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剑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一章
    她在想,也在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会不愿伸手救助垂危的人?这是每个人该做的,爷爷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敢相信那是事实,自她记忆开始,她便一直和爷爷住在这里;此地虽偏疏僻远,物质的享受虽简粗,但精神的拥有却是无可比拟的,真的,她和爷爷一直生活得很愉快,她跟着爷爷学会了捕鱼,猎鹿,他们有吃不完的粮食,这是一个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爷爷传授了她武功,这使她会猎得不少的山猪和麋鹿,她甚至会捕得凶猛的虎豹哩,她说不出有多高兴,她骄傲的和爷爷驮着它下山,换了很多钱;然后满载着日常的日用品,而且还可以做新衣服咧!
    爷爷一直爱护着自己,他是那么仁慈,那么风趣,使自己忘却了没有爹娘的痛苦;她从没有见他们,她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也从不告诉自己,她当然很想知道,但爷爷不肯告诉自己,自己也不敢追问,她是不敢惹爷爷生气的。
    但今天她就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她从没见过爷爷这样的脸色,更从没看过爷爷这么大声的喝叱自己,这是为什么?
    想着,想着,爱凤不禁悲从中来,俯首抽泣。
    泪水濡湿了她两颊,她心中又感到一股委屈。
    爷爷教自己念古圣先贤的书,时常叮咛自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有用的人;今天,她这样做,是错了吗?
    不!救人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怎么会是错了呢?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反对呢!
    为什么?……
    爱凤收束泪痕,拿着小石子,无意识的,一个一个的,丢进河里,响着“扑通,扑通”
    的声音,她真是想不通,想不通。
    望着溅起花花的浪花,爱凤百思不得一解。
    她想累了,但她仍在想……
    不知过了多久,月儿已是偏西,她才听到皂衣老者在呼唤她:“凤儿,可以进来啦!”
    爱凤连忙提起忘记带回去的鱼篓,跃步而进;一进门口,她便问道:“爷,那人有没有希望?”
    皂衣老者满头大汗,似乎疲惫非常,闻言只冷漠的点了一下头,道:“那厮耐命的很,可能死不了。”
    把鱼篓放在灶上,爱凤撩目向床上望去,但只见邵真静静的躺着,脸色依然很苍白,看起来并无起色,一点也没有元气的样子。
    他的衣服已换上了一袭黑色大袍,显然很不合身,有点臃肿的模样,显然他那身衣服是皂衣老者的。
    左手的袖子挽至臂肩上,手肘则用两块木板夹着,而且还用一块黑布扎起来,缠至颈上,使左手弯曲着,平放于胸前,很明显的,他的手曾经脱臼。
    另外右臂上也扎着伤口,以及左脚踝上也包着,大致上,他的伤势是如此——是说从外表看来。
    “爷爷,他为什么会这样子?”眨了一下眼,爱凤转首问道。
    淡漠的撩了一下眼皮,皂衣老者淡淡的道:“谁知道?或许是被人谋害,或许是不慎,也可能是他自己导短见。”
    回眸望了一下邵真,爱凤问道:“爷爷,他有没有内伤?”
    “何止是有,差点没五脏离位呢!”
    点了一下头,皂衣老者拿起一条湿手巾,擦抹脸上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显得很疲倦的道:“助人助到底,既然救了他,爷只好尽全力了;我已经让他服下咱自己炼制的‘回魂十三丹’。”
    欢欣的露出一个微笑,爱凤道:“那他一定可以活了,我们的‘回魂十三丹’,任是如何严重的内伤,只要不断气,一天一服‘回魂十三丹’,服完十三剂之后,包管痊愈!”
    皂衣老者没接腔,面无表情的望了邵真,生硬的道:“但不知道他会不会感激我们?”
    猛地一愣,爱凤奇怪的望着他,不解的道:“怎么不会呢?我们救了他的性命,他当然很感激我们啦!谁不会呢?’,
    冷冷一笑,皂衣老者嗤着声道:“话别说得太早!”
    又是一怔,爱凤不禁整个愣了下来,她真不懂她爷爷话意何指,天下哪有不对救命恩人感激的?
    呆愣了良久,爱凤才缓缓启齿道:“纵算他不感恩也罢,我们救人的动机,并非为了博得他的感激呀!”
    牵动了一下唇角,皂衣老者似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接着岔开话题道:“不谈这个,凤儿,爷爷累了,你帮我准备热水好不?”
    虽然满腔疑惑,爱凤仍是柔顺的颔了一下首,说道:“好的,爷爷,凤儿准备热水去。”
    “噢,我忘了你全身湿淋淋的,还是你先去洗吧。”似是才想起,皂衣老者赶忙道。
    摇了一下头,爱凤微笑着道:“不用了,方才我在外头,风已把衣服吹干啦,还是爷爷洗吧。”
    说罢,不等皂衣老者回答,便从灶上取出热水,提着桶走出屋外左侧的澡房;皂衣老者也不再说,便取了衣服洗澡去。
    爱凤回到屋里头,望了望邵真仍无动静,不禁有点急,见四下无人,大胆的伸手摸摸邵真的额角……
    但觉一触手,甚是惊人,几如烤红的铁一般热,爱凤不禁大吃一惊!
    正吃惊时,邵真忽然蠕了蠕乌紫的嘴唇,模模糊糊的嗯了几声,爱凤连忙侧耳静听……
    然而声音却很细微,像蚊子声般的哼个不停,倒很像是在呻吟……
    好可怜呵,竟遭此不幸,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爱凤如此单纯的少女,心肠自是很慈悲,她望着邵真扭曲抽搐着的面孔,不自禁的叹息道。
    邵真的身子忽然轻轻翻动了一下,爱凤以为他要醒来了,心中暗喜,但邵真旋又静止不动,爱凤不禁一阵失望。
    “好好休息吧,你会好过来的。”扯上一条被单,轻轻的盖住邵真的身体,爱凤喃喃的自语道。
    忽然邵真又呻吟起来,好像是在说些甚么,起初爱凤听不清楚,但声音愈来愈大,爱凤终于能够清楚他所吐的字语:“……嗯……你……为甚么要,要……?我……爱你,我……
    不,不能……”
    声音像断线的珍珠,渐又趋于微细,突然邵真像发疯般的大喊:“哈哈哈!毁灭我吧!
    沉沦我吧!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的!”
    爱凤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喊,吓了一大跳,差点没跳了起来。
    邵真旋又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但已能看见他的胸膛在做着有规律的起伏,显然他的伤势已是好转过来了。
    爱凤轻拍着胸脯,受惊地喘了一口气,心中暗笑着道:“差点没把我吓倒,你毁灭沉沦,谁又在乎?干嘛,嚷这么大声的?”
    旋即又想着道:“他方才似乎提到一个女人的名字,说甚么爱他又不能,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想着,皂衣老者已洗完澡,走进门来。
    爱凤连忙说道:“爷爷,方才他吐梦呓。”
    皂衣老者似乎是洗过了澡,心绪不再那么阴沉,脸上虽没笑容,至少不像方才死了一样扳的那么难看。
    他像是微感惊异,走前问道:“哦?他说了些甚么?”
    爱凤把方才邵真说的话,告诉了皂衣老者。
    皂衣老者听完,沉吟一下道:“照此推测,显然是为了男女间的感情纠纷。”
    说着端详了一下邵真,沉吟道:“他已好多了,依此看来,他最迟明儿便能醒过来,可能要比这更快一点。”
    爱凤也望着邵真,好奇的道:“爷爷,从他的受伤情形,我们能不能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
    俯首沉思了一会,皂衣老者道:“从他严重的内伤看来,那是跌撞而成的,并非为人所击,前天不是有一场暴风雨吗?他可能是看不清路而跌下的。”
    凝神听着,爱凤眨了一下眼问道:“爷爷,你意思是说他从悬崖上掉下来?”
    微微点头,皂衣老者旋又道:“如果他真涉上‘情’字,很可能是他自己跳下来也说不定。”
    “你是说他自杀?”微感吃惊,望着邵真问道。
    皂衣老者道:“我是说有这个可能,反正他不是他杀错不了。”
    爱凤不感同意的道:“如果他被人追赶而致失足坠崖呢?那不算是他杀吗?”
    皂衣老者不禁感到语塞,露出一个笑容,赞赏的道:“凤儿,你的脑筋蛮精密的,你的假设有理。”
    “爷爷,你夸奖了。”
    受他一捧,不禁乐不可支,爱凤见皂衣老者不再扳着脸,兴奋的道:“爷爷,现在让我们来解释为什么他能攀上树干而没死呢?”
    “你认为呢?”
    含笑点一下头,皂衣老者显然被激起兴趣,捋着短须道。
    爱凤眨了眨乌溜溜的眸子,似是沉思了一下,方开口道:“我不敢说我的想法是对的,不过我认为这样解释是很合理的:当时即是狂风暴雨,必定摧折了不少的树木,掉至河里,而他掉下的身子正巧跌在树干上,你或许会认为,这也有跌死的可能,但水的软体物,与一般硬实的陆地不同,他如果掉落地上,必殆无疑,回生机会等于零,可是跌在水中便不是如如此,他可能掉在树干上的时候,树木随着压力从水里沉下,而水有浮力,可大大减轻堕下的力量,而那人又正摔在树枝上,树枝比树干脆弱,多少也可以减低掉落的力量,所以他实在挨上的劲道,并非与从他崖上落下的劲道成正比,再者,看他两边太阳穴鼓鼓的,显然是学过武功,而且可能武功不差,人在危难的时候,总会有潜在的求生力量,他一碰上那树干的时候,很自然的激发他体内的功力,多多少少可以减少他碰击的力量,所以他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死去,然后他之所以在树干上漂浮两日,没有翻落水底淹死,是因为枝叶紧紧的勾住他的衣服的缘故。”
    顿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爱凤仰着脸问道:“爷爷,这便是我的想法,你以为呢?”
    皂衣老者静静听完之后,沉思了半晌,呵笑着道:“凤儿,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它。”说话之时,床上的邵真忽然大声的呻吟了一下……皂衣老者祖孙俩忙不迭转眼望去——
    但见邵真的身子大大的蠕动了一下,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爱凤见状忙不迭走近床边,蹲下身子,轻轻叫道:“壮士,你醒醒!”
    皂衣老者也走近床畔,目注着邵真,微微讶异的道:“受如此重创,竟能这样快有反应,真太不简单,太不简单!”
    话声未完,邵真已哦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皮。
    邵真只感四肢一阵刺骨之痛传来,全身骨架像是拆了开来一样,疼痛难当,他想翻动一下身子,马上痛得紧蹙着眉头,嗯哼不止,他很吃力的撩开沉涩的眼帘,有如千斤重般的,好不容易,他才睁开了眼。
    但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不见一物,连忙闭下眼来,耳中隐隐听到有人声,连忙开口道:“请问,这是哪里?”
    爱凤连忙回道:“这位是我爷爷,我叫侯爱凤,你是在我们家里的,你伤势还没好,不要乱动。”
    邵真睁开眼睛,溜了一下,仍是黑漆漆的,不见一物,蠕了一下唇角,不解的问道:“你,你们在哪里,在下怎没见你们?”
    奇怪的往皂衣老者望了一眼,爱凤茫然的道:“我们就在你面前啊。”
    “在我面前?”
    猛地一震,邵真连忙挣坐起身子,但觉周身如火灼,痛叫一声,又躺下去,他的心房刹地抽搐起来,他睁大眸子,他甚么也没看到——除了黑暗!
    “你们骗我!我根本没有看见你们!”
    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邵真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他警惶的喊着:“你们为甚么要这样?为甚么不燃盏灯?”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呆愣了一下,吃惊的互望一眼,皂衣老者俯下身子,伸手在邵真睁得斗大的眼前缓缓挥了挥
    但邵真一点反应也没有,两双睁得很大很大的像死鱼的眼球,如中魔般的瞠视着。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倏然一震呆呆的互望着,他们的心底有一个共同的意念:他瞎了!
    邵真的心在痉挛着,他明明听到说话的声音是在眼前,可是他看不到说话的人,真的看不到!
    缓缓的张开嘴,嘴唇在颤抖着,大大的颤抖着,他苍白的脸冒出了如指大的汗珠,他很困难的扯动了一下喉结,嗓子宛如呛了泥巴一样沙哑,沙哑里头带着浓深的惊骇和浓深的哭音。
    “我……我看不见?我是一个瞎子?我真的看不见!我真的是一个瞎子?”
    突然,他发狂般的大喊着:“不!那不是真的!决不是真的!我能看见你们!我怎会看不见你们?我看见了!你们在我眼前对不!我不是瞎子!我有两只眼睛!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我看见了——黑暗!天啊!”
    皂衣老者和侯爱凤被他突如其来的发疯举动,皆是一愣,呆立不知所措……
    邵真尽力睁着瞳孔,他想拿起左手,但觉一阵刺痛,立即换上右手,用力的在眼前晃着,晃着,用力的晃着!但他没有看见,真的没有!他的神经是刹地收起来!他的意识刹地停止运转!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不,是一片黑暗!黑暗!他最讨厌的黑暗!黑暗!黑暗……
    他相信这是一个梦,一个丑劣的噩梦!那不会是真的,决不会是真的!他咬了一下舌尖,咬得很用力!一阵痉痛传来,噢!他相信了!这不是梦!那是一个千真确的事实,令他呼天抢地的事实——他是一个瞎子!一个盲人!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即使他不想看的也一样,他多么希望他此刻能看到一点点光亮就好,一点点就好,哪怕是火烧尸体的火光!噢!天!
    他崩溃了!他接受了一个残酷的打击——他被一切光明抛弃了!他从此永远被黑暗吞没了!他的前程再也没有光亮,只有黑暗!黑暗……!
    他不是一个铁人,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血肉躯体,他有悲怒,他有喜乐,他甚至比别人来得容易喜怒哀乐,他如何能承受这打击?他哭了!哭了!真的哭了!这不是懦弱,这是一个凡人的抗议——当他到了绝望无助的地步的抗议,抗议苍天的不公!抗议命运的作弄!
    抗议自己的不幸!他可以这样的,为什么不能呢?
    天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财富,不是名誉,更不是生命,因为那些有的可以失而复得,有的可以不再感到痛苦,然而失明,那是永远活在黑暗的地狱,永远忍受着别人不敢受的痛苦,痛苦!噢,有吗?有什么比失去灵魂之窗的眼睛更痛苦呢?有吗?有吗?
    邵真忘却了他曾是如何讥笑过流眼泪的人,但他现在尽情的哭了!他愈哭愈伤心,因为别人哭时尚能见到自己的眼泪,而他连这点权利都没有!
    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在一旁,默默无语着,他们想不出用什么语句来安慰邵真,他们可以体会到邵真的痛苦,如换了他们,他们也会和邵真一样的,也许比邵真更要来得伤心呢!
    侯爱凤的心很软,尽管她和邵真并不认识,甚至可说是毫无关系的人,但她见邵真那副伤心失魂状,两眸也不自禁的红彤彤的,泪儿汪汪,只感心胸一阵悲忿填膺,默默的流着泪。
    皂衣老者虽也经过无数的辛酸苦辣,而且当初他还不愿意救邵真,此刻严肃的脸上也一片同情之状,油然而露。邵真哭累了,哭倦了,他睁开眼,旋又闭上眼,不是吗?此刻,甚至以后的他,睁眼与闭眼对他都是一样,并没两样,他开始镇定自己,他未曾如此崩溃过,他一直就认为既然成了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么就必须接受事实,不管事实是如何的糟。
    现在,他接受了这事实,他开始冷静的回想,回想他为什么会失去了光明,他必须想,他一向对一件事情的发生,都要追寻前因后果。
    然而他昏沉的脑海怎么也想不起任何东西,只是一片空白,空白的像一张纸——即连一点“污点”也没有!没有,完完全全没有!
    他再度颤栗了!他再度接受一个事实——他,丧失了记忆!
    猛然的,他大声的狂叫着:“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被他这发疯般的一嚷,皂衣老者与侯爱凤倏地吓了一大跳,两人吃惊的互望了一眼,心头猛又是大震,他们已知道邵真在不幸中又加上一层不幸了!
    “怎么?你们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吗?你们死了不成?总不开口?快!快讲我是谁!”
    刚平定下来的情绪,陡又如狂波怒涛般的掀起,邵真号叫着,挣扎道:“我是阿狗?是阿猫?我是王公孙子!我是叫化乞儿!说呀!我是谁!噢——天!为甚么如此折磨我?”
    声音之凄厉悲惨,几乎要使侯爱凤号啕大哭,她含着泪,她颤着手,按住邵真挣动的身子,哑着嗓子,她说道:“壮士,你不要伤心,你会很快的回复过来的……”
    “你是谁?”睁着眸子,邵真粗鲁的打断她的话,恶狠狠的问道。
    侯爱凤决料不到他如此凶恶,竟也呆怔了一下,有些怯生生的道:“我,我叫侯爱凤,在我身旁的……”
    不等她说完,邵真又粗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怔了一下,侯爱凤蠕着嘴,道:“我,我怎会知道?”
    猛然大叫一声,邵真睁目怒道:“混蛋!你怎可以不知道?”
    吓了一大跳,侯爱凤花容失色的惊叫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跑开……
    皂衣老者忙不迭揽住她的肩胛,面无表情的望着疯狂的邵真,不知是恼火邵真的粗蛮,还是实际需要,他冷漠的道:“凤儿,咱们别理他,不妨让他吵一阵子,过一会他便会平静下来的。”
    侯爱凤睫毛上仍沾着泪痕,心中不忍的望着邵真哽咽着道:“可是,爷爷,他这样子?”
    “没事的。”
    皂衣老者像是安慰的说:“他这样,已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心中的痛苦,我们是没办法替他解决的,不是吗?让他尽情的发泄个够,然后他便能减除他心中的痛苦了。”
    侯爱凤拭着眼泪、凄声问道:“爷爷,他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恤的望了一下邵真,皂衣老者沉声道:“大概是他头部受了太大的冲击,以致破坏了他脑部和眼部的机能。”
    “太可怜了!”
    泪水又涌了出来,侯爱凤闭下眼,似是不忍观看邵真那惨状,把脸庞埋在皂衣老者胸前,哑声问道:“爷爷,我们有没有办法救他呢?”
    摇了一下头,皂衣老者苦笑道:“我们能救活他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竟放声哭出来,侯爱凤哭得很伤心,彷佛就是她自己失明了,丧失记忆一样、她断续的问道:“那……那别,别的大夫是……是否能治好他呢……”
    “很难说。”仍是摇了一下头,皂衣老者声音沙哑的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邵真闹着,哭着,要不是他觉得无法起身,他一定会跃下床来,良久,他终于冷静,不,应该说是累了,他沉沉的睡过去……
    屋外,月光仍然照耀着,风儿依然吹着,可是,可以很深刻的体会出来,它染上了一层凄怆……
    秋高气爽,凉风徐徐。
    辣辣的“秋老虎”被浓浓的,郁郁的,看起来像是没有杂质的云朵遮住了,层层的堆叠着朵朵的云翳,像棉絮,像豆腐,也像轻纱。
    这种天气,并不适合引人遐想沉思。
    它只是一个阴凉的天气,它代表秋天的典型——阴而不沉,静而不谧,不寒而燥,亦雅亦肃。
    秋之虫,不再争鸣竞歌,悄悄的,只有风拂动树梢的声音,河水磨动沙石的声音……
    平静的河水,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蜿蜒迤逦的伸展着,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去于何方,它不让人看到它的两端,只能让人知道它是“源源流长”的。
    河水缓缓而流,显得很深沉,肃穆,没有滔天的浪花,没有澎湃的涛声,很静;静得像未经世故的处子坐禅,也静得像饱尝风霜的暮年人。
    暗褐色的牛官石上,盘腿坐着一名年轻人。
    这名年轻人穿着一袭乳白的劲装,但有几处是用了不同颜色的布料缝补上去,在观感上,显得很格格不入。
    他的背影,长而壮健,但他端坐得纹风不动,彷佛是入定的老僧一样,在他虽是稳重的背影里,却不难看出抖散着有太多的悲怆,落寞和孤独,这,和他的年龄又是如何的不相称哪!
    他是在垂钓,但一点也不像,而且看起来他连那个意思也没有。
    身旁的鱼蒌空空如也,连条小鱼也没有,他闭着眼,青绿色的钓竿被他无意识的握着,从他英朗的眉宇间,却又很奇怪的抹上一层阴影晦涩。
    他的头发散了开来,没有扎发髻,很优雅的披散在两肩,清风掀起了它,却又飘散着淡淡的落魄,和隐隐的伤悲,他红润的唇角虽是紧抿着,但他决不是坚毅魄力的洋溢,却是一股自我嘲讽和变态恨意的昂扬——那不是别人,正是“鬼见愁”邵真。
    从他被救起来的日子算来,他呆在这里至少有半个月了。
    在这半个月里,他接受了皂衣老者和侯爱凤的悉心治疗,在“回魂十三丹”的滋养下,他的内创和外伤皆已痊愈了,但这并未包括他失明的两眼和空洞茫然的脑海。
    他确实伤心了好一阵子,他甚至想自杀,他真的无法忍受被光明摒弃的痛苦,和“忘我”的痛苦,但他想他一定是一个倔强的人,因为他坚强的活下来了。
    半个月来,他真的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如果他还能知道以前的自己的话,他一定会惊奇自己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他的人生观渗进了太多的悲观色彩,他敌视一切,他憎恨一切,包括他自已。
    从今以后,他是一个瞎子,他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他为,“现在的自己”取了一个叫吴知的名字——那是一个含有自嘲与无奈的意味的名字——吴知与无知同音也,见不着东西,想不起过去,这不是“无知”么?
    现在他自己是一个谜,他不仅过去的想不起,即连他为什么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唯一能知道的,他是一个练武的人,是在武林中行走的江湖客,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很富有,他发现自己的钱囊里有七万两银子的飞钱,和一把显然是自己的兵器的短剑。
    侯大再——就是那个皂衣老头,和侯爱凤曾为自己的银子而惊讶,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惊讶,自己的羊皮囊袋里为何有这么多钱?
    当他抽出短刃的时候,侯大再和侯爱凤曾大声惊呼,他们说他的兵器令他们睁不开眼……。
    但这些,依然无法使他想起自己是谁。
    现在唯一能记忆的是从他被侯家祖孙俩救起之后,他看不到他俩的面貌,他知道了他们是猎户,生活很清苦,仅此而已。
    侯爱凤对他很是友好,在这里,唯一能使他稍稍感到心胸开朗的,便是侯爱凤对他的友善。
    但侯大再对他却似有很深的敌意,他能感觉出,侯大再对他相当冷漠。
    侯爱凤显然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子,他看不见她,但他肯定,有善良的灵魂一定也有美丽的外表,他深深遗憾自己不能目睹她的庐山真面目,那一定是很美的,她虽是深居此荒山中,显示着她是有涵养,有见识的女子。
    侯爱凤很爽朗,也很健谈,邵真阴涩的心情,因她如春风沐雨般的欢快而开朗起来,她完全没有看不起自己是一个盲人,她,是一个令人感激的女人。
    然而侯大再便不同了,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本是不愿救自己,是受了侯爱凤的要求,才救自己,他叫自己伤好后便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起初以为是他生活清苦,无法负担自己的用度,但他把银子拿给他的时候,他又坚决不要,这不禁使他感到扑朔迷离。
    不管怎样,人家救了自己,已是一件大恩德了,人家并没有理由要收留自己,再说自己也必须查明自己是谁,相信有人认识自己的,自己不妨在江湖上摸索,说不定就会碰上熟悉自己的人。……
    邵真端坐着,他的脑海在思索盘算着——
    侯大再祖孙的武功显然很行,昨儿侯大再独自一人便捕到了一头大熊,而侯爱凤和自己钓了满满的一篓红尾大鲤鱼,事实上这都是侯爱凤一个人钓的,他连一条小鱼也没钓着,他想不到自己对钓鱼竟如此差劲。
    今天,一大早,侯大再便单人扛着熊和鲤鱼,徒步到远在一百里以外的镇甸卖钱,预计入晚以前赶回来。
    邵真拿了一张一千两的飞钱托他兑换,并托他买些物品,他盘算把这些物品作为酬谢他们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虽然这举动显得俗了一点,但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本来侯爱凤也要一同去的,但她为了怕自己一个人寂寞,而留下来陪伴自己,邵真对她无尽的感激。
    几天来,邵真已习惯在黑暗中摸索,他发觉自己虽是看不见,但听觉却很灵敏,几乎一点点声响他都能听到。
    正所谓:失去某一件东西,也必能得到某一件东西,这,便是造物者的平衡吧?
    邵真已暗自决定,明儿一早便要离开这里。
    这并非是因为侯大再对他的冷淡他才想走的,事实上他不走难道一辈子留在这里?当然不会,邵真必需要“找回失去的自己”,不是吗?
    正想得出神,邵真忽然觉出背后传来一阵极为微细的脚步声,他摒弃思想,开口道:“爱凤,地瓜烤好啦?”
    侯爱凤手里捧着两条仍冒着热气的地瓜,她本是蹑手蹑脚的,像是想吓吓邵真,见邵真先招呼,似感惊楞的笑了一声,随即放开脚步,扬声道:“好啦,我赶热给你吃呢。”
    侯爱凤的脸蛋上绽着一朵笑靥,掠了一下发辫,她坐在邵真身旁,仰脸道:“你倒真像耗子般的精灵,人家原本想吓吓你的,不想没走了几步路,你却发觉了。”
    哈哈一笑,邵真挪动了一下身子,道:“谁叫你地瓜烤得恁地香喷喷的?你瞧,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哪。”
    心中很是受用,侯爱凤欣喜道:“你倒真会捧人。”
    挑了下眉梢,邵真道:“如此恁丽,焉能不捧?”
    “别滑嘴了,我可不吃你那一套哪。”粉颊浮上了两朵红云,侯爱凤不胜娇羞道。
    望了望鱼篓,侯爱风笑着又道:“啧,真差劲,钓了老半天,连个小牝鱼也没有。”
    耸了一下肩,邵真道:“有啥法子,整条河的鱼都是雄的。”
    兜了一盆雾水,眨了眨眼,侯爱凤道:“你在说啥?’,“不是嘛?”哼声笑着,邵真道:“昨儿你钓满篓子,今儿我却空空如也,鱼儿如是雌的,焉会如此偏心……”
    娇羞的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侯爱凤道:“油腔滑调,不与你说了。”
    感伤一叹,邵真道:“忠言逆耳,自古皆然也。”
    噗嗤一笑,侯爱凤道:“哟,你说得有板有眼了,不害臊。”
    把皮剥好,侯爱凤把地瓜凑近邵真嘴边,娇声道:“先黏黏嘴吧,看能否顺气些?”
    咬了一口,轻轻嚼着,邵真唔声道:“唔,佳人美肴!不顺气也得畅气。”
    脸上露着笑,心底开着花,侯爱凤却故装嗔怒状娇嗔道:“没得正经,岂为君子?”
    有趣的拔长了一下颈子,邵真顿着牙道:“君子本为君子,其之所以没君子,乃女人是祸水之故也。?”
    “饶舌!”红着脸,侯爱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咎由自取,焉能怪女人耶!”
    微微一笑,邵真朗声道:“君不曾闻圣人之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一怔,即嗤了一声,侯爱凤道:“腐儒迂生之言,何以为据?”
    大惊,邵真道:“毁谤圣人,其罪无以复加!”
    忍俊不禁,侯爱风笑道:“吾不与汝辩矣。”
    朗笑一声,邵真道:“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
    皱着鼻子,侯爱凤道:“得了,得了,我的大儒士,别再酸了好不?”
    哈哈一笑,邵真放下钓竿,道:“如何,小丫头认输了吧?”
    嗤了一声,侯爱凤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吾知趣耳。”
    一愣,邵真道:“丫头竟讨便宜,该打。”
    得意娇笑,侯爱凤道:“教汝以后不敢轻视女人也!”
    朗声一笑,邵真道:“尔不曾闻男人是宝,女人是草之言乎?”
    眨一下眸子,侯爱凤道:“君亦不曾闻女人即贤人否?”
    一怔,邵真道:“未曾闻之。”
    娇声一笑,侯爱凤道:“如此,井底之蛙,何足论哉?”
    佯怒,邵真道:“道来听听。”
    得意的咳了一声,侯爱凤道:“有言‘贤贤易色’。色,女人也,把敬慕女人之心转变为敬慕贤人之心,岂不是女人与贤人相等乎?”
    恍然大悟,邵真笑道:“丫头强词夺理,一派胡言,真巧言乱德也!”
    把地瓜凑近邵真的唇边,侯爱凤笑着道:“地瓜要凉啦,我们拉平,谁也不输好不?”
    咬了一口,邵真边嚼着边道:“你丫头真个厉害,少爷差点要落败了呢。”
    “你也不差。”
    妩媚一笑,侯爱凤凝视着邵真显得有点苍白的面庞,由衷道:“瞧不出你这个武夫竟有如此墨水哪。”
    忽然邵真的脸色凝了下来,怔怔沉思着。
    微感讶异,侯爱凤蠕了一下红嘟嘟的小嘴问道:“你又怎么了?”
    蹙着眉头,邵真沉声道:“我在想,我既已丧失记忆,何以仍能想起我从前念的古书?我在想我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但我还是想不出来。”
    眨了眨乌黑的眸子,侯爱凤安慰的道:“别太操急,你慢慢会想起来的,爷爷说你只是受了撞击的原因,以致丧失记忆的能力,那天我们到镇北找有名的大夫治疗,你一定能痊愈的。”
    轻叹了一声,邵真道:“这回要不是你们相救,我……”
    打断他的话,侯爱凤柔声道:“提这些做啥?这是份内之事,何况这又不过是举手之劳,谁也会这样做的,对不?’,
    缓缓的摇了一下头,木然的脸上,泛上一股激动,耸动了一下喉头,邵真颤着语音说道:“你不仅救了我的命,更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惭愧的承认,要不是这么多天来!你给我鼓励,你给我安慰,你给我关切,你给我照料,真的,我怀疑我现在仍能活在世上,侯姑娘,我,我真不知要如何表不我心中对你的感激j”
    展着笑靥,侯爱凤柔声道:“说完了没有?你不须要表明,我能很深刻的体会你心中的谢意,为了想使你以后不再说这些话,我诚心接受你的感激好吗?现在,我们是否该转转话题呢?我不妨告诉你,你如再说,我就要生气了尸难耐的撇了一下唇角,撒下一撮难以克制的激动,缓缓吸了一口气,邵真道:“爱凤,这么多天来,你忘寝忘食的为我煎药煮粥,洗衣涤物,你如不让我表示我心中的谢意,我会很不安的……”
    稍稍一顿,从怀中掏出黑色的羊皮袋囊,从里头抽出了七八张飞钱,递给侯爱凤,挚声道:“我知道这样俗了一点,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爱凤,你一定要收下,否则会令我很……”
    瞪了一下美眸,努着小嘴,侯爱凤不待邵真说完,一把揪过飞钱塞进皮袋里,把囊袋重重的揣进邵真的怀里,气煞的说道:“你令我很不高兴了!”
    苦涩涩的笑了笑,邵真说道:“爱凤……”
    “你再说,我真的要生气了!”重重一哼,侯爱凤抢着道。
    “吴兄,咱吃地瓜吧。”说着,把地瓜放在邵真手里,侯爱凤自己也啃着一条地瓜。
    默默的吃完地瓜,邵真开口道:“爱凤,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
    把地瓜皮丢进水里,溅起一个小浪花,侯爱凤凝视着悠悠而流的河水,缓缓说道:“感激,并不需要以财物来代表。我如真爱财,我可以‘谋财害命’是不?我只需要把你救起之后,搜出你的银子,然后再把你推进河里,不就成了吗?我可以得到你所有的钱咧,不是吗?”
    微微一停,把眸光停注在邵真脸上,侯爱凤抚弄着小辫子,接着道:“目前你虽无法复明与恢复记忆,但我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并非永久的;我更深信有大夫可以治好你的,而治你的病,必需要钱,对吗?”
    默默的听完,邵真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缓声说道:“爱凤,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俏脸一红,不待他说完,侯爱凤羞答答的说道:“看,又来啦!我郑重宣布,你如再说这一类的话,我发誓不再理你了。”
    佯装苦脸,邵真道:“为了要你丫头理我,小的只好接受郑重的宣布啦!”
    掩唇轻笑,侯爱凤道:“如此才是,可千万记住,如再有,姑娘便要实行我的宣布了。”
    两手拱起,高举过头,邵真煞有介事的道:“小的遵命。”
    “去你的,谁要你不正经?”格格娇笑,侯爱凤红着脸,使劲,击了一下邵真浑圆的臂膀。
    “哟,痛煞我也!”蹙眉咧牙,邵真道:“大胆丫头,敢揍你家少爷?”
    说毕,单手扣向侯爱凤的腕脉。
    扬着银铃般的笑声,侯爱凤往旁闪去。
    “往哪儿跑?”趣心顿起,邵真站起身子,追了上去。
    “在这里哪,我的大少爷。”娇笑着,侯爱凤一面闪一面道。
    “死丫头,少爷马上便抓到你。”
    微微犹豫了一下,邵真缓缓的挪移脚步,他发现他的耳朵可以很清楚的听到侯爱凤站的位置。
    “你抓不到我。”侯爱凤显然是因为邵真看不见,而不敢离开太远,她深怕邵真会绊到什么而跌倒,是以她只是在他四周叫跃着:“在这里哪,在这里哪……哈,差一点。”
    “丫头,你别得意,抓到了有你好受的。”说着,脚下绊了一个石子,邵真的身子突地向前仆去!
    惊呼一声,侯爱凤见状忙不迭伸手挽向邵真,但她的手方不过递了一半,她陡地愣住了!
    但只见邵真斜倾的身子,蓦然像大雕般的怒冲而起!
    她看得呆住了!
    邵真的身形,那么优美的在至少有二十丈以上的高空,像苍鹰般的盘旋了两下,然后又像轻燕般的缓缓下降,伫立在地上!
    她呆得两眼都要发直了,一个看不见的盲人有如此身手!
    侯爱凤眨了眨眼,她扭头望着静静而立的邵真,她发现他好像在凝神静待;她疑惑的转了转眸子,悄悄的蹲下娇躯,拾起一枝枯木,猛地开口道:“吴兄,接着!”扬声中,枯木已如箭飞向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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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丫头,这回你可跑不了啦!”
    朗声一笑,侯爱凤方不过一扬手,邵真的身子猛地再次跃起!在他斜飞而起的当中,他单手往前抡了一个半弧,一探,那枝枯木已被他接在手中;紧接着,他用力一抖,那枝枯木陡如怒蝗般的急射侯爱凤!
    娇呼一声,侯爱凤的脑膜陡又加上一层惊讶,她想伸手去接,但显然她的意念是要比枯木来的慢了一点——那枝枯木已几乎要射到她的脑门了!
    芳心大急!猛然提气,侯爱凤在仓促急忙中,很吃力的,而且很惊险的把娇躯往旁挪去。
    她闪过去了,闪得很惊险,她为自己感到高兴,然而她唇角的笑意方不过浮起之时,她听到了破空声,这破空声显然是来得太慢了,否则便是飞来的人影太快了;连把方起的喜悦念头换成惊讶的余地也没有,她的手腕已被牢牢的扣住了!
    “丫头,你怎不再跑?如何?少爷的厉害你知道了吧?”
    得意又显得神气的笑着,邵真紧闭着的眼帘上,闪动激奋和狂喜,他,竟能在黑暗中制敌!
    贬动了一下长长而又有些弯曲的睫毛,闪示了一片浓深的讶异和惊喜,侯爱风宛似梦中初醒连连哦了两声,才启齿道:“吴兄,你的武功竟是如此了得!我认输,一百个认输!”
    停了停,语音稍稍降低:“吴兄,你怎能知道我站的方位呢?而且我方才打出的树枝也不过是射在你面前,你竟也能接住,难道你能看见东西了?你快睁开眼睛让我瞧瞧!”
    松开手,邵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没有,我依旧看不见,爱凤,造物者不会太偏心的,我失去了一双眼睛,但我得到一对比常人听觉灵敏有十倍、百倍的耳朵,我发现我的耳朵可以代替眼睛的功能了,我可以很清晰的听出周围的所有动静,当我凝神静心的时侯。方才你由后面来的时侯,我并非真的闻到地瓜香味,我听到你的脚步声,虽然你是在尽量放轻了你的脚步……”
    惊讶而且高兴的睁圆了美眸,侯爱凤睇着邵真的脸庞,她抑不住她心底的兴奋,她从中插口道:“那,这么多天来,你都是在骗我了?今早,还要我搀着你走路呢,你最坏了!”
    朗声一笑,邵真回道:“我没骗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如此,这么多天来,我的心绪一直都很糟;今早,我坐在这里静心沉思,我才发现的,而且,我也并不敢放心走路,适才我追你的时侯,我不是显得很害怕么?及至我绊到石子,要跌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那大概便是‘本能’吧,我下意识的‘挣扎’起来,没想到我成功了!”
    香腮上的酒窝儿一直没有消失,侯爱凤吐着欢愉的语音:“我惊奇你施展轻功之后,我也是下意识的想考考你,我射出树枝,看你是否能接住。”
    露出笑容,邵真道:“我知道,你打出的木枝很脆弱,并没有使出全力,对不?”
    “我怕伤了你。”把辫子甩在左后肩,侯爱凤理了一下鬓发,旋又眨了眨眼,努着嘴道:“可是你打回来的可就不同了,我差点就要被你射中了哪!’”
    歉意的笑笑,但掩不住他心头的喜悦,邵真启口回道:“我想我是太高兴了,爱凤,你一定能了解一个失明又失记忆的人,一旦发现他的武功仍然存在,而且仍能尽情施展时的那种心情,是不?”
    微笑着,侯爱凤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邵真的脸,她欣喜的道:“吴兄,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唇角笑意的弧度更大了,邵真道:“谢谢你,爱凤。”
    鼓了一下香腮,侯爱凤嗔道:“看!又来了!我不理你了!”
    说毕,一扭腰肢,弹身便要射起……
    一愣,邵真连忙道:“爱凤,我不是不小心故意的。;笑意蠕嘴,马上又恍然大悟的睁了一下,侯爱凤发笑的嗔道:“我差点被你唬过去了哪!还说是‘不是不小心故意的’,你是诚心占人家便宜,哼!”
    用力跺了一下脚,撅着嘴,扭着腰,侯爱凤回头走向茅屋里,两条小辫子随着她一扭一扭的柳腰轻荡着,那姣美的背影煞是好看,可惜邵真看不到,否则他一定会看得出神的。
    “等一等,爱凤,小的这厢给你赔罪了!”
    急急让着,邵真弹起身形,掠空追去。
    侯爱凤连忙也拔起娇躯,娇笑着道:“我不想接受你的道歉,除非你能追到我。”
    雄心顿起,邵真豪笑道:“好,丫头说话可算数!”
    话声中,身形已飘向侯爱凤。
    “喂,大少爷,在这边哪……哎唷,差一点点哪!”
    “抓到你,我可要重重打你两下手心哟尸
    “哎,你扯住我的衣角了……哈,我又挣脱了!”
    “这回你没话说了吧?来!两下手心……哈,如何?”
    “你打人好痛,现在换我抓你,你被我抓到,我也要打你的手心,可不许赖的啊!”
    “君子言出‘不’行,决不赖。”
    “去你的,啥君子言出不行?……哎,你又跑了,你真像耗子般的难追哪!”
    “嘻,小丫头,少爷在茅屋顶上……喂,在这底下哪,你真差劲哦!”
    “气死我了!”
    “小丫头,阿弥陀佛,别气死,只要气昏就好,这叫‘适可而止’对不?……哈哈—
    —!”
    逐渐昏黑的苍茫暮色中,两只人影如箭穿梭般的追逐着,嬉跃着;邵真和侯爱凤津津有味的在茅屋前的宽广空地飞跃,身形轻盈如燕,快捷如电。
    起先,邵真还不敢放心的全展出身形,但慢慢的,他已熟悉了地形,习惯了在黑暗中奔跑,他几乎可以随意所为的停在他想要停的地方。
    他的轻功,侯爱凤根本没法赶上,气得她跺脚努嘴;邵真故意的让她抓着,然后又逐鹿起来。
    邵真说不出有多高兴,几乎忘却了他伤悲的心灵,他只觉得,侯爱凤纯真的笑音,和善解人意,使他忘却了一切烦忧,被欢悦隐没……
    苍穹上,布满了点点的繁星,好像是在黑布上撒下了小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在斜斜的一角,一朵如勾的明月,像是剪贴上去的夜明珠,抖下淡淡的,朦胧的光晕,有如水银泻地;隐没而不能见到的秋虫,此起彼落的,像是互相呼应,唧唧而叫,合谐而又悦耳。
    淙淙的流水,端庄而雅静,月光抚照水面,闪闪波光,牵人遐思;尤其徐徐夜风,吹掀而起,翻起阵阵浪花,波光如银,陶人心神。
    这是秋夜,也是一个美好而迷人的月色。
    河边的牛官石上,一个熊熊的火堆在燃烧着,在火焰的上面,有一个铁制架子,架子上搁着一只剥了皮的肥大山鸡,它已被烤出了油,一阵肉香溢出。
    邵真和侯爱凤分在铁架的两旁。
    他们显然是沐浴过了,他们的脸上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容光焕发,神丰俊采,宛似天造地设的一对。
    “知哥,我今天玩得好开心啊。”
    侯爱凤对邵真的称呼又“更上一层楼”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眸中朦胧的雾消失了,显得更有情;尤其是唇角若隐若现的微笑,展露着她少女心中的憧憬。
    她微笑着,笑得很雅,很美,她轻声说道,语音飘着梦样的七彩,像是呢喃,像是吐露呓语。
    “我真希望时光便永远停留在这时刻,不要消失;这是没有忧愁,只有欢笑的日子,知哥,你说是么?”
    沉稳一笑,邵真拂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微微挑起的眉梢,虽含有淡淡的忧郁,但已掺有欢愉,喜悦的色彩,他除了阖着眼帘之外,他原本是很俊帅的脸孔,不再是那么泠冰死板的了,至少他微微翘着的唇角,弯弯的挂着一个曲弧,便是一缕很潇洒的微笑。
    习惯似的撇动了一下唇角,他轻声说道:“爱凤,你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百灵鸟,你是一朵发散着芬芳的百合花,和你在一起,怎能不觉得快乐呢?”
    脸儿红,心儿乐,侯爱凤姣美的脸蛋,像是熟透的苹果,她娇羞的笑靥,又像是美的旋律,她吐露的声音,伴着微微颤抖的处女心,也颤抖着滑出她洁白的牙齿。
    “知哥,我接受你的恭维,如果你是在对我恭维的话。”
    摇了一下头,邵真道:“不,这决不是恭维,这是赞美,由心灵感受的由衷赞美,它是忍熬不住的赞美,它是没有做作,奉承的赞美……”
    像是喝醉了酒,侯爱凤的脸蛋儿更红了,也更美了,她的直觉里,快活得好似在平静的大海中,乘坐着一只渔舟,随风遨游,她紧闭的心扉敞开了,她让那颗充满热情的心灵,迎接她用翡翠镶镌的梦境,迎接她用蜜糖酿涂的憧憬,她望着明月,眸中的秋波,又怎能掩饰她情窦初开的心灵呢?……
    掀动了一下鼻翅,邵真微讶道:“爱凤,你怎不说话了?咦,我闻到了焦味,你把鸡给烤焦啦?”
    如梦初醒的哦了一声,像是初次幽会情郎被熟人撞见的姑娘,侯爱凤显得很羞赧的,而又很惊慌的转动了一下已是被烤得焦黑的雉鸡,她抑住着心房的急跳,却无法抑制语音的颤抖,像是做贼被人发现了一样!
    “我,我在想……想一件事情。”
    “是不是又在想你爷爷?”
    微微一笑,邵真接着又道:“放心,他老人家一定会赶回来的,准是我托他买了一大堆东西,使他慢了脚步,说不定,他现在正朝着我们走来哪。”
    定了定神,侯爱凤转了一下眸子,暗暗的吁了一口气,随即神情转为忧郁,她担心的道:“爷爷说过晚饭前赶回来的,怎么现在还见不到人?莫要是出了事才好,爷爷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的。”
    朗声笑着,邵真安慰的道:“丫头的顾忌简直是杞人忧天,你爷爷的年纪虽大,功夫却也很老练呢,哪会出什么事?来来,丫头,搅了半天,你到底把鸡烤好没有?少爷肚皮都要贴上背脊去了。”
    转颜一笑,侯爱凤道:“就要好了,瞧你一副馋相,莫不成你前世是饿鬼来投胎的?”
    哈哈大笑,邵真道:“饿鬼投胎才好哪,一生口福不尽。”
    “还说呢。”
    娇声笑着,侯爱凤提起雉鸡,撕了一半,递给邵真,说道:“好啦,喏,拿去。”
    咬了一口,用力嚼着,邵真唔声道:“唔,不错,虽然是焦了一点。”
    皱了一下鼻子,侯爱凤嗤声道:“还不是为了你……”
    顿觉失言,连忙煞口,羞红满面……
    “这,就奇怪了?”
    一愣,放下鸡肉,邵真说道:“怎么怪到我的头上来了啦?”
    支吾了两声,侯爱凤连忙道:“当然是你啦,你如不是嘴说要吃烤鸡,我怎会烤焦了鸡?”
    哦哦了两声,邵真没好气的道:“小妮子,天下最最无赖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撒娇似的娇笑了两声,撕下一片肉放入嘴里,侯爱凤边嚼边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不懂么?”
    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邵真对侯爱凤的撒娇,心湖一阵波荡,耸了一下肩,默默的啃着鸡腿……
    眨了一下眼睫,侯爱凤道:“喂,你怎不说话了?”
    没好气的吁了一声,邵真道:“你,不是要我别开口的吗?”
    掩唇轻笑,侯爱凤道:“人家不过说说而已,你当甚么真嘛?”
    摊了一下手,邵真道:“你真难侍侯哪。”
    红了一下脸,侯爱凤嗔道:“去你的,谁要你侍侯来了?”
    翻过身子,拿起身旁一只鹿皮囊,拔开塞子,酒香顿溢,侯爱凤把它送至邵真手里,哼着声娇嗔道:“你再乱说话,我可就要揍人。”
    咕咕的喝了一大口,邵真过瘾似的吁了一声,抹着唇角的酒渍,啧声道:“母老虎一个,谁娶了你谁便遭殃。”
    脸如红布,倔强的嗤了一下鼻,侯爱凤鼓着颊嗔道:“娶了我,前世修来之德哪。”
    咧嘴大笑,邵真道:“小丫头,不害臊。”
    说着,又喝了一口酒,邵真敛起嬉笑之色,沉声接着道:“爱凤,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心猛地跳了一下,侯爱凤的俏脸洋溢着羞赧之色,她无限娇羞的俯下脸庞,抚弄着发结,细若蚊声的道:“甚么事情,你尽管说嘛。”
    奇怪不解的蹙了一下眉头,停了一停,邵真这才开口道:“我想明天离开这里。”
    “什么?”
    陡地一怔,侯爱风的脸蛋涌上惊愣之色,似乎她想不到邵真会出此言,或者与她所期待的,是大大的不同,她中魔似的呆了有片刻,吃力的转动了一下圆睁的眸子,她蠕动着的嘴唇,微微显得颤抖着:“你……为什么要离开呢?在这儿,不是很好么?”
    语音一顿,她眨了眨眼帘,闪漾出了急切:“是不是因为我爷爷对你……”
    摇了一下头,浮起一个笑容,邵真没待她说完,开口道:“爱凤,别瞎猜,你爷爷不是对我很好嘛?”
    挪动了一下娇躯,侯爱凤有点急躁的把发辫甩在肩后,她几乎是颤着她的嗓音:“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呢?”
    ,“爱凤,我也舍不得离开这里,但我必须如此。”
    苦涩的笑笑,邵真的语音也微微显得有点异样,他颤动着喉结,抖下了一片淡淡的离情别绪:“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昨天我本就告诉你这些话的……”
    侯爱凤用力的转过身子,她不待邵真讲完,急急的,像是愤怒的说道:“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说离开这里?”
    轻轻颤动的心灵,颤动得更厉害了,唇角很吃力的抽动了一下,滑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邵真感到他现在连讲话也很吃力:“爱凤,你知道我必需寻找大夫治好我的眼睛,是不……?”
    显然她是听不进邵真的一言一语了,她像是不耐的打断邵真的话:“那也用不着离开,赶明儿,我陪你去看大夫就好了嘛!”
    吞了一口口水,邵真道:“但是我仍须恢复我的记忆,恢复记意并不是三两日的事情,对不?我必须寻找我的亲人,我想我大概是有亲人的,只有他们才能帮助我回复记忆……”
    她转过了身子,她充满焦急的眼眸上已蒙上一层泪光,那微微抖动的泪珠,在月光的掩映下,反射着一片处子的纯情,侯爱凤的眉宇涌上了她不曾有过的痛苦,尽管她曾想到他必定要离开的,但她依然感到这分离来得太快了,至少它不该在这地方把美梦编织起来的时侯发生,她毫不否认,她是太痛苦了,她没法克制她的语音颤抖:“但是……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我……我放心不下!”
    “爱凤!”
    克制不住的,邵真用他颤抖的唇叫了一声,像是直接的连锁反应,他所有的神经和所有的意识都激动起来了!
    他感到他的胸腔在急跳着,他的血液在澎湃着。
    尽管他看不见侯爱凤的表情,但他可以体会出,很真确很真确的体会出——她爱上自己了!这是真的,这不需要用肉眼来观察的,这是属于心灵的感受的,是的!
    噢,她为什么这样傻呢?
    自己是一个看不见的瞎子,一个丧失记忆的盲人,她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她的感情?那太傻了!太傻了!
    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但是他没有平静他汹涌的心湖,他甚至可以说他激动的要崩溃了,他决没想到自己残废之身,竟有女人对他垂青。
    噢,太不可能了,至少以他的感受是太震惊了!
    邵真努力的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竭力把语音放平,他竭力使自己心中的感受不露之于形,淡淡的,他挥开了这令他窒息的气氛:“丫头,少爷说你们女人是胆小鬼没错,你替少爷担什么心?你真门缝里看人哪,少爷的功夫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有的,尽管你武功高超,但你看不见是事实。”
    洁白的牙齿用力咬住下唇,但这并没有使侯爱凤的语音脱离颤抖,她眸里的泪光愈来愈浓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已在她的粉颊划下了一道泪痕:“知哥,你不能走,我……”
    “嘘!爱凤,不要说话!”
    突然,邵真从中插嘴吁了一声,他凝沉着脸色,像是凝听着什么。
    愣了愣,侯爱凤茫然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压低着嗓音问道:“怎么回事?”
    脸色依然凝沉着,邵真缓缓的说道:“我听见有脚步声,正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脚步声显然乱而不稳,不知是谁来……”
    不等他说完,侯爱凤喜叫着道:“一定是爷爷回来了!快去接他。”
    说着,抹干脸上的泪痕,侯爱凤拉起邵真,一提气,两人身形如箭般掠出去。
    侯爱凤与邵真在一条蔓长着草丛的小道上急驰着,他们走了没多久,便见一条人影姗姗走来——当然邵真是例外,但是他“听”见了。
    但见那条人影约莫在一箭之地外,正蠕蠕而行,忽然,像绊着了什么,身子猛地倾了一下,几乎摔倒了下去!
    “爷爷!爷爷……”
    心房猛地跳动了一下,侯爱凤吃惊的叫着,脚下之劲陡地加快。
    眨眼工夫,她已和邵真奔到那人影的跟前。
    “爷爷!你怎么了?”
    侯爱凤还没站定,陡地大惊失色的叫了一声,撇下邵真便扑了过去。
    邵真的脸色也蓦然变幻了一下,他的鼻尖已敏感的闻出令人欲呕的血腥味,耳中也清晰的听到一阵轻微的呻吟声。
    那人影果真是侯大再。
    他显然是受了伤,在侯受风还没扑到以前,他已像是不支的倒了下去!
    “爷爷,您醒醒!”侯爱凤花容失色,心魂欲破的一把过去,扶起了侯大再。
    但只见侯大再满身浴血,他无力的躺在侯爱凤的怀里,在他急起急落的胸脯,稍稍偏右的地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插着一只箭,那只箭已被折去了一半,只剩半截的箭杆露在外头,它已被殷红的血染红了。
    那伤口的血渍已变成了紫红色,而且有凝成了淤块,侯大再用力的喘息着,以致于他胸膛的起俘使伤口仍流着血水,它皂色的袍襟,在胸前处已完全被浸湿,并且也变了色,成了红色的,很刺目,他原本很沉肃的脸谱,也袭上了痛苦的表情,他折叠的皱纹滴着斗大的汗珠,也有鲜红的血水,他张了张嘴,吃力非常的吐了吐气,以致于他颤抖的唇角抽搐得更厉害了,他望了望侯爱凤,似想说什么,但旋又像是疲倦似的阖下眼皮……
    “爷爷!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几乎是要疯了!泪水,早巳像是冲闸之水,流满了侯爱凤一张写满了震骇、悲痛和愤怒的脸上了;爱凤抽噎着,她又像是从未见过日光的温室小花,骤地被狂风暴雨摧残,她混沌的脑海,已几乎要被疯狂掩没了!
    她哭着、叫着,椎心沥肝的哭叫着。
    “爷爷!告诉我!是谁干的?是谁?是谁?……”
    她用力睁大着眸孔,那本是装满了盈盈欲滴的秋水的瞳仁,此刻已被如洪水般的泪水掩盖住了;从泪光的波芒里,它的密度已达到极点——满满的悲切和满满的愤怒!
    她咬牙,她用力摇撼着侯大再,她用上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把喉咙的振动频率达到饱和点。
    “爷爷!你睁开眼睛呀!你说话呀!说话呀!……”
    似乎是被她急剧的摇撼,侯大再蠕动了一下已是转白的嘴唇,他缓缓的,看来是非常吃力的挣开了眼皮;然而那眼里的瞳光是如此地黯淡、散弱而无力,它看起来几乎是像一对玻璃珠——没有光采的玻璃珠。
    但从他那无神如暴风雨中的残烛的眸光,却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是充满着悲切和愤怒的揉合,而且还有一撮相对浓厚的不甘;他似乎想说话,他使劲的蠕动着那张得很大,而且颤得很厉害的嘴唇,但他没有,他只是如此张着,他的舌头像是千斤锤那般的沉重,他只能让那混浊而沉重的气息由他口中呼出,他还流下了口沫,但始终就没有吐出一句话……
    蓦然,他的身子急剧的颤动了一下,他重重的哦了声,然后,像蜡尽烛干般的把头猛然一偏!他——他已走完了他人生的旅程。
    “爷爷!爷爷……”
    眸孔睁得更大了,几乎是进出血来,侯爱凤厉声嘶叫着!她狂声哭喊着!原本如泛滥的泪水,此刻更像是黄河缺口般的狂涌而流;然而她仍不相信这是事实,她用力摇撼着侯大再已是寂然不动的身子,摇得是那么用劲,彷佛她深信她这样摇,便可以使侯大再醒过来似的。
    “爷爷!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瞧瞧你的傻孙女……?”
    她已疯狂了,她扑下了身子,她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用力的摇撼着……终于,她相信侯大再再也不会理她了!
    她突然煞住了哭声,她像是失神般的望住侯大再不再有表情的面孔;她脸上的表情很呆板,眼中一片空洞,彷佛她像是陡然虚脱般的,只剩下一段躯体;缓缓的,她站立起来……
    邵真一直沉默在一旁,他当然想有所表示,但侯大再的死去是如此突然,根本没有他开口的余地。
    他并不需要睁开他的眼睛,他已知道那曾救过他,面对他一直并不很友善的侯大再已远离这大干世界了。
    他的心头一阵滚动,尤其侯爱凤那哀恸的号声,更使得他心胸波腾,鼻尖泛上一层浓浓的酸味;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语音苦涩的说道:“爱凤,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把身子哭坏了。”
    “知哥!”
    一转身投进邵真的怀里,侯爱凤的泪线再度猛涌如泉,她的泪水,已使邵真能感觉胸前一片冰凉;侯爱凤已不再那么疯狂,但依然哭得很伤恸,悲切。
    她伏在邵真的胸膛,尽情的哭了一个够……
    邵真静静的,温柔的揽着她的腰肢。
    他没有开口,他认为此刻语言的安慰是多余的,他能了解一个人失去亲人的痛苦,那是无法描述的,也绝非是三言两语便可安慰的,只有哭才能宣泄她心中的痛苦。
    像一个慈兄般的,邵真轻拭着她的泪水,他在无言的安慰着她……
    说是初秋,然而打着唿哨的冷风,却有着一股寒冬的味儿。
    天际上一堆堆的浓云重重的叠着,它使气压降得很低很低。
    阴穆,这不像是秋天的气候,很不像。
    那座耸峙在山脚下的茅屋显得更丑陋了,它完全像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年人,它看起来一点光泽也没有,阴沉而森寒;尤其在它面前新加了一座新坟之后,更添加了一层令人喑哑的感觉——它令人活跃不起来。
    那座孤坟跟前,一名面色伤恸的少女跪着,一名闭着两眼的年轻人站立在她的旁边。
    墓碑上用正体字写着:“爷爷侯大再之墓。”
    立墓人是侯爱凤。
    字迹虽也秀雅,却也难掩隐它的孤仃,蹙哑。
    侯大再死了。
    他是被人杀死的,是谁?
    他没有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死得很突然,而且很凄惨。
    他使侯爱凤恸不欲生,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侯爱凤静静的跪着,她虽没有哭泣,但眼角上依稀有着几滴泫泫欲下的泪珠,原本是红嫣嫣的粉颊,透着倦累的苍白,以致于使她看起来不仅憔悴,并且消瘦了许多。
    她木直的两眸,依然装满了哀伤,自然,也有愤怒;她苍白的唇角也开始紧抿起来,从那微微弯曲的孤度里,已证明她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子了。
    英朗的眉宇上,也已刻上了一片阴晦,说明她单纯的心灵已开始承受人间摧残……这些,只不过是在一刹那转变而成的——在侯大再死时的一刹那。
    邵真脸上的阴沉也显得更浓了,他一直为自己的不幸而悲伤,现在又增添了一场悲剧,而这幕悲剧的主角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意识里更加确定他的意念——人生总脱离不了苦痛;也增加了他对命运的抱怨——人生是可憎的!
    他冷沉而且残酷的抖动他受创的心灵,他的心在喃喃说道——侯大再,安息吧;我将尽力——不,这还不够,我将不择手段,把人间所有的不幸,加诸在那凶手之上,我发誓,以我的生命向你发誓!
    一只乌鸦,带着惨凄凄的叫音,匆忙而又无助似的掠过了天空,像是把侯爱凤发僵的意识震醒过来,苦涩的闭了一下眼睛,她站了起来,心底在默默哀祷着——爷爷你安歇吧,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必能见到凤儿如何向凶手报复的,我不仅要掏出他的心来,我还要叫他死不能入土;会的,我一定会这样做的!爷爷,你一定要保佑我早日寻到他……
    转过了身子,她默默的凝视着那茅屋——那里,曾给予了她十几个快乐的春和秋……
    把一顶圆形的大斗笠戴上,遮住了一大半的脸孔,邵真捻了捻手中的青竹杖,轻着嗓音说道:“爱凤,走吧,告诉它说我们会回来的——带着我们所需要的。”
    “知哥。”
    转过娇躯,侯爱凤轻轻握住邵真的手,现在,她唯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便是被她握着手心的人了。
    于是,两条身影渐渐的远离了这座茅屋,终至不见……
    三水镇,是三条河流汇集而得名的一个镇集。
    它不大也不小,人口堪称密集。
    鱼产与皮筏是这里的特产与特色。
    时正正午,日晒当头,燠热非常,街道上的行人要比往日来得少些。
    转角处,缓缓的走来了两人。
    “知哥,中午了,咱找个地方歇息歇息,顺便找些吃的,你肚子一定也饿了,对不?”
    侯爱凤揩了一下额角的汗水,她的两颊已是红艳艳的,她张望了一下,见前头有一座酒楼,转首朝邵真问道。
    斗笠下的唇角笑了笑,邵真回道:“这是否便是你爷爷和你常来的地方?”
    颔了一下首,侯爱凤眯了一下眼道:“是的,就在这三水镇,我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
    轻轻点了一下头,邵真道:“别太紧张,慢慢来,我们不用操之过急,凶手迟早会被我们发现;目前我们得须探听你爷爷是否真确来过这里……这,呆会再说吧,爱凤,我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我们已站在一家酒楼对不?”
    笑了笑,侯爱凤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说着,拉住邵真的手,走进那间酒楼。
    坐定后,伙计送上了两杯茶,接着问明了两人要吃的东西;邵真阔绰的习惯依然没改,他一口气点下的五菜一汤,都是酒楼里最昂贵的名菜,另外还要了壶花雕。
    进食间,侯爱风道:“知哥,方才你点菜,伙计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们,好像是我们吃不起的样子。”
    笑了一声,邵真呷了一口酒,微微挪动了一下嘴缘,嗤道:“你不用说我也能知道,我现在仍能感觉出有很多道目光在看我们呢。”
    忙不迭转首四望,侯爱凤发现所有的食客有意无意的溜望自己,诧异道:“你说得很对,你怎么能知道?”
    耸了一下肩,邵真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种感觉,也许是失明的人,他的第六感要比一般人来得灵敏吧。”
    像是吃惊的点了一下头,侯爱凤又问道:“他们又为什么要看我们呢?”
    揶揄似的笑了一声,邵真淡淡的道:“这就是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道理了,咱这副装扮虽不至破烂得像街头的叫化子,但陈旧得够称潦倒落魄,而在吃大鱼大肉,难怪他们要用怀疑、惊异的现实眼光来看我们了。”
    愤怒的一抬首,侯爱凤道:“我无法忍受那几对狗眼似的势力眼!”
    咬着牙,接道:“知哥,有的不仅在看我们,竟还指指点点的,显然是在取笑我们尸端起酒杯,在尖鼻触了触,旋即一口饮干,邵真习惯的扯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是否便是在我们左侧的那张桌子?如果我的感觉是正确的话,嗯,六道狗眼,一共三个人,对不?”
    提酒壶为邵真斟上一杯,侯爱风颔首道:“不错,他们那副讥嘲的样子彷佛我们头上长了两只角一样!”
    搓了一下手掌,邵真道:“让他这样吧,他们无法继续得太久了的;当我们用完这餐饭之时,他们也该结束他们的最后一餐了。”
    把杯中剩余的酒一仰首饮干,侯爱凤两颊已微微的红起来,她的眼角紧张的跳动了一下,转动了一下舌尖,舔了舔唇角,她生涩的道:“说实在的,我已吃不下了。”
    “你可真急哪。”微微的笑了笑,邵真接说道:“别太紧张,紧张,往往会把事情弄坏的。”
    吞了一口口水,侯爱凤道:“我只是无法忍受。”
    呷了一口黄汤,淡淡的,邵真道:“任何的第一次行动感受都是新奇,怪异的,尤其是在未来临之前,心房像是一张紧崩的弦,被提到了口腔一样,对不对,爱凤?”
    斟酒的手,微微发抖,侯爱凤说道:“我并不常有这种现象,我,我第一次跟爷爷去抓黄鼠狼,并没有像你说的那种感觉。”
    笑了笑,邵真道:“或许你是真的,但黄鼠狼再狡猾再凶狠也比不上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人,是不?人的反击要比一头畜牲厉害多了。而且,这不是捕捉猎物,这是玩命,只要一疏忽,随时便有脑袋开花,或者是胸膛被开了一洞,也许一眨眼少了一只手或一只脚的可能性。”
    一口灌完酒,侯爱凤道:“我不紧张的,你感觉不出吗?”
    含笑着,邵真道:“我能感觉出来的,你的呼吸加快了,你说话的声音也在微微抖颤着,爱凤,你如果不否认,嗯,现在你的手也在发抖,对不?”
    咬了一下牙,侯爱凤道:“我不想辩驳,我可以以行动来证明你的猜测是错误的,只要,只要你认为你现在已吃饱饭了。”
    微微颔动了一下斗笠,邵真道:“小妮子,瞧不出你满身傲骨哪。”
    像是不耐烦的蹙了一下眉头,侯爱凤道:“知哥,我只等着你哪。”
    淡淡的摆了一下手,邵真道:“你尽可去证明。”
    圆圆的脸蛋,浮起了一层汗光,侯爱凤一咬牙,说道:“好,知哥,你在此等我。”
    “慢,慢。”一扬手,邵真道:“无风不起浪,无缘无故招惹人家,容易造成笑话的,你必须找一个动手的理由。”
    微微一愣,把正想离座的娇躯挪了一下,侯爱凤道:“找人打架也要有理由的么?”
    抚了一下唇角,邵真道:“这并没有一定的规定。但是通常持有理由,而且是正确的理由,打起架来似乎比较顺手些,并且事后不会惹到坏名誉,如果无理挑衅,纵算打胜了,却也会往往遭到一些自持正义,好管闲事的人插手,事情的转变,也就往往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了。”
    呐呐的眨了眨眼,侯爱凤问道:“我们何必找理由呢?他们这样看我们,已经是侮辱到我们的尊严,我们还须要别的理由吗?”
    摸了下巴,邵真道:“这个理由只是我们单方面的感受,他们可以不承认的,他们甚至可以说,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这虽很强词夺理,但也够我们哑口的,事实上,再说,谁也没权利禁止别人看他所爱看的东西,你说是不?”
    挑了一下眉梢,侯爱凤显然有点火气道:“那,那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制造理由呢?”
    淡淡的,邵真道:“这就要看你自家啦,为什么人说姜是老的辣?江湖经验老到的人,和方出道的毛头,对方的胜利便已占了一大半,所以,我只能提醒指点你这些在刀尖上打滚的诀窍,而其中经验的体会,便靠你自己去领悟了。”
    咬着下唇,侯爱凤道:“好,我试试看。”
    舞弄着筷子,邵真道:“记住,别太紧张,更不能畏怯!紧张易造成自己章法的慌乱,畏怯能暴露自己的弱点,你必须很沉着,甚至表面可以装得很不在乎,你就当你在猎狼一样,狠狠攻击你的猎物,懂吗?一点也不要留情,对敌人慈悲,便是为你自己挖一口坟墓。”
    按住腰间的剑柄,侯爱凤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道:“放心,我不会太糟的。”
    颔了一下头,邵真沉声道:“对了!要有雄心,信心,你只须照着我的话去做,必要时,有我,知道吗?”
    唇角勾起一丝傲意的棱角,侯爱凤道:“知哥,让我证明初生之犊不畏虎与你瞧吧!”
    说着,把身子侧了一点,柔荑撑住桌面,低着面颊,使螓首歪斜着,视线正好落在左侧的“猎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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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也许是经邵真的“打气”,侯爱凤差不多可以平静原先的紧张情绪了,她把目光很稳定的打量着离她与邵真有两桌空间远的“目标”,她眸孔的中间映着的是一名年岁约有四旬左右的中年大汉,他那副长像并不很惹眼,五官平凡,且微呈方脸的国字形,但他堪称大嘴的唇边却有一处很醒目,正巧唇口的左边长着一颗如豆大的黑痣,并且还生了一根半指长的黑毛。
    当他启口讲话时,那根毛便也一上一下的摆动起来,颇能引人发笑。
    紧挨着他右边的一名年纪要小些的壮汉,扮像却很突出,粗眉,大眼,塌鼻,厚唇,而五官几乎要挤在一块,因为他那张脸并不很大,以致他笑起来的时侯,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大局”,几乎整张脸都要收束起来。
    尤其他身穿的贴身蓝色劲装,透着闪闪丝光,崭新非常,胸前并打着一个斜十字结,倒有股粗里含细味儿。
    再有一名看来已是很衰老的老头儿了。
    也连眉毛都要落光啦,远远看上去,倒真像个木偶,但却皱纹满面,老态毕呈,两颊凹进得非常厉害,简直就像是长着两个酒涡,面色很白皙,有点惨森森的样子,身子非常细瘦,就以他坐着的高度便要比那两名高出了一个头。
    身上穿着一件颜色鲜明的花色大袍,与他的年岁很不相称,令人觉得怪别扭的,而且大袍显得非常蓬松,非常不合身,就好像竹竿顶着一面花旗子一样。
    打量完毕,侯爱凤开始寻找她的“开端”……
    正思索间,显然是那三名已发现侯爱凤正瞪着他们,三人也齐齐把眼光朝侯爱凤瞪!
    胸中猛感一窒,但旋又用力一挺,并且重重的哼了一声,侯爱凤唇角漾起了一丝鄙夷的微笑,猛猛的甩过头来。
    “老姚,瞧见了没有?”厚厚的黑唇翻动了一下,那蓝衣大汉朝长痣的家伙笑一声说道:“那女叫化子正在瞟你呢。”
    扯动唇皮,微卷的痣毛也跟着震动,长痣的说道:“八成准是叫骚了。”
    一转首,眯眼对花袍老者道:“如何,老城,货色怎样?敢是‘原封货’?”
    话落,三人一阵大笑。
    长痣的又道:“老哀,何不让她渡骚渡骚?”
    色眼迷转,蓝衣大汉嘿声道:“准叫她喊爹叫娘的。”
    语毕,三人又是一阵淫笑。
    一阵气抖,一个少女的自尊,已完全被凌辱,侯爱凤面漾森煞,转首怒睁双眸!
    叫老城的花袍老者道:“瞧,准是付不出账来了,九成是向我们兜个价钱,老哀,你愿出多少银子呢?”
    摸着青森森的腮颊,老哀道:“一分钱一分货,待价而定。”
    灌了一口酒,老姚道:“你何不上前‘标价’。”
    嘿声笑着,老哀道:“说得是。”
    斜着眼珠子,老哀说着便走向侯爱凤。
    闷声不响的抓起汤碗,侯爱凤不待他走前来,猛力一甩,连碗带汤,兜向老哀!
    哇哈一声,急忙横跨一个箭步,老哀显然是料不到侯爱凤会先发制人,匆忙一闪,虽避开瓷碗的迎砸,却被热汤溅了满头!
    五官骤然像抽搐般的凝结起来,用力的抹了一下脸庞,老哀愤怒的睁开眼,望了一下崭新的衣装,却已湿淋粘腻,似是心痛非常,咧嘴大吼:“臭婊子,你敢对你爷不敬!”
    一扑身,单拳已如电击出!
    往旁一跃,似早有戒备,侯爱凤在挪身的一刹那,坐上的木椅已被她提了起来,一旋转,用力击去!
    “叭啦!”
    正中对方,木椅成碎,老哀甩着手,直顿脚狂嗥着:“哎呀!我操他奶的大舅子!”
    此刻,店中一片惶乱,惊声四起,人影奔窜,顿然一空。
    店家甚是畏惧那三名人物,虽在一旁发慌,却又不敢劝架。
    闲情顿失,老姚与老城相顾一眼,跃身而出,峙立于老哀身后。
    侯爱凤玉手插腰,美眸含煞,冰霜满面,傲然而立,冷瞅对方。
    唯邵真依然端坐不动,且还正品着酒,神态之悠闲,与这紧张的气氛很不相称。
    满面铁青,显然老哀自认坍不下这个面子,额角的血脉跳了跳,他怒道:“他娘的破裤裆的贱货!你可真骚瞎了眼,大爷‘蓝龙’哀英俊你也敢惹!”
    大叫着,一挪脚步,便要扑向侯爱凤……
    一拦手,扯住了“蓝龙”哀英俊的衣襟,叫老城的老头跨前了一步,拂了拂袖子,哑音道:“原来姑娘也是道上人物,老夫‘玉魔子’城丁干。”
    一嗤鼻,长痣的老姚接道:“爷‘阴阳使者’姚土城便是!丫头报个万儿来充充耳!”
    冷眼斜视,侯爱凤宛若未闻,硬是不搭话。
    一撇嘴唇,抖动黑痣,姚土城捻着痣毛,冷声一笑,道:“贱人莫非是众人养的杂种,见不得人?”
    美眸倏睁,侯爱凤咬咬牙道:“十八层地狱,随你到哪殿问,便可知姑奶奶之大名!”
    耸肩笑起来,以致那花袍像是被凤吹动,“玉魔子”城丁干冷笑道:“正担心你是哑巴,可真糟塌你的姿色呢。”
    一顿,语音一扬:“贱人,你为何无故伤人?你道我们是好吃的哪?你可真瞎了眼!”
    早就火气冲天了,‘蓝龙’哀英俊振动了鼻翘,气呼呼道:“咱浑他娘的杂种,倒给她磨起牙龈来了!”
    一声大吼,整个身形像是被抛了起来,哀英俊在空中翻动间,一双脚已斜蹿而出,直踹向侯爱风的胸脯。
    一直就在凝神戒备,哪敢怠慢,侯爱凤及对方腾身,便已迈步而避,同个动作里,她娇叱一声,右掌五指齐张,划起一个半弧,应声扣向那只从她胸前滑过的脚影!
    “嗷!操她的!”
    一声短嗥,侯爱凤的五指已扣住哀英俊的小腿,怒叱一声,用力一抛,哀英俊已整个飞了起来。
    翻飞里急速的舞动他的两肩,叭一声,哀英俊已攀住横梁,仓促的一抛眼,已见左小腿血流如注,狂吼一声,两脚倏地一弓,转了一个筋斗,满脸杀气的面孔已朝下,在吼声中,哀英俊已再度扑向了侯爱凤!
    一斜腰身,侯爱凤喘气奔挪,她圆睁的眸孔里已漾起畏缩,她紧张的脑子,简直无法再指示她捣拳踢腿了。
    耳边呼呼声带过,哀英俊的手掌擦她眼角而过,从惊惺里,侯爱凤再次踉跄斜身倒退。
    打了一个滚,陡又像弹簧般的跳起来,哀英俊一个纵身,已欺至身旁,他急速的翻动他舌头道:“臭婊子,爷要是拿你不下,便是活王八,再也不搅女人啦!”
    急急的退跃着,侯爱凤怒睁的眸孔里,已见一双手掌在她胸前闪晃,她惊悸的意识里陡地泛起一股羞赧和愤怒,一声冰叱,她已腾起她的娇躯。
    “躺下!”
    一声暴响,两条身影交错而过,哀英俊斜降的身子扑了一个空档,一张桌席,已在他双脚站到之时成了碎块!
    腾空的娇躯歪斜的划了一个小弧,在空气飘浮里,侯爱凤急速的探出手,一把扣住横木,然后在借着身子在晃荡中,她怒叱一声,两只莲足已划起一阵脚影,掠空而下!
    狂笑一声,怒睁眼,哀英俊在他射起他的身形的当中,两个拳头已同时握起……
    于是,两只脚和两只拳便在半空中相逢!
    一声狂呼和一声娇哼,白色的身影被抛了起来,急促的打了一个空中滚,两手猛挥着,及时抓住了横梁……蓝色的身影栽葱般的急降,叭啦一声,一张长桌又告粉碎!
    用力一攀,坐上了横木上,侯爱凤喘着急,她红嫣嫣的脸颊已泛上淡淡的苍白,她眨了眨眼,俯着头,紧盯着地下的哀英俊。
    五官几要折叠了起来,哀英俊偌大的身躯已开始颤动起来,他的愤怒已几乎要使他暴跳如雷了。
    “我操他的就偏不信这个邪!连一个小毛妮也收拾不了,可真砸了乡头哪!”
    跨上一步,“阴阳使者”姚土城揪住他的胳臂,沉着声道:“老哀,你沉不住气,打扎一点,点子不硬,很快便可清完的,就是别太躁气啊!瞧,瞧,脚上的血已流河了,不如歇下吧,让老城为你扎扎伤,这妮子就交给我好了。”
    用力抽回手,哀英俊用力甩了一下头,扯紧了胸前的衣结,粗鲁的推开姚土城,说道:“这点伤算个屁!我操他格老子,我摆这婊子不平,还能沾脸哪?”
    一抬头,指道:“臭婊子,爷要定与你骚,多大能耐,尽管施展出来,就不信你这湿裤裆的能淹死人哪!
    羞辱加上愤怒,侯爱凤咬牙道:“狗生猪养的杂毛种!”
    。“吠尸
    顿成猪肝脸,暴喝声中,哀英俊一挥袍袖,身形笔直射起……
    身子在空中已晃动着,衰英俊一探手,自腰中亮起一道寒光——他的手中已多了一只短棒。
    这只短棒金光四闪,显然是以纯钢铸打的,底端还有一环护手的钢圈,吆喝声中,随着手臂大幅度的挥抖,金刚棒已漾着森气,比哀英俊的身形要早一点的戳上侯爱凤了。
    本能的反击意识已逐退了原先的生疏与胆怯,侯爱凤在抛起身形的当中,一只尺许长的剑身也自她柳腰间的黄橙色剑鞘跳出¨匣着斜升的劲势,取了一个怪异的角度,用足劲道,再加快速度,蓦然罩下!
    “当!”
    裂耳摧金声中,蹿起两撮火舌,在长剑与金钢棒触击的一刹那里,侯爱凤纤小的身子在空中像是一浮,就在这只容一发的空间,她已再度把她的家伙用力旋了一个小弧,带着一朵剑花,直指哀英俊的脑瓜子。
    一张愤怒瞠睁的瞳孔陡地掺入一撮惊惺,咬着牙,哀英俊倏地如风车般的舞动他的两腿——他的脚仍然在半空中,骤见他急降的身子,像是一停,仿佛浸透在空气里,贴黏在空间一样子!
    于是他便有足够的时间来挥动手中的金刚棒,一口气,他几乎使出了十个劈斩。
    登时一串如连珠炮的撞击声,简直听不出有停顿,急跳的火星方从剑与棒的隙缝中冒出,就这样,不过眨眼的功夫,侯爱凤与哀英俊已确是在半空中硬拆了十几个照面了。
    斜翻了一个滚,侯爱凤重重的把双脚落在自己的那张桌上,乒乓哗啦的,桌上的碗碟全都被扫在桌下,喘了一下息,她把凝着神的眼角,迅速的往旁一抛,只见邵真仍端坐着,且手里端着酒壶,很优雅的,慢条斯理的对嘴饮着,彷佛对眼前的厮杀,他一点也不关心。
    哀英俊被迫降在屋角里,他那张小脸已几乎冒火了,他磨着牙,他并没落下风,但也没有占上风,然而他显然是为自己方才轻敌,而致被抓伤了小腿感到羞愤,他望望血涔涔的伤口,暴躁的晃了一下钢棒,嚷道:“臭丫头,这里地方狭窄,碍手妨脚的,咱到外头乐个痛快!”
    话声中,他已一抖袍袖,滑掠而出,站立街心,站在街道的观战者,忙不迭让开一个大空间。
    “怕你的不是人!”冷冷一哼,侯爱凤已电速的射出她的娇躯。
    甫方沾地,哀英俊的身子,已随着他嘴中的阴笑划起破空之声,一幕光墙,带着五彩缤纷和阳光反射的灿烂,那支金刚棒已透过稀薄的空气,直指向侯爱风高耸的胸脯了!
    一声惊呼,踉跄而又狼狈的,侯爱凤不待她惊慌的脑中有任何指示,事实上也来不及了,在勉强又吃力的闪挪中,她紧咬着牙,狂奔中,她匆促而且显得胡乱的反手一剑扫出!
    一声叮当夹着一声闷哼,侯爱凤虽是解开了哀英俊那该算是偷袭的一招,然而她显然在反击中并没有把自己的重心放置好,长剑抵钢棒所产生的反弹劲道,把她原本几乎便要倾跌下去的娇躯推出去!
    抛出三尺外,一咬牙,侯爱凤把挥动的左臂抵住地面,哈气关声,两腿像倦须般的缩起。
    在同个刹那里,她抵住地面的手掌也蓦然用劲,把娇躯从倾斜中硬生斜翻中,哀英俊的钢棒也正巧击在方才她原落在的那个地方,显然,哀英俊是慢一点。
    拐斜的落在人群边缘,人群立刻又往后而退,侯爱凤呼着气,鼻尖也早泛上汗珠了,脸蛋上不容否认的还存着一撮惊悸,透了一口气,一股愤怒掩盖了她的惊悸,一伸手,指道:“你算什么东西?狐狸也要比你光明正大的了!”
    “叫吧!骚货,再不叫,恐怕是没机会了!”
    依然是那样,在吼叫中哀英俊已腾空跃起,在他刺耳的狂笑声中,金刚棒一个变幻,倏沉又拐,取了一个近半直角,漾着银光,刷然而砸下!
    “杂种!”狠骂一声,侯爱凤昂立不动,一抡手,剑梢如毒蛇吐信,银光一,很轻松的挡住了那支钢棒。
    胆怯与生疏已完全驱逐,她已全神贯注在这场厮杀,一连左足,右脚接着跟进,她开始觉得不呆滞了,轻巧把棒首往后斜翻,一道银光平平的从她鬓角滑过,紧接着,她挑起了剑梢,如水波般的横扫出去,在嗡声中,哀英俊终于狂闪急跳,带着嘿嘿暴叫。
    俄顷,两人早已对拆有四十招以上。
    两眼一直注视着场中的变化,捻着唇角的痣毛,“阴阳使者”转首向“玉魔子”城丁乾道:“老城,那妮子显然是刚出茅庐的小不点子,我看她方才还发抖呢。”
    眯了一眼,城丁乾道:“可不是,瞧她脸色发青,分明便像个愣头青,可是,现在她似乎愈来愈有劲了哪,一招一式递得一点也不含糊……”
    声音转沉,道:“老哀可能拿她不下哩。”
    两双手套进袖口,姚土城道:“那女子已稳定她的情绪和阵脚,而老哀却愈打愈浮气,兵家过招,哪能浮气?搅不好,老哀真要落败呢?至少他便已挂彩。”
    哼着声,城丁乾道:“他就是为了被挂彩才躁气哪!”
    嗤了一声,姚土城道:“死活该,谁叫他自己轻敌?”
    凝着神情,城丁乾道:“喏,那丫头身手越来越娇健了……显然她不曾有过很多的打斗经验,否则……”
    “否则老哀早就被放平了!”翻着眼,姚土城接着道。
    抚着下巴,城丁乾道:“倒是不知这妮子是何来路?”
    猛然拍了一下手,姚土城似是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哦了一声……
    吓了一跳,城丁乾道:“中风啦?”
    转过身子,朝向酒楼里,姚土城阴沉道:“老城,这场架是怎么干起来的?”
    愣了一愣,望了望他,城丁干哦声道:“打就打,还管他妈的为什么,老姚,你吃了老鼠药啦,怎么胆小起来了?”
    眯着眼皮,姚士城道:“咱今天可真昏了头哪,放着正主子不办,去搅他娘的小蹩脚子!老城,方才我们不是一直拿他们耍宝吗……”
    猛然一悟,也转过身子,城丁干急道:“还有一只点子哪!”
    沉沉一笑,姚土城道:“咱之所以会招惹那妮子,完全就是为了那家伙,真他妈的那家伙看起来就是很不顺眼!大酒楼里,坐高座,身上又他娘的一副土相,这不讲,还摆着去他奶的臭架子,高堂雅座竟还顶着那顶臭斗笠,彷佛他就是多神秘呐,简直就土王八一个!”
    搓了一下干瘪而枯瘦的手掌,城丁乾道:“是了,本就想砸那土蛋,不想妮子先发起狠来,竟把他给放在脑后了。”
    一撇白皙的唇角,痣毛一阵颤动,“阴阳使者”姚土城道:“瞧他那副愣头青样,简直就像他娘的死了人,腕僵愣的坐在那儿,放着马子被眨,可真土龟一个哪。”
    缓缓一笑,接道:“那副样子,看了就叫人浑身不自在尸抖动袍袖,整身花袍便像风掀动般的波动起来,“玉魔子”皱着稀光的秃眉道:“放他闲着,可真不知把咱当成个什么吃的了!”
    语音甫顿,绣织淡玄色花纹的袍袖倏然一扬,抖动间,一枚金闪闪泛着冷芒的玉魔子—
    —那是两片薄如蝉翼的锋利钢片铸成的,它很精细的成对角的镶镂成十字形,业已从城丁干叠满皱纹青筋横布的手背上急跳而出!
    玉魔子从他站的地方至酒楼内端坐的邵真,虽将有一丈远,但它急飞的速度彷佛把一丈拉成了一尺的距离,一眨眼,便已飞至邵真面门没几寸的地方了……
    冷芒中,又泛着一丛淡淡的青光,显然玉磨子并非仅此而已——它淬有剧毒!
    懒懒的抬起手,邵真很从容的举起筷子,他的样子不过像是准备挟一块烤羊肉或是什么佳肴,他让那双雪也似的象牙筷正在空中一停……
    一声轻响,那撮冷芒像是很凑巧的蹿进那双筷子的中间,而那两只筷子之间的隙缝又像只能让那镖锋挤进,就这样,看起来很惊险却如此平淡的结束了——邵真就凭着一对筷子,很轻松的,至少看来并不吃力的便夹住那支玉魔子。
    白皙的食指触着面颊,斗笠下的那张嘴瘪了起来,邵真便这样的轻轻吹着气,好像,好像筷子上夹着的是一块冒着热气的肥肉——
    突然!没有事前的任何一个准备动作,门外的城丁乾和姚土城仍浸溶在一堆蓦然惊异里的时侯。
    只见邵真握着筷子的三只指头轻描淡写的向前一摆,好像是挟到了苍蝇或什么秽物似的,又显得很自然而合理的把玉魔抛出!
    那一抛,简直就像一只箭由弦弓使劲射出一样,蹿起的斑灿流光,比原先城丁干打出的又不知强了多少倍!
    几乎是嘿叫着,城丁干狂挪猛斜,事实上他也只能这样,因为那滴银光已疾奔至令他心裂魂飞的距离了……
    丝一声,那挥舞着的袍袖一阵轻动,那点金光便隐没在花色的布里,显然是城丁干闪得快,要不便是他运气太好了——那支玉魔子并没有射他的躯体,它只刮下了他袖口的一角。
    猛像是被抛在冰天雪地里,城丁干的身子,连那蓬松的衣服也一起僵住了!
    又像是蓦然被烈火熏烤,褶叠的额纹渗出了冷冷的汗水,干瘪瘪的嘴唇张着,黄里带黑的门牙又像是猛然见着什么幽魂鬼魅似的,硬绷绷的,而又显得丑怪非常的露现着……
    短短的,但非常彻底的愣了一阵子,“阴阳使者”姚土城暗中打了一个冷颤,他白皙的面孔已不再是那么一种闲情与张狂的样子了,而且隐隐约约的涌上一层惊悸,抖颤着喉结,他的语气虽很暴厉,却也难掩隐语音的微微走样——它简直成了男高音:“好啊!你,你这土乌龟原来是真人不露相,爷倒差点走了眼哪!”
    哧哧一笑,端坐自如,邵真道:“你早就走眼了,事实上你也走过了头,你决意惹我的时候便已注定要这样,谁也没有办法扭转或挽救这个结局,没有!”
    “扯你娘的蛋!”
    丰富的经验很快使他镇定下来,惯有的嚣张又使他马上狂傲起来,一抖身,“玉魔子”
    城丁干已跃起来,离邵真不过三尺不到,用力踢碎一张桌子。
    他暴喝道:“能够种,便脱下你他娘的臭笠帽,亮亮你那不能见人的面孔!”
    飘身跟进,姚土城峙立城丁干身旁,一指怒道:“有狗胆,便报出你他妈的龟名,爷可不愿料理一个没名没姓的人!”
    抖动手中的筷子,一咚一喀的敲着桌面,邵真浮着笑,却冷兮兮的道:“很不巧,在下正是没名没姓,你如愿意,不妨叫声爹好了。”
    白皙的面色一青,姚土城道:“不想你们尽是些见不得人的浑种!连最起码的名字也不敢报,你娘是太没眼了哪,竟生了你这狗操的!”
    微笑依然,邵真道:“名字是代表一个人的尊严,焉能报予不肖之人听闻?再说,爷报给你们名字等于是白报,又何必多此一举?”
    挑了一下白稀稀的眉头,城丁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皮笑肉不动,邵真道:“因为你们的脑瓜子即将不能记忆任何东西了!”
    怒嘿大笑,一顿首,姚土城道:“很好,阁下的狂劲和土劲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嗬,浑小子!”
    怒喝声中,姚土城的身子已像激星电石般的狂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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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剑生OCR,闯荡江湖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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