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手驭龙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鬼斧神工
    入得城内,左弯右转,走入一座衙门之内,一个大汉进去府内,他们数人则在门房等候。
    裴淳听得厅堂内传出问事指令等声音,接着便听到那大汉的口音道:“启禀推官大人,本府木工局雕刻匠周祥的儿子周云已追捕在案!”裴淳这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周云。
    那推官半晌没有声音,想是翻阅案卷,过了一会才道:“查周云违反国法规条,私与儒民李偕之女李芝暗订终身,按本朝条规规定,凡官局匠户婚配须禀官认可,不得与别等民女通婚,又查周云平日懒惰之事,嗜好练习拳击,亦为条规所不许,姑念年幼无知,其父周祥又系工匠局手艺最佳工匠,数年前已赴大都供役,甚获上官赞许,乃判周云打二十,收监一夜,明日释返,须亲友具结不得再犯。”
    裴淳不由自主地摸摸屁股,忖道:“这真是冤枉极了,白白的代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受罪,而那周云却带了女友不知在哪儿舒服着呢?”
    正想之际,那大汉出来,道:“算你运气还好,只笞二十七下。”
    裴淳道:“我明明听见官判笞二十的。”
    那大汉笑道:“这是官场规矩,你不懂。大凡官判笞十,就是十七,笞二十,就是二十七,笞刑到五十为止,杖刑从六十起,也是整数加七,原本加十下,后来世祖皇帝说:天饶一下,地饶一下,朕饶一下,才变成加七下。”
    裴淳心中不禁冷笑,道:“这种恶规峻法,只有他们想得出!哼!难道饶二加七还要多谢那忽必烈不成?”
    那大汉又道:“走吧,我陈老大请你喝一杯,待会关照他们一声,手底放轻,这二十七下也没有什么。”
    裴淳默然跟他出衙,在附近一家酒铺喝了两杯,陈老大道:“小周,你可是得你老子庇荫才罚得这么轻,便是我陈老大这等款待你,也是瞧你老子的面上。”
    裴淳不知那周祥为何有这般大的面子,便含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老大眼睛一瞪,道:“听说你日日使棒练掌,你老子的绝活却不用心学,你敢情还不知道你老子的名气可大着啦,大都的达官贵人,哪一个不争着请他到府中供养,求他做几件精巧的玩意儿?他的绝活你若是学不到,那你就别想在工匠局混啦!”
    裴淳心想原来周祥手艺精美无比,享有大名。但他的儿子却不用心去学,反而嗜爱武功。
    要知元代把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其等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由此等项,可知“工人”比“读书人”还高三等。蒙古人很重视工匠,故有所谓系官匠户的名目,系官匠户是蒙古人重视各种工匠,特地设立各种官局,而天下工匠都大部收编在内,代代世袭,可免税,但不得转别的行业,婚姻也受官府限制。
    这种等级之别,裴淳自然晓得,所以也不以为异,只听那陈老大又道:“你父亲这一两日就可以回到家中,你记得跟他提一提,弄件什么好玩的给我。”
    裴淳道:“我一定记得这事……”当下两人回到衙中,在另一座宽敞屋内行刑,裴淳幸得陈老大帮忙,所以不用脱裤鞭打,隔着裤子打了二十七下,力道不大,完事之后,陈老大带他到牢房去,一路上还埋怨他没有大声叫,裴淳心中好笑,暗忖纵是当真用力笞打,我也不会觉得痛。
    下午时分,陈老大把他带出牢房,道:“你父亲来啦,他可以保你出去!”
    裴淳暗吃一惊↓心想:“那周祥见了面若是不认我是周云,岂不是又生波折!”
    但这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走入一个房间,里面杂七杂八有许多人,裴淳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原来他认不出那一个就是周祥,天下间哪有儿子认不出老子之理?教那陈老大见了,岂不当场识破。
    他迅速地扫视房内之人,一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自是文书官吏,不必多瞧,此外或坐或站的老百姓共有十多人,他逐一望去,只见其中一个年约五旬的壮汉,目光锐利,两鬓灰白,身上的衣服样式与他人无异,但质料甚佳,裴淳灵机一动,忖道:“周祥在大都得到王公贵人延致,自有赠以绸缎绫罗的,此人想必就是周祥了。”
    陈老大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道:“还不上前叩见你父亲?”
    裴淳咬了咬牙举步向那中年汉子走去,这时他可就发现那人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陈老大接着说道:“周师傅,你见你的儿子还能走动,所以觉得奇怪么?”
    那人呐呐道:“我……我……是的……”他旋即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说道:“等回了家才慢慢问你!”
    裴淳低下头,陈老大走到周祥身边,道:“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的,你也不必过于责怪,手续办好没有?”
    周祥点点头,领着裴淳走出衙门外,三弯四转,走到一条窄巷,尚幸第一家就是周家,所以不须经过邻人的门口。
    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却居然有个帮佣的妇人计大婶,和一个丫头小菱,其实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无以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变成主佣关系。
    大门关好,周祥忧愁地环视家人一眼,说道:“这位小可想是云儿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令郎,只是公人们抓住我之时,说是我如果不跟他们回衙,就要对付亲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证明我不是周云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云,免得连累他的无辜亲友。”
    周祥满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儿都齐齐跪下,裴淳连忙接他起身,闹了一会这才安静。四人在方桌四边落坐计议此事。周祥道:“云儿性情倔强,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胆敢弃家而逃,但他却没有想到此举违反国法,官府虽是不能收拾我,却可借口勒诈,加害周家亲友,这孩子真是没有良心。”
    周云的母亲泣道:“这孩子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身边没有钱,又什么都不会做,哪儿找得一口饭吃?”她只关心儿子下落和遭遇,这原是慈母天性,谁也不会怪她。
    周兰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神情凝重,看来很懂事,长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带走我家几样金器,暂时不会挨饿,他对我说,他娶不到李芝姐姐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愿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师父,就投入穷家帮。”
    周祥吃一惊,道:“穷家帮!他做错了!”
    裴淳大为惊异,忖道:“周云不愿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穷家帮,周祥为何说他错了?”
    要知元代自从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大宝法王,尊为图师之后,僧的地位尊崇无比,享有许多特权,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后,想以僧侣幻术镇压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杨琏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诏免尼僧租税,杨琏真伽凶暴无比,发掘南宋诸帝陵墓取宝,又将宋之殿廊庙改为寺观,贪污攘夺,无所不为,自然得势番僧亦大多贪横,享用如王公贵人,并有饮酒食肉,娶妻生子,至于道教方面不似僧侣,但中国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脑都曾受知于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势横行,所以当时不满僧道之人甚多。
    只听周兰缓缓道:“穷家帮虽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义,女儿也同意哥哥投入穷家帮的,爹爹怎的说他错了?”她说得十分镇静沉着,并且透露出她赞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惧,显然性情坚毅,敢作敢为。裴淳钦佩地望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比男人还强。
    周祥烦恼地摇头道:“现在的穷家帮可说不定是怎生模样了,这些事你们不懂,唉……”
    裴淳只听得心头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穷家帮所遭大变,这秘密连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这个工匠好像深悉此事,岂不奇怪万分,这里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问得出内情,却是一件困难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机密,并且有了警觉,以后就莫想从他口中探听得出。
    幸而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使人决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时胡言乱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他说得这么严重,周兰也不敢做声了。裴淳道:“在下尝闻穷家帮人,都是侠义之士,周云兄若是投入帮中,纵是说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胆话,料也无妨,大叔不用替他担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来。”
    周祥连连叹气,道:“江南地面谁都知道穷家帮,可是目下与昔日不同,这内中的情由说不得,总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说得对,唯有赶快把那孩子找回来……”
    周兰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练武,决计不肯回家学雕刻的手艺。”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这孩子懂什么?我的技艺完全不同于普通匠人手艺,须得勤练苦修目力指力,还要熟研古今各家画谱,观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脱匠气,自成一家,想当年我跟随司徒祖师学艺,那真是含辛茹苦,竭尽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师指点门径,授以刀法要诀,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越讲声音越大,大有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这番话在下真是闻所未闻,照这样说来,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够领悟此中深意,难得!难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个宽大房间内,只见四壁挂满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图画,琳琅满目。他一一告诉裴淳说哪些是摹两晋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两宋,哪些是摹北宋变法及南宋院画,据他自己说,每一幅皆有所本,设色及笔意都没有丝毫之失,与原画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
    他说:“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师,司徒祖师精擅雕塑之道,不论是木头或是石头雕塑成人物鸟兽,都栩栩如生,数步之外,难辨真假。”
    裴淳大惊道:“世上果真有这等高明的技艺?”
    周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我相随十余年,才得传运刀之法,但目下全国匠人,已经没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于画道,我是从司徒祖师的好友昊周祖师,学得摹拟勾勒及设色之法,吴祖师据说是画圣唐代吴道子的后裔,司徒祖师则是杨惠之祖师心法嫡传高徒。”
    裴淳茫然道:“画圣吴道子之名我可能听过,但杨惠之是谁?想必是擅长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错,杨祖师也是唐时人,和吴道子同学于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后来吴道子之名独显,杨惠之祖师便焚笔墨,毅然发愤,专肆塑作之道,卒与吴道子争衡艺苑之域。”
    这些都是裴淳从未听过的故事,不禁对这位周祥更为钦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师和吴祖师都还在人世,但当我离开司徒祖师门下之时,他们两人时时为了争论各自的成就而面红耳赤,我晓得他们终究会分手的,两位祖师都有几个弟子,我们这些门人都尊称他们一个是雕圣,一个是画仙,按诸事实,他们都可当之无愧。”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云儿若是得传我的绝艺,日后不愁衣食,若能发愤攻研此道,更可以传以后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习作,还荒废时间在拳脚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将来想做什么?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强徒,抑是流浪各地寻事生非?”
    周兰道:“哥哥不是那种人!”
    裴淳也道:“练武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练到有成就,一样可以扬名于世,又可以抑强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声,周兰忍不住道:“哥哥练武的意思是要反对强暴的元廷,他见不得汉人被人欺凌虐待。”
    这话一出,屋中登时静寂无声,连裴淳也呆住了,望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云不知跟她还说了些什么话,怎的会有这等大胆叛逆的思想?
    周祥连连喘气,过了一会,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我……我没有这么叛逆不道的儿女!”
    裴淳低声道:“姑娘说话要小心些,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啊!”
    周兰肯定地瞧着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晓得,自然爹爹妈妈都不会举发我和哥哥,对不对!”
    裴淳道:“虽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诉你,此刻在门外有人偷听咱们说话,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面色一变,跳起身奔到门口,拉开木门,只见那计大婶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厅内,顺便闩了门。怒道:“你干什么!”
    周兰尖声道:“怪不得官府晓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来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养活你多年,你为了一点奖金,就去告密?”
    计大婶一手甩开周祥的手,泛起凶悍的神色,道:“谁去告密?我可没有……”周祥气极之下,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计大婶大怒跳脚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们灭家大祸……”转门便向门口奔去,周祥听她说得凶狠,惊得呆住,计大婶正抽门闩,斗然间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惊又喜,道:“敢是老天爷保佑,教她老病发作!”
    裴淳应声道:“不是老天爷,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该想到是你,要不我们都不晓得外面有人,独独你知道,且别的人挨了廿七下竹板,伤势再轻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却若无其事,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对不对?”
    裴淳大为惊异,道:“大叔竟晓得这等内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称?”
    周祥道:“我以前跟随司徒祖师,也学过几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只听两位祖师有时讲究各种武功,所以得知。”
    他怀疑地瞧着裴淳,又道:“你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连我那孩儿只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谅也擒他不住。”
    裴淳这才明白陈老大他们为何口发恫吓之言,敢情是晓得周云谙晓技击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实是为了不想因我逃走而发生误会,以致连累无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说出真实姓名乡里籍贯,找个朋友证明便可没事。”
    裴淳道:“实不相瞒,在下在金陵城内,只识得一个人,那个人却不能到官府作证!”
    周家父女三人都睁大双眼,周祥道:“是谁?”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于靖!”
    周祥身躯一震,道:“穷家帮帮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来还没有见到他,却听说他身遭大难,那是一个蒙古军官告诉我的,后来得到穷家帮中之人证实了,这两日发生许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坠入五里雾中,所以我独自在荒野中乱走,神智不清,才会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个蒙古军官把淳于靖遭难的事告诉你?为什么会告诉你?他知不知道你们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他口气之中又好像愿意帮我去救淳于大哥,我压根儿就猜测不出是何缘故,我也不敢去见穷家帮的人,因为我偷听他们的话,知道淳于大哥是突然离开,留言命杜独出任帮主。”
    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瞧而知不是假装。周祥几次欲言又止,周兰叫道:“爹爹,你在大都中一定听到许多消息,告诉裴大哥吧,他决计不是坏人。”
    周祥道:“我晓得他是侠义之士……”他停歇一下,又道:“蒙古军官想帮忙穷家帮也不算奇怪,要知他们朝廷内派系甚多,每次皇帝死了,都发生争位之事。
    如太宗窝阔台死后,接下去的定宗和宪宗都不是太宗指定的继承人朱烈门,宪宗蒙哥传位给世祖忽必烈亦有阿里不哥及海都之乱,其后成宗铁木耳死,又有海山及爱育黎拔力八达两兄弟夺取皇位,这两人先后成为皇帝,一是武宗,一是仁宗。仁宗传当今皇帝英宗,虽然未有乱事,可是我在大都内得知英宗皇帝的叔父晋王也先铁木耳大有谋位之意,英宗甚为忌惮。
    而此外前一代仁宗的哥哥武宗皇帝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和卉辣封周王,一个名图帖睦尔封怀王,这两王都是英完皇帝的兄弟辈,也是有夺位之心的人物,因此,有些蒙古人暗助反对元廷的穷家帮,也有些要消灭穷家帮,这都不足为奇。”
    裴淳直到此时才对元廷的争权夺位的情形略有了解,他虽是没有接触过政治,也从没有想过这等事,可是此刻却直觉的感到元朝将因内部争夺帝位而致于败亡,所以他十分有兴趣,继续询问有关元京大都的种种情形。
    最后,他问起周祥怎生得知穷家帮有变故的?周祥支支吾吾闪避过这个问题,其时还有两大问题不易解决,一是那贪图密告赏金的内奸计大婶如何处置?二是裴淳这次虽是骗过官府,但周家的亲友邻居等不久仍然晓得周云不曾回家,若是有人报上官府,又是一场大祸。
    正在商量之时,周家亲友陆续地来探问,周祥把计大婶扣到她自己房中,这计大娘穴道被制,就好像熟睡一般,裴淳则躲在周云房中,把房门闩牢,亲友来到。总是由周兰扣门大叫哥哥出来,裴淳在房内发出,“唔唔”之声,却不开门,于是周祥便向亲友道歉,说儿子心情不好,不肯见人。
    如此这般的应付到晚上,厅子里的人声隐隐透过房门,裴淳暗暗着急,心想为了假扮周云,已耽搁了许久,但事至如今,却又不得不演下去,心中正在烦恼,忽然听得一阵细碎步声走到后窗下,接着有人轻轻扣弹窗框,低声道:“周云,把窗子打开,让我进来。”
    裴淳背脊冒起一股凉气,心想这回糟了,别的人都可以闭门羹,但这个少女娇软口音,分明就是周云恋人李芝,如何可以置之不理?正在寻思计策,只听得那女子口音又道:“我是李芝啊!”
    裴淳心中道:“我早就晓得啦,正因为是你李芝才糟透了。”
    李芝又低低道:“听说你受了笞刑,真把我急死了,我也不管双亲反对就溜出来,现下已回不去啦!”
    裴淳又是一惊,手足无措,李芝伸手推窗,不曾推开,便又道:“我们前已约好,只要有一天我舍得离开双亲到这里来,你就带我私奔到天涯海角,你敢是忘了此约!”
    裴淳心道:“我怎知道你们的密约?是了,只要我一直不理不睬,她定然当周云变了心,怏怏回去……”
    李芝等了好一会,发急道:“你再不理我,我就依约行事啦!”
    裴淳想道:“天知道你们怎么生约的,你要依约行事好了,反正我不能管。”
    窗外传来她低低啜泣之声,过了一阵,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决不能怪你这样对待我,都是我的不好,再见!”裴淳赶紧在心中应一声再见,泛起如释重负之感。
    这是他猜想李芝所谓如约行事,可能是她从此回去,不再跟周云见面,并且嫁给别人。
    他抱歉地倾听着,但却听不到她的步声,当下甚感奇怪,忍不住用唾沫点破窗纸,向外望去。
    窗外是个小院子,一道侧门已经关上,天色虽是昏黑,可是裴淳仍然瞧得一清二楚,只见一个身材纤袅的女郎木立不动,在她左手臂弯内抱住一个包袱,然而在她右手却有一把短短的匕首,寒光闪闪,甚是锋利。她正把匕首指住自家喉咙,裴淳大吃一惊之际,她恰好垂下右手,匕首的尖锋也离开她的咽喉。
    裴淳忖道:“幸好她贪生怕死,不然的话,这个乱子可真是不小。”但他隐隐觉得这想法不对,只因那女郎面色十分的肃穆坚决,好像不是三心两意、贪生怕死之人。
    她自个儿点点头,低声喃喃道:“这儿不行……这儿不……”收起匕首,便向侧门走去。
    裴淳举手轻弹窗框,接着把窗户打开,李芝啊一声,转身急奔回来。黑暗之中她只隐隐见到窗内有个人影,但裴淳却瞧见她满面惊喜交集的表情。
    李芝张开双臂向窗内直扑入来,假如裴淳是周云的话,自可展臂迎接,于是李芝便不会撞在窗框上,裴淳自然不能那样做,伸出双手托住她双臂,轻轻一托,便把她托入房内,李芝站稳身子之后,低低道:“啊!骇死我了!”一面伸手摸索。
    裴淳轻轻抓住她的前臂,低声道:“李姑娘,我是周云的朋友!”李芝面色大变,不自觉地张嘴便要尖叫,陡然觉得对方手上传出一股热力,从自己小臂侵入,直到喉咙,堵住了这一声尖叫,同时全身也动弹不得。
    裴淳又道:“在下瞧你的神情像是要叫喊,生怕惊动外面的宾客,所以胆敢无礼,但望姑娘不要怪罪。”
    李芝虽是见不到对方,但觉得他口气诚恳无比,使人不能不信,顿时减去大半惊惧,她面色一松,裴淳便收回内力,放开了她,她吁一口气,道:“原来你当真瞧得见我,并且也不是坏人。”
    裴淳苦笑一下,却很惊异她的聪明。斗然间感到气氛有异,忖道之下才晓得是外面厅中悄无声息,刚才的谈笑之声完全停歇。他猜是亲友们都走了,正要开门或者点灯,突然一个雄壮的声音喝道:“周云滚出来!”
    周祥的声音道:“犬子已经出门访友,说不定明早才回家。”
    李芝全身发抖,面色大变。裴淳低声道:“你识得那人?他是谁?”
    李芝在他耳边道:“他姓刘名吉,是本府达鲁赤花(镇守官)的心腹,也是大流氓,凶恶非常,他……他看上了我……”
    她最后只说这么一句,裴淳已经明白,当即轻轻抽开门闩接着扶李芝出了窗外,轻轻道:
    “在下背你离开此地……”
    厅外传来那刘吉响亮的声音,道:“老子早就派了多人守在四周,不但周云没有出门,还有一个人暗暗潜入你家中,哼!他们最好听见老子的话之后,打后门逃走,那叫做自投罗网。”
    李芝惊道:“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势力很大,本地所有的流氓都听他的话。”
    裴淳道:“不妨,在下送你出去……”他蹲低身子,但李芝十分惧怕,不肯让他背负。
    裴淳这时也着了急,心想她若是害羞不敢伏在我背上,怎生是好?
    房门碰一声被人踢开,灯光随之而人,幸而裴淳已掩上窗户,一时望不到院子,但以刘吉这等江湖人物,自然会立刻冲到窗边查看。他一急之下,猿臂伸出,勾住她的纤腰,腾身而起。他晓得此举过于突兀,李芝可能会惊叫出声,所以同时之间运内力闭住她的穴道。
    他们刚刚飞上墙头,窗户便自打开,裴淳提一口真气身子平平飞去,迅如劲箭,这一跃越过一座天井,翻上屋顶,此时后面已瞧不到这边,因此他运足眼神向外面望去,却是一条宽道,巷内两头都有八、九个人守着。
    裴淳猛可高跃,身形在空中划一个弧形,落在宽道对面的屋顶上,这一下身法极快,若然不是武林高手,决计瞧不出是人,稍差一点可能连影子也见不到。
    他落在对面屋顶,随即收回内力,低低道:“李姑娘,这里的道路我不熟!”
    李芝被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勒住腰腹,连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能够回答。
    裴淳见她不答,这才发觉不妥,当即改用双手打平抱着她。李芝喘了一口气,道:“我也不认得路。”
    裴淳讶道:“你怎么来的?”
    李芝道:“我雇的车子。”裴淳不觉怔住,但迅即记起了蒙古军官普奇他们,念头一转,施展出轻身功夫,踏屋越瓦,片刻间已奔出老远,随后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转出大街。
    李芝道:“你简直像神仙一般,会得腾云驾雾,你贵姓大名?我好像没听周云说起过你?”
    裴淳道:“在下敝姓裴,单名淳,与周云兄从未见过。”李芝的小嘴又张大起来,停住脚步。
    裴淳道:“其中缘由一言难尽,姑娘若是信得在下,以后再细说也不迟。”
    李芝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裴淳跟她一道走到街上热闹之处,李芝怯怯道:“这不是被人瞧见了?”
    裴淳道:“不要紧!”随即叫了一辆马车,说道:“到万户府!”
    他们坐上马车,李芝面色变来变去,裴淳觉得一时难以解释,也就闷声不响,片刻之后,李芝神态恢复平静,裴淳反而讶异起来,道:“你不害怕了?”
    李芝道:“我目下非相信你不可,怕也没用!”
    裴淳笑一笑道:“你袖管藏着的小刀子给你不少勇气对不对?”
    李芝道:“是的!敢情你早已知道。”心中想道:此人相貌老实愚笨,谁知极是精明。
    一忽儿马儿停住,他们下车一瞧,一道巍峨大门就在前面,门外禁卫严密,一队队的军士荷戈巡守。
    马蹄得得敲在石板街道上,很快就驰到了,裴淳走过去找着一个领队的牌头,那牌头是汉军,乃是北方人,见裴淳土头土脑的模样,正要叱喝。裴淳已道:“我是万户长普奇的朋友姓裴名淳,有烦长官通报一声。”
    蒙古兵制以十人为一牌,设牌头,又将军队分为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四科,所谓汉军就是灭宋以前灭金辽时归附蒙古的汉人所组成,新际附军则是宋兵投降者组织。
    那牌头一听这土包子是万户长的朋友,心中难以置信,但又不敢鲁莽得罪,当即叫他稍候,入内禀报。一会工夫,魁梧雄伟的普奇大踏步出迎,后面还跟着闵淳、完颜楚、马加、阮兴等四人,普奇走到裴淳面前,张臂欢迎,大笑道:“裴兄可是有意加入咱们兄弟行列?”
    裴淳觉得若是当众说出“不”字,未免太不给他面子,可是这事非同小可,怎能答应,他本来不擅应付之道,一时说不出话。
    普奇哈哈笑道:“你不必觉得难为情,现在既是不愿,我决不勉强,待你当真了解我们兄弟为人之后,那时若肯加盟,才是真兄弟。”他的笑声豪迈爽朗,裴淳也不觉心胸舒畅,泛起倾慕坦然的笑容。
    闵、马等四人上来跟他见过礼,裴淳道:“在下带了一位姑娘避难,想托于普奇兄羽翼之下。”
    他们四人都十分讶异地向李芝瞧看,见是个美貌少女,便都微微笑着。普奇道:“咱们用不着客气,来吧,到府内细谈。”于是拥着李芝入府,那普奇并非镇守本府的万户,只是借居府中的两座跨院。
    众人在厅中落坐,自有婢仆送上香茗细点,李芝已被安置在一间上房内休息,裴淳在外面把今日的种种经过情形说出来。
    老三最先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甘心挨板子,若果是我完颜楚,非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可!”
    长相最斯文俊秀的闵淳说道:“这就是侠义之心了,裴兄自然不怕公人,可是那些公人们不敢找他的麻烦,却会找到姓周一家头上,岂不是害了人家?”
    完颜楚恍然道:“对!裴兄做得好!”
    裴淳觉得这干人很是气味相投,拱手道:“承蒙过奖,其实在下对诸位也佩服得很。”
    阮兴道:“关于周家及李姑娘的事,大哥怎么说!”
    普奇如梦初醒地呃了一声,随口道:“你说怎么办?”
    阮兴道:“那就只由大哥出面,说是看中了周云,已命他充任跟班,地方官和工匠局便可圈出此人名字,李姑娘之事好办,若是两厢情愿,他们就是夫妇了,现在派人通知她家里一下,自然也得派人警告刘吉一声。”
    普奇道:“好,就这么办!”当即由李芝亲写了一函,说明得到庇护,平安无恙,遣人送去她家,又派人到官府勾消名册上周云的名字,阮兴奉命亲自去警告刘吉。
    阮兴走了之后,普奇这才对裴淳道:“这刘吉武功还过得去,但这还不要紧,最厉害的是他有后台,为人更是阴险多计,天生是个大流氓头子的气质,每到一处,地方上的流氓无赖都奉他为老大,个个对他极是敬服,这也是他的天生长处,所以他在许多地方都有他的潜势力。”
    裴淳道:“听说本府镇守官十分倚重他。”
    普奇道:“这还不是他真正的后台,你可听说过天下武林家派中有星宿海派的武功没有?”
    裴淳登时记起前此朴国舅考难穷家帮之时,曾经摆出星宿海派的武功。忙道:“听过,这一派人传人不多,这是囚为他们的无上秘艺‘七步追魂锥’极难练得成功之故!刘吉难道是这一派的人?”
    普奇道:“他不是,但他的亲哥哥赵如意却是此派高手,这才是他真正的后台。”
    裴淳道:“原来如此!”
    马加钦佩地道:“裴兄不愧是名家高足,见闻广博,我们兄弟费了老大功夫才问出星宿海派心法是七步追魂锥!”此人对裴淳特别有好感,眼中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普奇说道:“二弟聪明博识,可曾推究出淳于靖遭难的内幕?”
    闵淳道:“小弟认为淳于靖目前虽是失去帮主之位,但他一向极得人心,只要我们办得好,他还可以复位!”裴淳这一喜非同小哥,立刻跪下叩头,咚咚咚一连三个大响。
    闵淳连忙扶起他,道:“怎敢当得裴兄如此大礼?”
    普奇却叹道:“淳于靖有盟弟如此,死亦无憾!”
    秩序恢复之后,闵淳道:“淳于靖的退位,定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所迫,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所以一定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力量,比方说名誉,在他眼中那是比生命还要重要之事。”他脸上闪动着智慧之光。
    裴淳忽然想道:“闵兄足智多谋,所练的刀法应以博杂多变为主,才能达到高手境界。”
    这一念头一掠即逝,却暗喑责备自己,这刻怎可分心寻思别的事,自应全神贯注在救助淳于大哥一事之上才好。
    马加焦虑地道:“既是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们也帮助他不得!”裴淳震惊地瞧住闵淳,祈望他说出“有法子相助”的话。
    普奇沉声道:“二弟的判断果然高明之极,不过淳于靖的危难并未到绝望之境,须知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有些事情在他觉得无法抗拒,但别一个人却未必就束手无策,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打听出淳于靖遭遇了什么困难。”
    裴淳愁道:“现下最苦的就是无法找到淳于大哥。”
    普奇道:“的确很难找到他,求助那刘吉或者有用,本府的流氓无赖无不听他的吩咐,这些人别的用处没有,但要查出一个人的行踪,却是最有办法,可惜咱们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
    裴淳满面尽是失望之容,马加笑一笑,道:“别着急,我大哥喜欢先把困难的一截说出,然后才说出他的法子。”裴淳顿时精神一振,望住普奇。
    普奇道:“穷家帮上上下下都拥戴淳于靖,这是人人皆知之事,从裴兄偷听那穷家帮五老的口气推断,这五人也是不想把帮主让给杜独的,因他们五人参与许多机密,淳于靖纵是不曾把秘密完全告诉他们,可是总会无心泄漏一两句口风,咱们只要详细问过五老,准保可以猜测出一些头绪!”
    裴淳大喜道:“那么我们就去见他们!”
    马加连忙道:“且慢,以大哥的习惯,后面还有困难未说呢!”
    普奇笑道:“老四倒是把我的习惯摸得十分清楚,不错,难处就在穷家帮五老决不会把一切详情告诉我们!”
    裴淳怔一下,道:“我们?”随即恍然大悟,道:“是啊!假使诸位兄台不是得以在场聆听,运用智慧推测的话,我独自听了五老之言,也没有什么用处……”还有几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穷家帮五老若是见到普奇是蒙古人,自然抵死不肯道出经过详情。
    裴淳但觉困难重重,前途黯黑无光,不由得长叹一声,闵淳缓缓道:“这也不难解决,裴兄去约他们五人出来,大哥和我预先藏匿在暗处,岂不是都可以听见了?”
    完颜楚大笑道:“好极,就这么办。”
    他们商议好地点就在裴淳投宿的客栈,这样普奇他们只须在隔壁也开个房间就行了。此时阮兴满面怒色地回来,说道:“刘吉这厮好生无礼,我去警告他,反而被他警告。”
    闵淳摇头叹气道:“那太糟了,你可曾杀死他?”
    阮兴道:“没有,你们老是说我心胸狭隘,不能忍气,所以我出手之时,压制住满肚子的杀机,只把那厮摔个大斤斗,略有内伤而已。”
    闵淳道:“你错了,应当杀死这厮才对。”
    阮兴跳起几尺高,道:“什么?这回又嫌我下手不重了?”
    闵淳道:“请大哥说说看对是不对?”
    普奇道:“二弟的话甚是,老五应当取他性命,须知刘吉为人,阴险而又狡计多端,气量极窄,他若是当众忍下你的警告,反而无事,既是反转过来警告你,那就是说他已被咱们兄弟压制得恶气难消,决意跟咱们较量手段,与其日后时时防范他的阴谋暗算,不如一举除了为妙。”
    阮兴瞪目道:“王八蛋晓得这里面有这许多文章,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呢!”
    裴淳忙道:“他们两位早先都用心推究淳于大哥之事,所以一时疏忽了。”
    普奇豪壮的大笑数声,道:“话虽如此,但难道咱们兄弟就怕他不成?”
    闵淳道:“五弟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就先到客栈开好房间,大哥等五老入店之后方可跟入,否则会有人通知五老,他们便不敢大声说话了。”
    阮兴道:“我陪你去。”
    闵淳道:“使得,你外貌还能冒充是汉人。”
    两人扬长而去,过了一阵,裴淳才出门前赴客栈。他投店之时已付了定银,所以虽是数日不返,那房间仍在,那匹胭脂宝马也没有丢失。
    他回到店中停歇一下,邻房传来弹壁之声,知是闵、阮二人,便也弹壁回报知道,还要出门寻找五老,突然间有人叩门,接着一个大胡子推门而人,裴淳认得来人正是穷家帮八袋高手易通理,大喜过望,连忙请他入房。
    易通理道:“裴大侠到达金陵之时,敝帮已经晓得,但其时全帮奉了帮主之命,不得谒晤大侠,见即隐避,所以没有拜见你。”
    裴淳讶道:“淳于大哥下这道命令的?为什么?”
    易通理面上泛起悲痛之色,轻轻道:“想是与他心中隐秘有关,自从帮主让位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客栈门外守候,我猜想你迟早一定回来取马,便可谒见。”
    裴淳问道:“你可知道淳于大哥现在何处?”
    易通理摇头道:“小丐就是特来拜托大侠寻访帮主,请代禀告与他说,本帮上下都渴盼他回来领导……”
    裴淳又失望又欢喜,念头一转道:“有烦易大哥赶快把五长老请来此地,我有要紧话奉商。”
    易通理不敢怠慢,匆匆去了。不多时,穷家帮五老从后门入店,悄悄进入房内,众人相见,又悲又喜,裴淳不暇客套,便道:“有一件事好教五位长老安心,那就是贵帮三皓不曾被害,而是如此这般,所以发生误会,三皓刻下与淳于大哥在一起绝无疑问。”
    五长老都大为欢喜,裴淳又问道:“五位长老可知淳于大哥何故让出帮主之位?”
    五老都摇头表示不知,裴淳道:“大哥一定会有异状或是奇怪话,请五老想一想。”
    房间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赵一悲在沉思中回醒,道:“他时时皱眉叹气,这情形是在朴日升见面之后发生的。”
    裴淳道:“这样说来,这件事定必与朴日升有关。”
    孙三苦缓缓道:“我记得他失踪前夕,喃喃自语:真是鬼斧神工。反复说了几次,我一问他,他便不再说了。”
    除了这两人说话之外,就别无其他言语,裴淳心中一片迷惘,半响无言,孙三苦又道:
    “我曾经反复琢磨他这句话,一度怀疑他留下的命令是别人伪造的,可是取出他以往的函札验看笔迹,找不到一丝不同,连指力轻重都一模一样。”
    裴淳茫然地嗯一声,随口问道:“什么指力?”
    周五怨长老接曰答道:“敝帮内部的令谕信札,全部用爪指之力,在木板留下字迹,是以孙老三提到指力二字。”
    裴淳像触电一样身躯一震,喃喃道:“原来字迹是刻在木板上的!”
    赵一悲道:“这是本帮历代规矩,虽是麻烦了一点,但颇有好处,一则我等行丐各地,携带命令在身之时,不怕雨淋日晒,二则保管容易,只须放置干燥之处及防虫蛀蚀之处就行,三则因此位高之人须得勤修指力,以免见笑属下……”
    裴淳截断他下面的话,说道:“赵长老说到收藏容易,是不是所有书信命令都收藏起来?”
    赵一悲点点头,道:“敝帮行丐为生,所以全帮上下都身无长物,只有一间房舍是公家产业,这座房屋之内,有一部份专门用作收藏历代帮主,及长老的命令书牍。”
    裴淳大笑数声,欢喜之余,竟忘了顾忌,叫道:“普奇兄,小弟想见其中破绽啦!”五长老讶然互视,他们都晓得裴淳叫喊隔壁之人。
    邻房内的普奇、闵淳正在用心推究,听到裴淳的叫声,也浑的忘一切,普奇首先道:
    “那我们要恭喜裴兄了。”
    闵淳道:“是不是与周家有关?”
    裴淳在那边应声道:“是啊,这一想有道理没有?”
    闵淳道:“想得妙,我瞧十不离九了。”
    穷家帮五老面色变了一阵,这时已恢复了自制力。赵一悲缓缓道:“邻房是哪些朋友?
    裴兄何不请他们过来见面说话?”
    裴淳道:“是啊……”话声忽断,也没有别的下文,那一边的普奇、闵淳二人亦是直到这刻才醒悟见面不得,都怔住了。
    阮兴却大声应道:“我老早就想见见穷家帮五老,小裴给我介绍介绍!”
    李四恨长老大步出去,打开邻房之门,道:“请诸位移驾那边一谈!”目光到处,发现了普奇,一眼认出是蒙古人,不觉一愣。
    普奇此时不能退缩躲避,挺身而出,率了闵、阮二人到邻房去,那四长老见了他也是一愣。裴淳硬着头皮引见双方,他也够坦白,不但说出普奇世袭万户之职,而且把闵、阮二人的国籍也都说了。
    穷家帮五老又惊又怒,饶是对裴淳十分尊崇信任,这时也不由得满腹疑云,而且大为不悦,裴淳明知他们不悦,更不信任蒙古人,但他也没有法子解释,只能力说他们都是好朋友,五长老神情十分冷漠,裴淳尴尬非常,满面胀红,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阮兴眼中泛起怒色,却被普奇用眼色制止,不准他发作。闵淳道:“五位长老请勿责怪裴兄,他实在是全心全意要扭转贵帮目下的局势。”
    钱二愁冷冷道:“敝帮之事,不须旁人担心!”
    赵一悲道:“钱老二的话虽是使人难堪,但却是实情,咱们走吧!”
    闵淳碰了一个钉子,仍无怒色,道:“诸位长老都是明智之士,在这等要紧关头,切勿意气用事。”
    周五怨道:“我宁可落个意气用事的声名,也不能在此地多留片刻!”
    他轻蔑地斜视普奇一眼,便向门外走去,普奇微笑不理,阮兴却忍不住跳起身,喝道:
    “滚蛋,通通给我滚!”
    普奇面孔一扳沉声道:“五弟不可如此,应即上前赔罪!”
    阮兴大叫道:“什么?”穷家帮五长老都停住脚步,瞧那阮兴怎么办,阮兴眼睛一瞪,忿忿叫道:“气死我了!”他不但不能揍对方一顿,反而要上前赔罪,几乎气破了肚子。
    只见他闭起双眼,向五长老拱手为礼,口中道:“对不起,恕我冒犯之罪!”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就像驼鸟埋首沙丘,以避危险一般。
    孙三苦嘻嘻笑道:“生受啦!”其余数人都发出笑声,阮兴气得一掌拍在方桌上,“砰”
    地大响一声,那张结实的厚木桌子裂为数十块。
    他雄浑的掌力,使得五长老都不禁一凛,只听得闵淳又道:“裴兄你与淳于帮主交情不比寻常,不管别人怎么样,你都应该速速把别人如何陷害淳于帮主的测想说出。”
    闵淳说完偷睨五老一眼,只见他们都不移步,微微一笑,道:“那个唯一可以使淳于帮主复位之人,现下便须赶去保护,免得因为走漏了风声,被敌人加害灭口!”
    裴淳忙道:“哪一位能够抽身走一趟?”
    普奇点头道:“我们兄弟亲自出马,包在我们身上便是!”他豪迈地向五长老拱拱手,便率了闵、阮二人出去。
    房中只剩下六人,李四恨道:“他们可靠得住?”
    裴淳放低声音道:“他们跟朴日升是对头,再者这位普奇兄十分豪侠,言出必践,诸位可以放心。”
    周五怨道:“他们想要借此要挟我们也说不定!”
    赵一悲沉吟一下道:“咱们先了解真相再说,不知裴大侠可肯赐告!”
    裴淳道:“在下猜想淳于大哥已经被对头困住,他的遗书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思,也不是他的亲笔。”
    五长老齐齐露出困惑的神色,钱二愁道:“我们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但以淳于帮主的为人,谁也不能勉强他立下假遗书,至于假冒他的笔迹,那更是万无可能之事。”
    裴淳道:“正是有此可能……”当下把自己抵达金陵后的经过,详细说出,最后道:
    “周祥得知穷家帮易主之事,实在奇怪不过,以他天下无双的雕刻工夫,既然可以摹仿古人名画,丝毫不错,则仿冒淳于大哥的笔迹,又何难之有?何况所有的命令书牍,都收藏起来,敌人随便盗走一块,供周祥假冒,谁也发觉不了。”
    周五怨道:“咱们这就回去查核藏书。”
    赵一悲道:“没有用,人家得手后早就放回原处。”
    钱二愁道:“裴大侠的推测虽是有理,但仍然使人在相信之中,仍有些微疑惑。”
    裴淳道:“这样好了,弄一块木板,教周祥假冒你们随便哪一位笔迹,那时诸位亲眼目睹,非信不可。”
    赵一悲面上第一次露出宽慰之容,缓缓道:“若是得此证明,咱们就严密布置,对付那陷害淳于帮主之人。”
    当下分头行事,在计划中他们也考虑到周祥的儿子周云的安全,原来周云当真已投入穷家帮中。
    不久,裴淳便到达周家,普奇等三人都在,正询问周祥假冒笔迹之事,周祥不敢不认,全盘说出,原来他在大都之时,那已经是好多个月以前的事,一日他被召入禁官大内,见到朴国舅,朴日升命他瞧着四块木板上的字迹,假冒一封遗书,这封留函的内容,正与穷家帮五老见的一样,说是把帮主之位让给杜独。
    此外,还假造了若干来往书信,大半是致送朴日升的,大意都是说淳于靖他本人并无与元廷为敌之意,又说穷家帮将为朴日升暗中出力,但却不可让帮众得知,又有一封提及多年前,以不正当手段赶走杜独,取得帮主之位,承朴日升予以支持,最近把杜独擒住囚禁。
    这些假冒信札措词都十分巧妙,若是落在穷家帮别人手中,势必深信不疑,因此,普奇和闵淳推测出淳于靖可能不曾遭难,只是见过这些假书信之后,情知无法向帮众辩白,所以被迫让出帮主之位。
    他们对朴日升这等计谋手段,赞佩不已。普奇叹道:“此人在世一日,咱们兄弟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裴淳取出两方木板,其一是赵一悲的笔迹,请周祥施展绝艺假冒,周祥拿到他私人使用的工场内,不多时便完工,众人一看,只见两块木板上的字迹丝毫不差。
    众人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世间果然有这等鬼斧神工的妙手。
    普奇道:“裴兄返见五老,把内情详细说出,并且教他想法子把杜独的笔迹弄到手,咱们也用这法子反害杜独。”
    闵淳道:“多要几块板子,除了杜独的假信之外,还须替淳于靖弄下几封信,必要时可以持以为证,证明淳于靖以前曾经被人假冒,否则杜独去位之后,设法把淳于靖的假信公开于帮众之前,淳于靖这个帮主,仍然当得不安稳。”
    周祥大惊道:“老爷们若是把这事张扬开去,小人一家性命难保。”
    裴淳道:“是啊,他一家的安危须得顾虑……”
    闵淳眉头一皱,道:“天下之事断无有利无害的,周家的安危咱们再想法子。”言下大有不满裴淳婆婆妈妈之意。
    普奇道:“二弟有所不知,裴兄正是以仁义之心走江湖,才能无往而不利。”
    他仰天想了一想,又道:“这也不是无法可想之事,咱们第一步先杀死了杜独,留下遗书,不管淳于靖回不回来当帮主,也不能让杜独把持穷家帮。”
    裴淳可就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一时之间想不出哪里不对,便没有作声。
    普奇继续道:“二弟负责把刘吉此人除掉,以咱们所知,刘吉势力不小,耳目灵通,他若是得知一点消息,便将成为咱们的大害。”
    这一回裴淳倒没有觉得不妥,周祥听他说杀这个杀那个全然不当是一回事,心中甚是惧怕,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生怕他一怒之下,也会把自己杀死。
    有人去禀报五老,五老之中来了赵、钱、周三人,他们见到周祥的手艺,不由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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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飞车救美
    裴淳匆匆去了,他来时已经跟五老约好如何见面,故此在一条陋巷内等候片刻,便和三老相会,并将计划说出。赵一悲沉吟片刻,说道:“目下敝帮之内已布署完成,事不宜迟,现下就得发动迫杜独供出经过,务须把他手中掌握的那批诬陷淳于帮主的书信取回焚毁,再迎淳于帮主归帮复位。”
    钱二愁道:“就这么办,咱们这一边人数,比他们多了百倍不止,相信不会失败。”
    裴淳把普奇的意思说出来,又道:“假如诸位长老不反对的话,他们五人实是好帮手呢!”
    赵一悲凛然道:“裴大侠是淳于帮主的盟弟,你插手此事,尚且怕有闲话,那五位俱是异邦之人,断断不可露面,否则反易贲事,说到杀死杜独这一层也不行,除非已得淳于帮主同意。”
    钱、周二人都点头称是,裴淳蓦然想通此中道理,敢情那杜独虽是以不法手段篡夺帮主之位,但他到底是穷家帮长老,不无勋劳功绩,再者他未露恶迹,罪不至死,怪不得他先前也觉得不妥,只因在普奇来说,他只是设法打击朴日升,削弱朴日升的势力,至于淳于靖能不能复位,与他无干,是以他们虽是尽量为淳于靖着想,可是杀杜独之后,淳于靖是不是复任帮主,他们就不甚关心了。正在磋商之时,突然间一名乞丐排扉而人,匆匆行了一礼,便道:“已有本帮弟子发现淳于帮主下落。”
    裴淳和三老都大喜过望,赵一悲道:“快说,帮主在什么地方?”
    那名弟子连喘几口气,才道:“帮主藏在一辆马车之内,似是有病在身,因出城门时恰遇盘查,帮主才露面说了几句话,现下向东而去……”
    裴淳等四人一齐奔出矮屋,那名弟子叫道:“等一等!”三老愕然停步,心想这个弟子好生无礼,那弟子已道:“还有极要紧的话未曾禀告,那就是驾车的人,和另一个在车内的人,都好像有点不对,似是暗中监视着帮主一样。”
    三老心想这话果然要紧,怪不得他情急大叫,只听那弟子续道:“目击的本帮弟子认出其中驾车的一个是本府很有名的流氓,武功练得不错。”
    裴淳惊道:“那一定与刘吉有关了,咱们快追!”他等不及回店取马,便与三老一道奔出东门。
    四人沿着大道疾奔,惹得行人都惊讶瞧着,三老俱是老练江湖,此时只注意搜索前面有没有飞驰驶行的马车,他们都知道,对方乃是因为穷家帮全帮出动搜索淳于靖的下落,才被迫送走淳于靖。因此,他们出城之后,定必尽快驰驶。
    裴淳却死心眼得很,每遇一车,一定要想个法子瞧个明白,因此他脚程虽快,但出了城门不久,便远远吊落后面,他揭帘查看之时,多半碰上女眷堂客坐在车内,因此屡屡被车把式叱喝臭骂,但他置若罔闻,依然一辆辆车揭帘瞧看。
    三老已走得没了影,裴淳不管他们,仍然固执干自己的事,这时他又揭开一辆马车的软帘,车把式在前头喝道:“干什么?”。喝声中车厢内突然飞出一条细细黑影,缠住裴淳手腕,裴淳感到这道黑线缠在腕上,内劲强韧之极,连忙运起“天罡护穴”的功夫,经脉才不被闭住。
    他目光到处,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车厢内坐着两个女子,-个是眉稍带着凶煞之气的薛三姑,另一个便是面如满月,美丽而又聪明可爱的薛飞光。
    双方都想不到此时此地碰面,全都一怔神,裴淳甩腕想摆脱薛三姑的皮鞭。薛三姑使出巧劲,任他如何摇甩,仍然紧紧缠住他腕脉之上。
    她恶狠狠地道:“好小子,竟敢追到此地,且瞧我今日能不能剥你的皮……”说时,左手掣出一支匕首。
    薛飞光身子一侧,挡住匕首去路,她不敢伸手扣住姑姑的匕首,只好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薛三姑大怒振腕一送,光华闪处,薛飞光痛得哎一声。
    那支匕首已有一半插入她背上,薛三姑自己明白实在下不得狠心毒手,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心软。但仍然大怒道:“你以为我不会杀死你么。”裴淳气得双唇发抖,运足内劲一扯,薛三姑正在心神分散之时,皮鞭登时脱手,裴淳另一只手抱住薛飞光,跃落地上,那支匕首还插在薛飞光的背上。
    他满面含怒,另有一种威凛莫当的气概。薛三姑不知怎的心中寒怯,挥手只叫车把式驱车向前走,那车把式一阵迷糊,莫明奇妙地鞭马疾驶而去。
    马车去得无影无踪之后,裴淳怒气稍平,这才感到忙乱,只见薛飞光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背上匕首四侧已透出血迹,他现下正急于追查淳于靖的下落,谁知无端端发生了这件事,使他进退两难。
    大道上不少行人马车走动,裴淳连忙避到树后,问道:“薛姑娘,你伤得重不重!”
    薛飞光查觉到他语气中又怜惜又焦急的意思,抬头一笑,道:“这一点点皮肉之伤,我还挨得起。”她停了一下,道:“你找谁?”
    裴淳把追赶淳于靖的事大略说出,薛飞光啊了一声,道:“这件事重要得很,你且把我放下,追上一辆漆着灰色的马车,淳于帮主就在车内。”
    裴淳讶道:“你怎生知道?”
    薛飞光道:“这辆马车越过我们的车子,其时驶行极快,但追过我们之后,就缓了下来。
    可见得对方恐怕你们追上来时,远远见到他们飞驰,便知道他们正在逃走。”裴淳心下好为难,只见她受伤不轻,势无丢下她追去之理。
    薛飞光泛起甜甜的笑容,道:“快走啊!看车子就在我们前面一点,可惜你刚好碰上我们,否则这刻已经找到淳于帮主了。”
    裴淳呐呐道:“你呢?”
    薛飞光道:“让我伏在草地上躺一阵,有什么打紧?”
    裴淳道:“不行!你受了伤,正是最需要我看护的时候,我却丢下你,连伤也未曾上药包扎,我……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薛飞光心中十分高兴,越发觉得这裴淳重情尚义,跟他在一起决计不会吃亏,当下道:
    “我的傻哥哥!我的伤因谁而起的?”
    裴淳道:“我!”
    薛飞光道:“这就对了!”她说到此处,裴淳心中一阵迷糊,怎么也无法把放下她去追马车事,和令她受伤这两件事联在一块。然而她却说这就对了,对了什么?
    那圆脸大眼的美貌姑娘又道:“试想你要是追查不到淳于帮主,我这一刀岂不是为你挨得太冤枉了?快去,以你的脚程,一会就可以回来。”
    裴淳这才恍然大悟,轻轻把她放下,道:“谢谢你!”四下一望,地势甚为隐秘,略为放心,迈开大步奔上大路。
    他在路上飞奔之时,由于他耽搁了一阵,因此好几辆先前被他揭起过帘子的马车已经赶在前面,他一路追越上去,那些车把式见到他,都大声喝骂,裴淳不理睬他们,径自飞快奔去,不久,就见一辆灰色马车。
    这一回裴淳不敢鲁莽,赶上那辆灰色马车,一径越前,望也不望这辆车一眼。一直奔到再前面的一辆车子,见到不是灰色,便确定刚才越过的那辆灰色马车,真是薛飞光说的那一辆。于是藏在路边树后,耐心等候。
    约摸过了半盏热茶之久,那辆灰色马车驶到,裴淳像巨鸟一般横空飞去,一手掀开车帘,只见车厢内坐着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小媳妇,像是两口子,车厢内一目了然,实是无法窝藏一个大人。
    他怔了一怔,一个斤斗翻落在地上,那车把式嘟嘟咧咧的骂着,挥鞭催马紧走。
    裴淳在失望之余,记起薛飞光,连忙疾快奔回。路上碰见那几辆马车,那些车把式见他去而复返,以为他有意找麻烦,这回都不敢开口喝骂。裴淳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事,奔到树丛之后,只见薛飞光还伏在那里,口中发出低微的呻吟声。
    他抱起薛飞光,心中又急又怜,道:“你一定十分痛,咱们回到城里,我给你配制刀伤药,很快就能止疼。”
    薛飞光忍住呻吟之声,笑道:“这一点伤不要紧,但你这样抱着我入城,岂不惊动了别人?还是到附近村庄的好。我有金创药在身,不必赶着去配。”
    她口中虽说不要紧,但玉面上汗珠点点沁出,分明十分疼痛难熬。裴淳连忙向田野间奔去,穿田越陌,不一会儿走入一座村庄之内。
    他向一处人家借到地方,让薛飞光俯卧床上,先点住伤口四周的穴道,然后撕开衣服,露出伤处,那把匕首还有半截明晃晃的锋口在外面,裴淳取过金创药,准备停当,这才伸出两指夹住匕首柄,运劲疾然拔起,跟着把药末洒在伤口,他已点住四周穴道,是以没有冒出鲜血,只淌流一点出来。
    那金创药甚是灵效,一洒下去伤口就结住一块硬痂,薛飞光长长舒一口气,声音微弱的道:“险险疼杀我了!”
    裴淳取出她的手绢替她拭去汗珠,又把自己中衣撕下一条,替她包扎,裹扎之时,免不了碰到她的胸脯,弄得裴淳胆战心惊和面红耳赤,薛飞光倒没有怎样。
    这人家只有一个少妇在家,裴淳跟她商量买一件旧衣,好给薛飞光披上。薛飞光沉沉睡着,裴淳坐在旁边,不敢弄出一点声息。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他侧耳听去,原来那少妇的男人回来了,那少妇说出有人借地医伤之事,那男人问了问情形,便压低声音,说道:“这就奇了,刚才我在村外见到两个汉子,扛着一个人到刘员外家里去,那人不知是生病抑是被打个半死,卷在棉被里,只露出蓬松松的头,现下咱们家里也有人医伤,竟有这许多怪事?”
    裴淳听到此处,那颗心不觉因兴奋而跳得快些,只听那妇人道:“我瞧那男孩子很是老实,显得十分惊慌着急,我才让他入屋,早知道跟刘员外有关,我可不敢沾惹,你看怎么办呢?”裴淳心想,那刘员外一定是个恶霸之类的人物,所以村人不敢招惹。
    那男人道:“等一会他们还不走,咱们就请他们上路,现在别理他们。”
    那妇人道:“就这么办,你也别进去。”
    裴淳沉住气挨时间,约摸过了一顿饭工夫,薛飞光醒来。据她说已经好了好几分,裴淳便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她,薛飞光道:“若果那人真的是淳于帮主,那你便得大大的谢我才对,别的人我不晓得,但你会有这种运气的,你打算怎么办?”
    裴淳道:“我正感到束手无策,或者晚上潜人刘家查看。”
    薛飞光摇头道:“依我说现在就去,我自己慢慢往大路走。”
    裴淳道:“假如闯入找不到淳于大哥,多不好意思?”
    薛飞光笑道:“你揭开车帘就好意思?”
    裴淳不禁笑了,道:“好,我这就去,但你自家走得动么?”她点点头,起身试走几步,果然不要紧,当下约好在周祥家中见面,因为普奇他们还在周家。
    两人一道出去,向那妇人道谢过,那妇人十分冷淡。他们心知其故,只是一笑,两人出了门,分路而行。裴淳直入村内,他老实人也有他老实人的想法,心想刘员外既是恶霸,向村人打听他的居处不太好,便专向小孩子询问。连问数孩,便对刘家的座落位置知道得一清二楚。
    刘家就在村子西面,离开村里民舍约有半里之遥,门外有一条小溪,形成界限,石桥上总还有些壮汉坐在那儿,他若是要经过那道石桥,势必被这些壮汉盘问。
    他却毫不迟疑的向石桥走去,果然远远已见到石桥上有三个壮汉,他们一直瞪住裴淳,等到他踏上石桥,其中一个大汉喝道:“喂!你找谁?”
    裴淳好在长得老实,身上衣服跟一般的乡人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壮汉都不大瞧得起他。
    他一直向他们走去,说道:“我……我要找……你们……”
    最末后的两个字未歇,裴淳手指轻弹,那三名大汉都像泥塑木雕一般呆立不动。
    裴淳扬长过桥,先是一座宽大的晒谷场,大门口静悄悄,他飞奔入内,毫不客气地穿屋人舍,逐间房舍搜寻,他一碰见人就施展出“天机指”隔空点穴的功夫,把那人穴道点住,不管是男女老幼,都这么办。
    搜了大半间屋子,前后已点住十六个人的穴道,却不曾惊动任何人,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之声,走过去侧耳而听,里面厅内竟有四个汉子,个个说话时中气充沛,分明都练过武功。
    他们正在谈论城内风月猥亵之事,裴淳听了一会,心想这些朋友言不及义,多半不是好人,当即举步潜入厅内,只见四个汉子身上都带有兵器,或坐或卧,态度粗鲁放肆,他们见裴淳进来,并无惊讶之色。
    裴淳瞧看他们一眼,其中一个面目凶悍的汉子骂了一声,道:“弟兄们瞧瞧,这个小子土头土脑的,见了咱们连话也骇得说不出来。”
    众人都轰然大笑,裴淳乘机装傻,指住里面的门口。另一个汉子忍住笑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员外,这厮死不了,哼!人家是什么人物,哪有这么容易就死?”
    裴淳举步向那道门走去,那些汉子都皱起眉头瞧他,裴淳在门口一瞧,只见这房间甚是宽大,摆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人,头发蓬松,胡须甚长,闭着双眼,显得十分苍白消瘦。
    裴淳但觉热血上冲,满腔悲愤,心想淳于大哥一生行侠仗义,英名盖世,如今落得这般形状,陷人低三下四的无赖手中,教人见了如何不伤心?
    背后一风声拂到,原来是一个大汉跳过来伸出巨掌,抓他颈骨。裴淳头也不回,待得他五指抓在颈上之时,才微微一仰身,一般内力从颈上传出,登时那大汉弹开了三四尺,叭哒倒在地上。
    其余之人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都大声笑闹,竟以为那大汉自己立足不牢,但定睛一瞧,那大汉已经昏迷僵卧,好像已经毙命,这才惊怪起来,一齐上前查看究竟。
    裴淳大步走入房内,揭开棉被一瞧,谁说不是穷家帮帮主淳于靖?但见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分明是受到严重内伤征象。
    此时那三名大汉各挥刀冲入了来,叱喝连声。裴淳一肚子的怒火正好腾升上冒,霍地转身,双眼射出冰冷光芒,瞪视着那三人。
    那三名大汉初时不禁一怔,齐齐停步,可是接着便想起怎能被这么一个乡村少年骇住,便又向前冲扑,裴淳一掌拍去,掌力如山涌出,三个人之中应掌飞开两个,剩下的一个也被他抓住手腕,变成双膝跪地的姿势。
    这个大汉但觉腕口剧痛攻心,骨头发出碎裂之声,不禁冒出满头满面的热汗,但奇就奇在既不痛极昏倒,也不能放声大叫。
    裴淳冷冷道:“可是你们把我大哥弄成这样子的!”他指上力道一收,那大汉这时才惨叫一声,接着连连喘气。
    裴淳又道:“快说!”声音之冷,人间罕闻。
    那大汉顾不得满面滚滚而下的热汗,急忙叫道:“不!不是我们弄的!”
    裴淳怒道:“难道是我不成?”
    那大汉道:“也不是你老……”
    裴淳道:“简直是放屁……”
    那大汉道:“是,是,小人放屁!”
    床上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裴淳一甩手,那大汉飞出八九尺,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他随即转身走到床边,一把抓住淳于靖的手,一面摇一面叫道:“大哥……大哥……”
    淳于靖眼睛微睁,缓缓道:“啊,是贤弟你。”
    裴淳喜极流泪,道:“谢天谢地,大哥还能说话。”
    淳于靖声音微弱地道:“这是什么地方?”裴淳大声告诉他,跟住就问他伤势如何,淳于靖道:“咱仃可先设法回去,这伤还要不了愚兄之命……”
    他渐渐精神振奋,面色微觉好转。裴淳道:“是啊,小弟真糊涂!”
    当即用棉被卷住淳于靖,又另用衣带搁住,以免碰上有人拦阻须得动手时松散。随即把淳于靖背起,大步向外面走去。
    外面原来四名大汉或死或伤,再无人拦阻,他一直奔出去,碰见那些被他点住穴道的人他也不理会,让他们难受九个时辰后自然解开。
    奔到大路上,恰巧见到穷家帮五老回转,他们乃是因为远追数十里,还不见有可疑马车,又见裴淳不曾跟来,反倒忙忙赶回会合,不料真巧碰上,而且已救回淳于靖。这五老一点也不晓得裴淳是误打误撞的找到淳于靖,还道他心思细密,找到痕迹线索,都万分佩服,五人簇拥着他回到城内。
    他们另有落脚藏身之处,那是座外表破烂的房子,把淳于靖放好,解开棉被,但见淳于靖又复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五老齐齐大惊失色,裴淳大惊道:“怎么啦,大哥他……”底下的话已经说不出来。
    赵一悲定一定神,道:“帮主伤势虽重,但调治得宜的话,不久即可痊愈。”
    裴淳摇头不信,道:“别哄我,我已瞧见你们的神情!”
    钱二愁道:“这等大事,岂能乱讲,帮主的伤情实是敝帮秘传的一种功夫所伤,故此我等有把握医治。”
    孙三苦道:“我等变色之故,便因帮主被敝帮秘传手法所伤。”
    裴淳这才释然吁一口大气。五老分头准备应用药物,不久工夫,外面阵阵药香飘送入房。
    赵一悲早就给淳于靖服下红色药丸,相隔一盏热茶之久,又给他服下黄色药丸,又隔了一盏热茶时分,再拿白色药丸让他服下。
    服过这三次药丸,一名弟子把一壶煎得浓浓的药汁端入来,五老一齐动手,用洁净布帛沾透药汁,脱掉淳于靖全身衣服,迅速的在他身上摩擦。
    外敷手续完事,但见淳于靖头上冒出腾腾白气,面色已透出红润。裴淳大是放心,趴在桌上打盹,半个时辰之后,淳于靖运功已毕,重复卧倒,他已睁大双眼,精神甚佳。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上,最后凝视着裴淳,道:“愚兄无能,被奸人所算,幸得贤弟及时救援,此恩此德,愚兄没齿难烹。”
    裴淳正要开口,淳于靖又道:“杜长老目下何在?”
    赵一悲道:“他还在总坛,我们在未曾找回帮主之前,不便打草惊动,可是……”
    钱二愁接下去道:“可是今日的一番举动,恐怕已被他察觉。”
    周五怨道:“好在咱们都已经部署好,这就回总坛行事,务必要把这个叛逆之徒绳之以法。”
    淳于靖道:“算来已折腾了大半日,杜长老一向为人多疑,早就会派人查探消息,他又得朴日升支持,必定另有耳目,我猜他早就潜匿无踪了……”
    赵一悲立刻派人去瞧,裴淳插口道:“大哥,你可曾见到三位老祖师!”这话正是五老想问的,因此他们都侧耳倾听。
    淳于靖道:“没有,那一日我派了叶九拿了信物前往谒见三位老祖师,那是杜长老的意思,他以假冒我笔迹通敌书信,威胁我自动退位,免得他闹出来,使穷家帮声名受损,我知道他这次阴谋一得逞之后,便成骑虎之势,假如我不受要挟,他非把假信公开不可……”
    赵一悲轻叹一声道:“这等事帮主应当暗中告诉我们才对。”
    淳于靖苦笑一下,说道:“杜长老是在溧阳时潜入见我,取出伪造假信给我过目,我先是被迫回到金陵总坛,数日以来都想不出破法,所以没有告诉五位长老,原因是一则没有解救之法,二则诸位如不知道,日后仍然会全心全意帮助杜长老,使本帮不致分裂衰微。我淳于靖牺牲一点名位实在算不了什么。”
    五老都钦佩地瞧着他,裴淳却大感疑惑。呐呐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淳于靖道:“贤弟尽管说出来!”
    裴淳道:“大哥那时难道不曾考虑到,杜独当了帮主后,会改变穷家帮昔日宗旨,反而暗助元廷么?”
    淳于靖道:“愚兄自然想到这一点,然而当杜长老大权在握之后,眼见全帮上下都一心拥护,他就打消了借重外力保存大位之心,既是不须借重外力,就不致于事事受制。再者,五位长老以及帮中弟兄人人以忠义自励,风气所趋,他也不得不跟着这股潮流大势,设若他当真暗助元廷,这事被五位长老发现,穷家帮登时分裂,他这个帮主也做不长久。”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极是精微,裴淳及五老都大为折服。淳于靖歉然一笑,道:“还有贤弟你是个最重情意的人,若是得知愚兄有难,定要苦苦设法为我奔走,所以我只好忍痛下令,不许本帮弟子与你见面说话。”
    他解释过这些举措之后,又接回早先的话头,道:“杜长老要我把三位祖师请来,当面恳求准予让位与他,我只好命叶九去请祖师他们,谁知杜长老趁此机会向我下手,把我击伤,若不是我近年功力精深,又得裴贤弟详释天机指法的奥妙,使我的指法精进许多。但我逃出重围之后,伤势极重,昏倒在一座空屋之内,这两三日当中时昏时醒,实在无法运功自疗。
    昨天夜里被一群无赖发现,他们到这座屋中聚赌,其中竟有人见过我,认出我的身份,初时十分尊敬,把我抬到床上,但今早却用锁链对付我,后来见我实在不济事了,才取去铐锁。
    这些人为何前恭后倨,我实在想不通?”
    赵一悲连忙把种种情形说出,最后的结论是那些无赖流氓全是刘吉手下,刘吉因为恼恨偏帮这一边的万户长普奇,又想借此与杜独通声气,甚至他可能已经是朴日升的人,因此,穷家帮既然大举搜索帮主下落,他便急忙把人质迁移地方。
    淳于靖两道剑眉深深锁起,缓缓道:“朴日升果然是一代之雄,居然连流氓头子也网罗在手下,已渐呈根深蒂固之势。元廷得到此人支持,更加稳固,从今日起,本帮第一个目标,就是除去此人!”
    李四恨道:“帮主说得虽是有理,但本帮目下若是倾力对付此人,恐怕抵不过他的炙手权势,反而招惹覆亡之祸。”
    淳于靖道:“李长老有所不知,朴日升表面上不迫害本帮,但本帮实是他心目中的大患,只有本帮弟子因身份特殊,才能无孔不入渗透各处,比地方上的无赖流氓力量更大。他为了要巩固元廷基业,必须把咱们这一面巨大严密的通讯网摧毁!”
    赵一悲颔首道:“不错,大江以南都有本帮弟子,只要发生聚众举事,本帮便能在数日之内把消息传遍各地,因而振奋别的地方的人心,必要时更可代举事之人向各地联络,这一面通讯网实是元廷心腹大患。”
    淳于靖微笑一下,道:“这就是朴日升为何要支持杜长老叛乱之故,他纵然不能把本帮收为己用,但本帮若是四分五裂,他也就达到了目的,此所以我当时虽是决定让位,可是一连数日昼夜焦虑此事,以致心力交瘁,容容易易就被社长老暗算负伤!”
    他快速地瞥视屋中众人一眼,又道:“我若是猜得不错,杜长老此次失败之后,朴日升即将正面迫害本帮,咱们横竖不能避过大劫,倒不如挺身一斗,早一步发动,先使本帮上下心中早作准备,抢占主动之势,这就是我主张今日开始先以除去朴日升为目标的原因了。”
    裴淳见他析论精辟,魄力过人,心中大为敬佩,暗想大哥能够身任一帮之主,果然有过人之处。
    淳于靖面色平复如常。说道:“裴贤弟,本帮内部之事并不足虑,杜长老纵然还未逃走,愚兄也有必胜把握,故此不必相烦贤弟,倒是不久之后,朴日升迫犯本帮之时,还须贤弟出手助阵,除了你之外,愚兄还得邀约几位朋友帮忙。”
    裴淳道:“大哥之事便是小弟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五老都十分感激地瞧着他。
    淳于靖道:“愚兄先谢谢你啦!本帮三位祖师就在愚兄被暗算的地方,此刻还由叶九陪侍,那地方乃是愚兄让位后秘密藏身之处,本帮无人得知,你想是有事询问三位祖师,现下便可前往,以后可到总坛跟我连络。”
    裴淳道:“既是如此,小弟暂时告别!”他施过礼之后,转身出屋。
    不久,他在一座破屋之内,见到穷家三皓,叶九见他出现已经高兴无比,及至得知淳于靖逃脱大难,重作帮主,准备最近与朴日升决战,更加兴奋。
    穷家三皓本来不须他陪侍,因此叶九匆匆返见帮主去了。他走了之后,三皓中的刘懒说道:“敝帮仰仗少侠大力,才能化危为安,老朽等感激不尽!”
    裴淳骇一跳,心想我还以为他们耳聪不济,听不见我跟叶九的对话,谁知大大不然,当下连忙逊谢。刘懒又道:“少侠想知道什么?!”
    裴淳恭容道:“不知三位老人家可晓得魔影子辛无痕前辈的居处?”
    关嫌富答道:“当然晓得啦,她住在巫山神女峰上。”
    张恶贵接口道:“她若不在峰上,就在巫峡最险峻之处,想找到她可真不容易啊!”
    裴淳却已心满意足,连连道谢,此时他忽然记起了受伤后独自入城的薛飞光,心中斗地充满忧虑,急于到周祥家中,瞧瞧她可曾平安抵达。因此两件想问的事也给忘了,一是被薛三姑杀死的三贤七子是那些人?二是黑狱游魂的来历。
    他叩过头辞别出来,到了周家之时,已经是暮色降临。出来开门的是闵淳,裴淳开口便问道:“薛姑娘到了没有?”
    闵淳一怔,反问道:“薛姑娘是谁?”
    裴淳心中一寒,忖道:“她果然出了事,都怪我没有亲自护送她……”他也没有想想自己其时急于去救淳于靖,岂能分身送她。
    里面的人听到裴淳的声音,普奇大声叫他进去,裴淳入屋见到普奇、阮兴他们。先简单地说出淳于靖已经复位之事,接着就把碰见薛飞光的详情告诉他们。
    普奇微微一笑,道:“裴兄不用着急,薛姑娘练就一身武功,虽是受伤流血之后,气力大减,但普通人还惹不起她。”
    闵淳缓缓道:“我猜她多半是碰见熟人,而这个人可能有点牵扯,她不便说出要到何处,也不便托人送讯!”
    裴淳突然跳起身,道:“不错,她多半是碰上那金笛书生彭逸!”他自家也不晓得为何脑筋这般灵活,一下子就想起九州笑星褚扬,说过彭逸爱上薛飞光的话。
    普奇道:“你知道是谁就更好了,彭逸是朴日升手下大将,薛飞光定然晓得,果然不便透露裴兄指定的联络地点。”他昂起头忖想一下,“二弟,你瞧朴日升到了金陵没有?”
    闵淳道:“大概还未到达,否则彭逸不会把薛姑娘留下。”
    普奇道:“我也这么想,因此,裴兄只须找上门去,把彭逸打死或是打跑就行啦!”
    裴淳道:“是啊,但在下未必蠃得了他。”他心中记着淳于靖今日所作的决定,所以对攻击朴日升之事毫不犹疑,可是他下山迄今为止,凡是动手都系被迫,这一次主动进犯别人,便没有一点把握。
    普奇道:“你尽可放心大胆出手,他决计敌不过你。”他曾经跟裴淳交锋过,所以深知他武功精奥高妙,可以胜过金笛书生,但却不晓得他性格上的缺陷。
    到了天色黑齐,普奇亲自带他出去,走到一座高大深阔的府宅前面,便悄声告诉裴淳道:
    “这就是朴日升的金陵居处,兄弟不便露面,就此别过!”
    裴淳向他道谢了,待他走远,绕到府侧,一伏腰窜上墙头,迅快地四下扫瞥一眼,立刻飘身落地。
    府内灯火辉煌,黑暗的地方不多,因此裴淳行动之时感到十分困难,但灯火也有一宗好处,便是容易查看屋内之人,因此他穿越过许多重院落,都不用费许多时间气力查探。
    忽然间听到彭逸说话的声音,当下上前窥视,只见那院落内的厅上,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飘洒俊逸的金笛书生彭逸,另一个却是形貌猥琐的中年人,正是朴日升的智囊权衡。
    裴淳心中暗喜,忖道:“彭逸曾经暗中助我,以人参茶助我提住精神真气,才没有跌落深壑之内,今晚只击败他把他赶走,不必杀死他,算是报恩,但这个帮助朴日升为恶的权衡,却容他不得!”
    凶心一起,顿时胆豪气壮,疾然纵入厅内,彭、权二人转眼瞧见是他,都咦了一声。权衡道:“国舅爷还在溧阳等你回信呢!”
    裴淳故意不瞧他,瞪住金笛书生彭逸,喝道:“快取出兵器,咱们今晚决一死战。”
    彭逸讶道:“你怎么啦?”裴淳提气聚力,功运双掌之上,举步走近去,彭逸见他不是开玩笑,连忙掣出金笛,裴淳左手一托右肘,右掌顺势向彭逸印去。
    一般刚劲力道向彭逸迎面撞去,彭逸挥笛疾划,破解了这一掌之威,但己感到极是吃力,若是任得他一掌一掌的连续攻击,迟早得伤在这“天罡掌力”之下。
    他怒喝一声,金笛疾点,人随笛走,迅即反手还攻。裴淳左手骈指点去,指尖一触笛身,登时把金笛荡开。此时光华闪处,冷气森森直向彭逸手臂削落,原来裴淳左手运指出击之际,右手已掣出七宝诛心剑。
    这七宝诛心剑长只尺半,但却是削金截玉的利器,寒气森森侵入皮肤,像彭逸那等高手,根本不必用眼睛瞧看也就知道了,急急大弯腰疾旋开去,手中金笛一招“西山返照”反手点出,疾点裴淳前肋上的“期门穴”。
    裴淳此时已稳占主动之势,对方笛招反击虽是凌厉恶毒,却无法消解这等局面。但见他剑指齐出,一连攻出六七招,把个大名鼎鼎的金笛书生迫得闪退不迭,顷刻间已把他迫到大厅角落。
    彭逸一瞧退无可退,暗念今日大劫临头,只怕难以逃脱,唯有孤注一掷,奋力反击,或者可以图个两败俱伤,总算是稍稍吐一口恶气。这个念头掠过心头,登时大喝一声,金笛招数一变,招招都是拚命的手法。
    他双眼红筋密布,杀气腾腾,形状甚是可怕,裴淳原本就没有打算取他性命,一瞧他这等形状,不由自主地被他迫退六七步。要知裴淳的天性本不适合这等凶杀斗狠的勾当,若不是为薛飞光的缘故,他实在很难主动出手侵犯别人。
    耳中听权衡的声音道:“彭老师但须保持这股气势,定可收拾下裴淳,宝库中的万两黄金就归你啦!”
    彭逸听了此言,果然更加凶狠懔悍。
    战局渐渐分明,那金笛书生彭逸占去十之六七的玫势,裴淳竟是守多攻少。但他有一个好处,便是天性十分沉毅,越是在艰难困境中,越发呈耀出不屈不挠的光采。裴淳暗自惊想道:“这彭逸内力甚强,笛尖风力锐如刀剑,我虽有天罡闭穴的功夫,毕竟受不住这等高手的一击。他现下既是存心拼命,我不如暂且退却。”
    主意拿定,当即使个败式,跃出圈外。他还想趁便出手击杀那相貌猥琐的权衡,谁知目光到处,只见两个黑巾武士大刀如雪,遮挡在他身前。同时那彭逸又跟踪扑到,这刻他可真怕被彭逸缠住,立即顿脚飞上墙院。
    彭逸竟然穷追不舍,他使了几种身法都不曾甩脱对方,一眼看见左方一堵石墙耸天而起,少说也有三丈之高,他被那彭逸赶急了,也没有想烈那堵墙怎会比好些屋脊还高!一径窜入黑影中,斜闪入一条露天走廊内。
    他在地面奔窜,穿门越户,彭逸轻功虽然甚是佳妙,地形又熟,但时在黑夜,不比在高处奔跃时得远,所以弄错方向,直奔右方。
    裴淳轻轻喘一口气,四面一瞧,发觉这儿敢情是一条宽阔的通天巷子,一边是前面提过那堵特别高的石墙,一边则是院落的院墙,空出这么一条宽巷。
    他蹑足走到高墙墙根下面,先调运一下真气,这才聚集全身之力,提气振臂一跃。但见他呼地贴墙向上疾升,到了两丈七八尺高时,左手五指伸直向墙顶抓去,扣住边缘,换一口真气,这才轻灵如狸猫般翻上墙顶。放眼一瞥,下面是个深阔的露天院落,那边厢屋宇高大,此时目光越过第一进屋脊,隐约见到天井透出火光闪耀。
    除此之外,四下都没有灯光。他听觉极佳,似乎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闷着嗓子呻吟,又夹有噼啪之声。
    他飘落院内,自己跟自己商量道:“这堵高墙隔开了这末一处地方,甚是古怪,我该向哪方走?对了!我且穿过这幢房屋,-则瞧瞧为何如此分隔开,二则顺便穿出街上,正是一举两得。”
    于是他迅快向大门奔去,那大门没有关上,便闪身入内,这头一进的房屋高大深阔,奔了大半天才听得清楚后面天井间传来的声息。
    那阵声音果然像是痛苦的惨哼声,而且是女性口音,裴淳激起侠义之心,毫不犹豫,加快脚步奔去。
    晃眼间已奔到后门,伸手轻推,那两扇门竟是虚掩,此时被他推开一道缝隙,立时火光射人,一室皆亮。
    他从门缝中瞧出去,只见宽大的天井内一团红火在石地上滚动,定睛一望,那团火球之内竟有两个人,都是赤身露体,这两人一男一女,都用一条白布包住头发,两人四肢互相纠结着滚来滚去。
    裴淳初时大吃一惊,几乎冲出去设法救火,但幸好在他行动之前一眼认出火球内的男人竟是那高丽国火器宗师金元山,登时打消此念。
    细看,只见那女人年约三十左右,面目姣好,身材也不错,这刻面上尽是痛苦难禁之容,惨哼之声就是她发出的。
    她双眼之内已经消失了生命的光采,跟垂死之人没有两样,金元山斗地手足一振,飞开寻丈,此时火球便中分为二,晃眼之间金元山身上之火已灭,但那女人全身上下的火势更为旺盛。
    在这一刹那间,裴淳突然发觉那女人消失痛苦之容,泛起一丝微笑,那笑容美丽得难以形容,又极是凄艳,这笑容宛如昙花一现,瞬息便自消逝。
    天井中传来金元山沉重的叹息声,并且听到他自言自语道:“多么美丽啊!可惜只有一刹那的时间,便永不再现了!”
    话声中火光突然更是强烈聒目,并且发出吱吱的声音。裴淳转眼望去,只见那女人已经失踪,火光中只有一具焦黑的人形。
    他不由得心头猛震,这种由极美变为极丑的景像,实在万分恐怖,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怔一下,随即涌起满腔怒火,以前九州笑星褚扬说过,这金元山每隔不久就要活活烧死一个姘妇以解他满身火毒的话掠过心头。
    金元山意犹未尽地细看那团火花,猛可感到后面劲风飒然拂到,当即往前跃出丈许,落地后回头一瞥,但见裴淳怒目圆睁,站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
    裴淳从牙缝迸出话声,道:“老匹夫视人命如草芥,恶孽如山,我裴淳今日若不把你这老匹夫击毙当场,我就横剑自刎在这天井之内!”
    话声不但冷如冰雪,口气更是坚决无比,教人听了便深信他说得出做得到。
    金元山赶紧提功聚力,他此时全身赤裸,身上没有半件火器,是以心下不觉着忙。当下一面准备应战,一面应道:“老夫之事几时轮到你管,你若是有种就别走,待老夫穿上衣服才取你性命!”
    他试探地向另一道门户那边迈步,只见裴淳身上光芒一闪,原来掣出宝剑,这一来他可就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扑过来截击时抢占到有利的位置。
    裴淳宝剑出鞘之后,眼中杀气四射,厉声道:“老匹夫妄想取出火器,苟延残喘,哼!
    简直作白日梦!”
    他中气极足,这刻又是夜静之际,声音传至老远,高墙外一道人影闻声停步,接着便迅快绕奔至正门,穿人宽大院子之内,此人正是那金笛书生彭逸,把裴淳的话听个一清二楚,所以毫不迟疑地直奔入内。
    天井内的金元山头上冒出热汗,顺着脑袋直流下来,要知他一则被裴淳这等气势所慑,二则火器不在身上,等如老虎拔去牙爪,毫无凭仗。他生平虽是杀人无数,但这刻想到自身之危,却不由得汗出如雨。
    裴淳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从他那种极为愤恨的神情中,金元山感觉出他这一击之势定然威猛难当。连忙道:“老夫非如此不能解去身中火毒,你凭什么干涉?再说她死得毫无痛苦……”
    话未说完,裴淳厉声叱道:“住口,还说她毫无痛苦?我亲眼见她面容惨厉,口中还痛哼出声。老匹夫啊老匹夫!我裴淳再说一遍,今日若不能把你立毙当场,替无数冤魂出回一口恶气的话,我就立即横剑自刎。”
    金元山眼光越过他,落在他背后,好像瞧见了什么,立刻大声说道:“这话可是当真?
    若是有人赶到,使你无法得手,那时便又怎地?”
    裴淳毫不考虑,斩钉截铁道:“谁也阻止不住我杀死你的决心,纵是朴日升率领所有的手下赶来,我也要取你的狗命!”
    话声中已欺到五尺之内,只听他大喝一声,左手天机指,右手七宝诛心剑齐齐发出。
    他这回出手,不论是指招或是宝剑,都使得狠毒凌厉无比,便是他本人也感觉出与平日大不相同。金元山虽是以火器称雄,但本身武功也深具火候,并非庸手,这刻死中求活,也使出苦练多年的武功秘艺,脚下疾转方位,连使两种身法避过敌人正面凶锋,上面双掌一招“登山渡水”半攻半守,严密封护全身。
    他的应变手法已经是竭尽所能,极是恰当。但裴淳左指右剑再度攻出,来势凌厉无匹,可不是他这一招“登山渡水”便封架得住的,金元山赶紧移步换位,双掌忽抓忽拍,总算又避开一次杀身大劫。他口中同时大喝道:“彭兄快快出手助我!”
    裴淳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右手短剑一招“天孙云锦”,化出四五把剑之多,猛攻过去,金元山侧身急闪,左掌借势拍出,还击了一招,裴淳嘿地喝一声,左手骈指急点,使的是天机指七种指法中“攻坚”指法,一缕锐风像利剑般刺去。
    他这一招已经竭尽所能,毒辣无比,金元山哎地惨叫半声,踉跄连退四五步,敢情裴淳这一指隔空刺中他左肩穴道,不但一阵剧痛难禁,而且左臂无力软垂,影响所及,半边身子都有点麻木。
    这一刹那间,裴淳已觉察出,金笛书生彭逸飘落在背后五尺之内,以彭逸的功力,须得先反身迎击才不致失去先手。
    但是金元山业已负伤,只要再攻一招,便可以取他性命,誓言犹在耳际,他若是不能当场格毙金元山,便得回剑自刎。
    这正是进退两难的局面,裴淳心中念头像电光般连连闪动,蓦地一横心脱手甩出短剑,左手使出天机指中“行远”指法,隔空点出,但见一溜剑光和嗤的一响指力破空之声,齐向金元山袭去。此时,裴淳的后背门户洞开,净等彭逸出手一击过后,瞧瞧是当场毙命还是负伤的结果而已。
    金元山吼出半声,翻身栽倒,登时气绝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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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琵琶惊魂
    裴淳徐徐掉转身躯,但见彭逸手持金笛,仍站在五尺之内,他觉得很奇怪,问道:“你放过这个好机会,为的什么?”
    彭逸微微一笑,道:“我倒没有想到,你会使出甩剑发指这么恶毒的手法,早知如此,我就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了。”
    裴淳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彭逸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也想你杀死那厮,但又怕我一出手使你杀不死那厮,所以没有动手,若是早知道你有这么恶毒的手法,我纵是出手,也不会影响这结果,我自然不肯放过这个上佳机会,总之算我倒霉,白白丢了万两黄金。”
    裴淳觉得十分难以置信,道:“你真想我杀死他?”
    彭逸道:“我以前不晓得这厮如此残暴可恨,那日听褚扬提及,才留心查探,果然不错,暗中已动了暗算他的念头,却不易找到机会,今晚恰好碰上了你出手,我怎肯破坏此事?不然的话,早在你动手之前,我就可以赶到援助他了。”
    他稍稍停顿一下,游目四顾,接着又道:“我故意露出身形,还疾扑下来,为的是使金元山误以为我会及时出手,把你牵掣住,他便不会使出换命的伤残手法与你拼命!现在你可懂了?”
    裴淳道:“我懂啦!”
    彭逸举步走到台阶上,用脚尖轻拨金元山的衣服,一面说道:“他却不晓得你这个人,乃是摩顶放踵以利天下那个主子的信徒,宁可送了自己性命,也要先行为世除害。他若是深知你的为人,恐怕你不能在两招之内就取了他的性命呢!”
    话声中他在衣服堆中捡起一个用油纸包住的柬帖,裴淳此时油然而兴知己之感,问道:
    “那是什么!”
    彭逸摇摇头,道:“外面封得十分严密,写明转呈朴国舅收阅,里面好像是一封书信。”
    他把油纸照旧包好,小心翼翼地捏着。
    裴淳道:“你可要交给朴日升?”
    彭逸忖思一下,道:“朴国舅得到西藏密宗三大高手之助,其中的钦昌大喇嘛睿智绝世,给他想出好多主意,因此,朴国舅的行事大都莫测高深,这封柬帖也有古怪,我瞧还是交给他妥当些。”
    他把柬帖收起,又道:“你走吧,以后最好不要再来,明后天此处高手云集,你再来一定吃亏。”
    裴淳沉吟一下,问道:“彭兄为何暗中袒护?”
    彭逸剑眉一耸,道:“我今晚虽是放过你,但你日后或者会死在我手中,这两种不同的结果,却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个原因。”
    裴淳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当下拱手告辞,依照彭逸指点,很快便离开朴府。
    薛飞光果然是在朴府,她被彭逸碰上时,因为这彭逸乃是朴日升麾下之人,决计不可把裴淳约定见面之处说出,便编了一套谎话,胡乱搪塞。
    彭逸听她说及无可依靠,答应跟着他暂时歇息养伤,真是喜心翻倒,哪有暇盘诘实在情形,便一径带返朴府。不久,裴淳便到,事后彭逸便醒悟裴淳此来当是为了薛飞光之故。
    他先去见军师权衡,送上金元山的柬帖,诿说是取衣遮盖尸体时掉跌地上的,权衡亲见裴淳攻袭彭逸的情形,当下分析出裴淳因见金元山火焚姘妇而怒恨交集,所以出手毒辣无比,彭逸素知权衡才智计谋高人一等,所以并不十分惊讶他中肯的分析。
    杈衡最后说道:“瞧来近日情势大有变化,本府不可像往常一般毫无防范,从现在起,就得布置岗哨守卫,在国舅爷大驾未返以前,由彭老师负责全府安全。”
    彭逸闷闷不乐地回到住处,见到薛飞光,问过她伤势已经好多,便道:“在下本拟明天陪姑娘到各处观赏古迹胜景,谁知因有敌人侵扰,所以军师下令如此这般,在下无法抽身离府,甚感遗憾!”
    薛飞光大眼睛一眨,已知侵扰朴府之人是谁,开心笑道:“没相干,我自己去也行!”
    彭逸摇头道:“姑娘岂可孤身出府游玩,若是坚持要去,在下只好竭力陪侍!”
    薛飞光道:“那样你岂不是有违军师之令?”
    彭逸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须知姑娘目下离府外出,定被军师禁止,他纵然肯让你出去散散心,也须派人陪伴身边。与其由别人陪你游赏风景,不如在下抗命陪行。”
    她笑一笑道:“听起来好像此地将有事故发生一样。”
    彭逸道:“正是如此,国舅爷抵达金陵之后,便将掀起一场前所罕见的争战搏斗,国舅爷飞羽召集高手赶到金陵,我猜对方也必有所布置,这一场大战,将是国舅爷南下第一场硬仗!”
    薛飞光道:“说了半天对头是谁还没告诉我呢?”
    彭逸怀疑地瞧瞧她,心想:“难道她当真猜不出来?”口中答道:“自然是穷家帮啦!”
    正在说时,外面有人叫道:“彭兄在不在?”
    彭逸应道:“步兄几时抵此的!”话声未歇,一个人闯了人来,见到薛飞光,不觉一怔。
    彭逸连忙略作介绍,薛飞光甜甜一笑,道:“原来是以十七招鬼手称雄一方的步崧兄,久仰久仰!”
    彭逸见她这般抬举步崧,心中突然泛起酸溜溜的味道。步崧笑道:“步某蒙姑娘如此过奖,但感这半辈子江湖没有白闯了!”
    彭逸心中骂道:“混帐,她那么一句话就如此贵重么?”
    薛飞光笑容满面,跟他东扯西搭,谈了许久,彭逸忍不住道:“步兄可是有事见教?”
    步崧道:“国舅爷三日后返回此地……”他迟疑了一下,转眼见薛飞光笑吟吟地望住他,面容极是天真可爱,登时泯去警惕之心,继续道:“兄弟奉命专门负责调治马延兄的伤势,以便早日康复,可以再度出马,国舅爷吩咐说,请彭兄照顾全府安全,不可离开本府!”
    薛飞光拍手笑道:“现在不要紧啦,步兄明儿带我到外面逛一逛,咱们别去得太久就行啦!”
    步崧道:“倘若姑娘有意游逛,彭兄若不反对的话,在下乐意奉陪!”彭逸不但无法发作,还得装出大方的模样,其实已气得半死。
    翌日早晨,步崧果然带领薛飞光到处溜逛,他带着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小姑娘,自是不打算到淮河这等地方,只到雨花台、燕子矶等名胜游览。
    薛飞光显得十分高兴,使步崧感到不虚此行,下午才回到城内,薛飞光要到街上去走一走,当下两人舍下马车,徒步而行。
    在街上免不了会被人挨碰着,薛飞光却因此大动肝火,先后出手打了四个人的嘴巴。那些行人受此无妄之灾,因见步崧甚是凶横,都只好自认倒霉,哪敢计较。
    步崧一瞧这个小姑娘脾性特别,便稍稍走前一点,随时随地把可能挨碰着她的行人先推开,这样便不再惹怒薛飞光,两人逛了好久,才返回朴府。
    第二日她兴犹未尽,仍然在城内游逛,步崧使出老法子,把行人一一推开,所以没有发生事故。回到府中,彭逸不知忙什么,见不到人,步崧便陪她闲谈。
    薛飞光道:“奇怪,彭兄忙得团团转,但你却空闲得很,可以整天陪着我。”
    步崧道:“现下本府人手甚多,用不到在下帮忙,彭兄所负的任务不同,所以无法分身抽空陪你。”
    薛飞光道:“你可晓得我为何不走的缘故?”
    步崧道:“姑娘若是不说,在下也不敢动问。”
    薛飞光大眼睛一转,笑道:“我老实告诉你,闻说朴日升过几天就到此地,我久仰他大名,非瞧瞧他不可,此外,听说将有许多高手云集此地,我也要见见他们,这等机会岂可失诸交臂,拼着日后被姑姑责骂,也在所不惜。”
    步崧恍然道:“原来如此,权军师太多心啦!”
    薛飞光似是没有听到,又道:“我有几句话对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步崧笑道:“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她道:“我姑姑的仇家遍天下,我只知其中有少林和崆峒两派的人,这两派跟朴日升都不同道路,所以我才敢留在此地。”
    步崧傲然一笑,道:“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仇家,也不敢到此找你麻烦,你在此不但可以见到许多成名高人,或者有机会得见国舅爷的绝世武功,他真是一代奇才,胸中所学,渊博无比,年纪虽轻,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这一次他将亲自出手对付敌人,我们大伙儿都认为这一场会战,当是近百年来武林第一大事!”
    薛飞光道:“那么我也要瞧谯,想来一定有许多武林人物闻风而至……”
    步崧截断她的话道:“不会,不会,一来外间知道的人不多,二来谁也不敢轻易卷入这个漩涡之中。”
    他们的话题至此打住,改谈别的,薛飞光详细问知有关云秋心的一切,不久,步崧有事走开。薛飞光暗自忖道:“我虽是举出不少理由留在此地,可是只能骗骗步崧、彭逸之流,那权军师精细狡黠无比,决不相信我的假话,他既是不相信,为何又任得我留下?这番遭遇妙得很,我向来自负聪明过人,前些时候听裴大哥提及南奸商公直,便想跟此人斗一斗才智心计,现在未碰上商公直,却碰上权军师,我好歹先斗一斗此人……”
    在另一座房屋内,彭逸恰好询问权军师道:“军师既是认定那女孩有诈,何不把她赶走?”
    权军师搓着上唇的老鼠须,微微一笑,道:“国舅爷用尽心力才罗致到像彭老师这等高手,本人忝为军师之位,岂可轻易得罪彭老师?本军师这番心机,全是为彭兄着想!”
    彭逸不禁大为感激,起身拱手道:“多谢军师成全!”
    权衡还了一礼,道:“不敢当得彭老师此言!以我看来,薛姑娘对裴淳或你的感情相差不多,所以彭老师只须多下功夫,便有希望,本军师已筹思妙计,此计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在这数日之内进行,最少要牺牲三条人命,第二部分是在国舅爷回来举行英雄宴时进行,这第二部分还须国舅爷批准才行。”
    这番话只听得金笛书生彭逸目瞪口呆,权衡瞑目寻思一下,又道:“请彭老师仔细聆听此计的第一部分,以便依计行事。”
    彭逸精神大振,道:“在下洗耳恭听!”
    权衡缓缓道:“以彭老师的人品、才貌和武功,应该可以压倒裴淳或其他人,只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向来十分奇妙难测,有时简直毫无道理!”
    彭逸道:“是啊!在下也不知怎的,当晚见过她一眼,就念念不忘,暗中替她画了二十多幅肖像,但总觉没有一幅画得出她的神情,所以后来都撕掉了,那褚扬想必是窥见我描画她芳容之举,推想出在下暗恋之心。”
    权衡道:“话说回来,男女之间有时也可以用奇谋手段,出其不意地占取了她的芳心。
    为了避免失去时机,所以我决定用三条人命助你成功!”
    彭逸这时可不敢发话打岔,屏息静气地听他说下去,权衡笑一下,道:“本军师一生都以运思设计为业,但还不曾为人设计在情场上争雄逐胜,且看这一次是不是出师得利,旗开得胜!”
    彭逸几乎忍耐不住出声催他快说出计谋,眼看他下面就要道出正文,忽然有人大声道:
    “步崧奉命来谒军师!”彭逸差点气破肚皮,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步崧大步走进,道:“在下今日奉命陪伴薛姑娘,经过情形如此这般……”他把一切细节和闲谈的话都说出来,最后道:“在下认为薛姑娘不会有图谋!”
    权衡道:“不错,我刚才也这么跟彭兄说的,彭兄因怕她别有用心,而她却是彭兄带入府中,干系甚大,所以心中不安。我对彭兄说薛姑娘年纪甚轻,天真纯洁,不是有心计之人,绝对不会有问题,万一真有问题,也怪不到彭兄头上。”
    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彭逸正在讶异,权衡又道:“星宿海高手刘如意三日后就将赶到,此人的武功路数恰好克制住淳于靖,英雄宴上行见穷家帮帮主命丧青海高人手底。此外,还有一个人极为重要,那就是阴山剑派高手告天子今日已经到达,淳于靖若是约来崆峒李不净的话,这两个宿仇死敌一场大战终当难免……”
    步崧听得甚是神住,彭逸却暗暗疑心,忖道:“军师何必把这些秘密告诉步崧?”不久,步崧离开了,彭逸便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权衡道:“我先强调薛姑娘不会有别的企图,便是教步兄放心,好把刘如意及告天子之事转告薛姑娘。”
    彭逸大奇道:“军师故意借步兄之手泄露秘密?那也不妨直接告诉他啊?否则万一步兄不对她说,这番心机岂不是白用了!”
    权衡发出得意的笑声,道:“须知咱们的计划若是事先教步兄知道,则他跟薛姑娘说话时之口气神情便不一样了,这一来薛姑娘信不信大成问题,现在彭老师该当晓得其中深意了吧?”
    彭逸叹道:“军师的才谋真是高深莫测,在下万分佩服!”
    权衡道:“现下我把第一部分的计划告诉你。首先我派人送信给裴淳,这信是假借薛姑娘之名,约定秘密会晤的地点和信号。”
    彭逸道:“这话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困难万分,裴淳纵是老实愚笨,可是他身边还有不少朋友替他参详。”
    权衡道:“此事何难之有?我已选中一家布店的掌柜送信,那封信写明穷家帮转交裴淳拆阅。我已请追魂判官白元亮主持这事,由他陪伴那掌柜走到穷家帮总坛门外,算准时间,点了他的穴道。这掌柜入门后说不到十句话就突然气绝毙命,这就是第一条人命!”
    彭逸本来是聪明杰出之士,一点就透,叹道:“军师神算真非凡庸之士所能窥测,不错,这掌柜若是只有说十句话的寿命,这十句话自然只够说出是谁差遣他来的理由,不待对方反诘,已经毙命,再也露不出破绽。”
    权衡道:“由于薛姑娘在城中各处游逛过两趟,她的确到过这间布店,穷家帮若是查得出,更加深信不疑。他们一定认为咱们这一方之人发觉有点不妥,所以暗中点了掌柜死穴,恰好在掌柜送信之时发作毙命,这么一想,定要中计无疑。”
    他略为停顿一下,又道:“待今天色黑齐之后,我命本府一个人送信给薛姑娘……”
    彭逸讶道:“本府的人送信?她怎肯相信,还有军师你使他们双方当真联络上了,咱们机密尽泄,以致将来英雄宴上不能如愿,国舅爷岂不追究?”
    权衡道:“彭老师一万个放心,薛姑娘若是不能与穷家帮连络上,你便无法奇兵突出,占取她的芳心,咱们走着瞧好了。”
    这天晚上,薛飞光刚刚吹熄了灯正要就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弹指之声,当即走到窗边,这时房中漆黑,外面反而较亮,瞧得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
    她脑筋一转,想道:“这厮若是朴府之人,怎会鬼鬼祟祟?”更不迟疑,推开窗户,借着星月微光一瞧,认得这人竟是朴府中一个黑巾武士。
    那黑巾武士迅快地塞一张纸条给她,随即腾身纵上墙头,院墙那边传来一声低喝:“哪一个?”黑巾武士露出张惶失措之状,振臂跃上屋顶。
    但见一道人影迅疾如离弦之箭般打黑暗中冒起,追上屋顶。薛飞光连忙跃到院子瞧看,只见那人一下子就追上黑巾武士,出手攻袭。剑光如毒蛇出洞,手法阴毒无比。她在傍晚时已听步崧说起阴山派高手告天子抵达本府之事,此时一瞧便猜出是告天子。
    那黑巾武士这刻已作夜行人装束,掣出长刀应战,刀法极是雄浑勇猛。告天子连攻四五剑都不曾得手,阴声道:“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惊人能耐,胆敢夜闯本府……”黑巾武士刀光决荡,想冲出剑圈逃走。
    告天子险险失手,怒哼一声,剑招陡然加快,那黑巾武士似是急于逃走,刀法更加凶猛,告天子也全力出手,剑剑指向对方要害。眨眼间激战了二十余招。薛飞光瞧出不妥,正待出手,却见剑光蓦地攻入刀圈之内,刺中黑巾武士胸前死穴,黑巾武士惨哼半声,骨碌碌打屋顶滚下,掉在地上之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薛飞光亲眼看见这幕惨剧,不由得闭上大眼睛。但她立即警觉,返身跃入房内,就在窗边借外面微光瞧看那张纸条。
    那纸条上写着:敝帮已查悉姑娘暂居朴府,除转告裴淳外,并特奉告以两个通讯之法,一是红叶流水之法,把说话写在纸上,用油纸包好,丢在朴府外的一条水沟中,自然有人捞截。二是从此刻起,朴府左方第二条巷子内,日夜有人蹲坐守候,只要说出暗号,那人即带路前往会见裴淳。暗号是“窈窕深谷,时见美人”,一个人说一句,以为凭证。
    最后写明请她阅后立即把纸条毁去,免留痕迹。她正在寻思如何毁去纸条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步声。接着彭逸的话声传入,叫道:“薛姑娘……薛姑娘……”
    她应了一声,点上灯火,顺便点燃纸条。等到纸条化作灰烬之后,这才开门让彭逸进来。
    彭逸陪笑道:“打扰姑娘清睡,实感不安!”
    薛飞光没有好气道:“有话快说,哼,步崧直在自夸朴府稳如泰山磐石,其实事故频生,教人无法安眠。”
    他碰了钉子,讪讪地说了几句话,看看四下没有什么异状,便告辞了。薛飞光暗自寻思今晚之事,推想那黑巾武士无疑是穷家帮的奸细,今晚传递消息之时,不幸隔壁恰好住着阴山派高手告天子,被他毙死。
    她想了许久才睡觉,次日彭逸来陪她,她跟他要了一些油纸,觑个空把星宿海的刘如意及阴山派告天子应约而来的消息写上,又说朴日升即将举行的英雄宴将有阴谋。写完用油纸封好,出外散步之时暗暗丢落水沟。
    一切都很顺利,彭逸从早晨开始便陪她。用过午膳,他带她到一座楼上,里面不但陈设古雅,而且有万卷藏书,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薛飞光问知这是朴日升专门为云秋心所设的书房,让她得以浏览解闷,便笑道:“我定要瞧瞧这位云姑娘是怎生模样的人物!”
    彭逸道:“以在下瞧来,她远比不上姑娘了,她终日颦眉含愁,郁郁寡欢。姑娘却如春花初放,充满活泼生机……”
    她格格笑道:“我向来无忧无虑,天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若是性格深沉之士,一定不喜欢我这类女子!”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朴日升,登时话锋一转,道:“你们说过朴日升将要亲自出手,他出手对付谁?”
    彭逸沉吟一下,才道:“我可不能骗你,他将出手对付裴淳,放眼当今天下武林之中,值得国舅爷出手之人可真没有几个,足见他何等重视裴淳了!”
    薛飞光道:“朴日升未必赢得过裴大哥,我倒不替裴大哥担心。不过既然他们动手,我非去瞧瞧不可!”
    彭逸道:“使得!英雄宴款宴的是大江南北各路英雄,人数虽然不多,这是因为够得上让国舅爷邀请的人甚是有限,再者纵然有人得知此讯,但胆敢卷人漩涡之人极少。所以这个英雄宴只不过是穷家帮以及有限的几个人赴会而已,姑娘要开开眼界,须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他居然提出条件,大出薛飞光意料之外,当下问道:“什么条件?”
    彭逸道:“姑娘从如今起,不得暗助对方。在我来说,我已经屡次帮助裴淳,他若不识进退,自讨灭亡,我也无法再帮助他。在国舅爷这方来说,姑娘既受到礼遇,自然不应暗助对方。若然被他们发现,只怕那札特大师亲自出手,那时在下纵然不惜反叛抗拒,结局也只有陪姑娘同死而已!”
    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并且透露札特大喇嘛已返此地的消息。薛飞光毫不介意地笑道:
    “你为什么要为我反叛?”彭逸只轻轻叹一口气,没有回答。
    薛飞光心中一软,不再找他麻烦,又问:“这个英雄宴是不是想把穷家帮一举歼灭?”
    彭逸点头道:“还有裴淳,从国舅爷种种布置瞧来,当真有取他性命的决心。”
    薛飞光面上第一次消失了笑容,沉思片刻,道:“假如我现在离开这里呢?”
    彭逸道:“我问过权军师,他说你年纪轻轻好奇心盛,一定不肯走开。这儿不但可以见到圄舅爷云姑娘以及许多名震武林的高手,还有一位紫燕杨岚姑娘也是你想见见的……”
    她点点头,低声道:“这个狗头军师可真厉害,竟看穿我的心意!”她顽皮地笑起来。
    彭逸眉间却微视忧色,道:“权军师真了不起,他还说你若是叫他狗头军师,那就一定会设法通知对方准备,但愿你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薛飞光心中好笑,却装出吃惊的样子,道:“他敢情是活神仙,能够未卜先知!”
    彭逸道:“薛姑娘还通知不通知对方?”
    她摇摇头道:“我还敢么?”
    彭逸舒一口大气,道:“那就好了!”
    但这天晚上,薛飞光悄悄穿院越屋,摸到朴府最左方的围墙,四瞧无人,便一跃而出。
    她日间已借故走过一趟,虽然不曾跃出朴府围墙之外,却已探明地形,知道何处会有暗桩岗哨。是以晚间这一次行动,居然避过所有的监视。
    出得朴府,奔到第二条巷子内,只见一个褴褛乞丐蹲在墙根。她低声道:“窈窕深谷。”
    那乞丐站起身道:“时见美人……是薛姑娘么?”
    薛飞光道:“正是!”忽然觉得这句喑号好像有谐谑自己的意思。
    那乞丐道:“薛姑娘要捎口信抑或命小的引路?”
    薛飞光忖思一下,微微一笑,道:“两者都要!”
    那乞丐怔一怔,道:“这话怎说?”
    薛飞光道:“假若中途有人拦截,你不必理会我,尽管设法逃走,把口信带回去。倘若平安无事,这些消息就让我自己告诉他们!”
    她随即把有关英雄宴之事告诉对方,着他转告裴淳提防朴日升毒手,说完,便随他走去。
    先是在巷子内转行,继而须得越过大街。薛飞光拦住乞丐,道:“且慢,让我先走!”
    她探首四瞧街上无人,便提气疾奔过街,忽见对面屋顶上冒出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刷地掠下截她去路。人未到,一点寒光袭击而至。薛飞光柳腰微折,让过那件暗器,却显得手忙脚乱,身形不稳。
    那道人影脚尖才站地,刷的一刀劈出,竟是欺她身形不稳施以急攻之意,哪知刀势才出,几丝寒芒已射到他面门。这原是刹那间之事,那人手中之刀发出一半,面门五官都已被银针钉入,登时翻身栽倒,连惨叫之声也不曾发出,便已气绝毙命。
    另一道人影也是个劲装大汉,手提鬼头刀。他本是凝神注视着薛飞光来路之处,似是等着截击其他的人,这刻忽然听到刀坠人倒之声,转眼一看,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厉声喝道:“来人啊,这小子手底好辣!”
    他虽是惊魂不定,可是也不敢就此撒腿逃生,仍然跃落街上,压刀缓缓迫去,口中又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到本府刺探?”
    喝问之时,已迫近到两丈之内,忽然瞧出竟是薛飞光,不禁哎一声,道:“原来是你?”
    薛飞光心想此人务须尽快杀死灭口,当下左手准备好五支银针,右手打小腿上拔出一把手叉子,正待上前,却见那人陡然转身疾奔。她反倒吃了一惊,心想这厮好生机警,一旦认出我的身份,便改迎战之念为逃走。
    她连忙一伏腰飕飕追去,百忙中回头一望,那乞丐不曾出现,知他听话绕道回去,便大为放心。目下只须一心一意追上这个朴府岗哨,杀死灭口,就仍然可以保持秘密。
    两人一前一后霎然间已奔出七八丈,前面黑暗中陡然又出现一个人,冷冷道:“站住!”
    前面那劲装大汉认出来人口音是谁,连忙停步道:“彭参政大人来得正好,那姓薛的女子竟是奸细……”
    话未说完,薛飞光已奔到切近。一瞧来人竟是金笛书生彭逸,芳心不禁微感难过。暗想他对我深情款款,我却扯他后腿,他一定感到十分悲伤。
    但这刻已经没有转圜余地,当下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是一位‘从二品’的参知政事,我也该尊称一声大人才对……”
    彭逸不理她,却低声向那劲装大汉吩咐说话,那大汉伸长颈子凝近细听,蓦地肋下一痛,眼前发黑,咕咚一声跌倒地上。
    薛飞光讶道:“你竟点了他的死穴?”
    彭逸沉声道:“你快回去,在下使的是别家手法,查不出是我!”
    薛飞光道:“那么我还得回去把银针起回!”
    两人迅快奔回早先交手之处,薛飞光起出银针,便返回朴府。这次有彭逸掩护,更加无人能够发觉。
    次日,彭逸来见薛飞光,薛飞光一如平常般笑靥迎人,却没有丝毫特别亲近之意。两人闲谈了几句,彭逸失望抑郁之情溢于言表。薛飞光只装不知,还取笑他道:“以后我可要叫你做大人!”
    魏道:“姑娘别开玩笑,在下虽有参知政事之衔,却无实职。凡在国舅爷麾下之人,都博得官衔,不是为奇!”
    薛飞光对这个英俊潇洒的武林高手本来就甚有好感,再加以他昨宵不惜杀死朴府岗哨以维护自己的事,这好感又加深了一层。不过她一点也不曾流露出来,因此彭逸大为灰心沮丧,认为权军师的计谋毫不生效。
    过了三天,朴日升回到金陵,朴府之中顿时十分热闹,原来他一向排场甚大,身边总有几个侍童和数名侍女。加上一众随行高手,人数众多。
    薛飞光不能跟随彭逸出迎,独自闷坐房中,忽然一个老家人进来,道:“国舅爷有请!”
    薛飞光大喜,起身跟他出去。
    但见府中到处都有人影和声音,一直走到花园内一座高楼下面,便有两名俏丽侍女笑哈哈地迎上来,左边的一个绿衣侍女道:“国舅爷特命婢子等在此敬候芳驾!”
    薛飞光大眼睛一转,道:“两位姐姐都练过武功,可是朴国舅亲自传授的?”
    另一个红衣侍婢笑道:“婢子们哪有这等福气,不过国舅爷偶然兴到也会指点我们一两手。”
    她们引领薛飞光上去,在楼上望落园中,但见花树如锦,景色甚是幽美。帘声响处,出来一个方面大耳气度沉凝的贵公子。
    薛飞光转头望去,恰好与他炯焖目光碰上,但觉心头一震,暗想这人好厉害的眼神。
    那贵公子正是朴日升,微笑抱拳道:“姑娘请到里面待茶,朴某今日能够与姑娘接晤,实是平生之幸!”
    薛飞光心想此人口才甚佳,而且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我在客套虚礼上绝比不上他,当下只微微一笑,举步走入大厅之内。
    只见厅中人数可真不少,最抢眼的是两位红衣喇嘛,一个高大胖壮,一个矮小精瘦,相映成趣。此外有两个美丽的姑娘也很惹眼,其中之一秀眉上笼着一股幽怨之色,一望而知是飞天夜叉博勒的义女云秋心,另一个微有懔悍之气,亦可推测得出乃是紫燕杨岚。
    坐在云秋心旁边的是个色目大汉,虬须绕颊,乃是飞天夜叉博勒。此外就是军师权衡、步崧、马延、金笛书生彭逸。还有一个面目阴沉的老道人,年纪约在六旬之间,乃是阴山派剑客告天子。
    厅中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面上,薛飞光泛起天真欢乐无忧无虑的笑容,先向彭逸点点头,接着便毕直走到云秋心面前,道:“云姐姐,很久以来就想见见你了,想不到今日在此地晤面。”
    云秋心惊讶地哦一声,薛飞光已道:“我是裴淳大哥的师妹……”
    云秋心立刻泛起笑容,侧一侧身子,让出一个空位,道:“这儿坐!”口气甚是亲热。
    厅中之人,除了有限几个不知内情之外,其余的人都感到裴淳的影子出现厅内。
    这两个姑娘低声密语,朴日升等人一面闲谈,一面注意着她们,只见云秋心翠眉上永远笼罩着的幽怨,这刻消失得无影元踪,不知是因为薛飞光快乐的气质感染了她,抑是由于她是裴淳师妹之故。
    紫燕杨岚见众人莫不注意她们,美眸中不时流露出凶光,这时,大家谈论起英雄宴之事,朴日升宣布地点在莫愁湖西一片草地上,定名为“绿野英雄宴”。他似是不怕机密走泄,说出穷家帮帮主已经答应前往,在明日中午准时赴宴。他以开玩笑的口气向云、薛二女道:
    “两位姑娘最好留在家中,别到那种杀气腾腾的地方去。”
    云秋心没有表示,薛飞光却大声道:“不,我一定要去,一来我裴大哥也会赴宴,二来听说你打算出手杀死他……”
    朴日升哈哈一笑,道:“正因如此,你们才不该前往!”云秋心面色一变,恢复一向的愁郁态度。
    薛飞光故意道:“云姐姐别怕,他不一定就嬴裴大哥。而且你一定要去,设法使大哥振奋起勇气……”她听了微微点头,朴日升虽是极有气度城府深沉之人,这刻也忍不住勃然变色,突然站起身子。
    彭逸大吃一惊,深恐他下令对付薛飞光,抢先喝道:“薛姑娘说话应当小心些!”
    薛飞光鼻子里嗤一声,道:“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
    朴日升虎目中射出凛凛寒光,神态甚是威猛。薛飞光大眼睛一转,装出吃惊的样子,道:
    “朴国舅你是当今之世的大英雄,难道真的跟我过不去?”
    紫燕杨岚突然间跃到云秋心身后,香肩一晃,铁琵琶已拿在手中,琵琶尾端顶住云秋心背后命门穴上,厉声道:“哪一个若是动一动,我就以毒针射死她!”全厅之人尽皆愕然,果真无人敢动。
    朴日升柔声道:“杨姑娘,你怎么啦?”
    杨岚原本是被他对云秋心种种态度激怒的,这时见他为了云秋心的性命,立即放软了声调,心中恨意更深,冷冷道:“我只想知道弄死了云秋心之后,你国舅爷和裴淳哪一个伤心些?”
    这话尖刻异常,但由于提及两个人的名字,所以反而掩饰住她的妒恨醋意。
    朴日升虽是机智绝伦,但目下却是当局者迷,一时之间还没悟出祸是从他自己而起。他朗声一笑,道:“杨姑娘若要晓得此事,不须当真动手,本人便可以奉告!”
    杨岚冷冷道:“那么你说,谁伤心些?”
    全厅寂然无声,朴日升发出清朗的声音,道:“区区在下自然比裴淳伤心!”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为震动。须知以朴日升的身份,竟然不惜当众说出这等话,可见得他对云秋心乃是何等的情深一往。
    薛飞光以少女的立场旁观此事,更比旁人感动,大眼睛连眨,极力筹思营救云秋心之计。
    飞天夜叉博勒缓缓站起身,满面杀气,道:“杨姑娘不是不知我手段的人,下手之前,还是三思的好!”
    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暗叫糟,果然杨岚翠眉一耸,森森杀机泛上眉梢。
    要知今日座中之人,有好几个都深知杨岚的个性极是放任,博勒这么一说,激起了她的怒气,她随时随地会发出毒针杀死云秋心。
    正在杨岚刚要发作之时,薛飞光突然跳起身,尖声叫骂道:“我打踏入此厅时开始就憎厌你这个西域人,哼!你只会干些毒害人的鬼祟勾当,有什么了不起?杨姐姐别理他,我帮你对付他们!”
    她接着怒气冲冲地望住朴日升,道:“你凭什么敢说你比我大哥伤心?我才不信……”
    杨岚喝道:“薛妹妹小心!”喝声中只见博勒仰天吐气,看来生像是快要气破肚皮,所以抒吐胸中闷气。
    薛飞光明知博勒有四肢不动杀人于无形的本领,但她口中早已噙住“辟毒珠”,那是裴淳当日被李不净和病僧迫逼之时,因身负伤,认为难闯此关,便把属于他自己的辟毒珠送给薛飞光。
    她暗暗运功催动血气,以便发挥辟毒珠的妙用,只听杨岚又道:“薛妹妹,此地已不能久留,咱们还是走吧!”
    薛飞光不能说话,只点点头,杨岚睹状哦了一声,道:“原来辟毒珠在你身上,怪不得不怕博勒!”接着便以冰冷冷的口气道:“云小姐,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行事,我说走你就走,说停就停。若有差池,被我的毒针射死,可怨怪不得我……”
    云秋心轻轻道:“我听见啦!”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但那种楚楚可怜,无力反抗的神态,却使得全厅之人无不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一拳打死杨岚。
    博勒施毒无功,便赶紧退开。他是怕自己略有举动,而被杨岚误会了以致发针射死义女,那时可就糟了。故此退得远远的,焦急得直搓手顿足。
    朴日升已失去平日的聪明机智,屹立在大厅门口,目射凶光,一瞧而知他心中已有下令所有的人一齐出手击毙杨岚、薛飞光二人之意。
    杨岚面色铁青,厉声道:“云秋心,站起来!”云秋心怯怯站起,她又喝道:“向前走,我倒要瞧一瞧朴日升敢不敢出手拦阻?”
    她眼中发出狂野的光芒,分明恨怒之下,故意这样刺激朴日升。
    札特大喇嘛自知无能为力,早就双目半瞑,暗暗调集全身功力,准备作那凌厉无匹的一击,矮瘦的古奇大喇嘛却跟他不一样。
    原来这古奇大喇嘛最擅长的是“大手印”奇功,这种功夫在表面上与中土的“通臂功”
    甚为相似,都是双手互为增减,可使一手暴长而另一手则缩入体内。但在内功修为方面,通臂功则远远比不上大手印。
    古奇喇嘛自恃这大手印奇功威力极大,对方若是一流高手,势难抵挡他隔空一抓之威,是以双目灼灼,俟机而动。
    薛飞光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厅中众人面上滚来滚去,查看出古奇喇嘛的心意,当即抢到杨岚与古奇之间的位置,格格笑道:“杨姐姐,倘若有人出手伤了我,你须得发针射死云秋心,替我报仇啊!”
    杨岚狠声道:“这个自然……”一面推云秋心向厅门走去。朴日升宛如山岳般屹立门槛之上,面色沉寒无比,人人都瞧得出朴日升决计不肯闪开让她们过去。
    以智计著称的军师权衡这刻急得热汗顺着尖细的脑袋直往下流,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告诉朴日升,但这些话却不能公开说出,此所以急得他搓手顿足,无计可施。眼看那紫燕杨岚迫着云秋心一步步移近厅门,马上就得发生惨剧。当此之时,人人都紧张得停住呼吸,睁大双眼。
    权衡突然一拍脑袋,叫道:“真要命,怎的没有想起此法?”
    这话一出,连紫燕杨岚也不禁一怔,脚步微滞。众人都讶异地瞧着这个足智多谋之人,瞧他有什么妙计。
    权衡招手道:“步老师请过来!”步崧应声跃到他面前,权衡低声说了几句话,步崧斗然间用蒙古话大声答了几句。
    杨岚眉头一皱,不管他们捣什么鬼,狠狠地道:“走!”
    云秋心加快脚步,只四五步就到了门口,朴日升闪开一旁,道:“你赢啦,我这就下令不准任何人拦截你们,但愿杨姑娘你手下留点情!”
    薛飞光笑道:“杨姐姐,听见没有,你这一手已经足以震动天下啦!大名鼎鼎的朴国舅居然向你讨饶,满座高手束手无策。”
    杨岚眼中杀机消退许多,道:“云秋心,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加害于你……”
    她们正要跨出门槛,外面一名侍婢说道:“启禀国舅爷,裴淳已抵达楼下。”
    杨岚停住脚步,冷冷笑道:“妙啊!他正好及时赶到……”
    片刻间两名侍婢引领着一个年轻朴素的人走到厅门。那人正是裴淳,他首先瞧见云秋心,登时笑容满面,道:“云姑娘你好,咱们好久不见啦!”
    云秋心美眸中闪耀出光采,凝睇着这个占有了她芳心的男子,缓缓道:“你好,我们当真睽违多时了!”
    裴淳道:“姑娘言词典雅,可见得朴国舅设置书库的苦心没有白费!”
    话声才歇,云秋心后面的杨岚冷冷道:“裴淳,你眼中只有云秋心么?”
    裴淳转眼一望,连忙拱手道:“抱歉之至,这是因为杨姑娘站在后面,在下没有瞧见,决不是故意不跟你行礼相见,在下屡次借用宝驹,心中对姑娘实是万分感激!”
    他向来口气真挚诚恳,有些寻常客套的话,在他口中说出,便变成十分真实的话。杨岚虽是一肚子找麻烦之意,这刻也不由得软了大半,道:“得啦,我的马呢?”
    裴淳道:“带回来啦,在下此来一则奉还宝马,二则践朴国舅之约……”这时他也暗感奇怪,弄不懂云秋心为何堵在门口。
    杨岚大声道:“朴日升,命人把胭脂宝马牵到大门口等我!”
    朴日升道:“好吧!”随即吩咐外面的一个侍婢传话。
    裴淳大为惊讶,叹道:“杨姑娘虽是素来任性,不拘世俗礼法,但以前似乎不敢这样对待朴日升。奇怪的是朴日升居然唯命是从……”他的目光从云杨二女身侧缝隙射入厅内,忽然瞧见了师妹薛飞光,不禁骇了一跳,叫道:“师妹,你……你……”
    薛飞光眨一眨大眼睛,神情甚是顽皮,道:“我很好呀,你急什么呢?”裴淳本是奇怪她怎会也在厅内,而且一直不做声,根本没有着急之意,被她这么一说,不觉啼笑皆非。
    朴日升不愧是一代雄才,在这等心慌意乱的情况之下,仍然考虑到裴淳可能被杨岚弄走,当下朗声说道:“裴兄今日前来践约,敢是已把辛无痕仙子的隐居地点查出?这位仙子刻下隐居何处?”
    裴淳道:“辛老前辈就住在巫山神女峰上!”
    朴日升道:“这消息真伪难辨,本爵怎知乃是真的?”
    裴淳道:“在下无法证明,但在下自家却深信这消息丝毫不假。”
    朴日升不能不信,道:“好,算你业已践约交差。”话一出口,忽然奇怪自己怎会轻轻易易就相信了这个人的话?登时更加感到这裴淳的可怕。
    薛飞光笑道:“杨姐姐,咱们走吧,叫我师兄在旁边保护,更是万无一失了!”
    杨岚哼一声,道:“谁稀罕他!”但双眼却望住裴淳,察看他的反应。
    裴淳道:“在下可不明白你们说什么?”
    薛飞光道:“你会明白才奇怪呢!”
    裴淳道:“这就是说我应当不明白才对,是也不是?”
    薛飞光道:“不错!”
    裴淳道:“好极了,不然我心中还糊涂得难受。”
    厅中有两三个人忍不住绽露笑容,都想这裴淳果然是一等一的老实人,甚是有趣。
    薛飞光道:“杨姐姐要瞧一瞧朴国舅和你两人之中哪一个对云秋心爱得多些,小妹也想知道,所以正在帮忙。但朴国舅名震天下,他的虎威岂能轻视,你也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裴淳目光与云秋心幽怨的眼睛一触,顿时一阵心跳,赶快移开,道:“我怎样个帮忙法!”
    薛飞光道:“我们怕有人暗算,所以须要你护送我们走出大门,待我们三人上了宝马,便没有你的事了!”
    裴淳爽快地答道:“使得,但朴国舅怎肯让你们走?”
    厅中许多人暗中又是一乐,都想这裴淳真没有心眼,连杨岚胁持着云秋心之事也没有瞧出。
    薛飞光道:“我们把云秋心抓住,朴国舅若敢动一动,我们就先弄死她!”
    裴淳不觉呆了,道:“若是如此,我怎能帮助你们?”
    薛飞光纵声笑道:“你不帮也不行,难道你不怕眼见云秋心当场送命么?”
    裴淳呐呐道:“你……你真会下手?”
    薛飞光道:“别多说了,你小心防备有人袭击我们就行啦!”
    杨岚喝道:“让开路,我们走吧!”裴淳只好闪开,只见杨岚用铁琵琶顶住云秋心的后背,胁迫她移步。他尝过她铁琵琶中蝎尾毒针的滋味,知道厉害。然而他这刻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件事很可笑,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哪一点好笑。
    她们已走出长廊,裴淳站在一旁,呆呆地望住她们。朴日升跟出来,沉声道:“她们这等手段太卑鄙了,可惜云姑娘不懂武功……”
    裴淳听了这话,突然又隐隐如有所悟,不过他一时之间仍然弄不清楚。朴日升又道:
    “两位姑娘想把云姑娘架到什么地方?”
    杨岚冷冷道:“现下还说不定,或者到了深山僻野之时,心中一烦,便把这丫头弄死,弃尸荒山野岭之中!”
    薛飞光笑道:“他们瞧不见她尸体,怎会伤心!”
    杨岚冷冷道:“闭嘴,你给我滚回厅内!”
    薛飞光微微一怔,旋即恢复活泼可爱的笑容,道:“杨姐姐当真聪明不过!”
    杨岚道:“我可没有这等才智,能够察破你的诡谋,那是别人告诉我的。”
    薛飞光点点头,道:“是了,这都怪朴国舅一个人!”
    大多数人都听得莫名其妙,朴日升道:“薛姑娘说得是,都怪本人当时不曾悟出姑娘是故意帮助她,其实准备暗中釜底抽薪,救回云姑娘。杨岚姑娘想是懂得蒙古语,因此权军师步老师用蒙古话提醒本人之时,杨岚姑娘也因而晓得薛姑娘的用心。”
    众人这才明白一切,连裴淳也明白了。他得此启发,陡然间一道灵光闪过心头,连忙用心思索。
    朴日升又道:“杨姑娘,你已稳占上风,本人说话算数,绝对不会施以暗袭,望你不要因一时之疑而下手,以致白白丧送两条性命!”
    这话一方面使杨岚安心,不要因一时紧张而失手弄死云秋心,一方面无异是向她警告说她倘若失手伤了云秋心,则她本人也别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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