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回侠少下山武士惊魂
    他曾经为了免得三四个和尚多受折磨,因而下手将他们当时点死,这本来不能算是他的罪咎,但白眉和尚却十分难过,自觉终是破了杀戒。加之比武输了,更多了一重难受。
    于是独个几闭居在玉龙峰的龙隐禅院,每日饱受那儿的阴风寒霾之苦;一面潜心于云龙大八式的推衍衔接,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年,在这段期间,参透了云龙大八式的奥妙,能够回环运用,精微厉害之极。
    白眉和尚在静室之中,将这一桩往事,扼要地叙述出来,尤其对于那一场较量兵刃的情形,更加描述得详细。
    钟荃听完这一段变化离奇的往事,不由得心神飞越,万分骇异,因为他一向以为白眉师伯,已是天下无二的绝顶高手,谁知还有这么一个人能够使白眉师伯扔剑认输。
    他嗫嚅一下。
    普荷上人道:“荃儿你有什么疑问?现在你大师怕已经讲完,便问不妨。”
    “徒儿是在想着,那位朱老魔君不知后来怎样,会不会中毒死去呢?”
    白眉和尚道:“这个,真是绝大疑问。自从朱檀樾离寺之后,未曾听闻过在江湖出现。是以究竟下落如何,无人知道。你这次下山,在江湖上走动,大概是唯一知道朱檀樾曾在西宁古刹有过这么一段事故的人,因此,你不要随便泄漏。”
    “这柄玉尺你一并带在身上,算是师怕给你的礼物……”钟荃连忙行礼称谢,把那柄玉尺藏好。
    当下普荷上人又殷殷嘱咐他,在江湖上走动应该怎样,做事必须光明磊落。
    谨聆师训后,钟荃拜别过师父和师伯,便出来找三师叔大惠禅师和章端巴。
    这时,天色已交午分,他问知师叔陪着章端巴,正在斋堂用膳,于是一径走向斋堂。
    章端巴正在据案大嚼,大惠掸师端坐一旁。
    章端巴一见钟荃,大喜叫道:“师弟这儿来,我们一同吃。”
    钟荃向师叔行礼,便坐在一旁,自有管斋堂的僧侣招呼。
    “三师叔已吃过了么?”他轻松地问。
    大惠禅师微笑道:“你快吃吧,别管我的事。”
    钟荃向他亲热地笑一下,道:“大师伯说的事情,真是骇人听闻,我做梦也没有料到,竞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大师伯也得扔剑认输。”
    “怪事可多着呢,”大惠禅师温和地道;“你这一次人江湖去,自然会大开眼界。
    停会儿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与及我们昆仑同门的联络地点,当你盘缠告尽,或是要求助时,可以找到同门援手。”
    他们说的是汉语,章端巴听不懂,瞪着眼睛瞧住他们,大惠禅师连忙道歉。
    章端巴爽直得很,连说无妨,又道:“我听令师叔说,你求剑之举,关系着昆仑声誉,算得上是件大事。我们那边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你要另求得一剑来交换,便真不容易。我暂时不返萨迦,和你一道去喀什葛尔,求取那柄高王宝剑,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钟荃大喜,连忙称谢道:“章师兄如肯相助,真是小弟之幸,否则小弟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忽然一个僧人走进来,向大惠禅师打个问讯,道:“禀告禅师,适才方丈传命,请这位师兄到方丈室去。”
    大惠禅师忙告知章端巴,着他随那僧人,谒见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
    这里剩下他和钟荃两人,大惠禅师从僧袍中摸出一包东西,拆将开来,一方小油布,包着一个折成同心结形的纸条。
    那笺纸已透着黄色,显然已经过了相当时日。
    他的眼光凝注在这个同心结上,过了半晌,微微叹口气。
    钟荃抬起眼睛,瞧见师叔英挺俊拔的面容上,流露出哀伤怅悯的神色、便十分同情地问道:“师叔,那是什么?为什么会使你那么伤感呢?”大惠禅师惆怅地把眼光投向高处的屋顶,就像是好梦忽被惊醒,还恋恋地满空搜索那梦境的破片。
    钟荃关心地又追问一声。
    大惠禅师轻轻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相干的,你知道,师叔一向是心如止水的,是么?那不过是一桩很偶然的事,就像是轻盈的落花,飘下平静的泉水上,触起圈圈滴涟,可是转眼之间,落花、淌涟都随着泉水流逝了,再也寻觅不到半丝儿波纹的痕迹。晤,不过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使我心湖荡漾的缘遇。虽然我已把它遗忘好久了——”
    钟荃似懂不懂地倾听着,那些飘渺模糊而又有点哀伤和遥远而去的话句,却使他的心起了共鸣,是出于同情挚爱的共鸣,宛如忽然听到一阙美丽忧郁的曲调,使人的心底也起了微茫飘忽的颤动。
    大惠掸师又轻轻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我要把这一段往事结束了……”
    钟荃茫然地嗯一声应着,问道:“那么,师叔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大惠禅师慎重地将那同心结拆开,展开笺纸,递给钟荃:“你不妨看看,这是我要托你做的一件事。”
    钟荃接过信笺,看了一眼,立刻熟络而又有点吃惊地念道:“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恸情天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他歇一下,继续念道:“横塘有泪泥中絮,荒岭谁歌陌上桑,剑影银红遥一梦,可怜妾恨比天长,这,这不是师叔你常常念诵的么?究竟是……”
    “你也听得熟了,是么?”大惠掸师微微一笑,跟着叹口气道:“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姑娘写下留给我的,她从此之后,音讯杳然,我到华山寻访她踪迹之时,听说她已经自尽了,这是一个和华山派有点渊源的武林人物对我说的,他是极有名望的人物,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话。这些年来,果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不过……”
    “师叔,你倒是先告诉侄儿,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和那位把消息告诉你的武林前辈是谁呀?”
    “她便是华山木女桑清,我们便是在那次斗剑大会邂逅相逢,如今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位武林人物如今已经亡故,即是昔年和三毒童子缪天真齐名,井称西南双毒的金蝎子齐绍。他比三毒童子缨天真的年纪大得多了,却是忘年好友,情如手足,故此西南双毒名震天下,他的老家一向是在华山南麓的千松庄,我那次见到他,虽然过程奇怪,但我还是信了他的话。”
    钟荃道:“大师伯方才说过,那三毒童子缪天真现在西宁古刹出家,法号秋月禅师,可就是他?”
    大惠禅师点点头。
    钟荃又问道:“那么师叔你想命我办什么事?对了,那两首诗读起来,十分缠绵悱恻,好像其中蕴藏着很伤心的事,师叔可以解释一下么?”
    大惠禅师道:“正是这样,我也不知她的诗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有两点可以推想得到的,她对我的意思,似乎很好——”他忽然不再详细说下去,因为他毕竟出家多年,这些话,似乎不好多讲。
    他继续道:“同时,她似乎说出她自身遭逢了某种极伤心之事,故此诗中有‘一恸情天历劫身,与及可怜妾恨比大长’之句。我就是猜出这么多。”
    “还有那句‘横墉有泪泥中絮’,也好像有点牵连,”钟荃接口说:“她譬喻自己好像是泥中的残絮,师叔你说可是这意思?”
    大惠禅师连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番你入江湖,便替我带着这张诗笺,假如她还未死,设法找着她,问个究竟。并且代我说,我要告诉她那李商隐锦瑟诗中的两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钟荃谨慎地应了。
    “可是,师叔你不是说,她已经自尽了么?怎么还要找她呢?”
    “是的,我一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间。可是,这一次出名邀约各派斗剑的,乃是华山桑姥。但华山几时有了一个名叫桑姥的高手,不但我未听过,即使江湖上怕也无人知道。所以……”
    “所以师叔以为是她?”
    大惠禅师点点头。
    “那么金蝎子齐绍之话,却是大大的谎言了?”
    “这个我也猜不透。你想,她本来姓桑,而现在这个具名传帖的也姓桑。
    同是华山派的人,又是女人,我的猜想可不是没有根据。”“你别理会他的话,说不定是她嘱咐他这样说,我告诉你,当日我踏破了华山,也寻不到她。后来经过千松庄,正好在庄门碰见了金蝎子齐绍,那时他已是将近六旬的老头,我可不认识他,他正在山坡上闲步,我便顺口问问他,可知道华山木女桑清的下落?他立刻反问我的姓名来历。
    我告诉了他,他便请我到庄内,什么话都未曾说,便叫人取出封存多年的金蝎钩,迫我和他动手,起初我不肯拔剑动手,因为一来他已是个老头子,胜之不武。二来西南双毒的名头,听起来虽是有点那个,究其实可算得是正派的武林人物,故此也不想坏他名声。
    “谁知他非迫我动手不可,还说,动完手之后,不论胜败,都会有桑清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我为了桑清的缘故,便和他打起来。事后,他说桑清自尽了。我本来准备问他,为什么要迫我动手,才肯将消息告诉我?可是一听到她不幸的消息,估量他不会哄我,立刻神智迷惘,一径离开千松庄……”
    钟荃摇头嗟叹道:“唉,江湖上的人物和事情,便是这么古怪离奇?师叔,别说以前听闻的各式各样过节,遭逢和诡计,便侄儿今日一个上午,就多知了这么多的奇事,这样说来,师叔你至今还不知那金蝎子齐绍为为什么要跟你动手了?是不?那么你们到底谁赢了呢?”
    “是的,我直至现在,还不明白他何以苦苦迫我动手,如今他的骨也朽了,这桩事只好永远地悬疑。那次动手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深知他的独门兵器金蝎钩,是件软硬参半的兵器,能够拐弯伤人,最厉害的,便是这钩里面另有机关,能够溅射出毒液,只要沾上一点,便会全身糜烂而亡。我对这毒液防备甚严,但直到他输了,还没有使用毒液。故此从他为人光明磊落,更相信他所说的话,不会骗我。”
    “要是侄儿是师叔你,也会这样推断的。”钟荃说:“可是那华山桑姥,也自大有可能是她。”
    “还有一件事,便是当日我在腾王阁见不到她,回到火鹞子邓昌家里,他的儿子邓小龙,告诉我说,她的面上青气蒙蒙,骤眼看见,十分骇人,想我与她几次见面,也看不到她面上有一丝儿青气,这疑团你给我留心一下。”
    钟荃连忙答应了。
    当下大惠禅师将一张名单交给他,上面抄着的是昆仑派散处各地的门人,统共也不过寥寥四个人。
    “这四人你都曾经在他们朝山参见掌门之时见过,他们都是你的师侄辈,有什么事,尽可找他们相助,另外你可一访邓小龙,他是我挚友邓昌的儿子,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万通缥局的总镖头,他以家传轻功提纵术和剑法,驰誉武林,外号大计星,从这外号,可以想见他智计过人。他和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艺之实,你可称他为师兄,凡事都可以先请教他,便万无闪失了。”
    钟荃又点头应了。
    大惠禅师又道:“不过,你千万先用心应付这次剑会,为昆仑派挣回面子,然后才管我的事情,切勿因私误公,至要至要。”
    钟荃立刻正色离座,躬身应着。
    大惠禅师微笑地命他坐下,两人再闲谈了一会儿,忽见章端巴大踏步进本他呵呵笑道:“老和尚已将回函给我复命,师弟你准备好动身起程么?”
    钟荃道:“师兄请等一下,小弟回房取几件衣服,打个包裹,便可动身下山。”
    于是,他匆匆回房。
    下山之时大惠掸师一直送他们到了玉龙哈什河,章端巴和钟荃向他道别之后,一径出山而去。
    剩下大惠禅师,站在河边,目送两人背影,渐渐消失,耳边尽是河水奕流的激湍声,他轻轻地渭叹着,在河边徘徊了好久,才回返昆仑山上,这情景正合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两句话,古往今来,岁月年华,又有谁挽留得住呢。
    且说出山的两个人,脚程极快,眨眼间已走了十几里路。
    钟荃乃是平生第一次出山,但却负有极艰巨的任务,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心中既喜且忧,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地走着,面色忽阴忽晴。
    章端巴终于发觉了,便关心地问道:“师弟,你在想什么?”
    钟荃含糊地应一声。
    “现在我们便直奔喀什葛尔,求取那柄高王剑——”
    “可是,敢问师兄,我们怎样求取那剑呢?”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章端巴慎重地忖思一下,然后道:“令师伯的意思是教你设法向剑主买下来,可是我却知道那剑主是个极富有的波斯人,这法儿怕行不通。”
    “是么?”钟荃愣一下:“大师伯命我到前面的叶尔羌城时,和当地酋长喀瓦联络,请他派人一同到喀什葛尔去,以便出头承诺需付的银子,现在照师兄说来,即是有银子也无从使用了?”
    “恐怕这件事正是这么糟,”章端巴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也得试他一下。我们密宗在天山南路虽没有什么大势力,但仍有点地位,故此我盘算好,到了喀什葛尔之后,我们便分头行事。你带着哈瓦派的从人,一直去找那剑主波斯人,我另外托人说项,希望能不伤和气取得那剑。”
    “如果不能取得呢?”钟荃接口追问。
    “如果不能的话,”他笑一声,道:“师弟你便瞧着办好了,你是俗家人,总可以想些别的法子。我所以不和你一齐入城,便是为了这原故。而且,你是知道那柄剑关系重大,你自己斟酌吧。”
    他的话,暗示钟荃要使手段,务求达到目的。
    钟荃皱眉摇头道:“师兄,你的话我不太懂,人家要是不愿卖剑,我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章端巴瞠目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高兴他说道:“师弟你真不懂?
    你的人太好了,这可不能怪你。我的意思说:比方你可以查明白那剑的下落藏处,然后来个不告而取,当然你可以留下银子,或者是作抵偿的东西,我的比喻,你可明白?”
    两人谈论着,不觉又走了老远。
    这时,他们不是沿河而走,却是沿着戈壁沙漠边缘,向西北走去。
    炎日渐渐西坠,在他们右边乃是浩瀚无涯的沙海,日光投向沙漠上,折射出千百度光影霞气。气温也更加增高,使得他们两个具有这等精纯武功的人,也热得难受。
    章端巴用袖子去抹掉头颅和额鼻之间的涔涔汗珠,另一只阔袖却不住扇动取凉。
    钟荃解开衣襟,敞开胸膛,大踏步前走。
    章端巴道:“一日之中,以这个时辰最闷热,你看四周哪有人敢走动,不怕烤死了才怪哪!我看还是找到地方歇歇足,待会儿凉了,再继续赶路。”
    钟荃赞成道:“小弟正有此意,我们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小弟住在山上,通年也未试过暑热的滋味,倒是一向冷惯了,如今竟觉得熬不住。”
    “对,你那儿拔地万仞,绝顶苦寒,当然不会尝过热的味道。不过,要不是我们两人有一身功力,这毒热的天,还光着头在日头下面奔走,普通人早就倒下了。”
    钟荃指点道:“师兄请看,里许外不是有片林子?我们到那儿去怎样?”
    章端巴凝目一瞥,笑道:“好极了,那片林子虽不大,但林木甚高,而且中间有个浅沼,水甚清冽,正好洗濯一下,我来时便曾在那儿呆了片刻。”
    两人振起精神,脚下加点劲,霎时间已到了那片林子。
    章端巴首先引路直人,果然在树木荫影当中,有一片小草地,中间一个两丈方圆的池沼,水光映目。
    两人一跃而起,轻轻飘落在沼边,一齐持袖脱履,跳人水中,顿觉烦褥郁暑,一涤而尽。
    他们洗得高兴,钟荃连头发都湿透了,随手绞结在头顶上,骤眼看来,倒似个道地的藏人。
    忽听林外马蹄杂乱,急急而来。
    章端巴愕然道:“这时会是什么人来呢?听那蹄声,好像有七八骑之多,而且那些马快得很。”
    钟荃道:“怕是过路客商吧?师兄,我们在那边草地上憩息一会儿可好?”
    “好,好。”章端巴首先提衣挽履,走过那边草地,钟荃跟在他身后。两人拣一处浓荫坐下,舒服地吐一口气。
    马蹄之声越发近了,转眼间,直冲人林来。
    但见来的共是八骑,前面三骑,联辔并驰,进得林子,前面当中的骑士忽然举手,后面的五骑立刻收缰勒马。
    他们来势极急,但停得也快,立刻八骑齐住,跨下的骏马都给他们勒得昂首竖立,嘶叫不已。
    章端巴用时推推钟荃,道:“师弟你看,这些骑士身手都不俗,只看他们夹马勒缰那一下,劲道十足,可见得不但身手不凡,而且更受过战阵训练。”
    钟荃哦了一声,好奇地瞧着那些骑士。
    只见前头联辔的三骑,都是汉人平常装束,头上戴着一顶笠子,鞍边各挂着一样武器。
    后面的五骑,全部是武士打扮,劲装疾服,十分剽悍。
    这八骑人马,全都浑身湿透,汗气腾蒸。
    钟荃双目灼灼,瞧着他们,一面问道:“师兄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后面那五个,分明是将军的护卫武士,前面的三人,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真怪,瞧起来前面的三个汉子,好像比那五名武士的身份更高哩!”
    那五名武士中有一个忽然吃喝一声,扬鞭指住这边两人,怒声叫道:
    “兀的那和尚和那厮,瞧着老爷们干嘛?敢是想讨点苦头吃?”
    他说的是汉语,钟荃立刻垂下眼光,悄声道:“师兄别瞧他们,这些人凶得紧哪。”
    章端巴虽不懂汉话,却也知道那武士的凶狠意思。他是个规矩的出家人,连忙转脸移目,不瞧他们。
    另外有两三个人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个人大声道:“郝老刚要得,这两个土头土脑的东西,合该如此教训。”
    钟荃心中有气,倏然抬目去瞧,却见那些人都纷纷下马,已没有人注意他们。
    前面的三人下了马,径自走向沼边,掏水洗脸濯颈。
    好一会儿,这三人都洗完了,慢慢走过这边草地来,在另一处树荫坐下休息。
    这时其余的五人,才走到沼边洗濯。
    钟荃悄声把这情形告诉章端巴,并且译了方才那些人的说话。
    章端巴微微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瞬即平复了,低声道:“那些家伙,一定是驻伊黎大将军的护从武士,才这么跋扈,我们别惹他们。”
    钟荃唯唯应了,便也扬开脸,不瞧这些人。
    那五个武士说完之后,也走到这边草地,就在那三人左右坐下。
    当中那个虬髯连腮的大汉,正是发命令的人,张大嘴巴,打个呵欠,含糊地道:
    “喝,这天气太热啦,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声音非常宏亮雄壮。
    一个武士道:“金大人说得是,可是在沙漠中,还有热的天气哪!”那个名唤郝老刚的武士大声道:“唏,那两个臭鸟倒睡着啦!”众人纷纷瞧着,只见章端巴和钟荃各自曲肽躺地上,动也不动。
    一个武士应声道:“郝老刚你是白骂啦,你看年轻的那个,也是个藏人呢。”“亏得那小于是个藏人,大刺刺寻梦去了,”郝老刚咕嗜道:“否则老爷这刻火气太大,要找他们煞煞手咧。”“哼,”一个人冷哼一声,却是三个汉子之一,只见他面黄如金,十分瘦削,但脖子和手足都特别地巨大。他横睨郝老刚一眼,不满地道:“你给我静点成不成?你往常老是说得多,做得少,所以害得我们也得在大毒热天时,奔驰万里!”
    郝老刚满不是意思地底声道:“壮大人别取笑。”
    另外四个武士也讪讪地相对顾盼。
    一个接口道:“老三别怪他们,那贱婆娘的轻功和一手毒针,委实厉害,使我们也不能大意。”
    郝大刚一听有人同情他,连忙道:“李大人明见,那婆娘的确扎手。”
    那个李大人也自冷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钟荃疑虑未息,翻个身,对着这些人,暗中睁开眼睛,偷偷觑瞧。只见那李大人肤色白晰,面目俊秀,年纪约摸在三旬之间,乃是这群人当中,最英挺俊拔的人。
    那虬髯连腮的金大人向他道:“老二,你且告诉他们,怎样预防那婆娘的毒针为是。”
    李大人点点头,还未曾说话,面黄如金的杜大人叫道:“大哥你又何必,凭我们兄弟三人,还怕擒不住那婆娘么?他们全不须动手,只要查出那婆娘行踪,便是他们奇功一件。”
    李大人道:“老三你又来了。”
    “哼,那贱婆娘么,今番遇上我杜锟,管教她有得快活,我要拿小刀把她浑身嫩肉割开,然后用盐水替她洗涤伤痕。”
    钟荃不觉毛骨悚然,想道:“这人手段凶残,必定不是好东西,只不知为什么恨得这么厉害。”
    那些人哄笑地附和杜锟的话,杜锟又道:“那贱婆把本大人害得惨啦。
    这样子的天气,还要跋涉关山,这就是她的报应。”
    钟荃在心中哦了一声,想道:“这就是她的报应,哼,你就凭这点子理由,便要以酷刑施人,定是个坏东西。”
    李大人被他一打岔,便没有说什么话,金大人道:“依我之见,这婆娘不惜逃匿到这边陲之地,恐怕有点意思,不然诺大的中原,哪儿不可以藏身?何必躲到边疆之地,吃住都不方便。”
    李大人道:“大哥说得是,那婆娘原是天山一脉,她的父亲乃是天山派中佼佼健者,一身绝艺都传给了她,虽然她父亲早就死了,但她既逃到这天山附近,必有其他意思。”
    “吓,天山派又怎样/杜大人做然道:“他们敢包庇那贱婆娘么?我病金刚杜锟倒要撼一撼天山。”
    钟荃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忖道:“久闻天山乃是名门正派,虽然如今人才寥落,但也不是好惹的。这人口气甚豪,大概有点来头,晤,病金刚杜锟,是哪一派的呢!”
    那个金大人道:“现在大家好好歇息一下,等会儿便兼程赶到地头,你们凡位用点心,查明下落之后,我们便立即动手,早点交差销案,彼此都图个安乐。”
    于是他们都静下来,各自闭目打盹。
    过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已消失在水平线下,晚霞余晖,映得一边天空彩霞缤纷。
    病金刚杜锟翻个身,口中低声骂咧道:“妈巴子的天气,还是这么热,再睡一刻!”
    金大人道:“三弟不必忙,等齐黑了再动身还不迟。”
    钟荃躺在草地上,暗中运功抗热,这刻早已遍体清凉,翻身瞧瞧章端巴,只听到他鼻鼾均匀,身躯随着呼吸起伏,竟是已经睡着模样。
    钟荃轻轻推他,他侧头张眼瞧住钟荃。
    钟荃做个起行的手势,他眨眨眼睛,微笑一下,坐起身躯。
    两人一齐穿好鞋子,钟荃由得衣襟敞开,露出壮健虬突的胸肌,起身随着章端已,走到那些人旁边。
    为首的三人,这时都挨在树身坐着,阖目不动。
    他们两人步履沉重,发出声音,但那三人并不张眼。
    一个武士本来瞪着眼睛,望住树顶,这时转眼一瞥,低声道:“喝,好雄壮的小伙子。”钟荃眼珠也不转,生像不懂汉语,一直跟章端巴走出林子。
    两人慢吞吞地走了半里路章端巴才笑道:“师弟也挺精明,跟我把步子放重,使他们听不出端倪。”钟荃微笑一下,问道:“师兄你也觉得么?那几匹马多雄骏啊,要是给我们,便方才的天气,也不怕了。”章端巴道:“现在不热了。你的眼力不错,那些马都是千中选一良驷,不但脚程快,而且耐热耐劳,方才我真想骑它一趟。”
    要知西藏地方,居民全日畜牧为生,大家都爱马,章端巴当然不能例外。
    他又道:“师弟你叫我走,有什么意思么?”
    “小弟正欲想告诉师兄……”钟荃忙答道,随即把方才听来的话,转述给章端巴听,并且加上评语道:“师兄你想,那人既然这么凶残,作对的又是天山派门人。他们一定是坏东西。师兄你说可对,只不知那女人是谁,何以会惹动这些人苦苦追赶?”
    “那么师弟你的意思是——”
    “小弟并无其他意思,一切请师兄做主。”
    章端巴呵呵笑道:“我却知道师弟的意思,不过,这些事情,局外的人很难搅得清楚内情,而且,你自家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管闲事?”
    “师兄说得是。”钟荃应道。
    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可是,师兄,那是个女人呢!”
    这时他们渐渐施展脚程,在暮色苍茫中,迅疾前行。
    “我怎不知道?”章端巴非常庄重地回答:“告诉你,正因为是个女人的缘故,所以我才不想管这闲事。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情,要光是关于男人的,无论巨细,郡容易找出真相,判别是非。但只要一沾上女人,即就糟透了,什么事也弄得混淆不清,似是而非,是最伤脑筋不过的了!”
    “为什么呢?”钟荃禁不住张大眼睛,好奇地追问。
    “唏,我也解释不清楚,”章端巴变得谦虚地回答,“总之,我的话不会错到哪儿去,你是俗家弟子,将来也许有机会体验到。”他开玩笑地撞钟荃一肘子。
    钟荃默不做声,这时,他忽然想起师叔大惠禅师,他托自己办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于是他恍然地点点头。
    “怎么?”章端巴高兴地大声叫嚷道:“你也有经验么?”
    “师兄别开玩笑,”钟荃面上赧然发热,忙分辩道:“小弟哪会有这种经验?不过觉得师兄的话,很有道理而已。”
    “咦,他们动身了么?”章端巴惊醒他说道,一面伏下身躯,耳朵贴在地上倾听。
    钟荃道:“不错,小弟也听到一点声息。”章端巴爬起身,举手止住钟荃,不要再往前走。
    他们等了好一会,渐渐那些马蹄声已清晰地传到耳中。
    再隔了片刻,蹄声雷鸣驰近,蓦见八骑如旋风狂飕,滚滚卷到。
    两人忙避在一旁。
    暮色已渐朦陇,八骑驰到他们立处,为首的金大人忽然举手,止住众骑。
    马嘶蹄踏,砂石横飞中,八骑又一齐停住,动作齐整非常。
    金大人道:“咦,这两个人的脚程真快广语声中抖缰兜转马头,在两人身旁打了一个圈。
    杜大人叫道:“大哥你打他们两鞭子,不就知道了么?”郝老刚催马上前道:“金大人不必劳驾,待卑职来吧!”
    金大人冷冷哼一声,道:“你懂得什么,给我退下。”郝老刚碰了个钉子讪讪退下。
    金大人问道:“喂,你们懂得我的话么?”钟荃用藏语道:“师兄,他要试我们功夫哪!”章端巴向金大人合十作礼,张口无言。
    蓦地响起丝鞭划风之声,那声音之尖锐,令人听了不由得起了鸡皮。
    原来是金大人抖腕子扬鞭疾抽,丝鞭梢直抽扫向章端巴太阳穴,这乃是人身重穴之一,以这一鞭的劲力,若抽到了,准死无疑。
    章端巴含劲鼓气,拼着以数十年清纯的密宗奇功,硬挡这一下。故此不闪不避,兀然直立。
    尖锐的鞭声,打耳边一擦而过。敢情那金大人果真是把高手,这一鞭抽下去,眼见番僧不会闪避,在那鞭梢将及的刹那间,收劲换力,正好抽个空。
    章端巴这时才啊呀一叫,笨拙地向后闪避。庞大的身躯,正好碰在钟荃身上,把他撞得打几个趔趄。
    那边的李大人和杜大人,同时哈哈一笑,李大人叫道:“大哥,这就行了,我们走吧。”
    金大人满意地脚跟轻敲马腹,霍地蹿开去,举手一扫,八骑沓沓,飞驰而去。
    待这八骑去远了,章端巴才呵呵一笑道:“好在师弟你提醒,否则便被他们看破我们的假装了。”
    钟荃道:“那人手底确实不错。”
    “我生平的脾气就是这样,做什么也得做到底。方才我为了假装外行,拼受他一鞭。”
    “不过师兄你可犯不着呀,小弟情愿你扯下脸,动手教训他们一顿。”
    两人谈笑着简直没把方才那些气焰迫人的骑士们放在心上。
    钟荃催道:“师兄,我们走快点行么?小弟肚子饿了。”
    “对了,吃饭是大事,我们走。”
    两人展动身形,快如烈马奔腾,但见平地上卷起两道尘影,倏忽间已走得远了。
    个把时辰之后,他们已到了哈尔里克。
    他们进了土城,先找吃喝的地方,这里虽是回部,但仍混杂有喇嘛教徒,他们找到一家藏人处歇足。
    这家主人家境似乎不错,殷勤款待他们。
    吃喝饱了,钟荃对章端巴道:“师兄,可否央请主人派人查查那几个骑士的行踪?”
    章端巴见他侠胆义肠,形于词色之间,便笑道:“随你的意思吧,我绝不会拦阻你的行事。”
    钟荃便将此意告知主人,并且仔细描述那八骑的相貌服装。
    主人道:“这件事容易,这儿一天能有多少人经过,尤其是这种人,更加容易查出,我这就派人去。”
    主人立即差人去查探,一面熬茶劝客,他们西藏人的喝茶,可和汉人不同,连喝数碗,面不改容。
    不一会儿,报讯的人回来,道:“那八骑士,五个是伊黎大将军的护卫武士,其余三人,则不晓得来历,现在他们在城中,好像有什么事情,五个武士已经分头外出……
    钟荃矍然道:“师兄,那女人定是在这儿附近,等会儿我们去探探看,好么?”
    章端巴笑道:“师弟你一个也就尽够了,何必拉我和尚下水。”
    钟荃也不禁笑了,便道:“好吧,小弟先去看看,若果有什么意外时,再请师兄后头接应。”
    当下钟荃问明主人,那些人落脚之地,晓得是歇在本城一家回族富户家里,探清楚方向地点之后,看看天色,已经黑了,便施施然走出去。这城中的街道,全是圆石嵌成,木制的车轮辗过时,发出隆隆的声音。
    这时,天黑未久,人们都在屋外纳凉。
    钟荃仍旧敞着胸膛,一直走到所寻地点,却是城中最宏大的房屋。
    他在门外张望,眼光穿过一片花园,在那房子侧边,一座四方形的棚子,四下爬满了瓜藤蔓叶,变成一座极饶趣味的亭子,亭中四角燃着光亮的火炬,当中摆着盛筵,几个人席地而坐,正在吃喝,几个身裁婀娜的女人,在左右执壶进酒。
    座上两个是回人装束、其余四个人,他都认得,三个是八骑中的便装大汉,还有一个是郝老刚。
    郝老刚这时忙得很,一面替他们主客间翻译谈话,大概他懂得叶尔羌族的土话。一面管自己吃喝,那双手还得腾出一只,向执壶进酒的美女轻薄。
    钟荃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他一向在山上寺院,哪曾见过这种丑态,禁不住面上发热,心中呸一声,暗道:“这人太轻薄下流,另外那三个领头坐得四平八稳,端正之极,算得上是见色不乱的好汉子。”
    这时相距得太远,亭里的人谈论什么,不能听到。
    忽地背后马蹄之声大作,他机警地闪在阴暗的地方。
    只见两骑并驰而来,在大门外停住,两名骑士下马,走进园去,这两人正是另两名武士。
    钟荃又过来张望,只见那两人到了亭子,说了几句话,座上一个回人起身,和其中一个又匆匆出来。
    他又闪开一旁,只见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逝。
    他心中想道:“他们往来匆匆,究竟这件事如何了呢?那个女人的藏处,被他们发现了没有?
    正在寻思之时,猛然背后蹄声急响,这次不但来骑是一先一后,而且方向不同。
    钟荃暗叫一声不好,因为若果来骑是五名武士中的人,必定能够认出自己。
    连忙游目四顾,找寻足以避开两面驰来的飞骑耳目之处。
    可是除了方才闪藏过那面围墙,有一堵阴影之外,其余再没有地方可以藏身了。而那阴影处此刻也派不了用场,因为正有一骑是从那边驰来的,仓皇四顾间,那两骑来得好快,眨眼间便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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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奇注比剑美妇留情
    且说钟荃在这形势之下,心中大为着急,竟是没处躲藏。
    蹄声如雷,送人耳中,他心中一急,猛然深深吸一口真气,浑身骨节连珠轻响声中,他的身形已暴缩了两尺有多。转眼间,已由雄壮结实的年轻小伙子,变成矮瘦的小个儿。
    这一手缩骨易体之术,乃是内家中最难练的一种功夫,必须纯阳之体,而且由幼童便须锻炼,艰困异常,一旦破去童身,这门功夫便跟着完蛋。有了这些艰难条件的限制,加上练成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用,故此世间具有这神功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深得大惠禅师钟爱,闲来无事,便替他锻炼这门功夫,故此钟荃竟练成了这种缩骨易体的功夫。
    他扬长地走动着,那两骑一先一后,会合在大门前,果然是五名武士之二。他们瞥他一眼,便匆匆走进去了。
    他暗自欢喜地想道:“想不到这一手功夫,能够大派用场,瞒过他们耳目,倒是有趣得很。”
    心中想着,脚下已走到门前,探头张望。
    只见亭子中的人纷纷站起来,他呆了一下,立刻醒悟地道:“是了,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带回消息,我且撇开一旁,暗中跟踪,便可知晓。”
    于是,他立刻走到几丈外的巷口等候。
    只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纷纷出来,仆人把他们的马都牵来。
    他叫一声苦,忖道:“他们不知要到多远的地方去?若是太远了,只怕脚程跟不住。…
    那边一共七人上马,哗拉蹄声响处,径投西南而去。
    他将身躯恢复原状,然后施展开绝妙轻功,在后面飞追而去。
    出了土城,夜色茫茫,笼罩住大地。
    他渐渐和那七骑离远了,只好听着声音,一路追下去。
    约模走了五十多里路,马蹄声已经消失了。
    当下他仍然沿着大道加急向前扑奔。
    忽然心中一动,犹疑地停下脚步,举目四面张望,只见荒野迷茫,夜色暗淡,峰峦丘陵,宛如巨大的黑色怪兽,盘踞蹲伏,一时间委决不下应该往哪边去才好。
    他自己摇头道:“钟荃啊,你要好好记住,凡事一放开手去于,便要专心一意,切莫首鼠两端,犹疑不决,古人道,当断不断,自食其乱,方才要不是你委决不下,一路追赶,还一路想着怎样通知章端巴师兄,以致现在,嘿,把人家都赶丢咧。若是打开始时,专心一志凭你的身手,怎会输给四条腿的畜牲。”
    一面埋怨着自己,一面向四周审察形势。终于,他伏下身躯,把耳朵贴在地上。
    这一听之下,使他大为欣喜。原来他听到就在右面不远处,传出马蹄轻轻敲地的细碎声音。
    那马蹄声并不移动,大概已经系住。
    这番更不迟疑,揉身飞纵而起,一跃三丈有余,凌空飞去。
    黑夜之中,他的身形就像头大编蝈似地,迅速飞翔,掠过几个小丘。
    “什么人?”一个低沉的口音,严厉地低叱一声。
    他吃了一惊,但去势大快,已掠过发声之地。
    当下腰问微一用力,蓦然转折方向,横坠下地。
    在他身形猛一转弯之际,三点寒星,从他脚尾电射而过。
    他从听到的破空之声,模糊地觉察那三点寒星,定是钉形暗器,脚尖刚刚探地,只见小丘后,一条人影,陡地长身挥手。又是三点寒星,向他作品字形袭到。
    钟荃铁掌一挥,掌力如狂飙般横扫,那三枚暗器,立刻向斜刺里飞坠。
    那人看不清他是用什么手法挡开暗器,不敢立刻追扑,沉声喝道:“朋友你是谁?
    再不报上万儿,可不跟你客气了。”
    钟荃极快地四面瞥扫一眼,只见十余丈外,隐隐有些房舍,脚下踌躇一下。
    那人见他不答,而且不进不退,摸不出是何门道,又喝问一声。
    钟荃身形摇摆一下,猛然向那人扑去,相距不过二丈许,以他的身手,眨眼便到了那人面前。
    瞬息间,两下都看得清楚。
    那人正是五名武士中,名叫郝老刚的。他也认出钟荃,骇然大叫一声,扬起手中大刀,当头便砍,口中骂道:“原来是你这臭鸟,老爷我……”
    刀光森森,寒风割面。
    钟荃被他这一骂,心头火起,这时没有兵器在手,骈指蓦然一敲。
    郝老刚久经大敌,经验丰富,这一刀看来势凶,其实并没有使尽气力。
    只因他已看到对方身形奇快,一跃三丈有余,简直跟横空大乌仿佛。故此这刻口中虽然骂人,但手上并不敢丝毫大意。
    这时猛觉刀身被敌人指尖一敲,立刻斜斜荡开,险些儿把持不住,不由得又吓了一大跳。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人影连闪之间,但见一人扑地倒向地上,刀光一缕,卷削对方小腿。
    钟荃呸一口唾沫,原来那郝老刚极是乖溜,在那刀身一荡之时,情知和人家相差太远,蓦地使个无赖招数,和身滚向地上,手中大刀,急削敌足。
    他呸了一口,下面使个脚法,错眼问,已一脚踩在敌人刀上。
    郝老刚用力一抽,没有抽动,啪地一响,胸膛已受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小丘。
    钟荃如影随形,飘身而下,只见郝老刚仰面躺着,张大嘴巴,却是不言不动。原来方才钟荃脚尖一挑,己闭住他的穴道。
    他知道官家的人,最是难惹,只要沾上了,便是个没休没完,而他这次下山,正要到中原去,重树昆仑声威,要是大老早和官中人结下梁子,这个麻烦,便说不清有多么大,于是他不禁后悔起来,心中忖道:“我真是心粗气浮,全无半点见识,早就该把面目蒙住,甚至改变身材,那不就干净么?”
    忽然几声喝叱之声,隐隐随风送来。
    他狠狠地跺跺脚,低声道:“姓郝的,你可不能怨我心地太狠毒,要非早知你是小人之辈,我还可放你一条生路,但如今,你可活不成啦!”
    郝老刚只有眨眼睛的份儿,半声也做不得。
    钟荃抬脚,正想蹴出,忽然吐一口气,收回势子。
    那边又是几声吆喝传来,他双足顿处,身形倏地破空而起,几个起落,便自扑到村落去。
    所谓村落,也不过寥落数家居户,短垣败墙,完全是不经眼的小屋。
    却见一间屋顶,影绰绰站着两人,隐约可以看得出虬髯连腮的金大人,与及俊秀的李大人。
    隔壁单边的一间小屋,门前一片用竹篱围住的园地,此刻正有两人,正在动手。
    但见兔起鹘落,身形十分迅疾。
    他讶然地瞥视一眼,想起一个主意。当下深吸一口真气,身形暴缩,这次缩得体积更小了,上身的衣服,已经拂到地下,连忙脱下,绞成一条,系在身上。另外裤子也是太过长大,只是势不能连裤子也不穿,只好拉起裤脚掖在腰问。
    最后,把脚下那双布履拾起来,藏在外衣中。
    展开轻功,宛如一头野猫子贴着墙根,直扑过去。
    园中相搏的两人,这时正斗得激烈。其中一个正是狂傲自夸的病金刚杜锟。他使的是外家金刚散手,掌风如山,呼呼直响,劲急非常,可以想像到他掌力之沉雄。
    对方却是个女人,用一条雪白的丝中,包裹着头发,柔软的中尾,随风飘拂,甚是好看。
    她手中待着三尺青钢剑,舞动问青光闪闪,剑法既滑溜,又毒辣,身剑配得合拍,看来竟能迫住对方极强的掌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以金刚散手驰誉武林,并不使用兵刃,他这种外家掌力,极尽阳刚之能事,大有击石如粉之威力。招数施展中,还间歇地发出喝叱之声。
    看来大概已斗了一会儿,病金刚杜馄心下焦躁,大喝一声,运掌如风,横击直撞,掌风虎虎击荡中,一直进迫。
    他一连打出七八掌,把那女人迫到竹篱边。
    钟荃料定屋下的人,眼光一定跟着那厮杀的人移动,便趁这个空儿,倏然轻急巧快之极地掠去,一缕轻烟般伏在竹篱边,闪眼从竹缝间愉觑。
    只见病金刚杜锟一口气运完,威势略煞,那女人青钢剑急如冈电般,连环刺出,刷刷刷一连七八剑,又把杜锟迫回园中原来位置。
    屋顶上的李大人哈哈一笑道:“好剑法——”
    园中的病金刚杜锟怒嘿一声,似是吐气开声,加强掌力威势,又似是为了李大人的话而发。
    钟荃心中又纳闷,又好笑,想不出那姓李的,何以会对自己伙伴反加诮笑。
    他自幼受天下仰慕的一代高手白眉和尚等几位名师夹磨锻炼,对于武功一道,眼力自然超人一等,这时已估量出这两人真正的实力,心中忖道:
    “怪不得那姓杜的骄横狂做,他一手外家硬功掌力,甚为厉害。哎呀,莫非他便是近十余年来,在燕冀一带大大有名的冀南双煞之一?”
    须知钟荃从未曾离开过昆仑,故此各派名家以及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是听白眉和尚及大惠禅师所说。
    “他们再相持下去,那女的必定会吃亏,”他又想道:“只看她一手天山剑法,还未曾练到家,甚至其中还夹杂不少其他宗派的厉害剑招,虽毒辣而不够精纯,再耗下去,必败无疑。屋顶还有两人未曾动手,想来也不会在杜锟之下,我今晚若不仗义赶来,只怕她凶多吉少,惨遭姓杜的酷刑了……”
    忽见剑光青气陡盛,幻起朵朵青色的剑花,猛攻病金刚杜锟。
    杜锟一时之间,竟没法施展掌力,又后退了四五步。
    屋顶李大人喝一声彩,叫道:“她从哪儿学得这几手华山剑法呀?可惜内力差了一点,身法步眼倒是满好。”
    杜锟叫道:“她的汉子多着呢!二哥你也要教她几手么?”
    金大人笑一声,道:“老三别胡扯,留点神吧。”
    李大人霍地腾空飞起,一面叫道:“老三退下,交给我好了。”
    话声中,已飘落在两人旁边,伸手把背上兵器掣下,原来是柄锋快长剑。
    杜锟闷哼一声,反手猛攻,掌风沉雄凌厉之极,转眼间把那女人迫到竹篱。
    李大人忙叫道:“喂,老三住手啊,我要试试她的剑法咧——”
    金大人也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快守住那边。”他的声音十分宏亮雄壮。
    杜锟刷地跃开,闷声不响,跳出竹篱。
    那李大人身法好快,在这瞬息之间,已跃过来代替杜锟的位置。
    那女人显然有点气喘,再退两步,身躯挨在篱笆上。
    只见她生得一张白素素的清水脸,鼻纤嘴巧,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狐媚动人,年纪不过在花信之间,丰满的身材,显示出是个极为成熟的少妇。
    她听出李大人语气中,有点特别的柔软的意味,当下举剑道:“哟,你们用的车轮战法,存心想累死我么?”
    李大人退后一步,笑着道:“那么就让你喘息一会儿,你说可好。”
    她格格一笑,垂下青钢剑,举起左手,摸摸头上白丝中,娇声道:“你呀,是什么大人?恕我眼生,他们不是现在和坤大学士府中的特级卫士,冀南双煞恶客人金魁和病金刚杜锟么?你夹在中间,变成冀南双煞中哪一煞呀?”
    静夜之中,那种娇滴滴的声音,特别媚人。
    这时夜已渐深,风中挟着瑟瑟寒意,竟似暮秋初冬光景。
    李大人笑一声,道:“你不认得我,我却久仰你的大名,而且还认识教你那手游丝毒针的人,他托我找你呢!”
    她忽然嗔叱道:“放屁,你到底是谁?”
    病金刚杜锟本来一肚皮不高兴,因为他听到李大人的口气,好像向这美丽的少妇吊膀子,也不想奔波万里,饱尝风霜炎日之苦,为的是谁,这刻也禁不住大笑一声。
    李大人道:“啊哟,你怎么骂人哪?他说他自己也要找你来啦!”
    她没有做声,似乎被他的话骇住了。
    屋顶上的恶客人金魁忽然发出一下哨声,却听到东南北三面都传回一下哨声。
    恶客人金魁用那雄壮嗓子叫道:“是哪一位朋友来了?敢请现身说话。”
    原来他早就似乎听到郝老刚骇叫之声,只因当时园子中刚刚对上手,敌人剑法纵横,骤然间似乎极为厉害,病金刚杜锟吐气开声,叱咤如雷,于是一时疏忽,没有立刻分心查究,其实也由于他们三人自负已惯之故。
    及至好一刻工夫,还没有听到郝老刚的讯号,便知不妙,赶快发讯号查问,果然其余三面的人,都没有事故,只有郝老刚那面,声息全无。
    李大人嘻嘻笑道:“你约了什么朋友来助阵?唤他出来吧?”口气中极为狂大自负,全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似的。
    她含糊地道:“你们自己看吧!”
    恶客人金魁叫道:“在下是冀南双煞兄弟与及玉郎君李彬,朋友请现身答话。”
    他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愠意。
    钟荃哪知这三人,近数年来,在武林中地位更高。尤其玉郎君李彬,虽是和冀南双煞拜把子结为兄弟,同任职于好相和坤府中,但他本人乃是名门正派出身,为剑家中能手,这时他们自报姓名,无异是最后警告,为友为敌,就在这时判别了。
    他躲在篱下阴影中,身形细小,生像块石头似的,尽管恶客人金魁居高临下,暗中四面查察,也瞧不出可疑之处。
    病金刚杜锟嘿然一声,纵身飞扑而去。
    这时的钟荃,也为难地愣在篱下,动也不动,因为他听玉郎君李彬和那女人的对话,竟然判断不出他们打什么主意,更不知应该怎样办,暗中助她逃走么,她却好像井无逃意,而且该怎样下手呢?病金刚杜锟的匆匆扑开,无疑是去查看郝老刚的情形,只要他一解开郝老刚的穴道,便会知道是黄昏时遇见过的人所为了。
    他还在犹疑不决,十余丈外已传来一响哨声。
    恶客人金魁怒声大喝道:“老二,那位朋友既然瞧不起咱们兄弟,不肯现身答话,敢情是考量咱们兄弟来啦,你手下紧点,把这贱人收拾下,别要栽在这儿,让江湖朋友嘲笑!”
    语气中,身形暴起,径扑邻近的屋字。
    钟荃趁这个机会,沿着篱笆,一下子溜到那边,那是在那美艳少妇挨身处三四尺远,匿伏不动。
    玉郎君李彬对恶客人金魁的怒骂,宛如半点不闻,头也不回一下,好整以暇地道、“喂,你的朋友若给他们搜出来,那就糟了,不但你的朋友逃不脱,便你也得多吃点苦头哪!”
    她狐疑地四面瞥视一眼,没有回答。
    他又道:“来,你把剑伸出,我们较重一下内力怎样?”
    她迷惑地摇摇头,娇软地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比呢?”
    语声是这么地娇软亲呢,使钟荃也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为什么她要用这种语气和声调呢?”他想。
    玉郎君李彬哈哈一笑,道:“你要知道,在本大人面前使剑,正是班门弄斧!”
    “我知道你是剑术名家,”她柔声道:“可是不动手也不行呀!”
    “我正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在比较内力之时,我数五下而你能够支持,便放你逃走。”他歇一歇,诡秘地笑一下,继续道:“要是你支持不住,便得好好地服侍我三晚。不过,我仍不能庇护你,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停了一会儿,她断然道:“好吧,就是这样,你可不能赖帐。”
    她身躯微微再向后退,把竹枝压得格格作响。
    “笑话。”他不高兴地道:“我玉郎君李彬岂是那种反复之辈?宁可失信于天下,莫失信于妇人,哈……哈……”
    她挺挺胸膛,手中青钢剑慢慢举起来,显然对于这个生死之约,大有怯意。
    忽然她剧烈地震动一下,把剑垂下。
    “喂,你怎样啦?”
    她歇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大声道:“不成,这儿只有我们两人,一无见证,等会儿冀南双煞又可以不承认,我才不这么笨哩,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唤他们随便哪一个来,点头承认你的诺言有效,才能相信。”
    他不觉愠然在鼻中哼一声。
    她连忙又道:“我虽是个女流,但在江湖上从来未曾失信。现在是关于我切身生死之事,叫我焉能不郑重?李大人你也该让我输得心服才是,对不对?”
    玉郎君李彬被她说服了,回顾四处。
    只见在周围十丈之内,两条人影,跃踪如飞,倏起倏落,知道是冀南双煞正在全力搜索潜入敌踪,两人把搜索圈子一路缩紧,务必寻个水落石出。
    当下眉头微皱,叫道:“大哥,你过来一会儿。”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老三,你继续搜索,我去那边看看。”
    玉郎君李彬等他来到切近,方才轻描淡写地道:“大哥,你又何苦这样搜寻呢?
    也不怕人家笑话?凭咱们兄弟三人,那厮除非像乌龟般缩头不出,否则总要他见识世面。”
    他歇一下,继续道:“方才我和这位娘子约好,如此这般,请大哥见证。”
    恶客人金魁嘿然无语,勉强点头。在这情势之下,他是不能不点头答允的。否则即是等于刮下玉郎君李彬的面皮,在武林人物的想法,却是不能忍受的弥天大辱。
    玉郎君李彬道:“怎样,如今你可满意么?”
    她微微娇笑一声,道:“李大人果真够面子,我便赔上这条性命,也甘心了。”
    话声一歇,倏然利剑平举,指着对方。
    玉郎君李彬的剑尖蓦然穿上来,忽然从外门滑下,剑尖一发一收之间,风声飒然,劲力外溢,冲得少妇衣裤飘摆几下。
    钟荃看得清楚,心中奇骇交集。因为他看出这一剑,虽然是玉郎君李彬自发自收,并非对敌变招,可是大凡武术名家;举手投足,都会不由自主地使出自己最有心得的架式。玉郎君李彬这一式,正是武当山九宫剑法中,绝妙心法,大衍如环之式,内家真力已能从剑尖发出,这时不过划了半个圆形,乃是把真力猛地收回,却因武当派擅于因势借力,故此这一式收劲时,也不采用悬崖勒马的急劲,却是侠到极点地自行向外门消卸收回。
    他并非害怕玉郎君李彬的武功,要知道这刻钟荃本身功力,除了内家真力受年龄所限,比诸当年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略逊些微之外,其余招数剑式等功夫,莫不胜似师叔当年。
    他骇怪何以会这么巧,一出山便碰着这种事?加以这是名门正派的武当弟子,以玉郎君李彬的功力来看,已是武当嫡传的身手了,可是凭他的功夫和师门规条,怎会投在和坤府中,为好相效力?这是可奇之二。
    武当弟子,守身如玉,可是玉郎君李彬分明是要以比剑来换取三夜风流。这是可怪之三。
    玉郎君李彬道:“大哥,郝老刚怎样了?”
    原来他突尔收剑,乃是问这一句,可见得这人虽然狂做自负,但遇事却能全盘筹顾,到底是成名人物,自有一着。
    恶客人金魁道:“他没事,只被点住穴道,那厮原来是晚间所见的藏族少年,怪不得屡问不答。”
    “和那些人一同办事,简直丢人,眼睁睁地也会让人治住,哼——”他发了几句牢骚,然后转过口气,又道:“娘子,我要动手啦!”
    恶客人金魁忍不住摇摇头,敢情他听了娘子的称呼,觉得大无稽。
    但见剑光一展,两剑贴在一起。
    玉郎君李彬故示闲暇地道:“你好生准备,行啦,大哥,请你数五下。”
    恶客人金魁开始数出声来,第一下声音响处,只见少妇的剑忽然下沉厂半尺许,但随即稳住不动。
    数到第三下,猛听铮铮之声不绝,两剑相交之处,竟然激出火花。
    少妇的剑摇摆了几下,斗地又稳住不动。
    郎君李彬汗流浃背,惊骇之极。他做梦也料不到这少妇竟能抵住他的内家真力,而且她剑上所生的力量,煞是奇怪,仿佛是从别的地方出传来,但又非常实在地抵御消卸自己的内力。又仿佛她的剑上,有一种非常深沉广博的内蕴,能够尽量容纳外来的压力,而且并不反攻回拒。
    恶客人金魁也自额上冒汗,张大嘴巴,就要叫出第五下。
    玉郎君李彬猛运全身内家真力,一压一挑,刚好是第五下的声音喊了出来。
    只见少妇的剑沉下寸许,立刻凝指不动,剑光一缕,划面而起,却是玉郎君李彬自家的宝剑挑个空,驾起一溜剑光。
    他这一挑,已用尽全身功夫,虽然没有把敌人的剑挑飞却也把少妇身形带得前冲一步。
    她身后的竹篱笆格嘞一声,敢情她的左手在身后抓住竹枝,故此发出响声。
    少妇垂剑道:“李大人,这一场可曾完了?”
    玉郎君李彬玉面变色,仰天狂笑一声,叫道:“想不到李某栽在你手上。”
    恶客人金魁依然沉住气,平静地道:“老二,你安静点,这算得什么?”
    那少妇道:“既然李大人有命,我可要走了。”
    金魁撮唇发出两下哨声,然后道:“你走吧!”忽然变得非常严厉地道:
    “可是你口中别缺德,否则金某虽然踏遍天涯,也要寻到你!”
    那少妇畏怯地不做一声,蓦地飞纵而起,跃出竹篱外,刹那问隐没在黑暗中。
    钟荃伏在篱下,动也不动,嘴角却带出得意快活的笑容。
    恶客人金魁一把揪住玉郎君李彬的手腕,决断地道:“我们走吧一—”
    跟着口中发出退却的讯号,一面向系马处跃去。
    四下守伺着的武士与及病金刚杜锟,瞬息之间,已经会合一起。
    这里钟荃长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来,低头一瞥,只见自家双足,已经深深陷入干硬的泥土中,少说也有尺许深。
    他拔足出来,吐一口气,身形暴然涨大,回复了原来体积,一面利落地穿衣纳履。
    刚刚结束停当,只听马蹄声如春雷乍响,循原路驰走。
    他对自己满意地笑一声,拍拍裤子上沾着的泥尘,然后徐徐走开。
    两丈外的阴影中,忽地传来一声娇唤,随着声音,一条人影,凌空飞坠。
    来人正是那美艳骚媚的少妇,她这时已把青钢剑归鞘,头上扎着的白丝中,也解下在手中,温柔地扯弄着。
    她在钟荃面前三尺处停步,悄声道:“谢谢你!”她又向前踏一步,和钟荃相距不过尺许,定睛打量着他。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她又说,词色之中,增加一点诚恳的意味。
    钟荃但觉兰麝香味,直沁心脾,他一生住在和尚寺中,哪曾嗅过这种女人香味,不觉掀鼻用力地嗅了一下,冲口道:“啊,好香!”
    她哧地笑一声,软声道:“恩公你尊姓高名?可以告诉我么?”
    “我姓钟名荃。”他爽直地道:“姑娘你千万别叫我恩公。”
    她笑了一笑,立刻使他住嘴说不下去,面上一阵热辣辣的。
    “那么,叫你做什么呢?”她以近乎挑逗的声音说。身躯挪动一下,柔软丰满的胸脯,轻轻地触到他粗壮的手臂上。
    他吃惊地道:“我不晓得,我可要走啦!”
    他退开一步,避开那软绵绵的异样感觉。
    “你别走/她叫道,伸手去扯他的臂膀,却扯个空。“我还有话跟你说,你别走哪!”
    他淬尔又退开一步,生涩地道:“你有话,可是你别走过来……”
    “好,好,”她连忙答应着:“我就站在这里,动也不动。”
    他吁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了一点。
    她道:“你——你的身份?”
    他仍旧那样生涩地回答:“你就是要问我这个么?”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忽然渭叹一声,软弱地道:“是的,现在没有什么了”
    他道:“那么我走啦!”
    她垂下头,没有做声。
    钟荃忽然对自己粗率生硬的语气后悔起来,歉然地瞧她一眼,身形倏地倒纵而起,在空中翻个身,眼角最后一瞥间,只见她仍然如一尊塑像似地,垂头而立。
    顷刻间,他已飞纵到大道上。他像发泄什么似地,脚下用足劲,飕飕飞奔。
    可是他发觉心中那一丝歉意,老是用不掉。终于,像逃避什么似地,回到投宿的藏人家里。
    他一直跨人屋中,章端巴和那主人闲谈着,那位主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毛毯。敢情随着夜色加深,天气变得更为寒冷。
    章端巴喜叫道:“你回来啦,事情怎样了?”
    他垂头丧气地摇摇头,答道:“没有事,那些人败走了。”
    章端巴浓眉一皱,目光闪烁一下,随即放声笑道:“呵,我的话可没有错吧,凡是沾上女人的事情,必定大伤脑筋——她长得漂亮么?”
    钟荃啼笑皆非地瞧他一眼,但不能否认地点头承认。她实在是艳丽动人。
    “好呀,事情既然办妥,你就赶快睡一会儿,天亮还得赶路呢!”
    “师兄,你一点也不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哦,你说得对,究竟他们为什么要追袭她呢?”
    “这个……小弟也不知道。”钟荃只好据实回答:“因为她……”
    “呵,呵,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不必问你,一句话,凡是有女人在其中的事,一定使人莫名其妙。”
    钟荃只好默然咽下一口气,躺向主人已经准备好的床铺。
    在章端巴忖想中,这件事既然了结,以后便不会再有什么牵缠,故此不必多问,而在钟荃心里,也以为如是,所以也不再提起。
    一宿无话,翌晨起来,谢过主人之后,洒然就道。
    章端巴道:“现在我们直奔叶尔羌,谒见喀瓦酋长,转道直赴喀什葛尔。”
    “对了,昨晚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那些官家武士知道是你救的么?”
    钟荃道:“小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姓名来历,那时忘了询问,小弟助她之时,并没有现身,故此那些武士并不知道。可是小弟又曾经露面,所以他们又知道是我……”
    “唉,你真把我听得糊里糊涂。”
    钟荃也觉得自己的说话,太过没有头尾,忍不住笑一下,然后将昨晚的经过详细说出来。
    说到他伏在篱后、而他们开始准备用剑较量内力之时,他说:“小弟早已发觉那位姑娘的内家真力,万万不是玉郎君李彬的敌手,暗暗替她着急,忽见她使开架式,左手竟伸出竹篱,小弟当下灵机一动,连忙轻轻捏住她的左手。她吃惊地震动一下,差点被对方发觉了,幸好她早知道有人潜来,故此立刻用言语岔开。小弟使出般若大能力的最初步功夫,借物传力,把自家真力传到她的剑上,代她抵御,那人原来是武当派高弟,内家真力极是不错,小弟差点也抵挡不住,因为一来小弟的惜物传力功夫未练得好,只能够传力抵御,丝毫不能回攻,二来所伏匿的地位不佳,力道的运用,大为减色。故此当对方逞威最后一击时,小弟一双脚,直陷入地中一尺有多,差点儿没败了。”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城外老远。
    章端巴鼓掌道:“师弟这一手漂亮之极,那儿个人回去想疯了,也猜不出此中玄虚。”
    钟荃心下欢喜,严然觉得自己甚是机智灵变。
    两人走到中午时分,已到达叶尔羌部,当下由钟荃自个去见喀瓦酋长。
    这喀瓦酋长乃是叶尔羌族中一个支族酋长,信奉的是伊斯兰教中黑山宗,当年这一宗被白山宗消灭,他这一族全靠昆仑山的大师们,在因缘凑巧的机会下,换回灭族的厄运,自后便和昆仑山有极密切关系,尽管信仰不同,仍然时有来往。
    钟荃见到喀瓦酋长,说明来意,喀瓦哪敢怠慢,立刻吩咐一个叫维克的亲随勇士,带了自己的信物,随钟荃上路。
    和章端巴会合之后,一齐骑上喀瓦酋长送的快马,催缰上道。
    一路无事,翌日晨间,便到达了喀什葛尔。
    这喀什葛尔城往昔即是疏勒国,清高宗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部,曾设参赞大臣在此,节制诸城,这儿分类汉城和回城,峙踞乌兰乌苏河两岸,同是我国边境极西门户,中亚、阿富汗,印度诸地商货云集,居民之间的服装,极尽光怪陆离之能事,尤以回城为甚。
    他们所要访求的宝剑主人,乃是住在北面回城,人城之时,章端巴喇嘛自行策马他去,剩下钟荃和勇士维克两人,径自人城。
    他们先到喀瓦酞长所介绍的族人家里,卸下行装,同时休息一下,等午间再去访晤剑主,以便腾出一些时间,等章端巴托人向剑主先容。
    好容易等到未牌时分,钟荃便跟着勇士维克,一直走到剑主波斯人的居处。
    那波斯人乃是此间巨富,气派极大,大门处有司阍人看守。
    钟荃上前,用回语说明要见主人面谈,那司阎人一听之下,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我家主人昨天生了怪病,如今动也不能动,怎能够见你。”
    钟荃怔了一下,道:“怎么这般凑巧,昨天才得了怪病?”
    司阎人愠然道:“你这客人好没道理,难道我骗你么?由昨晚到今早,不但这回城里的医生部请来诊过,便是河那边汉城的医生,也通通来过了。
    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可以自己打听去。”
    钟荃连忙陪笑脸道:“老兄莫怪,原来我是说得不对,只因我自家事。
    所以把话说快了,实在没有以为老兄骗我。”
    司阍人道:“这才对了,客人你有什么事呀?可以先留下话,明儿大少爷回来,我代你禀告便了。”
    钝荃嗫嚅一下,心中想道:“他家大少爷不知做得主不?这事不必光泄漏。”
    于是答道:“谢谢老兄了,我明儿再来一趟吧,但愿你家主人贵体康复。”
    在墙根阴影下几个衣衫褴褛的闲汉,忽然味地发出讥声。
    那司阎人不满地咕咦道:“讨厌乞丐,我家主人永远不会施舍给你们的。”
    一个汉子起身,趔趄地走开几步,然后叫道:“大神也不会保佑他!”
    司阎人喝一声,跳出大门,那汉子叫声未歇,已自一溜烟跑了。
    钟荃回转身,和维克一同回去。
    主人见他们回来,问起情形,钟荃据实说了,并且探问那波斯巨贾的情形。
    主人道:“他表面上倒没有什么,可是生性最是吝啬,一毛不拔,而且专门放高利贷,许多田地产业,都是这样弄回来的,所以很不得人心。”
    钟荃恍然点点头。
    主人又补充道:“他养有几个凶恶的打手,而且又和官府勾结,所以直至现在,还是一帆风顺。”
    当下钟荃只好打叠起心意,等待明天再去访那波斯巨贾。
    他耐心地挨到晚上就寝之时,却仍等不到章端巴喇嘛的消息,这是他们分手时,章端巴说好无论如何,也会托人捎个讯息给他。
    终于他步向左边那所矮小的空房,准备睡觉。这间房有两处墙壁已露出相当大的缺洞,晚上挡不住寒气,故此没有人住。钟荃抵得住寒冷,又爱清静,故此不介意这个,执意要睡在这房间。
    这时,灯光荧荧,黯淡的光辉,照出房中一张孤零零的木榻。
    他睡在榻上,离那桌的油灯,不过四五尺距离,当下举掌一挥,一股掌房中一片漆黑,他正要朦陇入睡,忽然被一些声音惊醒,立时睡意全消,侧耳细听。
    却是极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停在屋外,跟着是衣裳悉索之声,他不必睁开眼睛去瞧,已经判断出是有人打墙上的破洞钻进屋来,心中禁不住疑云大起。
    “这就太奇了。”他想道:“难道是贼人企图入屋行窃?这种破烂的屋子,我如是贼,也必不顾而去,可以想出此贼之笨,真是天下难觅。”
    悉索之声很快便消失,那人已经进了房中。
    他又想道:“我且不理他,瞧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那人在黑暗中仁立,隐约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隔了好一会儿,那人摸索地走动起来,忽然一脚碰在榻边,发出声息。
    他大概是立足不牢,上身一倾,双手连忙支向榻上,正好按在钟荃臂上。
    钟荃心中连喊笨贼不已,口中却故意晤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宛如梦中转侧,那人的手立刻缩回。
    但跟着钟荃便骇了一大跳,便因为忽然风声急锐,直袭向他肋下的吊筋穴,认穴之准,虽在黑漆之中,依然毫厘不爽。
    他不暇寻思,靠外面的右手起处,一把绰住劲袭的手指头。
    那人咦地惊诧一声,蓦地甩腕,想挣脱被绰住的手指头,却没有甩开。
    原来钟荃这一探手,乃是使出云龙大八式中的半下变招,莫小看他仅是轻轻绰住敌人指头,要是他一发狠,便能够在这小小部分,传出内家真力,把敌人内脏震伤。
    这时虽不曾发出内家真力,但那人如何能容易地使劲甩开他的手!
    可是钟荃这时蓦地又骇一跳,因为那人惊诧之声,十分清脆,宛如女性口音,兼之那两只手指,人手软滑,柔若无骨,还有阵阵香味,送人鼻中。
    他的反应极快,瞬息之间,已自动放开手,但没有做声,也没有再动弹。
    那人忽然倚坐在榻上,急促地喘息起来,也没有做声。
    歇了片刻,钟荃翻个身,把面转向墙壁那边,心中想道:“你就坐在那儿吧,反正我不管,章端巴师兄说得好,凡是有关女人的事,都是最伤脑筋的。这回我可不管你们娘们儿的事情了,你就坐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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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掷石功成恨托疆边
    喘息之声渐渐平复,忽地火光一闪,榻边那人,在这一刻倏又伸手,骈指如就,点向他背上穴道。
    钟荃动也不动,那人指快如风,已经戳在他背上。
    那人手指触处,但觉软如棉絮,竟然毫不着力,不觉大骇,霍地起身后退数步。
    钟荃全然不理不睬,仍然躺着不动。耳边又听到喘息之声。
    歇了一会几,黑暗中响起衣裳曳壁的悉索声,却是那人又从破洞中钻出去了。
    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忍耐不住好奇心,便一骨碌爬起来,腰腿挺处,飞落在那破洞处,身形轻巧之极,着地时直如风絮飘坠,毫无半点声息。
    探头望时,外面也是黑暗一片,天上只有极微弱的星光,周围也没有灯光露射。
    但他目力极佳,只见那人身影婀娜,缓缓走出巷中。行动之间,显得十分软弱乏力。
    他吃一惊,连忙钻出墙外。
    那女人在巷中掉头四顾,显得仓皇不安。蓦然一声怪笑,随着笑声,一条长大人影,凌空飞坠,挟住一股极大风声,迎头罩下。
    她哟地一叫,正想后退,却被那风力卷住,不能移动。禁不住软弱地路倒地上,闭目待毙。
    风力如山,堪堪压顶而下之际,倏地一股大力从侧面拂身而起,把头顶的极重风力托住。救她的人,正是昆仑高弟钟荃。
    他叫道:“师兄,是小弟在此。”两股力量,一触即收,那条长大人影,也自坠地现身,敢情正是章端巴章端巴道:“师弟你怎的阻我,啊,莫非就是她么?”
    钟荃应道:“师兄你为什么伤了她,还苦苦追赶?”
    章端巴摇头叹一口气道:“她伤了么?已经累我忙了一整天,好容易才追上!”
    “你……”钟荃诧异地回眼瞧她,只见她趺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立刻住口,正想过来扶她起身,却忽又踌躇止步。
    章端巴大步踏过去,钟荃忙也跟着,章端巴道:“不妨事的,她是受我大手印掌力所震伤,以致真气逆运,我这儿有丹药,师弟你让她服下,歇一会儿便没事了……”
    钟荃接过丹药,用汉语道:“姑娘,你认得我么?”
    “晴,是你。”她声音微弱地道:“那野和尚凶得很,直把我追赶了一天。”
    钟荃期艾地道:“他是章端巴师兄,是很好的人,姑娘千万别误会。”他歇一下,又道:“这儿有他的灵药,你服下便可以复痊。你站得起来么?”
    她喘息一下,道:“谁要他的药?我不要!”
    钟荃狼狈地蹲下身躯,解释地道:“姑娘你别这样,他真是很好的人。
    喏,你服下这粒灵丹,一会儿便会痊好。”
    他发觉她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便又道:“章师兄大手印掌力,非常厉害,请你快点服下这药,免得后患棘手,停会儿我替他向你行礼陪罪。”
    这回她被说服了。因为练武的人,最怕的便是受了难治的内伤,以致本身武功受损。尤其密宗大手印奇功,天下闻名,教她焉得不怕?再者她本来也不是不肯服用,不过惜这题目撤撤娇罢了。这是女性的天性,倒也无足深怪。
    当下她张开嘴巴,钟荃暗中皱皱眉头,实在拿她没法,只好用掌心托住那粒丹药,送到她口边,然后掌心一挺,那丹药便跳弹人她口中。
    她咽下丹药,但觉香生齿颊,一道热气,直流下丹田,再由丹日冒起,遍走全身,将奇经八脉完全打通,方才那种真气反逆,气力不继的现象,立刻消失。
    她挣扎一下,想爬起来,看来却没有成功,她道:“你扶我一把行么?”
    钟荃又暗中皱皱眉头,只好伸出双手,托住她双时,一齐站起来。
    她软软地依在他臂上,脚下一点也不肯用力,以致他放手不得。
    章端巴微咳一声,道:“师弟你要提防点,这女人不是好东西。”
    钟荃未及回答,他又道:“你大概已知那宝剑主人患病的消息.恐怕要耽些日子,我现在先回去,明儿再联络吧!”
    他期艾地应一声,章端巴宽袖一拂,身形飞纵而起,转瞬间越屋而去。
    她歉然道:“那和尚到底走了,你让我到房子里休息一会儿成么?”
    钟荃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本想不理她,可是面皮太嫩,总觉得难以启齿,便道:
    “好吧,你爬进去便是。”
    两人进得房中,钟荃连忙燃着油灯。
    她坐在床沿,只管瞅着靠在桌边的他,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道:“你两番救了我的命,我心实在感激得很,你放心好了,我虽然声名不好,但决不会纠缠你。”
    钟荃觉得她声音十分诚挚,立刻松口气地对她笑一下。
    她道:“我便是江湖不耻的蝎娘子徐真真,”她歇一下,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道:“你不知道么?也好,其实我自己却觉得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我知道许多人为了不能得到我,所以硬派了许多坏事在我头上,哼,我才不怕咧。”
    钟荃道:“那冀南双煞,我倒是听人提过,你怎会跟他们结下怨仇,一直追到这远的地方,他们的功夫实在不错哪!”
    “他们么?还不过是替人跑腿卖命,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虽是以色换艺,却比他们干净得多哪!”
    钟荃沉吟道:“以色换艺?你的意思是……”
    “你当然不懂,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悦爱我的色相,我便以此换来他的绝技,这有什么不公道的?你说对么?”
    钟荃心中可大不赞成,但这时只好微微点头。
    她径自又道:“我虽然是个娘儿们,以色相事人,但骨子里面比许多男人都硬咧。谁敢当我的面,嘴巴上不干不净,我总会要了他的命,即使是赫赫有名的,为了一句瞧不起我的话,我也敢要了他的命。”她傲然自负地挺挺身躯,却没有说出那人姓名。
    一点也没有悲哀的气氛!”
    “哦?也许那些年轻的一辈,和这最老的没有很好的感情。大家庭里往往会有这样情形。”
    两人正谈论间,那司阁人见到他们,便道:“客人你不必等了,大少爷吩咐下来说不见客了。”
    钟荃立刻问道:“那么贵少主什么时候才会客呢?我有件事非见到他不可。”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少爷这几天太忙了,恐怕不会有时间见你。”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看情形怎样。”
    那司阍人不耐烦地道:“随你便吧!”说着话,已踅回大厅内。
    他们只好又往回路走,钟荃心中有点烦,便命维克先回去,自个儿洒开大步,直走出城外。
    眼前便是乌兰乌苏河,夹岸沃田千顷,一片葱绿,近午的太阳,晒在田地上,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使人嗅了觉得陌生而舒服。
    他从小路上顺步走着,不知穿过了多少顷田。走着走着,心头开爽了许多。
    转过一座小丘,丘后却是一片丈许高的矮林,四下还有篱笆围住。他便随地张望两眼,正想走开,忽然呼的一响,园子中心飞起一块大石,最少也有四百来斤重。
    那石头飞上两丈有余,直上直落,向园子中心砸坠,传来噗地一声大响,似乎砸在什么软物上。接着升起一阵笑声,那声音之雄壮,的确是前所未闻。
    钟荃摸摸下巴,自个儿吐一下舌头,想道:“我的佛祖呀,怎的有人能够把这石头,抛得像弹丸似的,这种神力,岂不是更在我两臂力气之上。”要知钟荃他本来天赋异禀,小孩子时他气力已大得惊人,加上正宗内家真力的锻炼,更是厉害。可是要叫把这么一块大石,轻易地掷上天空两丈多高,似乎还不可能,横着抛去,大约还可对付,这乃是运力方便与否的关系,除非像白眉和尚,已练成般苦大能力,袍袖拂处,则此石还不止飞起这么高。
    念头一转之间,只见那石头又飞起来,也像方才一样,打落在什么物件主,传来沉闷的声音,却不似打在泥地上的声音。
    笑声如雷爆发中,他哪还忍得住,足尖点处,轻巧如飞鸟投林,径自穿入林中。
    他的身形在树林中,左闪右避,脚下轻登巧纵地点在枝上,丝毫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眨眼之间,已堪堪到了园心,他隐在枝叶丛中,定睛看时,不由得惊愕匪言。
    原来这园子中,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树木,全都是枝于残断,剩下了一十三丈大小的空地。
    空地当中一个魁梧大汉,身上衣裳完全破碎不堪,露出一身黑黝发亮的肌肉,头上闪闪发亮,没有半根头发,倒是个天生的和尚。
    再看到他面上和手足间,满是泥污,形状煞是骇人,这时他正弯腰去拾那块大石头,只见他垂着两臂,轻轻便将那块巨石抬起来,身躯伸直时,比之钟荃要高出两个头,手长脚大,筋强骨硬,俨是巨无霸再世。
    只见他笑声雷响问,蓦然把石头向空中一扔,跟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霎时间,那块大石直砸下来,正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背上。本来已经零碎破烂的衣服,这刻被石头一刮,整幅扯下来,已经不成衣了。
    钟荃又伸一下舌头,忖道:“原来他浑身的衣服是这样破烂的,我见他方才背上现出白痕,敢情是练成金钟罩的外门硬功。可是错非是这傻大个儿,世上也难再寻出一个人,会把金钟罩练成这个样子,硬往自己身上打石头。别的人即使有金钟罩护体,可也给打扁哪,我钟荃这趟下山,可真算太开眼界,遇见天下唯一的大傻子。”只见他这时高兴得大笑不止,忽地躺向地上,手舞足蹈地滚将起来。
    地上原本横着许多树干,吃他乱滚一气,他的衣服固然更加胜下几块破片,那些树干也压得拆裂断折,再不用斧头加工,便可以拿去烧用了。钟荃暗中摇摇头,想道:“这太个儿连裤子也滚破了,等会儿难道光着屁股往外面跑?”忽听那边树林中一个人雄壮地吆喝一声,现身出来。
    钟荃一听声音,差点叫出口来,移眼看时,果然是章端巴喇嘛。
    章端巴走到大个儿身边,叫道:“方巨,你在地上打滚于吗?快爬起来。”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身躯虽然庞大,却是十分敏捷利落。
    他嘻开阔嘴,在章端巴面前一站,竟比魁伟的喇嘛还高出一头。
    他道:“我把这手玩意练成啦,小和尚你真行,我给你磕头。”说着,扑地跪倒,用力磕起头来。
    他这一爬下,章端巴又发现他脑袋中有一圈淡淡的白痕,正是必须童身才能练成的油锤贯顶功夫。
    章端巴也高兴地道:“起来,我早已看见你的表演啦!”
    方巨十分听话地站起来,章端巴又道:“而且,给你买了这身衣服回来,这是挺大的尺码了,你试试看。”
    他连忙接过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却短小了许多,可是他快活地左顾右盼,十分兴高采烈,那样子是要章端巴称赞他一声才成。
    章端巴果然赞道:“喝,漂亮得很。但你要小心啦,别再弄破了,便没有好衣裳给人家看了。”
    方巨连连点头道:“是,是,小和尚的话都对,我记住在心里。”
    钟荃虽然生性淳厚,这时听了他们的对话,与及那方巨憨头憨脑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尤其方巨对章端巴的称呼,竟然叫做小和尚,那么其余的人,可都要变成小小人哩!章端巴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称呼,却非常慎重地道:“你这一身金钟罩功夫,虽然刀枪不入,却禁不住人家架火烧你。
    还有一些人的手掌是红色或是黑色的,你便留点心,不要随便给他摸上你身上,只可以硬给他碰掌,知道么?幸而你先练了十几年天山派的混元功,加上金钟罩。除了绝顶高手之外,便不怕人家点穴,等明儿请我的钟师弟,指点你几手掌法,也就差不多可以了。你要知我密宗的掌法,十分难练,短期内无法学会,钟师弟是武林正宗的昆仑派,他们的掌法套数较多,可以拣些厉害而易练的教你……”
    “他是什么东西?“方巨怔怔问道:“也是个小和尚么?”
    “胡说,你见到他要恭敬点,要是胡乱喊他,他可要揍你。”
    “揍我?哈,哈!”方巨仿佛抓住什么把柄地大笑起来。
    “住嘴!”章端巴不悦地叱道:“你笑什么?”
    “除了小和尚你之外,谁敢揍我?哈哈……”
    蓦然一声暴喝,林中飞出一条人影,宛如大鹰横空,轻飘飘落在方巨身旁。
    章端巴喜叫道:“师弟是你……”
    这人影正是钟荃,他听了对话,当下觉得有替章端巴树立威信的必要,虽则此刻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巨用蒲扇般的大手掌,笨拙地比比钟荃的高度,然后一语不发,放声大笑。
    钟荃哼了一声,狠狠问道:“方巨,你敢瞧不起我么?”
    他虽装出狠样子,但心中没有半点怒意,故此装得一点也不像。
    方巨却当以为真,摇手道:“小个儿别生气,我给你出气便了。”
    章端巴解释道:“他说给你揍咧,师弟。”
    钟荃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问道:“这法儿谁教你的,真不笨的主意嘛!”
    “我妈教我的,她不准我得罪人,人家一生气,便要我挨揍赔罪。”
    钟荃肃然起敬,诚恳地道:“原来你是个大大的孝子,我不揍你了。”
    方巨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孝子,那是最好的人,我怎能向你动手。”
    方巨啊一声,一把抓住钟荃的肩膀,哭笑难分地叫道:“人家都笑我傻,只有你,哇,哈哈……”
    这一着超出他们意料之外,钟荃不知怎样说才好,心中却非常感动。
    方巨又含糊地叫道:“你真是小好人,师弟。”他竟学章端巴叫起师弟。
    “你应该叫他师兄。”章端巴纠正道。
    “是的,师兄好人,小和尚也是。”他连忙改正。
    “好了,你别大叫大嚷,我们好好他说一会儿话吧。”
    方巨放开巨灵也似的手,乖乖地站在一旁。
    钟荃问道:“章师兄,你到底怎样认识他的?他那身横练功夫大俊啦!”章端巴道:“昨夜我离开你,便在城外碰见他,他正好半夜偷偷练那混元功,虽则未练到顶点第三层,却已达到第二层,而且根基非常牢固,尤其油锤贯顶的工夫已经练成,我一时高兴,便指点他从原有根基,改练金钟罩功夫,约定今日在这里会面,这便是全部经过情形了。”
    钟荃赞道:“若不是碰着师兄乃是密宗高手,他这金钟罩再也练不成,真是他的好运气。”他转面向方巨问道:“方巨,你的混元功,是谁传授的?”方巨道:“是个老道人,那时我大约七八岁,我的妈苦苦央求他,他摩挲我浑身好久,不住摇头叹气,卒之教我每晚这样练,于是我便一直练到现在。
    呢,对了,小和尚,你昨夜给我的银子,我妈不准我随便收下,要我还给你,并且代她谢谢你,银子就摆在那边地上。”
    章端巴摇头道:“这怎么行?你妈的病,要银子才能治好呀?”
    方巨道:“我妈说,一定不可以胡乱收下人家的银子,情愿她——哇……”他忽然哭将起来,继续地道:“情愿她病死……”
    章端巴为难地望钟荃一眼,不知所措,钟荃道:“师兄你去他家里一趟吧,他的妈既是病了……”
    章端巴摆手截断他的话,皱眉道:“我生平最怕和妇人说话,这……行啦,师弟,你帮帮师兄的忙,就是你去一趟吧。”
    “什么?要小弟去一趟。”
    “这是最好的了,他的母亲是汉人,你去正好合适。”
    “哦?”钟荃证一下,道:“是汉人么?那小弟便去一遭。”
    章端已见他义形于色的样子,禁不住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膊,没有再说。
    当下两人又谈一些关于剑主波斯巨贾之事,据章端巴所知,那巨贾果真病倒了。
    于是约定明日再继续联络,现在便分手,钟荃由方巨带路,径自出林而去。
    方巨的家,乃是从这林子再过去五六里路,地方相当偏僻。
    钟荃展开脚程,立刻发觉方巨原来天生的一对飞毛腿,迅速得异乎寻常,心中称异不止。
    不久工夫,便来到一座牢固而粗陋的木屋,虽然大部分是用木建造,但四周仍有大半丈高的砂砖。
    却见双扉紧闭,一块巨石堵在门口,方巨过去挪开石头,然后叩门叫道:“妈,儿子回来了。”叫完后,拉开门扉,大步走进去,钟荃也紧随而人。
    这地方自然没有厅房之分,更没有陈设,但屋中却光亮得很。
    靠右首墙边,摆着一张榻木,床褥被裳十分丰厚,一个妇人在枕上侧转头,瞧着他们进来。
    这妇人双鬓俱白,容颜枯老,但面庞的线条轮廓,仍然觉得相当清秀。
    方巨压低声音道:“蚂,这是我师哥,小和尚说的。”
    老妇人哦了一声,钟荃连忙赶上一步,恭敬行礼,然后道:“小侄钟荃。
    叩见伯母。”
    他说的是汉语,榻上的妇人啊了一声。
    “小侄敬慕令郎是个大大的孝子,故此不揣冒昧,径来谒见请安,并代章端巴兄解释一事,请伯母有恕唐突之罪……”
    她微弱地道:“阿巨快搬椅子请相公坐着,”她说的也是汉语:“咳,自从十二年前,见过天山彭道长一面之后,至今未曾见过我族的人……”她的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方巨已搬来一张椅子,给钟荃坐着,自个儿却坐在母亲床头的地上。用那巨大的手指,替母亲揩拭泪珠,一面道:“妈,你哭啦,师兄是最好的人,他一听我孝顺你,便不肯揍我……”
    钟荃岔开话题道:“伯母方才提起的,是不是天山二老的彭易老道长?
    小侄也曾听家师提过,小侄是昆仑派的。”
    细论起来,钟荃未免太过粗心,也不想想在这边荒之地,会有汉族妇人隐居,并且认识武林中的人,她的身世,也就大有思量之处了。可是钟荃心地厚道,阅历又浅,总没有带着三分防人之心,又认定天山是武林正派,这妇人既和天山二老彭易道人有瓜葛,定必也是好人,于是一无隐瞒地将自己的底细抖露出来。
    妇人轻喟一声,道:“老身久闻昆仑派是一等的名家正派,代出高人,如今得见相公,果然不虚,只恨福薄缘浅,迄今方始识荆……”
    钟荃连忙逊谢,道:“令郎昨晚遇到章端巴师兄,如今已练成金钟罩功夫。章师兄乃是西藏密宗第一高手智军大师的人室高弟,并且是有道高僧。
    为人最是厚道热肠不过,昨夜奉赠的银子,务请伯母收下,决无妨碍。”
    “得到相公一言,重于九鼎,老身岂敢不信?只是既承大和尚传授绝技,又蒙赐巨金,此恩此德,如何能够报答?”
    “妈,我给小和尚磕头去厂方巨忽地插嘴。
    “阿巨,这不是叩头便能够报答的恩德,你要知道……”
    “伯母,”钟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休息一会儿再说罢,时候多着呢!”
    她软弱地闭上眼睛,方巨连忙从床头处掏出一个瓦罐,探手一摸,忽然叫道:
    “妈,怎么一点点都没有啦?昨儿不是还有半罐么?”
    声震屋瓦,显然心中十分着急。
    老妇人震动一下,睁开眼睛,苦笑一下道:“那都是假的,今早妈都倒掉了。唉,彭道长逾期不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面色渐渐泛青,难看之极。钟荃心中大骇,眼看这妇人一口气快接不上,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指大的羊脂白玉瓶子,拔塞倒出三粒红色小丸,命方巨立刻给她服下。
    这一瓶红色的小药丸,乃是昆仑历代秘传的续命刀圭圣药火灵丹。任何枪刀拳掌的严重创伤,只要服了,立刻保住丹田一口气,不致立刻毙命,以便从容医治。如是轻伤,则几乎可以合口生肌,立刻痊愈。
    不过方巨母亲的情形,便不能一概而论,因为这火灵丹只能治刀兵之伤,并非能医百病。只是钟荃一时慌忙,忘了这些,连忙倒出三粒给她服下。
    刹那间,方才母亲面色缓和过来,睁开眼睛,居然有点精神,方巨失口号叫一声,却立即掩嘴止住,可是拇指般大滴的眼泪,却直掉下来。
    钟荃被他这种至情至性激动得鼻子酸酸的,安慰地道:“方兄弟别着急,你看伯母不是好转了?”话声中带着浓重的鼻音,生像患了大伤风的人说话。
    方巨点点头,气息粗大地喘着。
    方母在这气氛中,一时倒不知是悲是喜,歇了一下,才能够开口,她道:“钟相公古道热肠,急人之急,老身感激难言。方才慨赠的丹药,敢是贵派刀圭药火灵丹?
    当年彭道长也曾提起过,说及此丹宝重非常,与他特为老身配制的冰魄丹,虽是一寒一热,却是殊途同归,甚至更具灵效,可是根治老身所受的内伤,不过……”她顿一顿,终于说下去:“不过老身另有痼疾,却仍无法法除,恐怕有负相公赠药之恩咧!”
    钟荃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歇了一刻,道:“伯母说曾受内伤,不知是遭谁毒手?”
    话一出口,猛又觉得这一问直是失言,顿时脸红起来,岔开道:
    “天山彭老道长答应过几时再来的?”方母道:“彭道长应该在年头时便再来,这是他亲口答允的。可是,他终于没有来,老身真不敢想象。”她忽然命方巨去打水烧茶,待得方巨被支使去后,又继续道:“不瞒相公说,老身近些日子来,早已发觉贱躯情形不炒,老身意思不但指遏止内伤的药已用完,更指的是那多年瘤疾。”她轻轻叹一口气,但跟着又用平静的声音道:“近来但觉全身已麻痹不堪,就快连心脏也没感觉,那时一定完了。老身衰朽之躯;原不足惜,只放心不过巨儿,他一向便是这么憨憨浑浑,什么也不懂,咳……”蓦地方巨慌慌张张冲进屋来,把这里两人都吓得一惊,但见他一语不发,在屋角找到桶子,又慌忙地出屋去了,敢情他去打水,却忘了带桶子。
    她又道:“老身原来姓纪,先父便是关洛武师纪腾,和彭道长最是交好。
    他老人家殁世多年,相公怕不会知道。”“小侄知道!”钟荃忙道:“纪老前辈的外号不是龙泉剑么?敝师叔铁手书生何涪曾经对小侄说过,纪老前辈乃是剑术大家。”
    其实当时何涪只对他说,龙泉剑纪腾的剑术,有些别出心裁之处,但并不曾十分推崇。
    方母啊一声,讶道:“相公原来是铁手书生何老前辈的师侄,当年先父还不敢和何老前辈比肩并排,说起来老身还得尊相公一声前辈哩,请相公以后千万别像方才那样称呼才好。”
    钟荃愣了一下,他倒是真不知道大惠禅师在江湖上,有这么高的身份:
    “小侄既与令郎论交在先,还是这样照旧为是。”方母像是不愿多耗气力,只摇摇头,便继续说:“细论起来,先父的梅花剑法,倒没有什么超凡出奇的地方,但他一柄龙泉宝剑,倒是希世重贵,能够削铁如泥,故此占得不少便宜。
    “后来先父做主,把老身许配与夫方致远,他乃是老身的师兄,婚后的生活,本来过得很好……”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拖长,眼睛里闪出一丝梦幻似的光芒。
    “可是,后来他喝醉了酒,误毙一人,于是在匆速中决定远走川滇,避开这场杀身官非。我们两人到了川滇交界处的叙州,安顿下来,后来家计稍窘,他便变得非常爱喝酒,尽日价昏昏沉沉,稍有清醒之时,则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顿然间便有许多银子收入。我屡屡劝他不来,实在没有办法,这时来往得最密的便是武林败类千日香张大郎和雪山豺人,他们的样子,瞧一眼便尽够讨厌恶心了,倒不知亡夫何以会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常时在我家中寝宿,特地为他们备了两个房间。直到二十年前,那雪山豺人忽然来到,身负重伤,当下在我家调养,这一住便是两年,看看也快痊愈了。
    就在一个月圆之夕,千日香张大郎来到我家,于是他们三人饮起酒来,约摸到半夜时分,我将一切安排好之后,正想归房就寝,忽然千日香张大郎走来,手拿着两杯酒,嘻皮笑脸地要我和他干一杯,我一向最怕见到他这种油头粉脸无赖的样子,却不过只好干了。回到卧房,但觉天旋地转,立刻失去知觉。到清醒之时,只见亡夫立在床头,恨声对我说,已经把禽兽不如的张大郎杀死了。这时我也觉浑身寸缕不存,四下还飘动着令人,迷惘的香味,那正是张大郎驰名江湖的千日迷香,我羞愤交集,正想寻死,却被亡夫苦苦拦住,还安慰我说:‘这不是你的罪过,我决不会摆在心上”
    。后来我又知道。
    当亡夫发现我的情形时,那雪山豺人仍醉睡未醒,只有张大郎没醉,神色间显有不安,加上房中的香味,除了他还有谁,况且他事前还弄了那药酒给我喝下,分明是存心行事。
    “隔了不久,千日香张大郎的死讯,不知怎地传出江湖,他弟弟九爪神狐张二郎长寻上门来,指责亡夫不该擅下毒手。因为千日香张大郎虽以迷香驰名于江湖,而且无恶不作,但有一桩,他却从不采花,宁愿费尽心机和银子,去勾搭那些无耻妇人。
    凭这一点,他便非替兄长报仇不可。当下动起手来,亡夫武功虽然不弱,但怎敌那和雪山豺人齐名的九爪神狐张二郎?终于被他以神猿钢爪的功夫,破胸解心而死,雪山豺人躲在一隅,并不出头,当时我本想破出死命,也得为夫复仇,可是忽然觉得其中似有溪跷,便悄悄躲躲在地窖中,挨了四天,才溜出来,一径逃到天山找彭道长。在路上时已发觉好像内脏移位,受到暗伤。而在天山上,又受到雪封山洞一旬之苦,虽然总算找到彭道长,可是除了内伤之外,又加上麻痹之症,彭道长把费了无穷心力合成的两瓶冰魄丹给了我,可以服用二十年,但在坐褥之时,体力支摘不住,连耗了两年的丹药,才保住这条残命。为恐那害我的人,仍然跟踪加害,便逃到这儿采……”
    钟荃怔了半晌,问道:“那千日香张大郎不是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彭道长又哪儿去了?他不知道已消耗了两年的丹药?”
    方母郑重地道:“老身这些年来,一直躺在床上寻思,觉得那天月圆晚上的事,绝不是千日香张大郎所为,因为他既有预谋,在酒中下了迷药,何以又会在房中留下他特有的香味?最笨的人也不会留下这种证据啊!何况以张大郎的聪明,也决不会自露形迹地使用那种药酒,那样即使没有迷香味留在房中,也可以寻到破绽的,相公以为对么?”
    钟荃恍然大点其头,但眉头依然锁住,显然必中仍有未解之处。
    “再说回来,张二郎的武功虽是与雪山豺人齐名,厉害无匹。但他哥哥张大郎平常得很,全凭张二郎的名头,才在江湖上吃得开,故此凭他未必有使我负上这种阴毒内伤的功力,这点也就够人猜疑了。”
    “那么,难道是雪山豺人……”他禁不住瞪大眼睛,骇异地追问。
    “彭道长也是这样推测的。”她作了肯定的结论。
    “但是,那杯药酒,却是千日香张大郎给您喝的呀?”
    “这不是更可以证实了么?”她道:“雪山豺人可以用巧言支使他邀我干杯呀!”
    钟荃嗅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眼光慢慢在她面上移动。她的头发已经完全雪白,面上的皮肤,也显示衰老不堪的皱纹,但那秀气的轮廓,和此刻充满梦幻光芒的眸了,可以想象得出她当年的样子,与及这些年来心中所受的折磨。
    “她也许正在回忆着当年和丈大的快乐日子吧?”他想道:“计算起来,她不过是四五十岁的人,但却是如此地衰老暗淡,没有半点生命的光彩。”
    他不觉黯然了。对于爱莫能助的受苦难者,是特别容易同情和哀伤的。
    尤其她那只充满了梦幻的眸子,使他仿佛记起谁的眼睛。那是痛苦已经麻木之后,追忆怀念起甜蜜的韶光时的眼色,像梦一般朦胧飘渺,永远永远不能真实地获得。
    铁手书生何涪英挺的脸容,像电光似地闪过心头,他的眼睛。“我记得了。”他在心中对自己大声喊起来,同一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另外一张男性的面容,用那深邃而坚定的眼光,牢牢地瞧着什么。“这不是你的罪过,我决不会摆在心上的。”那男人的面影响响他说。
    于是在这瞬息之间,他像蓦地懂得了许多许多。他以同情的眼光,瞧着榻上的老妇人,了解她为何能够坚忍地抵受心灵上的折磨,捱过了这漫长的岁月。
    “彭道长在巨儿八岁那年,”她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来过最后一次。他老人家本想传授巨儿的武功,后来又觉得不大妥,于是只教他练天山派秘传的混元功。之后,他说要亲自去找雪山豺人,查个水落石出。并且说会在我丹药用完之前,再来此地。可是直到如今,还不见他老人家的面,恐怕又是老身不祥,连累了古道热肠的老人家了。”
    钟荃奋然站起来,肃穆地道:“小侄迟些日子,要南下江西,只要那雪山豺人未死,小侄总要替伯母找到他,查明老道长的下落,并且要为伯母报却此仇!”
    方母啊了一声,她真料不到这位昆仑高弟,竟是那么侠义为怀。要知雪山豺人名满天下,岂是寻常人敢持虎须的?尤是钟荃乃是昆仑门人,岂不知雪山豺人的厉害?
    当年称为天山二老的彭易道长,也不敢直说替她报仇,那是因为那雪山豺人太厉害之故。
    于是,她流下几滴眼泪。
    方巨正好进来,一见母亲淌泪,一下摔掉手上的茶碗,冲过来跪在床头,着急地叫道:“妈,你为什么哭了?”
    方母振作一下精神:“妈心里太高兴,这回死也能瞑目了。”
    钟荃在后面瞧着方巨半截身,是那么魁伟巨大,想起了师叔形容过雪山豺人的话,两下拉拢一比,不禁暗中点头。同时也发觉方母另外一点苦心,便是始终不肯让方巨练武去杀雪山豺人,因为到底其中有难言的不便处。
    方母道:“巨儿哪,妈快要到地下找你父亲去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听钟相公和那位密宗大师的话,喏,孩子你别哭啊……”
    钟荃心下一阵惨然,站起身来大声道:“伯母,你老人家放心,小侄一定尽力照顾方兄弟,章端巴师兄也会的。”
    他瞧见方母含着眼泪,向他点头道谢,当下忍受不住这种悲哀的气氛,缓缓走开。
    倚在木门边,抬眼忽见天气已是未牌时分,反身人屋,向方母道:“小侄忽然想起章端巴师兄,乃是密宗高手,也许懂得治病,小侄现在立即人城,请章端巴兄来一次。”方巨听了,立刻破涕为笑,叫道:“小和尚会治病?我去找他……”钟荃连忙拦住,命他好好侍奉母亲,自个儿立刻动身入城。他可不知章端巴住在什么地方,根本也不识这城中道路,仗着在山上时,自小学会无数边疆方言,于是只好逢人便询问一声,可知道红衣喇嘛的下落。
    在城中左绕右转,不一会儿走到藏人区集居住地区,他心中甚喜,忖料这番必定能够探问出来。
    原已不宽大的街道,加以两旁尽是贩卖零碎杂货架摊子,更把街心挤成擦肩摩背才能通过的小巷。他挤进去,人潮汹涌,汗味熏人,相当难受,却是站不住脚探问,给人家拥过了七八个摊子。这时又不便施展出功夫,心中正在大费踌躇,忽地在人丛身躯碰擅中,臂上一紧,他本能地一挣一弹,却没有把手劈挣出来,不由得心中大骇,跟着身躯一歪,竟被人家扯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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