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千里钟声
    玄修道人提剑出来,走到他们面前,恨声道:“本山的两头通灵神猿,俱逾百龄,已随侍过本派三代祖师,本派弟子碰上它们,都甚恭谨执礼,今夜却被恶人毒手害死,贫道虽是出家多年,但只要查出是谁所为,决不干休……”
    史思温有乃师磊落光明之风,歉疚地道:“贵派神猿的不幸,贫道有很大责任……”
    玄修道人一肚子恨火,无可发泄,闻言讶异转视这个年轻道侣。此刻尚未听明白史思温责任何在之际,心头已泛起恨毒迁怒之念。
    史思温道:“贫道身上带有一件宝物,称为‘龙环’,数年来一直作为镇观之宝,这次下山,因想或许会晋谒家师,是以带在身上,准备呈献家师。此环具有镇伏千虫百兽之神效,十里方圆之内,兽虫均慑伏不敢动弹。”
    玄修道人跌足道:“这就是了,本山神猿一向灵异之极,就是天下第一等高手,也难把它们怎样……唉,贫道如何向掌门真人交待?”
    史思温慨然道:“请道兄指引道路,待贫道拜谒令师,解释一切便了!”
    玄修道人面露诡笑,道:“观主如肯屈驾,贫道求之不得!”
    这时轮到凌红药担心起来,问道:“玄修师兄,掌门真人会怎对付玉亭观主呢?”
    史思温笑道:“太清真人名闻四隅八荒之内,德高道深,自有适当处置。”
    玄修道人又道:“贫道尚有不情之求,便是此刻既然往谒敝派掌门真人,还请观主先把‘朱剑’暂时赐与贫道,届时方可呈上与掌门真人观看!”
    史思温觉得有点不对,但他为人忠厚正大,不肯向不好方面想,便毫不犹疑,将手中“朱剑”交给玄修道人。玄修道人转交凌红药,道:
    “此事由师妹你而起,最好你向掌门真人禀述经过——”
    当下三人向谷外走去,经过园林和那面明镜似的小湖,再走了一段路,方始出谷。
    凌铁谷一直没有现身,想是搜索敌踪,并且严防对头再度侵犯。
    出谷之后,玄修道人当先带路,翻山越岭,脚程极快,凌红药在最后,片刻以后,已被抛离三丈有余。史思温心知玄修道人有意较量脚程,不敢弱了师门威望,而且他身为崆峒一派之长,岂能叫人家比下去?便也施展轻功,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
    又走了二十余里,但见前途一片黑暗,黑黝黝的山峰矗立四周。竟不见丝毫庙字的踪影。
    玄修道人脚下一点不停,回首一瞥,只见史思温一直保持在身后四尺之处,自己虽用尽全力,仍然无法把他甩远一点。情知对方定必看出他的心意,当下搭讪笑道:“敝派掌门真人清修之处,就在前面!”
    史思温看不出朕兆,只好漫应一声,忽然发现凌红药已走丢了,便道:“道兄,凌姑娘已落在后面,我们回去接她吧?”
    玄修道人虽然明知今晚不比往常,那凌红药武功比起乃兄凌铁谷差得太远,在这等深夜荒山之中,一旦碰上那对头,甚为可虑。但他又不愿和史思温一同回转去找寻,弱了峨嵋派的名声。
    想了一下,才答道:“不要紧,凌师妹极熟山中道路。”
    两人对答时,又驰了十余丈距离,史思温突然瞧见前面山谷之内隐隐透出光亮。
    转入谷口,但见此谷甚为宽敞。一道清溪从谷内流出来,泉声漏漏。
    谷内宽广的草地上,许多古柏刺空挺立,柏树下面不少鹤鹿栖息,果然呈现一片仙泉清静景象。
    先前在谷外隐隐见到的光亮,竟是在一座庙观之内的一幢高楼透出来。这座高楼雅致美观,云楹飞檐,古色古香。
    时在深夜,庙中灯火全熄,但这座古雅的高楼,几乎所有的房间和走廊上,都点燃着灯光。远远望去,有如在黑暗茫茫的大海中,浮起一座仙人楼阁。
    史思温生出敬仰之心,道:“这片景色,如非亲眼目睹,确实令人难以相信——”
    玄修道人放慢脚步,道:“这是前代祖师设计,利用这隐仙谷中特产的一种天然油泉,通宵达旦地照亮这座隐仙楼,多少年来,一直如是。听掌门真人讲究说,这么布置,可使本山各观庙来此参拜的道侣们,更坚向道之心。纵是凡夫俗子,见此景象,也不敢生出侮慢玄门的心思。”
    史思温大加赞赏,只因他身人玄门已有数载,深知宗教必须有种种仪式和修饰外表,庄严堂皇,才能令人生出景仰之心。
    穿过草地松柏,到了庙门,只见一块横匾,题着“隐仙观”三个大金字。
    玄修道人在大门处的云板,连击三下。然后肃容入庙,走过十余重殿堂院落,忽然转到那座隐仙楼楼下。
    只见两个眉清目秀的道童,恭立楼下,一见他们,立刻上前躬身道:“掌门真人听说有贵客莅临,特令小道们领路——”
    史思温口中道谢了,便跟随两名道憧上楼,玄修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了三楼,在长廊左绕右转,但觉一片庄严堂皇,到处飘散着一阵檀香香气。
    那两名小道重在一个静室门外停步,一齐大声禀道:“谨遵法谕,已把贵客请来——”
    静室内传出一个苍老清劲的口音道:
    “有请!”史思温整一下冠袍,肃然入室。只见一位道貌清古,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盘膝端坐榻上。
    玄修道人先一步上前禀道:“这位贵客是崆峒三清宫玉亭观主!”
    老道人不禁睁大眼睛,两道眼神有如电光划过漫漫黑夜。
    史思温上前恭谨行礼,自称晚辈。原来太清真人如果论起辈份,已是和史思温师祖碧霞真人同辈。史思温目下虽然身为一派之主,但正派中人讲究礼数,因此决不肯妄自尊大。
    太清真人起来相迎,徐徐道:“真想不到今晚的贵客,竟是崆峒掌门玉亭观主,贫道有失远迎,尚祈道友原宥——”
    史思温见这位老道友如此谦谦有礼,更生敬仰之心,彼此客套一番,然后分别落坐。
    太清真人道:“三年前贫道忽然心血来潮,正在推究其故,老友少林寺方丈白云大师已赍人致我一函,说是令师石轩中银芒将敛,我等年纪耄耄,机会无多,劝我一涉尘世,到襄阳红心铺一开眼界!是以当日有缘得见令师英侠风采,至今回忆,犹在目前。记得当时令师宣布封剑隐退,玄阴教刑堂香主西门渐上棚向令师相迫之时,有一位少年快士,上棚叱咤那西门香主,毫气直干云霄,此情此景,贫道也是一直难忘,想不到今宵与观主把晤,已是一身道气,满面仙风。如不说明,贫道万万认不出来呢——”
    史思温听这位得道仙长提及三年前旧事,不由得忽起满腔豪情胜慨,道:“老前辈犹复记得当日之事,晚辈实感荣幸。只可惜于今魔氛犹张,晚辈却无此气魄,担承家师未了心愿,言下不胜汗颜!”
    玄修道人一看敢情糟了,起初他本想借着谒见掌门,一则把朱剑扣回来,二则这隐仙谷中,除了太清真人以外,还有几位从来不轻易出手的高手。这几位本门高手虽然一向不肯涉足江湖。但如若事情发生在掌门真人隐修之地,他们非出手不可。
    是以他打算见过师尊之后,便设法挑出史思温的毛病。以便翻脸赶他出谷。谁知掌门真人对石轩中和史思温都钦佩有加,哪还能插口多言?
    太清真人和史思温谈了片刻之后,便动问史思温来意。
    史思温起立道:“贫道因昔年得到一柄好剑,名为‘朱剑’,后来因一场误会,落在贵派凌红药姑娘手中。贫道最近忽生瞻仰名山之心,遂西来朝拜峨嵋,顺便把此事交待一下。适才承蒙凌姑娘慨然归还,但此等事不宜瞒着掌门真人,是以玄修道兄领贫道来此谒见真人。”
    他歇了一下,然后又道:“贫道拜访名山之时,并没有想到贵派适好有事,今宵正好赶上。贫道身上带着一件前古异宝,称为‘龙环’,功能镇慑千虫百兽,是以令致贵派两头守山神猿,噤不敢声,却被敌人乘机暗下毒手!”
    太清真人那么修为功深的人,闻言面色也自微变,道:“神猿已经死了么?”
    他的话乃向玄修问的,玄修躬身道:“弟子亲自检查过,两头神猿均已丧命!”
    太清真人嗟了一声,转脸向史思温道:“这两头守山神猿,已逾百龄,乃是先师祖在世时豢养的灵兽,历经三代,想不到在贫道尚未解脱之前,已遭横死。它们一生茹素向道,从无孽事。但最后竟遭此下场,不免令贫道悲叹!”
    史思温惶恐道:“贫道此来便是向真人负荆请罪,虽然事出无心,终究于心负愧。敢问真人,可有赎罪仙方?”
    太清真人道:“此事与观主无关,但行凶之人,却不能轻恕玄修道人禀道:“此人已曾侵扰本山数日,伤了多名弟子。但弟子十分惭愧,至今尚未查出那人来历姓名。”
    太清真人肃然道:“你说你亲眼见到神猿尸体,它们因何而死?”
    玄修道人道:“弟子入楼查看时,曾经出神猿死得奇怪而耽搁了一点时候,它们浑黑身无伤痕,最后才查出均在右面太阳穴上,有一点食指尖大小的黑印。”
    太清真人闻言,便十分沉重地道:“两头神猿已达通灵之境,久服灵药异果,浑身刀枪不人,也不怕重手法。此人甚是内行,深知百兽要害。而这等功力手法,只有少林寺“金刚指”和昆仑派的“天龙指”,外门奇功虽有更歹毒的,但伤处势必连成一大片。这人不是少林门下,定是昆仑门下。而且必是嫡传高手,方能获得这等不传心法,……”
    玄修失声道:“师父,少林派和我们都热络,交情甚好,不会是他们吧广太清道人心伤神猿之死,清古的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道:“不错,如论两派交情,少林决不会下此毒手,也无人敢如此藐视本门——”
    他将眼瞧瞧史思温,道:“玉亭观主,你可知道昆仑派有什高手出道?”
    史思温不能瞒他,坦白道:“钟先生有一位嫡传高徒,姓金名瑞,已在峨嵋山中!”
    太清真人面色一沉,道:“谢谢观主指点,现在趁观主尚在,贫道再提及神猿惨死之事。少林寺的金刚指,从来只练左手,其次专攻中下两盘,神猿们身材高大,站直时比普通人高上一头有余,又是右太阳穴受伤,是以贫道敢断定不会是少林高手所为。其次昆仑派的天龙指左右两手均须痛下苦功,而且昆仑身法,在空中时特具威力,这两头神猿之死,凶手来历,已不须猜测。”
    史思温不得不服,点头道:“真人神目如电,见解自然无错。”
    太清真人断然道:“玄修鸣钟召集你师叔等人来!”
    玄修道人躬身道:“敬领法谕!”便转身出室。
    太清真人向史思温道:“贫道已是风烛残年的人,虽然心伤神猿之死,却仍未有亲自出手之意。”
    说到此处,只听钟声一连五响,在这寂夜群山之中,那钟声听起来分外清越,远送数十里外。
    太清真人又道:“贫道有个师弟,如今年纪已达六十,但性情甚坏,武功却极好。他侍奉先师最是忠心,四十年前先师解脱之时,便因他性情不好,屡次无意犯规,杀孽甚重。深恐一旦物化,无人管得住他,便迫他立下重誓,必须在长青谷中解决一个难题,方许恢复自由,一晃眼四十年过去,贫道这位师弟仍然未能把难题解决。不过如若贫道有事命他去做,自然可以暂时离开长青谷。”
    史思温寻思道:“目下太清真人传命他这位师弟等人出手,那位前辈既然杀孽极重,这番出手自然不会留情,莫非太清真人正是有意经他之手,报却守山神猿惨死的仇恨么?”
    太清真人微笑道:“玉亭观主可是在想贫道所说的‘难题’么?”
    史思温只好应道:“正是如此,有什么难题令人化了四十年的时间还解决不了?而且又限于在一个山谷中?”
    太清真人道:“等一会贫道回来,才慢慢向观主解释——”
    正说之时,玄修道人已进来禀道:“师叔和三位师兄,均在楼下敬候师尊法旨!”
    太清真人起来,向史思温说声失陪,便出屋而去。
    史思温记得来时在外面廊上,无意中瞥见有个房间门没关上,穿过该房,便是这座隐仙楼的前半座,可以从窗子下瞰楼下一切。
    他想了一想,终因昆仑钟先生的高徒德贝勒与自己交情不比寻常,若果今晚之事,乃是他的所为。虽说可能把账记在岳小雷头上,但终究会查出来。那时自己总得要想个办法,替双方排解。
    再说峨嵋派若果真把德贝勒的账算在岳小雷头上,他以前认得岳小雷的师父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加上岳小雷和师父石轩中、师母朱玲均有一点点渊源,无论如何,也不可坐视。
    想到这里,便奔出室去,边走边想道:“我如不设法探听清楚峨嵋派的布置,怎能排解危难?”
    转人那条长廊,只见房门仍然开着,房中没有人影,便走进去,一直走到对面窗户边,悄悄向下面窥看。
    只见楼下一共站着四个,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满头乱发,虬髯绕颊,一看而知这人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整理过须发了。不过身上一件道袍,倒也体面得很,生似才穿了没有几日。
    在他后面的三人,年纪都在四五旬之间,个个道貌岸然,腰悬长剑,气派甚大。
    史思温看了一下,便明白那个高大而须发如犯的道人,必是太清真人的师弟。后面三个道人,便是他的徒弟。在这峨嵋山中观庙甚多,这三名道人都可能做了这等观庙之主。
    太清道人从楼中走出,众人都躬身行礼,只有那个高大的道人打个稽首,道:“师兄你好,这却是四十年来第一次召我出谷!”
    他声如洪钟,响震全观,史思温不必用心,便已听到。
    太清真人定睛看他片刻,然后道:“自从先师化去,四十年来,愚兄没有片刻忘怀师弟。这些年来,愚兄绝少走出此楼,仅仅为了探视师弟之故,才偶尔出去片刻,但愚兄只能在远处瞧瞧师弟你,不敢现身相见。为的是怕愚兄心软,和师弟你一说话之后忍不住会违背师尊意旨,命你出谷。”
    这几句话说得情深义重,若在旁的人说出来,倒也罢了。此刻却是从这位道行高深,超然物外的老道长口中说出来,因此分外动人!
    那高大道人仰天放声大哭数声,然后道:“我错了……我常常怨怪师兄心肠冷硬,想不到师兄你却是无日不惦记着我……”
    太清真人怆然神伤,十分动容,忙忙举袖掩面。
    他的三名弟子与及后面的玄修道人,俱被这对年老的师兄弟的至情至性所感动,各各唏嘘感叹。
    歇了一会,那高大道人又仰天大哭数声。他的哭声甚是豪壮奔放,虽然如此,却比之妇女娇啼更令人觉得心酸悲伦。
    哭声一住,他便大声问道:“师兄,今晚你用护法警钟,召我等即速赶来,有何事故?”
    太清真人定一下神,移开衣袖,缓缓道:“我们少时的游伴守山神猿,都被一个人山寻事的人杀死!”
    那高大道人大叫一声,豹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
    太清真人把自己的推测与及玄修道人的报告,还有史思温提供的昆仑高徒金瑞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这时除了那高大道人虎虎有声的吹胡子瞪眼外,其余的人都不做声。太清真人这番话,虽然向这四人而言,其实观中百余道侣,均已起来,静静地麇集在附近,故此俱能听到。
    太清真人最后道:“如今愚兄特地召你出谷,办此大事。由现在起,师弟你率玄风玄火玄雷三人,把凶徒找到,活活擒回隐仙楼下,听候处置!”
    那高大道人乱发虬髯一齐竖起,洪声道:“要活活擒回来么?”
    大清道人立刻道:“不错,本门目下人才虽然不少,但只有师弟你一人办得到!”
    那高大道人听了,放声大笑,震破了黑夜山中的岑寂。
    太清道人又道:“天屏谷那边,愚兄自会多派人守护,那对头如果胆敢侵入隐仙谷中,愚兄虽不愿出手,但到时也没有法子袖手不理了。”
    那高大道人稽首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立刻搜索全山,把那厮活擒到师兄面前!”
    太清道人叫道:“玄修,去把师叔昔年所用兵器,都取出来!”
    玄修道人领命去了,片刻便回来,只见他胸前挂着一口长剑,右肩上托着一根粗大沉重的亮银棍,左手提着一支金光灿然的长枪。
    那高大道人先把金枪接过,旋开螺丝,变成三截,套起来挂在腰间,然后取过长剑,斜背肩上。这时才单手取起那根亮银棍,突然一抛,那根亮银棍飞上半空,坠跌下来,恰好竖立在他面前,棍石相触,发出“当”的一声大响。
    太清道人肃然道:“多劳师弟出马擒凶,愚兄敬候佳音。”说罢,退回楼内。
    史思温看到这里,忙忙先一步走回静室之中。
    一会工夫,太清道人触目回来,再谈起来,方知道那位须发如猬,身量高大的道人,法名太本,但因他形相惊人,性情粗暴,当时被人呼作灵官,冠以俗家之姓,大家都管叫他做白灵官,以后不论外人或本派弟子,都称他白灵官真人,法名反而无人知道。
    他们已谈了不少时候,但凌红药还未出现。史思温一来不敢烦累太清真人过久,二来又疑心凌红药忽然不舍得交还朱剑,想想自己本来用不着这种兵器。纵然取回之后,也不一定鼓得起勇气送给上官兰,再说上官兰也未必肯要。这次来峨嵋讨剑,不过是因为在山中心绪不宁,无法静修下去,因此借个题目下山而已;其实并不十分坚决要得回此剑。
    当下决计先行辞别,朱剑之事,慢慢再说。
    太清真人本要留他,但史思温说约好朋友在山下三清宫会面,不便久留。大清真人便亲自送他下楼,临别时太清真人倒没有忘记朱剑之事,告诉他说等朱剑送来时,便着凌红药亲自送还给他。史思温由两名峨嵋派的道侣陪送出后山,他刚刚离开不久,玄修道人便匆匆走到掌门真人静室中,禀道:“凌师妹与弟子等来时,因坠后一步,忽然遇上那对头,竟把朱剑夺走。只因凌师妹羞愤难当,哭个不停,弟子问不出什么话,也不敢带她谒见真人。目下只知道那对头以黑布蒙面,身材中等,真是昆仑身法。功力甚是高强,二十招以内,便把凌师妹手中朱剑夺去,弟子问完之后,立即来向真人请罪!”
    太清真人道:“好大胆的人,竟敢连续骚扰本山……可是红药的剑鞘呢?”
    玄修怔了一下,道:“弟子倒没注意这一点,不过却不见她身带剑鞘!”
    太清真人微一凝思,缓缓道:“内中恐怕另有原因,适才的护法警钟,竟没有见珠儿赶来,她乃是本山两大护法之一,想必离开天屏谷甚远。玄修可即以千里钟声,指名把她召来。”
    玄修道人立刻出室下楼,奔到楼左另一座钟楼,只见楼顶一口巨钟,径长一丈二尺,简直就像座小房子一般。这口巨钟一鸣,峨嵋山脚也能够听到,数十年来未曾用过。
    只听“当当”两下巨响,那清越已极的钟声,宛如长着翅膀的鸟儿,分向众山群峦飞去。
    整座峨嵋山数以百计的寺观,都听到这两下钟鸡,睡着的人因而惊醒,未曾入梦的人们则因而停止了动作,向黑茫茫的夜空四处瞥视。
    在那相思峰左侧一座幽谷中,淡淡月色洒在草地上,如烟如梦。
    一位姑娘倚着一株大树;闭眼睡着。钟声冉冉飞入幽谷中,她喜地惊地惊醒,站起身来。但见她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天生一种娇媚之态,虽无情而似有情。
    她轻轻噫了一声,举手掠鬓,把清露掸掉,然后直向隐仙谷走去,身法飘逸美妙,虽然极快,却毫不见出匆忙。
    这位玉立婷婷的美女一出了幽谷,只见右方谷顶出现一人,长得方面大耳,气宇不凡,年在三旬上下,举止之间,具有一种威严气度。此人正是贵胄宗室,如今改名为金瑞的德贝勒。
    他在入黑之后,曾走到那座相思峰顶,可是其时珠儿芳踪已沓,他徘徊良久,便信步走下峰顶,忽然发现幽谷中,珠儿姑娘倚树睡着,想是适才峰顶现身之后,便跑到这幽谷之中,细想心事,最后竟致沉沉睡着。
    他远远窥看心上人的睡后娇姿,越看越爱,但又没有勇气上前把她唤醒说话,踌躇又踌躇,终于钟声忽鸣,四山俱闻。而珠儿在梦中惊醒,翩若惊鸿地向谷外飞去。
    金瑞自个儿在心中长叹一声,想也不想,便远远跟随她的身形,直向隐仙谷走去。
    在隐仙谷和天屏谷之间的一座岭上,凌红药伏在大石上,幽幽低泣。
    那白灵宫真人和玄字辈三位高手,都站在旁边。白灵官不住用巨大的手掌抚摸自己的乱胡和乱髯,连连道:“小娃别哭,有什么事告诉我就行啦!”
    凌红药三番四次,抬起头来,但终于没说出来,只急得白灵官老道人摸头顿足,唉声叹气,却没有法子。
    这凌家兄妹自幼在峨嵋山中长大,一个是太清道人的关门爱徒,一个是苦庵一脉的高手阴无垢的徒弟。阴无垢先得苦庵一脉真传,后来又得到峨嵋三老中赤阳子倾囊传授,身兼佛道两家降魔大法之长,如今已是宇内有数的高手之一。金瑞所恋的珠儿姑娘,便是她的女儿。珠儿如今列人峨嵋派两大护法之一,其母更可想而知。
    凌家兄妹小时便常常到长青谷,找那野人般的师叔白灵宫玩耍。白灵官人虽粗暴,但天真犹在,最喜和他们兄妹混闹,感情极好,是以此刻凌红药一味哭泣,他便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敢情这凌红药姑娘跟随着史思温和玄修道人,走过几座山头之后,见他们脚下越奔越快,明知自己纵用全力追去,也无法赶上,便索性放慢脚步。
    群峦叠峰之中,她自个儿踏着月色走着,心中忽然触发起一阵飘渺朦胧的思绪。
    四顾无人,同时又因史思温身上带着“龙环”,他仍在十里以内,故此连兽嗥猿啼之声也听不到。
    她走了数丈,眼角仿佛见到人影一闪,立地停住步,忖道:“要是他突然出现,那就好了……唉,他为何要到本山扰乱?虽然他的武功真不错,能够在哥哥剑下从容走开,但要是掌门真人或是珠姊姊等出手,那就凶多吉少了。”
    这时她并没有奇怪自己为何生出这等袒护敌人的念头,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在她最隐秘的深心处,常常会因一个英俊少年的容貌而引起飘渺恍惚的思绪,而她一直没有想过这种情形对是不对?
    左方一丛树影之后,当真走出一人,身量中等,肩阔腰细。面上蒙着一条黑巾,只露出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珠。
    这个蒙面人一直走到凌红药眼前,凌红药轻轻道:“啊,我晓得一定会碰上你的……”
    她没有一点惊讶畏缩之态,那蒙面人脚步微窒,就站定在五尺以外,先哼了一声,才道:
    “把朱剑给我——”
    凌红药无端被一阵失望而轻微痛苦所淹没,她一直秘密地以为有一日她见到他时,四面没有人的话,他会十分和善地与她说话,然后她便劝他立刻离开峨嵋。
    但他不但冷冰冰的,而且觊觎自己手上的朱剑,竟是个无情小人的本色。
    她遏抑着自己的失望,温柔地道:“这朱剑是玉亭观主之物,昔年我不合取回山来,等会儿还是要交给他的——”
    蒙面人冷冷道:“我知道,你虽没有吞没之心,但那玄修道人却心有诡谋,我不相信他,这剑我取了亲自送给上官姑娘去!”
    她怔一下,急急问道:“你和玉亭观主是朋友么?”
    他摇摇头,道:“刚才我就在你们旁边,玉亭观主说的话以及后来那玄修道人的表情心思,我都听见和看见!”
    凌红药移前数步,只差两尺碰在那蒙面人身上。她道:“我情愿相信你的话,因为玉亭观主的为人使我十分钦佩……可是玉亭观主和玄修师兄的武功不比寻常,你在旁边他们还能发觉不出来么?”
    蒙面人自负地仰天冷笑一声,道:“我自有潜踪匿迹之法,即使是你们掌门人或是石轩中大侠,我也能够逼到他们身边。”
    她道:“就算你有这等本领,但本门的守山神猿比人还要宝贵,你却把它们击毙,这件事一定闹得掌门真人也亲自出手,你还是赶紧离开此山吧!”
    “把朱剑给我!”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
    凌红药虽瞧不见他的面貌,但从他的声音和动作中,可以想到只有一片冰冷,当下又使她觉得一阵失望。
    她退了半步,道:“为了你自己着想,快点离开这里吧——”
    蒙面人冷然道:“你给是不给?”
    她摇摇头,这时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这副模样,极为可怜。
    蒙面人歇了一下,才道:“好吧,既然你不肯给,我就下手了!”
    说罢左手一晃,右手径来夺剑。
    凌红药不知不觉使个身法,左右不定地摇晃一下,却突然后退数尺。
    蒙面人哈哈一笑,身形凌空飞起,然后盘旋下来。仍然是左手一晃,右手抢剑。临到切近,蓦然化右手为反抡之势。
    这一下变化得极为神妙,凌红药不防他会向身上攻击,要闪已来不及,但觉劲风扑面,对方这一掌已堪堪掴在面上。
    那蒙面人眼利如隼,铁掌已到了她玉面上时,忽见对方居然闭上眼睛。心头大大一震,忙把掌上真力撤回,只听清脆一响,已把凌红药打了一记耳光。
    他跟着一翻腕,身形尚未落地,便已夺了那柄道家玄门降魔利器“朱剑”,墓地一翻身,已斜斜飘开大半丈之远。
    却见凌红药掩住面庞,尖声叫道:“你打我……你敢打我!”
    蒙面人双足一顿,斜掠开去,一面朗声应道:“我念你是个女流,不是我的敌手,才手下留情,否则我该杀死你才对!”
    她大大忿怒起来,尖声叫道:“岳小雷你回来,你用暗算手段,算什么英雄?你敢回来与我大战三百合么?岳小雷……”
    那蒙面人在树影中略一踌躇,突后长笑一声,放开脚程,疾如飞鸟般投向远处的黑暗中。
    他的笑声极之冷峭骄傲,等如已回答了她的叫喊挑战,表示不屑与她交手。凌红药顿足怒了许久,但岳小雷已走远,还把她从不告人的一个绮梦带走……最后,她伤心地哭泣起来,观中传来护法警钟,她也没有理会。不久,白灵官真人便来到她身边。她好几次想把真实情形告诉这位师叔,可是她又深深相信这位师叔无人可以抵敌,而且性情极为粗暴,便又心软起来,不忍说出。
    白灵宫问道:“那厮是不是昆仑派的?”
    凌红药点点,道:“不错,正是昆仑派的……”其实直到她师叔一问,她才想起他纵起扑来夺剑打她的身法,正是昆仑派的家数。
    白灵宫真人恨恨跺跺脚道:“好小子,就算他昆仑派心法神妙,秘艺高明,也不该在峨嵋山中乱闯,玄风,你搜北面。玄雷,南面归你。玄火,你向西走。但大家听我号令移动,总在十里之内,才可互通声气。”
    他声如洪钟,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四人分头跃开,转瞬间便没人黑暗中。
    凌红药还伏在石上,这时她已停止了哭泣,惘然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片刻间一条人影从五丈以外疾跃过来,落在她面前,竟又是那个面蒙黑巾的岳小雷。
    他冷笑一声,道:“我就在咫尺之间,但他们却走了。”
    凌红药恨恨站起来,道:“你这是自投罗网,我只要叫一声,你便是瓮中之鳖一般——”
    岳小雷把面上黑巾解下来,在淡淡的月色下,露出他使美的脸庞,虎目中不时闪动着仇恨之光。
    他冷冷道:“大丈夫岂须藏头露尾,你看我不但现身,而且把本来面目都露出来,现你叫人来吧,我可不屑与你动手!”
    她大怒道:“你莫以为我打不过你?”
    岳小雷消声笑道:“那么你的朱剑为何这么容易便被我夺过来?”
    他倒不肯提及打她一巴掌之事,口中又冷笑一声,道:“那么你竟是存心相让我么?”
    凌红药气得直跺脚,但既不能说是让他,更不能说出自己适才因某种心情才忘了动手的真情,只好干生气。
    岳小雷昂然道:“叫吧,把那几个不见经传,只会在山中称雄的老杂毛叫来,看我如何对付他们?”
    凌红药见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说白灵官真人是不见经传,只会在山中称雄的人,满腔忿懑,反而平息不少。
    她道:“哼,你以为还跑得掉么?告诉你,别说白灵官师叔你不是对手,便那三位师兄,均是本派高手,不但武功高强,道法也极精深,都是与世不争的人物。除非本山有事,他们决不出手。”
    岳小雷凝眸哦了一声,道:“白灵官么?这名字似乎听谁提过。”
    凌红药第一次发出冷笑,现在倒像是她在戏弄他了,生像把耗子捉住的老猫般,反正耗子已逃不掉,何妨戏弄一会。
    她道:“你真陋见寡闻,白灵官师叔四十年前便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仅仅因手法太重,便被师祖仙去之时,出了一个难题,将他关在长青谷中,直到现在,他还不能解决难题,因此不入江湖……哼,你碰上他时,决打不了二十招,便得命丧此山!”
    岳小雷剑眉微轩,打个哈哈,道:“把他叫来吧,我要瞧瞧峨嵋派第一高手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一点,他来了之后,你告诉他说,我是乾坤子母圈诸葛老人的门下岳雷,我已不用那个‘小’字了!”
    凌红药认定他跑不了,一点也不急着叫喊,小嘴一撇,道:“诸葛太真么?他见到师叔,只怕也得恭敬行礼!”
    她歇一下,又道:“别说师叔他四十年在长青谷中大有进境,便在四十年前,诸葛太真也不是他的敌手!不过……”
    岳雷剑眉一皱,骂道:“没礼的丫头,我师父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么?”
    凌红药不阻他,继续道:“不过师叔不能说一定就是本派第一高手,我师父最低限度和他一样武功高强。”
    岳雷虎目中射出奇异的光芒,道:“你师父就是珠儿么?”
    她摇头道:“不,珠师姐是我师父的女儿——”
    “珠儿在哪里?”
    “我怎知道?”
    “现在你可以叫你师叔了吧?我在等着呢……且慢!”他突然想起一事,便急忙阻止她叫喊,其实凌红药并没有准备立刻叫白灵宫等人回来。
    他问道:“你刚才说过,你师叔在长青谷中四十年,解决一个难题,是不是武学上的问题?”
    凌红药心想这个骄傲的人,居然也小心起来,先问清楚敌人虚实,预作准备,倒也不失为聪明的人。
    她本想不理,教他莫测高深,但又觉得像他那么傲气迫人的家伙,居然肯向自己下问,如若不答,岂不太伤他的自尊?
    她倒没有再想一下自己为何要顾及他的“自尊”?适才被侮辱而起的气愤,在说了几句话之后,竟然已烟消云散。
    人与人之间原本便是这般不可捉摸,许多人对于恩深义重的人,并不重视。反而某一个常常对自己薄情寡义的人却十分重视他的喜怒。这种情形,在男女之间尤其屡屡发现。
    她只停顿了一下,便道:“不是关于武学上的!”
    岳雷大笑道:“那就是了,他岂能是我的敌手?”
    凌红药疑惑地瞧瞧他,然后道:“你爱吹牛也不妨,但这可是性命交关之事,何必狂妄一至于此!”
    “狂妄?你说得出这句话,也就是笨人一个。试想你师叔把一个难题想了四十年,还解决不了,此人之笨之愚,可想而知。这还愁他能打得赢我么?”
    对面那位美丽的少女觉得大有道理地嗯了一声,岳雷又道:“但老实说,我倒不准备和他交手,我这就去找石大侠,把这柄朱剑送给他,请他转送给上官姑娘。”
    她又嗯了一声,并没有露出反对之意。
    凌红药举手掠鬓,缓缓道:“白灵官师叔的难题,我看一辈子也解决不了,这决不是他不够聪明……你试想想,那长青谷中,尽是古老松柏,因松柏永不凋落,故此称为长青谷。”
    她随即把白灵官的难题说出来,敢情四十年前,太清真人白灵宫等人的师父赤松子,也就是峨嵋派著名的三老之一在羽化之前,便命太清道人和白灵官一齐到长青谷去。
    那长青谷中尽是古松老柏,是以谷外尽管春去秋来,花谢叶落。这座谷中却永远是一片青翠。
    赤松子带着他们走到谷心,那儿刚好突起一座丘陵,陵上矗立着二十一株古松。
    陵后已由观中道侣盖了一间不算太小的石屋,孤独地屹立谷中。
    赤松子指着那间石屋,道:“太本,以后你便住在此屋,直到解决为师出的难题之后,为许恢复自由身!”
    白灵官道人当时便应允了师父这个最后的命令。在他想来这个难题解决后,还要找师兄太清真人查核,则这个难题一定不会十分艰难。
    赤松子当时并不说出是什么难题,直到他回观后,不久便羽化了,太清道人率了满门弟子,办好师父身后之事,这才和白灵宫一同到长青谷中。
    在那石屋中的木桌上,摆着一封柬帖。太清道人拆开柬帖,细细看毕,心中便一阵惨然,暗想这一回师弟可无法在有限生命中,恢复自由身了。
    白灵官从师兄手中取过柬帖,只见遗柬上写着:“兹命太本由拆柬之日起,居此谷中,直至汝将陵上二十一株古松树上松针数目,完全计算清楚,去报与太清,由他点对或另派弟子点对无讹之后,方可恢复自由身。太本汝于点数时,如地上发现有落下之松针,便须由另一株树开始从头计起!太本如违此命,便是背叛师门,除太清有事须汝出谷相助之外,不得擅离此谷一步。”
    白灵官性虽是暴烈,但人却聪明,抬目一望屋外陵上那二十一株古松,只见每一株古松都极是茂盛,哪怕没有亿万之数。
    但尽管每株古松松针数目极多,难以计算,却还不须气馁。
    最可怕的便是仅仅注视了一眼,便发现二十一株古松各各掉落一两根松针。
    敢情这座陵上的二十一棵古松,与别的松树有异,树上松针竟能逐根坠落,同时又生长得极快,数目竟是有多无少。
    白灵官心中叫一声“罢了”,黯然向太清真人道:“师兄回去主持观务吧,我会谨遵师父遗命,努力解决这个难题。”
    太清道人不由得一阵凄然,须知纵然白灵宫有此本事,真能把二十一棵松树树上数十亿万的松针都计算出来,但师父对此也留下一步杀手铜,便是假如太清发觉白灵宫性情仍未改好,便可借着查核他所点的数目是否正确这个办法,使得他永远留在谷中。不论是太清真人本人或另派弟子来查核,一则等到他们来到此谷之时,要有松针落地,二则纵然没有松针掉落,谁也无法像白灵官那般用心点算,是以结果几乎可以肯定是两人所点的数目不会符合。
    自从那一日开始,白灵宫便留在谷中,每日由隐仙观派人送斋饭与及日常用物去。
    白灵官几乎整日在二十一棵松树上纵上纵下,点算松针数目。
    最初的十年,他从来连一株松树也未曾点算清楚过,因为等到他数了半株树时,地上总有了松针,因此他便须由头算起。
    十年后速度快得多,眼力也不知不觉进步极多,已能把一棵松树数完,这时才发现地上有松针。但一棵树和二十一棵在数目却简直不成比例。
    二十年后,他已能在短时间之内,数出两棵树上松针的数目。
    四十年后的今日,这白灵官已能够迅速无伦地一连点数出六棵古松,可是离二十一棵还远呢。
    岳雷听了这个难题,不觉愣住。敢情这是个人力无法解决的难题,而赤松子的本意,竟就是要使白灵官在谷中虚度一生。但又不会闲得难受,反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难题任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也无法将之解决。
    凌红药见他默不作声,当下笑道:“噫,怎么啦?莫非连你也想不出办法么?”
    岳雷被她这一取笑,不禁面红耳赤。他一向自负聪明,当日诸葛太真传他武功之时,便日日赞不住口。等到他三年以前,诸葛太真临死之前,命他独赴昆仑,拜在昆仑山天龙寺老方丈座下再求深造时,也得到那位昆仑高僧不时夸奖他聪慧过人。
    但现在他却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而早先却屡屡讥笑白灵官的愚笨。如若平心静气地想想,这个难题任何人一辈子都解决不了,也非奇事。
    凌红药见他面红耳赤,便不再取笑他,道:“你不用白花心思了,把朱剑还我,然后即速逃离此地,我装着无意拾回此剑便了。”
    岳雷偏激好胜,尚自皱眉苦思。凌红药的话,反而迫得他非找出解决之法不可。
    又等了一会,凌红药生怕师叔等人或是哥哥凌铁谷由天屏谷出来瞧见,便又催他还剑逃走。岳雷大为烦躁,他本是负手垂头寻思,这时开始走动,旁边一些乱树挂住他的衣角,他随手一掌,把乱树击得枝叶纷飞。
    但就在此时,他的心头灵光闪处,一条歪计已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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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似友似敌
    原来他忽然想到,假如找些胶脂之类,先把所有的松针粘住,然后才慢慢数,以白灵官久经训练的速度,自然来得及把二十一棵松树所有的松针计算出来。
    他道:“你师叔真是愚不可及,这么样的一个难题,你看我已想到解决之法!”
    他说得十分郑重,一望而知绝非信口胡诌。
    凌红药问道:“你说出来听听行么?”
    他摇摇头道:“我与你师叔不但没有交情,而且现已变成敌人,凭什么告诉他?”
    凌红药眼睛一转,道:“那么让我猜一猜,你可是想到主要困难在于松针落地,因此针对这一点,用些什么把它们粘住?”
    岳雷自以为想得很妙的主意,让她一下猜出,不禁哑然。
    她一看他的神色,便晓得了,当下晒道:“这个法子早就想过多少次啦,不但师叔想到,我和其他师兄们也都想过。但师叔数出松针数目之后,还要经过师兄这一关。不论是师兄或派别的人来核点,总得点上个十天八日功夫,其时一则新的松针已不知长出多少,二则松树树身透出松脂,可把胶粘之物溶化,仍然要掉下松针来。”
    她歇了一下,又道:“这都是我和哥哥暗中试验过,然后告诉师叔,他却从来不打这些歪主意的!”
    岳雷脑筋一转,冷笑道:“你这一猜,只猜中其一,尚有一个诀窍,你一定想不到——”
    凌红药微晒道:“一共只有两个方法,都行不通,我和哥哥哪里没有想过……你说的第二个诀窍,可是设法把二十一棵松树的松针减少甚且完全除掉么?”
    岳雷当真是这么想,甚至现在凌红药提出来时,听她的口气,则此计又是不通。可是他却仍然想不透何故此计不行?
    当下便故意矜持,不肯立刻作答。
    凌红药道:“这法子本来简便,但第一点师叔不肯探纳此计,第二纵然师叔肯了,掌门真人会不会答应让他这样过关?”
    岳雷一听当真是道理,须知他幼时父亲早死,由母亲抚养,其时他一方面尝到现实生活的苦头,一方面仍然记得父亲的种种教训,分得出正邪善恶。其后因阴阳童子龚胜施展“混元一气功”而功力大弱,急于复元,便掳掠童男童女以供应用,岳小雷便是其中之一,被朱玲和宫天抚救了。到官府中时,因石轩中恰好路过,与知府是老朋友,是以见到岳小雷。其后岳小雷返家,因不容于母亲娘家,又到城中做学徒。朱玲又把他带走,其时朱玲已和无情公子张咸在一起。
    无情公子张咸为人不分善恶,观念偏激,视人命如草芥。岳小雷第一次听到对事物间种种古怪的看法,觉得未尝没有道理。
    张威更指引他去练武功,他告诉他说,最好能够投在黑道高人门下,练成一身绝艺,出道之后,便可没有任何拘束,杀人放火,或者劫富济贫都可以随心所欲。只要武功高强,便可任意横行天下。
    岳小雷便听他指点,悄悄走了。路上却碰上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
    这位曾经显赫一时,领袖大内群雄的武林名家眼力自然不比寻常,一见岳小雷根骨之佳,生平罕见,便把他收为门下弟子。
    其时诸葛太真,虽然改邪归正,但他到底是一代之雄,不论在做人做事抑或在临阵对敌,招数变化上,讲究的是权谋诈变,岳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虽不太长久,但这等观念的熏陶,却极有力。
    最后他到了昆仑山上,诸葛太真原本出身昆仑,曾经当过好几年和尚,拜在昆仑山天龙寺方丈圣谛大师座下。这圣谛大师与他师兄钟先生相似,都是恬淡不争的人,从未入过江湖。但极是爱才,明知诸葛太真不是沙门中人,仍然希望感化他,后来瞧瞧实在不行,才遣他下山还俗,此所以诸葛太真武功虽然已卓绝一时,却仍未曾尽得昆仑心法之故。
    岳雷到天龙寺后,圣谛大师又动爱才之念,亲自传他武功。岳雷在诸葛太真处武功虽学得不多,但其他方面却深得乃师三昧,他的一件绝大心事,竟连圣谛大师也被瞒过,当他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倾囊传授本门心法。当然岳雷之所以能够博到圣谛大师欢心以及能够隐藏心事,这些法门都是诸葛太真遣他上山之时,早已教定。
    岳雷在天龙寺中三年来受到许多得道高僧熏陶,善恶是非,认识得更加深刻,不过他却未必依循这些道理去做人,此所以在他身上,可以说得上是正邪兼集,既识得如何权谋应变,也分得出善恶。
    他想得出替白灵宫解决难题的歪法,但也了解白灵官不肯采纳的心情和看法,像峨嵋这种名门正派的弟子,不肯用权术完成师父遗命,他知道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此所以凌红药一说白灵官真人不肯这么做,他一点也不觉得诧异。但他跟着又触想到一个诡计,便得意地笑一下,道:“你懂得什么,凭你兄妹还能想出什么绝招么?你师叔这个难题,除了我天下再没有人能够解决——”
    凌红药大为动心,道:“你可以告诉我么?那朱剑你取去便是。”
    却见岳雷摇头,她又道:“目下你想安然无阻地出山,决办不到,除非我带你由秘径出山,我们交换一下怎样?”
    这一回他有点意动,想了一下,道:“你先带我到长青谷瞧瞧,然后领我出山,我就把这法子教你。”
    凌红药大喜道:“那么快走,别再耽误了出岔子!”说罢,当先向长青谷奔去。
    岳雷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似乎打什么主意,随后跟去。
    凌红药心中却充满快乐兴奋的情绪,须知她和白灵官真人感情极好,而且近两三年来,她已经长大成人,深深懂得这种困居谷中的痛苦。是以当她想到那位疼爱她的老道人将能脱困出谷,而又是她请求岳雷帮忙的,心头更感兴奋。
    不一会便到达深谷中,由人谷时起,一直到深谷四面的山腰处,均是一片青翠,晚风吹过松林,发出阵阵海涛奔腾之声。
    谷底当中有一片丘陵高地,丘陵四周有一圈没有松树,陵上却有不少古老巨大的青松。
    岳雷数一下,陵上共有二十一棵松树,不用说便是这些松树,正是困住那白灵宫真人达四十年之久的古松了。
    陵后一座方圆两丈左右的石屋,岳雷走过去,却见门上网结尘封,两扇木门已朽坏了不少,半掩不闭。
    他讶然向凌红药道:“你师叔从来不入屋中休息睡觉的么?”
    原来门上既然有蛛网封结,尘垢堆积,可知久已无出入。
    凌红药道:“他老人家哪有休息睡觉的时候,他极是恪遵师祖遗命,因此四十年来都一直在点算树上松针的数目,倦了的话,便至陵上那方青石板上坐一会,晚上稍为打坐练功,也不须睡觉。
    岳雷在昆仑山上跟随圣谛大师,耳儒目染,因此多闻博识。听了此言,心中微凛,忖道:“她的师叔一定已练成峨嵋派震惊天下的‘三阳功’,这可是属于先天气功的一种,故此才能数十年不睡,等于比普通人多活了不少光阴。”
    这一来如若碰上这种老道,当真不好抵挡,想了一下,便决定改变计划。
    原本他想等到送剑回来之后,才入此谷来助这白灵官真人脱困。在他的计划中,必须与白灵官交手,但目下既知他武功的确强绝一时,这等无把握之仗,岂敢胡乱招惹。
    凌红药问道:“你的计策可以说出来了吧?”
    岳雷走到陵上,一面摩挲那些古松,鉴察这些老松的年龄,一面大声答非所问地道:“你师姐可是住在天屏谷中?”
    她站在石屋门前,应道:“不错,她就住在天屏谷那座石楼上。”
    岳雷非常用心地细细鉴验每一棵松树,不时摩挲树身。
    他忽然道:“这些古松果真和别的松树不同,怪不得松针易落易生——”
    她茫然应道:“我怎会骗你。”
    他又问道:“你师父呢?不在此山中么?”
    “啊,师父她去了南疆,因为他的公公年纪已老,最近身体不好,所以她又回去了……”
    “你很少见到她么?”
    “很少,她不常回来,我的武功都是珠师姐教的!”
    “她的武功当真很好么?”
    “当然很好,她是本山两大护法之一,我真奇怪她既有一身本领,又没有人管束她,但她却一直躲在山中,不肯到江湖去。”
    岳雷笑一声,道:“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而且你可知道什么是江湖么?所谓江湖,便是危险、死亡、风尘、奸诈、义气和劳碌等等加起来。有什么好处值得一个大姑娘去闯?”
    她嗯了一声,道:“我只下过一次山,觉得好像很热闹开心。”
    他道:“你跟着你师姐等许多人一同走,才会觉得热闹好玩。若是自己一个人,哼,以你这个样子,苦头就多啦!”
    她停顿了一下,见他一直在陵上走来走去,每一棵松树都被他摸过看过,说了不少话,从未向她看过一眼。芳心中忽然浮起一阵被冷落的凄凉味道,当下也抬头向天,望着夜空中那一弯新月,大声道:
    “你说得江湖十分可怕似的,但为什么白灵官师叔和我一谈到江湖,便眉飞色舞,最后总要露出一副无限神往的样子?”
    他笑一声,道:“你试试困在这谷中几十年看看,别说是多姿多彩的江湖,即使是这座谷外的山峦寺庙,也够人心向神往的了。”
    凌红药听了,心中肃然生敬,忖道:“想不到他不但出言不俗,而且很有见地,这一点我怎的从未想过?”
    正在想着岳雷已走回来,向她诡秘地笑一下,道:“你带我出山吧!”
    她点点头,领他出谷,忽然停步问道:“你不把法子告诉我么?”
    他突然沉下脸色,极为郑重地道:“天机不可泄露,等我回到峨嵋,务必还你师叔自由之身便了。你如相信我,最好别问!”
    她愣了一会,嘟一下嘴巴,道:“你这人太奇怪了,明明说好的事,也会变卦?”
    他迟疑一下,道:“你肯相信我的话么?假如你一定要我说出来,我的妙计便不灵了。”
    凌红药赌气地向谷外奔去,大声道:“那么你跟我出山去吧!”
    两人脚下均快,片刻间已进入一座峭壁陡立的山谷之中,转了几转,但见到处都是遮天峭壁,道路极是迂回曲折。
    凌红药道:“这就是仙迷岭了,只要穿过这一座最难走的岭谷,便可到达前山半山处。”
    岳雷默默记住如何转弯,有时更在转角石壁处做点记号,以备重来之时,容易走些。
    出谷之际,岳雷已经明白,敢情此谷横在前山与后山之间,因四面俱是参天石壁,武功再高的人,也不得不望而却步,是以无法不绕个大圈,才能到达后山峨嵋派的两处重地。
    如果知道入谷门户及谷中走法,则穿过此谷,便可到达后山,省却极多时间和精力。
    凌红药停步道:“虽然师叔他们一时不会搜索到前山来,但你仍须小心——
    岳雷道:“这条道路,果然值得用你师叔的自由交换。但你别会错我意,以为我怕你们峨嵋派的人,哼,他们若然招惹上我,那算他们倒霉!”
    她怔一下,有点儿被他的狂傲激怒,真恨不得师叔此时忽然从天而降,好好教训他一顿。
    岳雷向她笑笑,道:“也罢,冲着你的面子,我对峨嵋派的人客气一点便是,但却有一个人例外。”
    凌红药微一思索,骇然问道:“这个人可是珠师姐?”
    他向她摆摆手,说声再会,便疾驰而去。对于她的问话,根本不置可否。
    剩下凌红药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谷口,凝眸寻思。这个少年飘然来去,在她的心湖中震荡起漪涟无数。有一点令她感觉出来而十分失望的,便是他对她根本不在意,在他的心中,完全没有任何位置。
    良久,她才惘然回去。
    谁知就在她送岳雷出谷之时,数百年来都清静无事的隐仙观中,却大大骚动!
    原来珠姑娘因被观中千里钟召回隐仙观去,立即上楼谒见掌门真人。
    太清真人等她行过礼之后,便严肃地道:“两头守山神猿,俱被一个昆仑派人用‘天龙指’手法杀害,早先才发现此事,如今特地召你来此,告以此事。”
    珠姑娘娇躯一震,修眉轻轻皱起来,心中自语道:“昆仑派的天龙指?啊,竟是他么?”
    掌门真人既然凝重沉稳,但今晚因两头神猿之死,内心甚是震动,是以竟没看出她神色有异。
    他忖思一下,然后缓缓道:“你太本师兄已奉我之命,出观搜索,但怕他难以顾及,你可即去助他一臂之力——”
    珠姑娘自从回峨嵋居住以来,都未曾被掌门真人派遣过,此时焉敢有违,而且觉得事情十分严重,敛枉道:“弟子敬领真人法谕!”
    当下转身出室,刚刚走到门边,忽听太清真人道:“珠儿回来!”
    她立刻回到太清真人面前,垂手恭立。
    太清真人徐徐道:“想我峨嵋派数百年以来,总算在宇内有点声名,一向和昆仑派毫无嫌隙。今晚之事,实在令人疑惑。再者姑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也不管来意这等诡秘,我们总是三清弟子,以慈悲为怀。你此去如发现那人,纵然被对方激怒,也不可妄下毒手,只可设法活擒!”
    说到末后一句时,曾经中断了一下。
    珠姑娘敛衽道:“弟子自当仰体真人慈悲之意,决不敢妄启杀戒!”
    太清真人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但你暂时不必动身。”
    珠姑娘听了此言,十分疑惑。但又不便启齿动问,只好垂手恭立。
    太清真人侧顾一眼,道:“玄明,把为师的剑取来——”
    分侍木榻的四名清秀道童其中之一应了一声,便转入内室,眨眼间已取出一柄松纹古剑,恭恭敬敬送到榻边。
    珠姑娘更加大惑不解,心想听说掌门真人已经数十年未摸过宝剑,如今取出此剑,空有何意?莫非要自己用他的剑擒捉对头?可是掌门真人以前曾经考察过她的武功,应该记得她用的长剑,虽然尺寸和普通的一样,但份量却轻上四分之一。
    目下掌门真人自用之剑,形式奇古,剑身看来比普通的剑要厚上一半,因此分量特沉,虽说是武功练到像她这种境地,剑的轻重,并无多大妨碍,但如果对上特强敌手,兵器的称手与否,便大有关系。
    只见太清真人把那柄松纹古剑接过来,平放在膝上,伸手缓缓摩挲几下,神情之间,隐约流露出一点激动。
    这时榻边的四名道童,也十分不解地睁大眼睛,瞧着这位一向使他们衷心佩服仰崇的老道人。
    太清真人倏然一抬目,神光如电。登时把珠儿吓了一惊,忖道:“掌门真人业已在摩挲古剑之时,运足玄功,看来似乎要出手迎战什么强仇大敌呢?”
    老道人犹疑一下,便下了决心,向珠儿道:“本门修习武功,不过是修道人备以防身保命,并非用来在江湖上争雄。但数百年之后,本门已在武林中薄有声誉。贫道虽不想再用到这等杀人凶器,可是本派声誉,又比贫道个人为重,因此贫道已不能单为自己着想。珠儿,你在本山多年,可曾听说过有人如此大胆,不但侵扰本门清修之地,连伤弟子多人,又把那对得道通灵、与人无异的守山神猿惨加杀害之事么?”
    珠儿恭声道:“弟子未曾听过!”
    太清真人道:“不但是你,连贫道活了这些年来,也没想到过。但现在你看,居然还有人侵入本观,贫道如不亲自出手,怎对得起历代掌门祖师?”
    珠儿大惊失色,芳心已想到此人可能是谁。
    门外有人朗声道:“晚辈的确失礼,冒读真人,如今恭候真人处以应得之罪!”
    人随声现,只那气度威严,方面大耳的金瑞,站在门口当中,遥遥向太清真人躬身行礼。
    珠儿急咬住嘴唇,免得发出声音。
    太清真人年逾八旬,此生修练武功的时间,超过一甲子,是以内功深厚异常,耳目特灵。
    适才他与珠儿说话时,便觉察一点极细微的声音,这种声音竟是生似有人屹立门外,因楼高风大,衣袂被山风吹动那种细微的飘拂声。
    但这位一代掌门真人,差点儿不敢相信,凭自己的耳目修为,居然还有人能够毫无声息地到了房门外,站立好一会,才衣角飘拂之声而被发现。
    此所以他当时不能立即决定应否出声喝破,假如喝错了,自然有辱威名。
    化名为金瑞的德贝勒出现在门口之后,便静立不劝,表示不敢逾越,非奉令召唤,方肯入房。
    他那对威严锐利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珠儿的面上,只见她流露出极为奇异的神色,心头不觉轻轻一震。他虽然在江湖上混迹不久,但自幼在京城长大,往来均是达官贵人,官场之中,比江湖之人更能掩抑自己的感情。是以他心头虽是震撼,面上却毫无变化。
    太清真人徐徐问道:“金施主就是昆仑山世外高人钟先生的高足了?”
    金瑞此人江湖,除了史思温外,谁都不知他的师承,连珠儿也不知道,因此闻言微微一怔道:“真人神目如电,晚辈钦佩之至,家师正是钟先生。”
    太清真人拂一下颔下白髯,道;“贫道自从四十年前,接掌本派掌门之位以来,便未曾出过手。金施主来得正好,贫道正想考究一下自己的武功,这四十年来是否已经搁下!”
    珠儿本以为掌门真人会命自己出手,而对那个深爱自己而又曾是救命恩人的德贝勒,她可不知道真打还是假打好?故此流露奇异的神色。如今一听掌门真人竟然要亲自出手,不觉惊惶更甚,忙道:
    “启禀掌门真人,弟子适好奉命在此,有事弟子服其劳,何须真人亲劳法驾!”
    太清真人一直不曾看她,是以没有发觉她的神色。他微微一笑,道:“贫道虽然老朽,但自信还堪一击。不过贫道比金施主多活了不少岁数,不觉有以老欺小的嫌疑。这样好了,贫道如不能在二十招以内,活捉金施主,便任得金施主安然离开隐仙观!”
    须知太清真人修道多年,为人极是谦冲恬淡。今晚却因两头神猿之死,大为伤心,况且此事也大损峨嵋威名,是以连他老人家也抑捺不住心头火气,简直不容分说,便自挑战。
    金瑞大大愣了一下,心想峨嵋、昆仑两派,如今虽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一则均属名门正派,声气时通,二则昔年两派长辈,均有过往来,不能说毫无渊源。尤其是太清真人清誉极隆,既然四十年未和人动过手,今晚何故破戒出手?
    “晚辈自知擅扰真人清修之处,罪不可逭,敬请真人处罚,实在不敢和真人动手!”
    太清真人心念微转,忖道:“此子气度不凡,言词间甚是真诚,敬重前辈。果然如此,又何以杀我守山神猿?无量寿佛,……我莫被他蒙骗过去,试想如今世风日下,大奸大恶之徒,均以伪善面目出现人间。此人年逾三旬,说不定涉世已深……”
    念头电转,不过刹那之间。珠儿在一旁幽幽低叹一声,心想这位德贝勒行事令人莫测高深。当日他身为贝勒,竟肯庇护一个入侵宫禁的叛逆,而现在却不辞千里,来到峨嵋山,竟把守山神猿杀死。
    太清真人已道:“金施主不须客气,你既能来,自有出去的把握。请吧,楼下地方足够你我施展——”
    说罢,把松纹宝剑交给一名弟子,使徐徐起身。
    金瑞心中倒不害怕,只悔自己大意,不曾打听到峨嵋派有这么大的规矩,连那四十年不曾动过手的掌门真人,也因此而出手。
    他为难地嘘口气,迅疾地瞥扫珠儿一眼,恰好见到她也望着自己,便苦笑一下。
    珠儿道:“弟子先领这位贵客下楼。”
    太清真人轻轻点头,珠儿便纵出门外,娇声呖呖地道:“金老师请往这边走。”
    金瑞向太清真人拱拱手,便跟珠儿落楼,在楼梯上便低声问道:“珠姑娘,你一向都住在山中么?”
    珠儿点头道:“是的。”只应了这一句,便改变话题,道:“等会儿你动手时,千万不可硬拼,最好仗着昆仑身法,假作内力不敌,一路向左边移去。左边那道围墙以外,便可出观——”
    金瑞道:“谢谢你,区区这次远访峨嵋,便是为了看看你。”
    他又把话题拉回来,珠儿见他在这等身败名裂的危险中,仍然忘不了向自己暗示倾慕之意,芳心大为感动,觉得这才是真情挚意,禁不住低喟一声。
    金瑞又道:“三年前在红心铺见过姑娘之后,回到京师,自觉红尘中竟无足恋,便以金蝉脱壳之法,假死瞒过家人耳目,悄悄出京,这次来找姑娘,仅仅为了要问你一句话!”
    这时两人已走到最底下的一道楼梯,珠儿震动一下,脚步微窒,但随即听到上面传来步声,知道那四名道憧已簇拥着掌门真人下来。
    她不敢停顿,继续向下走,一面轻声道:“等你二十招接下来,出观之后,才慢慢问我不迟……”她歇了一下,鼓足勇气,道:“希望你能逃则逃,别和掌门真人硬拼……”
    须知她聪慧过人,明知德贝勒对她有情,是以这一问必是有关两人之事,假如她所答的要令他大感失望,以这人的多情心性,可能便大大使他震撼,心神扰乱。动手时不能专心一志,极可能便立毙掌门真人手下,是以要他事后再说。
    金瑞听了她的话,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从她语气中,已可觉察出今宵峨嵋掌门亲自出手一事,似有内情,因此局势分外凶危。
    喜的是这位心上人关注之情,流露无遗。若然不是碰上这等遭遇,焉能知道她如此关心自己?
    两人走到楼下那片场子上,他迅疾地向左方一瞥,只见十丈以外,有一道高达三丈的围墙。
    金瑞见了那墙,心头微震,须知墙高三丈,以他目下的功力,自然能够跃上去。但如在动手之际,对方又是名震宇内的高人,大概只能仓猝跃起,这样是否能够跃上那堵高墙,便成问题。
    珠儿轻轻道:“你快看准换力之处,在丈七八高处,有黑色的铁钉呢。”
    金瑞却不再看,只因时在深夜,相隔甚远,铁钉既然漆为黑色,谁也没有这么好的眼力,可以看见。
    只见四名童子挑灯鱼贯出来,场子中登时光亮许多。跟着那高冠峨譬,相貌奇古的老道人缓步出来,一直走到金瑞面前。
    金瑞忙忙凝神运气,准备应战。太清真人却向四方八面扫瞥一眼,微嗟一声道:“金施主不须存着谦让之心,手底尽管施展好了。”
    这番话出在别人口中,便是骄傲托大之言,但由太清真人说出,却甚合理。
    金瑞道:“晚辈谨遵真人法谕。”当下微一躬身,口中朗声道:“请真人恕晚辈无礼——”话声中铁掌一挥,疾击过去。
    太清真人见他出手奥妙,来势似慢实快,便不言语,身形如渊停岳峙般屹立不动。
    金瑞的手掌已递到对方胸口两尺以内,因掌力蓄蕴未发,故此对方仅仅白须微扬。这时见对方沉稳之极,居然尚不出手封拆,口中大喝一声,掌势加快,同时掌心吐处,一股潜劲猛然击出。
    太清真人运气一拒,“蓬”的一声,对方的掌力已击在他胸口,跟着铁掌已到。
    他本想仗着内功深厚,硬挡对方一掌,但此时一试对方掌力,已察觉对方年纪虽轻,但内力沉雄,造诣极深,掌上已足有练成昆仑派“天龙指”、“天罡掌”等功夫,可真不大敢让他手掌上身,当下吸一口气,胸口忽然内塌,足下分寸不移,但胸部与对方的手掌忽地拉长了寻尺之多。
    金瑞也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位峨嵋掌门,居然敢硬抵他一记极厉害的掌力。因对方胸口缩退,也不敢再进,身形侧上,掌化“横扫四海”之势,“砰”地又是一股沉雄掌力,朝太清真人胸胁处撞去。
    太清真人突然半转身躯,手出如风,径去扣他掌腕之间的脉门。
    这一下出手平淡无奇,但令人惊心动魄的,却是出手之快,认位之准,无一不是已臻化境。
    金瑞心虽微凛,但面上神色不变,急急一抬腕,手掌下垂,迅疾无伦地轻轻一拂。
    莫看他这一拂,用不出什么力量,但因他手指已练有奇功,如若被他拂中脉穴,虽不能立刻致死,却也得皮折骨碎,奇痛难当。
    太清真人低喝一声“好手法”,也自不离原位,手腕震处,宽袖陡然飞起,袖影掩目中,肩身不动,手臂却突然加长,五指如钩,已堪堪扣摘住对方手肘。
    这两人一贴近身,便连施极上乘的内家手法,各出一手在极有限的空间里换了两招,只看得旁边的珠儿美眸大张,无法旁眨。
    金瑞指尖刚触着对方宽袖,便知不妙,斗地飞起一脚,直向太清真人下三路踢到。身子也顺脚踢之势,向后一仰,等如退了两三尺。
    太清真人见他应变神速,这一脚又踢得极是恶毒,不得不移宫换位,两人登时错开数尺。老道人不容对方缓手,双臂一振,已重新扑近,两手齐出,左手刚猛无化地拍出一掌,右手却轻巧迅疾地扣拿对方臂肘腕数处脉穴。
    金瑞识得对方已施展出本门心法阴阳掌,讲究刚柔并济,凶险均具,尤其在这位一代高人手底施展出来,更加教人有左右为难之感。
    他可不敢怠慢,仗着昆仑身法独步天下,口中清啸一声,身躯旋转如风,移向一旁,单单抵拒对方左掌猛击之力,“蓬”的一响,两人掌力相交。金瑞内力略逊,被震得多转了一圈。
    太清真人微微一笑,道:“当真身法神妙,独步天下——”话声中欺身急进,或是左拍右拿,或是右拍左拿,总之一刚一柔,一凶一险,霎时间已攻了六招之多。
    金瑞奋力封拆,尽施昆仑心法,却仅能自保。
    太清真人道:“十招已过,金施主小心了——”
    金瑞默运真力,疾出一掌,抵住对方极是凌厉的一击,但觉血气微浮,因此不敢答话。
    只见老道人并不着急,依然用峨嵋派心法阴阳掌,继续进攻,七招之内,直把金瑞迫退三丈之远。
    这时只剩下三招,太清真人陡然攻势微滞,金瑞向后面一退,又退了三四尺远,趁势换一口气。
    目光一掠,只见太清道人雪白须发,竟然无风自动,跟着缓缓向他推出一掌,隔空劈到。
    金瑞一念微动,大喝一声,双掌平推出去,但见掌力飚转而出,疾向太清道人沉潜未露的掌力上撞去。
    太清真人微微一笑,手掌加快击出,“蓬”地大响一声,地上砂飞石走,风转飚翻。余势犹劲,直向金瑞涌撞而去。
    金瑞失声一噫,倏然向后一纵,足足跃退三丈之多。
    太清道人飘身而起,如影随形,也跟进了三丈,两人仍然相距六尺左右,蓦地又是一掌遥遥劈去。
    这一掌出手之快,当真难以形容,劈空掌力过处,四下劲风乱旋。
    金瑞不但一身上乘武功,而且见闻广博。一看之下,便明白对方这一掌已是平生功力所聚,放眼当今天下,能够接住他这一击的,恐怕数不出几个人。
    他自问没有这等功力接下来,但闪避更不行。只因太清真人另一掌已蓄势待发,只要他一闪,立时又跟踪追击。这还不算,尚有第一掌的力量,太清真人能够收回来,从背后追到,形成夹击之势。
    那时节他就算想硬拼,也无法抵御前后夹攻的内家真力。
    金瑞看出不妥,只好把心一横,清啸一声,也把全身功力运聚掌上,猛然推出。
    珠儿见他竟然硬拼,不由得花容失色,口中低低惊叫一声。
    那边两股掌力相交,“蓬”地大响一声,只见金瑞身形凌空飞起。
    太清真人为之一怔,只见那昆仑派年轻高手,借着自己掌力,划空飞返,一下子已碰在那堵高达三丈的围墙上。
    须知金瑞这一下凶险异常,只因他的对手太清真人,功力深厚之极,适才的一掌,如不是他在接触的一刹那间,听到珠儿失声惊呼,心念一转,把真力撤回三成的话。金瑞心存侥幸,想借这等凌厉无比的劈空掌力飞开,非立毙当场不可。
    这时太清真人脚尖轻点,身形如闪电般移过去,已到了墙下寻丈之处,却不立即出手攻出最后的一招。
    敢情金瑞身躯所碰之处,虽是在围墙二丈高左右,但该处并无漆黑铁钉,是以太清真人一心等他掉下来,然后才发最后一掌。
    但见金瑞在光滑滑的墙上稍微一停,身形陡然沿墙横飞。
    太清真人暗自一愣,忖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昆仑身法擅名天下,能够在空中转折如意,怎能等他坠跌下来方始出手?”
    念头方转之时,金瑞横移六尺之远,已找到一根漆黑的铁钉,伸手一按,身形拔空又起,转眼间已飞出墙外,隐没不见金瑞身形一坠地,陡觉双脚一软,站立不住,向前一仆,忙伸双手按住地面。他脑筋灵活异常,已想到这里离太清真人不过两丈左右,中间只隔住一堵高墙。他如听出自己仆跌地上,势必飞身跃过墙来,把自己活活擒住。
    这时在墙内的太清真人果然听出声音不对,微微一笑,正要有所动作,忽又听到“刷刷”两声,第一声尚在丈半以外,第二声已到了四丈以外。
    老道笑容一敛,转目凝视着珠儿。
    珠儿心头大震,垂下臻首。
    太清真人沉声问道:“你可知道适才贫道因你惊叫之声,把掌力撤回三成,才让他能够借力逃走么?”
    珠儿缓缓道:“弟子罪该万死。”
    太清真人又问道:“你以前认识他么?”
    珠儿道:“七八年前,弟子随双亲到京师,闯入宫禁,被藏边第二高手萨迦上人所伤,无意中逃入他家中,得过他救命之恩。”
    太清真人道:“你怎不早说,既是曾受他救命之恩,理合还报。幸好适才因你惊叫之声,无意中已救回他一命,旧恩可偿还。”墙外的金瑞听到这些对话,心情大为激动,忽地胸口一闷,一口热血几乎冲口而出。
    原来他强借太清真人的掌力飞退之时,早已被震得血气浮动,其时生死存亡,系于一发。他仗着内功深厚,硬是运一口真气,压住向上翻腾的血气,终于逃出墙外。当他仆倒地上时,暗中想到太清真人会闻声赶出,心念一转,手掌已抓起两块硬土,抖腕向外打去,先后两声过后,生似他已纵走,果然骗过太清真人。
    但这一口鲜血喷出来的话,势非惊动墙内的太清真人不可,登时又运集全身残余力量,把这一口鲜血迫回五脏六腑。
    太清真人转身向隐仙楼走去,一面道:“看在他曾救你一命的份上,贫道还剩下的一招,也一并算了。”
    珠儿紧随着掌门真人,连忙谢过,不一会已上了三楼。
    太清真人道:“你进房来,有个使命要你做到。”
    说时,已走人静室之中,珠儿跪在太清真人榻前,敬候差遣。
    太清真人取出一支金光灿然,长约半尺的古剑,道:“珠儿,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珠儿恭容道:“这是历代祖师相传的信物,凡是金剑所到之处,等如掌门真人亲自降临!”
    太清真人道:“不错,如今便命你带着金剑信物,去把金瑞活捉回来,如需人手,可用金剑随意调遣。在你把他带到贫道面前以前,不准你与他交谈一语!你可听清楚了?”
    珠儿心乱如麻,口中却清晰地应道:“弟子已听清楚真人谕旨。”
    且说在围墙外的金瑞,好不容易等到太清真人走开,这时又怕观中弟子出来察看,忙忙起身,忽地一阵晕眩,一交摔倒地上。
    这一交跌得不轻,胸中那口热血直喷出来,洒了一地。
    他暗自叹一口气,忖道:“罢了,我本来只是血气震荡,如若不须强运真气,逃出此墙,只须调息片刻,便可复原。等到出了墙外,如果吐出那口鲜血,也不须半个时辰,便可无事。目下却坏在把这口鲜血迫回内脏。”
    他这种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就看当时的情势如何而定。
    假使此刻一切无事,可以让他安心疗治的话,则最多大半日工夫,便足够了。
    倘若没有时间立刻运气自疗,还要走动的话,伤势恶化起来,要治个三年五载,或是三两个月都不一定,就看他走动得剧烈与否和拖延的时间长不长久。
    他缓缓走开,数丈远处便是陡峭的山麓,沿着山麓走了大半里路,赶快隐在黑暗中,跌坐调息运气。
    四下一片寂静,隐仙观虽有数百道侣,而且正在咫尺,但却不闻一点人声。可知观中规律之严,不比泛泛。
    他坐了大半个时辰,自觉伤势已好了大半,以后的十数日中,只须加倍用功,同时在伤势未痊以前,不运真气内力与强敌动手,便可完全复原。
    这时心中大为宽慰,想起那峨嵋掌门太清真人,果真是名不虚传,无论在处事或武功,都不愧为名山大派之主。
    转念又想到珠儿,她既然认识自己,这一回倒不知会连累得她受什么责罚?
    他再也坐不住了,缓缓站起身,仰天长叹一声,凄然忖道:“天啊,为何这般爱情如此多灾多难,纵然想见她一面,也魔障重重……莫非是命中注定,我非遁入沙门不可……”
    “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这两句他最爱吟诵的诗句又苍凉地在他耳边回响。
    悲叹哀感之情,在他方寸之中泛涌,但他仍然记得此处离隐仙观不过半里之遥,不能久留。于是尽力收慑心神,用有节奏的步伐沿山麓而走,这时他以施展昆仑行功心法,虽然走动,却是在运功行气,增强真力。
    又走了大半里,只见一道狭谷穿过此山。
    走完这道狭谷,又沿着另一座山的山麓走去。这时曙色微现,四面山顶云雾沉沉。
    不久他又走入一道谷中,天色渐亮,他停住脚步,歇息一下,自觉伤势又好了不少。
    今宵之事,越想越觉得不解。只因他跟着珠儿入观,稍为迟了一步,故此太清真人开头便告知珠儿关于两头守山神猿被昆仑心法“天龙指”所伤之事,他没有听见。后来只听到太清真人说起峨嵋与昆仑,素无嫌隙。不知何故昆仑派有人来本山扰乱等语。
    其时他还在奇怪,正想窃听下去,太清真人已揭破他隐身外面之事。
    现在任他如何推想,也不会想到竟是另一桩昆仑门下所干之事,嫁在他头上。
    他怔想了一会,便向那边谷口走去,猛听一声洪钟也似的笑声,从谷口传来,四山震动,足见发出笑声的人,内功之深厚,使人诧骇。
    金瑞脚步一窒,忖道:“峨嵋派真是深藏不露,山中竟有这等高人,江湖上却无人知悉。”
    念头转时,只见谷中出现一人,身材高大,发乱须长,手中提着一根亮银棍。虽然发须遮住大半面目,但仍可以看出这个高大道人气度威猛,绝非泛泛之士。
    这个高大道士正是太清真人的师弟白灵官真人,他上下打量金瑞数限,然后大踏步走过来,冷笑道:“本真人以为昆仑派高手金瑞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如今见面,却也不过尔尔——”
    金瑞沉住气,问道:“真人清号可以赐告么?”
    白灵宫洪声道:“有何不可,难道还怕你们昆仑派报仇么?本真人四十年前在江湖上,人称峨嵋白灵官——”
    金瑞轻轻啊了一声,道:“白真人虽然四十年不曾再涉足江湖.但晚辈仍然听过真人威名!”
    他歇一歇,随即问道:“只不知白真人突然出现,拦住去路,竟是何意?”
    白灵官吃他问得一愣,心想这厮真狂,难道我在此出现,还请你喝酒玩耍不成?
    他仰天狂笑一声,道:“问得好,问得好!”
    金瑞以为他由隐仙观追来,只因他听到太清真人与珠儿所说的话,故此觉得白灵官忽然拦截住他,甚是不解。
    只听白灵官又道:“本真人只想请你到隐仙观中坐坐,喝杯清茶——”
    他原是调侃的话,其实他心中恨不得一棍砸死金瑞,以报两头守山猿友被杀之仇。
    金瑞为人气度宽洪,庄容道:“白真人休得取笑,适才晚辈在隐仙观出来,承蒙掌门真人以掌力相送。此刻白真人又何故相召?”
    白灵官怔一下,道:“什么?我师兄以掌力送你出观?”他被禁在长青谷中四十年,心机不多,尚自信以为真。又问道:“这是什么规矩?”
    金瑞何等聪明,闻言已知白灵官真人其时不在观中,是以不知自己之事。
    这时他反倒觉得为难起来,只因拦住去路的人,犹有天真,他大可以胡乱哄他一阵,定能骗得他放过自己。但此举大欠光明,有亏豪侠本色。
    然而他如不哄骗于他,这一关真不容易闯,特别是自己内伤未曾完全复原,万一又硬对两掌,回去非疗养一年半载不可。假如被他擒住,则羞辱师门威名,这个人更丢不起。
    他这里心口相商,白灵官也皱眉头寻思这一门规矩。他见对方不答自己问话,自然不便再追问下去。
    片刻工夫,两条人影相继出现,却是玄风、玄火两位玄字辈的高手。再一眨眼间,入谷时那边的谷口也出现了玄雷道人。
    白灵官实在想不出来,便向身边的玄火、玄风两人说了,玄火立刻道:“师叔,他是胡扯,这厮等如说被掌门真人打出观来!”
    白灵官真人勃然大怒道:“是啊,这小子不要脸,胡扯乱说!”
    金瑞哪能承认不要脸,只好冷笑一声道:“在下把事实说出来,并非胡扯。”
    白灵宫真人面色一沉,道:“不管怎样,但今朝你想出山,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金瑞看看情势,纵然不想动手,也没办法,便不做声。
    玄风、玄火、玄雷三人各各掣出长剑,分散开来,成“品”字形把那两人夹在当中。
    金瑞反手亮出利剑,朗声道:“真人既非要赐教不可,在下只好舍命相陪!”
    白灵官真人沉声道:“好,看棍!”手中那根亮银棍挟着猛烈风声,当头砸下。
    金瑞不等对方棍势使开,抢先一线之机,施展出昆仑派精奥剑法,一招“墨龙抖鳞”,剑身颤处,幻化出三朵精光夺目的剑光,一齐向对方身上涌去。
    这一招变化奇奥,出手毒辣,乃是招中套招,奇正相生的妙着。
    白灵官真人声如洪钟般长笑一声,身形猛可向后一退亮银棍已横在胸前,竟是明知故犯,要试对方剑上绝学。
    “呛呛”两声脆响过处,金瑞攻出的三朵剑花,其中两朵一齐击在对方亮银棍棍身之上。剩下还有一朵,已到了白灵官真人胸前。
    旁边玄字辈三位高手都暗中吸一口冷气,敢情此刻单单看了对方一招剑法,已可窥出敌人的内功剑术,均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今朝如若由他们三人拦截,只怕微有托大,不肯一动手时便三人合击,这个强敌势必在数招之间,突围而去。
    但见那朵剑花已印在白灵宫真人胸上,可是白灵官不但没有应剑而倒,反而威力强绝地一棍横扫出来。
    金瑞心中微凛,敢情仅仅攻了一招,便已发觉对方武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地步,明知自己这一招“墨龙抖鳞”,招中套招,厉害无匹。但仍然寸步不移地硬给拆解。说起来似是轻描淡写,但在场中的白灵官,如不是看准了对方化出的三朵剑花已破其二,只余一朵,势子力道都无法变化的话,虽然能够吸气塌胸,避过这一击,但下面跟着传出来的招数,便不好抵挡了。此所以金瑞心中微凛,不敢逞强。剑光突然一抬,身剑合一,斜斜飞开五尺。
    白灵官一棍扫空,大喝一声,纵身追去,半空中便已发招,棍风如山,直压下来。
    要知这白灵官身高手长,加上手中亮银棍甚长,威力范围本就广大。何况他臂力特强,内功深厚,棍上沉雄风力,远达丈许,是以两丈方圆以内,风卷飚翻,声势极为惊人。
    金瑞生平真未碰过这等刚猛强敌,一见对方棍法使开,纵高窜远,有如迅雷忽发,招数奇奥,认得正是“大圣棒法”。忙也用出一身所学,着意招架。
    这时棍影满天,笼罩住一道剑光,打得急烈,真是连人影也瞧不见。
    玄字辈三人都是使剑高手,见那金瑞使出昆仑秘传剑法,虽然打来打去总是那几招,但竟是以快制快,固然无法反攻,但自保却绰绰有余。大家都没有瞧过这一路剑法,不由得尽皆屏息凝神,细察敌人剑路。
    白灵宫真人的“大圣棒法”乃属武林一绝,如若功力不够,这一路棒法根本便不能施展。此时八面威风,指东打东,指西打西,看看已把七十二路棒法施展了大半,却仍攻不下敌人,不由得心中微怒。
    他力大无穷,双臂再一运力,眨眼间再击出七八根,金瑞在棍影如山中,依然未露败象。老道人厉喝一声“气死我也”,亮银棍突然撤手“唿”的一声,直向金瑞疾撞过去。金瑞举重若轻,从容闪开。那根亮银棍撞个空,直向圈外飞去。眨眼间已撞在三丈外一块岩石上,只听山摇地动般大响一声,那块岩石已吃亮银棍奇猛的力量炸碎数尺方圆那么大的一块,碎片石屑,满天飞射。
    金瑞又惊又讶,惊的是这个老道一身功力,实在强得出奇。讶的是他气得撤棍,又待如何?
    旁边玄字辈三名道人齐齐横剑,作出拦截之势。他们却没有一个露出讶异之色。
    金瑞转眼之间,已恍然大悟,敢情对方已奇快无俦地取出一截金光灿然的枪管,抽出来拧好,便是一支五尺半长的金枪。当下转念道:“对了,他昔年以棍、枪、剑三绝纵横于武林,今朝看来还要试一试他的剑术呢!”
    念头刚转完,对方手中金枪一晃,已攻过来。金瑞吃一惊,敢情白灵官的金枪上,风响低微,若有若无,分明是和适才亮银棍的刚猛路子,极端相反,竟是走的花巧精妙的路子。果然白灵宫这支金枪,端的别有精奥奇巧之处,每一枪攻击,都化为数支金枪。在这方圆丈半之内,万道金蛇,乱颤乱闪,使人眼花目眩,难以捉摸。
    金瑞把一身真力,尽聚剑上,倏然清啸一声,使出昆仑派不传心法“云龙大八式”,登时人剑合一,凌空盘旋游翔。但见他剑法虽无眩心骇目之处,却极具威力,而且从容潇洒。白灵官真人用尽金枪上的绝艺,力抢攻势,一口气攻了二十多招,空自撒出满天枪影,金蛇万道,却毫无克敌制胜之象。
    这一场恶战只看得玄字辈三位道人神摇目眩,同时又暗暗替师叔着急。
    殊不知金瑞为了抵御白灵官金枪绝技,已用出最耗内力的“云龙大八式”,如是平日,他还能因力生力,在招数间调元运功,迎本返原。但目下他内伤未痊,兼之对方攻势又急又密,是以大耗真力,败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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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豪气干云
    这时白灵官真人的金枪已施展了五十余招,他平日自负可以凭着一棍一枪一剑,横扫六合,纵横天下。但今朝连番急攻,金枪上的绝艺已施展了大半,仅仅感觉出对方内力减弱,但表面仍然看不出丝毫败阵的迹象。
    侧眼一觑,只见三位师侄面上都流露出极为讶骇之色,白灵官登时如被敌人在心上重重打了一下,但觉此等大耻,如不清雪,日后定要被本派后辈弟子们大大看轻。
    当下洪声大笑道:“好剑法,且让本真人瞧瞧你还有什么绝艺没有?”
    话声中倏然挫腕收招,纵开数步,把那支金枪插在地上,反手亮出长剑。
    金瑞一口气尚未透过来,只见那身材高大的白灵宫真人,已迫到他面前。
    他抬目一瞥,心中陡然一凛,原来白灵官真人手捧长剑,面色肃穆,毫无一丝骄傲狂躁的神情,比起适才施展棍枪之时,大不相同。
    白灵宫真人道:“本真人四十年前曾涉足江湖,其时会过天下不少英雄豪杰,但极少要动用这支长剑,金施主你便是本真人四十年后首次动手的人,昆仑秘艺,果然令人钦佩。如今本真人要动用此剑,认真领教一下昆仑剑术……”
    这番话说得毫无火气,充份流露出一代名家风度。
    金瑞本是此中大行家,深知“剑”乃百兵之祖,易学而难精,认真讲究起来,剑术一道,最是深奥。倘若对方仍然像早先那般暴暴躁躁,浮夸自大,则金瑞纵然败阵,也不心惊。
    但像他如今表现的沉凝风度,便可知此人在剑术上下过大功夫,因此一剑在手,整个人便登时改头换面,大不相同。故而金瑞一瞧见他一派肃穆的神色,便为之一凛。
    白灵官又道:“金施主武功的是不俗,但本真人在剑上浸淫多年,自信颇有心得。今朝金施主你如能在我剑下走上二十招不败,便任你平安出山!”
    金瑞徐徐应道:“白真人不须拘限招数,晚辈如若输了,不论是一千招或是一招,也同样心服!”
    说话时心中却想道:“他一开口便是二十招,与他师兄如出一辙,巧合得令人奇怪……”
    白灵官仰天大笑道:“语已出口,决无更改之理,二十招就是二十招!”
    金瑞道:“既然白真人执意如此,晚辈竭力奉陪就是!”
    白灵官道:“你再歇息片刻,免得日后怪我趁你疲乏之际相迫。”
    金瑞当真盼望有时间歇歇,但吃他这么一说,豪气陡发,朗声道:“只此一言,足见前辈风仪,晚辈钦佩之至。但却毋须真个歇息,真人即管赐教便是!”
    白灵宫此际颇为对方气度打动,心想可惜这等人物,竟会用下流手段,暗算本山通灵神猿,不觉摇摇头,表示惋惜之意。
    旁边的玄字辈三个道人,都暗暗着急,测不透师叔何以肯让对方有缓气之机。
    其实像金瑞那等的力不继的情形,岂是片刻工夫可以缓得过来?白灵官自然深悉其故,是以才肯这么大方,让他歇歇。
    玄雷大声道:“启禀师叔,神猿惨死的一段公案,掌门真人等着处断!”
    白灵官叱道:“难道我会忘记?那两位猿友陪着我自小玩到大,我们的交情,比谁都深……”
    玄雷躬身道:“弟子不敢!”
    金瑞忙插口道:“听诸位口气,生似贵山神猿遭遇不幸,这笔账却落在晚辈头上?”
    白灵官真人面色一沉,冷冷道:“昆仑派天龙指的功夫,外人偷学得会么?”
    金瑞道:“这是敞派秘传心法,外人自然难悉练功法门!”
    “这就对了,本山两位猿友,均是在左太阳穴上,吃昆仑天龙指力击伤而死!目下你不必多所辩说,等见到家师兄时再辩不迟。”
    金瑞正要说话,白灵宫举手止住他发言,接着又道:“我只有一事想问问你,这只是私人的疑问,你爱不爱答,都随便你。”
    金瑞毫不犹疑,道:“真人请说出来吧!”
    “我已见识过施主武功,是以颇觉不解。只因本山两位猿友,通灵多年,复有超逾人类的天赋,你如何能仗着区区天龙指,把它们击毙?”
    金瑞听他口气,似乎甚为轻视本派的秘传法心“天龙指”,心想这等指力攻坚破锐,能伤人于十步之内,连师父钟先生负盛名于武林近百年,尚且只有八成火候。据说如苦练到十足火候的话,天下无人能抵挡隔空一点之力。本派弟子,准许练这等指力的,寥寥无几,而且都不过是皮毛功夫,最远也得在两尺以内,方生神效。不过话说回来,如是练过天龙指的人,手指点在敌人身体之上,可比任何内家重手法还要厉害。
    但这等希世奇功,对方却说是“区区天龙指”,宁不可晒,忍不住朗声道:“贵山神猿道行纵然深厚,但决禁不住敝派天龙指功夫,不过晚辈尚不敢放肆至此。”
    白灵宫一声冷笑,截断他的话,道:“我早提过,说不说由你,现在本真人可要动手了!”
    金瑞赶紧提气运功,全神贯注。
    白灵官第一剑来势甚缓,直指胸口,金瑞不敢招架,以免两剑搭一搭,硬拼真力。谁知他一闪时,对方才真个发动攻势,占了主动优势,剑光如潮,刹那间连发数招,快得难以形容。
    金瑞又使出“云龙大八式”,双足一顿,飞上空中,离地六七尺高,身剑合一,化为一道白蒙蒙的剑光,在对方青森森的剑幕之内盘旋飞驶。
    白灵官真人在剑术上果然有惊人的造诣,洒出百数十朵剑花,卷住对方身形。
    玄字辈的三名道人,敢情也未学过这套剑法,但见师叔每一剑出处,都暗具神惊鬼惧的威力,一任对方身法神奇无匹,仍然迫得缓不出手反攻。玄火道人在三人中年事最轻,忍不住低声问道:“师兄,师叔他老人家使的可是本门镇山之宝‘扫荡乾坤十五诀’么?”
    玄风道人低低答道:“大概不错,否则以昆仑派的云龙大八式,寻常剑法如何能制得住?”
    这时白灵官真人的剑势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到了第十一招,青钢剑宛如奔雷掣电般击中敌剑,但听龙吟虎啸般一声长鸣,金瑞蓦然坠落地上。长剑虽然不曾撤手,可是已是耳鸣心跳,真力将竭。
    白灵官真人沉声道:“你如认输,可把长剑抛在地上!”
    金瑞强运真力,聚集右臂上,极快地回答道:“晚辈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话声未歇,又提气纵上半空。白灵宫腾身追去,一剑戳出。
    这一剑又快又毒,而且剑势蕴蓄不尽,随时可以变招换式,攻守如意。
    金瑞忽然横移数尺,竟然在空中硬生生转变方向。
    白灵官连人带剑,冲过了头,但听金刃劈风之声,已袭到右边腰腿之间。
    老道人冷冷一笑,在空中斗地旋转过来,面对敌人,但见对方剑尖已到了面门。
    玄字辈三名道人骇得哼出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白灵官真人竟已一仰头,退了大半尺,底下一剑已刺向对方小腹之上。
    这时只要金瑞不收回招数,虽能在白灵官面上划一下,但小腹上却得添个透明窟窿。
    金瑞真气一提,又使出“凤舞九天”身法,斜斜飞开数尺。他本想飞开寻丈,方始落地换气,再回攻敌人。谁知这刻内力已竭,仅能飞开数尺,便自坠地。
    白灵官在长青谷中四十年,几乎无日不在松树上纵跃往来,因此一身轻功,已达出神人化之境,换了别人,可真不能在空中转身发招。
    金瑞落地之后,他的人已扑到,一招“所向披靡”,直取咽喉。
    金瑞勉力举剑去架,“呛”的一声,虽然撩在敌剑之上,却架不开对方重如山岳的长剑。只好双目一闭,等候敌剑刺人喉咙之内。
    谷口外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同时之间,白灵官已挫腕中止剑去之势,剑尖离他咽喉只有一线。
    白灵官望也不望谷口,冷冷道:“本门师兄有命要活捉你回观,故此本真人剑下留情!”
    谷口这时已出现一个道人,如飞纵到。玄风、玄火两人齐齐提剑纵过去,拦住那人。
    玄风道人朗声道:“道友请留步,此乃本山大事,不宜过问!”
    那道人显然不是本山之人,只见他一直冲到玄风、玄火两柄长剑之前,倏然一掌横扫,掌力如山,扫得玄风长剑一歪,玄火道人大喝一声,剑如毒蛇般刺过去。刷刷一连三招,凌厉之极。
    但对方只用一只左手,忽劈忽扫,竟然寸步不移,硬是抵住玄火道人的一柄长剑。
    玄雷道人大惊失色,急急跃过来,帮忙拦截。
    玄风道人也极是讶骇这个年轻道人武功之高,居然能赤手空拳,抓住玄火道人的三剑。
    同时对方掌力之重,也亲自试过,这时也不客气,径从偏锋攻上,也是一连三剑,凌厉迫攻。
    那年轻道人使出巧妙手法,或抓或拍,随手化解了他的剑势。
    玄雷道人喝道:“道友好俊的功夫,也接贫道三剑看看!”
    话声未歇,已从正面攻上。两旁的玄风、玄火也挥剑合击,一时剑光如雨,光华乱掣。
    那年轻道人面临峨嵋派三位高手合攻,竟无惧色,仍然赤手抵挡,拳打掌劈,勇不可当。
    霎时间已打了七八招,居然尚能支持。
    白灵官真人回眸一瞥,哦了一声,厉声道:“师侄们住手,我要会会此人。”
    玄风、玄火、玄雷三人闻言不敢不从,一齐收剑跃退数步,但仍然拦住那道人去路。
    那年轻道人见白灵官青气森森的长剑,指着金瑞喉咙,真怕他手腕一动,便刺入去,因此不敢妄动,朗声道:“贫道玉亭,一向隐修于崆峒,所以忽然惊扰之故,正与各位所办之事有关!”
    白灵官倏然用手虚虚一点,金瑞微吭一声,便木立不能动弹。
    他洪声道:“你是崆峒山三清宫的人么?”
    玉亭道人稽首道:“贫道目下忝为三清宫观主!”
    “哦,那么玉亭观主是石轩中的师兄弟了?”
    玉亭观主知他四十年禁在长青谷中,大概只听说崆峒山出了一个石轩中,其余之事不大知道,便朗声道:“那是家师!”
    玄风等三人都几乎惊噫出声,若是石轩中亲自到此,能够抵住他们三人合击,还说得过去。但对方竟是石轩中徒弟,便已如此了得,怪不得石轩中能够号称“剑神”。
    玉亭观主向来尊贤敬老,因那白灵官真人不但年纪甚老,而且又与师祖同辈,是以他说出这等倚老狂言,也不计较。
    “白真人请听晚辈几句话。”他从容说道,“贵山两头神猿惨遭不幸,实在因晚辈身上有一样宝物,名曰‘龙环’,具有伏兽的灵效,是以它们虽已通灵,仍然在无声无息中被人暗算致死!”
    白灵官双目大睁,凝瞧着前面的年轻道人,心中无限仇愤,移了一半到他身上。
    玉亭观主又道:“晚辈无心之咎,深自歉疚,也曾向太清真人坦诚告罪,幸蒙宥恕,是以此刻也斗胆向白真人直陈。”
    白灵官乱须籁籁颤动,显然是极力抑压住胸中怒气。
    “你这等说法,莫非要本真人连这凶手也一并释放?”
    玉亭观主为难地沉吟一下,才道:“这样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但相信自真人决不肯随便放他。晚辈所以急急赶入谷来之故,便因恐怕白真人剑下不留情,一下把他杀死,以致他含冤不白,兼且从此贵派与昆仑结下不解之仇,实非武林之福。”
    白灵官峻声道:“你急赶入谷来,赶得真巧,不迟不早,正好在他束手就擒之时。咄!
    我且问你,假如他捱过二十招,扬长出谷,你可还现身不现?”
    玉亭观主愣了一下,然后道:“出家人不敢打诳,如若金施主侥幸招架过去,晚辈不会现身!”
    白灵官冷笑一声,大喝道:“答得真轻松,你一心一意为了他的性命而担忧,但你可曾想到,本真人乃是以一生威名,作此承诺?”
    他的声音极是宏亮,这几句话说得宛如巨钟急鸣,四山皆震。
    玄字辈三位高手都觉得师叔所说极是,一齐愤慨起来,怒形于色。
    玉亭观主愣了片刻,轻喟一声,道:“晚辈的确虑不及此,无怪真人不悦。”
    “这一争暂且不提,你出面干涉,定然与此人有极深交情,但你是否一直与他在一起?
    你可敢用人头担保不是他下的毒手?”
    玉亭观主又怔又愣,简直无从回答。
    白灵官声如洪钟般仰天大笑道:“好一个崆峒派三清宫观主,掌领一派门户,作事居然如此糊涂。”
    玉亭观主被他奚落得面目无光,却又无法反驳,真是进退两难。
    白灵宫真人侧顾玄风等人道:“师侄们,以你们看来,人家是怎么样的交情,才会甘犯江湖大忌,闯人此谷?”
    玄风道人大声道:“最少得要生死之交才行!”
    白灵官回眸问道:“玉亭观主,愚师侄说的可对?”
    玉亭观主就事论事,便点头道:“说得不错……”他本想解释一下自己如何素稔金瑞的为人,知他不会作出这等不光明之事,是以才会闯入谷来。出发点仅仅是免得昆仑、峨嵋两大正派由此结下不解之仇。
    但下面的话尚未说出,对方已大喝一声,响如霹雳,震得谷中数人耳朵全都嗡嗡作响。
    “既是生死之交……”白灵官咬牙切齿地道,“那么你就陪他一道走好了!”
    话声一歇,身形一晃,已掠过三名道人,欺到史思温面前。扬手一剑,直取中盘。
    史思温明知对方功力卓绝,剑术精奇,这一剑必须挥剑封拆,否则吃对方剑势使开,便非落败不可。但如若动手,势必拼出高下,方能罢手,这么一来,如是自己赢了,那么这场误会,决无法解释清楚。故此不想动手,疾忙闪开。口中一面大声道:“真人暂释雷霆之怒,晚辈……”
    “不必惺惺作态!”他大喝道,手中剑已化为“斗转星移”,横撒出一排剑影,电急迫攻。
    玉亭观主看看这招躲避既不行,招架又不得,心中陡然掠过“天玄秘篆”中一着奇招,身形向左方疾倒下去,右脚猛踢对方下盘,同时以左手支地。
    这一脚踢不中是意中之事,白灵官果然挫腕沉剑,电抹咽喉。
    谁知史思温身形已仗着左手支地之势,急旋开去,恰好避过这一招。
    但其间只差一发,险些喉管上开了一个洞口,奇险无比。
    白灵宫沉声喝道:“好身法!”手中长剑已施展出“扫荡乾坤十五诀”,紧紧追逼。
    史思温根本没有机会还手,只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五招过去,史思温已手忙脚乱,空有一身武功,却无法施展。
    他虽然极为沉稳,但此时也大为气馁,心想不出五招之内,自己非伤在对方剑下不可。
    以对方剑法之毒辣,能够不死在当场,已真是大大的运气。
    玄字辈三位高手眼见本派无上心法“扫荡乾坤十五诀”,竟具如此威力,不由得都聚精会神,尽力偷学其中的三招两式。
    一条人影有如星陨虹泻似地由谷口飞纵人来,眨眼间已赶到谷中。
    直到此人扑到白灵宫和史思温交战之处,玄字辈三位高手这才矍然发觉。
    玄风站得最近,疾忙挥剑拦截,他乃是峨嵋高手之一,随手一剑,威力也极大,那人影也疾出一剑抵御,“呛”的一声,两剑相交,玄风道人竟被震退七步之远。
    玄风道人既被震开,玄火玄雷两人一方面惊讶,另一方面相距数步,已来不及拦截。
    这条人影好快,眨眼间已落在交战中两人身边,剑光起处,帮史思温挡了半招。
    玄字辈三位高手此时,已看清楚来人是谁,几乎都惊咦出声。
    白灵官被来人挡了半招,攻势微挫,玉亭观主史思温已错开数尺,缓过手来。
    两人一齐打量来人,却见是一位长身玉立,眉黛凝春的美丽姑娘。
    白灵官咦了一声,道:“珠儿,你干什么?可是疯了?”
    她那对晶莹迷人的眼睛中,抹过一层愁色,敛衽道:“师叔请释雷霆,珠儿有下情奉禀!”
    她随即在怀中取出一柄短短的金剑,高举过顶,肃然道:“兹奉掌门真人之命,将这两人带走。”
    白灵官真人见了金剑,连忙躬身稽首道:“敬领法谕!”
    珠儿直到这时,目光才扫过木立不动的金瑞。她极快的一瞥,已看出他一点也没有受伤,芳心放下一半。
    她回身对史思温道:“玉亭观主可肯随我走么?”
    史思温稽首道:“悉听姑娘吩咐。”
    她凄凉地微笑一下,疾跃过去,玉手轻轻拍在金瑞身上,解开穴道。
    金瑞大咳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晃几下。
    珠儿一伸玉手,把他搀住,脱口道:“啊,你已被掌门真人掌力震伤了!”
    白灵官和玄字辈三人都莫名其妙,想不透珠儿何故不怕对方逃走,还露出关心之意。同时因金瑞这一口鲜血,方始明白他早已负了内伤,是以适才走不上十五招,便是力竭落败的真正缘故。
    珠儿又对史思温道:“玉亭观主可否背负贵友同走?”
    史思温毫不犹疑,飞纵过来,把金瑞背起来。金瑞还待推辞,但一来全身酸软无力,二来史思温根本不容他分说。
    珠儿向白灵宫道:“师叔请恕珠儿放肆,这就先走一步。”
    白灵宫稽首道:“你既请出掌门金剑,一切自可便宜行事,但凡事你须三思才好……”
    珠儿没有做声,径向谷口疾奔而去,史思温背着金瑞,展开脚程,也跟着出谷。
    三人已出了谷后,玄雷首先问道:“师叔,那不是回观的方向呢!”
    白灵宫沉声道:“我早知道了,玄风,你立即赶回观去,把经过详禀掌门真人。我和玄火、玄雷立刻到前山山麓,兜截他们去路。只要珠儿离开了他们,便可下手把他们擒回来。”
    且说珠儿带领史思温,越过两座山岭,已走入仙迷岭内。
    但见眼前俱是陡峭已极的矗天峭壁,以他们的身手功力,也不得不沿着峭壁下的羊肠小径盘旋,转来转去,眼前景物几乎完全一样,岔道极多。
    珠儿平日走熟,故此尽管这仙迷岭极难辨认道径方向,她却丝毫不须停滞。
    到了出口处,她停住身形。史思温也跟着停步,而且很快便把金瑞放下,让他靠壁而立。
    她转身瞧一眼史思温,道:“多劳玉亭观主了!”
    史思温道:“贫道与金兄乃是好友,理应效劳,倒是姑娘解围恩德,使我感激……”
    她的眼光移到金瑞面上,随口道:“观主别客气。”
    史思温立即道:“此岭形势之险奇,天下罕见,贫道就在附近瞧瞧……”说罢,便走开了。
    金瑞也是目不转瞬,凝视着相思了七八年之久的心上人。
    但觉眼前玉人,比以前更觉美丽,而且因已成熟,完全没有昔年那分稚气,备觉动人。
    珠儿先垂下眼光,轻轻道:“你身为贝勒,何苦不在京城享受繁华,却来此处闯祸?”
    金瑞慨然笑道:“这一场无妄之灾,得你一言,已值得尝受!”
    他歇一下,又道:“我早已看破过眼烟云似的繁华,故间设计装死,还我自由之身。是以特来峨嵋见见你,想不到果真得此机会,与你叙旧……”
    她道:“恐怕代价太大了……”说罢,嗫嚅着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金瑞靠着石壁装出夷然的样子,道:“你可是还记得我那义弟孙怀玉,想知道他的近况么?”
    珠儿点点头,蓦地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明知他深爱自己,因此不辞千里而来。同时他定然也明白她对孙怀玉的私心爱恋,这刻竟要他提及孙怀玉,岂不是等如故意令他伤心!
    金瑞道:“我那义弟文武全才,已由两榜出身,最近外放,视察河南,声名倾动朝野,前途无限。膝下已有两儿,生活甚为美满……”
    她情不自禁地凝眸痴想了好一会,才轻叹一声,道:“人生如朝露,转眼已七八寒暑逝去!他能为朝廷效力,做个好官,忝为故友,也觉得心中安慰!”
    金瑞这一次南来,本想见到珠儿以后,便倾吐心事,假如她不能相爱,便从此断绝世缘,回到昆仑或是另寻名山,皈依三宝。
    这刻本待把心事倾吐,但见到她提起孙怀玉时,如此情形,便把满腹心事,吞回肚中,轻轻吟道:“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
    珠儿听得清清楚楚,微微一惊,抬目看时,只见金瑞堂堂一表,方面大耳,隐含威棱,然而他口中亲自说出自己凄凉的下场,竟是与他的相貌全不相伴。
    这一刹那间,珠儿但觉万千感慨,有如巨浪排空,冲击心岸。
    以金瑞的文才武功,轩昂气宇,还有那如海深情,谁家红袖能不相怜?况且他身为贝勒,出人帝阛,威高权重,这种地位,亦非凡夫俗子可比。
    然而天下事便那么奇怪,他为了山林间一个女子,舍弃了一切,到头来却一无所得……
    珠儿这是第一次替金瑞着想,芳心中充满了怜惜情绪。
    她袅娜地走过去,伸出玉手,与他相握,幽幽道:“你心中可会怪我?”
    金瑞轩眉一笑,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关于男女间的事,原本就不可以强求,我怎能怪你?”
    他的男子气概,更加打动她的芳心,忽然间她发觉自己已爱上这个男人!
    她的美眸中流露出柔情蜜意,轻轻道:“你赶快逃出去,在叙州等我——”
    金瑞虎目陡然放出光华,喜不自胜,但他为人沉着,只在心中欢喜,并不胡乱说话。
    他想一下,伸手抱住她的纤腰,道:“这些年来,不论是白天黑夜,我总想起你的一颦一笑,但即使在梦中,也不敢希冀你会说出这句话……”
    她温驯得有如绵羊般贴伏在他怀中,悄声道:“我错了,其实你留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只不过我时时提醒自己把你的声音笑貌忘掉,而去假定自己红颜命薄,告诉自己说我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垂顾……啊!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
    他们拥抱在一起,喁喁细语。在峭壁转角那边的小径上,史思温本来盘膝跌坐,但因内功高深,耳目极灵,故此他们的对话都听到了。
    他一直听到珠儿说自己错了之时,忙忙一跃而起,在石径上踱来踱去,免得再听到人家的情话。
    这刻他已忍不住思念起上官兰来。
    他觉得金瑞十分幸福,一个人要是苦恋了七八年之后,正在绝望之时,忽然山回水转,玉人投怀,这种快乐一定可以维持一生之久。
    而他和上官兰之间,虽说有点误会,但其实两情缱绻,误会不难解释。可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却是当年的誓言和这一身星冠羽衣。这却是他们两人的力量无法逾越的障碍。
    他大大叹口气,忖道:“我总得想个法子忘掉她才好,免得误了修道!但如何能够忘掉她呢?”
    金瑞已大声叫他,他连忙收摄住紊乱的思绪,走将过去。
    珠儿艳丽的面上绽开极为动人的笑容,史思温含笑向她点头时,红晕立刻泛起来,备觉娇艳动人。
    金瑞道:“她已相信那两头守山神猿不是我杀死的,因此这就回去设法为我解释……”
    史思温道:“那好极了,贫道也确信以金兄为人,决不会出此手段——”
    “她现在先把我们送下山去,因为她师叔不能擅自离山,但可能在山麓伺机拦截……”
    史思温为人朴实谦和,虽然明知自己适才未曾施展,要是真拚起来,决不怕白灵官真人。
    但口中却不说出来,道:“那就最好不过,珠姑娘有掌门金剑,白真人决不敢违抗出手。”
    说到这里,不觉犹疑一下,原来他是想到自己要不要把岳小雷的秘密说出来。
    珠儿匆匆道:“那么我们快点动身,免得掌门真人亲自出观,我的金剑便不管用了……”
    她当先向岭外走去,史思温再次背起金瑞,紧紧跟随。
    不多久工夫,已到了前山山麓。
    这时白灵官真人率同玄风、玄火两人,早已守住出山之路。可是因见珠儿仍然陪着他们,料她必会用掌门金剑喝退自己,便索性忍气不现身拦截。
    他们离开峨嵋山之后,珠儿才告别回去。
    史思温雇了一辆大车,把金瑞送到叙州,找到珠儿说的“四海老店”住下,细查金瑞的伤势,发现虽然不严重,但必须休息保养一年半载,方能恢复原有功力。在养伤这段期间,决不能强运真力与人动手。
    金瑞倒想得开,他除了和峨嵋派误会之外,没有什么仇人,是以武功暂时失去,并不要紧。
    但史思温却想到玄阴教势力遍布天下,虽说除非他们出动内三堂高手以外,全然不怕,可是如若自己飘然他往,金瑞便危险了。
    他也不说出来,暗中决定等到珠儿来会面之后,这才离开他们。
    一下子等了两天,金瑞已沉不住气,眉头紧锁,在房中踱来踱去。
    史思温明白珠儿擅用掌门金剑,放走金瑞这件事决小不了,但为了免得金瑞更加担心,便劝解说珠儿既然决定出山跟随,定然有许多琐事料理,两三日工夫总是要的。
    等到第三日傍晚,金瑞愁虑之极,史思温也觉得事非寻常,两人开始商议此事。结论一致认为珠儿可能因触犯门规,受到重罚。
    史思温便要入山一探,可是丢下金瑞在叙州,也是不妥,玄阴教或对峨嵋派只须派一个粗通武功之人,便可致金瑞死命。
    犹疑了好久,金瑞弄清楚史思温的顾虑,便道:“观主所虑极是,看来我的宝贝不能不动用了。”
    史思温当真不知他有什么宝贝,而又如何动用法?
    金瑞道:“最近这次我由昆仑山要踏人中原之时,家师除了勉励一番之外,还赠我一个丝囊。家师说丝囊中有一颗丹药,乃是他数十年前隐居昆仑时,以山上芝圃中一本千年肉芝,再配以海内外百余种灵药炼成,因有夺天地造化之功,故此极为珍贵,只炼成五丸。这数十年间他因各种渊源,已送出三丸,这次特地送一丸给我,带在身边,非到性命垂危之际,不可浪费服用。”
    史思温道:“令师一代高人,心如日月,这等至宝也肯送人,实足以使后辈闻风景仰。
    这等救命至宝,按说金兄目前内伤,实在不需耗费如此珍贵的灵丹,可是目下时机紧迫,似无两全之法。”
    金瑞道:“我确实舍不得随便糟塌掉,但看来似无别法了。”
    说着,从囊中取出一个小丝囊,大如鸽卵,乃用五色彩丝织成。
    他取出之后,摆在桌上,恭恭敬敬跪下叩首,谢过师恩,然后起来取囊在手,道:“此丹由家师定名为芝圃仙珠,有起死人活白骨之神效,炼这等灵药时,最干造物之忌,魔障沓至,稍一不慎,便走火入魔,连家师那等胸襟修养,提起时也现出肃慎之色呢……”
    史思温道:“正因如此珍贵难得,令师尚肯赠与别人,更见前辈风仪,令人倾心……”
    金瑞笑道:“不瞒观主说,我实在极为崇敬家师,是以观主盛赞之词,深合我心,不曾代家师谦逊,观主万勿晒笑!”
    史思温肃然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金兄何须以世俗礼法相论!”
    金瑞仰天大笑数声,然后动手去解那五色丝囊。解开囊口,倒出丹药时,登时满室清香,令人心神大为舒爽。
    那颗丹药用金黄色的柔软丝绢裹住,再拆开时,里面尚有一层青绢裹着。
    外面那块金黄色的丝绢,摊开时约是半尺见方,史思温提醒他道:“金兄,绢上似乎有字迹呢,莫非是令师注明服法?”
    金瑞恭谨拜阅,忽然大喜道:“观主请看,家师仙机莫测,居然在绢上留下疗伤绝妙法门,生似已知区区今日不该动用灵丹似的……”
    史思温微微一笑,却不过去阅看。
    金瑞看完之后,便把那一丸珍贵异常的“芝圃仙珠”收回五色丝囊之中,藏好之后,捧着那方黄绢,过来送给史思温观看。
    史思温至此不须推辞,凝神看时,只见绢上用工整隶楷写着许多朱色细字,开头便说道:
    “本门秘传疗伤心法,向不轻传弟子,盖因心法神奇,上干天忌,且须功力卓绝之士,方能施为,不致两误。此次汝踏入江湖,功力已非昔比,如在有利环境下,尚可勉予一试。
    所以不早传汝之故,诚恐汝仗恃此一心法而遗忘芝圃仙珠也。倘汝有难,必无时间细阅绢上心法,遂可及时救汝一命。如有高人以此为汝疗伤,却以此一心法略表谢忱,唯本门心法,幸勿轻易转传他人耳!昆仑钟老人书。”
    下面便是疗伤法门,详细说明如何运功化气,下手时应取何穴。其中又分受伤时敌人所用的是阴力或阳力,因而救治之法不同。
    史思温只粗通刀创砍伤疗治之法,对于这等内家绝高疗治内伤的心法,几乎是一窍不通。
    是以毫不知道这种昆仑秘传心法,与平常的内家手法有何不同。
    但这样也好,因他胸无成竹,下手时不致混淆,也不会怀疑下手便攻死穴,有什么危险。
    他默默记熟之后,便笑道:“想不到金兄之伤,使贫道得获贵派不传心法,除却尽心效劳之外,尚不知如何向令师致谢!”
    金瑞道:“以观主宅心仁厚,这等救命秘法,我只怕观主不肯学哩!”
    他们先把那方黄绢毁掉,以后关好房门。
    两个人盘膝坐在床上,彼此同时摄神定虑,金瑞但觉胸中烦躁,无数杂思纷至沓来,不似平日双目闭时,便能入定,神游物外。
    史思温以崆峒心法,将全身真气练到至纯之境,倏然睁目喝道:“生死乃天命,魔障从心生——”
    喝声不大,但钻入金瑞耳中,却有如霹雳般震撼天地,心神登时澄宁。
    史思温骄指虚虚向金瑞胸前“璇玑”、“紫宫”、“中庭”、“巨阙”及左右“神封”
    六大穴点去,指风锐烈之极,宛如有形之物,击在他胸前六大穴上。
    金瑞但觉胸中一阵舒畅,早先的烦躁不宁,登时完全消灭。
    他的功力本来深厚之极,六大穴道一旦通畅,便立即由浑入虚,灵台清澈空明,能够一如平日地运行起内家吐纳之功。
    史思温双膝微振,身形平飞起来,从金瑞头上跃过,落在他背后,伸出两指,按在他背上第二十二节背椎骨上的“命门穴”,再依照绢上运功化气之法,逼出一股热流,逆脉上冲“为令”、“神庭”。
    第二关一打开,金瑞但觉浑身毛孔大放,自行呼吸,真力逐渐恢复。
    等到史思温指上那股热流,行遍全身经脉,复又上达十二重楼然后重返气海。
    金瑞全身舒畅,但觉比之未伤以前,气脉更加通畅。
    史思温收回两指,依照绢上所示,默默用功,补益所耗的真元。昆仑山不传心法,的是不同凡响,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一齐睁开眼睛,轻松地舒一口气。
    金瑞道:“观主不舍耗损真元,为我疗伤,此思此德,不知何以为报?”
    史思温笑道:“全凭金施主功力深厚,方能如此容易,贫道除却开始打通六大穴道之时,略感吃力之外,其后便毫无困难。倒让贫道学了秘法之后,又得到实际下手疗治的经验。”
    两人下床在房中走动一下,金瑞道:“现在我的功力似乎比以前更觉精纯、若然太清真人再度与我交手,必感惊讶不已。”
    史思温吁口气,道:“贫道蒙太清真人折节下交,情义如山,这宗事非向太清真人解释清楚之后,不能贸然离去。”
    金瑞歉然一笑,道:“为我之故,累观主蒙受误会,于心极是不安!”
    史思温笑道:“金施主如与贫道客气,便是看不起贫道。目下倒是如何解释误会一事,颇需小心商议!”
    金瑞想起珠儿,便心乱如麻,茫然道:“对啊,怎生解释这场误会,还我清白?咳,她回观去说不定已遭掌门真人处罚……”
    史思温道:“现在已是酉戍之交,我们如立刻动身,赶上峨嵋,则大概子时左右,便可到达隐仙观。贫道认为不妨分作两路,你赴隐仙观,暗探珠姑娘下落遭遇。贫道则赴天屏谷,找她师妹凌红药,问问内情。不过在事情未弄清楚以前,我们决不能加深误会,金施主以为对么?”
    金瑞因心情紊乱,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便道:“观主所说极是,但如若碰上观中之人或是那凶神恶煞似的白灵官真人,想不动手,似无可能!”
    “我们必须乔装探山!”史思温坚定地道,“但又须把衣物带在身上,以便需要出面见人时,能够还我本来面目。”
    他歇一下,又道:“以贫道推测,峨嵋山中一定戒备甚严,随时有动手可能。但以我等武功,不是自夸,想走的话,还不算十分困难,是以必须乔装入山,务令对方一下子看不出我们是谁,我们三招两式之后,便赶紧开溜,大概总办得到!”
    金瑞连连点头道:“对,对,我们决不能再加深误会,只好逃走……”
    史思温沉思片刻、又道:“我们不熟峨嵋山中形势,只好辛苦一点,以天屏峰峰顶作为会面联络之处,天亮以前,务必在峰顶碰一次头!”
    “还有那位冯施主,我们上山时得通知他一声,着他离开峨嵋,就到这四海老店等候我们便了。”
    两人计议既定,便一同出发。他们预定在子时左右,到达峨嵋后山。殊不知今晚的子时,对于那位芳华虚度,千娇百媚的珠儿姑娘却重要无比。
    她仗着掌门金剑,把金瑞史思温送出山后,刚刚走到半山,便见到四名中年道人,各佩长剑,迎在前面。
    这四名道人两个是她同辈师兄,两个低她一辈,脸上都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她摸摸怀中金剑,淡淡一笑,走到他们身前不及五步之处停住。
    右首一个道人稽首道:“师妹你可知已闯下大祸了么?”
    珠儿道:“师兄们尽管教训,妹子不会取出师伯的金剑!”
    第二个道人叹口气,道:“愚兄们心中只有难过,师妹别提什么教训了。”
    第一个道人肃然道:“师命在身,不敢稽延,师妹恭听掌门真人法谕!”
    珠儿盈盈跪下,只听那道人严肃道:“掌门真人口谕峨嵋第十代弟子玄法、玄明,及十八代弟子水月水心四人,追缴本门镇山金剑回观,并即将目无尊长,大胆妄为之十七代逆徒珠儿逐出峨嵋,屏诸本派门墙以外。凡本派弟子,自今而后,均不许与逆徒来往。”
    珠儿满面珠泪,纷纷洒下,哀声道:“师兄,掌门真人这等狠心么?”
    玄法道人神色惨然,但口中却冷冷道:“你不可妄论师长,即速缴上金剑,出山去吧!”
    须知她一被逐出门墙,不但武林闻风不齿,多方疑论讥评。最惨的是她此后不能再回到母亲身边,除非阴无垢敢违逆掌门法旨,准备脱离峨嵋门户。
    玄明柔声道:“师妹交出金剑之后,快出山吧,等掌门真人怒气稍息,事情尚有挽回余地……”
    珠儿哭了一阵,暗想此事一传出去,纵然日后太清真人收回成命,但武林中已不知有多少种诽谤说词。她焉还有面目见人?
    转念又想到自己所作所为,的确太过荒唐,怪不得掌门真人会大发雷霆之怒。这等处罚,事实已是从轻发落。
    她想来想去,都是自己不对,其实如若当时把德贝勒带回隐仙观,再替他向掌门真人分说求情,掌门真人断无不分黑白,便把他处死之理。自己仗金剑把他们放走,反而惹起天大风波,还能怪谁?
    玄法催她道:“师妹,你别难过了,说不定掌门真人另外派人来,见了这等情形,愚兄等回去可吃不消呢!”
    数丈外草丛黑影中一声冷笑,玄法、玄明等四人脸色大变。玄法道:“师叔在那边呢!”
    玄明道人毅然道:“不要紧,师妹快把金剑交出,愚兄等拼受这场责罚便是了!”
    珠儿忽然站起来,从怀中取出金剑。
    玄法道人移前一步,伸手来接。
    珠儿厉声道:“掌门金剑在此,你们即速跪下听命——”
    四名道人目瞪口呆,却都如言跪下。珠儿道:“诸位一定知道本门规矩是持此金剑者有如掌门亲临,对么?”
    玄法道人峻声道:“不错,但师妹你……”
    珠儿不等他说出难听的话,已大声道:“那么十七代弟子玄法、玄明,十八代弟子水月水心听命,立即起来,护送我安抵隐仙观,谒见掌门真人!”
    玄法、玄明等四名道人,不敢违拗,齐齐起来稽首行礼,便两前两后,夹簇着珠儿婷婷倩影,同往隐仙观疾驰而去。
    草丛中蓦地出现一条庞大人影,宛如夜鸟横空,迅疾无伦地掠过众人,直向隐仙观方面隐没不见。
    玄明道人眼见隐仙观在望,便暗然道:“师妹,你虽是好意,怕愚兄等返观受责,是以仗着金剑命愚兄等送回观去,但你可曾想到,师叔已早一步赶回观去,掌门真人纵然有心,从轻发落,但在师叔盛怒之下,只怕未能曲予袒护呢。”
    珠儿眼珠一转,泪珠险些儿掉下来,幽幽道:“师兄放心,妹子早已想到这一点了——”
    玄法道人微觉愧赧,暗想自己刚才差点儿错怪了师妹,心念一转,便慨然道:“愚兄等看着师妹长大,心中实甚疼爱,今晚之事,师妹免不了一场重罚,但有愚兄等在,终必设法恳求师尊。”
    珠儿却感到一种不祥的兆头,不禁心惊肉跳。
    众人踏入隐仙观中,但见处处灯火,明亮如昼。所经之处,观中道侣都肃然目送他们。
    到了隐仙楼顶层,就在观主静室外停步。
    玄法道人恭容进室,只见太清真人一如平日静坐榻上。师叔白灵官真人,则坐在一旁的矮垫上。
    他正要禀告,太清真人道:“为师已知悉了,可命她进来!”
    珠儿奉命入室,双手捧着金剑,膝行到太清真人榻前,然后高举过顶,道:“不肖弟子敬呈金剑,伏乞掌门真人查验!”
    太清真人抬掌一招,相隔数尺,那支金剑却从珠儿手中飞过来。
    老道人接住金剑,笼在袖中,感慨地道:“本真人自从接掌门户,忝为一派之主,四十年,从未清出金剑法器。孰知首次使用,便出差错,古人所谓‘权柄不可假人’,的是至理名言。”
    珠儿惶恐叩首,不敢做声。
    白灵官真人气虎虎地瞪着她,怒声道:“逆徒枉我多年爱护,今是居然偏护外人,那金瑞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太清真人道:“师弟息怒,待为兄问她!”
    白灵宫真人虽然桀骜不驯,脾气暴戾,但师兄之言,却不敢违背。
    太清真人道:“你说过金瑞对你有救命之恩,本真人当时掌下留情,并且取消最后一掌之诺,算是为你报恩。昔日因果已告一段落,你何故尚仗恃金剑,逼你师叔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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