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情有独钟
    珠儿毫不犹疑,叩头道:“不肖弟子罪该万死,不敢上瞒真人,弟子实因昔年蒙他救了一命之时,曾与金瑞义弟孙怀玉见面,其时弟子对孙公子印象极深,但孙公子因金瑞之故,对弟子甚是冷淡。七八年来,弟子均隐居山中,便因孙公子之故,无心入世!”
    白灵官真人霍地起立,怒道:“混账!”
    太清真人也觉得迷惑起来,心想珠儿对金瑞义弟有情,何必说出来?难道她用情之深,达到不惜违抗师命而出手拯救心上人的义兄地步?这时他也不喝止白灵官,等他诘问一些自己难以启齿的问题。
    白灵官乱发飘飞,怒气冲天,大声道:“姓孙的是什么东西?他住在哪里?嘿,嘿……他连你也瞧不上眼,还要怎样的女人?”
    太清真人一听不对,师弟竟然替珠儿打抱不平起来,这是从何说起?
    当下道:“师弟少安毋躁,男女因缘,莫非天意。珠儿,你往下说!”
    珠儿珠泪滚滚抛流,心中十分痛苦,她知道假如太清真人和白灵官都冷酷地对待她的话,她必定能够忍受一切苦难,可是白灵官真人爱护之情,自然流露,这一下子她便吃不消了!
    她咽硬道:“师叔,你行行好,痛骂我一顿吧!”
    白灵宫虎目暴睁,道:“等会儿,等会儿……你怕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么?”
    太清真人又命她说下去,但珠儿却叹口大气,想道:“我忽然发觉自己爱上德贝勒,这种情感的变化如何说得清楚?而且也太亵读掌门真人,唉,我如何说得明白?”
    静室中沉寂了一阵,门外的玄法玄明等人,急得在肚中唉声叹气。他们是旁观者清,已发现掌门真人和白灵官真人怒气已减,尤其要紧的是白灵官。这刻只要珠儿说出动听的理由,再哀求一下,必定受罚不重,决不用逐出门墙。
    珠儿知道自己非说下去不可,只好紊乱地道:“弟子知道金瑞不辞千里而来,为的是见见我,他的情意,实在令人感动,故此弟子拼着一死,放他们出山。他告诉弟子说,守山神猿之死,决不是他所为……”
    一提起守山神猿,太清真人和白灵官都有点凄怆起来。白灵宫道:“崆峒那玉亭观主也少不了一份,你不需替他们辩护!”
    太清真人想了一下,道:“玉亭观主太不懂规矩,本真人不能为了石轩中之故,便不予追究,现在话说回来,你是因为金瑞深情可感,故此把他放走,对么?”
    珠儿道:“是的……啊,不是……弟子也……也……爱他……”她好不容易才说了出来,登时如释重负,恬然垂首闭目,生似从容赴义光景。
    白灵官又跳起来,喝道:“丫头你疯了么?”
    太清真人雪白的慈眉轻皱,道:“你目下虽然等候处罚,却也不可胡说!”
    珠儿抬起那张姣丽的面庞,道:“弟子不敢!”
    太清真人凝想片刻,徐徐道:“今晚子时以前,金瑞如不畏难,再来看你,本真人准他把你带走。但你们两人必须找出杀害神猿的真凶!”
    白灵宫真人双目一瞪,正要说话,大清真人淡淡看他一眼,白灵宫的话硬生生咽回去,心中想道:“罢了,师兄袒护逆徒,竟有这等便宜办法。”
    珠儿叩首道:“金瑞已被掌门真人掌力震伤,今日怕无法上山!”
    太清真人道:“明日晚子时?”旁边的白灵宫叫了一声“师兄”,太清真人没理他,改口道:“那就后晚子时,一共是三次期限。你在入门第三座玄坛殿上坐候,他逾此期限的话,尚有一个机会,便是在七日以内,他寻上观来,如能连闯五道门户,仍可把你带走!”
    珠儿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住叩头。
    太清真人声音一冷,道:“过了七日。仍无消息或是他闯不过五道门户,你即永驻苦庵,承传青师大衣钵!”
    珠儿心头一寒,须知苦庵青大师在那所破旧狭小的茅屋中,住了三十年,不出庵门一步,掌门真人之意,便是要她如此。
    “本真人如此发落,你觉得公平么?”
    珠儿叩头道:“弟子久沐师恩,迹同叛逆,罪该万死。掌门真人今网开一面,弟子终生已感恩不尽……”太清真人目注室外,道:“玄法、玄明进来!”
    门外的两名中年道人恭敬入室,太清真人道:“你们率领四名弟子,轮流在观外守望,如见金瑞,可告以珠儿如此被罚详情!”
    玄法、玄明衔命出去,珠儿叩谢掌门人之后,又向白灵官叩头。白灵宫头颅一仰,把额前乱发掀到后面,双目望天不理睬她。
    珠儿自有道人领她到玄坛殿去,太清真人对白灵宫道:“近三年来,江湖上已得知本派得到海外异卉‘摄魂铃’及南疆毒草‘鹤顶红’,用以护植本派‘九幽石兰’之事。邪派之人,对玄门至宝九幽石兰不感兴趣,却垂涎那‘摄魂铃’和‘鹤顶红’两样罕见奇毒异卉。目下守山神猿尸解,守兰之责,自极重大,自极重大,师弟可有意负此重任?”
    白灵宫真人环眼一闪,道:“小弟不去,这边的事热闹得多!”
    太清真人点头道:“你难得出谷一趟,趁此事未了,留在观中与愚兄聚聚也好,但这一来说不得要把石室避静的玄土、玄木两人召来,关于神猿惨死之事,愚兄情愿相信珠儿的话,但昆仑尚有什么人出道?”
    两个老道在静室中研讨,三日时光,瞬即消逝。看看已到了深夜戍时,金瑞尚未出现。
    隐仙观中处处灯烛通明,远远望去,宛如在茫茫黑海中,浮动着一座仙人居住的楼台。
    一条人影轻灵如飞絮落花般纵上观前草坪,相距观门尚有十余丈,狐疑遥望。此人孺生装束,腰插一支尺八长的青玉萧,举止潇洒之极。但儒巾之下,却用一条黑布蒙住面庞,只露出一对眼睛,精光四射。
    两支外草坪边的丛树阴影中,倏然籁籁细响数声,跃出四名道人。
    当先两位年过中旬,正是玄法、玄明两人,玄法道长踏前数步,道:“尊驾可是金瑞施主朋友?”
    那蒙面儒生尖锐地哼一声,没有作答。
    玄法道人想道:“他纵是金瑞之友,但怎知我们乃是好意?无怪他不肯回答。”
    当下又道:“贫道玄法,奉掌门真人之命,转告金施主,现有三日之限。金施主只须赶到,便可直入玄坛殿,即第三座大殿中,把敝师妹带走。今晚子时便到最后时刻,务须从速……逾此期限,七日以内,金施主能冲过五道门户,亦可把敝师妹带走。七日之后,敝师妹便须终生长住苦庵,不得出门一步……尊驾即速通知金施主,期限无多,只余一个时辰不到……”
    那蒙面儒生冷冷一笑,道:“三日之限虽已无多,但尚有七日之限!”
    说罢,潇然向观门走去。
    玄法道人心中着恼,对方如此说法,分明完全瞧不起本派之人,但一时又不知怎样对付此人才好。
    那蒙面儒生情知此刻入观,必无阻碍,是以潇潇洒洒,踏入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隐仙观中。
    观内景物清幽,地方宽敞之极,第一座大殿上阒然无人,只有香烟袅娜,维绕空际。
    从旁边偏殿穿过,又是一座静寂无人的大殿。他在殿中到处看看,又顺着偏殿长廊向后面走去。
    第三座大殿光明如昼,一位女郎跪伏在神像之前,背向着他。
    她那优美动人背影,在灯光下显露无遗,却动也不动。
    蒙面儒生把步伐放重,走到她后面,便停下来,凝视着她。
    珠儿幽幽长叹一声,头也不回,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声音中虽然流露出凄怆意味,却极是甜美动人。
    “但我现在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你走……”
    蒙面儒生惊噫半声,便自咽住。
    “玉亭观主一定和你同来吧?唉……我不敢回头看你,因为我怕一回转头,便跟你走出观去……”
    那蒙面儒生听到玉亭观主之名,登时浑身一震,眼中射出凶光。
    她又幽幽叹一声,道:“我想了三日三夜,越想越觉混乱,已分辨不出对你是不是全心全意,我怕这样跟你出观,竟不能令你一生快乐……”
    蒙面儒生上前两步,已站在珠儿姑娘颀长的背影后面。
    他伸出一掌,按在她的肩上。
    珠儿缓缓回转臻首,但还未瞧见蒙面人时,突然背上被人戳了一下,登时天旋地转,失去知觉。可是她仍然保持着跪向神像的姿势。
    蒙面人退出大殿,一下子便隐没了。
    草坪上的玄明等道人,非常狐疑地瞅着隐仙观的大门。
    那蒙面儒生入观之后,便没有再出现。看看时间,离子时已不及半个时辰。
    玄法道人低声对玄明道人说道:“师弟,我心里不安得很!”
    玄明道人应道:“小弟也有同感……那位蒙面人若是金瑞的朋友,听了我们的话之后,就算先进去告诉珠儿一声,但也会赶紧出来,去把金瑞唤来才对。”
    玄法道人双臂一振,身形腾空而起,直向观门扑去,眨眼之间已纵到第三座大殿殿外,凝神瞧时,只见珠儿虔敬异常地跪在神前。
    他大大舒口气,略一忖思,便向后面赶去。
    全观都寂静无声,但到处灯烛高烧,甚是光亮。
    观中道侣们今晚已奉命早早安歇,除了另有命令者之外,其余的人,均不许出房。
    就算是奉有特别命令的道侣,此时俱打坐运动,尽量休息。
    玄清道人巡查全观一遍,除了隐仙楼上,有掌门真人及白灵宫真人,故而不必上楼之外,其他各处均无可疑朕兆。
    他又回到观外草坪上,欣慰地向玄明微笑一下,道:“那人功力真高,竟在不知不觉中出了观,以师妹那种安详的样子看来,金瑞定能在子时以前赶到。”
    玄明道人颔首道:“无量寿佛,那就好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离子时已余一盏热茶时分,观中走出三人,各佩长剑,却是峨嵋派第十七代玄字辈弟子中出名的三位高手玄雷玄火玄风。
    他们走到玄清玄明前面,三个人六只眼中,都露出闪闪之光。
    玄清道人摇头道:“没有,他尚未来……”
    玄明道人异常小心地默算时间,突然长吁一声,道:“再数十下,点楼便要报出子时!”
    这时观门又出现一个道人,只见此人留得好一部修髯,泰半灰白,背上插着一支长剑。
    玄法道人轻轻啊一声,道:“玄镜大师兄也出来了!”
    大家回头瞧看,那长髯老道肩头微晃,已到了草坪中间,再一动便到了他们面前。
    众人俱向他稽首行礼,甚是恭敬。原来太清真人座下有三名嫡传弟子,随侍太清真人已逾四十年以上。论起人门习武时间,这个最老的玄镜道长,比白灵官还要早上三四年。除玄镜以外,便是玄钟道长,玄钹道长两位。真正说起来,他们才是玄字辈武功最强的人。
    但因这三位法号均以金字为旁的峨嵋高手,二十年来均在用心修习各种上乘武功,最近更在石室之内避静,修炼玄门无上心法。观中道侣,有许多人门已达二十年之久,也未见过这三人。
    玄镜道长气派威严,双目神光湛湛,稽首还礼道:“各位师弟好?看来师妹之事,无法善罢干休了!”
    玄法道人唱道:“万事俱有天数,掌门真人该是慈悲为怀,留下方便之门,但定数难移,奈何,奈何……”
    玄镜道长微微一笑道:“各位师弟回观去吧,子时钟声立即便响了。”
    眨眼间草坪上已没有人影,钟楼上一名道人,手捏钟绳,已准备呜钟报时。
    你蓦在一阵乱钟,随风而至,全观之人,都屏息以听。
    入观第一座大殿上,虽然极为肃静,但人影幢幢,为数不少。
    当中是太清真人,手持拂尘,后面有四名道童侍立。旁边是白灵官真人,手持亮银棍。
    另外八名弟子,分作两排,肃穆而立。左旁是玄镜玄钟、玄钹和玄法等四人。右排是玄风、玄雷、玄火和玄明等四人。
    太清真人肃然道:“天屏谷乱钟报警,为本门开山立派以来未有之事,留守在天屏谷的弟子,伤亡已在四人以上!”
    白灵官真人发须猬立,含怒道:“都是昆仑派惹出来的事,天屏谷中留守弟子,虽然不算本观一流好手,但有凌铁谷带头,实力不弱。敌人尚能大恣杀戳,定是崆峒派那个小杂毛……”
    大殿中除了白灵官真人以外,谁都不敢出声。此时殿内余音缭绕,震人耳鼓。
    太清真人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妄加猜测。玄镜,你率玄法、玄明两人速赴天屏谷驰援,以本门钟声报事之法,报告一切!”
    玄镜道长稽首道:“弟子敬领法谕!”
    玄法道人忙道:“禀告掌门真人,半个时辰以前,弟子等曾经见到一个蒙面儒生,出现观前。弟子等将师妹之事告他,此人便径行入观,随即失去踪迹,如今想来,恐与天屏谷告警之事有关!这蒙面儒生眼神极足,腰插一支青玉萧,举止极为潇洒!”
    太清道人环顾众人一眼,徐徐问道:“你们怀疑此人是谁?”
    玄雷道人最近方始返山,故此江湖之事最是熟捻,沉吟道:“腰插青玉萧……难道是宫天抚?”
    “宫天抚?”太清真人沉声道,“若然是他,便无怪能闯我天屏山,伤我弟子了……”
    白灵官真人大怒道:“宫天抚是什么东西?撞到我手上时,非把他一棍打死不可……师兄,让小弟驰援天屏谷如何?”
    须知太清真人以前本来想命白灵官代替两头神猿以看守那“九幽石兰”,但白灵官认定邪派能手虽然觊觎“迷魂铃”和“鹤顶红”两样奇异花卉,但决不敢因此而得罪峨嵋派,是以不曾去天屏谷守护。偏生今晚果真在天屏谷发生大变,老道人心中这份难受,比别人最少要多上一倍。
    太清真人道:“师弟不须着急,本山仙迷岭捷径,数百年来均能保秘,来人伤我弟子以后,再取毒草逃走,我们仗着捷径,无论如何也追得上……”
    他停一下,白眉微耸,决然道:“假如今晚之人,真是宫天抚的话,本真人决不留情!”
    白灵官十分诧异,问道:“几十年来,从未见过师兄嗔恨,这宫天抚是何来历?”
    “十余年前,因武林邪派中那些出名的魔头,被赛苏秦张斯说动,各以本身擅长心法,一同传授与张斯的孙子,也就是前几年与宫天抚同时在江湖忽现踪迹的无情公子张咸。其时正派中好几个人,设法应付,也采用这个方法,选中了一个和前朝皇室极有关系的小孩,便是如今的宫天抚。他本来不是这个姓名,是后来才改的,详细身世我也不便深究,少林方丈白云大师派铁心大师专程来与我商量,由我请动本门前辈赤阳子老人家传他武功……但想不到他艺成之后,所作所为,均非我辈中人行径。今晚甚且伤残本门弟子,故此决难饶恕……”
    白灵官真人道:“这厮既是集武林各正派武功于一身,玄镜等三人力量不觉得单薄么?”
    太清真人道:“师弟说得对,虽然玄镜已有数十年苦修之功,但官天抚不比寻常之人。玄镜他们到天屏谷去多半不会碰上,否则擒捉不住,让他逃走,天下之大便不易再找到,此行最切要者,便是查看谷中情形,即速以钟声报告,为师将要自行出手!”
    玄镜道长涵养之功极好,稽首领命,然后带了玄法、玄明两人,急赴天屏谷去。
    太清真人缓缓道:“现在本真人分派五道门户之人,大家留心!”
    报告子时的钟声悠扬飘送入耳,却已迟误了一点时候。
    玄镜道长领先疾驰,只越过一座山岭,便把玄法、玄明两人抛了十丈之远。
    他深恐两位师弟走单之后,碰上对头,会吃大亏,便放缓脚程。
    玄法、玄明两人赶上来之后,玄法道人边走边道:“好久没见到大师兄,功力又深厚许多!小弟真是惭愧,入门已近三十年之久,不但远比不上师兄,连玄雷等几位师弟,都比我强胜得多!”
    玄镜道长笑道:“你专心于玄门经典,武功一道,自然不免略为荒弃。其实武林之中,尽有苦心练上五六十年的人,依然十分浅薄,以师弟你这等造诣,在江湖上足可以纵横一时,更别说用来防身保命了。”
    三人又翻过一座山岭,忽见一条人影,极为迅疾地从树木山石后面转出来。
    玄镜道长修为日久,功力深厚,目光一掠,已看出是个年轻儒生。
    虽是匆匆一瞥,却也看清那儒生背插长剑,长衫飘飘,动作轻快,勉强可称潇洒。面目淳朴,端正有余,而谈不上俊俏风流。
    玄镜道长心中暗忖,想道:“可惜没问清那宫天抚相貌,此刻意分辨不出……”
    转念之际,长髯飘拂,人已拦住那儒生去路。
    儒生前冲之势极疾,但此刻蓦然收步,身形便钉住在地上,连晃也不晃。
    玄镜道长点头道:“尊驾武功不同凡俗,令人心折,贫道多年来已未曾动过手,如今却颇技痒,尊驾何妨少留片刻,赐教几手如何?”
    那儒生嗫嚅一下,道:“道长有此雅兴,小可本应勉力奉陪,但此刻身有要事……”
    玄法、玄明两人几乎一齐动手拔剑,黑暗中但听“锵锵”两声,剑光闪动。两人俱不约而同地分头跃过去,包抄在儒生退路。
    玄镜道长不笑不怒,徐徐道:“印证武功,最是容易,尊驾虽有心容让,但贫道一掌打出,尊驾势非动手不可,是以何不爽快答允?”
    儒生见进退均难,眉头轻轻一皱,倏然朗声大笑道:“既然道长坚持,小可不便过却,就清道长指点几手掌法如何?”
    玄镜道长性情沉稳,心细如发,已看出对方眉头皱时,有点古怪。当下道:“今晚有幸得会高人,希望能够尽兴,尊驾万勿使贫道失望才好!”
    儒生听了,眉头又是一皱,口中打个哈哈,道:“但愿如此,小可要放肆了。”
    语一出口,身形已欺到玄镜道人身前,一掌劈去。
    玄镜道长正要试他功力,是以不避不让,一招“万木萧萧”,右掌暗蕴八成真力,迎击敌掌。
    两掌一交,“蓬”地一响,儒生身形微晃,但掌势忽变,疾如灵蛇般缠腕扣脉。
    玄镜道长右掌一缩,对方铁掌一翻,顺势发出一股掌力,迎胸击到。
    这儒生招数固然奇诡惊人,但手掌翻覆间能发出如此雄浑掌力,才真个令人吃惊。
    玄镜道长心中虽然一震,但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功运前胸准备硬接一掌,口中道:“这不是少林心法翻云手么?”
    儒生的掌力已到了玄镜道长前胸,见他不闪不避,眉头一皱,撤回一半力量。
    指顾之间,这一股蕴含五成真力,以少林秘艺翻云手法发出的劈空掌力,已击在玄镜道人前胸之上。玄镜道长先是运气硬拒,随即迅疾无伦地吸气塌胸,脚下不动,前胸已缩退了寻尺。
    人影倏分,各备撤开数尺,大家心中有数。儒生含笑道:“道长功力深厚,令人佩服,但小可眼拙得很,竟想不起道长法号!”
    玄镜道长拂髯道:“尊驾虽不敢自报姓名,但贫道却可以先行奉告。贫道玄镜,乃峨嵋第十七代弟子中年纪最老的一个!”
    儒生啊了一声,道:“这样说来,道长是太清真人门下首座弟子,无怪如此高明……”
    说到这里,双眉微剔。玄镜道长立即接口道:“尊驾此刻方始认为贫道可堪印证么?”
    儒生笑笑,道:“道长不要多心,接招!”
    人影倏合,儒生左掌一圈,虚劈虚拿。右掌出其不意砸奔对方左肋,快如电光石火。
    玄镜道长面不改色,卸步错身,左臂一振,施袖扬处,发出一股潜力,斜斜逼去。儒生右掌一歪,掌势落空。眼前一花,对方双掌箕张,十指如钩,迎面抓到。
    玄法道人朗声道:“他这一招‘拂云探月’,源出武当……”
    话犹未毕,儒生振臂一跃,极为巧妙地从十指影中弹上空中,玄明道人评道:“他怕要用昆仑心法了……”儒生听得分明,朗笑一声,倏然下落,却是头下脚上,罩向玄镜道长头顶。
    玄镜道长识得厉害,双手齐扬,呼呼两声,先后拂出两股无形潜力,上击敌人。
    但见儒生身形乍起乍沉,玄镜道长那么厉害的“乾清真力”,竟伤他不得。
    玄法、玄明两人居然认不出对方身法,属于何派。玄镜道长袍袖猛挥,又连发两股乾清真气,口中喝道:“尊驾武学之博,本来惊人,但连泰山一枭五格的看家本领也使出来,难道是黔驴技穷?”
    话声中续又发了两袖乾清真气,把儒生迫在半空,无法下落。
    儒生似是激起豪情,长啸一声,左掌猛劈出来,激起一股狂飚,居然抵住玄镜道长数十年苦修成功的玄门心法“乾清真气”。身形跟着翻滚下落,右掌一式“北海擒龙”,先劈后拿,劲风飒然间,五指已堪堪抓到玄镜道长头上道冠。
    玄法、玄明两人不禁微微失色,敢情对方这一招又叫不出名堂来。
    玄镜道长苦修了数十年,日后峨嵋掌门大位,便是要他继承,功力眼光,无不高人一等。此时本可测头让开,顺势反击。但在这刹那之间,已发觉对方五指指尖射出数缕冷风,心头微凛,退开数尺。
    儒生飘然落地,玄镜道长冷冷道:“尊驾能把正邪数家武功,揉合施展,贫道甚为佩服,且再接接贫道两袖乾清真气如何……”
    话声未歇,颔下灰白长髯无风自动,宝相庄严。跟着双袖轻挥,飘飘扬扬,交替拂出。
    和风微动,大有春回人间景况,儒生屹立如山,也自双掌连环推出,发出劈空掌力。
    片刻工夫,狂飘大作,左近叶飞枝折,声势猛烈异常,玄镜道长举止从容,宽袍飘扬,大有乘风而去之势。儒生却面色凝重,双足深陷地上,深达四寸。
    玄镜道长此时已把一身功力施展出来,仍然未曾把对方击败,不禁既凛且怒。尤其是他这两袖乾清真气,虽是专克各种外门奇功。但对方纵是正派中人,如非久已修习佛道两门正宗降魔心法,内力纵然深厚,也难抵敌他这两袖乾清真气。
    双方动作渐缓,一抽一掌,均是同时发出。那儒生掌上的劈空真力,时刚时柔,高深莫测,看来一时三刻,尚不致于落败。
    玄法道人朗声笑道:“玄明师弟,我们如果仗剑上去,岂不是唾手而得……”
    儒生心头一震,脚底登时下沉了一寸。
    “但我等须谨守本门与武林中的规矩,故而无法动手……”
    儒生蓦地吐气开声,嘿地一喝,右掌全力一击,但玄镜道长的乾清真气遇强则强,对这一掌丝毫无动于衷,仅党真气去势微微一挫。
    说时迟,那时快,儒生左手改掌为指,虚虚一点,斗然间已把那交织如网的乾清真气戳破,人已乘隙纵出两丈之外。
    玄镜道长第一次嗔目喝道:“达摩三式果真功参造化,但贫道还要看着尊驾尚有什么盖世奇功……”双袖轻摆,庞大的身形划空飞去,疾扑敌人。
    玄清道人说道:“大师兄,只有石轩中识得达摩三式……”
    儒生极快地横移两丈,手抚肩头长剑。玄镜道长一扑不中,身形陡然停住,口中道:“为兄知道是石轩中的防身绝艺……”
    儒生双眉轩处,朗声道:“道长指教几招剑法如何?”
    玄镜道长纳闷想道:“此人举止老成,虽然性命相搏之时,犹不失礼,宫天抚岂能有此风度?”
    口中应道:“贫道正要请教——”
    儒生这时才亮出长剑,沉凝山立。玄镜道长撤出长剑,拂髯道:“此剑相随贫道已达四十余年,今晚尚是首次出鞘与外人争锋……”跟着弹剑一啸,纵到儒生面前,剑吐寒芒,一招“中分鸿蒙”,直取对方中盘。
    儒生长剑斜竖,俟得敌剑已到,方始斜斜向外一抹,时间部位拿捏得粟米不差。
    两柄长剑极迅速地一沾则分,双方均已觉出对手剑上内力沉雄,玄镜道长抖擞精神,运剑如风,脚下反踏天罡,刷刷刷一连数剑,辛辣无匹,把儒生逼退寻丈。
    跟着再使一招峨嵋绝学“法网金钟”,剑光由下而上,挑戳出去。
    儒生一连抵了数招,均是寻常剑法,身形尽管被对方迫退,但步眼身法丝毫不乱。玄镜道长使出一式“法网金钟”之后,只见他双目含威,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脚下一错,极古怪地转了一个方位。同时之间,手中长剑吐出朵朵剑花,一半防身,一半攻敌。
    玄镜道长疾然收剑退开数步,沉声道:“尊驾使得好一招玄阴十三势的‘鬼眼虚眨’,可是从碧鸡山上学来?”
    儒生长笑一声,并不明答。笑声含劲敛气,人耳震心,分明适才几番接战,真力仍无丝毫亏损。
    玄镜道长长髯微飘,面上神情不改,沉声道:“尊驾可识得官天抚?”
    儒生闻言怔一下,点头道:“在下识得此人,但……”
    玄镜道长淡淡道:“很好,贫道如今想知道尊驾身兼多少派的绝艺?”
    老道人言中之意,不啻当他做无情公子张威看待。只因出观之际,掌门真人恰好提到宫天抚及张威两人,分兼天下正邪两派名家高手绝艺的话。
    玄法、玄明两人也暗自明白,只有那儒生狐疑地皱皱眉头。
    玄镜道长长剑一挥,再度进攻。这次他施展出本门无上心法“扫荡乾坤十五诀”,但见剑光宛如黄河之水,从天而来,激荡起千百缕足以制人死命的剑风,笼罩住对方身形。
    儒生一向不现喜怒之色,此时以玄阴十三式、碧螺剑法、万里飞虹尉迟跋的“飞虹剑法”,星宿海的“青竹杖法”等各家心法绝招,各取一二招,抵住对方凌厉无比的攻击。这些招数,虽然各尽诡奇邪异之能事,但比起峨嵋镇山之宝“扫荡乾坤十五诀”,一正一邪,大见失色。十招不到,玄镜道长攻势越见凌厉,漫天剑影,光璇电掣。极是慑人心魄。
    儒生看看不对,面上第一次流露出既讶且佩的神色,蓦地长啸一声,高入云霄,跟着剑法一变,由极为诡奇邪异而变为方正淳朴。正是由极邪而突变为极正。
    这两种极端居然集于一身,玄法、玄明两人不禁为之惊喝出声。
    儒生全神驭剑,丝毫不苟,三招过去,从容突破对方剑网。看似徐缓不迫,其实神速无比,晃眼之间,腾身向左方黑暗中纵去,一跃三四丈,霎时已失去踪迹。
    这等剑法和轻功,与及绝世罕睹的收摄心神的造诣,环顾当今武林,决不出前十名以内。
    玄镜道长捧剑微怔,目注黑沉沉的远方,迷惘寻思。
    玄法、玄明两人不敢惊动,静立一旁位候。
    过了片刻,玄镜道长轻喟一声,道:“师弟们可看出此人来历?”
    玄明道人道:“大师兄早先曾点出他是无情公子张咸,不知可是?”
    玄镜道长摇摇头,道:“非也,此人定是石轩中嫡传弟子,崆峒山当今掌门玉亭观主史思温。为兄久闻崆峒山秘艺‘伏魔剑法’,数百年来称尊天下,玉亭观主只用了三招,便脱出为兄扫荡乾坤十五诀的多罗地网中,方信前辈之言,毫无虚假或是夸大。”
    玄法道人肃然道:“大师兄法眼自然不错,但愚弟尚有所疑。听玄雷师弟他们说过,玉亭观主被师叔以扫荡乾坤十五诀,五招过处,打得手忙脚乱……”
    玄镜道长道:“师叔武功虽高,但与为兄相去不过一线,玉亭观主如使出他本门心法,当不致如此……”
    他虽是淡淡数语,其实都有根据。前三日的晚上,白灵官真人和史思温动手的情形,他早已听师叔亲自详细说过,故此得知史思温没有用出“伏魔剑法”之事。
    玄镜道长又道:“玉亭观主功力未及为兄,尚且从容而去,若然换了石轩中亲自出手,这三招伏魔剑法的威力,当不止此,善哉,善哉,师弟们即速随为兄到天屏谷去。本门今晚遭逢之事,如若牵涉崆峒派在内,恐怕师尊老人家不得不出山了……”
    玄明道人道:“史思温身入玄门,已作道装。适才那人却是儒生打扮,会不会是宫天抚?他学过崆峒伏魔剑法也说不定?”
    玄镜道人不置可否,当先向天屏谷驰去。不久工夫,他们已抵达天屏谷。
    天屏谷中本来由隐仙观调了七名道人守护玄门至宝九幽石兰,加上凌铁谷凌红药兄妹,实力不弱。尤其是由隐仙观派去的七名道侣,擅长七人联剑,布成“七煞剑阵”,纵有敌人强如史思温,能够破去七煞剑阵,也须在五百或是千招以上。
    入谷之后,凌铁谷和两名道人迎将上来。玄镜道长环视谷中一眼,但见湖后几幢楼房,均透射出灯火。
    凌铁谷乃是太清真人关门弟子,由铁仙观派来的七人却是十八代水字辈的弟子,相差了一辈。是以这时由他带领,见到大师兄之后,便跪拜行礼。
    玄镜道长命他们起来,一同绕湖深入,穿过桃溪李径,直达那座石头所建的两层高楼之下。
    门口石阶上,高插火炬,照得雪亮,只见四名道人僵卧阶上,面目手足露风之处,均呈紫红颜色。
    玄镜道人心中一阵惨然,走过去稽首行礼之后,然后审视他们被何种功夫击毙。
    那四名已经僵死的道人五官七窍之中,微微渗出血迹,但从眉目紧闭之状看来,却甚为安详。
    玄镜道长看了一下,又摸摸他们前胸,叹口气道:“本门的三阳神功击毙敌人时,虽然胸骨尽碎,但眉宇宁溢安详,正与他们相类。但此人功力未足,胸骨只有大半碎裂,同时碎得不均匀。以贫道想来,这个仇敌乃是在本门三阳功力之外,又附加一种烈火毒焰之类的恶毒真力,故此他们遭遇暗算之后,面目手足露风之处,呈显紫色颜色。”
    说以这里,凌红药和另一个道人从楼内出来。那道人身上负伤,动作微带颠跋。
    凌红药敛衽行礼之后,便挨到大师兄身旁,扯住他的宽袖,面上露出犹有余悸之色。
    玄镜道长温声道:“小师妹别害怕,掌门真人已知此事,对头必难活出此山。”
    那道人行礼禀道:“弟子水光,今晚最先发现敌踪,但其时尚不明敌人来意,方要质问,那厮一言不发,冷笑一声,突然劈出一掌,真力雄浑。弟子骤然间没有完全闪开,挨到一点掌风,摔开寻丈,人已有点昏昏迷迷。其时仿佛见到水竹师兄等四人一齐出现,四柄长剑一齐进攻,那厮赤手空拳,封拆了六七招。水竹师兄等四人已用出“七煞剑阵”,却无法近得那厮身躯。最后那厮双掌连扬,水竹师兄他们惨呼数声,先后仆地。
    “那厮似乎不熟路径,四下搜索了一会,才找到地下的‘幽冥石室’。适才弟子与红药师叔进去幽冥石室内瞧过,那玄门至宝‘九幽石兰’及七株‘迷魂铃’,三盆‘鹤顶红’均失去踪迹……”
    他本来还要说些“罪该万死”之类的话,玄镜道长已截住问道:“那厮可是儒生打扮?是不是蒙住面目?”
    水光道人道:“正是一个蒙面儒生!”
    “他带着长剑?抑是腰插青玉萧?”
    水光道人怔一下,凝眸寻思,但此事突如其来,晃眼便自完结,此刻回想,已觉模糊不清。
    玄镜道长温煦地道:“你想不起便作罢,不须妄下臆测之词!”
    水光道人羞愧垂头,道:“谢谢大师伯包涵!”
    玄镜道长注意到凌铁谷羞愤之色,当下一面率众巡视一番,一面向凌铁谷道;“今晚之事,罪咎不在守谷之人。须知敌人敢来本山生事,必定是武林中有数人物,看来连我和师叔都担承不起呢!”
    凌铁谷道:“本门数百年来,从来无人敢上山滋事,小弟守谷有责,今晚却连仇敌影子都没见到,教小弟有什么面目见人?”
    钟声忽起,时快时慢,回荡于林峦岭表间。
    玄镜道长灰眉轻皱,道:“小师弟你勇于负责,认错自咎,态度很对。不过毋须自责过深,这件事发生时,适好是武当派掌门金府真人十年闭关期满之后不久,天意玄深微妙,善哉善哉……”
    众人都不明所指,默然肃立。
    玄镜道长双目中射出慑人寒芒,道:“玄法禀报已毕,我们立即由仙迷岭捷径出山,守伺敌人归路。我就不信本门七煞剑阵困不住来人,你们恰有七人,正可一试……”
    众人一同驰出谷去,刚刚到达仙迷岭外,便听隐仙观传来悠扬钟声。
    玄镜道长停步略一沉思,便道:“观中已经发生事故,我等尽速穿出仙迷岭外,耐心等候,必有所获!”
    这时众人都想回去瞧瞧,但玄镜既说不回去,谁也不敢出声。
    隐仙观外表上安谧如故,钟声悠扬数响之后,便戛然中止。
    离观前草坪尚有半里之处,一个乡农装束,头戴竹笠的人,徘徊一下,便向灯火通明宛如仙山楼阁的隐仙观奔去。
    这农人身形出去十余丈后,旁边一棵巨树树上突然纵下两人,俱是道门中人,手横长剑,凝目注视那人身影。
    其中一个道人低声道:“这厮身法好快,本观已布下七七四十九处暗桩,方圆五里之内,飞鸟也难逃耳目,但这厮却迫到一里之内,才被前一站发现。师弟,我们如非接到暗号,恐怕稍为大意,便让他不知不觉中闯过!他听到观中示警钟声之后,心中不知作何臆测?”
    另外那道人低低道:“他一定不知道业已败露了行踪,否则还敢闯观么?大概他认为观庙鸣钟,乃是常事呢。”
    那道人轻笑一声,道:“师弟也许猜对了,刚才我见那厮手中握住一件长形之物,用粗布包裹住,怕是他的独门兵器!”
    “小弟瞧着倒像是把长剑!”
    “不,不对,若是长剑,他反正人观不存好心何必裹起?定是独门兵器无疑。”
    两名道人正在猜测不休时,那个乡农装束的夜行人,已到了观前那片草坪边缘。
    他把竹笠压到眉际,遮住大半面目,然后观望形势。
    忽见那座三层高的隐仙楼楼上的灯火首先熄灭,跟着全观灯火,一处一处灭掉。
    他讶然观望片刻,只见偌大一座道观,只剩下前面一座大殿灯烛依然明亮,其余的屋宇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又隔了片刻,三座大殿的灯火仍然不曾熄灭,但这时草坪上已甚为黑暗,只有最近观门的两三丈内,殿中灯光透射出来稍为照得亮一点。
    这人蓦然向草坪上纵去,避开当中,疾扑到观侧,墙头上突然火光大亮,同时有人沉声道:“请走正门!”
    那乡农踪迹陡然暴露,呆了一下,抬头望时,墙头不见人影,却露出七柄寒光夺目的剑尖。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向观门那边抛去,落在三丈左右的墙根下,人却向相反的一边跃去。
    石子落地发出低微响声,生似有人垫脚换步。
    但那边墙头毫无动静,这乡农在这一边脚方沾地,火光又起,墙头又露出七把闪闪生光的剑尖,另一个人含水敛劲的口音道:“尊驾为何不敢走正门?”
    那乡农登时明白墙内埋伏人数不少,均是由另一处指挥,是以不受自己愚弄。
    他朗朗长笑一声,清如鸾凤,山鸣谷应。
    笑声荡漾中,他的人已大踏步走向观门。
    却见观门檐下不知几时已挂上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灯笼上面写着“隐仙观”三个红字。
    观门闭住,浮动着门禁森严的气氛。
    这乡农刚刚跨上门口台阶,观门蓦地无声无息地敞开。
    四个清秀道童鱼贯走出来,面容甚是严肃。
    头一个道童怀中斜抱一口三尖两刃刀,寒芒夺目。第二个两臂各缠着一条蛇形软鞭。第三个反手握剑,剑身贴着手肘。第四个道童双目神光湛湛,手持一支雪白拂尘,神态最是从容。
    乡农打扮的夜行人目光一扫,已明白这四个道童手中的兵器,已显示出功力强弱深浅。
    头一个使刀自是四人中最弱的一环,其次使外门奇形兵刃“双蛇鞭”较高一点。第三个用剑的道重又高了一点,因为剑是百兵之祖,易学难精。第四个道童能用极为柔软的拂尘,必须内外兼修,已有相当火候,才配用这等柔软之物做兵器。
    这四个道童出门之后,分两行排列,把对方夹在中间。
    那乡农目注门口,等着还有什么人出来。
    那个手持拂尘的道童脆声道:“掌门真人曾有七日期限之谕,尊驾未逾期限,本观前三座大殿共有五道门户,尊驾无妨放胆一闯!”
    他哦了一声,问道:“四位小道长就是把守第一道门户?”
    四名道童一齐稽首,便凝立如石像,表示已不再开口。
    那乡农剑眉一皱,不知所谓“七日之限”是什么一回事。
    放目一瞥,只见四名道童凝立如山,冷傲迫人。当下忍不住朗声一笑,退到台阶下面草坪上,道:“四位小道长下来赐教如何?”
    那四个道童一齐步下台阶,执剑持拂的两个并排拦在当中,那两个用刀使鞭的道童却分开两旁,稍为上前一点。
    乡农装束的人所戴竹笠仍然低压眉际,没有露出面目。抖手把手中那个长形包裹解开,赫然是柄长剑。
    他的动作好快,长剑方现,口中低喝一声:“小道长们小心……”便已微闻“呛”的一声,剑光暴现,划出一道长虹,分袭相距六尺以上的使刀使鞭两童。
    四名道童都微微一怔,那乡农剑光陡收,身形仍然站在原来位置,分毫无差。
    持拂尘的道童哼了一声,左右两重刀鞭齐飞,回袭敌人。
    那乡农左掌右剑,一齐施为,把对方一刀双鞭震开。只见正面的两重剑起拂扬,动手攻来。本来是长剑先动,但那一蓬雪白尘尾竟先卷到,疾搭自己长剑。
    不论是什么人处此境地,都自然而然会先避开对方拂尘,免得卷住长剑,不能施展。
    但这乡农却凝剑不动,等到拂尘搭在剑上,蓦地劈出左掌,一股沉雄掌力,猛撞使剑道童。同时右手长剑运足内力,向外门一带。
    那个使用拂尘的道重内力不敌,移了半步,随即已运全力稳住身形。
    旁边一刀两鞭,挟着寒风夹攻而至。那乡农健腕一抖,长剑拂尘立时松开,那道童退了半步,又退回原来位置。
    只见这乡农长剑轻挥,奇快无伦,把正面的长剑和左右一刀两鞭完全封住。
    他沉声喝道:“四位小道长再不让路,区区可要硬闯!”
    使刀的道童怒道:“你闯吧!”那个手持拂尘的道童接口喝道:“让他过去!”
    其余三童微微一怔,使拂尘的道童自己先已闪开一边,他是四童之首,这一闪开,那三人便跟着动作,分为两列,让出当中道路。
    那乡农望那为首道童一眼,沉声道:“小道长机智过人,料敌如神,异日成就不可限量。区区今晚承让了……”这人话声虽是低沉,但威严有力,具有一种慑人气派。
    为首道童冷冷道:“尊驾请吧!”
    乡农大踏步从观门进去,放目一瞥。那大殿内灯火通明,却无人影。大殿右侧有道侧门,可通殿后。
    他一直向侧门走去,离门口尚有两丈,人影闪处,出现三位中年道人,俱是一式背插长剑,举止轻捷异常。
    这三名道人正是峨嵋派号称玄字辈的三高手玄风、玄火、玄雷。
    玄风道人肃然道:“贵客留步,这里便是第二道门户——”
    那乡农横剑停步,问道:“敢问五道门户以后,有何奇景?”
    玄雷道人冷笑道:“尊驾问也多余,何不省点气力!”
    玄火道人却道:“施主头上竹笠,掩不住原来口音,既是正主,贫道不妨奉告,闯过五道门户之后,施主便可满意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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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斯人憔悴
    这个乡农装扮,头戴竹笠的武林人,正是昆仑山隐士钟先生嫡传高足德贝勒,如今改名为金瑞。
    他和玉亭观主史思温两人乔装上山,原想神鬼不知地先查明珠儿遭遇,然后再作打算。谁知峨嵋山上处处埋伏,就觉察他的行踪。
    这刻金瑞他已闯过第一道门,跟着已被玄火道人喝破本来身份。可是他仍不把竹笠掀起。
    他暗自忖道:“这道长话中之意,乃是说我只要闯过五道门户,便可把珠儿带走。看来这五道门户,太清真人定必有份,我可不能在碰上真正强敌之前,耗费真力……”
    这念头有如电光石火般从他心头掠过,虎目一瞥,只见对方三人尚未亮剑,便道:“隐仙观五道门户不啻铜墙铁壁,天下谁人敢闯……”
    话声未歇,人已倒纵而起,看起来并非诈语,当真是要退出观外的样子。
    玄雷道人笑了一声,道:“这厮倒也识相……”
    猛觉劲风掠顶,只见那倒纵出去的金瑞竟已在空中改变方向,不退反进,比电还急,疾冲过来,不但来势神速无比,手中长剑更是星飞电旋,寒芒如雨,一面护住全身,一面用以开路。
    三人纷纷闪避拔剑,其中以玄风道人位置最佳,斜截上来,一剑拦腰击到。
    金瑞健腕沉处,划出一道剑光,迎击敌剑。两剑相交,发出一片震耳的龙吟虎啸之声。金瑞的“凤舞九天”身法独步天下,借着剑身一震之力,去得更快,忽然从三人头顶掠过,飞入门内。
    他也不管门外三名道人神色如何,径自沿廊奔去,前面却是一道月洞圆门,走到近时,只见门边一丛花树之下,站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道人。
    金瑞心念转处,又想冷不防冲人去。那个老道人口中念声“无量寿佛”,袍袖一扬,射出一蓬碧绿光网,方圆有八九尺之广,截住去路。
    金瑞脚步一窒,只见那一大蓬碧绿光网,到了身前两尺之处,便一齐坠地。宛如被金瑞面前一堵无形墙壁所阻,是以去势那等劲急,却一齐跌坠。
    金瑞大惊失色,心想摘叶飞花手法,已是内家极上乘手法,这老道人袍袖一扬,便发出如此宽广的一大片树叶,本就足以惊心骇目。而这最后的一手,更是出神人化,天下无双。纵然是师父钟先生,也无法练到这等境界。
    这一惊非同小可,情知过去也是白费气力,以对方这等功力,随便拂上一袖,便可把自己劈出观门之外,不禁万念俱灰,嗒然呆立。
    老道人徐徐道:“贫道玄钟,因见施主的凤舞九天身法独步寰宇,诚恐施主又师故智,闯过此门,故此略施手段,阻住施主前奔之势!”
    金瑞平日汪汪大度,见危不乱。但目下碰上这等无法招惹的对手,想起珠儿咫尺天涯,却人天永隔,一时心乱如麻,连话也答不上来。
    玄钟道长又道:“施主年纪比贫道小上一半,一若是只有贫道一人,倒还罢了。但此门奉命由贫道及师弟玄钹两人把守,以我等一大把年纪,双双出手,未免太不公平。……”
    说到这里,在他对面门侧的一丛花树之后,飘忽得有如鬼魁,却又是个六旬上下的老道。
    金瑞突然精神一振,道:“敢问老道长有何妙法?”
    玄钟道人亮出长剑,道:“贫道与师弟合参日久,练有一套双剑合壁的剑法,你只要抵得住五招,便送你安渡此问”
    金瑞朗声道:“道长们美意,区区心领!”
    玄钟玄钹两人年纪虽老,但动作却神速已极,身形微晃,已并肩立在月洞门口外数尺之处。
    金瑞奋起雄心,一招“龙子初现”,剑尖上翘,直指对方面门,剑气透射出去。看似平凡,其实变化无穷,暗蕴天地之玄奥。
    两位老道人双剑交叉,缓缓向外面推出一尺。
    金瑞剑势一滞,无法再递进去,更别说变招换式。
    他正在惊讶,对方两人心中比他更为震撼。敢情他们苦参了数十年,这两剑交叉推出时的力量,乃是一刚一柔,不论对方如何变化,但只要被他们双剑的无形真力罩住,重则震死当场,轻则兵器脱手。可是面前此人却仅仅剑势滞住,以他们两人数十年功力相加,依然无功,教他们岂能不大为震撼。
    玄钟道人道:“昆仑云龙大八式当真功参造化,贫道等心折无已……”
    说时双剑仍然向外缓缓推出。
    金瑞长剑吃对方那股无形潜力粘迫住,进退两难,只好原式相拒。
    转眼间已被迫得上半身仰退两尺,对方再追过来一点,便得倒翻地上。心中方自叫糟,突然剑上一轻,眼前两支长剑已收回去。
    金瑞得理不让人,脚尖用力一点,腾身而起,剑化“潜龙升天”之式,一掠之际,已攻出数剑,虚虚实实,难以捉摸。
    玄钟等两人仍双剑交叉,脚下分寸不移,看也不看,又向金瑞空中的身形推出去。
    金瑞攻出数剑,都有如击在万载坚岩之上,手腕微麻,其实剑尖离对方尚有四尺之远。
    两位老道人的长剑推出之势甚缓,金瑞却吃不消,但觉剑上被万钧之重压住,忙提真气,退飞半文。那两位老道人没有追迫,他心中微微一动,复又改退为进,疾扑过去,一招“龙吟海裂”,洒出一排剑影,力攻对方。
    这次他已有备,一见对方又是交叉推出之时,身形突然回旋侧绕,长剑疾取右边的玄钹道人。这一招动作如电,可称杰作,但玄钹道人却毫不动容,反而微微一晒。
    金瑞看见他们冷晒容色,念头尚未来得及转,猛觉剑尖已刺在一堵极厚极硬的无形墙壁上,手腕震得麻了,长剑脱手坠地,人也向地面下沉。
    玄钟道人忽然哼了一声,抽剑疾挥,追击金瑞。剑光闪处,金瑞已早了一步,飞入月洞门内。
    玄钹瞠目瞧着对方背影,轻轻道:“师兄,咱们栽啦……”
    玄钟摇摇头,突然用剑尖一挑,地上一道光华飞射而去,直取金瑞。
    金瑞转身伸手一绰,却是自家长剑。
    他心知对方相让,送还兵器,但此刻却不可道破,便遥遥向两个老道人躬身行了一礼。
    直到如今他才敢确定那玄钟道人最初露的一手摘叶飞花,全靠匿在一旁的玄钹老道暗中发出潜力一挡,才能一齐坠地。这个想法在玄钹道人出现时,他已触动,但当时却未敢确定。同时在第三招之后,他已觉察出对方没有杀他之心,可是这两个老道人交剑发出的力量,重如山岳,简直无法可破,最后只好侥幸冒险,用出弃剑之计。
    目下五道门户已过其三,但还有两道,必比前三道更为艰难凶险。
    他在院中静立片刻,调元运气直到手腕已不酸麻,这才仗剑向前面那道院门闯去。
    离那院门尚有两丈,门内刷一声飞出一人,落地现身,却是那乱发浓须,形如野人的白灵官真人。
    这一回白灵官真人一改平日粗野之态,肃然道:“你能闯过我隐仙观三道门户,本真人敬你是个好汉子,今晚要和你好好较量一番。”
    金瑞凝神戒备,口中答道:“既蒙真人错爱,区区舍命相陪就是!”
    白灵宫真人手中亮银棍虚抢一下,发出一响暴烈风声,道:“来吧!”
    金瑞左手捏诀,右手长剑斜斜上翘,迎面刺去。他一上手便用出昆仑派无上心法“云龙大八式”,正是稳打稳扎的用意。
    这边长剑一动,白灵官比他还快了一线,亮银棍左挥右击,上砸下挑,霎时间已使出武林一绝的“大圣棒法”。
    两人各自施展全身绝艺,互有攻守,金瑞是矫若游龙,驭剑在空中盘旋驰击。白灵宫棒法刚猛无俦,身法飘忽,威力绝强。
    这一战当真是杀气冲天,天昏地暗。
    看看拆了一百招以上,白灵官的七十二路大圣棒法已反复打完,对方仍然潇洒从容,内力充沛。不禁讶想道:“三日前他身负内伤,如今纵然治好,也不该有进无退,看来昆仑派在武林中享誉数百年,果有秘奥绝学。”
    心念一转,亮银棍一招“风雷横扫”,威猛无伦地硬把金瑞迫开寻丈,然后奇快地把棍抛开,取出那支五尺半长的金枪。
    金瑞心中微觉焦躁,暗想这样打下去,能够保持不败,已经十分侥幸,哪能闯过五道门户?
    他心神微分,对方的金枪立时得势,幻出满天金蛇,宛如狂风暴雨般急攻不休。
    第五道门户后面的太清真人蓦地起身徐步走出,这位一派宗师不须亲眼目睹,已知金瑞如何闯过三道门户。但他的疑惑也和白灵官一样,想不透金瑞如何能够在短短三日以内,恢复全部功力还不说,似乎更有精进。其次他已得知玄钟、玄钹两人内力深厚,适才双方似曾硬拼内力,如此则金瑞何故能够没有耗损元气?
    他走出来瞧瞧,便是要看金瑞到底有多大道行,因为对方已无法闯过白灵官这一关,故此他已没有机会亲自出手。其次他也想考察师弟近四十年来有多少进境。
    金瑞一连拆封了二十余招,无法争取回主动之势,直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正在苦战之际,忽见太清真人出现在院门当中,心头猛然大震,触想到如果能够出其不意,越过此门,那就等如闯了五关。
    他本来已经落在下风,此时心神旁骛,白灵官真人何等厉害,刷、刷、刷一连四五招,把他追到院墙墙根。
    金瑞退无可退,心里又惦记着飞越院门的事,忽然发觉退无可退,手肘碰在墙上,大响一声,那道院墙险险被震穿一个大洞。
    他手肘受阻,剑势微懈,金光闪处,那支明晃晃的枪尖已分心刺人。
    存亡一发,金瑞反而收摄住心神,仗着身法独步天下,出其不意横移一步。
    白灵宫真人喝声“好”,来不及变招取敌性命,枪尖一送,扎人对方左肩肩上。
    这一枪简直洞穿了金瑞肩头,金瑞痛彻心肺,半身麻木,但脑中还想到珠儿,不肯就此倒下,长剑猛挥,剑光四射,竟把白灵官迫退五六步远。
    他浴血奋战,状类疯狂。白灵官脾气虽暴,到底经过四十年深谷禁锢,锋棱已平,睹状微觉不忍,加上对方乃是昆仑弟子,杀死了他,便是一场门户之争,是以一味封拆,脚步不住后退。
    晃眼又战了十余招,太清真人道:“金瑞你还不认输罢手?”声如鸾凤,清越异常,全观均可听到。
    金瑞平生稳重自持,彬彬有礼,可是此时此地,已不同平日,竟已触发了生平第一次抑不住的狂野豪气,厉声道:“住口,昆仑派没有认输的人!”说罢又厉声长笑,刺耳已极。
    太清真人慈眉轻耸,强行忍住。
    那两人又战了十余招,白灵官真人居然被金瑞迫到院门边。
    太清真人慈眉又轻轻一耸,冷冷道:“师弟放手施为,有什么事都由为兄担当!”
    白灵官厉啸一声,枪法一变,凶毒地反攻过去。
    金瑞奋勇迎击,半边身躯染满殷红血迹。他虽是气壮山河,没有丝毫怯敌之意,但到底不及对方功力深厚,全仗师门绝学打成平手,目下负了重创,时候一长,便力不从心。
    白灵宫真人反攻了七八招,金瑞连连后退,险象百出。白灵官厉声道:“你既不肯认输,本真人今晚索性成全你……”
    忽地一条人影,疾如飘风般从院中一株高树浓荫中掠下来,剑光如虹,直取自灵官。
    太清真人微噫一声,知道此人乃从观中出来,径从院落中的大树飞渡,故此瞒过自己耳目。
    白灵官功力深厚,咄嗟之间,已发觉来人剑术之高,内力之强,平生仅见,不敢大意,连忙舞枪护身。目光一瞥,已看清那人儒生装扮,面蒙青巾。
    这蒙面儒生出剑又辣,一触之际,已攻了数剑,剑光宛如惊涛骇浪,硬把一代名家白灵官真人迫开大半丈。
    金瑞身形一歪,直向外面踉跄退开,原来那蒙面儒生武功高强,一面运剑攻敌,一面推出一掌,把金瑞撞得直向外面退开。金瑞神智陡然一清,暗想自己今晚死在观中,毫无用处,倒不如逃出一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心意一决,便借着踉跄退开之势,猛然一提气,往回路纵去。
    外面的三道门户,虽然有人把守,但太清真人只有命令拦阻来人前进,没有命他们不放人走。
    玄钟、玄镜两位老道人心地慈善,又顾念到师妹珠儿,是以明明见到金瑞纵出来,却不拦截。
    转眼间金瑞已退出隐仙观,提气急奔下山,走了数里,一条人影刷一声落在他面前,竟是玉亭观主史思温,一身儒生装扮,但面上却没有蒙起来。
    史思温惊道:“你的伤重不重?”
    金瑞喘口气,道:“还可以支持!”
    史思温忙取出崆峒派灵药“保心丹”,让他服下,同时又捏碎了七八粒,洒在他左肩伤处,撕下衣服,替他草草包扎住。
    裹完肩伤之后,刚刚觅路下山,隐仙观那边忽然传来数响钟声,忽快忽慢。
    史思温知道这是峨嵋派用钟声报事之法,虽不知意思,但想必不是好事,便拉着金瑞急急下山。
    他们不识仙迷岭捷径走法,不敢冒险,故此绕道而行,道路既远,又须纵高蹿低。金瑞那口真气渐渐提不住。如不是史思温潜运真力托住他,早就掉在地上了。
    好不容易走到山麓,金瑞长吁一声,双膝一软,已不能再走。史思温毫不犹疑,把他背起来,急急前奔。
    快要转出山口,忽然一伙人从树丛石后涌出来,拦住出路。
    史思温扬目一瞥,认得当中一位老道人,正是早先他由天屏谷出来时碰上过的玄镜道长,还有玄法、玄明两人。另外尚有五人,其中一男一女,均是俗家打扮,却是凌铁谷、凌红药兄妹。
    史思温心中嘀咕,情知那玄镜道人武功精深玄奥,不同凡响,自己空身碰上,还可一拚,目下背上多了一个金瑞大碍施展。
    金瑞哼也不哼,原来他一则血流过多,二则气力用竭,故此已陷入昏迷。
    玄镜道人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贫道特地带同本门师弟师侄们,见识一下崆峒剑法!”
    史思温打个稽首,道:“道兄慈悲为怀,可否方便则个?敝友被白真人金枪刺伤,如今人已昏迷……”
    若是金瑞清清醒醒,史思温宁死也不肯向对方求情。目下他却是为了朋友性命,故此才不惜低声下气,请对方让路。
    玄镜道人微笑道:“玉亭观主务必见谅,贫道奉命守住此处,只要观主闯得过去,万事皆休!”
    凌铁谷厉声接口道:“让你过去,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伤了我天屏谷之人,盗走本山灵药,这还不说,适才还伤我观中道侣,哼,我只奇怪掌门真人和师叔均出动搜捕,你却如何能安然到此?”
    史思温怔一下,道:“凌少侠此言从何说起?”
    凌红药接口怒道:“我以前以为他是好人,哪知竟是这等卑鄙之辈,他根本就是存心害珠师姊他们不能相好……”
    史思温一肚子委屈,紧皱眉头,道:“姑娘之言,贫道好生不解!”
    玄法道人忿然作色,道:“我不是在观前草坪上已对你说过,掌门真人宽大为怀,定下三日之期和七日之限么?你在天屏谷大闹不说,刚才观中的钟声报警说,明明已放姓金的逃出观门,你还随后剑伤我观中之人,方始逃逸无踪,哼,哼,不消片刻工夫,掌门真人和师叔等均要驾到,看你还有什么狡辩之言?”
    史思温越听越糊涂,根本他和玄镜道人等打了一场之后,便急赴天屏峰,但上了峰顶,方始想到假如金瑞不曾及时见机撤退,可能遇险,便急急下峰赶去,果然碰到金瑞浴血疾奔下山。
    他道:“敢问何谓三日之期,七日之限?道兄可否再说一遍?”
    玄法道人作色道:“再说一遍又何妨,掌门真人念这姓金的和珠师妹两意甚诚,故此传谕本门。三日之内,如姓金的寻上山来,不得拦阻,任他把珠师妹带出山去。但过了三日,则限于七日之内,闯过五道门户,便仍可把师妹带走,逾此期限,师妹永居本山苦庵……”
    史思温啊了一声,细细一算,三日之限,只过了个时辰。假如赶早一步,在子时以前上山,什么风波也没有了!
    玄镜道人袖袍一挥,玄法等七人便布成一个阵势。
    时在深夜,峨嵋派的人只看到他好像背着一个人,面目却瞧不清楚。有人甚至以为那是天屏谷中盗走的“九幽石兰”、“迷魂铃”、“鹤顶红”等奇卉异草,打成一个包袱,斜驮在背上。
    史思温一瞧那七人所站方位,便知乃是峨嵋派著名的“七煞剑阵”。心想大凡这等剑阵,纵横合击,此呼彼应,其中威力,并非一加一等于二,换句话说,这个七煞阵,决不是七个人的功力加起来那样厉害,而是超过这七人功力加起来的总和。有时只须武功平常的七个人,布下剑阵之后,就算是武林高手,也不易闯过。
    除了这个剑阵之外,还有那玄镜道长守伺在一边,纵然闯得过剑阵,却势必被玄镜道人缠住。
    几个念头闪电似地掠过他心头,首先他想到今晚这等处境,假如是师父石轩中在此,将是怎样应付?这个答案他根本不须细想,以师父石轩中的绝世剑术和性格,不论是多么艰危的阻碍,他也正正当当地强闯过去。
    其次他便想到假如是邪派中人,身处此境,如何应付?
    须知史思温年纪不过二十余,虽然已是一派门户之主,却未曾变成“死硬派”,要比他师父石轩中或是其他家派的掌门人通权达变得多。
    他只触想到这一点,便微微一笑,朗声道:“玄镜道长与各位道友们已把贫道当作不肖之徒,贫道此刻已无法辩说。但今晚各位人多势众,贫道本来亦不畏惧,可是贫道背上的金瑞兄负伤极重,无法行走,贫道背负着他和诸位交手,未免太不公平。”
    凌铁谷冷笑道:“等我们把你擒到掌门真人面前,你再求他老人家还你一个公道就是!”
    玄镜道人却道:“依你说法,如何方算公平?”
    “诸位一心一意要把贫道带回隐仙观,人数较多,自是应该。贫道只希望能把金瑞兄放下,空身应战,如此若是无法闯过,败得甘心……”
    玄镜道长颔首道:“此说甚为合理,你把他放下吧,我们决不会暗算他!”
    史思温稽首道:“玄镜道长气度如汪洋大海,贫道佩服……”说时,便向山外走去。
    玄明道人喝道:“你往哪里走?”
    史思温倏然止步,恰好处身在七煞剑阵之中,徐徐道:“金瑞兄必须放在外面,而且越远越好,否则贫道侥幸赢了,也无法把他带走……”
    玄镜一想也是道理,若是他赢了少许,冲破剑阵和自己拦截的一关,却只能空身归去。这边的人老羞成怒,岂甘让他从容把人背起,再经过他们而出谷,自然应该把金瑞放在外面归去的路上。
    老道人一点头,玄法道人便大声道;“玉亭观主你是一派掌门,可不能要赖……”
    史思温心中一晒,忖道:“若是前几年,我阅历不多,定会让你把话扣住。但今晚你们已不把我当作正派中人看待,更别说什么一派掌门了……”
    当下也不回答,管自穿过剑光闪闪的七煞剑阵,向外面走去,转眼便隐入黑暗阴影中。
    这里众人除了玄镜玄法玄明三人年纪一大把,胸有成见之外,其余凌氏兄妹等五人,都觉得史思温这一去不可靠,可是无人敢当面驳回大师兄玄镜道人的意思,只好一语不发。
    等了好一会,史思温还没有回转来,众人渐现焦急之色。只有玄镜道人双目半闭,凝立当地,宛如已经入定。
    又过了一会,玄法玄明两人的信念都动摇了,频频对觎,交换意见。
    玄镜老道长枯立不动,好像在倾听远处传来而大家都听不到的声音。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道:“大家可以散开休息一下……”
    凌铁谷忍不住叫声:“大师兄!”玄镜道人道:“师弟毋须多言,好好休息一会……”
    谁敢违反他的说话,只好各寻山石树根,坐下休息。这一等直等到天色微亮,曙光迷蒙。
    忽然听到近处升起一阵极为低微的喘息声音,玄镜老道人缓缓起身,面上露出笑容。
    玄法等七人都纷纷起身走出路口,彼此一看,并没有喘息,方自讶异。玄镜道人下令道:“大家准备,亮剑摆阵……”
    凌红药啊了一声,轻声向哥哥道:“玉亭观主到底回来了,我可担心了一晚……”
    凌铁谷剑眉一轩,道:“干吗你要担心?”
    她道:“我怕他替石大侠丢人!”
    她哥哥重重地哼了一声,暗想自己当年没有随师下山,故此不曾瞻仰剑神石轩中的风采,今日看妹子这等崇拜,当真遗憾错过了当年的好机会。
    这山口出入之路,却是一处平坦的泥地,方圆有两三丈阔,一边是密密的树林,另一边却是一道陡峭的石壁。晓风拂过树梢上的晨露。空气清新异常。
    再等了片刻,石壁那边转出一个人,一身儒生装束,背上斜系长剑。
    他向众人稽首道:“有劳诸位久候。贫道甚是抱歉。目下敝友金瑞兄已安然在一家农舍中养伤,贫道虽然不能归去,他也有人照拂!”
    玄镜道人道:“玉亭观主为友热肠,令人感佩。本门的七煞剑阵,容有未尽妥善之处,请观主指教!”
    交思温说声不敢当,亮出长剑,纵入剑阵之内。玄镜道人在阵外细加观察,见他举手投足,从容矫健,便知他虽然经过长途奔驰,但歇息了一下,便已恢复原来功力。心中微凛,便示意众人多须小心应敌。
    那七煞剑阵由凌铁谷首先发动,引剑进击。其余的六人,各依阵法,游走出剑。
    霎时间剑光大作,本来这剑阵只有七柄长剑,可是阵法一转,居然变化出数十柄长剑,从四方八面向史思温攻到。
    史思温看都不看,听风辨位,随手封拆,开头数招轻轻易易便化解开。
    对方剑阵陡然一变,七柄长剑凌凌乱乱地攻到。史思温立刻感到压力大增,敢情人家虽是东一剑西一剑地攻到,其实合起来,却等于绝世高手以全力一招一招地施展出来,配合之妙,如天衣无缝。
    史思温吃力地封拆了五六招,看看情势不对,长啸一声,施出师门绝艺“伏魔剑法”。这套剑法分为小九式和大九式,合起来一共是二九一十八式,每一招都变化精致,虚实难测,宛如含蕴天地之玄奥,无穷无尽。可是内涵虽深博无底,外表看起来却如日运中天,普照大地,光明磊落,架式甚是平实。
    这路称尊武林剑法一使开来,阵势立被隐住。史思温全心全意,诚敬地运剑护身攻敌,两兼其妙。十余招过去。玄镜道人长长叹息一声,拂髯摇头。这位老道人气度狂洋,已是未来的一派掌门,此刻见了史思温这等光明正大而又威力无穷的剑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又想到本门视为无上心法的镇山至宝“七煞剑阵”,今日无法难倒对方,故此不禁摇头大息。
    史思温稳住阵脚之后,已有余力视察,登时发觉这七煞剑阵一共分为“璇玑”和“玉衡”两部分。凌铁谷剑术最精,位居“天枢”,即是“璇玑之部”的首位,提钢携目,是全阵威力发源之位。
    其次要算玄法道人功力最深,故此位居“玉衡”,即是“玉衡之部”的主位,但仍须听命于“天枢”。
    七人均按天罡方位进退,阵法威力最强之时,便在由正变反,或由反变正之时。这个当儿,七柄长剑都一齐发挥威力,而且错综杂乱,令人摸不出端倪。
    他虽是观察出这七煞剑阵的大概情形,但固守则较易,想即时冲出,便有困难。
    玄镜道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信炮,向空施放,炮声响处,一朵黑烟直冲霄汉。
    炮声过后,空中黑云未散,山上隐仙观传来悠扬数响钟声。
    七煞剑阵中的七个峨嵋弟子俱无暇细听。
    只见那老道人面上神色未变,长髯轻颤,显然心中甚为激动。
    他一纵身飘飞到外面,预先拦住史思温出山之路,然后举袖遮面,沉声道:“掌门真人有谕,即将此人擒住,如敢违抗,格杀勿论。”
    清朗的话声传人每个人耳中,凌红药为之一怔,但凌铁谷已全力发动,拼命施为。她被阵法带动,急攻疾走,连略为思忖的时间也没有。
    史思温见这七人个个攻时如猛虎出押,退守时翔动灵活,威力大增,不敢怠慢,剑上使出九成真力,严密防守,这一回长剑屡屡相交,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转眼间又打了二十多招,凌铁谷沉不住气,一剑劈去,竟然违反规定,使出了十成真力。原来这剑阵规定最多。只许用丘七成真力,仗着阵法转动,有别人助长威势,对方所感受的已不止十成之力。假如对方过强,则这留存不发的三成力量,便可以在硬碰之时,从容护招换式,长剑不致于被对方击出手去。
    史思温一直在留心这个率领全阵位居天枢的凌铁谷,他这一下全力击出,正是求之不得,立地以左掌劈出一股掌力,逼住背后同时袭到位居“瑶光”的人,跟着使出达摩三式中的“弹指乾坤”,轻轻一指,便把左侧攻到身边位居“天璇”的长剑弹开。
    这时右手长剑已和凌铁谷长剑相交,“铮”地大鸣一声,凌铁谷虎口又疼又热,手腕酸麻,那柄长剑险险飞出手去。
    史思温得理不让人,使出伏魔剑法大九式中三招进手剑法,左驰右突,晃眼已冲到阵边。只须一跨步,便可出阵。
    玄镜道人朗声道:“玉亭观主恕贫道无礼……”袍袖扬处,一蓬丈许大的绿光,电急射去,罩住史思温出路。
    史思温不敢不理,挥剑划个圈子,剑上劲气布成一堵无形墙壁,把那一大蓬绿光挡住,纷纷跌坠地上,竟是无数的树叶。
    他身形微挫,七煞剑阵的斗柄部分,即是“玉衡之部”,三柄长剑一齐攻到,又把他卷回阵中。
    玄明道人一面凌厉进攻,一面喝道:“观主小心,贫道等要施展暗器了……”
    史思温心想这倒不错,敢情一踏入峨嵋山界,他们便可为所欲为!真是岂有此理,怒气一发,也冷冷答道:“各位也得小心,暗器出手之际,便是贫道绝情之时——”
    众人当他虚言恐吓,全不在意,玄法道人的枣核镖,玄明道人的柳叶刀,凌铁谷的金弹丸,均已捏在左手,觑机发出。
    玄明道人首先抓到机会,左袖扬处,三把细小的如柳叶的飞刀一齐脱手。闪电般向史思温背后射去。
    史思温嘿的一声,剑化“日过中天”,划出一道长虹,封住前方和左右两方,人已一翻身,左手一掌拍出。
    那三口柳叶刀,其中一口几乎钉在他手掌之上,可是暴响一声,狂飚激转,那三口飞刀一齐散开倒射开去。
    正当他手掌正面的玄明道人猛觉一股无形罡气,挟着崩山裂岳的威势迎面涌到,不由得心胆俱寒,剑掌齐施。但只能稍为化解锋锐,整个人吃那股罡气一冲,退飞了两丈有多。同时左右两旁齐齐发出一声惨叫,人影相继倒地!
    玄镜道人朗诵一声“无量寿佛”,颔下灰髯飘竖,慈目中射出忿怒光芒。
    玄明道人吃对方罡气震退两丈余,身形落地,却发觉身上丝毫无伤。
    放目一瞥,只见水字辈两位师侄,各各在前胸插着一口柳叶飞刀,只剩下一点点刀柄在外,仰卧地上,血如泉涌,一看便知被刀尖刺入心房毙命。
    这个中年道士怔一下,心胆摧裂,两目流下眼泪。
    史思温自家也呆得一呆,他本无伤人之念,为了对付玄明道人的柳叶飞刀,兼且破阵,故此施展出功行未满的玄门罡气功夫,一面把柳叶刀劈开,一面趁势震退玄明道人。谁知三口飞刀中,有两口横飞出去,竟把武功最弱的两个道人刺死。若是他罡气练到十分火候,这一掌劈出时,便能控制三口飞刀去向,不至于误伤对方。
    除了两个已死道人以外,其余的人,无不愣在当场。忽然人影连闪,凭空多出四位道人。
    史思温猛一惊醒,扬目看时,竟是峨嵋派掌门太清真人亲身赶到,那形如野人的白灵宫真人在他右侧。后面尚有两个未曾见过的年老道人。
    太清真人面色严肃,道:“本真人既是对石轩中大侠的武功人品极为钦佩,但像玉亭观主你这等恶毒手段,却不能轻恕,铁谷,你把两名弟子尸体移开!”
    凌铁谷应了一声,跃到左边那名仰卧地上的道人身边,惨然道:“你们为本门遭难,目下掌门真人亲自驾临,终必还大家一个公道……”
    说着挟起尸首,跃到那边,又把地上另一具尸首挟起,突然厉声道:“师父,天屏谷中还有四个门下弟子横尸楼下……”
    太清真人手中拂尘轻挥,道:“知道了!”
    凌铁谷把两个尸首放在石壁之下,然后跃了回来。太清真人环顾众人一眼,道:“玄镜你率领众人,再以阵法向玉亭观主请教……玄明退回来……”
    他身后的两名老道人,正是峨嵋门中三大弟子中的玄钟、玄钹两人,这时不待师尊传命,齐齐绕跃出去。于是由玄镜道人为首,以下便是玄钟、玄钹、玄法、凌铁谷、凌红药等六个玄字辈的弟子,加上一名水字辈的弟子,一共七人各站方位,把史思温困在剑阵之中。
    史思温按剑不动,朗声道:“今日之事其中误会甚多,掌门真人可容晚辈解释?”
    白灵宫真人没有命令,不能出手,闻言暴跳如雷地喝道:“什么误会,难道我们眼见那两名弟子的惨毙也是假的?”
    史思温默然无语,要知他虽然感到双方之间存有误会,但他本人也不十分明白。今日之事,就算他解释,也不是一言半语可以说得清楚,何况连他仍不十分明白,更是无从说起。
    扬眼一瞥,只见武功最强的玄镜道人,位居“天枢”,正是七煞剑阵之首。玄钟道人则位居“玉衡之部”的首位,此位主持阵法转动时,正反交换那一阵最厉害的攻势。
    史思温如今阅历已增,不比昔日,在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际,仍然沉住气寻思护身破阵之法。
    前三年他得到血印禅师指点,前赴紫湖山野鸟洞,取那天玄叟庞极手抄的“天玄秘篆”和十二件奇珍。血印禅师曾对他说,那天玄叟庞极乃是百年前黑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平生醇嗜武功,精心搜罗了天下各派奇功秘艺,载在秘篆之中,连碧鸡山鬼母仗以称雄天下的“玄阴真经”他也览阅过,详载在天玄秘象中。当时血印禅师告诉他说,如要与鬼母为敌,必须知己知彼,若然得到这本秘象之后,因洞悉鬼母秘传心法,便有制胜之机。
    后来他得到这本天玄秘篆,经过三年来虔心苦参,天下各派绝技他都会上一两手,其中特别对鬼母玄阴门的绝艺研究得最有心得。故此昨夜他碰上玄镜道人之时,曾经露过许多其他门派的武功,包括黑道名家的绝技在内,当时曾经使得玄镜道人以为他是无情公子张咸。后来见他施展达摩三式,方始确定他是石轩中传人。
    那本天玄秘篆内所载的武功,多如恒河沙数,史思温全力研摩玄阴门绝艺,花了大部分时间,其余各派武功,他虽然都揣摩过,却不甚用力。然而此刻着意寻思,却忽然若有所悟。
    要知史思温天生根骨奇佳,禀赋过人,若以外貌论人,他好像太过诚朴忠厚,其实却聪颖无比,才华深藏不露,故此才人崆峒门下八年,一身技艺,神鬼莫测。近三年来揣摩那天玄秘篆之时,偶然发觉内中有不少连环招数,找不出妙处。当时他因全力攻研玄阴门秘艺,便不曾十分留意。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隐隐有所触悟。
    说起来话长,其实在当时不过是刹那之间。玄镜道人举剑道:“奉掌门真人渝,凡我门中弟子,共同戮力擒拿敌人。”
    玄钟等六人一齐道:“敬领法谕!”
    响亮的声音,在晨风中散布出老远。
    史思温全神戒备,只见玄镜道长虚挥一剑,迈步游走,把剑阵发动。霎时间剑气冲霄,人影飘摇。史思温使出师门绝艺,连挡数招,但觉这一回阵势发动,精严奥妙,比起上一次由凌铁谷带头发动,威力有天壤之别,不觉暗暗心惊。
    崆峒剑法为天下之冠,自从由石轩中找回师门失散的秘笈之后,重新出现于武林,威震宇内。此时由史思温使出来,果然夺天地造化之功,看上去平凡无奇,但那种光明正大的气象,却足以令人心折神往。
    七煞剑阵虽然奥妙毒辣,但一来史思温剑法神妙绝伦,二来他练有罡气功夫,玄镜道人不敢急急把压力集中在一处进迫,是以打了数十招,仍然相持不下。
    在阵外观战的太清真人和白灵官真人,全是武林中一等一名家高手,眼力何等高明,这时连暴躁自负的白灵官也微党心寒,忍不住凝想起史思温的师父剑神石轩中,他的剑术何等厉害。
    那七煞剑阵极快地由正变反,复又由反变正,两度变阵之时,困在阵中的史思温简直被四方八面密攻上身的剑光迪得透不过气。
    玄镜老道人头脑清晰,判断明确,心下已了然史思温功力有限,如若剑阵发动最大威力,四面压攻,他便无法施展无人可挡的玄门罡气。
    又斗了十数招,史思温业已恢复从容。玄镜道长朗朗道:“玉亭观主若仍执迷不悟,不肯放下兵刃,莫怪贫道妄启杀戮之心!”
    太清真人颔首微笑,心想玄镜这等风度心肠,力足以继承本派掌门重任。
    史思温应道:“道长之命,恕难遵从,贫道今日如死在七煞剑阵之中,只怨学艺不精,决不敢见怪。”
    太清真人又是一阵感慨,心想史思温年纪轻轻,但已身为一派掌门,果然自有不凡之处。似他目下这等情况,被困于动辄毙命的剑阵中,说话仍然不亢不卑,保持身份尊严,实是世上罕睹的一代奇才,无怪他的武功也如此惊世骇俗。
    玄镜道人朗应一声“好”字,长剑一挥,发动剑阵威力。
    要知道峨嵋剑阵自古秘传下来,阵法深奥,均由位居“天枢”之人发动,按着天罡方位,每换一位,便有正反两种变化阵法,总计起来,一共有二七一十四种阵法变化。
    玄镜道人身为未来掌门,全山之中,除了太清真人以外,只有他懂得这十四种阵势变化,其余的人,均未学全。
    可是以峨嵋派的威望,从来未曾尝试过真用这“七煞剑阵”克制强敌,普通一点的武林人物,哪怕是被困在七个身手平凡的道人所布剑阵中,不须一两次变化阵势,便可手到擒来。
    史思温已应付了六种阵势变化,故此玄镜道长含有深意地要他弃械臣服,否则便将师门无上心法,逐一施展。
    只见那玄镜道人前后游走,不发一剑。余下六人,均以他为首,各按他所引领的方位走动,俱都按兵不发。阵中但闻衣袂拂风之声,还有凌红药身上淡淡的香气。
    史思温留神细察,但觉自己无论从哪一边冲出,均须碰上无法抵挡的攻势,心中大大惊服。
    对方阵法越缩越紧,蓦然涌起一片剑潮,把他裹住。这一刹那间,史思温胸中灵机微微一动,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同时之间他平生所学过的剑法,已闪电般在心头现过,却没有一招可以抵御。
    史思温为之大窘,只见七柄剑尖,或远或近,全都各呈妙用,笼罩住他身形。
    凌红药的长剑首先攻上身来,史思温知她内力较弱,百般无奈中以进为退,同时深藏虚实,摇剑用掌,力劈对方剑身。
    掌力刚出,金风潮响,不知多少支剑从背后攻到。
    史思温一掌劈出之时,已微觉后悔,要知他师门伏魔剑法大九式之中,有一招“上叩天门”,乃是护身救命兼且攻敌的奥绝剑招。虽然目下身陷剑阵,用上这一招或许要受点轻伤,但决无性命之忧。但他不用这一招,反而故弄玄虚,一掌劈出。人家剑阵何等厉害,焉能让自己掌力把对方兵刃劈出手去?
    但后悔已无益,本能地一剑向身后封住,剑势方出,摹然收回来,剑掌齐施,径向右侧冲去,左掌先是一招“毒龙翻浪”,直劈出去以后,便化为“斗转星移”,半攻半守。右手长剑配合左掌第一招“毒龙翻浪”剑势斜出,竟是武当派的绝招“后羿射日”,光华一掣间,旋即变化为“鸿飞冥冥”。身随剑走,但见满天剑光之中,一道青光虹射电掣,琤琮连声,已脱颖而出,落在剑阵最右边的玄钹道人跟前。
    白灵官真人心性率直,有如孩童,暴喝一声彩,猛然醒觉,忙忙住口。
    玄钱道人心神一震,运足全力,缓缓一剑刺去。
    史思温不敢和他们斗上内力,左手食指一弹,把敌剑震开数尺。
    玄镜道人身形一动,剑阵便移过来,又把史思温困住。史思温定一定神,暗想适才无意中使出“天玄秘篆”中从未参透的连环招数,轻易脱困。这一套剑掌合施的连环招数,尚有好些变化,相信必定可以破解峨嵋七煞剑阵之用,这一回倒要小心施展。
    太清真人突然道:“玄镜毋须操之过急,逐一施展便好……”
    玄镜道人闻言便知师尊要自己放缓一点,故意让对方施展,借此考验本门七煞剑阵,到底有多大威力。如果对方能破此阵,便须加工研究。
    当下发动阵势,正反互变,把一十四种阵法变化逐一施展出来。
    他虽是放缓了一点,其实仍然极快,不谙阵势之人,但见一片剑光笼罩当地,连人影也分辨不出。
    可是这一线之缓,史思温已足够思索“天玄秘篆”上的许多未悟招数,施展出来,当真足以应付,若然以前有此经验,他已可以脱困而出。
    那十四种剑阵变化,因须走位布局,变时极快,但每一次变化相距时间却长,因此不知不觉间已打到天黑,尚有三种变化未曾施展。
    太清真人已看出史思温、玄镜、玄钟等人,内力深厚,气脉悠长,再打三日三夜也没问题,但凌红药和另一个水字辈的弟子却露出疲乏之色。如不休息,已不能再战。
    白灵宫真人仰天长笑道:“好极了,看你身手不俗,本真人可以找石轩中较量……”
    只听大清真人一声令下,七煞剑阵中的七人本来如珠走玉盘,蓦地停止。
    史思温也按剑不动,扬眸去瞧太清真人。
    “本门的七煞剑阵尚有好些变化威力未曾施展,但如今已入夜,留待明晨施展如何?”
    “既是真人有命,自当遵从。”
    于是剑阵中的七人,各各在原位盘膝跌坐地上,史思温心想如若此时出阵,必令对方误会,群起攻截,便也在原地跌坐,调气运息。
    漫漫长夜,在寂静中渡过。
    天方破晓,玄镜老道人徐徐起立,全个剑阵都随着他而苏醒。
    史思温一跃而起,睁眼一瞧,太清真人和白灵宫真人仍然肃立在阵外,整个黑夜,都没有移动一步。
    玄镜道人开始发动阵势,单单是布局走位,已化了个把时辰。
    朝阳斜照之下,四山树木野草,皆呈生意。
    阵法蓦然大变,所有的人经过一夜休息,精神百倍,每一剑都凌厉已极,深得“煞”字要诀。
    史思温勉强抵挡住,但已觉得这几招变来变去,已不够用。
    那七煞剑阵尚有两个变化,这一回玄镜道人率领同门,布了好久,阵势尚未完好。
    史思温一方面细察他们这次变化有何不同,一方面用心思索这一次应如何出手。他把那本“天玄秘篆”中的各种招数,不住地反复寻思。
    太清真人没有出声指点,白灵宫则根本未曾学这七煞剑阵后面的深奥变化。
    玄镜老道人殚精竭智,指挥同门不断走位,每一次局势布成,却都发觉有一点未妥,便又重新部署。敢情这七煞剑阵从来没有用过后面的五六种变化,是以连玄镜道人也得再三试验,才不致于出错。
    这一次直到下午未甲之交,方始发动攻势。
    但见史思温左驰右突,危险百出,已不似以前那等从容。
    玄钹道人突然大喝一声,舍剑用掌,疾然劈去。
    史思温本来感觉到好像陷身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得天昏地暗。摹儿一掌劈到,陡然精神一振,右手剑式照旧施展,忽出左掌迎击上去。
    两掌相交,“蓬”地一响,史思温震退了三步。玄钹道人也同样连退三步,方始站稳。
    这一来阵势松弛,史思温一剑架开侧面奇袭的长剑,眼前一亮,斜阳映目,四山俱现,又从古战场上回到人间。
    玄钟道人不暇责备师弟贪功,以致敌人反而脱出险境,忙又重新部署,准备那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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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多情天妒
    太清真人忽地肃然道:“玄镜听着,本门剑阵名震武林,复由你亲自率领,如不能取胜,为师只好让玉亭观主安然离开本山!”
    白灵官双目一睁,道:“师兄,哪有这么便宜之事,本门惨遭毒手的弟子们难道便肯瞑目九泉?”
    太清真人沉声道:“师弟不得多言,本门在武林中何等地位,焉能不择手段,以致日后被天下英雄耻笑!”
    白灵宫默然无语,玄镜道人朗朗应一声“敬领法谕”,便继续布局走位,发动阵法。
    史思温想了一下,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忽地悟出太清真人话中含有深意,微微一晒,道:“掌门真人的前辈风范,实今晚辈中心敬仰……”
    之后众人均不说话,只听到衣袂飘风的低微声音。一直到了黄昏时分,玄镜道人尚未发动阵势变化,而阵中的水字辈弟子和凌红药两人,已流露出疲乏之色,还有低微的喘息。
    太清真人下令住手,阵中双方八人,都跌坐调息养力,半夜时分,火炬高燃,四周出现了四名道人,各持火把照耀全场,另外又有十来个道人,手中捧着食物,逐一送给阵中双方食用。
    史思温毫不客气,饱餐一顿,但觉这一份斋膳味道绝佳,不禁称赞了几句。
    饮食之后,火炬便熄灭掉,黑暗中纷沓步声渐渐远去。
    等到黎明之际,玄镜道人下令众人起身,再度发动阵势。他经过一夜思索,又想出另外三种变化,均是未经师父传授的,还有这剑阵最后一次的变化,也想通了,故此不消大半个时辰工夫,便已发动全力。
    谁知史思温想了一晚,也大有所悟。等到对方全阵威力发动,剑光从四面八方攻到之时,闪眼一瞥,果然看出这一次剑阵威力,完全侧重在“天枢”、“玉衡”两位。这两个主从要位乃由玄镜道人和玄钟道人居占,他们挟数十年修为之功,出手时自是凌厉辛辣无比,难以抵挡。
    太清真人用心细察,只见史思温左手使出邪派中最高武功“玄阴十三势”中的招式。右手使的是正派中最强的剑术“伏魔剑法”。出手时的架式及脚下方位近似以前所用的连环剑掌招数。可是威力相差却不止数倍。
    玄镜、玄钟两人集中全力,此上彼落,攻了十多剑,其中有六七剑硬封硬架,双方都震得耳鸣心跳,真气浮动。原来史思温功力虽不及他们两人深厚,但仗着剑法神妙,取巧占优,故此虽是以一敌二,大家所感却相同。
    玄镜道人当局者迷,大大震惊于对方功力之深,立时止住阵势,急急调运真气,等恢复后方始进攻。
    却不知对方其实也和他一样。休息之后,玄镜道人便改用自己参悟的阵法攻敌,两次阵法变化之后,又到了傍晚。
    翌晨再启战衅,挥剑交锋。玄镜此时不受束缚,自由发挥,攻势绵绵不绝。中午之际,凌红药和水字辈两名弟子已经不支,疲态毕露。史思温因用神过度,心力交瘁,已是外强中干,忽然听到隐仙观一阵乱钟传来,不禁精神大振。
    这一阵钟声十分凌乱,连史思温乃是别派的人,也听得出这阵钟声一定是观中发生了极为重大之事,故此乱敲一气。
    整个剑阵登时停住,太清真人面色微变,峻声下令道:“玄镜继续布阵困敌,等为师回来!”
    跟着侧面向白灵官说声“走”,当先纵身向隐仙观疾奔而去。白灵宫跟随师兄身形,霎时两人都去远不见。
    史思温大喜之下,精神气力都回来了,刷、刷、刷一连六七剑,反而把七煞剑阵迫得微乱。
    攻了六七剑之后,眼见对方已有两人不支,更不肯放过机会,左掌使出玄阴十三势,右手长剑源源发出师门绝学。正邪两派的绝顶武功被他两手一齐施展,真是鬼神莫测,凌厉异常。
    玄镜道长临危不乱,转动阵法,一味使自己和玄钟、玄钹三栖长剑对付史思温,又拆了数招。玄钹道长厉声道:“玉亭观主,你的同伙是谁?”
    “哈,哈……贫道如有同伙,应该早就出手相助,何至等到三日以后?以贫道看来,恐怕是贫道那位昆仑好友再度上山,恰巧没碰上我们,撞入观去,把珠姑娘带走……”
    玄钟道人峻声道:“到我隐仙观中,如非识得仙迷岭捷径,便须由此经过。三日前金瑞不识仙迷岭道路,难道今日便识得?此人非他可知……”
    史思温怔一下,心想如不是他,难道是岳小雷?此子曾杀伤峨嵋之人,可知是胆大妄为之辈。
    他怔得一怔,玄镜道人催动阵法,占回主动之势。目下他想闯出此阵,便不容易。
    石壁转角那边,忽然传来争执之声。
    玄镜道人百忙中和玄钟、玄钹对望了一眼,玄钹道人道:“那是把守山口,防止游人进来瞧见我们动手的弟子们的口音……”
    凌铁谷冷笑一声,道:“史思温,你还有多少帮手?”他直叫其名,可见胸中之愤。
    史思温方道:“没有呀……”目光一掠,只见一个蒙面女子,背负长剑,缓步走过石壁转角,折将人来。这个女子虽然蒙住面孔,但史思温只须一眼,便认出乃是朝夕想念的上官兰。
    凌铁谷怒道:“怎么啦,你不认识她么?”
    史思温无法否认,却见上官兰露在蒙面青巾外面的那双秀眉,紧紧锁住,似乎奇怪他为何不能出阵。不由得雄心陡然奋发,长啸一声,剑掌齐施。
    他这一全力施为,凌铁谷已无暇开口,但见人影疾转,剑光如虹射电掣。
    史思温的右剑一直用伏魔剑法,右掌先使出两式玄阴十三势,连闯三关。人影闪处,玄镜道人亲自拦住去路。
    这位年轻剑客奋起雄威,右手长剑一招“清风送爽”,左手出其不意,使出达摩三式中的“天罗逃刑”,拍出一掌。
    剑掌相辅攻出去,凌厉无匹。玄镜道人武功再强,也无法硬攫其锋,只得横门数尺。
    史思温人随剑走,“唿”一声已出去三丈以外,这等轻功,把峨嵋之人骇了一跳。
    上官兰见他脱困,神威凛凛,两道秀眉大舒,轻轻喝一声彩,回身便走。
    史思温紧紧追赶,一前一后,宛如流星赶月,晃眼间已奔出峨嵋山麓。
    片刻工夫,两人已奔驰了二十余里,上官兰斗然停步,史思温冲到她身边,毫不考虑,握住她的玉手,喜道:“你怎知我有难?师父他们来了么?”
    上官兰浑身轻颤,美目痴痴凝视着他,歇了片刻,才道:“师父他们怎会来此……你……你的样子和当年一样……”
    史思温柔声道:“你把面巾解下来,让我瞧瞧吧!”
    她摇摇头,眼中忽然射出冰冷的光芒,道:“我本不理你,但后来见你好像忘记逃走,忽然一急,现身出来——”
    他怔一下,道:“为什么你不理我?”
    “你自己知道,还用我说!”
    史思温叹了一口气,忖道:“当年的误会,虽然我始终没有解释,可是后来我入了玄门,她应该明白我并非和那村女陈红英要好才对啊……隔了三年,她还不明白么?我要不要解释呢……”
    他想了一下,决定无须解释,反正两人已无法结合,解释也是多余。
    上官兰又道:“我平生没杀过人,但今日为了你,一时气忿,竟把拦我去路的两个道人震伤内脏,恐怕活不成了。”
    史思温惊道:“啊,他们又死两人,这仇恨越难消除啦!”
    上官兰气道:“你不问问我为何出手震伤他们么?”
    史思温忙陪笑道:“我心里感谢你的情意,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你告诉我出手的缘故好么?”
    “我好声好气请问他们,为何要把你困在阵中。我可是今日早晨已经到了,但一直等到岳小雷潜入隐仙观中。大闹之后,观中发出钟声,我才现身。”
    史思温啊了一声,想道:“果然被我料中,除了岳小雷之外,谁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但这一来更糟糕了……”
    “那两个道士说,这件事起因是为了他们一位师门女弟子珠儿姑娘,他们说你为了那个姑娘,已伤了峨嵋派许多人!我可见过她,只不知她是不是像当年一般美丽——”
    史思温道:“对了,以前你见过的,她就像昔年一样的美!但你为何出手呢,我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忽见她眼中射出极为愤怒的光芒,不禁怔住。
    史思温见她忍不住露出忿懑的眼光,心中大骇,更加混乱,无法整理思绪。忙忙陪笑道:“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求兰妹有谅。”他苦笑一下,又道:“这几日不知怎地,老是发生误会,我实在有苦难言,弄得人也糊里糊涂……”
    上官兰冷笑一声,回身便走。史思温叫道:“兰妹你上哪儿去?”
    她一面走,一面没好气地答道:“我回家去……”
    “别忙,和我一块儿走不行么?”说时跃到她前面,把她去路拦住。
    上官兰不知有意抑是无意,竟撞入他怀中,史思温猿臂一搂,把她娇躯抱住。登时心旌摇荡,情不自禁,臂上用力,把她抱得紧紧。上官兰面上那块青巾掉下来,露出脸庞,清丽中蕴含着无限幽怨。
    史思温心都软了,再也记不起自己已是身入玄门,割弃了尘缘情欲之人,低头深深一吻,数载相思,抒发在这无言的温柔中。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上官兰哺哺道:“你这样打扮多好看,这几年来,我老是梦见你一身道装,面目冷如铁石!每次梦回枕上,都禁不住大哭一场……”
    史思温觉得她的声音有如钧天仙乐,恨不得永久听着她的低语。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她提醒了他乃是空门中人,心里头直是有冷热两股急流排荡冲击,不知如何自处。
    上官兰颦蹙着秀眉,闭着眼睛,但嘴角却浮现出甜蜜安慰的笑容,偎伏在他健壮的胸脯上。分明在她心中,也是被甜蜜和苦楚两种情绪激荡交迫。
    史思温十分珍惜这片刻光阴,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穿上道装以后,两个人之间便宛如隔了一道高不可越的墙壁。
    唉!他叹口气,道:“有时我会想到,在武林中,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以换取师父的绝艺。可是到底值不值得用一切去交换呢?他们一定没有细细想过……”
    她茫然嗯了一声,忽然道:“自从师父迁居以后,你就没来过,小师弟现在已长得十分结实,两条小腿力气真大,一蹦就是十余尺远……”
    史思温用力排开心中悒郁,笑道:“师母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一天到晚光是看顾小师弟就腾不出时间啦……师父可好么?”
    “他很好,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乃是曾经震动天下的第一剑客。他好像历经世故,比以前沉默,但令人觉得他十分宽大温和。师母比以前更美丽和娴静,小师弟那么顽皮活泼,在他们跟前,却自然而然变得十分规矩,你说怪不怪?只有那王大婶带着他时,或者到我住的地方来,才蹦呀跳呀,闹个不停……啊,还有时时去访师父的郑大叔,小师弟见到他,最是高兴……”
    “哦,是魔剑郑大叔,近来很少听到他在江湖出现……你不在师父家中住么?”
    她凄凉地笑一下,想道:“像师父母他们那么恩爱的一对,谁看了也会羡慕……”
    口中却道:“我住在离师父所居的农舍大约三里处的一座庵中,师父当初不赞成,但后来师母帮我说话,他便不再坚持!”
    史思温感染到她的凄凉,但却无法安慰只好勉强笑道:“到底师母偏帮着你……”
    “只有她知道我的心事,师父怎会晓得……”
    史思温愕一下,随即轻叹一声,道:“你可是说过师父住的是一间农舍?”
    “是的,那座屋子前后两进,一共才五间,内外都是那等朴实,不过农舍人家很少会孤立山边就是了……”
    “我听说以前常有江湖人去惊扰师父,最近可没有了吧?”
    上官兰道:“哪会没有,近几年新出不少人物,有些本是老手,但一直闭门隐修,如今方始踏入江湖。有些则是后起之秀,都慕名来找师父麻烦……”
    史思温升起一阵被屈辱之感,沉声道:“嘿!这些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要是在的话,哼……”他要怎样可没说出来。
    “等你来的话,师父早就不胜其烦了。”她尖声不满地道,“人家郑大叔早就看不过眼,约了岭南名家胡大叔胡猛,算是替师父守住第一道关卡,郑大叔用剑,胡大叔拳掌,任凭挑选,胜得他们,才有资格谒见师父。这样虽然不能解决什么大问题,但师父却真个减少许多无谓的噜苏!”
    “胡猛胡大叔?难道是他么?”
    “不错,就是昔年师父和你隐居南方练武之时,那位岭南少林名家林真的门徒,他的天赋过人,左手只学了他师父一招达摩三式中的‘天罗逃刑’,右手却练熟了师父由剑招上化出来的伏魔十一式,拳掌兼用,以天赋神力,打起来真个凌厉无比,谁也不敢近他身躯一丈以内。”
    史思温触想起当年之事,眼前现出一个三旬左右的粗豪猛汉,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全靠他师徒在南方隐居数年,日夕接触,那胡猛才粗识北方话。同时因他对师父石轩中十分敬服,居然下真功夫学会了师父所传的伏魔十一式。这胡猛本来跟了林真多年,却只学会迎面连环三拳,再也学不上一招半式。如今听上官兰说起来,这条猛汉居然变成名家啦!
    “那些找麻烦的人仅听过郑大叔的威名,知道他的两手三剑绝技不易招架,再看见胡大叔的样子,便都挑选和他过手,哪知总是不超过十招,便吃不消而狼狈逃走。目下胡大叔因打过好几场大架,似乎更加厉害了。”说到这里,轻轻发出笑声,想来那胡猛必是浑得可爱。
    “啊,我走了,你日后见到师父,别说我偷偷来过峨嵋!”她挣脱了他的手臂,凄然微笑,然后转身走了。
    史思温心里虽想挽留她再谈一会,但见她说走就走,竟无丝毫恋恋之意,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话挽留。
    等到看不见她的人影,这才转身向东南方走去,一直走到傍晚时分,才到了叙州。
    这时他的确疲累不堪,肉体上的精力消耗,他不在乎,很快便能复原,只有心灵上的负荷,才教人无法振作恢复。
    那四海老店前次他和金瑞住过,三日前的晚上,他负着金瑞,一夜之间往返二百余里,也是把金瑞送到此店,其时因在深夜,硬是拍开店门,故此老店的伙计都认得他。
    他跨人店中,只见店小二颜色一变,怔了半晌才道:“大爷回来啦……”
    史思温微微一笑,心想自己忽而道装,忽而儒服,无怪他们吃惊。便点点头,向跨院走去。
    忽地停步,转头问道:“有一位姓冯的朋友来过没有?”
    那店小二打个冷颤呐呐道:“来,来过了!”
    “怎么啦?”史思温忽地提高声音:
    “难道他来过之后又走了?”
    店小二喘一口大气,忙赔笑道:“冯爷在里头,你老进去瞧瞧便知!”
    史思温嗯了一声,踏入院中,他本来没有什么心机,可是江湖走多了,深知客店中大凡客人回来,店伙必定跟着张罗,然而此时那店小二却没有进来,不由得大感奇怪。
    目光一扫,只见南首那间上房,门帘深垂。
    四顾无人,立时使个身法,一跃数丈,轻飘飘落在房门外。
    侧耳一听,金瑞粗大短促的呼吸最先入耳,但跟着又听到六七个人的呼吸声。
    他冷冷一晒,正要掀帘进去,蓦一转念,假如峨嵋派的好手尽数来了,他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况且金瑞伤重,不能行动,非拖死自己不可!
    他个人荣辱生死,倒不放在心上,但师门威望,教自己丢光,如何对得起师父?
    一转念问,已缩回伸出去掀帘的手,脚尖微一用力,退到院门那边最末的一个房门口。正要翻过屋背,打后面窗户窥看虚实,忽然听到跨院外步声纷沓,同时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道:“他已经进去了?”
    那店小二呐呐道:“是……是……”
    史思温一听多半又是对头在他入城后发现了他,赶紧会合助阵。眼光急急四瞥,情知已来不及上屋,一咬牙便向身边的房门冲入去。
    他掀帘手法快速如电,房帘微晃,人已闪入房中。但掀帘之际,觉得帘子特厚,比平常沉重得多,心方微动,鼻端已嗅到一阵奇香。
    抬目一瞥,只见这上房的外间床上坐着一个老妪,满身绫罗,金钗玉镯,分明是富家眷属光景。
    那老妪虽是满面皱纹,但一双眼睛却神光内蕴,见他闯入房来,面上不但不惧,反而露出怒色。
    史思温也发现这老妪不是常人,但这是另一回事,乱闯入家房间又是另一回事,忙忙一揖,还未说话,耳中已听到好些人走入院中的步声,不过却甚低微,大概因房帘特厚,是以颇能隔住声响。
    窗边摆着桌椅之处,有人冷哼一声。
    史思温闪目一瞧,只见又是一个老妪,端坐椅上,气派甚大。也是满身绫罗,穿金戴玉。
    这两个老妪不但年纪相若,衣着相似,连面貌神情也甚是相像。都是一团冰冷之色,若是年轻之际,这等冰霜之容,准保使所有男人被拒于千里之外。
    史思温怕出声时惊动房外院中之人,忙又向她作个揖。
    房中的奇异香气使他感到头脑微昏,立时闭住呼吸,定一定神,正要说话。床上那老妪移开眼睛,侧顾椅上老妪,轻轻道:“她未曾醒吧!”声音有如面容,冰冷异常。
    椅上老妪摇摇头,低声答道:“总以安静为宜——”话声也一般冰冷生寒。
    床上的老妪上身微动,忽然飞扑到史思温面前,奇快绝伦,腕上玉镯碧光映眼中,尖尖瘦瘦的五指已抓到他胸前。
    史思温微微一凛,疾退一步,正要出手招架,同时解释一下。
    谁知内间传出一声娇柔的咳嗽声,那老妪蓦然停手,侧耳而听。
    史思温从她们神情上推测,那内间房中可能尚有一人,身份甚高,正好睡着,故此她们都怕发出声音吵醒了她。
    但从这两位老妪身上穿戴看来,已是大户人家的老夫人之类,房内之人,不知是谁,居然令她们如此谨慎侍候。
    内房中一声娇咳之后,便寂然无声。这老枢压低声音,冷冷道:“敢情是个会家子,我金嬷平生罕得出手不中的,冲着你这一下子,暂时放过,快滚出去……”
    史思温被她轻侮赶出房,却不动怒,心想自己乱闯入家房间,尤其是女眷所居,怪不得人家生气,只好赔个笑脸,却也不敢说话,惊动内房之人,便欲退出房外。
    椅上那老妪低低道:“金嬷你怎可不问问来历?”
    金嬷冷冷一晒,道:“左右不过一小龟孙子,何须多间……”
    史思温听了“龟孙子”三字,眼睛一睁。金嬷也一瞪眼,道:“不服气么?除非是龟孙子,谁肯这样子被赶出去广这金嬷的话说得太难听,史思温反而发作不出,微微一笑,道:“敢问金嬷以这等言语相激贫道,究是何意?何妨坦白相告?”
    金嬷冷冷道:“原来你也有点脑筋,不似外貌之笨拙,我老人家便索性告诉你,即速据实把师门来历,闯入此房与及受谁指使等—一禀来,或可饶你一命!”
    旁坐的老妪嘴中反复低念数声“彭道”,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史思温容色一肃,道:“难道误闯贵房之罪,便至于死么?”
    金嬷冷笑一声,侧顾道:“银嬷,这厮算不算狂妄之辈,自寻死路?”
    银嬷道:“你何必多费唇舌,我想来想去,江湖上可没有名叫彭道这一号人物!”
    史思温心中好笑,敢情她把“贫道”二字,误为他自称姓彭名道,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下也不说破,装不知道,抱拳道:“本来只是一点小事,假如两位不再深究,就此告退!”
    金嬷冷瞅着他,神态骄狂,生似看准了史思温无法退出房门之外。
    正在这弩张剑拔的刹那间,内房蓦又传出一声娇咳,跟着清晰地道:“真讨厌,金嬷你年纪大了,嘴也碎了……”
    史思温一直都不动气,但听了此言,却勃然发怒,心想这谈话声音好生柔媚动人,但心肠之狠毒,已在这两句漠视人命的话中表露无遗。自己只道是天下女人心肠最毒最硬的,只有玄阴教主鬼母冷纲一人,谁知还有堪与媲美的女子。莫说此女不是鬼母,就算是她,也敢斗上一斗。
    要知史思温出自剑神石轩中门下,天生侠义心肠,假如对方仅是气量狭窄,侮辱他个人,倒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此刻想到这些女人们竟是杀人如同儿戏,别说在碰见他以前,就算将来,保不定多少人会这样不明不白地丧生。他一念及此,便不肯轻轻罢休。
    金嬷晒道:“好乖啊,当真不敢逃走,等着瞧瞧你的造化吧!”
    话一说完,伸手便抓,五指却弯曲不直,出手不徐不疾,蓄势蕴力。
    史思温向后一退,神速异常,心想这老妪出手不俗,倒要瞧瞧她下面还有什么绝活。
    金嬷脚下分毫不移,但这时就算伸直手臂,也彀不着对方。却见她五指倏地一弹,数缕指风,劈射出去。
    史思温哼了一声,暗中运气护住胸前要穴,任得她指风射中。
    金嬷口中本想喝声“倒下”,但指风一触对方胸膛,徒觉一阵潜力反弹回来,大吃一惊,冲到口边的话立时改变,道:“好家伙,真有两手呢……”
    银嬷一直大咧咧端坐椅上,这时见金嬷隔空点穴竟然无功,面色一沉,其寒如水。疾然纵出去,宛如轻絮飞绵般落在房门当中,挡住史思温退路。
    这种隔空点穴的功夫,乃是内家极高手法,以金嬷适才五指弹射出的暗劲,武林中敢硬当的,寥寥无几,此所以两个老妪都矍然动容,尽除轻视之念。
    金嬷欺近一步,两手齐出,左爪右掌,各成家数,辛辣得异乎寻常。
    史思温见她右掌乃是玄阴十三势中的阴毒奥妙手法,不禁噫了一声,侧身先让开对方左爪,同时之间,一掌竖所出去,乃是“天玄秘篆”中所载天山派掌法“破天风”之式,掌锋专找敌人指掌之间和掌腕之间。
    金嬷口中道:“是天山派的……”掌势已变,改劈击为擒拿,玄妙神速之极。忽见对方掌势竟然变得更快,五指箕张,也改为擒拿手法,好像已算准了自己出手部位,疾迎上来。心中一震,对方五指宛如钢爪般扣紧了脉门。
    银嬷在史思温身后看得清楚,赶快抢救,猛可一掌遥拍史思温背部大穴,手法奇重,相隔虽然尚有五六尺远,但谁也不敢运气硬挡。
    史思温身形微旋,右手轻甩,金嬷整个人像草扎似的,轻飘飘擦过他身躯,奇快地向银嬷那股掌力撞去。银嬷大骇收掌,又怕金嬷穴道已闭,站不住脚,不敢闪开,“砰”地一响,两个老妪撞在一块。
    史思温使了一招少林派的绝学“移花接木”,用得恰到好处。忍不住微微一笑,连回转头望她们一眼也不望,徐步走到内房帘子之前。
    银嬷一眼瞥见,倏然一肘撞开金嬷,疾扑上来,身在空中已发出一掌。
    史思温听风辨位,头也不回,反手一掌,抵住击来的潜力,口中朗声道:“误同贵房,该当何罪,请姑娘明示……”
    银嬷这一掌已出了全力,房中风声激荡,谁知对方反手一掌,已完全抵住,连她的身形也迫住前进之势,落下地来。但跟着已急怒交集地喝道:“姓彭的你敢踏前一步,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史思温仍不回头,淡淡道:“天下事尽如你意的话,世人早就死光了。”
    口中说得淡淡,心里却冒起一股好奇之念,只因一则这金银二嬷功力奇高,虽然及不上自己,但在武林中已属罕见高手。然而房中的女人,似乎身份更高,毕竟是什么人?二则银嬷被自己一掌迫退,不但不思罢手,反而因自己要入内房而急怒交集。可见得房内之人,在这老妪心目中亵辱不得,然则她是谁?
    银嬷咬牙切齿,又要进扑,金嬷并无受伤,此时站定脚步,也作势欲扑。
    蓦地房内那个娇柔的口音道:“你们不要阻拦他,让他进来!”
    史思温立刻伸手掀帘,心想这女子一定长得极美无疑。
    内房这块帘子入手软滑而轻,竟是绸质之类的质料,史思温踏人内房之后,眼角一瞥,只见房帘的这一面,绣着一片雪山冰峰,气魄雄奇。
    房中异香氤氲,地上甚是柔软,原来铺了一层腥红色的地毡。
    史思温初入房时,曾因房中奇异香味,熏得头脑微昏,故此闭住呼吸,但后来一动手,便忘了闭气。此刻鼻中乍然嗅到更浓的香味,心中一动,忙又闭住呼吸,并且运起少林失传已久的正宗达摩心法内功,仗着尚是童子之身,元阳极旺,刹那间便将体内不适之感除掉。
    放目一瞥,房中珠络缨垂,桌椅绣床均另行铺着绣工精美的垫褥。
    靠近后窗边,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个白衣女人端坐椅上,面上垂遮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眼睛鼻子嘴唇,却蒙蒙陇陇,不甚真切。故此没法估测出她的年纪来。
    在她的膝上,蜷伏着一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肥猫。他一进房,这只白猫眼睛一开即闭,碧光微闪便隐。
    太师椅的两旁,分站着四人,都是穿着白衣裳,身材一般高矮,也一样肥瘦。面上均蒙着轻纱,容貌如藏在雾中,飘渺朦胧。
    除了这五个白衣女人和一只白猫之外,房中再没有别的人。但虽然都是女性,却浮动着一片冰冷的气氛。连桌上那只半尺高的金鼎内,袅袅升起的白烟,氤氲房中,也令人觉得一片寒冷。
    她们一声不响,十只乌溜溜的眼睛,从面纱后面凝视着这个外貌老实的儒生。
    史思温好生讶异,暗想这些白衣女人不知是什么来历?这当中的一个如不是在高髻上插着一支碧玉雕成形如凤鸟,口中衔着明珠的珠凤玉钗,就和侍立旁边的四个白衣女毫无分别。
    他忽然发觉当中的白衣女那对眼睛越来越显露得清楚,最后好像已把轻纱拨开似的,修眉凤目完全可以瞧得十分清楚。
    他怔了一下,想道:“这个白衣女子有点古怪,我必须十分留神……”这一刹那间,他已完全忘掉身在客店之中,邻房躺着好友金瑞,与及强敌环伺之事。
    隔了片刻,那白衣女的修眉凤日渐渐隐去,恢复当初隔着一层烟雾的光景。
    她轻轻道:“你的定力极佳,必是名门高手,怪不得金嬷、银嬷收拾不了……”
    史思温听她的话竟是夸赞自己,本待谦逊两句,但同时又因对方柔媚话声中透出的冰冷味道,弄得一切都变得不调和,因此没有做声。
    “不过……”她沉吟一下,声调陡然变得极为寒冷,接着道,“氤氲在我房中的香气,乃是一种世上罕见的奇香,名为‘凤脑香’,再过片刻,你心中便完全失去主宰!”
    史思温本来就觉得这种香味透着古怪,要知以他目下精修过达摩所传正宗内功心法的功力,即使是深山大泽中奇毒的瘴气,也难令他受害。但这房中的香气,只吸了几口,便觉得头脑昏沉,一似酒意半醺时光景。
    这白衣女又郑重说出来,他可就不能不信,心想如是这样被人所制,辱及师门声誉,当真万分不值,目光扫过旁边侍立的四名白衣女,便冷笑讥嘲道:“原来如此,这些人恭谨听命于你,大概便因这凤脑香之故了……”
    白衣女冷哼一声,道:“你想错了,当今宇内尚有两人不会受制于我的凤脑香,可是他们……哼……”
    史思温心中极想说下去,但又知道出口问她,反而不行,便模棱地微晒。
    白衣女见到对方微晒,在他的老实淳朴的面上,露出这么一个表情,委实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忍不住恼声道:“你可知那两人是谁?一个是武当掌门金府真人,一个是少林方丈白云大师!”
    史思温露出讶色,道:“但他们在真实武功方面,斗不过你?”
    白衣女不屑地哼了一声,膝上的白猫忽然蠕动一下,她立刻低头注视,并且伸手轻轻抚摸那猫背上极长的白毛,柔声道:“小乖乖,你被我们惊扰得不能安寝么?”
    史思温留意她的举动,却与常人无异,那只纤美皓白的左掌,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当中不知镶着一块什么宝贝,发出青蒙蒙一团光华。
    他好几次想问她的姓名来历,后来一想,男女有别,不便启齿。加上对方形迹诡异,必定问不出结果。索性不问。
    右边第一个白衣女忽然低声道:“雪姑真病了!”
    当中的白衣女修眉一皱,抬目望着史思温,冷冷道:“你的运气不错,我的小乖乖忽然不舒服,要不然你已被它撕裂——”
    说时,把左掌中指那枚戒指转动一下,露在外面那块不知名的镶物转到掌心,青光隐没不见。
    史思温登时又触动了侠义心肠,同时也看出她手上的戒指,定是发号施令,命令白猫伤人的信物。心想这些白衣女一个个诡邪奇异,心狠手毒,哪有什么的路数,和她们讲究规矩,简直多余。
    当下缓步走去,逼近到那白衣女椅前,面上不露喜怒之色,问道:“姑娘是说这一头小小的畜生么?凭它就能伤得了我?”
    说时,伸出右手,向那头白猫身上摸去。出手时看不出丝毫恶意,其实掌上已运足内家真力,只须摸在猫身,便可把那猫内脏震伤。
    那白衣女被他的举动弄得愣了一下,方想这个老实儒生举动何以这般奇特。
    旁边侍立的两个白衣女齐齐一扬素袖,轻飘飘地分向史思温左右腰间拂到,史思温心中一凛,认出她们这一下的家数。
    他不但认出她们的家数,而且自己也极熟悉,先抢占机先,摹然双掌一分,恰到好处地拍在她们扬起来的素袖上,那两个白衣女子娇躯一晃,各各被震开半步。
    她们五个白衣女子都是用轻纱罩面,隐藏住面上表情,史思温查察不出对方心意,便向左右顾盼一眼,微微笑道:“两位姑娘把玄阴十三势已练得人了化境,令人佩服……”
    说时,又缓缓伸手,向当中那白衣女膝上肥猫摸去。
    那白衣女的长眉和眼睛,突然又在轻纱之后显现出来,凤目中射出极为寒冷的光芒。都凝注在史思温面上,不看他的手势,但皓白纤掌却也同时缓缓地摩挲膝上之猫。
    旁边侍立的四个白衣女子,一齐瞧着两人的手,只见史思温手掌欲落未落,五指极快地变换位置。那簪钗抱猫的白衣女摩挲猫身时,纤掌忽前忽后,竟是随着他的手指而进退,然而两个人的眼睛都不瞧看敌我手掌。
    房中六个人都屏息静气,史思温面上仍然带着笑容,忽然间笑容一敛,忽然退了寻丈。低头一看,掌背上脉穴外面的皮肤上,有一道指甲尖戳过的痕迹。
    那白衣女冷冷一笑,道:“你虽深谙玄阴门手法,但昔年木灵子非是纯阴之质,尚且能够称雄天下,可知玄阴门的武功,深不可测。你若不是见机得快,此刻早就横尸我椅前!不过纵然你能躲过‘鬼爪拘魂’之厄,但已中了我的凤脑香,最多再过两个时辰,凤脑香威力发作,那时须尝遍人间所有的痛苦滋味,然后……”
    “住口——”史思温摹然喝道,“世间上尽多贪生怕死之辈,但我却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况且你数次提及凤脑香如何厉害,可是直到如今,尚未有丝毫证据。不过我也不必相瞒,你的武功的确是我出道以来所遇过的最强之人,目下我尚有要事,差点忘了去办……”
    白衣女冷哼一声,侧顾旁立女子道:“他说还有事办呢——”其中一个白衣女子讥嘲地冷笑一声。史思温见她不听自己的话,自然不能自说自话地继续说下去,只好闭口,那簪钗抱猫的白衣女又道:“白梅,过去瞧瞧他是哪一派的人?”
    史思温此时已想起金瑞之事,厉声喝道:“且慢,我本来就看不惯你们的行径,此时有事暂别,终必要再找你们。若是出手拦阻,莫怪我出手无情!”
    他一副老老实实的淳朴相貌,突然发威,反而令人惊心动魄。
    那个名叫白梅的白衣女子,本来已上前两步,见他发威喝止,不觉停步。
    簪钗抱猫的白衣女道:“你有什么事?”
    史思温本来不会说出来,但因对方口气生似疑他借故遁走似的,故此忍不住道:“告你也无妨,我的事就在此院中。”
    “嗯,是院子最末那间上房中之事么?”
    “不错,房中住的两人,都是我的朋友,其中一位被人震成内伤,当时我先把他送来,直到现在我才能抽身回店,但对方却早就追蹑到此……”
    “不行,白梅上去——”
    白梅素衣飘摆间,已跃到他面前,伸出纤美白净的手掌,当胸抓去。
    史思温怒笑一声,一招“排山运掌”,掌势迎面劈去,潜力如山,立时激得满室风卷飚翻。
    白梅见他掌力过强,略略后退,纤掌斜斜一带,发出一股阴柔劲力,把对方掌力带开一旁。
    史思温微微一凛,斗然收回掌力,转身向房门纵去。眼角但见两边白影连闪,数股阴劲横袭上身。此时他若是逞强冲出去,势要吃对方阴劲袭上身来。他没有把握是否禁受得住,迫不得已忽然落地,猛可转身。虎躯一转之际,左手一招“卞庄刺虎”,右手一招“急流鼓掉”,把对方数股阴柔之劲全部抵住。
    目光一闪,已看出乃是另外的三个白衣女抄截住去路。掌上正要加强力量,震退她们,谁知那三女一齐收回掌势,其中两个迅疾无伦地掀帘出房,余下的一个守住帘前,正面阻挡住出路。
    史思温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白梅姑娘你是奉命查出我武功家派的人,来来,看你怎生查法?”
    那簪钗抱猫的白衣女一直端坐太师椅上,史思温的雄浑掌力和精奇手法,她竟视若无睹,冷冷道:“小伙子狂妄自大,白梅你先用“黑牛犁田”开头连环五招对付他!”
    史思温微微一怔,心想在“天玄秘篆”具载那玄阴十三势,这一招“黑牛犁田”本是起头的一招,只有三种变化。但她却明明说出是这一招的名称,可就不知所谓连环五招是怎么一回事?
    白梅轻移莲步,珊珊迫近,也不打话,素袖轻挥中,发出一掌,果然是玄阴十三势中的起手式“黑牛犁田”一股阴柔之劲,虚虚实实地直取他中下盘。
    史思温不须思索,脚踏“天权”方位,左掌护住中下盘,右掌一招“手挥五弦”掌力发出,“呼”的一声直击对方左侧。
    这一掌虽不直取对方,但按照玄阴十三势的变化,那白梅应该用太阴九行步法,走“离宫”之位。故此必须向左方逼上,自己这一掌便占到机先,制住她下面的变化。
    白梅果然向左一晃,刚好碰上他的掌力,挥袖一挡,登时又如行云流水,改踏“坎宫”借着掌上一带之力,前进之势加速了一线,不知如何已抢入史思温手臂长度以内,纤手接向史思温胸腹之间。
    这一招宛如小鸟投怀,出人意外。史思温虽然大吃一惊,但心神不乱。左掌微提,迎击敌掌。脚踏“天璇”之位,疾闪开去,这时双方之掌已触上,史思温但觉对方掌上具有一种阴柔暗劲,难以震开,不由得又是一凛。
    若在以前,史思温搏斗经验不多,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震不开敌人,势必使出达摩三式中近身肉搏的一招“银流砂焦”,或者是崆峒派心法“伏摩十一式”中的“大云垂”险奥招数,迫开敌人。这样出手,对方立时可以喝破他的来历。
    但目下他精通“天玄秘篆”中各家绝招,早在两年以前,这本秘篆由头到尾已让他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想把秘篆呈送给师父石轩中参阅。
    是以他想也不想,左掌化为“巧匠开锁”招数,五指齐用,蕴含扣腕拿穴两种手法,脚底下在天罡方位,改用九宫步法。
    只见他右手一甩,白梅应手而起,这一刹那间。白梅掌腿并用,连攻两招。谁知史思温所踏方位出人意料之外,故此她的招数完全落空。但见她整个娇躯轻飘飘飞开七八尺,方始落地。
    那簪钗抱猫的白衣女道:“白梅你真没用,只认出他手上使出少林派擒拿手法,故意让他拿着甩起身形,乘机攻他一掌一腿。但却没有想到他脚下施展峨嵋派步法,方位完全不同。这少林手法和峨嵋步法合起来,便是武当派不传绝学十二秘招之一,你糊不糊涂……”
    史思温微微一笑,道:“姑娘学究天人,胸罗璇玑,委实教人佩服。这位白梅姑娘的太阴掌力已具火候,我如不出奇制胜,只怕无法避得开!不过……”
    他故意拖长声调,乘机审度房中形势,但见那主宰众女的白衣女恰恰坐在后窗前,难以冲出。房门当中站着一个传女,帘外尚有四人,不知设下什么埋伏,看来更难闯过。
    “不过什么?”
    史思温仍然那样子微笑道:“不过姑娘若是借这一招,便断定我的武功家数,今日便有走眼之失!”
    她冷冷笑一声,下令道:“白梅代白兰守住房门——”白梅应了一声,纵到帘前。
    史思温瞧那房帘一眼,但见帘上绣着的冰山雪峰,千里皑白,气派雄奇。心中一动,问道:
    “姑娘们一向住在冰天雪地之中么?”
    簪钗的白衣女哼一声,道:“白兰,你用‘岁星荧惑’连环七掌攻他!”
    白影一闪,本来守在帘前的白衣侍女已婷婷站在他眼前。
    史思温甚觉狐疑不解,心想明明这一招“岁星荧惑”乃是玄阴十三势中的第四势,如何又化出七掌来?
    那白兰的高度肥瘦以至穿着打扮,和白梅一模一样。除非她们都除下遮面轻纱,要不然,史思温怎样也分辨不出来。
    白兰冷冷道:“你这厮小心了……”声音和簪钗白衣女或白梅都一样。
    只见她踏奇门,素袖扬处,一掌竟从侧翼拍入。
    史思温怕她又来一下飞燕投怀,抢入自己双臂之内,故此忽踏天罡“开阳”之位,斜绕开去,随手一招“野渡舟横”,掌势横扫出去。
    白兰冷叱一声,左掌一带,化开他的掌力,跟着身形一晃,白衣飘飘扬起,人已到了史思温正面,刹那之间,连攻六掌。
    她用的身法乃是内家大腾挪法,神速无伦。而史思温仅仅防她出其不意地抢近身边,倒不怕她移到正面。是以她轻轻易易地便到了他正面之前四尺左右处。
    她在刹那间连攻了六掌,掌力刚猛异常,激起一片锐烈风声。桌上金鼎袅袅升起的白烟,登时四散,氤氲全室。
    史思温当真没有防备她会改走阳刚路数,骤出不意,双掌双肘一齐发出,接了她四掌,再收回双掌发出时,慢了一点,对方奇重如山的掌力,已压上身来。
    这个当儿,那簪钗的白衣女冷笑一声。
    史思温仗着投师之后,入门便修习达摩坐功,是以内功心法独步天下,八九年的修为,抵得上人家数十年火候。此时猛然一吸气,胸腹暴缩了一尺之多。他只须腾出这一尺的地方,便已足够施展,只见他双臂合抱,护住胸前。
    白兰第五第六两掌,相继击在他双臂之上,宛如击中万载山岩。
    史思温喝声“姑娘小心”,双臂一分,白兰顿时连退六七步。
    那簪钗白衣女面貌虽然隐在轻纱之后,却仍然可以看见她那两道斜飞长眉紧紧皱了一下,然后道:
    “好说,好说,姑娘可肯放我出去?”
    话犹未毕,白影连闪,白梅和白兰一齐出手攻到,袖影翻飞中,四只玉掌竟毫不留情,或劈或拿,凌厉辛辣兼而有之。
    史思温杂乱无章地使出“天玄秘篆”中各家心法绝招,晃眼间已封拆了十余招,他这一存心不露出师门来历,掌力虽然强绝一时,但招数间未能得心应手,便禁不住直向后退。
    片刻间他的后背已贴在墙上,忽听那簪钗白衣女道:“雪儿啊雪儿,莫非你真个病了?”声音虽然冰冷如昔,但隐隐流露出一种极温柔深挚的情感。
    史思温知道她认为白猫病了的理由,便因它不肯起来伤人,心中怒气又生,朗声道:“你们这些女人,就像鬼母一样狠毒,玄阴门实在没有……”说到这里,倏然住口,原来他本想说玄阴门实在没有好东西,却忽然想到师母白凤朱玲,她也是玄阴门中出来的人,这句岂不把她也骂上了……登时改口道:“你们以为凭玄阴门几手武功,便可以难倒天下英雄么?哈……哈……”
    那簪钗白衣女忽然叱道:“住手!”白梅、白兰两人立刻停手跃开,同时转头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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