只好再度进犯了!”
    黑暗中只传来“嗤”的一声冷笑,裴淳提高声音,道:“好,尊驾小心了!”等了一等,这才剑挥掌拍,疾扑过去。他刚才一掌拍空,便想到对方可能是蹲在地上,因此,剑掌所取部位极低。
    但听“砰”的一声,一宗物事斜斜飞起,带着那阵沙沙之声,停在半空。裴淳早已预备好用什么招数手法攻去,只等敌人落下便中出手。
    谁知沙沙之声从半空中传来,久久不曾落下,倒像是有蹈虚御气之能,裴淳暗想:“若是以前,我定必以为对方真能停在半空,但现在已知人心机巧,计谋百出,说不定上面有什么攀抓之物,而此人熟悉此处形势,所以能够抓住。”
    于是提一口真气,迅疾纵起扑去。就在他剑掌快要攻出之际,风声微响,沙沙之声随即横移七八尺,仍然停在半空不动。
    裴淳飘落地上,大为惊讶,心想我已极力敛起剑掌上的力道风声,非全招递出决不会有一点声响,对方竟能预先闪开,分明是具有暗中视物之能,我却像瞎子一般什么都瞧不见,这一场架岂能打下去?
    那阵沙沙之声忽然停止,四下一片死寂,这时裴淳纵然想再行出手,也找不到对方位置,他定一定神,奔回绿光蒙蒙之处,把剑鞘拔出在手,再转回早先发出惨叫之处照看地上。
    方圆两丈之内,既无尸体,也无血迹。他感到大惑不解,想了一想,持鞘查照前路,走了三丈左右,忽见前面竟有两条路,一条较为狭窄污秽,却是向上斜伸。另一条宽大洁净,四周上下皆是白石,但却是向下倾斜。
    裴淳微微一笑,暗忖我若是慌乱之下,定必会选择宽大光洁的那条路,可是此路向地底斜伸,决计走不出地面。若如选择那条向上延伸的道路,尽可出去。
    于是向那条狭窄污秽的路走去,才走了七八步,忽然感到脑后被一件尖锐的硬物凿个正着,那儿正是人身十六大穴之一的“脑户穴”,不由得一阵晕眩,身子向前直扑。
    就在他胸口快要碰到地面之时,斗然间扭腰转身,顺势抖腕把发光之剑连鞘掷出。他这一手反应之快,连他自己也感到出奇,只因在他平生的武功之中,从来没有练过这一招,连近似的都没有。因此可说是他在紧急情形之下,自创手法。
    绿光划空飞去,击中一团黑影,但听震耳“呱”的一声响处,余音已远至数丈以外。那道绿光大概不曾当真击中那团黑影,只是揍了一下,故此余势犹劲,飞出两丈许才落在地上。
    裴淳暗暗叫一声:“我的妈呀!”心想:“敢情暗袭自己的竟是一头怪鸟,速度之快极是骇人。最可怕的是此鸟能够暗中视物,而自己却有如瞎子一般,再遭暗袭的话,只怕当真要被此鸟啄瞎双眼。”
    想到这一点,一骨碌便跳了起身,尽快奔去,他双手伸出交叉在胸前,如此纵是碰上石壁,也不致撞伤胸部要害,此是黑暗中摸索而行之法。
    地势一路向上延伸,两边虽是狭窄,却也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石角突出,所以奔行得甚是顺利。如此奔了三十余丈,蓦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不禁站定查究其故,过了一会,才晓得原来气温已远不如早先那等寒冷,常人亦能抵御,所以反而发生异样之感。
    他大喜想道:“是处既是不冷,则必有通出外间之路,否则怎能灌入空气,使寒意减低。”当下又拔脚向前奔去,又走了十多丈,隐隐可以见到身处景象。
    这条通路越行越低矮狭窄,他迫得四肢并用地向前爬行。此时心中不觉又暗暗惊惧,设若通风的出口乃是极小的洞穴,无法钻出,岂不是十分失望?
    不久,四下更为光亮,其实仍然十分幽黯,只是比起那黑暗地狱来,就不啻是光明世界了。他也嗅吸到含有树木野草味道的冷气,不禁感到又是兴奋,又是忧虑。
    终于到了出口,却是个三尺见方的洞穴,外面被藤叶盖住,透入无数细小的光柱,原来洞口向着太阳。他冲出洞口,掀开藤叶一瞧,外面是座山谷,草木茂盛,洞口离地面约是两丈左右高,靠近洞口附近地上的草木比起稍远处显然零落得多,想是此洞时时冒出阴寒之气的缘故。仰头一望,这座峭壁高达二三十丈,但整座峭壁都在太阳光照射之下,壁间长有不少松柏之类的长青树。
    他一跃落地,收起七宝诛心剑,大大地透几口气,心想谁也料想不到这一处向阳的山谷中,竟有一条秘道通入阴寒酷冷的黑暗地狱内。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奇妙,难以臆测。
    这时他精神倍长,奔入山头四望,发觉他原先经过的地方,只隔一座山便到达那胡二麻子、病僧等人被困的危崖,想起了那些人,正要举步奔去设法营救,忽听左方一座山峰上,传来一阵长啸,声音洪洪烈烈,内功之强,世所罕见!
    裴淳记得胡二麻子说过这阵啸声乃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喇嘛所发,便循声望去。
    但见左方峰头红影映目,果然是个大喇嘛,相隔虽远,仍然可以见到他正向自己招手。
    紧接着一阵如雷般的语声遥遥传来,道:“裴施主,请移驾此峰一谈如何?”
    裴淳提气应道:“在下有事在身,歉难奉陪!”他的话声虽然不及对方洪亮,但另有一种清越之音,远远去,丝毫不弱于札特大喇嘛。
    札特大喇嘛叹道:“好深厚的内功,无怪才一出道,便已名倾四海,震动天下高手!”
    裴淳应道:“大喇嘛过奖之言,在下怎当得起……”
    札特又道:“裴施主何事栖惶奔走,席不暇暖?须知人生如弹指过隙,聚散本有前缘,今日你我一晤之机,前因早见!”
    裴淳答道:“今日唔面之因虽已早见,但在下匆匆欲去之故,种因恐怕更早,大喇嘛宥恕则个!”
    这两人对答之声,洪烈清越,在群山之中回旋而响,远传数里,百鸟都扑翅惊飞。
    札特心中暗暗惊疑,想道:“尝闻这裴淳木讷愚笨,但今日一接之下,才知此子学力深固,见识迥异俗流,假以时日,自是中原后继而起的一流高手无疑!洒家今日若不会他一会,将是平生之憾!”
    当下又道:“裴施主才识不凡,实增洒家一会之心,洒家平生言出必行,施主虽想不从也是无用,徒然多耽误你的时间而己!”
    裴淳听了这话,心想我们相隔一山之遥,你纵是有日行千里的神通,未必就追得上我,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法子可以迫我服从?
    此念一决,登时举步奔下山头,口中高声说道:“在下实是无暇领益教言,违命之处,还望见谅。”
    霎时间已奔落山下,顺着山道向前疾走,顷刻工夫已到达那座危崖之下。
    忽然一阵密如骤雨的马蹄声,传入耳中,瞬息间,已在前面六七丈处出现,裴淳吃了一惊,心想此马如此之快,除了胭脂宝马之外,恐难再有。目光到处,正是那匹胭脂马,马背上坐着一个枯瘦老者,竟是朴国舅麾下高丽国高手金元山。
    裴淳记得这胭脂马极是通灵,决不肯任由别人骑坐驱策,这金元山不知用什么法子,居然擒住了此马,并且指挥如意,不禁惊讶得停住脚步。
    金元山怪笑一声,叫道:“裴淳,这马你要不要!”接着一抖缰绳,胭脂宝马希聿聿嘶一声,在原地人立起来,连转七八个圈子,但挡不住金元山精良骑术以及内力压制,只好拚命向山坡上驰去,晃眼间绕过山腰,到了那片危峰之上。
    裴淳一来不能舍下那胭脂马,二来病僧等人尚在危崖上的岩洞之内,于是迅快纵上崖去,只见金元山骑在胭脂马背上,面含冷笑,眼中露出森森杀机。裴淳大是不懂得这些人为何一个个都这么凶狠残酷,好像视杀人为赏心乐事一般!
    正在想时,金元山取出一条绳子,打个活结,把这一端丢在地上。胭脂宝马乖乖地上前两步,前面双腿一齐踏入活结圈中。全元山收紧活结,这才飘身下马,迅快把胭脂马前脚缚牢。
    接着转回头望住裴淳,道:“你见到步崧、马延两位没有?”
    裴淳点点头,金元山又道:“他们到何处去了?”裴淳正要回答,忽见一朵红云飞坠地上,现出一个身量高大,头如笆斗的红衣喇嘛。
    裴淳见他来势虽是十分急骤迅速,但声响极是低微,这等轻功见所未见,心中暗暗佩服。
    札特大喇嘛双目如电,上上下下地打量裴淳一番,才说道:“裴施主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仆仆于道路之上,大有墨家‘摩顶放踵’之概……”
    裴淳肃然道:“在下平生极是敬慕墨家之学……”
    札特大喇嘛微微一笑,道:“洒家素来少有涉猎诸子百家之学,但仿佛还记得墨子非乐,后人有驳他的说:昔者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于瓴罐之乐。今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重邪?从这一段反驳之论,可知墨子非乐之说,实是不当!”
    这位大喇嘛口若悬河,言词便给,这番话意思虽然只是指责墨子的“非乐”主张不对,但只须寻到一个缺口,就足以使人联想到墨子整个学说主张不大妥当。
    墨子名翟,是战国时代鲁国人,主张兼爱、非攻、节用、非乐、节葬、非命等学说。一生推广和实行他的主张,最注重“实行”二字。认为单单高谈仁义道德这些动听的名词,不等如是仁义道德之人,必须身体力行。换句话说,单单知道几个好听的名词,算不得是“真知识”。能够应用这些观念,才算是“真知识”。
    儒家讲究“动机”,这动机就是良知,要人本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不大讲究怎样做。墨子则注重如何做,并认为做出来之后才能算数。
    墨子自己曾做譬喻:瞎子也知道白和黑的名词,但将一白物和一黑物放在一起,要他选取,瞎子便无法分辨。所以说瞎子不知白黑,不是说他不知白和黑的名词,而是他不能分辨白黑之意。好比现在的君子们讲论“仁”之道,虽是大禹和成汤也不过如是。但将仁与不仁放在一起,教他们选择,便分辨不出仁与不仁。故此说他们不知仁,并不是说他们不知仁这个名词,而是说他们不能分辨仁与不仁之意。
    从他这番理论,可以窥见墨子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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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神火炼魂
    那大喇嘛举出后人非难墨子的言论,指责墨子认为音乐无用的主张不对。墨子一生都苦行救世,性有所偏,认为音乐一费钱财,二不能救百姓的贫苦,三不能保护国家,四使人变成奢侈的习惯,所以有非乐的主张。札特喇嘛所举的后人理论,则说音乐可以使人松弛工作后紧张的情绪,所以不能说音乐无用。
    裴淳面色十分严肃,背负起双手,流露出一派悠然深思的姿态,缓缓道:“大喇嘛说得有理,但墨子生当战国之际,急于救世救人,故此对于儒家的繁文缛礼,以及无补时世的音乐,极是不喜,乃有非乐之说,这一点大喇嘛想必也明白的。”
    札特见他气度渊深,言语从容,立论之时,沉稳实在,步步为营,不觉大吃一惊,忖道:
    “洒家平生见识过无数硕儒名士,但谈论之际,却没有一人具有他这等气度,更无一人能如他一般,能使洒家怦然心动的。”
    裴淳又徐徐道:“墨子坚主兼爱,认为天欲人之相爱相利,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佛门弟子自然赞同此说,这倒不消说得,连庄子也称赞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收求之而不可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孟子评曰:黑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些想必大师也明白的!”
    札特摆摆手,道:“咱们不须再谈墨子啦,洒家一向极是佩服这位古圣,刚才虽是举出后人言论,其实不是真心低估他的学说。”
    裴淳大喜道:“大师这等见地,适足显见高明,在下衷心佩服!”他顿时恢复了平时淳朴的样子,教人瞧了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早先谠论佛议的那个人。
    札特自然不晓得,他负手深思的态度,乃是学自他师父赵云坡,而裴淳一生读书不多!
    涉猎不广,单单研攻过古代儒、道、墨等数家的思想学说,加以性之所近,因此根基反而十分扎实。一旦论及这些思想学说的问题,那就正好合他胃口,反之,若是论及诗、词、歌、赋,或是经济之学,他就毫无插口余地了。
    至于札特喇嘛自行认错,表露真心之举,也不是常人可及。大凡稍有聪明才学之士,一旦辩论起来,往往自知说错了,也不肯承认,多半强辩到底。札特虽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但他精通密宗“对扎之学”,受过极严格的辩论方法训练,任何论题只要三言两语,便知胜败,所以养成了能够认输的精神,裴淳最佩服的正是这一点。
    金元山突然阴声一笑,说道:“大喇嘛何必跟这等村野小子多费导舌,失了身份。裴淳,你既是见过步、马两位,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
    裴淳想起少林病僧和胡二麻子都在洞内,若是说了出来,第一个胡二麻子就得死在这些人手底,第二是少林病僧只怕也不大妥当。他平生不会打诳,便摇摇头,不言不语。金元山喝道:“你说不说?”声音甚是森冷,大有裴淳若是敢说个不字,便取他性命之意。
    裴淳仍然摇头,金元山双袖在身上一拂,已经用极巧妙的手法,取出四五种独门火器,他一则手法巧妙,二则有双袖掩护,故此除深悉底蕴之人,绝难瞧出他已经伺机而动,随时可施辣手。
    金元山的火器天下无双,若是突施毒手,纵是一流高手,也不易逃得性命,裴淳则更不用说了,因此他再度摇头不语之际,便是性命交关之时,金元山冷森森地哼了一声,双肩微耸,运是功力,正要出手。
    忽听札特大喇嘛问道:“裴施主敢是不晓得他们下落,故此摇头?”金元山听了一怔,心想这话有理,他若是不知,怎生回答得出,当即散去运聚的功力。
    裴淳默然半响,才道:“在下知道他们两位现下在什么地方,但恕我不能奉告!”
    金元山恼得一跺脚,立即提功聚力。札特见他双肩微耸,便知他作何打算,这札特大喇嘛甚是看重裴淳,刚刚已经暗中救了他,这一回见金元山又要发难,浓黑长眉一挑,再度暗助裴淳。
    裴淳一点也不知道祸迫眉睫,却见札特大喇嘛陡然间大袖一扬,一阵潜力涌到,登时把他震退三步。金元山慢了一线出手,眼见裴淳已被札特震退,便又散去功力,中止出手之念。
    札特大喇嘛沉声道:“若不是国舅爷要你去办的事尚未交差,洒家这一袖就要了你的性命!”
    金元山听了这话,不觉暗笑自己糊涂,幸而札特早了一点出手,否则裴淳烧死当场,岂不误了朴国舅的大事?
    当下厉声接口道:“老夫自有手段,教你非说不可!”
    裴淳听了这话,好生不服,自念话在我肚子中,我若不说,你有什么法子?但只是微微一笑,不去驳他。
    札特大喇嘛又道:“十日之限,裴施主当必记得,万勿误了此限,以致累人累己。”
    裴淳道:“在下已经会过步、马两位,把梁药王碍于向魔影子辛元痕老前辈立过重誓,所以不敢出手救人之事说出……”
    札特摇头道:“此限是你与朴国舅两人所立,须得当面去说才能算数。”
    裴淳一怔,道:“原来步大哥骗我的。”
    札特道:“裴施主可知洒家,以及金老师、步、马两位等赶到此地,有何图谋么?”
    裴淳想起胡二麻子,便点头道:“在下晓得你们合力对付一个人。”
    金元山纵声怪笑,道:“你居然晓得,真是怪事!”
    原来他们此行,乃是专门对付裴淳而来,那朴国舅料定裴淳老实可欺,只要他们略施手段,便可诈出他是否已探出梁药王不敢救人之故,若是他未探出,自然不必理会,无须拦阻,若是己经探出,则不管是否哄骗得他说出内情,也出手对付他,最好使他超过十日之限,那时裴淳便左右为难,不是自家一死可以解决得了,朴国舅一心一意要大大地捉弄过裴淳,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之后,才肯杀死他。
    至于他吩咐手下诸将,在得知裴淳已探出药王隐秘的话,即可下手,不管是否能使裴淳透露这一隐秘,却是朴国舅认为裴淳既然探听得出,则他也有法子可想。最怕是无门无路,根本无从打听而已。
    现下裴淳不但探得药王隐秘,而且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金元山便大觉奇怪,只因以常理来推度,裴淳既然晓得这一干人是对付他的,自然不该把隐秘说出,以便借此隐秘要挟他们。
    札特大喇嘛也觉得奇怪,不禁评论道:“裴施主勇则有余,智则未足,于此可见!”
    裴淳道:“在下虽是鲁钝之人,却有一宗长处,那便是能够守口如瓶!”
    这时他们双方心中所想之事,完全不对头路,对答之间,正是牛头不对马嘴,原来裴淳话中的意思是,我虽是有勇无谋,但只要不说出胡二麻子的下落,你们也莫奈何,再聪明也终归无用。
    札特皱皱眉头,道:“裴施主如此即是守口如瓶,真是天下少见,闲话休提,洒家就领教中原绝学,待分出高下强弱,再作理论。”
    金元山道:“大师亲自出手,未免太瞧得起这小子了。”
    札特微笑道:“洒家久慕中原二老的惊世绝学,裴施主既是赵老施主高足,只怕十招八招之内难以取胜呢!”
    他口气之大,连裴淳听了也觉得刺耳,殊不知在札特来说,不言三招两式,而说十招八招,已经是万分谦虚的了。裴淳这人向来淳厚老实,最怕生事打架。可是对方一提起中原二老,他便勇气横生,完全忘掉了害怕恐惧,挺胸道:“尝闻大师擅长金刚密手,在下斗胆要见识这一门密宗绝艺!”
    金元山喝道:“废话,大师不是已经说过要出手了么!”
    裴淳道:“在下只要见识金刚密手,所以特别讲明!”
    札特颔首道:“论起来如你一般年纪之人,只怕唯有见识洒家的降魔大法!”他大袖一拂,顿时间四方八面都有喑风翻转,使人泛起不知这阵风力从何而生之感。
    裴淳左手托住右手手肘,运足内力,一掌拍了出去。他练的是上乘功夫,不须叱喝助威,兼且他尚未练到绝顶地步,开口出声反倒怕泄了真气。这一掌掌力无声无息地涌出去,蓦地四周的暗风潜力都平息消失。
    札特见他内力之强,竟能抵消了金刚密手的力道,顿时浓眉斜轩,说道:“果是名家高弟,出手不凡,洒家这一次当真发招啦!”裴淳不敢开口,只点一点头。札特长袖无风自掀,露出一只黑毛茸茸的大手,缓缓向外推去。
    一阵劲厉啸声应手而生,但见裴淳立足之处,四方八面,砂飞石走,风转飙翻,全身衣衫都乱飘乱翻。看上去极似是站在旋风中心,衣衫飘拂之势各各不同。
    裴淳右掌迅即拍去,迎击对方迎面推来的这股刚猛力道,两股力道一触之下,发出“蓬”
    的一声。裴淳只震得上半身剧烈一晃,却见他左手已在掌力吐出之际骈指点去,指势森锐如剑,指力脱手而出,发出“嘶”的一响破空之声。
    札特的金刚密手最厉害的是阳刚掌力之内,暗藏一股隐密的力道,能够伤人于无形。此时那股隐密力道,不但被裴淳一指破去,还觉得这一缕指力袭到掌心,极是劲锐沉实,识得是李星桥所擅的天机指,心头一凛,一招“罗汉拂花”,兜住这一缕坚锐指力横送开去。
    金元山皱起双眉,讶然道:“这小子瞧起来果是高明得很!”
    札特大喇嘛可有点禁受不住这句话,道:“金老师有意印证一下裴施主的武功?”金元山乃是高丽国高手,性情犷野残酷,不大讲究小节,这时既不知自己的话伤了札特,更不知札特有意用说话套住他,使他不动火器,单以武功招数去跟裴淳拼斗的用心。
    他想了一想,摇头道:“算啦,还是等大师擒住这小子,待我使点手段迫他说话的好。”
    札特冷冷一哂,目光回到裴淳身上,他从裴淳这一掌一指之中,已掂出他的斤两,心念一转,已有制敌致胜之法。
    两人对峙片刻,札特道:“大凡动手相搏,自然不免伤亡,裴施主年纪轻轻,前途远大,不必效法匹夫之勇死拼到底,若是身负内伤,不妨停手。”他这番话说得甚是恳切真诚,裴淳觉得大有道理,便点点头。
    札特全身红衣突然间飘拂有声,生似是体内泄出风力,鼓荡起全身红衣。裴淳见了暗暗佩服,心想札特名烈密宗三大高手之列,果然功力深厚无比。当下更加抖擞精神,严阵以待,札特身形一晃,已欺近了裴淳,出手劈攻。他身高手长,甚具威势,兼之这一掌手法奥妙异常,寻常高手也难以拆解。
    谁知裴淳反而暗暗欢喜,施展出师门心法绝学,掌拍指扫,连消带打,后着变化极尽毒辣神奇之能事。
    札特精神一震,霎时间已推想出,裴淳掌法的后着变化,达七八式之多,当即出招攻拆,这一招已把对方后面七八式变化完全堵死。
    裴淳更加欢喜,左指右掌一齐发出,但见他掌势如虚似实,亦柔亦刚。左手指招却是劲锐绝伦,勇往直前,全无反顾之想。
    札特袖卷掌拍,不但化拆了他这一招,而且又封住了他底下六七式变化。
    如此翻翻滚滚的战了廿余招,双方每一招都极尽精微奥妙之能事,没有一招不是预先化解了对方底下的许多厉害变化,这一来在一旁观看之人,如若不是武功达到这等造诣的话,便只觉他们全是虚作声势,既不真攻,亦不力拼,连换掌斗力的招数都见不到一招。
    裴淳越战越勇,他左手的天机指在这一战中发挥极大威力,使得他武功造诣凭空高出一倍,如若不是刚刚练会了天机指,这一仗早就在第十五招以后即认输败北了,原来裴淳浸淫于师门“天罡九式”多年,练到熟得不能再熟,除了这九式衍化的种种手法之外,他便不曾再学其他招数。碰上札特大喇嘛这等一代高手,他最多能变化出十五招便无以为继了。
    须知裴淳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上不须顾虑自家招数出手会击伤的敌手。换句话说,他认为札特大喇嘛功力绝世,自己虽是用尽一身所学,也难以赢得他。因此他可以放手施展而无虞伤得他。裴淳武功造诣本来极高,可是他宅心忠厚仁慈,往往怕招数过于毒辣而使对方伤亡,因此未能放手施为,直到今日之战,他才能用尽一身所学,是以不但没有畏惧之念,反而暗生欢喜。
    金元山瞧得惊骇不已,这才明自朴国舅竟要调动这许多高手来对付裴淳,并非事出无因。
    札特大喇嘛蓦地大喝一声,出掌拍去。这一喝宛如霹雳横飞,直有摇山震岳之威,裴淳但觉四方八面都没有可逃之路,只好发掌抵御,两人手掌一接,裴淳腾腾连退五六步,内脏间血气翻腾,生似是五脏六腑都挪了位,难过无比。
    札特乘胜追击,第二掌又攻到。裴淳左手骈指疾地点去,指力“嗤”一声穿透掌风,刺中札特掌心,札特但觉疼痛如裂,心中大吃一惊,暗忖:“他与洒家力拼负伤之下,功力已经减去几成,但指力仍然这等厉害,险险刺透了洒家掌心……”念头疾转之时,这一股掌力未曾被裴淳指功完全破去,又把裴淳震开六七步。
    金元山大喝道:“裴淳还不束手就缚,更待何时?”左手抬处,只见一道细如线香般的红光射出,落在裴淳身侧,顿时化为熊熊烈火,火舌冒起两三尺之高,那条红线源源注射出火花,转瞬间在裴淳后面及两侧布下一道半圆形的火堤。
    裴淳忘了身上的难受,诧怪地瞧看金元山表演火器绝艺。札特大步跨到他身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裴淳肩膊,内力一发,裴淳顿时感到全身筋骨软麻,虚弱无力,丹田中那一口真气无法提得起,札特另一只手取出一副精钢手铐,扭转他双手到背后,套在腕上。这副手铐打制得极是精巧,每一边内藏弹簧,能够自动缩小,直至与腕骨一般大小,因此每一个人的手腕粗细虽是不同,但这副手铐一旦加上,决计无法抽得出来。
    札特随即放松了他,也不点他穴道。原来大凡一个人飞跃奔走之时,必须用双手帮助身体平衡,才能放尽速度,裴淳双手既是背铐起来,自难迅快奔走。
    金元山道:“步、马二位现下在什么地方?可是遭遇了危难不测?速速从实招来!”
    裴淳道:“姓马的大哥果是受了重伤,姓步的大哥却平安无事,不过隔了这许久时间,他们怎生情状,我可就不晓得了。”
    金元山道:“哦!原来马延兄已经伤在你手底,无怪你不敢说出他们下落……”
    话犹未毕,裴淳已摇头道:“不关我事。”
    金元山讶道:“那么是谁?”
    裴淳道:“我不能告诉你们。”
    金元山冷笑道:“你不敢承认是不是?”
    裴淳道:“你不信也没有法子。”
    札特大喇嘛道:“裴施主倒不是怕事抵赖之人,咱们便信了他的话也不妨事。但这么一来会是谁伤了马老师?这人又用什么手段能把他们困住?”他忖想了一阵,毫无所得,金元山自然也推测不出。
    札特又道:“此人放走裴施主,可见得大概是他们同路之人,故此裴施主不肯透露。”
    裴淳道:“不是同路人。”
    札特和金元山都十分诧讶,金元山道:“胡说,既然不是同路之人,他为何肯放你走?
    你又怎肯为他隐瞒?”
    裴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金元山狠声道:“好!好!且瞧你骨头有多硬?”
    当下询问似的望一望札特,大喇嘛点点头,金元山一扬手,发出一大团烟雾,笼罩住裴淳。这阵烟雾似是能够透过衣服,使他全身皮肤都泛起冰凉之感。顷刻间烟雾消散,金元山喝道:“这是老天独门恶刑,称为‘神火炼魂’,你若熬受不住,可从实供出步、马两位下落,老夫才能饶你。”
    裴淳摇摇头,道:“在下既然决意不说,纵是此身化作飞灰,也不会屈服!”
    札特大喇嘛接口道:“善哉!善哉!裴施主意志坚定,勇毅过人,这是不消说得,但金老师这一门施刑手法,古今罕见,可比炼狱之火,裴施主何不再加考虑,与其熬受不住之后吐露实情,不如现在爽快说出,免得空受一场苦难,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强施主三思斯言。”
    裴淳毫不迟疑,摇头道:“在下一生只有这一点得到我师赞许,那就是能择善固执,只要认定做法是对的,就毫不后悔地坚持下去。也就是孟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
    札特合十赞道:“施主有此胸襟见识,洒家甚是佩服,既是如此,洒家也不便多言了。”
    当下退开一旁。要知裴淳所举孟子的话,意思是说“自己认为这件事合乎仁义,虽然有千万人阻挠欲杀,仍然勇往直赴”,这顶仁义的大帽子一压下来,札特只好不再劝说。
    金元山道:“老夫虽不懂得孟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想必大有道理,因此,老夫倒要瞧瞧这些道理,能不能抵御得住神火炼魂的痛苦威力?”
    他取出一条细如米粒的银链炼,穿过他双胁,在背后打个结,剩下的一端长达三丈。金元山推裴淳走到一颗高大古树之下,把裴淳吊起,离地寻丈。
    裴淳怀疑地望望那条细长银链,道:“这条链子承载得住我的体重么?”
    金元山道:“这是海底冰银锤炼而成的,莫说一个人的重量,便吊起万斤大石也不妨事!”他说着纵落地上,在他脚下走了一匝,连连扬手,每一扬手就有一些粉末激射中裴淳身躯。
    如此片刻间,裴淳全身上下几乎都沾有这些粉末。金元山取来数段木头,放在他脚下,然后丢了一粒红色弹丸在木头堆中,“轰”的一声,火焰冒起,火舌直冲上两丈之高,裴淳全身都被火焰吞没。
    火舌迅即低落,只剩下三四尺高。札特目力极是锐利,此时已遥见裴淳头面上都冒出汗珠,似是炎热无比。
    底下的火势虽然猛烈,但不闻劈啪之声,再瞧那几段木头,也不过上面少许着火,并非全部燃烧。札特道:“似这等烧法,这几段木头烧上十天八天还未烧完。金老师若肯把此术传世,普天下每日用的煤炭柴木,不知能节省多少出来呢?”
    金元山笑道:“大师这话虽是,但配制这种火弹极是困难,倒不如伐柴挖煤的好。”
    他们在下面悠闲地扯谈,吊在半空中的裴淳,却热得像鱼离水一般张大嘴巴,喘气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处身在一个大熔炉之内一般,山风吹拂之下,不但不略感清凉,反而觉得热度更加,好比用炉子生火之时用扇子扇风一般,火势益发旺盛,他便烤得更为燠热。
    蓦地火舌直冒出来,把他全身淹没,这时便不是烤得燠热难耐之感,而是真真切切的被火烧烙着皮肉那种剧痛。不过从四肢露风之处,却瞧得出皮肉全无伤痕,因而才晓得这一门恶刑,为何有“炼魂”之称,敢情是不伤肉体,只教人尝遍“火”的烤炙烧身各种痛苦而已。
    他热得满头大汗,这是从来未有过的现象。自从他内功已有相当火候之后,便寒不觉冷,暑不觉热,极少有流汗之事,当即暗暗运功抵御,却才略为觉得好了一点。
    他原已被札特的金刚密手震伤,真气不甚通畅,若是平日,决计不敢运功用力,只可小心运气调息,将养内伤,目下迫不得已,也顾不了这么多。
    火舌时长时短,长的时候淹没他全身,宛如全身被炽红的炭火烧炙皮肉一般的剧疼攻心,火舌短的时候,则是闷热难当,另有一种苦味。
    过了不久,裴淳已经渐觉这等奇惨奇苦的况味,使得心情暴操烦急,不时泛起宁可痛快死掉的想法。他虽不晓得这就是意志行将崩溃的征兆,但斗地发觉这种想法,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不觉一凛,极力行起佛家止观法门,镇住心中浮妄杂念,一面全力运功御热,于是又略觉改善,似乎又能忍受千般痛苦……
    金元山枯瘦的面上露出森森杀机,低声对札特道:“这厮心志之坚毅,世所罕有,若是别的人,这刻早就高呼号哭,满口求饶了,他若是练有功夫能够抵御,不觉其苦,这也罢了,明明咬牙熬受,居然挺到现在,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札特颔首道:“不错,他这刻如处轮回之上,虽是瞬息光阴,在他却如历千劫,洒家亦是平生仅见这等倔强坚毅之人!”
    金元山作个手势,表示杀死裴淳,札特沉吟一下,道:“他意志虽是强毅逾世,但武功还是有限,目前尚不能为患,咱们还是依照国舅指示去做的好。”
    他们只谈论了几句话,裴淳却像是挨过了千百年那么长久,而且觉得真气不调,渐有难以运功拒热的趋势,他晓得这是负伤勉强运功的缘故,虽然没有大碍,但一旦驭制不住真气,便无法抗御热毒侵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念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若是全然无力御热,时间一久,终不免要屈服。这个念头顿时激发起他体能的潜力和智慧,一方面运足全力抗热,一方面寻思自救之法。
    不久已经疲惫之极,浑身无力,不时发出呻吟之声。金元山冷笑道:“任你如何强顽,终不免衰颓疲软,屈膝乞命……”札特点点头,心中却暗觉可惜,可惜裴淳这等坚毅好义之人,屈服于恶刑之下,恐怕从此再难振作。
    他们又等了一阵,忽然都奇怪起来,金元山道:“这就奇了,那厮明明已熬受不住,发出呻吟之声,怎的现下反而静默无声,瞧来又不似已经死掉!”
    札特道:“不错,他还未死,洒家瞧见他脉搏跳动,他不但停止呻吟,连汗也不再沁流,这倒是难以臆测的现象。”
    再过了一会,裴淳略略抬起头,虽是闭上双眼,可是显然不似早先疲惫。札特潜心推究其中之故,动也不动。他身量甚是高大,远远望去,极具庄严气象。
    金元山取出一枚火弹,丢在火堆之中,只见那堆柴火,顿时变为炽白色,火舌像刀剑一般劲急上冒,虽是只有六七尺高,可是那阵炙热之感,远远传到三丈外的札特身上,犹自感到燠热难当。可见得这一阵火势,热度何等强猛。
    裴淳恰当火势上腾之点,其热可知,但他全身衣服毛发,都没有丝毫烧焦现象,反倒是他上面大半左右的树干,瞬息之间便现出许多裂纹。
    转眼间那一节树干完全烤焦,幼细的银链宛如快刀般从当中勒断,裴淳身躯迅急的向火堆坠下。一大截树干连枝带叶飞坠下来,声势惊人。
    裴淳向那堆炽热的火堆急坠下去,不禁大吃一惊,暗想这番我命休矣。眨眼间己落在火堆中,登时嗅闻到毛发烧焦的气味,然而此外别无所苦,也不觉得有火燃烧,跳起身一瞧,地上哪里还有火堆,只有一摊白灰,身上也沾满了灰烬。
    他怔了一怔,道:“奇了,火呢?”
    金元山道:“老夫的‘催燃弹’极是霸道,那一堆木头眨眼间就变成一堆白灰,与通常木头燃烧后尚有炭火的情形不同,你若是早了一刹那掉下来,登时化为飞灰……”
    裴淳这才知道,他的催燃弹能够发出如此高热,敢情是把火力发挥到极限,所以木堆转眼便化作飞灰。他佩服地道:“金老师的火器天下罕见,在下万分佩服!”
    金元山恼道:“你佩服有个屁用,哼!老夫若是要烧死你,一出手包管五丈以内满地皆是烈火,你本领再大也难逃一死!”
    裴淳牢牢记住他这话,札特接口道:“裴施主要何种条件,才肯说出步、马两位的下落?
    你若不说,他们可有性命之险?”
    裴淳道:“当然有啦,不过若不是你们生事,我早就去营救他们了!”
    札特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是逃出来的,有劳施主暂候片刻,洒家要跟金老师略作商议。”他和金元山走开一边,低声密语。
    裴淳想起刚才的经过,一方面感到惊心,一方面又暗暗兴奋。原来他正当无法支持之时,突然间触忆起早先在黑暗地狱内,被奇寒酷冷侵袭的经历,这刻他已经是面临崩溃之时,实是无计可施,姑且使用御寒之时的运功心法,真气流转一周,顿时觉得好过得多。
    他万万料不到这一种内功心法,既能御寒,又能御热,连忙潜心施展,越来越觉真气精纯浑厚,身上热气全消,体力也渐渐恢复。
    除此之外,内伤也好像痊愈了大半,他暗想若不是金元山向他施用“神火炼魂”之刑,决不会知道这一门内功心法,这等神奇奥妙。于是想起俗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果是大有至理。
    札特大喇嘛独自走过来,面上神情十分严肃,道:“裴施主,现下有生死两途,任你自择!”
    裴淳凛然道:“大喇嘛不必说了,古人说:义死不避斧钺之罪,义穷不受轩冕之服。无义而生,不仁而富,不如烹……”
    金元山瞠目道:“札特大师,这小子拚命掉书袋,说的什么!”
    裴淳已接着道:“因是之故,大师若是要在下行不义之事,俾得苟活人间,在下决计舍生而就死!”
    札特微微一笑,转头详细地解释给金元山听。金元山虽是残酷无情之人,但这等道理仍然使他十分膺服,不禁翘起大姆指,连说“要得”。
    札特大喇嘛摇头道:“越是假仁假义之人,就越是讲得好听,所谓口不应心,为之奈何?”
    裴淳道:“大师若是不信在下,也是没有法子。”
    金元山道:“对!对!安知他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而已,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札特沉吟一下,说道:“可惜钦昌大师不在此地,若是他在的话,就有法子试得出裴施主的真假了。”
    裴淳前此访问梁药王时,听朴国舅提起这个人名字,其时大家都找不到梁药王居处,朴国舅预早遣人入京问计,钦昌喇嘛献以一策,果然容容易易就找到梁药王住处。这印象甚是深刻,岂能忘记,当下点头道:“闻得钦昌大师智慧如海,广大无垠,想来当有法子试出在下存心真假。”
    札特大喇嘛心下甚是踌躇,暗想释放裴淳的话,便误了朴国舅的大计,不释放他的话,步、马两人性命岌岌可危。正在拿不定主意之际,斗然间听到一阵笛声,遥遥传来,当即说道:“此事容洒家再加考虑,裴施主,你且藏在上面树荫之中,未得洒家允许,不准声张,你答应不答应!”
    裴淳和金元山都没有听到笛声,全然不知他此意有何用意,裴淳心想此举没有伤仁害义之处,当然可以答应,于是由金元山助他纵上树荫藏好。
    札特大喇嘛结跏跌坐树下,金元山独自走到崖边眺望,过了片刻,一阵山风载着笛声吹送过来,虽是若有若无,但金、裴二人都听见了,笛声越来越近,甚是短促急剧,丝毫没有空山吹笛那种高情逸致。
    札特发出吟啸之声相应,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光,两道人影宛如奔雷掣电般从山岭间疾驰而至。这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显然是追逐而来,非是同路之人。
    此时相距这危崖空地尚有数箭之遥,前面的人影蓦地加快了速度,星飞风坠般向危崖驰到,一下子就把双方距离拉长了许多,可见得前面的人轻功高于后者,若是长途奔驰,须得较量内劲长力,便不敢判定孰胜孰败,若仅在数十丈以内奔跃,前者稳操胜券无疑。
    前面的人影落在崖上空地中,现出身形,却是个身长玉立,仪容丰盛的男子,年纪约在廿七八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支金笛。此人丰神虽是出众,可惜眉目之间流露出一股阴鸷之气,使人微感不安。
    裴淳认出此人正是助他闯过李不净、病僧二人的金笛书生彭逸,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痛苦,忖道:“原来他也是朴国舅罗致了去的高手之一!”
    眨眼间后面的人影泻落空地之上,却是个肮脏的道人,长剑在手,面泛嗔怒之色,正是崆峒派剑客李不净道人。他环顾四周一眼,纵声狂笑道:“姓彭的原来找得如此靠山,所以胆败横行忌。”
    金笛书生彭逸摇晃一下手中金笛,冷笑道:“李道长毋须自高身价,彭某虽是不才,却也不须依恃靠山之力,才敢在江湖走动。”
    李不净道:“既是如此,可敢与贫道决一死战?”
    彭逸道:“彭某终必要向道长好好领教一趟,不过今日彭某受札特大师之嘱,请道长前来相见的。”
    李不净向树下打坐的红衣番僧望去,只见他坐着仍不比常人矮多少,头如笆斗,自有一种威武庄严气象,密宗三大高手在武林中声名甚盛,李不净焉敢小觑,急急收摄心神,稽首道:“原来是大和尚召唤,便请见教。”
    札特合十还礼,道:“洒家久慕崆峒派驭剑之术,道兄乃是贵派中出色当行之士,是以大胆请道兄前来一晤。”
    李不净道:“大和尚干脆得很,咱们也不必兜圈绕弯,贫道想见识密宗奇功,请吧!”
    札特笑道:“爽快!爽快!洒家先为道兄引见一个朋友……”
    李不净摇头道:“贫道乃是福薄之人,少认识朋友为妙!”
    札特道:“古谚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道兄既是不愿结识天下英雄,洒家不便勉强。”
    李不净虽是觉得这红衣喇嘛话中,似乎含有深意,但懒得多想,抱剑伫立,凝神运功,反倒是树上的裴淳测出札特的深意,得知札特有意为李不净引见金元山,好教他晓得金元山擅长火器,暗加戒备。因裴淳早先与札特打过交道,得悉札特虽是朴国舅麾下主力大将,可是为人还好,不但不是凶残嗜杀之辈,反而是个宅心仁善有道之士,所以才能推测出他这种暗加维护的用心。
    札特巨目一阖,道:“洒家的头顶有点小功夫,素道长精于剑术,胆敢用头颅试一试道兄长剑锋芒!”
    裴淳从树上向下瞧,十分清楚,只见札特光秃秃的巨大头颅上,当中有一道淡淡的白痕,圜绕顶心,约有碗口那么大。白圈之内,本是顶骨部分,应当突出,但他的反而凹陷下去,好像顶骨已经移走,故此软陷下去似的。裴淳精通佛典,是以知道密宗开顶之法,乃是佛家一大法门,又知道札特擅长“金刚密手”和“天龙顶”的功夫,这时一瞧之下,已经有悟于心。
    李不净已调匀真气,朗声道:“贫道要得罪了!”接着大喝一声,纵起寻丈,只见他长剑向下劈出,人也随着剑势翻转,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式,身剑合一,顿时发出一阵震耳的破空之声,一溜剑光,疾向札特巨大头颅刺落。
    金元山和彭逸二人都禁不住微露紧张之色,说时迟那时快,那一溜剑光已刺落札特头顶,斗然间声光全消,只剩下一柄长剑插在札特头上,李不净已飘落一侧。
    他这一招驭剑下击之势强劲绝伦,金、彭二人都是武林高手,一望而知这一剑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坚硬岩石也能刺透,这时一见长剑颤巍巍的在札特头顶摇晃,都犬吃一惊。金元山大喝道:“札特大师,你怎样了!”喝声中已取出几种火器,彭逸也虎视眈眈,准备出手。
    札特大喇嘛面容沉穆如故,金、彭二人目光迅即转到李不净面上,发觉他神色沮丧,微带惊骇之意,彭逸道:“咦!瞧来他好像徒劳无功呢!”
    金元山道:“总须等札特大师当真无恙,才能令人置信!”言下之意,已流露出他事前认为札特难禁李不净这一剑之威。
    札特头顶的长剑当一声掉在地上,接着缓缓睁眼,道:“洒家硬接了道兄这一剑,虽是侥幸取胜,但洒家功行亦减去不少,崆峒驭剑之术果是不凡。”
    李不净身躯摇晃了两下,但觉一口鲜血已冲到喉咙,原来他剑势受挫之时,已经被反震之力所伤。他眼见尚有敌人环伺在侧,明知吐出这口鲜血,稍稍休养即可复原,但目下形势险恶,哪有休养的余暇,当下运一口真气强行压住翻腾的血气,提聚功力,脚尖一勾,长剑回到他掌握中。
    札特又道:“道兄机智过人,此举虽然使得内伤加重,可是目前却仍能提聚功力应战。”
    金元山喝道:“牛鼻子!你休想生离此地!”
    李不净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嘻嘻一笑,道:“贫道这把脏骨头还不想埋在此地,诸位要怎么打,贫道便怎样奉陪。”
    彭逸道:“我们有个规矩,那就是好汉不赶乏兔儿,你既是负伤在身,那就随你意挑选我们两人之一,只要闯得过,便让你逃生。”
    李不净点头道:“好!就是你吧!”
    金元山桀桀怪笑一声,道:“总算你有点眼力,选上彭兄还可以多走数招……”
    李不净道:“这话可是当真?那么贫道就改选阁下也行。”
    裴淳听了这话,急得热汗直冒,心想李道长不晓得此老火器厉害,中上便成劫灰,这回定然难逃此厄!
    彭逸纵声大笑道:“妙!妙!兄弟大可省点气力,金老师接受不接受?”
    金元山冷森森地点一下头,道:“那就到空地当中动手!”
    裴淳恨不得把舌头割掉,为的是早先不合答应了札特不准声张之诺,此刻他若是任得李不净送死,便属伤仁害义,若是声张,便属背信无行,因此正是处于两难之境,只急得他差点儿昏过去,也恨不得昏过去而掉落地上,或者能使李不净惊悟危机,但他意志体魄何等坚强,要他昏死比什么都难,根本无此可能。
    本来裴淳也懂得内家千里传音之法,可是旁边放着一个功力比他深厚的札特大喇嘛,这传音之法岂能瞒得过他?
    金元山已经当先举步走去,裴淳在这最后关头之际,陡然灵机一动,忖道:“我真是笨死了,何不诈作昏迷跌下去……”此念一动,顿时四肢一松,哗啦啦一阵断枝折叶之声起处,他己坠跌尘埃之中。
    众人莫不诧讶顾视,李不净更是惊疑,想道:“原来这厮也是对头们欲得而甘心之人!”
    他是见到裴淳双手反铐背后才得知的。
    彭逸上前一瞧,道:“他昏过去啦!”
    金元山道:“敢是内伤发作!”
    札特摇头道:“他的内伤本来就不重,后来熬过金老师的‘神火炼魂’之刑,反倒好了几分,洒家深信他不是内伤发作,以致净迷跌坠的。”
    李不净讶道:“然则他何故摔自己一下?”随即已想到必与自己有关,可惜一时想不出是何用意。他接着道:“贫道目下已无余力顾及他了,金老师请吧!”
    金元山道:“对!咱们先干完了再说!”
    两人正要举步,裴淳睁开双眼,叫道:“李道长,切切提防他的火器!”
    金元山冷笑道:“老夫的火器天下无双,你告诉他也没有用处!”李不净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本是极老练的江湖,眼珠连转之下,已知道自己必须趁隙逃走,才能设法暗救裴淳,否则两人都徒然为对方所害。
    札特大喇嘛喝道:“金、彭两位速速守住方位!”金元山、彭逸二人立即跃开,封住逃路,李不净见对方不但察破自己用心,而且早一步发动,只好放弃趁隙逃走之念。
    札特大喇嘛接着说道:“裴施主,洒家有话问你!”才说了这一句,忽然向山边望去,洪声喝道:“什么人?”
    大家都不禁向山边瞧看,只见坡上密树茂草中果真钻出一人,长得肥头胖耳,相貌和霭可亲,大鼻厚唇,未语先笑,身上衣衫甚是破旧,鞋袜破烂。
    他缓缓走落平地,众人见了他这等样子,兴趣已减了大半,札特也不例外,只哼了一声,便收回目光落在裴淳面上,道:“裴施主,你亲口答应过洒家的话,可还记得?”
    裴淳道:“在下岂能忘记。”
    札特又道:“咱们规定好你未得洒家准许之前,发生任何事都不许声张,是也不是?”
    裴淳道:“是!”
    札特道:“那你已经背信了,这个‘信’字就跟‘义’一般重要,你肯为义而死,怎能背信而生?”
    李不净插口道:“大和尚说这等闲话作甚?贫道急于领教金老师独步天下的火器,无暇等候聆听高论。”
    札特还未说话,那个衣衫破烂的胖子哈哈笑道:“这位道长此言差矣,那都是做人的根本,岂可视作闲话空谈?”金元山皱一皱眉头,但想起这人出言袒护札特,便不斥喝这个胖子。
    裴淳呆呆地望住天空,似是被札特一番大道理责得哑口无言。他不讲话,别的人也不做声,全场寂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裴淳的面上。
    李不净心中想道:“奇哉怪也,赵云坡纵容南奸商公直为恶,枉得侠名,他的徒弟怎会如此重视信义,莫非是商公直之所以能重人江湖为恶,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像李星桥一样已经失去武功这一类原因在内!”
    他眼看裴淳答不出话,为了感念他背信出言警拾自己的好处,念头一转,大声道:“胡闹!胡闹!此刻岂是讲究这等学问之时……”双肩一晃,已从裴淳背后掠过。就在掠过逆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间,已经施展最上乘剑术,剑出如风,斫在他双腕之间的钢铐上。
    只听“呛”的一声,那副手铐毫无损伤,李不净身形已掠出寻丈,金笛书生彭逸迎面拦截,不过相隔尚有丈许,李不净簌然停步,低头一瞧手中之剑,锋刃上已经卷缺,心中大惊,忖道:“那副手铐不知何物所制,竟然如此坚硬,我这一剑已用足全身武功,纵是百炼精钢,也能斩断,何况我手中之剑也是一口上品好剑,目下居然毁损,实是教人惊讶!”
    札特等人尚未开口,那一身破烂的胖子打个哈哈,道:“使不得,使不得,老道你这一混搅,岂不是使他更答不出话了么?”
    金元山实在忍不住,怒声斥道:“住口!此地岂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滚得远远的……”
    胖子连忙做出恳求之容,说道:“好!好!在下决不说话,但求老兄别赶我走。”他说得极是诚恳,一听而知出自真心。
    札特大喇嘛觉得奇怪起来,道:“瞧你一副穷途落魄的样子,怎的净留心这等与你无关之事?洒家劝你还是去学些经商致富之道为是。”
    胖子叹一口气,说道:“大师虽是一片婆心,慈悲为怀,可奈在下这个人心眼很死,多少年来只为了求取一个答案,不惜踏遍天下,虚掷青春,可怜的是岁月空自蹉跎,却一事无成……”
    他叹气之时,面上仍有笑容,但众人却不因他面带笑容而觉得他是假叹气,这一点可怪之处,只有札特一个人察觉出来,当下在心中暗暗琢磨。
    李不净有意引开众人对裴淳的注意,便问道:“你踏遍天下求取的是什么答案?”
    那胖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不净故作怒色,喝道:“你胆敢找贫道开心,今日须得给你一点教训!”举步便向胖子走去。
    那胖子说道:“道爷别生气,在下若是知道自己要求得什么答案的话,自然就有法子求得,苦就苦在我自己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是故何来答案?”
    李不净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金元山道:“当他放屁就是了!”原来金元山素来不喜“思想”这件玩意儿,目下这些人谈说的尽是抽象虚泛的理论,加上胖子的话犹如哑谜一般,似无理而有理,弄得他头昏脑胀,心中冒火,所以反而偏向李不净的一边。
    金笛书生彭逸接口道:“这厮无理取闹,可厌得很!”
    札特大喇嘛徐徐道:“理在其中!理在其中……”众人一听这话,都不做声了。一则都信得过札特的学问,二则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
    札特又道:“施主贵姓!”
    胖子道:“小姓褚……”
    札特道:“好!褚施主,洒家指点你一条明路,必可求得你多年找寻的答案!”
    众人都讶异得侧耳聆听,裴淳突然插嘴道:“可是找钦昌大喇嘛?”众人又是一阵讶异,尤其是金元山觉得今日种种都甚是古怪,难以理解,气得一跺脚,走开一边。
    札特道:“不错!钦昌谭兄博学强闻,智慧广大,在他手中无有解答不了的疑问,像褚施主这个没有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钦昌大师能够晓得!”
    褚胖子仰天纵声而笑,流露出心中无限快慰之情。他的笑声远远传遍四山,悠长响亮,那金元山本来一肚子气恼,可是眨眼间就被他的笑声所感染,气恼全消,心情大见宽朗,余下众人也莫不如此。
    李不净心心念念都在裴淳身上,当下凝聚功力,用传声之法说道:“你疾速逃去,贫道代你断后。”
    裴淳摇摇头,也用传声之法答道:“道长速速离开为是,在下还有法子使他们不敢加害于我!”
    李不净想了一想,道:“那副手铐极是坚牢,你纵使逃脱,也难以打开。倘若有法子不被他们所害,还是留下的好!”
    裴淳答道:“在下倒不怕这副手铐……”
    话犹未毕,札特喇嘛接口道:“这话可是当真!”这时四下只有笑声回荡,无人说话,裴、李二人乃是用传声之法交谈,别人不闻声息,因此,金、彭二人一阵错愕,转眼间望住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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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悬崖明志
    裴淳晓得传声交谈全被札特听去,昂然应道:“自然是真的啦!”
    褚胖子笑声一收,侧眼瞧看裴淳的手铐,好像他也听到裴淳他们的传声交谈一般。
    札特道:“你是赵云坡老施主的传人,非是信口开河之辈,洒家倒要请教请教,你怎生毁得了洒家这副手铐?”
    裴淳迟疑一下,道:“在下可以借一件神兵利器毁此手铐。”
    札特摇头道:“能够毁去洒家这副手铐的神兵利器,只怕世间上不易找到,你不信的话,可用商公直的七宝诛心剑试一试。”
    褚胖子诧异地哦了一声,道:“七宝诛心剑?那不是商公直心爱之物?他怎肯送人?”
    他停歇一下,接着又道,“在下数年前见过他一面,若不是我跑得快,差一点就被他害死,此人厉害……厉害……”他边说边摇头,表示十分佩服商公直的诡诈狡计。
    裴淳不能不信札特的话,当下问道:“这么说来,五异剑之一也不能毁此手铐了?”
    众人无不听过武林五异剑的传说,金笛书生彭逸大声道:“你的宝物可真不少,五异剑竟也落在你手中?”
    札特说道:“五异剑乃是武林重宝,形状奇特大异常剑,俱是海外流传到中土的神物利器。尝闻长老传说,敝宗的降魔护法至宝‘聚星吸铁’流入中土,后来变成五异剑之一,只不知裴施主所见的五异剑是哪一口?”
    裴淳摇头道:“不是‘聚星吸铁’,是‘毒蛇信’,实不相瞒,那五异剑在下只知总名,至于每一口的名称,在下根本不知!”
    金元山道:“老夫也只知五异剑中有一口是‘毒蛇信’,那本是敝国无上利器,后来为奸人窃走,落在中土……”他的话声一顿,面上微微透出兴奋之色,道:“这口‘毒蛇信’在谁人之手?若是在你手中,老夫愿以高价换回此宝!!”
    裴淳摇头道:“恕在下不能奉告,但此剑却不是落在我的手中。”
    札特失望地吁口气,说道:“金老师比洒家幸运得多,目下虽是暂时不知异剑下落,但终久会出现于武林。洒家可以想像得到,金老师取回贵国重宝,带返高丽之时,当受国人无限崇敬……”言下之间,已流露出他若是得回“聚星吸铁”,携返西藏,亦能得到密宗上下尊崇敬爱。
    褚胖子笑道:“大师何须空生羡艳之心,在下感你指点明路,不妨讲出一个秘密。那就是五异剑在数百年前,落在中土一位大剑客手中,到这位剑客逝世之后,五异剑同时消匿不见,从此武林中只剩下传说而已,据在下所知,这五异剑被那位大剑客分藏在天下五处诡秘奇险的地方,只要一剑出世,其余四剑也将相继出世,那是因为这五异剑互有线索,可供追查之故,是以大师不必失望……”众人这时对他刮目相看,暗念他既能晓得这等武林秘密,定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李不净把天下武林高手想了一遍,想不出竟有一个姓褚的,正在讶疑,那褚胖子又发出一阵震耳的长笑声,李不净斗然大悟,说道:“施主敢是九州笑星褚扬?”
    褚胖子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区区在下。”
    札特大喇嘛虽然不是久驻中原,但对中土的高手向来极是留意,听得此人就是九州笑星褚扬,心中微感凛惕,道:“洒家久仰褚施主大名,那一年褚施主驾临前后藏,适值洒家赴天竺,是以无缘得晤,今日在此地相逢,幸何如之。”
    金元山却瞪大一双眼睛,从上到下的打量褚扬,褚扬先向札特拱手说声不敢,接着望住金元山,嘻嘻笑道:“金老师如此瞧看在下,敢是有话要指教?”
    金元山双眉一皱,走到褚扬面前五尺左右,站定身子,突然间张口吐出一股火焰,长达六七尺,向褚扬面前激射而去。
    火光一现,虽是远隔数丈之人,也感到炎热迫人,札特、彭逸二人见金元山猛下煞手,都不明其故。不过他们也不出声多事,心想这褚扬出现得甚是可疑,金元山这一口火若是烧死了他,倒也省事。
    九州笑星褚扬口中嘻哈之声不绝,胖大的肚皮上却喷出一股白雾,这股白雾喷到面门那么高,然后散开飘坠,白蒙蒙的一片水雾,甚是好看。
    他肚皮上喷出白雾之际,对方那股火焰已经喷溅到他面前,只见猛劲的火柱没入白雾之内,登时消失无踪。
    众人这时才晓得金元山猛下煞手之故,为的是知道这九州笑星褚扬,练有破他火器之法,特意出手一试。
    褚扬口中笑声不绝,一边叫道:“金老兄怎拿火器来开玩笑?须知水火无情,万一兄弟招架不住,如何是好?”他又笑又说,肚皮上的白雾喷个不停,好像肚皮内装盛的全是这白雾,不虞匮乏一般。
    金元山怒喝道:“你到高丽连杀老夫一位师弟及两名弟子,此仇深如大海,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喝声一停,大袖飘飞中,两只手掌连搓,喷溅出无数火星,这些火星极似是烧炭时爆出火星,宛如放烟花一般喷得满天皆是,笼罩住褚扬身形,缓缓落下。
    千百点火星落在白雾中的便熄灭不见,落在四周的却依然红光闪闪,不曾熄掉。
    眨眼之中,在褚扬四周,已积下一圈火星堆成的圈了,观战的四人离那褚扬都是三丈左右,此时彭逸、李不净二人首先感到奇热难当,不觉得向后退开数步。
    札特明知裴淳有抵抗高热的特别能耐,但他身为当世间一流高手,裴淳不退,他也不能后退。
    片刻间那一圈火星最上面冒出白色的火焰,褚扬身体四周的水雾登时显得稀落许多,仿佛水气被这高热之火烧干了不少。
    裴淳大声问道:“褚大哥,你可抵挡得住他的火功?”褚扬突然爆发出响亮震耳的笑声,这阵笑声不但响彻四山,连那一圈白火也似是被声音压低了不少。众人见了这才晓得,褚扬的笑声别具一功,内中还有种种妙用。
    他笑声一起,肚皮上喷出的白雾就浓密得多。李、彭二人当那火星圈上白焰一起之际,已觉得烤热难耐,正要再退,褚扬笑声一发,登时又感到热气稍减,这才能站在原地不动。
    附近五丈以内的树木都发出烤焦的气味,褚扬笑声渐渐低弱,同时说道:“兄弟幸而结识了水晶洞府主人,承他传以该府‘白龙绕身’的防身绝技,那年到高丽国去,才不致惨死在异国,金兄若是仗恃霸道火器,视人命如草芥,兄弟说不得要当真出手了!”
    金元山怒喝道:“出手就出手,谁还怕你不成?”说完,口喷出一道蓝色的火焰,阵阵臭气随风弥漫开去。
    众人都怕这臭气有毒,无不屏忍呼吸,并且向后退开,只有裴淳仍然站着不动,札特也不便后退,暗喑瞪裴淳一眼。此时李不净既想趁机逃离此地,找个地方调息养伤,但又想到褚扬既是与金元山拚搏,则此人可能变成札特他们的对头,若是一走,则褚扬势孤力薄,焉能抵挡札特等三人围攻。
    褚扬一双眼睛在白雾火圈中骨碌碌地直转,笑声越来越弱。裴淳情不自禁地叫道:“褚大哥,你可是不行了?”
    这话毫无半点讥讽之意,人人一听而知。九州笑星褚扬一面笑声不绝,一面说道:“我当真不行啦!这厮是高丽国宗师,技艺高明,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老褚今日只怕要归天了!”
    他唠唠叨叨地说来,颇有老妪嘴婆妈的味道,裴淳不禁记起那紫燕杨岚批评过褚扬婆妈可厌,几乎笑出声来,但这念头只是在心中一掠而过,随即又大声问道:“褚大哥,你为何不冲出火圈?”
    褚扬道:“这一道火圈是他老金平生绝学,哪里就能够轻易冲得过,我被困圈中居然不曾烤死,己经十分不易了,倘若我妄想冲出火圈,第一身上的衣服就保不住,第二全身毛发都烧个干净。所以纵是能够不死,我也决计不能硬冲,试想一个大胖子光着屁股,全身不但没有衣服,连毛发都一根不留,那是怎样的可笑呢!”
    裴淳道:“既是如此,褚大哥切不可乱冲!”
    这时臭气更加浓烈,札特大喇嘛突然感到身上的僧袍微微发出焦臭之味,心中一凛,当即纵退丈许,原来他虽是内功深厚,罩得住火热烤炙,可是衣服毛发却不是内功运行得到的,是以已呈焦热着火之象,这一来他不得不赶紧退却,免得丢人现眼。
    裴淳一面运起那一门新近学得的内功,容容易易地抗拒住火热,一面在想法子救褚扬出来。
    褚扬在圈中已露出窘态,他不是不知道这金元山乃是千百年使火器的第一名家,称得上是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但他在开始之时自恃练成了“白龙绕身”的奇功绝艺,所以不曾先发制人,已致如今已陷入火坑之中,无法自拔,若是早知他的火功如此高明,便须一早就出手攻敌,迫得对方分出心神以武功应战,无暇发挥火功全部威力,其时纵然仍旧无法取胜,起码也可以拔脚逃走。
    札特大喇嘛洪声道:“褚施主今日自投罗网,洒家也深感无力相救,唯有日后得见钦昌道兄之时,把褚施主的疑问转告给他,他若是有答案,洒家定当在坟前祭奠奉告,以慰施主在天之灵。”
    褚扬笑声突然转强,道:“好极了,大喇嘛万万不可失约!”
    札特道:“洒家决不失约,施主可以放心。”褚扬笑声更加强盛,犹如春雷初震,隆隆不绝。
    札特道:“原来褚施主的独门气功,借笑声发挥威力之时,乃受心情影响,宽心畅意之际,功力便自然增强,无怪有九州笑星的外号!”
    李不净叫道:“既是如此,褚施主何不溯想平生得意之事?”
    褚扬笑声蓦地降低减弱,长衫右下摆立即起火,他一弯腰伸手拍熄,叹道:“在下平生没有得意之事,是以李道长之言,反而使在下感到颓丧。”
    裴淳见他长衫着火之时,急得冲前六七步,离那火圈便只有一丈二三尺之远。及见他能够拍熄,才停住脚步。他虽是也感到热力扑面而来,但运动寒暑不侵的内功之时,体内自有阵阵清凉之气,透过毛孔喷出,堪堪抵御住热力。
    褚扬双眼不住地转动,所以把裴淳着急关心的表情,瞧个明白。
    他突然大叫道:“裴老弟,你害死我啦!”
    此言一出,不但裴淳大感惊讶,其他的人也无不愕诧瞧视。连正在全力施为的金元山,也不禁停止催动热力,转眼瞧看裴淳因甚害死了褚扬。
    札特连续转了七八个念头,仍然猜不出其中原委,当下大声道:“金老师手下暂且留情,好让褚施主有机会把这话解释明白。”
    金元山颔首道:“老夫也不怕他是缓兵之计,喂!褚胖子快说,老夫我性子急得很,恕难久候!”
    他们这些人行事说话都与常人不大相同,裴淳心下茫然,想道:“不知我久走江湖之后,会不会变成他们这般古怪难测……”
    褚扬不悦道:“谁要施展缓兵之计?我老褚岂是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的人?”
    众人见他把话题转开,都暗暗发急。金元山极想晓得为何是裴淳把他害死之故,只好忍气吞声,道:“好吧,好吧,算老夫说错了。”
    褚扬笑声蓦地升高,震得火圈爆飞出许多火星。金元山双手连搓,从双掌中飞溅出无数火星,弥空漫地,像细雨一般笼罩着褚扬身形,缓缓下降,片刻之间,那道火星堆积成的火圈稳定如故。
    褚扬道:“好!你是认错,老褚不跟你一般见识便了,我说裴淳,你为何害死我之故,你自身该当晓得,你识得我师弟神木秀士郭隐农是不是?”
    裴淳道:“认得,但我……”
    褚扬已接着道:“你听我说,隐农对我说你这人大奸大恶,故意装出仁义的幌子,使得那小师妹处处袒护着你。换句话说她已爱上了你……”
    他在这时噜噜苏苏地说出这等男女之事,似乎扯得太远。金笛书生彭逸不觉摇头自语道:
    “这家伙婆妈得很……”
    褚扬耳朵极尖,居然听见了,大声道:“我哪里婆妈了?”
    彭逸道:“这个当儿还说什么师妹师弟情爱之事,这岂不婆妈?”
    褚扬怒道:“你敢说我婆妈?好大胆的小子!裴淳,这厮爱上你的师妹薛飞光,你多加小心!”
    彭逸大吃一惊,登时怔住,心想他怎生知道我的隐秘?金元山喝道:“这就是婆妈了,一件事讲了半天,又扯到别的人头上。”
    褚扬怒道:“好一个老匹夫,你每隔五日就要找一个活人生生的烧死,烧死的又都是你的姘头,你以为这等残酷凶毒之事,天下无人晓得了么?”
    金元山不觉一怔,瞠目张口,褚扬心中大是畅快,纵声大笑,那道火圈登时震得火星乱迸。
    他一开口就揭露彭、金二人的隐私秘事,札特、李不净都惊愕交集。裴淳讶道:“他为什么要烧死他的姘妇!”
    语气之中大有不能置信之意,褚扬道:“他的火功有些邪门,必须要活活烧死人,才能保持威力,再者,他最怕姘妇替他养下孩子,变成他的拖累,是以决不让他的姘妇活着。”
    金元山喝道:“胡说八道……”他一动怒,那道火圈登时大见稳定,札特暗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只听金元山继续道:“老夫的火功乃是天下第一霸道的功夫,到了老夫这等造诣,己经满身火毒,是以须得以烧死的活人解去攻心的火毒,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裴淳勃然大怒道:“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大步奔去,经过火圈边缘之时,也不觉得有异。
    他满腔俱是义愤,竟忘了双手被铐,一直奔到金元山面前,金元山桀桀怪笑道:“你待作甚?”话声中掌拍脚踢,裴淳闪避不灵,被他一脚踢出四五尺去。
    裴淳有“天罡护体”功夫,寻常拳脚已至鲁钝兵器都伤他不得,当下一跃而起,怒骂道:
    “老匹夫,我恨不得斩你首级,挖你心肝,祭奠那许多惨死你手底的冤魂,哼!我今日只要不死,咱们走着瞧!”
    李不净此时不能不相信裴淳乃是天生侠义之士,他久走江湖,心想目下处境极是危殆,非出奇制胜不能逃生。心念一转,振吭喝道:“裴老弟,你既不怕他的火毒,何不冲破那道火圈,好教褚施主脱身?”
    裴淳更不寻思,应道:“好主意……”一晃身向火圈冲去。
    札特大喇嘛深心中实有怜才之意,明知金元山火器一发,裴淳难以活命。于是洪声道:
    “金老师不须出手,且瞧他冲得破冲不破你这‘宙火环’?”
    只见裴淳腾空跃起,飞跃过火圈,落地之时,丝毫无恙。金元山的“宙火环”火功绝艺,最厉害之处便在火圈上头,不论是人兽飞鸟,若是从火圈上面三丈以内越过,登时起火焚烧,化作飞灰。
    金元山见他安然落地,面色变得铁青,取出一枚鸽卵般大的五彩圆弹,扬手向裴淳劲掷而去。
    裴淳跃入火圈落地之时,已转眼瞧看金元山的动静,见他探手入囊,自家也尽力屈转右手向怀中一摸,恰巧摸着一块暖暖的物事,他晓得金元山定是要发火器,所以找件什么东西当作暗器抵挡,这刻果然见他发出一溜彩光,不暇多想,也自抛掷出那宗物事。
    札特面色一变,巨大的光头一晃,身形已纵退了三丈,口中大喝道:“那是金老师独步天下的‘彩云毒火网’,彭老师也须小心!”此刻金笛书生彭逸远在三丈以外,札特还提醒他要小心,可知这宗火器威力之大,无与伦比,李不净也跟着跃退,谁也不再注意他了,所以他一直退了十多丈远,遥遥观望形势。
    金元山发出那道彩光之后,左手一扬,飞起一张黑色薄纱大网,把自己整个身形罩裹住。
    只见那彩光飞到火圈附近之时,便被裴淳掷出的一道白影碰个正着,“啪”的一响,两物一齐堕向火圈外寻丈处的地上。
    人人都等着那枚彩弹发挥惊天动地的威力,全场不闻半点声息。那彩弹落地之后,只冒出一蓬五彩光华,约摸一尺高,两尺方圆宽广,便自熄灭。
    裴淳心想这枚彩弹有什么了不起?值得如此大惊小怪?自己若不是双手被反铐背后,所以掷出那块太阳玉符之时无法用力的话,准保把他这枚彩弹撞飞老远。
    他更不多想,转头向褚扬道:“褚大哥快走!”一眼瞧见他满面骇然之色尚未敛退,好生不解,但不暇多想,冲到火圈旁边,出脚挥扫,连砂带石卷起一阵劲风,把火圈冲破一段缺口。
    九州笑星褚扬突然爆发出震耳笑声,肚皮上冒出的白雾顿时旺盛得多,径从缺口中冲了出去,但出了火圈,头上鬓发以及双手露风处的汗毛已焦毁大半。
    裴淳却从原路跃出,拾回太阳玉符,向那彩光熄灭处冷嗤一声,道:“这玩意儿晚上施放才好看,白天不成。”
    金元山迅快收起黑网,厉声喝道:“你用什么暗器击落老夫的无上火器?”
    裴淳虽是没有心机之人,可是金元山这一问,反而醒悟于心,暗道:“莫非这枚彩色火弹是被太阳玉符克住,所以不发挥威力,若是如此,我便不可告诉他真相。”于是应道:
    “那只是一锭银子罢了。”
    话声未歇,只听褚扬响亮笑声迅快远去,片刻间已在数十丈以外。那李不净则悄无声息地跑掉。
    无特大喇嘛说道:“金老师的‘彩云毒火网’天下元双的,还未听说过有人能够在这火网之下逃生,裴施主决不是用银块击落火弹……”他略一停顿,又道:“洒家虽然未曾亲眼目睹过金老师施展这宗无上绝艺,但曾听别人谈起,得知这枚彩弹发出之后,不论掌力兵刃喑器都不能击退,只要有外力相加,定时化为五彩火云涌起,落地之后,弥漫十余丈之广,纵是轻功至佳之士,也因这毒火网展布迅速,而且含有毒气,以致无法施展轻功逃生。只不知洒家说得对也不对?”
    金元山道:“正是如此……”声音流露出颓丧衰弱之意。
    札特微微一笑,心中明白金元山刚才施展“宙火环”之时,耗费真元过巨,是以这刻已感衰弱无力,于是说道:“咱们迟早问得出他使用什么物事击落你的火弹,目下暂且歇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便了。”
    他望住金笛书生彭逸,道:“有烦彭老师带走裴施主,押置山顶,这一匹坐骑杨姑娘以后用不着了,便由金老师收养骑用也好。”
    金笛书生彭逸取出一把锋利短刀,左手握着,右手持笛,喝道:“姓裴的,你若是依从吩咐,绝无性命之虞,否则徒自取辱,打这边走!”
    裴淳迟疑了一下,放步走去,彭逸在后面押解,一路翻山越岭,不久,走到一处悬崖之上。彭逸命裴淳走到悬崖边缘。裴淳向下一望,只见峭壁千仞,底下云雾沉沉,深不见底。
    心想他若是从此处推我落崖,势必粉身碎骨,在这生死关头之际,不禁泛生惊凛之心。
    金笛书生彭逸嘿嘿冷笑两声,道:“裴淳,以你一身武功,若是跌落悬崖底下,还能不能活着?”
    裴淳摇头道:“比在下高明十倍的人也活不成,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推落下去!”
    彭逸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裴淳道:“若然不是存有此心,那不用说了。是的话,我宁可自家跃下去。”
    彭逸道:“推你下去,或者自行跃下,都是一样,你想的、说的都是废话。”
    裴淳缓缓转回身子,眼中射出凛凛光芒,大声道:“我若是非死不可,决不肯死在你们这些泯没天良、全无心肝的卑鄙小人手上,宁可自行跳落!”
    彭逸自是晓得他骂自己依附元廷,残害大宋孤臣孽子之意。他可不是第一次被人如此辱骂,但这裴淳忠厚老实,在他眼中乃是蠢笨之辈,忽然也大义凛然地责骂他,使得他不禁一怔,突然间天良涌现,满腔愧疚。可是他丝毫也不露诸形色,冷笑一声,指一指他脚下,道:
    “你可瞧见那是什么?”
    裴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木板,大约是三尺长,两尺宽。木板两端中央各有一个铁钩钩住,钩子末端各有一条细如线香的绳索。他瞧了之后大感不解,反问道:“这是什么?”
    彭逸道:“这就是你这五日安身立命之地,你站在木板上,我把你放下去,你一则要设法平衡身子,不然木板一翻,你就掉下万仞悬崖,二则尽量提气轻身,免得细绳中断!”
    裴淳没有做声,彭逸又道:“现在你先跃到悬崖下面两丈处的突出岩面,我再放下木板。”裴淳一听而知这一着极是高明,决计无法反抗。只好看准底下那块突出数尺的岩石跃下去。
    彭逸放下木板,到了突岩旁边,便停住放下之势,说道:“小裴,你想不想活?”
    裴淳仰头道:“谁不想活?可是你要叫我投身元廷的话,我宁可死!”
    彭逸道:“我不叫你干这个,只要你……你……”他忽然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才道:
    “我得好好的想一想,以后再说,站上木板去!”此时那块木板贴壁吊在与突岩左侧齐平之处,底下便是无底深壑。裴淳缓缓地踏上去,以他的武功,平衡脚下的木板不使翻侧自然不算难事。
    那块木板贴着突岩侧面边缘擦过落下,不久,裴淳已沉下了五六丈。只见背后峭壁甚是光滑,毫无孔穴凹突可供攀援之处,仰视头顶,那块突岩在右侧数丈上面,再往上面大约两丈之处,那彭逸双手抓住细绳,把他吊住。他的上半身微微斜倾出悬崖之外,因此裴淳还可以瞧得见他。
    此时,只要彭逸松手或是失手,他便坠向千仞悬崖之下。他不必知道底下是怎生情状,但纵然底下是极深的潭水,若是掉了落去,他也难免全身震裂的结局。
    因此,他悠悠地望住远方晴空,懒得去想这种由人操纵控制的生死之事。
    每个人的学问修养和人格,必须经过磨炼,才能显示出真正的面目,或是光华灿射,震动古今,或者灰黯惨淡,不齿于世。自然有些人纵是在面对死亡或困难之时,做出极是卑鄙龌龊之事,只求幸免,事后又不为别人知道,可是他决计不敢回想这个经历,故此,每个人若是想自己能在艰困险危之前挺得直腰肢,到老年之时安心地回想平生的话,他就必须力求学问,培养自己的人格。
    金笛书生彭逸手中的细绳已经放尽,另一端是牢牢地拴缚在一根柱状的石上。他俯视着底下的人,暗暗寻思他此刻有何等样的心情?他也瞧出裴淳好像很镇定,好像无视于他目前动辄粉身碎骨的危险,因此使他觉得很奇怪,心想即使换了当今武林中享有盛名的侠客,处在他的位置上,只怕也会战战兢兢地尽量把身体重心放低,哪敢昂然直立,骋目四顾。
    他突然听到背后轻微声响,便从从容容地将短剑架在细绳之上,口中问道:“来者何人?”
    后面共是两人,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做声。彭逸徐徐回头瞥视,只见一个是满面风尘落魄形状的九州笑星褚扬,另一个是鼎鼎大名的剑客李不净道长。
    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功力,若是联手进犯,大可一举把彭逸迫得跌出悬崖之外。可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
    彭逸笑一笑,道:“两位最好小心一点,不要误人误己!”
    褚扬哈哈笑道:“我正在想,用你金笛书生彭逸来陪裴兄一起赴阴曹是不是合适……”
    李不净冷冷道:“在别人眼中,彭逸虽是远比不上裴淳,可是,在彭逸他自家心中,却认为他自家性命比裴淳宝贵万倍。”
    彭逸哼了一声,深心中的恐惧汹涌冒起,但他表面上却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生死无所谓比得上比不上。须知一瞑不视之后,金棺材银坟墓与一袭芦席何异?”
    他这番话乃是刚刚想到的,此时随口说出,倒教褚扬、李不净二人吃一惊。只听彭逸又道:“兄弟个人生死在此时此地不足两位挂齿,两位如欲拯救裴淳之命,不妨再去研讨妙计,强来是决计不行的!”他摇晃一下手中锋利短剑,使得褚、李二人大为担心剑锋无意触及细绳,以致做成无法挽救的局势。
    褚扬笑声渐低,一手拉住李不净,退开老远,低声商量救人之计。裴淳的声音从悬崖下传上来,甚是响亮,他道:“彭兄请转告朴日升,就说我裴淳说他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彭逸惊讶得俯苜问道:“你怎会想起这事?”
    裴淳道:“他若是英雄好汉,为何不敢与我堂堂正正交手,却一味用诡计暗算?”他听不到彭逸的回答,便独自想道:“可惜不知商公直大哥到哪儿去了,否则我当真要请他施展计谋,与朴日升斗一斗。”
    斗然间联想到师父放掉商公直之事,好像也就是这个用意,沉吟忖想了一会,大喜道:
    “是了,是了,商大哥恶行虽多,但若是运用他的才智心计去对付元廷,岂不是比杀死他强胜万倍!”
    他想出了这个道理,接着便联想起薛飞光,心想她若是在此,听闻这个推测,便可以去问问李师叔对是不对。而她也从此不必为了这个疑问而耿耿不安了。
    他抬眼打量四下形势,先前他已经瞧过,当时获致了四个结论。一是峭壁光滑,上下相隔六丈有余,轻功再高之人也无法上跃。二是双手反铐背后,无法从细绳上攀援上去。三是这条关系他生死的细索乃是普通绳索,现在支承住他的重量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稍一用力,随时有中断之虞。四是彭逸守在上面,手持短剑,要割断细绳易如反掌,所以褚扬等人虽是前来打救,也无法可施。
    这些结论极是正确,目下褚、李二人正是无计可施,商量了许久仍然找不出下手之法。
    他悠然仰头四瞧,一只飞鸟在峭壁边掠过。裴淳正在忖想自己假如能够像飞鸟一样那就好了。
    忽然见到悬崖的极右边,距此约有二十余丈远处,出现一个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背脊贴着光滑的峭壁上停住不动。裴淳分明见到这人是从崖上溜上来,落势极快,可是说停就停,身形只溜落了三丈左右,便这样的贴壁不动,生像是挂在石壁上一般。
    裴淳的眼力自是不比凡庸之士,此时相隔虽远,人小如指,但他仍然瞧出这黑衣人乃是以双掌贴按石壁上停住身形。那黑衣人紧接着又向上升,眨眼之间,上了悬崖隐没不见。裴淳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心想像这等陡削光滑的千仞石壁,一个活人怎能上下自如?不说别的,单单这等胆力也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平日已经试惯,纵有这等本领,也未必就敢在这等奇险之地施展。
    他暗感兴奋,心想倘若别人有本事上落自如,则自己也要学得诀窍,也不难学步。
    于是他留心地向那边瞧看,但一直到了晚上,那黑衣人仍然没有再现。
    到了翌日,裴淳已经感到十分疲累,这是一则他数日以来屡经变故,二则内伤刚痊,三则他须得时时刻刻提气轻身,以免压断细绳,又得用心照顾脚下木板,以免歪翻。
    悬崖上的彭逸大声道:“裴淳,你渴不渴?”
    裴淳道:“渴得很!”转眼间一个水壶吊了下来,恰好凑到他面前。他就着壶嘴啜饮,人口但觉微微苦涩,并且药味甚浓。他只喝了一口便赶快停住。随即想到自己性命已落在人家手中,对方若是有意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何须使用毒药?这么一想,当即大口吸尽壶中之水。
    彭逸收回水壶,冷笑道:“你敢喝光壶中之水,算你胆力过人!”
    裴淳道:“我何用担忧生死之事?彭大哥,我想跟李不净道长讲几句话……”
    彭逸道:“他们跑掉了,你可知道他们往哪儿去!”
    裴淳道:“我怎么晓得?”
    彭逸道:“我却猜得出,他们见在上面无法下手,只好改从下路营救,这刻大概已到达悬崖之下……”裴淳听到此处,不禁向一下瞧着,但目光被脚下木板隔住大半,只能斜斜望下去,沉沉云雾阻住了视线。
    彭逸嘲声道:“他们也不想想,札特大师踏勘了许多日,才拣定此处作为软禁你的处所,这下面怎能爬上?”
    裴淳道:“他们或者死了救我之心,但我仍然十分感激他们……”说到这里,突然听到极是遥远低微的笑声,正是从脚下绝壑之内传上来的。悬崖上天风浩荡,笑声又甚为低微,所以彭逸没有听见。裴淳暗想那褚、李二人果然不辞险阻,到下面设法营救,这番情义极是可感,可惜上下相隔千仞之高,全无下手的机会。
    他不禁又向右边望去,昨日那黑衣人宛如鬼魅的影子一般,只出现过一次,至今无影无踪。他自个儿摇摇头,斗然想起自己刚才精神体力都十分疲乏,现下却大感旺盛健壮,甚是可疑,难道这是那一壶药茶的功劳?
    如此一直等到天黑,上下全无动静,不久,漫漫长夜开始。
    裴淳仗着坚毅无比的意志,耐心地静立不动。他博通先秦诸子各家学说,胸中学问极是扎实,加以志行高洁,抗心千古,是以能够自然而然地看淡生死之事,若非如此,他早就在恐惧和疲乏重压之下而精神崩溃了。饶是如此,这一夜仍然万分难熬。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彭逸在上面叫道:“裴淳,你渴不渴?饿不饿?”
    裴淳道:“在下又渴又饿,快要支持不住了!”彭逸吊下水壶,又是那种微苦的药茶,接着吊下夹有牛肉的馒头。裴淳饥渴解除之后,只觉阵阵困倦袭到,眼皮重如山岳,他实在抵抗不住渴睡之苦,可是又明知只要略一迷糊,就会跌落我底绝壑之下,于是摄心定虑,调功运气,引起呼吸吐纳之术。
    过了许久,他振起精神,想道:“今晚天黑以前若是能够脱身,还赶得及在十日之限以内回报朴日升,不然的话,杨岚姑娘就要受累断送了性命,唉!她与我无亲无故,却为我送了一命,叫我怎生得安?”
    彭逸在上面问道:“裴淳,你快要站不住了吧?”
    裴淳道:“不错,但我尽力站稳,到了支持不住之时,那也没有法子……”
    彭逸叹道:“换了别人早就开口求饶啦!怪不得你才踏入江湖数日,声名已传遍武林,果然有令人莫及之处。”
    裴淳心想聊聊天也好,免得睡魔又来侵袭,于是说道:“这等软禁之法果然十分厉害,札特大喇嘛明知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决计支持不了几日,为何不干脆取我性命?”
    彭逸道:“这是上面的命令,要设法使你屈膝求饶,我瞧你不如认输,答应跟随朴国舅出力办事,兄弟立刻拉你上来。”
    裴淳恍然大悟,忖道:“原来朴日升要迫我投身他麾下,为他出力,想来这彭逸大哥也曾中了他的手段,否则像他这种潇洒不羁之人,怎肯降心屈志于朴日升手底!”他这么一想,便不肯刺伤他,应道:“待小弟想想看,等支持不住之时再说。”
    彭逸没有回答,裴淳悯然地叹口气,暗想像彭逸那样子,活着实在可怜,倒不如死了还快活些,当下又叹口气,忽然脚下响升起一个粗哑的口音,道:“没出息的东西,比男人还不如。”
    裴淳吃一惊,向下望去,目光被木板隔断,什么都瞧不见。当下问道:“可是有人跟我说话?”在他想来,这片峭壁下临无地,光滑陡削,怎可能有人在自己脚下说话?
    那个粗哑口音又响起来,道:“混帐,不是跟你说难道跟我自己说不成!”
    裴淳连忙歉然道:“对不起,在下万万想不到你能够停身在峭壁上……”说到这里,又记起他骂自己不如男人,只恐是“女人”之误。
    那人道:“前日你没有瞧见我?”
    裴淳啊了一声,道:“有,有,原来便是你老!”那人道:“你猜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淳呐呐道:“在下……在下……没有瞧清楚……前日只留心你老是怎生上落自如,所以无暇察看老前辈的形貌。”
    那人道:“混帐,若是你已瞧清楚,我何须叫你猜,你这厮又愚蠢、又没有骨气。死了就等如死一只虫蚁一般。”
    裴淳没有做声,他倒是承认自己愚蠢,却不知他何故骂自己没有骨气。过了一会,那人又道:“你不开口,可是生气了?”
    裴淳忙道:“晚辈不敢……”
    那人冷笑道:“真真没有骨气,连生气也不敢,比男人还不如!”裴淳心想这原是尊敬歉让的话,哪里梗当真不敢生气,同时他又再说及“比男人还不如”这句话,甚是奇怪。
    当下道:“老前辈怎的说我比男人还不如?在下又不是女人。”
    那人怒声道:“女人怎么样?”突然停口,隔了一下才道:“不错,你不是女人,而且比最没用的女人还要没用!”
    裴淳觉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不想跟他胡乱夹缠下去,没奈何地道:“好吧,就算我比不上最没用的女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自然比不上,哼!像你这种男人,给女人洗脚人家也不要!”
    裴淳不觉一怔,心想这是什么话?女人的脚岂是随便可以给人洗的?况且哪有男人家替女人洗脚之理?当下摇摇头,懒得多说。
    那人想是见他不声不响,又道:“喂,走开一点,我要晒太阳……”
    裴淳苦笑道:“在下若是能够走开,何必老站在这儿。”
    那人道:“我不管,你不走的话,我可要把木板揪下来!”
    裴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听那人又道:“好呀,你敢不理不睬我么?”
    声音中怒气勃然,裴淳好像已感到脚下木板微沉,在这极是危急之际,他却忽发奇想,说道:“别动那木板,你若是有本事割断齐我头高的绳子,我就走开。”
    那人道:“真的?”
    裴淳道:“自然是真的,反正我两只手被人家铐锁在背后,决不能暗算你老。”
    那人哼一声,道:“我才不怕你暗算呢!”说时人已从下面冒上来,裴淳侧眼一看,却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背向石壁,以双掌双脚贴撑着石壁,一下子就冒起与他一般高低。
    她面色甚是青白,鼻塌眼小,死板板的十分丑陋难看。可是裴淳一眼就瞧出她戴着人皮面具,不禁讶道:“刚才是姑娘跟在下说话的么?”
    黑衣女子道:“不是我是谁?”这句话已回复女性口音。只见她背脊向石上一靠,轻轻上下移动了一下,便举起双手,用先前那股粗哑的口音道:“我要割断绳子啦!”
    裴淳至此再无怀疑,晓得黑衣女就是方才的那人,又瞧出她的背脊上必有古怪,可以粘附在石上,挂住她的身形,所以她可以腾出手脚。但她为何要取自己性命?做这等下井投石的勾当,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点点头,道:“姑娘尽管动手便是!”
    黑衣女子的手已碰触到细绳,双眼须臾不离他的面孔,只见他神色丝毫不变,好像决不会掉落悬崖之下而死一般,不觉惊讶地停手不动,问道:“你练得有壁虎功?”
    裴淳道:“若是武林一般所谓的壁虎功,不学也会,若是正宗内家所指的壁虎功,在下还不知天下有谁练得成功?”
    黑衣女子沉吟一下,道:“那么你是练就‘步步祥云’的功夫了?”
    裴淳道:“那是佛门至高无上绝艺,属六大神通中的神足通部,在下岂有如此福份得窥佛门神通力之秘?”
    她道:“咦,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你是何人门下?”
    裴淳突然间怒气勃勃涌起,充塞胸臆,心想原来你连我是何人门下,甚至我的姓名也不晓得,便要加害,可见得你这人生性凶残,不问是非,以杀人为乐……他一生气,怒色就完全流露面上。黑衣女子奇道:“真是咄咄怪事,这句话怎会招惹得你如此忿怒?”
    裴淳虽是在愤怒之下,但他一向守礼,从来不对女子大呼小叫地辱骂,这刻也是如此,沉声道:“你既要取我性命,何须多问。”
    黑衣女子道:“我真不懂你这个人,你一点也不在乎跌死?抑是另有神功能够在峭壁间上下自如?”
    裴淳听了才明白她为何问这问那,敢情是因为自己不怕死,所以误以为自己练有奇功。
    他也不隐瞒,坦白地道:“我不是不怕死,但我落在敌人手中,你不弄断绳子我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才不在乎!”
    黑衣女子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割断绳子?刚才为什么生气?”
    裴淳道:“我想瞧瞧谁能在这等峭壁上下自如,至于我愤怒的缘故,不说也罢!”
    黑衣女子坚持的道:“不行,你非说不可!”
    裴淳反而感到好笑,道:“我不肯说,你有什么法子?你最了不起就是把我弄死,可是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姑娘岂能奈我何!”
    黑衣女子冷笑道:“你错了,这话对别人说才有用,碰到我却不行!”
    裴淳耸耸肩,懒得跟她争论。她怒声道:“好,你真的不说?”裴淳移目望住晴碧长空,不理不睬。只听她狠狠道:“那就走着瞧好了。”
    裴淳从她的声音之中,听出她极是气恼,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黑衣女子气得一巴掌掴在他的面颊上,清脆响亮,裴淳耸耸肩,说道:“虽说是好男不与女斗,但我若不是双手被铐,你别想打得着我!”
    黑衣女子迅快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寒气森森,晶莹夺目,“呛”的一声削在那副钢铐上。裴淳道:“姑娘只好白费心机罢了……”
    黑衣女子眼见钢铐秋毫无损,怔了一怔,道:“这是何物制成的手铐?”
    裴淳道:“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唯有五异剑才能毁损此铐!”
    黑衣女子沉吟道:“五异剑……这五异剑二百年来未曾在江湖出现过……”
    裴淳道:“那也不然,前几日在下就亲眼见过其中之一的‘毒蛇信’,果然十分厉害!”
    黑衣女子道:“现下在谁人手中?待我去借来一用!”
    裴淳道:“一来那地方不易找到,二来人家怎肯借给你?三来你纵是借得到也没有用处,在下不须多久就支持不住而跌落壑底……”
    黑衣女子冷冷道:“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你现在想死也办不到……”
    裴淳没有做声,黑衣女子道:“你可是不信?”
    裴淳微微一笑,道:“我没有说啊!”
    她道:“你口里不说,但心中是这么想,对不对?”
    裴淳道:“你这样迫我,我只好承认啦!”
    黑衣女子默默地注视他一会,才道:“你这人很奇怪……”
    裴淳心想:“你自己才奇怪不过,却来说我……”他为人忠厚老实,这话只藏在心中。
    他也想借她的力量把病僧他们救出绝地,所以把地点告诉了她。这时,绝壑之下已听不到褚扬的笑声,想必放弃了在下面营救之想。
    悬崖上的金笛书生彭逸十分警惕地戒备,他晓得褚、李二人决不罢休,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至今还不见他们出现。他算算时间,又弄了一壶茶水吊下去给裴淳喝。他俯首下望,只见裴淳背脊贴靠在石壁上,似是十分疲累乏力,心中不禁泛起爱莫能助之感,待得他喝完水,彭逸问道:“裴淳,你还能支持多久?”
    裴淳道:“我自家也不晓得。”
    魏道:“劝你还是暂时屈服的好,若是白白死了,岂不冤枉?”
    裴淳道:“彭大哥别劝我了!”声音十分坚决,彭逸暗感羞愧,便不做声。
    看看又是一日将尽,褚扬和李不净二人忽然出现。彭逸笑道:“兄弟候驾甚久……”
    李不净喝道:“褚施主和贫道细细商量过,现在只要彭兄回答一句话……”褚扬现身之后就不住地发出笑声,时高时低。
    彭逸道:“两位商量的什么兄弟早已知道,札特大师已有指示,恕兄弟不能遵命!”
    褚、李二人微微一怔,彭逸又道:“兄弟还是说清楚一些的好,两位可是商量定倘若我不肯放裴淳上来,两位就合力把兄弟推落悬崖?”
    褚、李二人都不做声,显是被他猜中。彭逸接着道:“这原是没有法子中的法子,反正救不了裴淳,便须找个人陪他同赴黄泉,对也不对?不过,两位却没有想到札特大师早已有了安排,他嘱咐兄弟说,倘若两位当真下了决心,便网开一面,予裴淳一条活命之路!”
    那两人都说不出话,褚扬笑声不知不觉中停住,问道:“什么路?”
    彭逸道:“札特大师说:只要两位答应为朴国舅效力,便放裴淳逃生!”
    褚、李二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彭逸道:“两位如若不想裴淳英年夭折,寄望他有一番作为的话,那就委屈一下自己,札特大师又说:朴国舅最是礼贤下士,两位德高望重,若肯加盟,朴国舅的礼敬不消说得,而两位也从此富贵双全……”
    李不净喝道:“住口!”
    褚扬也道:“亏你敢说这等话,咱们岂是贪图富贵之辈……”
    彭逸说道:“既是如此,两位就请吧,不必苦苦迫得兄弟杀死裴淳!”
    褚扬打个哈哈,笑声中却含有怒意,他道:“裴老弟纵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下去,迟早都活不成了,咱们哪能让你逃出此地,李道长,咱们上啊!”
    李不净掣出长剑,冷冷道:“好,咱们上!”
    彭逸摇手道:“别急,两位瞧了一样物事就晓得啦!”
    李、褚二人半信半疑的凝身不动,只见彭逸一脚把水壶踢起直飞过来,褚扬一手抓住,彭逸道:“你们嗅一嗅壶中气味!”
    他们嗅过之后,褚扬道:“好像是上好人参的味道?”
    李不净点头道:“不错,是人参!”
    彭逸道:“裴淳这两日若果不是饮用了参茶,早就不支跌落无底绝壑了!”
    褚扬道:“彭兄既是暗中维护,何不索性放他上来?”
    彭逸道:“这是两件事,老实说,兄弟也很敬重爱惜裴淳,才暗中助他!”
    忽然间一朵红云自天而降,落地现身,却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喇嘛,紧接着金元山也迅即奔到,停在札特右侧数尺之处。
    褚扬发出洪亮震耳的笑声,道:“彭逸你说了这许多话,敢情是缓兵之计……”
    李不净哼了一声,道:“这等阴险狠毒贼子,咱们不必客气留情……”长剑一挥,便向彭逸攻去。这李不净多年来闯荡江湖,极是老练。一看这等情势,已晓得若是容得他们开口说话,势必陷入进退维谷之局,唯有立刻抢攻,还可以迫得彭逸在措不及防之下,一时不敢作主斩断绳索,这样裴淳暂时还可活命,而自己与褚扬也有出手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赌博,而以裴淳性命为注码。这等机智决断在常人来说,乃是万万办不到之事。札特大喇嘛一见便即明白他的用心,也禁不住喝一声采,大袖一拂,发出一股无形劲气,疾向李不净背后卷去。
    褚扬笑声蓦地高亢入云,肥厚的手掌轻轻一拍,掌力猝发,把札特的袖风拍歪,李不净剑势如虹,电射彭逸,彭逸果然不敢妄自斩断绳索,急急挥笛招架,李不净剑光到处,登时把他卷住,再也不能抽空斩断绳索。
    金元山大喝道:“你们当真不顾裴淳性命?”话犹未毕,九州笑星褚扬掌力劈空击到,地上砂飞石走,显示出功力极是深厚精纯。
    札特大师晓得金元山单凭武功的话,无法抵挡得住这位武林奇士一击之势,当即使出“金刚密手”神功,一掌拍去。
    两人极深厚威猛的内力碰撞之际,发出“轰”的一声,褚扬发觉敌人内力之中另有一股阴柔潜力破空而入,当胸袭到,心想密宗的金刚密手果然不同凡响,脚下迅疾走踏一个八角圈子,踏步之际,双掌连环拍出。霎时间不但完全封住了敌人阴柔力道,还乘间施以反击,连续攻出四五掌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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