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九章艰难一饭
    绿杨影里,半角酒旗招展;是一间设备简陋的茅店。但因地当长江左岸,毗邻宜昌城垣,故而帆樯往来,商贾辐揍,这片茅店,呈现异样繁荣。
    暮春季节,傍晚时分,官道上车马如潮,熙来攘往,而这家小店里也正是上座时刻,饭堂里散置七八张白木桌椅,坐满负贩行商,四面八方的旅人。呼酒唤菜,杯盘交错,店家几个跑堂的小二,也如流莺织柳,穿梭不停,低暗的后座厨肆之间,叮叮当当交杂着刀勺敲击之声,隐隐飘散着一些脂肴油腻的香味。
    这时,在这间烟雾迷漫的饭堂里,临窗一角,坐定了一个身材魁梧,但却形容枯槁的汉子。此人武士装束,旁置一肩行囊,腰佩一口短刀,据案独坐,默然旁视,在隔窗透过的夕阳余晖中,映照着他面笼菜色,双目无神,脸上青筋隐隐,嘴里不住吞吐口水,如不胜其馋涎欲滴。
    如说其风尘落拓?此人却无寒酸之相,若谓其阮囊羞涩?看他衣饰华美,倒也裘马鲜明,但不知什么原因,面带饥色,却不呼肴进饭,只是以一副躁急怨毒之色,环盯着满座狼吞虎咽的人群。
    正当此时,店外蹩进来一位折扇儒巾的书生,因为饭堂里再无虚席,只有这武士对面一副座头空着,略一环视之下,便直接踱过对面坐下。
    儒生坐定之后,似未注意其他,便点了两样菜肴,一客饭食,片刻间小二把饭菜端上,儒生取起竹筷,无意间一抬目,便发现那壮士的神情,刚刚瞥见那壮士已离座走过来,在他对面空位坐下。却一言不发,双目灼灼,瞪视他桌上的饭菜。
    书生疑惑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道理,便端起饭碗,扒了一口,然后夹一著菜,放人口中细嚼。
    这一口饭和一著菜只咽了一半落肚,便咽不下去,敢情对面那人瞪大眼睛,凝视着他所有的最细微的动作。
    他奇怪地抬目向那壮汉回敬,正想开口问他何以这样子瞧着自己,却见那人叹口气,便移开目光。
    他只好把问话的念头打消,管自吃饭,扒了数口之后,又发觉对方非常仔细地凝视着自己。
    彼此虽然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以害羞的。但这等情形,不免令人觉得奇怪不安,因而吃不下去。
    书生把饭碗放下来,眼睛一抬,正要开口。
    对面那人摹然伸手把那碗饭取起来,细细向碗中注视。然后再把他手中筷子取过来,开始扒入口中。
    那读书人膛目结舌,竟忘了问他,却见那人似乎饥饿难当,一下子把那碗饭和两碟小菜都送人肚中。
    这人动作虽然奇怪,但因那读书相公没有发活做声,因此饭馆中竟没有人注意。
    桌上已空空如也,那人抚腹长长吁口气,看来离饱尚远。
    书生微笑道:“尊驾举动实在令人诧异,但不要紧,且让我作个小东,老兄不妨尽情吃个饱!”
    那人摇摇头道:“我虽未饱,但已不能再吃了!相公尊姓大名?”
    “我姓金名瑞,尚未请教老兄…”
    “在下冯居,今日实在多谢金相公一饭之恩!”
    金瑞道:“冯兄你既然未饱,何妨再与我一道进食?莫看我是个穷酸秀才,一顿饭还不在乎呢!”
    冯居满怀心事地叹口气,摇头道:“金相公盛意心领,在下决不能再动筷……”说罢便要离座,金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别忙,别忙,就算不能再吃,也不须如此匆促,喝杯茶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执壶替他斟满一杯热茶。冯居仍然摇头,却伸手取起金瑞刚才喝剩的半杯冷茶,一饮而尽。
    金瑞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居起身抱拳称谢,然后转身走出去。
    金瑞自个儿笑一下,便招呼堂倌再来饭菜。
    等了片刻,饭菜尚未端来,门外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请出来说句话——”
    金瑞抬目一瞥,正是那莫名其妙的冯居,想了一想,便走出去。
    冯居道:“抱歉得很,你这一顿饭被我屡次打扰,在下实感不安。”
    金瑞道:“区区小事,不要介怀。冯兄如果尚有兴致,何妨再吃一次?”
    冯居道:“我已注定活活要被饿死,再吃饭些也不中用。这儿的账我已会过,你老请另找别的地方再吃吧……”
    金瑞面色一正道:“冯兄别开玩笑——”他笑容满面时并无异处,但此刻面色一正,登时流露出一种威严气度,令人震慑得不敢仰视。
    冯居已被他那种尊严所慑,讷讷道:“在下不是开玩笑,这儿的饭你吃不得……”
    金瑞道:“请说出道理来!”
    冯居道:“在下实在说不得,不但说不得,连此时多说了几句,也许已替你招来灾祸!你老请了,千万相信在下这一趟,到别处才再进食!”
    他说完之后,拨头便走,健步如飞,晃眼已穿过几条街道,这才缓下脚步,长长叹口气继续向前走。
    忽听耳边有人道:“冯兄这是上哪儿去?”
    冯居扭头一看,只见那金相公就在身后,相距不过两尺。不由得怔一怔,道:“金相公你竟然是武林中人,在下失敬了……”
    他索性又停住脚步,又道:“在下也曾学过多年功夫,最近在宜昌地面已混出一点声名,但有什么用呢?天下武林中现在还有谁敢惹上玄阴教?”
    “哦,你说玄阴教么?是不是碧鸡山鬼母冷纲所创的玄阴教?”
    冯居吃惊地左右顾视,但见虽有行人.却离得甚远,不会听到他们的说话,这才悄悄道:“你老别再说了,我虽不怕,但你老可受不了……”
    金瑞微晒道:“玄阴教如今势力居然如此庞大,记得三年前襄阳红心铺剑神石轩中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剑会举行时,玄阴教哪有今日的气焰?”
    冯居面上不觉流露出兴奋神往之色,道:“啊,金相公你也曾在襄阳红心铺参观那场剑会么?那位石大侠是何等豪气?他的剑术真是天下无双……”
    金瑞微笑道:“原来你是拥石派,怪不得玄阴教的人会对你不利!”
    冯居道:“正是这样,我一向也不敢公开谈论这些玄阴教十分忌讳的武林旧事,但前天喝醉酒,口没遮拦地说了许多关于石大侠的英雄事迹、豪侠行径。一觉醒来,这些话已传到此地玄阴教分堂堂主毒翁方克耳中,他派了一个人来传讯说,七日之内,要把我毒死……”
    “哦,你刚才说你会活活饿死,难道就是这个缘故?”
    冯居这时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知道剑神石轩中昔年侠迹和不惧怕玄阴教的人,因此简直无法住口,立刻应道:“正是这样,这毒翁方克乃是百粤名家,除了一身武功,极为高明之外,最擅长的是使用毒物,依他惯例,凡是经他警告过的人,都一定在限期之内,不知不觉中毒身亡。此人不但心机诡谲,而且手段阴残,每逢要毒死什么人,便预先加以警告,即是要使那人心惊胆颤地痛苦数日,然后不知几时,在饮食时中毒而亡……”
    金瑞颔首道:“你这一提,我可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百粤岭南大大有名的毒翁方克,前数年听说他在岭南仇家太多,结局被岭南南派少林名家林真逐出百粤地面。想不到这厮数年之后,却在此地当起玄阴教分堂堂主。”。
    冯居道:“金相公既知他来历,在下便不须再说了,今日多谢你一饭之恩,假如能够支持过七日的话,在下不致丧命,日后终必报答此思!”
    金瑞见他要走,忙一伸手拉住他,道:“且慢,你既然尚有气力,囊中也不是没有盘缠,为何不远走高飞?莫不是为家室所累?”
    “金相公猜错了,在下没有家累,但玄阴教势力遍布天下,我只一走出宜昌地面,毒翁方克便会知道,百里之内,一定让他追上……我一定抵他不住,与其如此被他尽情羞辱之后而死,倒不如留在宜昌,只要捱过七日,便可无事……”
    金瑞哼了一声,道:“这厮真个狂妄之至,我就不信他真有这等手段,本来我要由水路过三峡入川,赴峨嵋山一游,冲着你这件事,非留在宜昌七日不可……”
    冯居连连摇手,道:“金相公使不得,这可不是呕气的事,这毒翁方克擅长下毒,毫无办法防备!他在这川鄂边界,当了三年多的分堂堂主,死在他毒害限期之内的人,已不知多少,死法奇奇怪怪,说之不尽,听说有一个人因期限只有三日,便拼着不饮不食,捱过三日,谁知到了第二日,他正在房中看书,好好地忽然跌翻地上,片刻间全身发青,已经中毒而死——”
    金瑞道:“管他什么手段,我偏要伸手管这件闲事。走,我们找个旅客,开两个毗邻的房间,每日我叫饭菜回来,吃上一半,剩一半给你。他能把我毒死,我算是服了气,死也瞑目!”
    冯居还要说话,金瑞忽然讶然道:“冯兄你瞧,那个老道何故靠在墙上睡觉?”
    冯居如言一看,只见过去两丈许的转角处,一个道人,靠在墙上,双目紧闭。
    “那不是老道,年轻得很哩!可惜他没有睁开眼睛,不能看见他的目光,不过单单从相貌而论,这道人一面正气,定然是有道之士。”
    金瑞笑道:“冯兄你敢情会看相的?”
    “在下不敢说会,但多年来奔走江湖,阅人已多,对此道颇有心得。当年我一见到石轩中大侠、甘凤池大侠等人,他们那一团正气和英风侠骨,哪怕是个最无见识的人,也会确信他们是正人君子。正如金相公你,虽然我瞧不出你身怀武功,但你却是个君子,这一点可没看错……”
    金瑞笑道:“你别净捧我场啦……啊,那位年轻道长好熟的面孔,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凝望着那个年轻道士的侧面,想了好一会,终于没想出来。当下便和冯居一起到旅店去。
    他们都一直各自待在房间中,直到晚饭时分,金瑞命小二到外面叫饭菜回来。等到饭菜都来了之后,便关上房门,从颈上摘出一条白金链,链上系着一颗银色的珠子,大如龙眼核,明净匀圆,一望而知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把珠子放在菜肴中,取起看时,珠子毫无异状。然后又试那一大盆白饭,也无异状。
    他取过饭匙,正要盛饭,忽然中止了盛饭的动作,又由珠子试一试饭匙,仍无异状,然后又试筷子和汤匙,最后试到饭碗时,那颗珠子忽然变了颜色。原本银光流转,油腻不沾,但此刻却变成乌黑色。
    金瑞冷笑一声,便取汤匙一口一口地吃饭,一面叫冯居过来,着他也像自己的样子,用汤匙竹筷吃饭,不动那两个饭碗。
    两人吃饱之后,到底没事。金瑞道:“这事越想越奇怪,毒翁方克明知我敢和你在一起,定然另有法子防他下毒,但他何以还用这等劣笨的手段来下毒?”
    冯居想了半天,道:“在下实在想不出道理来,但刚才我过来时,仿佛见到那个靠墙睡觉的道人也在此店中,而且就在我们对面的房间,和我们只隔着一个小天井……”
    金瑞冷笑道:“他如是玄阴教的狗腿,今番碰上我算他倒霉第二天早晨,金瑞起来,正要漱洗,摹然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冲出房去。
    他一冲至房外,便瞥见天并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却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年轻道人。
    金瑞顾不得理会那道人,一径奔到隔壁房门外,叩门叫道:“冯兄,冯兄……”
    他侧耳一听,房中并无回答,登时怒哼一声,忖道:“若然冯居已被毒死在房中,我非大开杀戒,去把那玄阴教分堂之人,尽行处死不可——”
    这念头一转便过,右掌贴在门上,潜运内力轻轻一震,“咔嚓”低响一声,门闩已断,房门大开。
    金瑞走人房中,只见冯居还在床上卧着。这时已被他叫唤声和破门而人之声惊动,一骨碌跳起来。
    “啊,冯兄原来是熟睡未醒,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已遭了毒手……”
    冯居搓了搓惺忪睡眼,问道:“金相公何以忽然生出疑心?”
    金瑞道:“我刚刚要漱洗,摹然醒起那洗脸漱口的水,可能有毒,还是以不洗为宜。其时唯恐你已开始漱洗,故此急忙赶过来。”
    冯居道:“这一点在下也曾想过,因此已经三日没有漱洗了!”
    金瑞笑一下,道:“这样说来不免太苦啦……”正在谈论时,店伙端了一脸盆热水进来。
    金瑞等店伙走了,关上门,然后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大珠,在热水中浸一下,见没有变色,便叫冯居放心洗漱。
    冯居不敢动用面巾,只用双手捧水洗面漱口,洗完后,大大舒口气,道:“真舒服,唉,这等不死不活的活罪真难受,那毒翁方克根本不必真个下毒,就这样教我熬上七日,非发疯不可!”
    金瑞道:“他这种手段,正是攻心毒计,你必须沉住气……”说时,但见对方双目一直注视着他手中银色大珠,知他不敢随便询问,便又道:“这是一件希世之宝,称为‘天河珠’,乃是大内几件有名的奇珍之一。不论哪一种毒物,只要用这天河珠一试,便可知道。如不变为黑色,便是无毒。再者如遇到必要时,须把有毒的菜肴汤饭吃下,但事先如经此珠试过,任是最厉害的绝毒也大为减轻,至多病上数日,决不致死……”
    冯居眼睛睁得大大,忖道:“这位相公外表看来虽是寒酸,但气派甚大,具有一种威严风度。我早已认为他不是普通人,如今看他身藏这等希世之宝,更可以证明我的猜想不错……”
    金瑞把天河珠收起,又道:“适才我过来时,又见到昨天那个年轻道人,凑巧开门出来。事情真有这么巧?我一现身他就出门?”
    冯居道:“在下不知怎的,但觉得那道长是正派的人……”
    “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面善得很,可惜老是想不起何时见过……不过世上人心难测,那道人看起来虽然正派,但也许就是玄阴教中的人!”说到这里,他笑一下,继续道:
    “假如我刚好是你的对头,故意这样子和你接近。相信等到你魂归冥府之后,还不知自己如何死法呢!”
    冯居怔一怔,立即便纵声大笑,道:“金相公想得太多了,在下愿以性命赌一赌我的眼光……”
    窗外忽然传人来一个清朗的口音,道:“颇堪一噱——”
    这四个宇清晰异常,送人两人耳中。房间里人影连晃,就在窗外语声尚未消散时,金瑞已到了窗边,推窗探首出去张望。他张望完缩回头时,冯居才跃到他身边。
    冯居急急问道:“是什么人?”
    金瑞疑惑道:“没有瞧见,难道他身法比我还快?”
    冯居道:“金相公好俊的武功,在下一直担心你老卷入这漩涡后,毒翁方克大兴问罪之师,到时相公你抵敌不住。但现在却可以放心了!”
    窗外又传来先前那个口音,道:“只怕未必——”
    金瑞这时离窗户近在飓尺,疾如闪电般探头出窗一瞥,外面哪有人影?
    他点点头,道:“这人一方面施展天视地听之法,在远处听我们说话,一面以千里传音,打岔插嘴,是以瞧不见人影……”
    冯居骇然道:“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这等功夫真的有人练得成功?”
    “当然有人办得到,但极为罕见罢了。除了宇内几个名山大派硕果仅存的高人以外,大概只有鬼母、石轩中等数人能够有此功力……”
    窗外悄无应声,生像他也认为金瑞之言十分正确。
    金瑞冷冷一笑,又道:“但这人语句极短,分明是功夫尚未到家,决不是鬼母或石轩中等这几位武林顶尖高手,更不是几个名山大派的高人。毕竟是谁,我一时猜不出来……”
    冯居见他大有挑衅之意,不由得十分忧虑他又坚强敌,悄悄道:“那人如无恶意,金相公不必再理会他——”
    金瑞点点头,道:“我们过那边房间,命店伙买些早点……”
    两人走出去,金瑞当先入房,四瞥一眼,便道:‘“,有人入过我房中——”
    冯居一眼瞧见桌上摆着一张名帖,一边黑色,一边白色,交映之下,十分惹眼。他骇然道:“金相公,毒翁方克已经来过,那就是他的帖子!”
    金瑞神色丝毫不变,走将过去,却不用手碰触那张名帖,只见帖上写着“四日大限,横尸鄂西”八个血红朱字,下面落款是“毒翁方克”
    四字。
    金瑞没有做声,凝目寻思。直到现在,他才不敢轻视这毒翁方克。原因是毒翁方克既能使用天视地听和千里传音的功夫,足见一身造诣,不比等闲。加以他手下人多,已是有胜无败的局面。
    适才他以为发话者另有其人,最可能的便是那个年轻道人。但如今从种种迹象判断,恐怕就是毒翁方克所为,那年轻道人不过是适逢其会,两次碰面,因而惹起自己疑心而已!
    冯居也觉出形势紧张,对方帖上写明金瑞期限是四日,那就是说两人在同一期限内死亡,因为他本人七日期限已过了三日。
    他皱皱眉头,便道:“金相公,目下已把你拖入漩涡中,在下实感不安。以在下的愚见,相公你不如忽然远走高飞,对方一定没有料到你会忽然他去,再说他也难以兼顾,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金瑞豪气忽发,长笑一声,道:“我如怕那毒翁方克的话,就不会伸手管闲事了!我且问你,那毒翁方克自从担任玄阴教分堂堂主之后,有没有恶迹暴行?”
    “有,太多了,简直比土皇帝还要厉害。官府也不敢管他闲账,只要不是闹得全国皆知,官府便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瑞道:“若是仗义行侠之士,碰上这种人,取他性命的话,过不过分?”
    冯居毫不思索,应道:“我如有此本领,早就取他狗命!”
    金瑞道:“那么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你可有法子查出他们的巢穴?”
    冯居道:“我知道他们分堂设在哪里,但为了小心起见,最好先打听一下!”
    “那么你小心些,千万别吃任何东西,也不要用手触摸可疑之物。打听清楚后,我们再商量一下!”
    两人一齐走出房门,金瑞跨入天井,冯居道:“相公你走错路了!”
    “没有错,我先瞧瞧那位年轻道长是什么来路!”
    冯居匆匆出门,金瑞一直走过天井,在对面房外站定。
    房中忽然有人朗朗吟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金瑞因未听过那道人的声音,故此不知是不是他所吟。但心中颇为这等悲壮苍凉之音感动,当下上前轻轻敲门。
    房中的人道:“请进来——”
    他推开房门,只见那位年轻道人盘膝坐在榻上,一派肃容光景。
    道人含笑起身相迎,道:“金相公居然屈驾过访,小道荣幸之至!”
    金瑞道:“道长可否赐示法号,以便称呼?”
    a随人笑道:“方外练气之士,原不须名号,但既蒙相公下问,自当奉答,小道玉亭,一向隐修于崆峒山中。此次西行,乃是前赴峨嵋访寻道友……”
    金瑞寻思片刻,道:“玉亭道长原来在崆峒修真,区区却颇觉道长甚为面善,不知几时见过?”
    玉亭道人笑道:“小道一向少履红尘,金相公乃人中之龙,俗世奇士,何缘会得?”
    “也许是区区记错了。”金瑞道,“适才听道长朗吟诗句,令人忽兴人生如梦,功名尘土之悲,但句中‘归佛’二字,于道长似有不妥!”
    玉亭道人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两句原是时人名句,贫道爱而吟诵,并非贫道所作。其实佛道殊途而同归,既然跳出红尘,似乎毋须斤斤计较!”
    金瑞道:“道长淡泊胸怀,自不计较,谈起来区区却是太俗了!”
    玉亭道人道:“相公侠肝义胆,今世罕见,小道极为心折!”
    金瑞仰天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原来是你……”
    玉亭道人微怔,凝目望着对方。
    金瑞极为欣喜地长笑不休,屋瓦为之震动。
    玉亭道人双眸一闪,忽然也放声大笑。这两人的笑声合在一起,响亮之极。店伙忙忙跑来,探头但见两人相对大笑,只好莫名其妙地走开。
    玉亭道人笑声先收,深深稽首,道:“小道幸而得晤德贝勒,不觉想起昔年碧鸡山上,德贝勒英风凛凛的景象……”
    化名为德贝勒的金瑞也道:“史思温少侠忽然作此装束,的确把我蒙住,而且令人伤感!”
    原来三年前剑神石轩中到碧鸡山与当今天下第一位高手鬼母较量,这位宗室贵胄的德贝勒,因与石轩中如今的妻子白凤朱玲乃是旧时相识,同时极为佩服石轩中的人品武功,当时曾挺身出场,为石轩中说公平话。这个道人装束的史思温,却是石轩中嫡传弟子。他本身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因石轩中的名气极盛,连带也使得这个徒弟出了名。
    德贝勒乃是昆仑派高人钟先生的子弟,因是宗室贵胄,故此极少涉足江湖,当日在碧鸡山上挺身为石轩中说话,曾经使得在场观战的天下群雄大为诧异震惊。鬼母却已知道他是昆仑高弟,为了不致树立昆仑钟先生那等强敌,故此没有难为他。
    史思温已极为佩服这个德贝勒,而且德贝勒那种雍容尊贵的风度,也令人难以忘记。后来史思温从师父石轩中口里,得知德贝勒的真实身世。至于史思温本人因昔年投师之时,已是重誓要代师父出家,担任崆峒三清宫观主之职,是以剑神石轩中宣布退出江湖之后,他便上崆峒山代师父清理门户,然后便当起观主之职。
    两人相对微笑,德贝勒的确十分伤感,面前这个年轻道士,三年前还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侠士,但如今却换上星冠羽衣,神情气度也凝重恬淡了许多,看起来这人生竟是如梦如幻,一切的理想和追求,到头来都属徒然!
    适才史思温苍凉朗诵的“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句话又闪现过他心头!
    如今已是崆峒山三清宫观主玉亭道人的史思温,见德贝勒一面惘然之色,积压在心中许久许久的相思哀愁斗然间兜上心头,不觉也满怀凄怆,长长叹了一声,怅然低吟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们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解镜里朱颜瘦!”
    德贝勒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位玉立亭亭的美人,那娇艳的笑靥,流波含情的翦水双眸,蒙蒙陇陇,似真似幻,登时万斛愁情,倾注心头!
    当下也轻声接续吟下去道:“……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两个在武林中均属高手的英雄好汉,此时已被挥斩不断的相思悲愁所淹没,各各低首寻思,半晌无言,房中一片静寂。
    过了好久,史思温伸手整一整头上星冠,涩声道:“小道数年修为,却失态于一旦,真个惭愧!”
    德贝勒道:“我辈崇尚率真,若然矫情作态,始应惭愧!玉亭观主旧情难忘,反使我敬仰不已……适才观主所涌的宋人词,我平日也最爱此首,可说是不谋而合,私衷略同……”
    史思温惘然道:“德贝勒此赴峨嵋,尚有希望。但小道身入空门,已绝尘缘。有时念及,不免神伤……”
    德贝勒心知史思温定然从石轩中处得知自己当年苦恋峨嵋派珠儿姑娘之事,是以并不奇怪他能够一口道破自己此赴峨嵋的目的。
    但他却不知道史思温过去的情史,于是感慨地道:“我也是姑且到峨嵋一游而已,事实上并不抱什么希望……玉亭观主令师石大侠的情史,天下无人不知,而且其后因他为了免得朱玲担忧之故,宁愿抛弃浮名,退出江湖。这段往事,虽然见仁见智,说法不一,但久已脍炙人口,传为佳话。玉亭观主昔年情史,我却不曾听人说过,今日观主既然真情流露,何妨约略一提?”
    史思温道:“小道的云烟旧事,虽比不上家师,但小道仍然难以排遣……数年前出道初人江湖,孽缘凑巧,碰上家师母的爱徒上官兰,当时一见钟情,其后屡经患难,感情更深。最后虽因误会,上官兰不再理会小道,但小道对她仍然眷念难忘!不过小道终于没有向她解释,因为小道自知此身已立誓代师担承本派重任,此生决不可能和她缔订良缘,因此决心让那误会存在……”
    他仰首轻轻太息一声,道:“连她的近况,我也不知道……但我却极想知道她自从得知我入了玄门之后,竟是何种光景?”
    德贝勒同情地扼腕长叹道:“人间恨事何以这般多?但若然我是你的话,一定坦自告诉令师,他既然为了爱情能够放弃一切,必定十分同情你,因而不让你出家……”
    史思温道:“家师的确不大明白小道对上官兰的情感已经如此深刻,就连师母也不大知道!他们一定以为时间一久,这份感情自会枯萎,谁知在小道方面,反而转深。最近实在静居不住,因此决意赴峨嵋一遭!”
    德贝勒怔了半晌,然后连连叹气,倒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是为了对方!
    史思温道:“德贝勒当世雅人高士,想来不致见晒小道无法勘破情关之事?”
    德贝勒道:“你肯坦诚相告,足见推重之意,我怎能对此加以晒笑?一如俗人所为?”
    史思温听了,便安慰地道:“不瞒你说,三年来我都仅仅在心中思念此事,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今日得以尽情倾吐,机会实在难得已极!”
    他歇一下,便问道:“德贝勒金枝玉叶之身,何以能不时浪迹江湖?”
    德贝勒长笑一声,道:“现在我再不是德贝勒了,请你以后改叫金瑞,旧时的德贝勒,已在京师死掉,安葬土中,身后哀荣,颇令人感动……”
    “哦,德贝勒……不,金施主你是说曾经仗着内家功夫,诈死以掩别人耳目么?”
    “不错,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之身。事后回昆仑谒见师尊,住了年余,最近方始下山,准备了却这段情孽!”
    史思温动容问道:“金施主有何妙方,可以了却情孽?”
    德贝勒面上露出惘怅的神情,道:“只有一法,那便是: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史思温怔一下,道:“金施主错了,这可不是方便法门呢!”
    那位尊贵的宗室德贝勒慢慢垂首,闭目摇摇头,道:“虽然不是方便门,但你教我有什么办法?哦,白头归佛一生心……可是你我都未曾白头啊?”
    他忽然挣扎地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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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孰能忘情
    史思温虎目一睁,也提高声音道:“岂只未曾白头,我们几曾作过赤手屠鲸的千载伟业?”
    两人都觉得悲愤起来,过了片刻,金瑞道:“天公太不公平了,人生愁恨固不能免,但我何独销魂?何独销魂?”
    两人情绪正在激动之时,外面忽然有人叫道:“金相公,金相公……”
    金瑞应道:“是冯兄么?请进来……”
    冯居走进来,金瑞先替他引见玉亭道人,说明他就是石轩中的高徒史思温,冯居呀了一声,登时怔住。
    冯居过来纳头便拜,道:“小可久仰石大侠英风义气,只恨无缘接晤颜色。今日有幸拜谒少侠,已足偿一半心愿了!”
    玉亭道人扶他起来,道:“小道惭愧得很,全仗恩师名声,方始能在江湖行走。听说冯施主为了恩师之故,致与玄阴教毒翁方克结怨,小道只恨无力锄除巨奸,为天下苍生伸吐冤气!”
    金瑞问道:“令师决意不再出山了么?”
    玉亭道人不胜感慨地点点头,但随即又道:“家师因深爱师母,不忍见她为了自己发愁担心,遂决意舍弃浮名恩怨,封剑退隐,小道虽是出家人,但对家师这等用心,却十分佩服!”
    冯居道:“小可因平生最是崇拜石大侠,因此凡是有人对石大侠不满,说石大侠为了个人而置天下人于不顾,在下总是反驳说,石大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石夫人!他这种用情,虽古今圣贤,也不能比拟。小可也是练武之人,因此深知声名对武林中人的重要。能够在刀尖之前而毫不畏缩的缘故,便仅仅是为了一个‘名’字。可见得石大侠能够抛弃这个‘名’字,他的胸怀风度,天下第一,虽说解救天下人的困厄是侠客份内之责,但决不能以玄阴教横行天下一事,独独深责石大侠撒手不管啊,字内武林中侠客多的是,何以没有一个敢像石大侠当年般上碧鸡山找鬼母打上一场?”
    金瑞笑道:“想不到冯兄另有见解,与我所听所闻全不相同!你最后所说的理由,我记得有人说过,他说别的人没有石大侠的本领,故此无法到碧鸡山碰那天下第一高手的鬼母啊!”
    冯居立刻道:“什么?请他们想一想罢,当年石轩中大侠初上碧鸡山时,和鬼母根本差得太远,第二次上碧鸡山,仍然败在鬼母手下,迫得跳崖自尽!一个人对同样的敌人已死了两次不算得古今无匹的英雄么?何况他还有一位心上人?他不应该替她着想么?难道她就活该受罪?天下别的人受罪就是石大侠的过错?”
    金瑞大奇道:“噫,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坦然许多了!不瞒你说,我本人因认识石大侠夫妇,故此对于老是听到天下武林同道都对他不满时,心中着实难受。但我又因身为他夫妇的朋友,不便替他们想出卸责的理由,是以心中实在不安得很。今日听冯兄你这番道理,真教我想鼓掌喝彩——”
    冯居赧然一笑,道:“金相公可把小可赞得不好意思起来,以前有人和我争辩这件事,我总觉得他们的偏见太深,连我这番确切不移的道理,也不肯听从,自家便愤恨之极。但金相公一赞,小可真觉得不好意思……”
    玉亭道人放声笑道:“但愿天下多几个冯施主,家师便不致旦夕受谤了……”
    金瑞道:“现在言归正传,到底那厮何在?冯兄可曾查清楚了?我们把那厮收拾之后,好畅意大嚼一顿,用不着像现在这般艰难了!”
    冯居道:“在下已查清楚,他就在旧时的老巢处,路我熟得很!”
    玉亭道人道:“适才小道窥见一个人闪入金施主房中,便掩过去瞧他举动,只见他带着手套,把那个一边黑一边白的名帖,放在桌上,然后十分快捷熟练地在床上弄了一下。幸而小道眼尖,看出他把一枚极细的银针,倒插在床板缝隙中,只露出一点点针尖,只要人一躺压其上,非被针尖刺人皮肉不可,小道等他一走,随即进房把那支银针震落地上。那张名帖料你们不会碰触,是以不曾取走。”
    “哦,毒翁方克如用这等手段,的确防不胜防,我差点儿中了他的道儿!”
    金瑞脸色一沉,威严慑人,继续又道:“这厮毫无信用,我一直还相信他仅仅是在饮中下毒呢!如此说来,这一会功夫冯兄房中必定也弄了手脚,我们过去查查如何?”
    当下三人一齐走到冯居房中,细细检查,果然也在床上发现了一支细如头发的银针尚且仅仅露出一丁点针尖。如不是史思温先发现了,纵然目力甚佳,却也无法察觉。
    金瑞道:“现在我们便前往找那方克算账,但玉亭观主却不可一同走,以免对方警觉逃走!”
    玉亭道人点头道:“请冯施主告以方向,小道打后面抄截,以免被凶人漏网。”
    冯居道:“从店门出去,一直走向东门,快到东门之处,有一幢大宅,门前有三株槐树,便是玄阴教分堂重地……”
    “这样好找得很,那么小道先走一步,两位施主随后出发。”
    他话一说完,便飘然出门去了。
    金瑞并不久等,跟着也和冯居出门,先到街上找着一间店铺,买了一支长剑,挂在腰间,然后持着折扇,摇摇摆摆直奔东门。
    不一会已到达那座门外植着三株槐树的大宅门前,只见大门洞开,门房里坐着四五个汉子,身份各异,有的是贩夫走卒模样,有的是卖买装束,但不论何等样人,神情都显出骄傲凶悍。
    他们都认识冯居,因此登时涌出来,其中一个叫道:“老冯,还有几天?”
    其余的人都哄然大笑,金瑞被他们这等漠视人命的态度激怒,冷笑一声,上前问道:“方克可在里面?着他出来见我!”
    对方一个商贾装束的人哼了一声,瞪大眼睛,先是上上下下瞧着金瑞全身,然后冷冷道:“朋友你贵姓名?可是识得方堂主?”
    金瑞威严地反问道:“你们都是方克手下?”
    那人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忽地想起自己本是询问对方,但此刻却反而被对方先问了去,自己也不知何故,竟然被对方那种威严尊贵的气度所慑,不敢不答。他越想越气,怒道: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不先回答老子的问话?”
    金瑞一生受人尊敬,哪曾被人如此侮辱过。同时他心有成见,认定玄阴教的人无一善类,都在可诛之列。当下勃然作色道:“无知狂徒,今日碰上我金瑞,正是恶贯满盈,呔,接招——”
    喝声中手起一掌,迎面劈去。
    那商贾装束的人也自狂笑一声,发出右掌迎敌。后面数人怒喝连声,纷纷出来,有两个已抄截住金瑞和冯居后路。
    这里双掌一交,金瑞内力陡发,对方惊骇一声,人已如断线风筝般歪斜直退,退了七八步远,便一交跌倒地上。
    原来金瑞原本就功力深厚,尽得昆仑钟先生真传。近年来又在昆仑山隐居苦练,复又大有进境。比起昔年在江湖上见到白凤朱玲时,一身武功造诣已大不相同。
    适才双掌一交,他发出内力震退敌人,左手已乘隙使出师门秘传隔空点穴手法,趁着对方被自己震得气机不调之时,轻轻遥点,登时把对方胸前重穴点住,连退了七八步之后,终于倒地。
    玄阴教请人真想不到来人如此高明,都为之骇然怔住。其中一人纵到那商贾装束的人倒地之处,低头一看,立刻大喝道:“这厮手底毒辣,兄弟们可要小心,老陈已惨遭毒手了!”
    此言一出,那几个一向占惯上风的玄阴教徒,更加不敢妄动。
    冯居低声道:“左边那个青衣汉子姓郭名定,外号‘青蝎’,不知多少良民死在他手中……”
    金瑞立刻朗声道:“你们谁去报知方克,就说金瑞看不惯他横行暴迹,今日找他算账……”
    有人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入门内。
    金瑞那威严慑人的声音响起来,道:“青蝎郭定你不能走,教别的人进去……”
    那青蝎郭定吃一惊,不知怎地乖乖站定。猛觉风声飒然,那个书生已截住他去路。
    旁边另一个玄阴教徒撒腿奔人大门,眨眼间钟声大作,声传数里。
    青蝎郭定为人最是歹毒,此时堆起笑容,道:“金先生你是哪一派的?何以识得在下?”
    金瑞面孔一扳,道:“废话少说,你准备好没有?”
    青蝎郭定连忙抱拳道:“金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分堂主这就出来啦……”
    金瑞见他连连抱拳行礼,一时倒下不了手。谁知风声微嘶,三支小箭已迎面射到。
    这三支小箭长仅三寸,通体皆是精钢打造,因此光芒闪闪,来势奇快。
    两人相距不过六七尺之远,郭定用抱拳的姿势掩饰发箭的动作,的确用心阴毒。他这种袖中钢箭,乃是等闲不肯轻用的救命防身之宝。箭头上都有剧毒,见血封喉。
    金瑞虽是昆仑高弟,一时名手,但这时猝出不意,相距又近,真个没法问避,勉强一侧身,避开当中和最右边的两支小毒箭,但左边这一支,此时却正对他面门射到,再也无法门进。
    青蝎郭定狂笑一声,对方恰好也同时大喝,忽见那支笔直射向对方面门的细小钢箭,已堪堪射上,此时却随着对方厉喝之声,蓦然震得跳起,倒退了数尺之远,然后掉在地上。
    冯居只看得一身冷汗,差一点儿便急得昏倒。
    金瑞一纵身,飞上半空,突然引吭长啸,声如鸾凤,清越之极,身形也跟着啸声,盘旋而下。
    郭定一见自己毒箭让对方喝声震跌地上,立刻便打算逃走,对方纵起时,他也疾然纵走。因对方纵得又高又快,心知如向门内纵去,定然不及人家快速,便左窜右突,忽东忽西。
    武林中轻功再好的人,飞上空中之后,最多也只能变换一次方向,已经是了不起的身手。青蝎郭定奸猾,使出这等东驰西突的诡计,便是要引对方变了一次方向之后,便无法转换方向飘坠地上,他可就能够趁这一线空隙逃开,只要再支持几秒钟的时间,毒翁方克等人便可以赶出来。
    谁知金瑞乃是昆仑派高弟,一身武功已达登堂入室的境界。昆仑派绝迹于武林百余年的“凤舞九天连环七式”的神奇身法,今日竟然出现于鄂西之地。
    但见他在空中盘旋转折,无不如意,一面下降,一面紧跟着青蝎郭定的身形。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但见空中的金瑞突然极快地拔剑出匣,身剑合一,化为一道丈许长的白虹,电射下地。
    青蝎郭定让他追得亡魂皆冒,此刻哪还能抵挡这等上乘剑术,惨叫半声,已吃剑光笼罩住。但觉一阵冷森森的寒气袭上身来,跟着已翻身栽倒,尸横当地。
    金瑞也落地现身,弹剑长啸一声,豪气冲霄。
    就在他盘旋下降之际,大门内已风驰电掣般驰出两人。这两人虽然瞧见青蝎郭定危殆处境,但已知援救不及,便齐齐在门槛外面止步。
    等到金瑞啸声一收,其中一人冷冷道:“昆仑身法虽然神妙,但玄阴教可还没放在眼中……”
    金瑞但觉此人声音阴森刺耳,扬目一瞥,只见此人形如童子,脸色十分红润,乍看还以为是个小孩。但声音口气那么阴森老练,一听而知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魔头。
    这等形相的人,在玄阴教中只有一位,便是内三堂香主之一的阴阳童子龚胜。
    金瑞再瞧瞧阴阳童子龚胜旁边的人,只见那人身材瘦削,颧高睛突,须发泰半已白,但举止容色间对阴阳童子龚胜甚为恭敬。因此可知此人地位低于龚胜甚多,必是“毒翁方克”无疑。
    金瑞哈哈一笑,从容走过来,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沉凝风度。
    “打了小的,老的可不就出来了么?但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便是在这鄂西之地,居然能够碰上玄阴教内三堂的阴阳童子龚香主,此行总算不虚。”
    毒翁方克微微作色,道:“这厮颇有眼力,竟自识得香主威名!”
    阴阳童子龚胜冷冷道:“听说姓金的你胆子甚大,路过宜昌,便伸手架梁!本座正纳闷怎会有人如此大胆,却原来是昆仑派弟子。你既敢伸手,复又迫上门来,闲话便不须多说了……”
    金瑞道:“很好,本来我们之间,一正一邪,有如水火不能并容,还有什么说的?”
    “且慢,”阴阳童子龚胜道,“本座尚想知道一事,便是你虽出身昆仑,却是何人弟子?”
    “区区不须抗着师门招牌唬骇你们,要动手便动手,哪有这么多罗唣的?”
    阴阳童子龚胜曾经得到鬼母训令,有几个对头不可招惹,以致为玄阴教加添难斗的强仇大敌,其中之一便是昆仑派第一高人钟先生,故此龚胜心中着实颇有顾忌。但此刻不但当着数名手下面前,不能有丝毫示怯。而且还死了两名手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干休。无奈把心一横,阴森森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道:“好利的口舌,本座可不在这上面和你争雄!”
    金瑞挺剑上前,忽又后退,道:“我却忘了一事,未曾说得明白。”
    毒翁方克晒笑道:“怎的阁下反而罗唣起来?”
    金瑞脸色一正,道:“就是从你身上惹起来的话,从来在江湖上,有个规矩是凡是因事故而有人架梁,对方便须先冲着架梁的人,等到架梁的人无法干涉之后,方可再向本人寻仇。但毒翁方克你却胡作乱为,破坏江湖规矩,这是第一点。其次你说明下毒,但又在床上暗放毒针,难怪‘毒翁’外号如此响亮,原来是用这等卑鄙手段挣来……”
    毒翁方克面上挂不住,怒道:“来,来,我们先较量较量,看看本堂的声名到底如何挣到……”
    阴阳童子龚胜明知对方功力深厚,剑术精奇。自己尚且不知这一战到底是赢是输,方克如先出战,势必先折了锐气。如吃对方杀死,更加折损玄阴教威名。于是立刻插嘴道:“方堂主不须躁急,本座兵器也亮出手,势难就此收回……”
    他又转面向金瑞道:“那么目下不妨先说好,在未把你击败之前,那姓冯的本座保他无事便了!”
    金瑞笑道:“这话方像内三堂香主的地位和气派,区区如果输在香主阴阳扇之下,自无话说!”
    话声一歇,两人身形便合,剑光扇影一齐暴现,顷刻之间已换了五招之多。
    阴阳童子龚胜自从三年之前被那个由武林一众侠义合传秘艺而崛起江湖的高手宫天抚伤了以后,便隐居碧鸡山主坛中,日夕苦修,这三年工夫,进境的确不少,尤其在他那惊世骇俗的一桩成名奇功“混元一气功”上,更是收发自如。
    他这种“混元一气功”施展时,由丹田运一口气,从口中吐出来,虽然只是一缕淡淡的白气,但此气奇寒奇毒,中人必死。往昔他要施展时,必须预先暗中调运片刻,方能发出。如今却随时随地可以发出,并且在动手时借着扇上风力,加速扑到敌人口鼻,使敌人立刻倒地身亡。
    两人五招一过,阴阳童子龚胜便发觉对方内力极强,而昆仑剑法,也是无懈可击,便准备施展本身奇功。
    金瑞摹地清啸一声,身形破空而起,到了丈许高处,便中止上升之势。在空中一屈一转,头上脚下,电闪般扑攻下来。
    这可是昆仑派镇山秘艺“凤舞九天连环七式”,这时金瑞一施展开,但见冷电精芒,旋飞雨射。那连环七式之中,又分别化为许多变式。但觉那金瑞一剑接一剑,连绵不断地向下面的敌人发出。身形屈折往来,无不如意。
    刚刚使到第四式,中间一下变招,剑锋疾然破空劈下去。
    阴阳童子龚胜已知再让对方攻下去,势必当场落败。忙趁适才自己硬以全身真力封上去时,把对方封得剑势微滞之际,口中已吹出一缕淡淡的口气,跟着阴阳扇一摇一送,冷风飞扑上去。本来红红润润的脸色,此时已变得惨白惊人。
    金瑞被对方封得剑势微滞之时,颇惊对方功力深厚,但同时已想到对方这一手逞强硬封毕竟有什么深意?是以剑劈下之时,早已有所顾忌。
    对方脸色一变,金瑞身形倏然升起,手中长剑化直劈为扁砸,剑上发出一股无形劲力,增压下去。跟着已飞开寻丈,飘然落地。
    这等武林罕见的高手较量其绝艺中,生死一发的情形,可真不是等闲之人能够看得出来。不但冯居奇怪金瑞何以在气势如虹之际忽然飞开,使玄阴教那数名手下也诧怪得低咦连声。
    金瑞落地之后,尚未开口,毒翁方克突然纵上来,道:“本堂实在不服气你这厮刚才说的话,目下在此宅之内,我摆设有一座毒阵,一共占地三小厅两院子,你可敢穿行本堂的毒阵么?”
    金瑞心想这可划不来,正要拒绝,目光一闪,扫过那座宅院大门,忽然改变主意,点点头道:
    “方克你外号毒翁,区区若不答应穿行你摆设的毒阵,只怕你输了也不服气——”
    阴阳童子龚胜微现喜色,金瑞看在眼中,心想那方克的毒阵一定十分厉害,否则以阴阳童子龚胜这等不可一世的老魔头,焉会听见自己答应穿行毒阵之后,便露出喜色?
    转念想到适才自己方要答话拒绝穿行对方毒阵时,忽然瞥见玉亭道人极快地在墙头现身,向自己含笑点头。因此便改变主意,答应穿行对方毒阵。目下只不知史思温是否已完全明白对方毒阵底蕴?
    阴阳童子龚胜道:“既然你不怕一试方堂主的轮回毒阵,老朽且让你多活片时……但事前必须讲明白,你若在这毒阵中丧生,只怪你自己心高气做,本领不济。却不能说因不是动手过招,死也不肯服气……”
    金瑞笑道:“区区假如在你们那个什么轮回毒阵之中,人既死了,还能说什么不服气的话?”
    话虽说得豪壮,但心中却微觉惴然。只因龚胜的话,分明认定自己入阵的话,必无生还之理。
    阴阳童子龚胜已道:“你能叫姓冯的做个证人么?”
    金瑞不能犹疑思索,立刻应道:“当然可以,但却怕我一旦不幸,他的命也保不住!”
    龚胜冷笑一声,取出一面半尺大小的三角红旗,道:“这是本座令旗,如今便当你面前赐与他,日后他可以凭着这面赦死令旗,行走天下,凡是玄阴教弟子,俱不敢对他加害——”
    冯居含怒道;“金相公如遭毒手,冯某义无独存之理,谁要你们的东西!”
    金瑞仰天大笑,道:“龚胜方克你们在江湖上纵横了多少年,可能够交上这等朋友么?”
    阴阳童子龚胜和毒翁方克冷不防对方会提及这一点,不知不觉都略加思忖,脸上登时现出奇异的神色。
    金瑞又畅意大笑道:“这就是正邪之别了,老魔头,你如今回头尚未晚呢……”
    龚胜到底是名震武林的老魔头,犹自保留几分风度,闻言默然,不肯强辩。
    毒翁方克却冷笑道:“这有什么希罕的,等会儿本堂主要教你开开眼界!”
    金瑞回头对冯居道:“冯兄,区区交上你这个朋友,实是平生一大快事。但你却不可固执,务请把老魔令旗收下。否则他们会说我和你暗中串通,借此不再穿行那轮回毒阵,依我看来,那毒阵可算不了什么天险难越之地,你放心收下令旗,好教老魔等放心,他们的意思是留你一个活口,日后区区师门如因此事而向玄阴教寻仇的话,他们有人可以作证……”
    他猛可回转头,双目如电凝视着阴阳童子龚胜,威严地问道:“我可曾说错了?”
    龚胜被他特有的尊严高贵的风度慑住,竟然一怔,答不上话来。
    毒翁方克大声道:“你罗唣了半天,不妨把后事也交代好,香主和我都可以再等一会!”
    金瑞冷然一笑,举步向大门走去,举止凝重从容之极,大有龙行虎步的气象。
    毒翁方克口中竟然再说不出轻薄的话,等阴阳童子龚胜移步,他便也跟在后面。
    片刻间大门外只剩下冯居一个人,还有两名玄阴教徒却在大门边远远瞧着他。
    冯居在外面自个儿踱个圈子,忽地停步向大门边那两个玄阴教徒朗声道:“李兄、王兄我们可是旧相识,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瞧见了,冯某不敢违逆金相公的命令,这就回到客店去,万一金相公遭遇不幸,你们两位若然认为朋友义气这一点值得尊敬,便请派人送个讯给我……”
    他的话说得不怎么样,但面上和口气间那种悲壮的神情,却令人怦然心动。
    那两名玄阴教徒乃是江湖好汉出身,此时都露出肃然之色,齐齐向他抱拳为礼,其中一人道:“冯兄请吧——”
    冯居满腔热血沸腾,但却无可宣泄,只好仰天惨笑数声,然后大踏步走了。
    金瑞走入大门之后,毒翁方克便领他穿过数重院落,眼前忽然出现一座石楼。
    毒翁方克道:“在你未曾入阵之前,先到这楼上瞧。本堂主敬你是个好汉,且约略把那座轮回毒阵解释一番——”
    金瑞并不反对,于是三人一同登楼。
    走到最上的一层,楼外有一处阳台。他们走出阳台,只见这座阳台作半圆形突出,围以白石栏杆。离地少说也有三丈高,因此阳台对面的屋宇,均在下瞰视线之内。
    毒翁方克指着下面道:“这三间靠得最近的屋子,包括其间的两处通天院落,便是本堂主一生心血所聚的轮回毒阵了……”
    金瑞如言一瞧,只见那两座通天院落,大约只有两丈方圆,院中只有在围墙墙根种了数株花卉之外,便别无所有。
    那三间屋宇因有瓦遮盖住,故而瞧不见内里光景,三间都一般大小,均是作长方形,长约四丈,阔约二丈余,因是打长形排列,故而三间屋加两院落,共达十四五丈之长。
    毒翁方克又道:“这座轮回毒阵之中,除了各式各样毒药暗器之外,尚有毒水、毒气、毒雾等。毒药暗器虽然厉害,但决难你不倒。只有毒水毒气毒雾这三种,比较难防……”
    金瑞心中实在没有把握,但面上却露出不屑之意,道:“你不须危言恫吓,区区自有防身之法!”
    毒翁方克冷笑道:“不管你有什么妙法,但仍有一句话,便是你人阵之后,不得超过七日,否则便作败论!”
    毒翁方克此言,可就引起金瑞注意,俯首遥望那三间屋宇一眼,暗自忖道:“这三间屋子加起来不过十四五丈长,难道能够困住就达七日之久?”
    须知在天下武林中,各种阵法都有,但以“毒”一项标榜出名的,极为罕见。金瑞本以为自己要不然就死在各种歹恶难防的毒药暗器之下,要不就无恙穿行出来。因此对方提及七日之限时,不免奇之又奇,想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毒翁方克道:。“现在金老师请下楼吧——”
    金瑞镇定如常,淡淡道:“区区也有事赶着去办,就烦方堂主前头带路——”
    阴阳童子龚胜道:“本座不送,就在这里倚栏看金兄大施神威!”
    金瑞听他说得客气,便向他抱抱拳,刚刚举步,却听阴阳童子龚胜道:“好一位智勇双全的昆仑高弟,本座自加人玄阴教以来,只见过石轩中一人而已!”
    金瑞心中甚为高兴,前头的毒翁方克忽然回身,道:“本堂险些忘了一事……”
    他走到阳台最右边角落,伸手拉住一条绳子。金瑞沿绳住上面瞧去,只见高与檐齐的地方,吊住一口巨大的铜钟。
    毒翁方克拉了两下,钟鸣两声,不一会工夫,三十余人从各处出来,排列在阳台下面的空地上。
    方克先低声向阴阳童子龚胜说了几句,等那内三堂香主颔首,然后才对金瑞道:“下面的三十五人,乃是本教分堂所辖的弟子。他们平日深知本堂这座轮回毒阵的厉害。以他们的身手功力,入阵必死无疑。金老师可以随便指点一个,本堂命他先穿行毒阵,且看玄阴教的弟子,是否会把生死摆在心上……”
    金瑞先不回答,凭栏俯视,只见下面三十余人排得齐齐整整,高矮俊丑,肥瘦老少均有。
    他知道这些人之中,虽然多半曾仗着玄阴教的势力,鱼肉良民,横行江湖。但总不至于没有好人,不禁踌躇一下,考虑要随便挑上一个,先行入阵,自己居高临下,或可看出毒阵一点端倪。
    毒翁方克又道:“适才你矜夸自己有卖命的朋友,但你看,这里有的是卖命之人,朋友一层且不谈它,本堂已有这么多卖命的部属,你还有什么可以自傲的?”
    金瑞大笑道:“原来如此,可是你仍然不能和区区相比。你是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你可以用种种方法,令到这些人都俯首听命,用这种手段而达到这种目的,侠义中人决不屑为——”
    毒翁方克冷笑道:“本堂只要证明一点,便是每个人的处世方法,你敢说你的方法便一定是世上最成功的么?”
    金瑞鄙夷一笑,并不置答。心中却叹口气,想道:“世上就是像他这种只问成功与否的人太多,以致强凌弱,众暴寡的事层出不穷……”
    想到这里,忽然豪壮起来,继续忖道:“正因这样,世上才需要正气磅礴,仗义行侠之士啊——”
    毒翁方克催他道:“快点挑出一个,免得耽延时候……”
    金瑞摇摇头,道:“你遣散他们吧——”
    此言一出,不但毒翁方克十分诧异,连阴阳童子龚胜也惊奇地举目凝视着他。只因在这等形势之下,任何人都会挑出一人,先打头阵。别的不说,光是论及可以窥探敌阵虚实的一点,便应如此做。此所以玄阴教的两名魔头都诧怪起来。
    金瑞道:“区区和这些人都不熟悉,假如我挑出一个好人去送死,岂不违背我们侠义道的宗旨?玄阴教中并非没有好人,区区不能随便乱来!”
    他那句“玄阴教中也有好人”的话,使得阴阳童子龚胜心头一震,灵光微现。
    方克却冷冷晒道:“你不须假惺惺作态,既然不要他们入阵,那就请吧!”他俯身出栏,大声命众人解散,然后带着金瑞下楼。
    走到对面一间屋宇,只见门上挂着一面横匾,上面写着“轮回毒阵”
    四个金字。
    大门紧紧闭着,这间屋子和普通的房屋并无不同之处,若不是门上题着那四个大字,谁也不知里面有许多古怪。
    毒翁方克取出一根钥匙,长约三寸,道:“你自己把大门打开之后,径行人内。进门后那大门自动关闭。这根钥匙不可丢弃,那边的大门也需要这钥匙开启,始能出阵——”
    金瑞把钥匙接过来,他本来怀疑那钥匙可能附有剧毒,但他仍然接过来,只因他往昔在京城之时,大内中有一位毒物名家,专门检查皇帝的食物以及一切可疑的地方。他闲常听过他讲究说,世上尚没有一种毒物,能够沾在手上便能杀人。这是因为手掌皮肤最厚最密,不似身体其他部分的皮肤,除了有毛细孔之外,同时又十分娇嫩。因此双手可以不怕,可是要小心别弄进口中弄破皮肤。
    他只须小心防备这两点便可以了,是以怀疑尽管怀疑,却接过来。
    毒翁方克道:“记住七日之限,过了七日,相信你也逃不出来,但纵然能够,也作败论!”
    说罢便返身走了,不知是回前楼上阳台去抑是亲自操纵阵内各种埋伏。
    金瑞找到大门上钥匙洞,便把钥匙塞进去,深仅两寸,轻轻一扭,便开了锁。
    把钥匙取出来,仍然用左手捏着。这是防备钥匙上有毒,因此不放在囊中,以免把别的东西也沾满了剧毒,日后也许已离开得老远,却因不小心而把囊中余毒弄入口中,无端端倒毙,那样死得真是冤枉不过。
    打开大门之后,只见屋内光线黯淡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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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轮回毒阵
    他看清大门内七八尺处,便有一堵墙壁,这堵墙壁由右边的屋墙开始,一直伸到左边,只差两尺,便把屋子完全隔住。
    屋内光线黯黑之故,便是因为一来屋内没有窗户透光,二来四周的墙均髹以黑漆。
    金瑞跨入屋内,这时一面运真气护住全身,一面以右手的长剑,斜斜指住前方。
    这间屋子空阔和黑暗得令人觉得可怕,尤其是那扇大门自动关闭之后,“砰”然一声过处,屋中回响不绝。从声音中可以知道那扇大门十分坚厚沉重。
    金瑞在黑暗中微笑一下,忖道:“我在京城内已是亲王之尊,势位显赫尊贵,要什么有什么。但我却把这等荣华富贵抛弃,佯死脱身出京。如今在这黑暗而危机重重的屋子里,可就使我明白了正在做江湖游侠的勾当!唉,我这样做法是不是个聪明人?”
    他一边想,一边移动脚步,向左方走去。走到最靠墙的地方,便从迎面黑墙那个开口处走人去。
    一踏人墙后,心中便了然一大半。敢情迎面又是一堵高与屋顶相接的黑色墙壁,由左边的屋墙开始,一直伸展到右边。
    此时因光线黯淡,是以瞧不清楚第二堵墙的右边是否也像第一堵般,在最靠屋墙那里也留下一个门户?假如正是这样的话,那么这间长达四丈的屋子,便因内中许多堵墙壁隔开,而每一堵黑墙都在另一边开着门户,便使得出屋的路加长了许多倍,因为他必须绕过每一堵黑墙。以这屋子的宽度两丈而言,若然共有六堵墙壁,那就等于几乎十二丈远的路程,再加上此屋的长度,一共要走上十五六丈的路程方始走得出这间屋子。
    金瑞警戒地向右方走去,地上因铺着地毡,故此毫无半点声息,同时又有点软绵绵的感觉。
    走了一半,便发现地上有三四支飞镖,体积比普通的巨大。金瑞估得出来那是因为用机簧发射,故此较手用的长大些。他一直走到尽头处,果然有道门户,可以再转入屋内。但里面果真又是另一条窄巷,只有三尺之宽,却较外面这条窄巷光亮些。
    金瑞探头进去一瞧,只见当中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这种油灯本来就不明亮,加上上下四方均是黑色的地毡,光线更形黯淡。
    不过在内家好手如金瑞这等人物,仅凭这一点光线,已经明亮得有如白昼。
    长长的地毡上前后散落着七八支弩箭,这些弩箭可比普通的长箭短了一半有多。自然也是为了用机簧发射,又须隐在墙壁中,是以不能太长。
    金瑞轻轻一纵,已到了对面尽头处,看出又是和上两回一样,可以转人内去。
    他皱皱眉头,忖道:“刚才发现了毒镖毒箭散落地上莫非已有人经过,触动了机关,故而有些遗迹?但这人是谁?史思温这一响隐在什么地方?他示意我可以答应穿行这轮回毒阵,竟是何故?”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除非是史思温出现。因此他困惑地长长吐口气,走入内面的另一条窄巷。
    前两条窄巷之间的黑墙,都不及两尺厚,但这隔成第三第四的窄巷的黑墙,却厚达三尺有余。故此金瑞必须大大跨一步,才转到第四条窄巷中。
    这条窄巷没有油灯,因此黑暗得多,不过借着入口处的微光,仍然可以依稀瞧出形势。
    他突然停住身形,就站在进口处寻思道:“且慢,我得想清楚些,史思温到哪儿去了?这座轮回毒阵有什么奥妙?对了,在我未曾走遍全阵之前,唯一可以供我思索的,便是这个毒阵的名字。”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种轻微的异响,似是有人移动,又似是有人低低呼吸之声。
    他一边想,一边注意地倾听。
    “这个毒阵的名称起得真不俗。”他想道,“轮回二字本是佛家语,意思是说众生自无始以来,或时行善,或时行恶,生死于六道之中,如车轮回转不已。佛家信徒,顶礼赞佛,修积善功,可以借佛力跳出轮回之苦。现在那毒翁方克起此阵名,莫非意指入阵者生死于此阵中,无法得出?抑是指此阵有如车轮回转,入阵者迷而不得出?”
    此时声息寂然,刚才的轻微异响已经完全消失。
    他到底没有想出“轮回”二字在这毒阵中有何意思?于是收摄一下心神,向前走了三四步。
    摹然微风轻飕,金瑞大吃一惊,心想在这长巷之内,焉得有风?
    转念之时,鼻端已嗅到一阵恶臭腥膻的味道。金瑞更加吃惊,忙闲住呼吸,以免中了敌人毒气,一面闪目四瞥,假如当真只是毒气的话,他可就不须害怕。凭他深厚的内功,三两个时辰闭住呼吸,并非难事。
    可是他早已想到假如只是毒气的话,怎会有微风轻飏?因此他神速如电般连转念头……
    这时在黑暗中,一片浓厚得有如棉絮般的水雾,正从他头上下降。
    这片水雾自然含蕴剧毒,经过毒翁方克精心设计,安设在这条窄巷上面约摸一丈二三尺高处,原来只是四十个水囊,一直排列到尽头。发动时一齐加以压力,毒水从幼细的出口喷出来,便化为十分厚密的毒雾。假如是水的话,很快便会洒下来,因此敌人如是武功高强之士,必能由风力中感觉出来,及时逃避。而经过这番手续,化为一片极为浓密的毒雾,沾上敌人时,等如浴在水中,可是下降之势却慢得多,敌人在这等黑暗中,绝难发现有毒雾下降。
    纵使敌人发现可疑,却势必急急纵走,只须一纵,便恰恰自行穿入那一层浓雾中,登时见风露肉之处,都被毒雾沾上而中毒靡烂……
    金瑞感觉到的微风飏转,便是那四十个毒水囊喷射出毒雾时,使得窄巷空气旋转翻飏。但因为在头顶上空射出来,因此他可没有发觉有什么暗器出现。
    这时那一片浓密得快要变回毒水的毒雾已下降到离他头顶不及一尺。虽说下降之势比水缓慢,但其实也十分快速。尤其五官部分,最为要紧。
    金瑞心血起落,一似预感到大难加身。他一直觉得那阵微风和在微风之前的奇异微响十分可怪。
    摹地转念忖道:“这道窄巷太黑了,我何不……”念头尚未完全转好,却已付诸行动,倏然一退,闪回第三条窄巷中。
    他极快地纵上墙去,身在空中时,已撕下襟上一幅布,就用左手用布托住那盏灯,取将下来。
    虽说是飞身上下,加上取灯的动作,但以他这等内家高手,却十分平稳神速。就算是满满的一杯水,也决不会溢出一滴。
    但当他纵落地上之后,却发现油灯中的灯油已溅溢了数滴出来,恰恰滴在托灯的布上。
    他心中叫声古怪,暗念自己这次何以如此不济。方自走到入口处,三缕劲风分上中下疾射而至。
    这三缕劲风均是近在三尺之内发出来,因此刚刚发觉,已射上身来。
    金瑞明知在这等窄巷中极难防备暗器,是以右手长剑老是斜斜举在面前。
    谁知此刻这三枚暗器不但分上中下打到,而且打向面门的那一枚竟然已避开他长剑,极为刁毒地射向鼻颧之间。
    一个念头有如电光一闪般掠过他心头:“这三枚暗器一定是人力发射的……”
    说时迟,那时快,上面那枚暗器已离他面孔不及三寸,他可是连侧头闪避的时间也腾不出来。
    生死一发中,金瑞却毫不惊慌,轻轻呸了一声,七八点白光从口中射出去,恰好迎住那枚暗器,互相一击,那七八点白光连同那枚暗器,一齐飞向对面的墙壁,一阵微响过处,全部嵌在墙上。
    当他口喷七八点白光迎击上面那枚暗器之时,中下那枚暗器已击在他身上。
    金瑞就在暗器及体之际,全身轻颤一下,衣裤忽地涨起来。两枚暗器击在他衣裤上,轻轻一震,便弹落地上。
    他这一手比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还要高深上好几倍的神奇气功,武林确实罕闻。难处在同时抵御上下盘两枚暗器,力道都相同,不轻不重。因此那两枚暗器弹落两尺外的地上,距离不差分毫。
    金瑞目光一瞥,发现那三枚暗器竟是蒺藜,这种暗器因通体均有锐刺,故此使用者必须戴上鹿皮手套。而能够在这等地方一发三枚,分袭三处的人,除却毒翁方克之外,别无他人能够办到。
    金瑞想到方才的异声一定是方克弄出来,他必是在这特别厚的墙壁中另有复道,因此可以在里面照准自己的身形发射暗器。
    手上的油灯灯光照处,只见墙壁上嵌着七八点银白色的细粒,当中还有一颗毒蒺藜。
    这些银白色的细粒敢情是金瑞在步入轮回毒阵之前,暗中捏碎一锭银子,约摸有十余粒之多,噙在口中。
    金瑞本来不擅长这等气功中“含沙射影”的功夫,但他功力深厚,要他像专门练过这门功夫之人那等含沙伤敌人于百步之内,虽办不到,但在危急之时要他贯注气劲,喷吐出来,击落暗器,却不是难事。早先在宅外时,那青蝎郭定用暗箭袭他,因手劲普通,金瑞故意露了一手,纯以精纯内功,奋力一喝,硬生生把那支射到面门的毒箭震退数尺。由此可以想见他能够用碎银喷击暗器,更不足为奇。但以他这等功力深厚得使碎银和毒蒺藜一块儿嵌在墙上,可就真是罕见罕闻之事。
    且说金瑞一想出那毒翁方克就是在墙壁复道之中,登时一飘身,转到入口那边。
    只见一层灰色的浓密毒雾,已绝快地降及地面。
    他又为之恍然大悟,原来早先任他惊疑不定,终于因转回去取灯的那阵微风,竟然就是在空中喷洒毒雾的激荡起的微风,幸而有这一阵微风。才不至于在黑暗中遭了敌人暗算。
    他的眼光转到手中的油灯,心想如要穿过这条窄巷,非出其不意把灯灭掉不可……
    正在想时,忽见刚才在布上洒出数点灯油的遗迹,此时已变成黑色。他用左手的钥匙轻轻碰一下,焦黑的地方登时掉下来,竟然变成一个小洞,宛如吃炭火烧过似的。
    金瑞暗暗吃惊,心想这毒翁果然名不虚传,竟不知从哪里弄到这等烈性毒药,连布帛也能毁掉。若然溅滴在手背或手臂上,那还了得。这种毒药,就像今日的硫酸似的,只不过当时未有这个名词,而且秘传其法,另起别名,因此在当时确属骇人听闻的害人利器。
    他心中既有所疑,不觉细瞧那盏油灯一眼,只见此灯粗看并无可疑,但其实四周多了一层铜边,内藏机括,只要从壁上一摘时,便自动溅滴出来。如果不是金瑞这等内家好手,托得极是平稳的话,纵然已撕下衣襟托底,但走动之时,将要溅没出更多。那时必灼伤手臂无疑。
    金瑞目光微闪,摹然一甩手,把油灯砸向墙壁,口中同时闷哼一声。
    油灯灭后,一片漆黑,他的人已飞纵起来,落在对面转入内的门户处。更不停留,在地上一换力,立地已转入第五条窄巷,复又纵到尽头。
    可是纵到第六条窄巷时,眼前已陡然光亮,敢情这条巷中,又悬着一盏油灯。
    他量度一下墙壁的厚度,知道其中不可能有复道,又见对面尽头处转出去的门户,用一张黑慢遮盖起来,帐上似乎写着白色的字迹。
    “啊,只有这条窄巷没有地毯!”他想道,“不用说机关埋伏都在地上了,我得小心脚下才好!只不知那张黑色布幔上写着些什么字?”
    他一径闭住呼吸,此时却小心翼翼地吸一点点空气,发觉不出有什么异状,但他不敢冒险,仍然闭住呼吸。
    “我刚才出其不意,装着手伤而弄熄了那盏油灯,因而毫无危险地闯了两条窄巷,这处灯光明亮,必有作用,我要不要又施故技,把灯打熄,但那布幔上写着什么字?恐怕非看看不可……”
    他下了拼着中计的决心,倏然纵过去,身在空中,忽听“咝咝”连声,十余股黄黑色的毒水泉飞洒下来。金瑞微微一惊,心想那毒翁方克好阴险的心思,故意诱人注意脚下,其实却从头上暗算。
    闪眼一瞥间,已发觉那十数股毒泉喷洒下来,并不能把整条巷子都封满,在当中的一段有一处空隙,没有毒水。他的人恰好已纵到这处空隙,当下一沉真气,身形中止前冲之势,等那十余股毒泉洒在地上。
    金瑞乃是昆仑高手,身法之神奇,冠绝天下,他不须像普通人般一停止了前冲之势,便落向地上换力,身形仍在空中停住。虽然只是一刹那,但须前飞或改向别的方向飞开。但是这一刹那在他们而言,已经能够做出许多事,与及在对敌上具有神奇无匹的威力。
    他的身形突然下降到离地三尺左右,手中长剑神速地向地面一点。
    剑尖刚刚沾到地面,尚未用上力量,那块地面突然塌陷下去,露出一个数尺大的黑黝黝的洞口。
    金瑞心中叫声“好厉害”,“呼”一声身形直直上升数尺,忽见下面洞口中射出十余枝毒箭,分向四方八面斜射上来。
    假使有人落脚在地上,意欲换力腾身。其时脚下突然一空。势必坠下去,若是武林高手,定然来得及用手或兵器借洞口旁边地上之力,急急又腾飞起来。但力量一浊,真气不匀,这十数支毒箭射出时,便无法再闪避或者运气护身,硬挡毒箭了。
    这种埋伏真是上乘杰作,金瑞为之惊异不已,幸而他的昆仑身法,乃是天下独一无二能够在空中盘旋转折的家数。
    但见他快得有如毒箭般疾射向窄巷尽头,轻飘飘在黑幔前落在地上。
    放目一瞥,只见布幔上无数白色字迹,写着“能阅读此处留字者,必是武林高手,但此时已深中毒气,只须一见天光,呼吸数口,便毒发身亡。”
    金瑞读到这里,冷笑一声,忖道:“我早已严加防范,入屋之后,一嗅到气味不对,便闻住呼吸,直到现在,均没有吸入任何空气,焉会中毒?”
    续往下看时,只见幔上写道:“吾毒无色无味,凡踏入此阵之人,曾经吸过一口气者,均已中毒,但不吸天风,毒性不发……”
    金瑞冷冷一晒,忖道:“虚言恫吓,中什么用?我就不吃这一套!”
    幔上尚有字迹,再看下去时,只见上面写道:“……留字警告之意,盖吾阵威力,不在毒气,入阵之人,若能在见天光时均闭住气,而于本阵其余两屋中均曾吸气,则毒气自行消解……”
    “嘿,嘿,……”他自个儿冷笑两声,寻思道,“这些鬼话谁能相信?毒翁方克平日为人行事,焉有此等胸襟风度,我决不上他的当……”
    黑慢上尚有白色之字未曾看完,他再抬头细看。下面继续写道:“阵名轮回,人阵者生生死死,无能自主,往往返返,有如轮转。”
    黑幔上的字迹至此告终,金瑞可真想不透末后面几句是何意思,当下用长剑挑起布幔,猛觉一股蒙蒙天光透射进来。
    他闪出幔外,只见这外面地方宽阔得多,有如初入门时光景。那两扇大门有一边微微启开,露出两寸左右的空隙,天光便从此处透入来。
    金瑞在门边停留了一下,发现右边大门上本来另有一扇小门,须用钥匙开启。
    而大门则数重铁锁锁住,此刻吃人被坏,因此大门能够开启。
    他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忖道:“阵中已发现有人经过的遗迹,我还拿不定是什么人,现在看到这扇大门,可知必是史思温,方有如此功力。但他适才的遗迹,仅是一些自行发动的寻常埋伏,像最后那个设计精巧阴毒的埋伏,便不曾发动过。这样说来那边的两座屋中,必有更厉害的埋伏。史思温会不会被困在那边?假如他也被困的话,我能脱身么?”
    想来想去,此刻可没有办法,只好过去瞧瞧情况再说。
    当下拉开大门,只见外面的小院子静寂得很,院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院子的围墙只有一丈二三尺高,他一跃便可出去。
    金瑞摹然心动,想道:“这就令人不解了,毒翁方克尽可以把三座屋宇连接起来,何以在三屋之间,间隔着两重院子?若然入阵之人,不是像我一般不肯丢人逃走,这两座院落可不正是轮回毒阵的大破绽?其中必有深意,且让我细细研究一番……”
    忽地记起那块黑布幔上的字,里面曾经提到屋中毒气之事。幔上面字说只一吸外面新鲜空气,便立刻倒地身亡。
    他本不相信这篇鬼话,但如今却又不由得不相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毒翁方克如何肯留下这个缺口,任人逃走?
    他虽然未踏出屋外,但外面清爽的空气,已令他头脑开朗,不过他仍然不敢随便呼吸。_走出门外,侧头仰首一望,只见三楼那座阳台上,只有阴阳童子龚胜一个人。
    那个形如童子的老魔头和他的目光一碰,便远远向他点头,同时向他竖起大拇指。
    金瑞微微一愣,忖道:“这老魔难道是祝贺和称赞我能从毒阵第一座屋宇中脱身么?他怎会化敌视而成为友善?”
    正在想时,忽见那阴阳童子龚胜又迅速地比了几个手势。
    这些手势的意思,如果金瑞不是当他做敌人的话,一定猜做前面危险,应立即从院中纵出来,不再入阵的意思。
    可是金瑞当然不肯这样友善地猜测对方手势用意,迷惑中转念一转,蓦地恍然大悟。他心中忖道:“毒翁方克不在上面,显然方克也亲入毒阵,发动此阵威力,并亲自出手加以暗算。那老魔头比的手势,根本就是向暗处中的方克而发,我莫自作多情,为他所惑……”
    这个“大悟”当然仅仅是他自己确信不疑而已,其实是不是这样,他可就不知道了。
    金瑞一直扑奔对面的屋门,只见大门闭住,门上另有一扇小门,他以左手钥匙,比一比门上匙洞,便知道这个钥匙可以开启那道小门。
    但他并没有插进去,是用长剑点在大门上,“呀”的一声,敢情那两扇大门只是虚虚掩住。
    金瑞暗中笑一下,忖道:“假如史思温曾经入阵,他没有钥匙,势非震开大门不可,果然如此,那么他已经入过此阵,决无疑问,可是……”他的心清陡然沉重起来,再想道:“可是这座轮回毒阵,就怕他被困在那边……”
    带着一腔忧虑,他走入第二座屋宇。
    一入大门,便已知道这座长方形的屋宇,内部已改变了布置。第一间是迎面便有墙隔住,前后都是同样的黑,挡住去路、他非得从左转右,由右转左这样曲曲折折地走完那些窄巷之后,无法直接到达对面的门口。可是这二间屋,却不是横隔,而是直隔,即是说刚才的横巷只有七八尺长,但却有六七条之多。这一间屋却是直巷,长达三丈七八,但最多只有三条长巷。
    他暗中测度一下,知道这等长巷太长,无法由开头纵到末端。假如尽力纵跃,也许能够办到,可是凡是用足全力,则猛急而不灵活,若然身在空中,遭人暗算,便不易躲避。
    他真沉得住气,一直站在入门之处,一动也不动,先想好应付之方,才肯行动。
    这时他一直极为缓慢地排出体内浊气,以免那口气在肺内憋得太久,便会因而中毒。
    想起毒翁方克幔上留字说及阵中玄妙的“毒气”,他便小心地吸入一点空气,忽然发觉不对,忙忙闲住。原来他吸入那一缕空气,倏然在体内变得十分灼热,幸而吸入之量甚微,他一下便忍住了。
    金瑞吃惊地想道:“毒翁并没有夸口,他的毒气果然厉害,适才我已十分小心,但到底仍因分辨不出他的毒气而先吸入不少……啊,也许是我站在靠门这边,因此尽是新鲜空气。他说过不能吸入新鲜空气……我且到那边去试试……”
    当下向长巷末端走去,方一走动,身后大门便缓缓自动关闭。
    当最后一缕光线快要消失时,金瑞一眼发现壁上有异,忙忙凝神疾瞥,居然及时看清楚。敢情壁上有一处略略隆起,而且颜色有异。他细看后发现竟是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被人用重手法硬嵌入墙。这等手上功夫固然值得惊讶,但此人用心更令金瑞注意。
    他略略一想,登时想出这一手必是史思温所为,他一定是用石头把墙上可以发射暗器的小洞硬给塞住,除却是有复道的墙壁,内面有人把石头用力顶掉,否则纵有再厉害的毒药暗器,也无法射出来。
    屋内一片漆黑,他放心地一直向末端走去,果然没有丝毫异动,连一支暗器也没有。
    走到尽头处,他又冒险开始吸气,只吸入一点儿,胸中便灼热起来,骇得他连忙停止呼吸。心中悲哀地想道:“糟透了,我纵然能够走遍这三座屋宇,但已中了毒气,却如何是好?”
    入阵还不到一半路程,却已几乎输了,使得这位王室贵胄心中大为懊丧。他把长剑衔在口中,然后取出师门秘制灵丹,一连吞服了三粒。这些灵丹虽然不知能否解毒,但起码能化浊为清,胸中登时一阵清爽。
    这时他必须转弯,顺着隔壁那条长巷,向入门之处走回去,然后又将弯到最右边的长巷,再往末端走,也许一共只有三条长巷,那么第三条长巷便是出口。
    现在他尚未转过去,却忽然转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用力地想道:“便知方克自己人此屋中,虽然他不怕埋伏,但他也得转来转去才能出屋,恐怕情理上说不通,如果是我摆这么一座毒阵,阵内如此迂回曲折,我也会设法开个便门……”
    这想法大是有理,他用长剑向长巷尽头的墙壁刺去,“叮”
    的一声,竟刺在石头上。
    金瑞暗运真力,向外一推,那堵石墙坚牢之极,纹风不动。
    他收剑一想,立刻又纵起来,离地一丈时,长剑疾然刺出,“嚓”地一声,剑尖到处,竟然不是石头。
    他暗暗一笑,忖道:“史思温还不曾发现这道暗门,目下毒翁方克亲自发动此阵,情形和史思温入阵时大不相同,我多走一步,便多增一分危险——”
    心中想着,手上却不闲着,因找寻开门的机关不易,便横衔长剑,单掌顶住墙壁,运集真力,猛可一震!
    这刻屋内黯黑无光,金瑞虽看不出着手处墙壁质料,但从适才剑尖和此刻手上触觉,已觉察出乃是一扇坚实木料所造的秘门。
    这一掌已运足内力,用暗劲往外一震,只听“咋嚓”一响,登时开了一扇四尺见方的门户。那一声响乃是秘门上的暗闩,吃他硬生生震断。
    外面果然是一座院落,大小及布置与刚才的一座毫无二致。
    金瑞此时有如神龙盘舞空隙,微一屈折,人已飞出院外。
    就在身形落地之前的刹那间,他仰首向楼上一望,只见阴阳童子龚胜刚刚起座转身,生似要下楼来的光景。
    金瑞反手遥遥劈出一掌,便把那扇秘门关住。他原本以为自己出来,一定吃龚胜在楼上瞧见。是以不须掩饰住行藏。但如今既然那老魔头恰好转身,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赶快把那扇秘门关住。
    身形落地后,回首一瞥,只见那扇大门外加了三道极粗的铁闩,连小门一并闩住。
    他觉得奇怪之极,暗想自己如不是误打误撞,找到秘门出院。则纵然历经艰险之后,到达出口大门,却也无法出来,岂不是冤枉之至?况且看这情势,既然对方存心不让自己出屋,则适才入口的大门,此刻必然已经加上巨锁。
    现在他又得研究对方何故如此?那毒翁方克当着阴阳童子龚胜面前,说过要他穿行毒阵。可是此刻又把出入门户封闭起来,此举当然已得阴阳童子龚胜允许。那么他们为何背信弃诺?用这种下流手段把自己关闭起来?阴阳童子龚胜何故匆匆下楼?
    若说这道秘门方是出口正道,却未必太勉强了……他隐身院墙角落中,凝神寻思。这刻纵然阴阳童子龚胜回到阳台,因那墙角乃是死角,决无可能瞧见。
    他想道:“假定龚胜是下楼来,那么一定是发生了大事!然则什么大事能令阴阳童子龚胜亲自出马?更不惜折坠威信而把我暂行锁在屋中,等事情处理完才轮到我?”
    “啊呀!”他突然在心中大叫起来,“不得了,除非是史思温露出形迹,而对方又知道他是石轩中弟子,则阴阳童子龚胜岂能不先去会他?”
    这一想极有道理,他立即从墙角跃开来,仰头望去,阳台上空空如也,阴阳童子龚胜果然已经离开。
    他立刻又跃回墙边,伏下身躯,一只耳朵贴住地面,细细倾听。
    这种地听之术,普通人听觉较佳的也可以听到十丈以内的步履声,以他这种特佳的内家高手,又曾经专门加以训练过,自然不同凡响。
    听了顷刻,忽然听到两个人的步声,从高楼那边走过来。
    这两人的步声一轻一重,轻的轻得有如落叶飞絮,若不是相距只有一墙之隔,根本就听不出来。重的有如牛行象踏,步步生根,一听而知,是个下盘练得极稳,但武功平常之辈。
    步重的在前,步轻的在后,转瞬间已沿着这堵院墙匆匆走过,一直走向轮回毒阵第三座屋子的尽头。
    他拿捏住机会,等两人一走过,便贴墙纵起来,仅仅在墙上露出一个头。
    目光到处,只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前头的一个身量雄伟,从装束上一望而知乃是玄阴教徒。后面的一个矮细得有如童子,正是玄阴教内三堂香主之一的老魔头龚胜。
    直到这时,金瑞才忍不住露出一面笑容。
    他伸出一手,按在墙头,等到那两人在毒阵三座屋子尽头处转了弯,立刻飞纵出来,疾奔过去。
    奔到屋角,不敢冒失探头出去窥看,便站定侧耳而听。
    转角那边有几个人的语声,一个人哈哈道:“启禀香主,方堂主刚刚才进去,他说他再去窥看一眼,立刻出来向香主报告……”
    阴阳童子龚胜晤了一声,旁边又有一个人道:“敢问香主,那厮使的是什么功夫?何以能够知道必是石轩中的家数?”
    问话的人似乎在这鄂西分堂中颇有地位,因此才敢提出这等问题。
    龚胜道:“那是青城派失传已久的玄门无上奇功,即是俗世均闻其名的‘罡气’。这种先天真气奇功,已由天鹤牛鼻子传授给石轩中。这人既会罡气功夫,而天鹤老道又没有传徒,自然是石轩中门下史思温无疑!”
    他歇了一下,又道:“本座见过那史思温,当时他虽然初次出道,但武功已不比泛泛。这三年来他当了空洞派上清宫观主,静心潜修,想来进境必深。你们切勿大意,他目下已算是崆峒派的掌门人!”
    墙角后的金瑞大吃一惊,暗想史思温果真失陷阵中,假如中毒身亡,自己真不知如何向石轩中报此噩耗。这时一方面又怕有人瞧见自己,张扬起来,便破坏了自己这种可以暗中营救的最佳形势。
    却听那人又问道:“龚香主,你老是内三堂亲近教主的贵人,可否约略示知那石轩中为何躲藏起来,以及本教将对他怎样打算?”
    龚胜沉吟一下,道:“我们均是自己人,说也无妨。这剑神石轩中当日与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争那天下第一剑的宝座,事实上他先赢了半招,因此这天下第一剑的宝位应属于他。但石轩中却自甘退让,自此之后,便挈带朱玲隐遁在洞庭湖滨,不问世事。他所以退隐之故,听说只是为了一个‘情’字。因此这石轩中除了号称剑神之外,还可多加‘情圣’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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