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啮舌怒目杀通关
    大竹箭的再次出现,像是流星的曳尾横越穹苍,只是那么一闪,便几乎跨渡了半片长空,铖亮的箭箭镞成一束冷冽的光焰,光焰的指向,正是“血狼”单彪的后胸。
    “不老金刚”贾如谋的修为果然不凡,他虽然走在最前面,却是最先察觉警兆的一个……人尚来不及回头出声,已似脚下装有弹簧般激射倒飞,剑芒凝做掣舞的蛇电,锐啸着狂卷而上。
    单彪在贾如谋动作开始的瞬息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险况,他的反应亦极其迅速,左肘上挽着的皮盾暴旋反击,狼牙棒骤往测探,整个身躯凭借挥捧之力,一阵风似的翻扑出去。
    箭镞穿透皮盾的声音沉闷又坚实,单彪人被撞得踉跄连连……这还幸亏贾如谋的长剑先行击偏了大竹箭的来势,使箭的劲道消减不少,否则,单彪恐怕十有八成便要去和他兄弟罗锐做伴啦!
    这一次,贾如谋学聪明了,他不再试图击截来箭,身形暴起,凌空翻腾,快不可言的掠跃至六丈开之外,真个是疾如惊鸿!
    对方的动作如此迅捷,亦大出雍狷意料之外,他待要隐避,已自不及,贾如谋当顶扑来,他只有闪出山岩之后,弓矢上扬,第二支大竹箭已对准贾如谋。
    贾如谋距离地面约有丈许之高,眼见雍狷的巨弓抬起,他突兀吐气开声,长剑绕体回绕,一道匹练似的光华立即“哗”声涨溢,灿烂的芒彩在贾如谋身子四周进溅耀闪,人就有如里卷在光柱里一样,直冲雍狷射来。
    大竹箭出,白虹越空宛如腾龙起风,那间触及光柱,箭翎在密集的“叮当”撞击中急速颤跳升沉,而光柱也频频聚散蹿摆,蓦地长箭下坠,光柱敛缩,贾如谋现身抖剑,势如长江大河般涌向雍狷。
    不知何时,雍狷业已巨弓入囊,他的双环大砍刀离鞘暴响,寒光如雪,二十七刀叠为一刀,毫不含糊的力抗来剑!
    贾如谋白发披散,须髯拂动,贯足全身功劲拼搏雍狷,这位“不老金刚”似乎已心火大起,非要豁命不可……这个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他在反拒大竹箭的当口,已经吃了暗亏,左胁下被箭骸划开了一条两寸长的裂痕,缘只伤处不大,别人尚难察觉罢了。
    剑芒刀影在疾速穿飞流灿,各式各形的光焰交融互合,瞬息万变,雍狷和贾如谋的身躯已被闪炫耀亮的寒彩所掩遮,只见电掣金灿,游掠腾舞,一时之间,唯闻利器破空的啸泣盈耳,连人的模样都看不清晰了;山坡上的阴七娘、郎五、朱乃魁、单彪等四人,已经咬牙切齿的纷纷赶到,阴七娘怒目相向,有如遇上不共戴天的死敌:“这一遭我看姓雍的还往哪里逃?大伙把招子放亮,觑准时机,断不能再叫他跑了!”
    单彪强忍着腰胁的疼痛,嘶声大叫:“雍狷,你这心黑手辣的匹夫,还我兄弟的命来!”
    只有郎五和朱乃魁没有出声,他们两个极为清楚,此时此境,吼骂喝叫不管鸟用,手底下把稳了才是上策,追魂夺命的事体,光靠嗓门大是不成的。
    雍狷镇定的出奇,他好象完全无视于包围上来的对手,无闻于那声声叫骂,双环大砍刀挥展得如风如浪,滴水不进,功力高强如贾如谋者,在这一阵较斗之间,居然也仅能搏个平手而已!
    阴七娘的黑皮索扯紧于双手当中,她恶狠狠的咆哮:“如谋,你就不能加把劲立时将这雍狷斩于剑下?要是你心余力细,就招呼─声,我们大家伙并肩于上!”
    贾如谋闷声不答,只管身形流走,剑闪寒辉,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低咳一声,朱乃魁压着嗓门道:“我说七姨,师叔脾气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希望能以一对一,独力擒下雍狷来,师叔可是有头有面的人物,这打群架,究竟不算光彩……”
    阴七娘怒道:“没有头脑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姓雍的又是何等样人?亏你还讲得出这种不切实际的门面话,如今的场面,乃是搏生搏死的场面,姓雍的更是我们不容并存的强仇大敌,今番不找机会加以夹杀,下一次就轮到他一个个送我们上西天啦,情势险恶到这步田地,你却还在做梦哩!”
    朱乃魁的道:“师叔法力无边,姓雍的大概逃不出师叔的手掌心重重一哼。”
    阴七娘道:“你师叔吃几碗干饭,莫非我不比你更明白?不错,你师叔的艺业精湛,修为老到,可有你也该睁大眼睛看看他的对手是谁?我发觉这雍狷的本领好像在变戏法,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竟能幻出多种不同的深浅功力来,此人不除,必为大患,我们自保要紧,如何还顾得那些江湖规矩、武林传统!”
    郎五同意的点着头道:“阴前辈所言极是,想我们吃尽辛苦,流血卖命的追缀上来,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并救回小子雍寻,如不及时解决此人,则一切皆属空谈,要解决他,定须群策群力方能奏功,其它枝节,全都不用考虑了。”
    阴七娘斩钉截铁的道:“好,我们说干就干,大家并肩于上!”
    朱乃魁尚在迟疑:“七姨,不等师叔的招呼么?”
    阴七娘大声道:“老家伙那里自有我来担待,且先摆平了姓雍的再说!”
    单彪领先一声猛叱,奋不顾身的扑向雍狷,皮盾横挥,手上的狼牙棒居中直捣,阴七娘亦侧翻斜跃,黑色皮索怒矢般激射而出,两人这一交相夹攻,雍狷立刻感到压力顿增,不得不往后退避,他这一退,郎五的两只红缨短枪,朱乃魁的一对流星锤已适时递到,而贾如谋的剑势更急,斗然问一个以五对一的场面业已形成。
    攻势急劲中,阴七娘咯咯怪笑:“姓雍的,老娘看你还能狠到几时,任你再刁再滑,今番也不过是一只瓮中之鳖,端等着剥皮去爪,大斩八块啦!”
    雍狷闷不吭声,全力低挡着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强攻,其中当然仍以贾如谋的威胁最大,而阴七娘手段之毒亦不容稍有忽视,单彪则完全以拼命三郎的姿态出现,式沉抬猛,骠悍之极,再配上郎五的双枪吞吐如电,朱乃魁的流星锤闪射穿飞,不到三十招下来,雍狷已经汗透重衣,呼吸粗促,显露出吃紧之状。
    朱乃魁双锤交舞,振声大叫:“师叔,七姨,姓雍的眼瞅着已是强驽之未了,咱们务必得抓紧时机,不拘生擒活杀,都要把他撂倒!”
    阴七娘旋身游走,皮索兜卷似长蛇矫腾,边冷冷的道:“你自己手下紧点就行,我与你师叔不用你关照,节骨眼上包管比你拿捏得准!”
    这时,郎五突然流滚斜进,一对短枪抖起斗大的两朵红云,暴刺雍狷!大砍刀上的双环“呛啷”震响,雍狷的身形随着刀芒的滚转骤隐其中,一条匹练般的光带“呼”声挺迎,去势之凌厉,仿佛烈焰反激!
    郎五的双枪突兀打摆子似的颤荡跳弹,密集又强猛的回震力道顿今他两手虎口进裂,手臂发麻,甚至连桩基也浮动不稳,急连摇晃,他一声“不好”尚未及出口,“呱”的一记,头顶上大片皮肉已应声飞起,半片白惨惨的颅骨杂合着赤红的血络暴露于外,仅差一分,便给他掀了天灵!
    贾如谋的利剑淬进,几乎不分先后,穿过雍狷的有小腿腿肚,剑身甫始沾洒着血滴拔扬,大砍刀的锋刃已倏然倒翻,贾如谋闷哼着倏退丈外,左胯骨的部位业已沁现一团猩赤。
    皮盾便在此际重重砸上了雍狷的背脊,他往前踉跄,立步未及,阴七娘的长索飞绕,没能缠上他的脖颈,却卷牢腰间,那婆娘用力带扯,雍狷又不禁顺势前俯,单彪乘机大步跨近,猛一狼牙棒挥向雍狷后脑。
    雍狷前俯的身躯霍然倒翻,大砍刀闪电般横架,火花四溅中单彪的狼牙捧反弹而起,当那一声金铁震响甫始传扬,刀锋猝偏,单彪握盾的左臂已血淋淋的齐肘起。
    阴七娘赌状之余,不禁又惊又怒,她喉头啤号有若兽鸣,双手卷缠越急,同时皮索的另一段候射如箭,冲着雍狷胸口笔直贯戳:就在索端将要接触雍狷胸膛的那间,雍狷左手五指倏然箕张,铁勾也似一把握住了射来的皮索,虽然索上所挟的强劲力道撞得他身形歪斜,却在脚步错杂问一刀贴飞削,阴七娘尖叫怪吼,弃索急窜,两手背上已是皮开肉绽。
    卷土重来的贾如谋本待挺剑再上,一见阴七娘双手血糊淋漓的在那里蹦跳嚎叫,立时乱丁方寸,顾不得对付雍狷,连忙扑向阴七娘身边一对这位“不老金刚”而言,阴七娘的安全,比什么都来的重要!单彪早巳痛的丢下他的狼牙棒,拿右手托住断肘,半跪在地厂不停嘘气,整张面孔,都已扭曲得变了原形,身子更在急剧抽搐,眼瞅着人就要虚脱了。
    朱乃魁便拣了这么个空隙,双锤齐出,暴击雍狷背脊,两团寒光,风啸力涌,好象恨不能。─下子就把雍狷砸成肉酱!
    血气逆回、神浮脉悸中的雍狷,尚未及顺过劲来,朱乃魁的攻势巳到,急切里,他猛咬牙,斜肩背负的弓囊突往上扯,“砰”“砰”两声闷响,正好挡住了朱八魁的双锤,雍狷的身形也就地旋走,刀芒进射如银瀑四溅。朱乃魁狂吼着连滚带爬的翻腾出去,而雍狷一个跳跃越至五文之外,再次拔刀拔升,人已鸿飞冥冥,踪影不见!
    郎五大叫着追出六七步远,转头─瞧,却并没行任何同伙跟随过来……朱乃魁还未从地上爬起犹在往一边翻滚,单彪只剩下半口气,贾如谋正满脸痛惜之色的替阴七娘料理手伤,对于雍狷的腾走,竟充满一种无力无能的颓唐反应……叹了口气,郎五废然止步,─头─脸的斑斑血渍,益发衬得他形容晦涩,颜貌凄惶,他当然不必再往前追了,就凭他─个人,便算追上,又能济得鸟用?
    “乘黄”在狂奔。
    鞍上的雍狷俯贴于马首飞扬的鬃毛当中,黄褐色的鬃毛粘结着…团团半凝的血块,偶而间,雍狷仍会咯出一口血来,这次的遭遇,他受的外伤尚不严重,但内创却不轻,单彪砸在他背上的一盾,已经使他心脏震荡,血气反涌,腑脏滞重而闷郁,稍加劳累运力,污血便忍不住口外喷呛!
    雍狷的感觉,就和腾云驾雾一样,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软软绵绵的,两眼望出去,也是一片朦胧迷离,远山近水,皆隔着屡烟云,迎着一帘纱组,隐隐约约景物的形象,或者重叠,或者扭曲,或者变成与实体相异的怪状,他几乎怀疑自己就快死了。
    马儿奔腾着,有如□卷风旋,蹄声仿佛密雷紧鼓,一阵涌过来,一阵响过去,雍狷不知道坐骑是朝哪里走上,也记不得这趟骋驰已有多少辰光,中途有无休止,但他却能意识到“乘黄”浑身淋漓的汗水,依稀闻及断续的喷鼻声响……”
    慢慢的,“乘黄”的奔速放缓下来,终于停住,马儿身上的热汗顺着毛梢答答淌滴,四腿不住抖颤,口鼻间白气吞吐袅绕,久久不散,这匹马显然已经尽了全力奔跑,而今几乎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它停下来的地方,是─座山的山脚下,有精致小巧的三问砖瓦房,房子四周种植着浓密的“七里香”矮树,形成篱墙,在篱墙之前,一湾清溪蜿蜒迤俪,溪上搭得有木桥跨越,小桥流水,山色幽翠,嗯这个所在好不令人眼熟,想……想,这不是君仍怜的住么?
    “乘黄”居然鬼差神使的跑来了此地!
    现在,马儿咨起着来到桥上,单调又沉重的蹄音敲击木板,发出声声空洞的回响,于是,房门呀然启开,君仍怜戒慎的探头出来张望,她做梦也没想到看见的竟是这么─幅景像。
    俏丽却显得清怜的面上先是阵惊窒,接着,君仍怜流露出掩饰不住,亦不打算掩饰的喜悦与兴奋,她回头低促的呼唤,叫出大腹便便的姬秋风来,两个人匆忙上前,合力将雍狷自马背扶下,搀之入屋。
    雍狷被远处隐隐的鸡啼声惊醒,当他睁开竣涩的双眼,定下神来之后,首先映入视线的,便是君仍怜那张眉宇深锁的脸庞,以及那抑郁深邃的眸瞳,四日相对,却以胶─般,久久不能移开。
    还是君仍怜垂下目光,轻轻的道:“你已经整整晕睡了十二个时辰,我喂你好几次药,身的上伤口也都替你一一洗净,并且重新包扎过了……雍狷,你到底过的是种什么日子,到底的多少仇家?竟把你伤成这副模样,混身上下,简直找不出一块囫囵处来……”
    雍狷呛咳几声,尚未及说话,君仍怜已连忙起身端过一碗汤来,她不要雍狷自己用手拿,举碗凑近雍狷唇边,竟是以哺喂的方式服侍雍狷。
    温汤其实是参计,浓郁香纯,入口甘润,还有一般淡淡的药味,雍狷咕噜噜喝完一碗,顿觉腑脏熨贴,五内舒坦,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收回碗去,君仍怜又在床头的矮凳上落座,她望着雍狷,柔声道:“觉得好一点没有?”
    雍狷咧咧嘴,挤出一丝微笑,腔调有些暗哑的道:“好多了,君姑娘,谢谢你的照顾和关怀……”
    顿了顿,他又尴尬的道:“呢,君姑娘,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一睁开眼,才看见你在面前……”
    君仍怜抿抿嘴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昨天天不亮听到门外有马蹄声,一走一顿显得十分乏累,我开门出去看,竟是你扒在马背上,混身带伤不说,人也陷入半晕迷状态,赶紧招呼秋风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扶进房里……”
    雍狷喃喃的道:“‘乘黄’这畜牲也叫怪,哪里不好去,怎么偏偏跑来这里?”
    君仍怜道:“雍狷,你不喜欢来我这儿?”
    雍狷忙道:“不,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畜牲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它居然单单选择到你的住处来,却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君佾怜笑道:“你去问它吧,我答不上。”
    雍狷信目浏览着自己躺卧的所在,但觉得非常陌生,他肯定上次来此之时不曾进过一一一床一几,外带一张小小的红木妆台,陈设简朴无华,却显然是属于女姓的寝居,是了,他立即顿悟,这房间,八成便是君仍怜的闺阁!君仍怜道:“你在看什么?”
    雍狷颇为过意不去、又十分难以为情的道:“君姑娘,呃,这里,是你的卧房吧?”
    “是我的房间,我们住的在地方比较狭隘,只有两间睡房,一间客堂,你一个受伤的人,总不能把你摆在客堂,也不方便叫你住进秋风的房里,思来想去,只有我将就点了雍狷苦笑道:“如此打扰,实深歉疚,君姑娘,大德不言谢,且容后报吧I“
    君仍怜叹了一口气,深深凝视雍狷:“你原是个豁达大度的人,雍狷,怎么也变得小家于气了?我对你的这点帮助,实难比拟你待我的思泽于万一,又何须讲这种令我汗颜的话?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两次,还得加赔上我义妹的一条命,你以云天之义相待,我都不曾拿世俗虚话来表示我的感激,我对你略尽些微心意,亦不该今你不安。”
    雍狷半倚床头,连连拱手:“说得是,君姑娘,算我俗套,我住后不再放这等的浑屁就是。”
    君仍怜盈盈─笑:“这才不见外,雍狷,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人把你糟塌成这样。”
    雍狷沉沉的道:“说来话长,这可是由好几样不同的纠葛、分别与好几拨不同的对手所造成的结果,打离开你和姬姑娘的那一天起,找就没有过过─天安宁日子……一”
    精简扼要的把这段辰光来的遭遇叙述了遍,雍狷的形色疲惫中带着几许苦涩与无奈,淡淡表露出他身为江湖人,却厌倦江湖事的心态,苍哑的音调里,泛漾着多少寞落、多少阴郁……君仍怜有些动容的道:“你太苦了,雍狷……”
    摇摇头,雍狷道:“苦无所谓,就是那些莫须有和解不开的纠缠令人烦恼,我渴望过一种平静恬谈的生活,渴望领着儿子渡此余年,而仅仅这么一点起码的希冀亦难如愿,总是有些枝节发生,总是有些不相干的、意料之外的麻烦扰人,君姑娘,江湖路,真难行啊……”
    君仍怜幽幽的道:“不错,江湖路,真难行,谁叫我们当初闯进了这一行?
    谁叫我们不能及时退离?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想要完全摆脱,谈何容易!”
    眼波流转,她又以宽慰的语气道:“但是你也并非毫无收获,雍狷,至少你已得回你的儿子,寻找到了你的根。……”
    提到儿子,雍狷笑了:“若不是为了这畜牲,我还不至于受这许多罪、吃这许多苦,不过我也承认,只想想这桩美事,一切的折腾便都算有了补偿,心里蛮踏实的。”
    君仍怜道:“瞧瞧你,提到儿子,就忍不住眉开眼笑,想你那位宝贝少爷一定生得乖巧可人、聪明伶俐吧?”
    雍狷摸着自己下巴,嘿嘿笑道:“你夸奖了,小免崽子一副楞头楞脑的德牲,没多少心眼,只是本质到挺善良憨厚,也还知道孝顺,将来别朝歪里长,我就心满意足啦……”
    君仍怜笑道:“几时有机会,我真想看看他。”
    雍狷自嘲的道:“君姑娘,你不想想,凭我这块料,还能生出什么头角峥嵘的儿子来?不过一个浑小子罢了,只怕到时你会大失所望哩。”
    轻轻抚平上衣的皱痕,君仍怜感触良深的道:“孩子不必长得气宇轩昂、仪表超凡,只要天性纯良,心地笃实就是个好孩子,雍狷,我真羡慕你后继有人,得享天论,哪里像我,孤苦零丁,风雨飘摇的过了这半生,余下的年岁,还不知道要怎么凄苦呢……”
    雍狷怔怔的看着君仍怜,心中倏忽涌出─阵冲动,他努力把这阵冲动抑压下去,不落痕迹的道:“君姑娘,人的际遇并不是─成不变的,今天的境况亦未必就是日后生活的反映,我相信你不会永远孤伶下去,好心有好报,你不该是个度不完的坎坷命……”
    君仍怜苦涩的─笑:“我也算是个好心的人吗?”
    雍狷肯定的道:“当然,至少对我而言,你非常慈悲。”
    低下头去君仍怜默然无语,似是思潮起伏,有着太多的伤感。
    雍狷故意扯开话题:“对了,君姑娘,我还忘记问你,姬姑娘与那全大保之间的情感纠纷,可有任何化解的迹象?”
    君仍怜双目中闪过─抹怨恨的神色,愤愤的迟:“你想有此可能吗?当时的情形,你亦亲自在旁目睹,那个绝情绝义的东西完全没有─点人性,没有─点天良,他对秋风,纯粹是存着玩弄的心理,当秋风是泄欲的工具,始乱终弃,毫无怜惜,橡这种枉披着一张人皮的畜性,怎会有回心转意的打算?秋风不幸遇上他,真叫前世的冤孽……”
    雍狷颔首道:“的确可恶可恨,君姑娘,不过,令义妹是否想把孩子生下来?”
    ◆◆
    君仍怜无可奈何的道:“我也曾劝她把孩子拿掉,但一来孕期已长,二来她舍不得,你知道,不管是谁下的种,总然母子连心,我也不能过于勉强秋风……─”
    雍狷道:“那全天保,一直就没来探望过姬姑娘?”
    咬咬牙,君仍怜道:“我说过,他只是个枉披着一张人皮的畜性J”
    稍稍往上变动了一下姿势,雍狷道:“君姑娘,依我看,令义妹和那全天保的一段情缘,只怕要事如春梦……”
    君仍怜恨声道:“可是我决不会就此轻易放过他,但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找姓全的讨还公道!”
    雍狷道:“如同上次那样?”
    君仍怜倔强的道:“不错,如同上次那样!”
    略一沉吟,雍狷道:“到时候假若我不在你身边,君姑娘,我建议你改变一下动手的方式,以寡敌众或逞强攻坚,都不是适当的手段,达到目地,法子很多,你不防再加斟酌。”
    君仍怜思讨片刻,会意的道:“谢谢你的指点,雍狷,我想我明白你的竞思。”
    雍狷微笑的道:“‘长山三奇’哥儿几个,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吧?”
    君仍怜也笑了:“他们打上次在你手下铩羽而归之后,就一直未见踪影,我看他们是被你整怕了!”
    雍狷深思熟虑的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便了结,以‘长山三奇’桀骜不驯的性子来说,吃了这种闷亏,如何肯于善罢甘休?他们迟迟没有展开报复,多半是认为时机未臻成熟,─旦等他们准备妥当,就有状况发生了……”
    君仍怜道:“我不怕,我等他们来!”
    雍狷平静的道:“这一点你放心,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长山三奇’的主要对像是我,他们会冲着我来,如果由你这里下手,目的亦不过是逼我出面,君姑娘,他们的怨恨与羞辱,都摆在我身上!”
    君仍怜略显激动的道:“可是我不能再二再三的连累你……”
    雍狷神态一派安闲,语气恬然:“不要紧,君姑娘,混水是我自己趟的,无妨便趟到底,到是你和姬姑娘二位独居此间,未免欠缺保障,安全可虑君仍怜咬咬下唇,道:“老实说,雍狷,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了,草莽中打滚了这些年,总不能成天到晚东藏西躲,过那种无根无靠、凄凄惶惶的日子……”
    雍狷慢吞吞的道:“没有迁移的打算?”
    君仍怜道:“搬去哪里?谁又能保证挪了窝之后以前的仇家不会再找上门?”
    迟疑半晌,雍狷低声道:“君姑娘,如果不嫌弃,容我来想想法子可好?”
    君仍怜轻唱一声,似笑非笑的道:“雍狷,我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人,尤其你对我的观感也不是很好,为我背上这么重的担子,你认为值得吗?”
    雍狷耸耸肩,道:“这是你比较偏颇的想法,我并不这么以为,开始的时候,或许你有点古怪执勘,不过情形总会改变的,现在我们之间,不是相处得十分融洽么?”
    君仍怜盯着雍狷道:“看样子,你是当真的了?”
    雍狷正色道:“这岂是儿戏之事?君姑娘,请你相信我的─番诚意。”
    君仍怜苍白的面颊上竟无来由的浮起一片红霞,她轻轻的道:“让我想─想,再和秋风商量商量……”
    靠在厚软的枕头上,雍狷半着双眼道:“不要紧,我等着听回音便是,二位可别顾虑我,在我来说,这种事并不困难,添不了多少麻烦,如果因此免除了二位姑娘的隐忧,尤属功德一件,我更乐意效劳。”
    君姑娘站起身来,眼瞳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声调也清脆得如银铃:“你歇会儿,雍狷,我再去替你热一碗参汤来。”
    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鼻端闻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室中的气氛平静而温馨,一时间,雍狷不禁有些晕然陶然,真不知身处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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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缘来自是生情时
    在君仍怜的悉心侍候下,雍狷的内外创伤痊愈得相当快速,不过十几天,他自己能活动自如,而且食欲大增姬秋风做得一手好菜,浓淡酸辣,调配得极其合宜,面食又花样百出,顿顿换着口味上桌,雍狷自忖一辈子也没有这么享受过。
    他万未料到,一轮刀剑挨下来,居然还因祸得福了。
    辰光近午,又快开饭啦。
    雍狷独自坐在门口晒太阳,屋里,传来君仍怜娇滴滴的呼唤:“吃饭啦,雍狷,你猜,今天秋风给咱们预备的是什么?”
    扶着膝盖起身,雍狷深深吸几口气,一边朝门里直走,一边笑呵呵的道:“姬姑娘不拘做什么,都一定好吃,哪怕是涮锅水端上桌来,也别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味道!”
    君仍怜摆置碗筷,闻言之下,不由‘啐’了一声:“好贫嘴,下一次就让秋风给你弄碗涮锅水喝!”
    雍狷笑嘻嘻的,也是习惯性的大马金刀坐上方桌的首这是君仍怜与姬秋风坚持给他安排的位置,俨然是一家之主,多少天下来,他也就当仁不让啦。
    眼睛巡视桌面,雍狷发觉早已摆上几只白瓷青边小碟,一碟酱油、一碟麻油、一碟泡辣椒,此外,有蒜瓣、葱白,还有姜丝。
    他搓着手,食指大动:“看这几样配料,我就知道咱们中午是吃面食,不过是什么面食就不好猜了,大概是泡馍,可能是单饼,也说不准是疙瘩头,片儿汤……”
    君仍怜笑道:“你全没猜对,等东西上桌你就知道了。”
    不片刻,姬秋风从厨房走出来,两手平端着一只大圆盘。
    乖乖,竟是满盘白胖腴润、热气腾腾的水饺。
    君仍怜上前接过,姬秋风又转身回去端第二盘,饺子先摆在雍狷面前。
    君仍怜笑道:“你先趁热吃吧,饺子是三鲜馅的,有蛋丝、菲黄、虾仁,再加一点菜心,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雍狷咽了口唾沫。
    道:“不忙,大家一齐来”
    君仍怜坐向一侧,举箸已夹了一个饺子,十分自然的凑向雍狷唇边:“用不着客气,你先尝一个试试。”
    雍狷本能的张口接住,轻轻一咬,满兜的油香,加上馅料的鲜美滑腻,真个说不出来的美味,差一点,他就连舌头一同嚼下肚去。
    君仍怜注视雍狷的表情。
    忙问:“怎么样?好不好吃了味道合不合口?”
    雍狷不停的咂着嘴巴。
    叠声赞美:“好,好极了,饺子我吃过不少,调理得这么适味的,却是头一遭尝到,姬姑娘的手艺确然不凡,足以登堂入室,做大师傅了!”
    君仍怜也开心的道:“既然好吃,你就多吃点,秋风准备的不少、够填你的五脏庙啦。”
    又连连吃下六七个水饺,雍狷若有所感的放下筷子:“享用着这等美食,我就忍不住替那全天保可惜,像姬姑娘如此秀外慧中,又有一手好厨艺的女人,挑着灯笼都难找,姓全的不识好歹,愣往外推,这王八旦不是瞎了眼是什么?”
    君仍怜赶忙“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秋风听到,又叫她凭自难过……”
    雍狷伸手拈一粒蒜瓣放进口中,嚼得“咔嚓”有声。
    他边摇着头道:“真是典型的‘痴心女子负心汉’,天下就有这么不存天良的男人!”
    哼了哼。
    君仍怜道:“所以我一见男人就先有气,十个倒有八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雍狷忙道:“喂,你可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世上的男人有好有坏,就如世上的女子也有好有坏一样,怎合着一概而论?譬如我吧,虽不算上佳,也还过得去,最少,那始乱终弃、骗人感情的事,我绝对不干!”
    打量着雍狷。
    君仍怜笑哧哧的道:“你嘛,还算勉强过得去,不是个坏种,人也挺有道义感的,要不是这样,我会待你这么好?”
    雍狷笑道:“多谢抬举,这几句话能从你嘴里出来,可不简单,说不上顶中听,亦弥足告慰了。”
    厨房里,姬秋风又端着一大盘滚烫的水饺走了出来。
    君仍怜帮着移开雍狷面前稍凉的那一盘,换上这盘刚起锅的。
    又转脸对姬秋风道:“你也来吃吧,剩下的待会儿再煮,我看桌上的这些也够了……”
    解下围裙,姬秋风拉开椅子坐下。
    笑着问雍狷:“味道还可以吧?雍大哥?”
    雍狷一伸大拇指:“好极了,姬姑娘,你的手艺没得话说!”
    姬秋风高兴的道:“既然好吃,雍大哥,你就多吃点,灶下还有很多,不够,我马上再煮。”
    雍狷举箸连下三粒。
    笑道:“二位也一齐请呀,光我一个人据案大嚼,实在不好意思。”
    于是,君仍怜和姬秋风开始相继进食,却吃得很斯文,一个饺子要咬三口才吃完,不像雍狷那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狼吞虎咽”了。
    君仍怜抽出腋下的丝绢轻拭唇角。
    平平静静的道:“雍狷,有件事要告诉你。”
    才咬下半根葱白,雍狷赶紧囫囵吞落,打了个饱嗝道:“呃,什么事?”
    君仍怜道:“上次你跟我提过,要我和秋风迁地为良的那件事。”
    雍狷道:“看样子,二位姑娘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点点头。
    君仍怜道:“不错,我们决定接受你的好意,搬离这里。”
    雍狷大乐。
    呵呵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二位便跟我一同上路,到了地头后,我自有安排。”
    姬秋风微带忸怩的道:“雍大哥,是去你家里吗?”
    雍狷摆手道:“不,不是到我家,并非不欢迎二位光临舍下,主要因为我那里有欠安全,我在外面结的梁子不少,难保什么时候那些爷们就找来头上,是而我必须替二位姑娘另外找地方居住”
    君仍怜道:“这样岂不是太麻烦你了?”
    雍狷道:“一点也不麻烦,在‘南浦屯’西郊,我还另有一处居停,座南朝北的一幢宅子,平日里维护得很好,也挺干净清幽,等你们住进去之后,我再雇一名佣妇,一名丫鬟来服侍二位,相信会比现在的环境要舒适方便……”
    君仍怜笑道:“这真是太好了,雍狷,别看你外表粗犷不拘,想不到粗中有细,考虑周详呢!”
    雍狷道:“老实说,如果事先胸无成竹,怎敢做那样的承诺?当时我给你提起此事,即已有了这般安排,还另外考虑到姬姑娘将要待产的情况,她是头一胎,必然外行,而君姑娘你也不像生过孩子的模样,有关接生临盆的种种知识,大概俱付厥如,‘南浦屯’有一流经验的稳婆,早早通知她,到时候一切都不会成问题”
    姬秋风脸生红潮。
    但却无比感激的道:“难得雍大哥为我姐妹设想得如此周到,真不知要怎么向雍大哥表示谢意才好……”
    雍狷神色恳切的道:“别这么讲,姬姑娘,我与二位虽然相交的日子尚浅,不过却有共过患难的情份,同舟渡河都叫有缘,况且历经艰险,更曾互为倚恃?我做得到的,自当尽力,就如同二位也是如此待我一般。”
    君仍怜情不自禁的脱口道:“天下的男人,毕竟也有好的”
    姬秋风顿时形容黯然,目泛泪光,并迅速别转脸去。
    君仍怜马上体悟到自己是失言了,她伸手抚着姬秋风的手背。‖‖
    充满歉意的道:“我不是有意影射什么,秋风,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别怪我……”
    雍狷也接着道:“姬姑娘,你的遭遇我很清楚,那王八蛋把你伤害得太深了,不过,这样亦未尝不是你的福份,与其受他一辈子欺侮凌辱,还不如事先有个了断的好,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乐得求个解脱,世间到处有缘,也多的是情深义重的男子,谁敢说你将来不会另有遇合、碰上个如意郎君?这棵树上吊不死,何苦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
    君仍怜不停点头:“秋风,我也这样劝过你许多次了,看开点,别再朝牛角尖里钻,对那种黑心黑肝、丧尽天良的男人,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拿这段毫无意义的感情来折磨自己,尤属愚蠢,秋风,你离开姓全的,并不是世界未日”
    抬起脸来,姬秋风吸一口气。
    强颜笑道:“姐,我,我试着照你和雍大哥的话去想就是了……”
    雍狷慎重的道:“姬姑娘,我们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决非托词做不切实际的安慰,或者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只要到了那一天,你就会相信我们的话不虚了。”
    姬秋风低吁一声。
    心情索落的道:“雍大哥,我宁愿相信你所说的,但是,我也不能不面对现实,认清自己的条件,我以残花败柳之身,又怀有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种情形之下,什么样的男人会接纳我、谅解我?更进一步的珍惜我?我不敢做任何奢望,只盼望将来日子过得平淡安静,好好把肚里的孩子养大成人,这辈子就再无所求了……”
    雍狷沉声道:“不要悲观,更莫自暴自弃,姬姑娘,月圆月缺,水盈水枯,冥冥中皆有定数,上天不会亏待你,你且等着否极泰来的辰光吧。”
    君仍怜道:“雍狷,你会看相算命?”
    雍狷道:“我不会看相算命,可是我明白一个好人必有好报的道理,世间因果,总是这么循环的,不是么?”
    君仍怜颇有同感的道:“是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世间因果,确然是这么循环的……”
    伸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雍狷道:“二位姑娘,预备什么时候上路?”
    君仍怜看了姬秋风一眼。
    道:“我们姐妹也没有多少家具,这幢房子还是前几年向一个老寡妇买的,当时买得便宜,丢了亦无甚可惜,说声走,两只包袱一卷就够了,倒要看你的身子恢复得怎么样,好歹等你利落了才好起程……”
    雍狷笑道:“你看看我如今的德性,能吃能睡,能蹦能跳,像个有伤在身的人么?不拘什么时候走,我都没有问题,包管耗得下来,这样吧,君姑娘,今晚二位收拾收拾,明天一大早,咱们就上路如何?”
    君仍怜略一犹豫。
    道:“我无所谓,只不知秋风来不来得及收拾”
    姬秋风接口道:“就那几件衣裳,打个包就行了,姐,行程你来决定,不用顾虑我。”
    君仍怜目光环顾周遭。
    不由叹了口气:“唉,这幢房子虽不算理想,却也住了这么几年,如今说走就走,心里还真有点舍不下,以后再转回来,不知道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雍狷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什么可感慨的,交朋友是越老越好,住家过活,还是新宅子好!”
    君仍怜道:“那就这么决定吧,雍狷,我们明早跟你离开。”
    一拍手,雍狷吟唱起来:“哈,青春结伴好还乡……”
    横了雍狷一眼,君仍怜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只是姬秋风却愁眉不展,坐在那里愣怔怔的,不知又想到什么而凭添伤怀……
    总共巴掌大的“回龙集”,只得这么一家名叫“春生”
    的中药铺子。
    药铺掌柜,是个满脸大胡子外加横肉累累的粗魁汉子。
    从此人的外貌看,实在不像是开药铺的,扮个棒老二,还更贴切些。
    不错,他就是褚泰祥,和雍狷有着过命交情的褚泰祥。
    集上的人,只知道唤他老板或掌柜,却谁也不晓得,在另外一个圈子里,他尚有个诨号:“骚胡子老九”。
    当雍狷一人携双美,三匹马大模大样的来到“春生药铺”门口,“骚胡子老九”褚泰祥正两手支颐,肘靠柜台,在暖暖的阳光斜照里摇头摆脑的打瞌睡,顺手在柜台上重重拍了一记:“娘的皮,大白天里生意不好好做,居然冲着长街打起盹来,像话么?”
    褚泰祥被拍得猛吃一惊,差点把个下巴碰到台沿上。
    他气呼呼的睁眼瞧去,还不待发火,倒先开怀大笑:“我操,我道是谁有这好胆,对我褚某人也敢如此大呼小叫,原来是你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雍狷,我这还在盘算着,你要是没挺尸,人也该来了!”
    雍狷笑道:“这不是来了么?想要我的命,怕没有那么容易。”
    褚泰祥隔柜台,用力拍着雍狷肩膀:“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我们那位任老可没这么宽心乐观,成天到晚哭丧着一张脸盘,念念叨叨,生怕你从此与他人天两隔,轮回到下辈子去了,我费尽唇舌劝慰他,他还直当我是专拣好听的讲”
    雍狷低声道:“任老大和小寻都来了吧?”
    嘿嘿一笑。
    褚泰祥道:“我晓得放不下心的是你儿子,雍狷,你释念,他们一老一小早到啦,我可像老少祖宗一样的侍候着,不敢稍有怠慢……”
    说到这里,他才发觉君仍怜和姬秋风两位姑娘站在门口,目光打量着人家,嘴里却在疑惑的询问雍狷:“这两位,呃,可是同你一道的?”
    雍狷颔首道:“不错,我们是一道,来来,老褚,且容我替你引见引见”
    君仍怜偕姬秋风跨进店里,落落大方的与褚泰祥彼此见过。
    这位“骚胡子老九”立时忙碌起来。
    他急忙绕出柜台,一边大声吆喝着里头的伙计出来顾店,边殷勤十分请两位姑娘到内厅憩息,一时之间,好像把雍狷忘到脑后去了。
    打铺子门面往里走,先是经过一间药材库,再向右转,才来到内厅。
    厅中陈设相当不错,酸梭桌椅配嵌云母石的面,高几上摆着大型的古瓷花瓶,壁间悬挂数幅也不知是否为名家所作的字画,红木炕床横搁正中,炕床上铺设得有厚软绵垫,再衬着脚下的灰熊皮地毯,倒是一处挺舒适的所在。
    这地方,雍狷已经来过多次,他不客气的管自坐到习惯坐的靠左那张酸梭太师椅上。
    褚泰祥招呼过君仍怜与姬秋风来至炕床,又亲自出去沏茶去了。
    君仍怜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雍狷,太麻烦人家了吧?你看褚老板忙活得里外打转雍狷哧哧笑道:“这老小子就好这个调调,对小姐们特别巴结,尤其是生得标致的姑娘,他就更殷勤了;我并不是说老褚天性好色或者别具用心,他一向便有这种老毛病,呃,称之为习惯亦未尝不可……”
    君仍怜抿嘴笑了:“你真会捉狭人,雍狷。”
    姬秋风亦道:“雍大哥,你和这位褚老板一定是交情不错吧?”
    雍狷道:“何止是交情不错而已?我们两个共过生死,同过患难,是典型的死党,彼此足以托命,就算同胞兄弟,也不见得比我们更亲……”
    姬秋风笑道:“看褚老板的样子,也是位性情中人,雍大哥,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知交。”
    雍狷眨眨眼道:“老褚人挺慷慨豪迈,不过也难免粗枝大叶,这家伙闯起纰漏来,能气得你直跺脚,哪怕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没有他那股子莽劲!”
    君仍怜道:“你们两个个性大不一样,脾气也不尽类同,却能相处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
    雍狷晒道:“人与人相识相交,全在一个缘子,投了缘,彼此的习性无论有多少不合,拿棒子也打开,若是无比缘,便天大腻在一起,迟早亦必分道扬镖,这个道理不但对同性,对异性也一样……”
    君仍怜正想说什么,褚泰祥人已手托一张朱漆茶盘,兴冲冲的大步迈入。
    茶盘上搁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四杯香茗,他亲手一一端到客人面前。笑容可掬的道:“来来来,二位姑娘,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毛尖,又浓又醇,甘酽合宜,等闲还买不到这等极品哩……”
    君仍怜与姬秋风正连声称谢,雍狷已在那厢笑骂起来:“你个骚胡子、老狗头,纯粹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只顾着请人家姑娘喝茶,就把我丢到一边去啦?你他娘好像眼里没有看见我这号人物似的!”
    褚泰祥翻动着眼珠子道:“雍狷,莫不成你还把你自己当做客人看?我这片铺子带住家,里进外进你到比我都熟,要什么用什么哪次不是你自个动手?这一道居然要我服侍起来?唏,这不透着奇怪么?”
    雍狷端茶轻啜一口。
    低吁着道:“好吧,一切自己来我问你,老褚,我儿子和老大你安排住在哪里?”
    一屁股坐到雍狷旁边的那张太师椅上,褚泰祥道:“上次你来时住的地方,怎么样,还可以吧?”
    雍狷道:“你是说山上你的那幢小破屋?”
    褚泰祥“嗤”了一声:“娘的,好好一幢‘精舍’,在你口里竟变成了‘小破屋’,糟塌人也不是这种糟塌法,你凭良心说,那地方有什么不好?幽静,隐密,小巧,雅致,而且空气新鲜,风光明媚,如果不是自己人,我还舍不得让人去住呢!”
    雍狷笑眯眯的道:“山上你那幢‘精舍’,仍然是独眼老黄在照拂?”
    褚泰祥点头道:“这还用说?老黄跟了我半辈子,为我尚打瞎一只右眼,生意场地帮不上忙,只好弄个闲差给他解闷,老家伙手脚挺利落,几个小菜也做得蛮合味,有他侍候任老和小寻,包管错不了。”
    雍狷又喝了口茶:“老黄的酒癖又大了吧?”
    哈哈一笑。
    褚泰祥道:“同以前差不多,人他娘不能不服年纪,岁数一大,别说酒量,任什么都难免退化啦,不过老黄身底子尚健朗,每天陪着任老喝两杯,背负小寻爬山看风景,都还胜任愉快。”
    雍狷道:“等见了面,到要好好谢谢他。”
    说着,又转向君仍怜:“君姑娘,你和姬姑娘的意思,今晚上是住这里还是住山上?”
    君仍怜微笑的道:“你怎么说怎么好,如果你要听我的建议,我建议今晚住山上,因为你思念儿子,儿子也思念你,早早见面,正可了却心事。”
    雍狷双掌互拍。
    大笑道:“好,好极了,君姑娘真是善体人意,细致入微,咱们就这么决定,今晚上山住,老实说,那地方的确不错,房间也够”
    褚泰祥忙道:“那,晚饭开在哪里?我还要替二位姑娘接风,场面可不能太寒伧”
    雍狷道:“就开在山上‘精舍’里吧,老褚,你不会找两个手艺好的厨子先行带料上山,帮着老黄整上一桌酒菜出来?当月白风清之际,边低酌浅饮,揽幽探胜,不比尘嚣喧哗要雅致得多?”
    连连点头。
    褚泰祥道:“好主意,的确是好主意,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赶紧带料上山,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再去开席,娘的,月白风清,低酌浅饮,还滴酒未沾,我业已有些醺醺然啦……”
    雍狷笑道:“少他娘自我陶醉,快去办事要紧。”
    褚泰祥先向君仍怜与姬秋风告一声罪,匆匆自去,君仍怜觉得十分有趣的道:“雍狷,你同褚老板,真是一对宝!”
    雍狷莞尔道:“还有一个老宝货,你尚未曾见过,那才叫宝哩。”
    略一寻思。
    君仍怜道:“你是指那位任非前辈?”
    雍狷道:“一猜就着,等你看到他,就会认识另一种大异其趣的人生观了,任老大的那一套,你无妨多加参酌,但只能褒,不能贬,他可是顶要面子的呢……”
    君仍怜与姬秋风相视而笑,在这一刻间,两个历尽沧桑的女人方觉心头宽畅,暂忘愁怀,恍惚里,那股子温馨的感觉竟是越来越浓郁了……
    座落在半山腰的这幢小屋,还真不赖,整幢屋子,都用坚实粗浑的原木搭成,除了客堂、膳厅、凉台厨房外,尚有四间寝室,一间下房。
    从外表看,小巧玲珑,踏入屋里,才知地方颇够宽敝。
    地板上更铺设着厚厚的羔皮,每个房间里都升起一铜盆炉火,一片暖意中,洋溢着淡淡原木香,人一进来,就被那种舒坦的气分给弄熨贴了。
    山的名子称为“白泉”,到也真有一道细小流瀑自岭顶挂落,不是天河倒悬般的浩荡,仅有浙浙沥沥轻纤,水质清例晶莹,在这秋浓霜冷的夜晚,越觉寒气逼人,别有一股烟水凄迷的韵味。
    小屋便倚着流瀑之侧建起,人在凉台,仰视玉泉,俯瞰尘莽,景色果然不同凡响,雍狷戏呼为“小破屋”,显见是过贬此间了。▓▓
    迎着老爹到来,雍狷的那份欣喜兴奋固然不在话下,连任非也激动得眼眶泛红,语带哽咽,在他的感觉里,此番相见,不啻是恍如隔世,他几乎就认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雍狷啦。
    对褚泰祥,雍寻自有特异的亲切感,但这孩子在君仍怜与姬秋风跟前,却难免显得拘禁陌生,有些瑟缩不安,可是君仍怜却丝毫不避嫌疑地搂抱着雍寻,所流露出的慈祥眷爱,直如母亲拥着自己的孩子,没有一点牵强矫作。
    膳厅里,早已摆妥一桌色香味惧全的酒席,褚泰祥拉开嗓门,兴冲冲的招呼大伙人坐,也是原木钉成的圆桌面,纹轮清晰可见,益显古朴之趣。
    任非被让坐首位,依次是雍狷、雍寻、君仍怜、姬秋风,褚泰祥本人打横陪坐,独眼老黄来回端酒送茶,忙得不亦乐乎,十分带劲。
    褚泰祥首先举起酒杯。
    笑呵呵的道:“今晚上,在这‘白泉山’兄弟我的‘精舍’里,可真是一片喜气,喜从何来呢?一则雍狷这打不死的程咬金再次脱险而归,可庆可贺,二则他父子团聚,重享天伦,三则有佳人光临寒舍,呵呵,蓬荜生辉,三喜相加,便是一片喜气,来来来,各位兄弟姐妹,能不浮一大白?”
    雍狷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褚泰祥所致的这一番“欢迎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言不及义,然则人家的诚心却无置疑,那等喜悦之情,更属由衷。
    他一仰脖子先干为敬,抹嘴笑道:“老褚委实是文武全才,不但能打能杀,更且会道,冲着他这一片喜气,满腔热诚,各位兄弟姐妹们,且先尽上一盅再说!”
    于是,除了雍寻,大家都把杯中酒饮了,老黄又忙着过来一一斟满,褚泰祥开始伸手让客:“来来,不要客气,各位请用菜,因为是临时搭配,又挪了地场,所以菜式内容不怎么丰富,好在诚意胜九珍,大家吃得开怀就行!”
    “
    任非是一马当先,夹了一大块糖肘子塞进嘴里,边嚼边赞:“好味道,又香又嫩,入口酥化,真个老少咸宜、适胃充肠,褚老弟,有你的!”
    褚泰祥忙道:“任老,你多吃点,人家一上年纪,胃口就差,不拘什么山珍海味,都只能沾到为止,唯独你老,尚这么健饭能啖,端的是一大福气,别人没得比哪……”
    又夹了大片卤牛肉入嘴。
    任非咿咿唔唔的道:“我他娘一生命苦,要是连吃都不能吃,活着还有鸟的个意思?好在尚有这么一桩享受,否则呀,早他娘自己拿根绳子吊颈去喽……”
    雍狷侧转头去,正想为儿子布菜,但见小寻儿面前的瓷碟里早就堆满了各种菜肴。
    君仍怜在不停的往小寻碟中添补,生怕孩子吃不够似的。
    这时,姬秋风轻擎酒杯,向雍狷笑盈盈的道:“雍大哥,我敬你这一杯,算是庆祝我们姐妹与你有缘。”
    雍狷酒到杯干,同时一照杯底:“谢了,姬姑娘。”
    姬秋风轻抿半口酒。
    弦外有音的道:“缘来缘去,皆有定数,但愿我们之间,能够缘份久远,而鳏寡孤独,俱有所慰,人生苦短,来日无多,有机会,还得把握珍惜才是……”
    把住酒杯,雍狷细细回味姬秋风的话中含意,一时到忘记怎生答复了。
    君仍怜体悟到自己义妹的好意,也明白姬秋风用心良苦,却忍不住脸蛋飞红,神情扭怩,她赶忙掩饰似的喝一口酒,然而这口酒因为喝得太急,竟呛得她连声咳嗽起来。
    雍狷想也不想的推椅起身,就待过去照顾,不料雍寻反应更快,小家伙立时站到君仍怜背后,捏紧一把小拳头,殷殷勤勤的替她捶起背来。
    褚泰祥看在眼里,大为高兴,他冲着雍狷连吃三杯,一边大声吆喝老黄添酒,边意兴遄飞的道:“姬姑娘说得好,有机会就要把握珍惜,雍狷你他娘也老大不小的了,赘着个宝贝儿子,家里没有个娘们主持中馈怎行?你不用人替你捂脚盖被,孩子却须有个人调教关怀,你多想想,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打算!”
    雍狷颇为尴尬的打着哈哈:“别瞎扯,老褚,我看你是喝多了……”
    褚泰祥脸孔赤如猪肝。
    呵呵笑道:“我喝多了?雍狷,三斤烧刀子犹醉不倒我,这才四两老黄酒就把我摆平啦?你不用在那里指东打西,乱以他言,我只叫你心里有数就好!”
    雍狷干了一杯酒,眼角瞟向君仍怜,正巧君仍怜的目光也悄悄投了过来,两视线相触,又急忙移开,那种缅腆,竟似小儿女家在眉眼传情了。
    任非亦猛灌三盅,并喃喃自语:“该喝该喝,我看这满堂桃红,呃,喜气可不是更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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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章风凌雨晦盟之誓
    雍狷带着孩子,携同君仍怜、姬秋风、另加一个任非,在褚泰祥的陪同下,一大票人马赶回了“南浦屯”家中,睽别故宅多日,却仍见庭院光洁,窗明几净;荣福迎着小寻,一老一小见面就拥抱成一团,那种真挚深契的情怀流露,实在着实令人感动,旧仆长根更不得闲,忙着里外张罗,茶水饭食之余,犹须腾让房间,铺床叠被,平日冷寂惯了的雍屯,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凭添了不少生气。
    待到深夜,君仍怜姐妹和小寻都先睡了,家里才算清静下来,前厅已经多点起两根银烛,长根并泡好了三杯酽茶,在烨烨的烛光映照下,雍狷、褚泰祥、和任非三人围桌各据一位,他们的神色都相得颇为凝重。
    褚泰祥放下铺子买卖不管,大老远巴巴地陪着雍狷一行来到“南浦屯”,可不是解闷溜腿来的,他和雍狷早有默契,这一趟,为的是帮着雍狷摆平争纷,了断葛,兄弟伙并肩上阵,总要比单打独斗来得有把握。
    烛火在轻轻跳动,雍狷脸上的表情也有些阴睛不定,他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互叉,眉宇紧皱,了无先时谈笑自若的开朗与洒脱。
    褚泰祥捻着胡梢,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依你看,雍狷,在最近所结下的这些梁子里,哪一拨人会先找上门来?”
    雍狷沉沉的道:“大概是贾如谋和朱乃魁那一拨吧,不过,‘红灯门’也有可能,另外‘长山三奇’、‘血鹰’全天保与‘百臂刀’江明月亦不得不防……”
    干咳一声,任非插嘴道:“若要我讲,老弟台,只怕‘红灯门’会比贾老头更急着复仇雪恨,他们在你手下死了不少人,这口怨气,是绝对憋不住、咽不下,‘红灯门’也算大帮口,面子如果不能尽早扳回来,他们怎么朝下混?”
    褚泰祥沉吟着道:“据我所知,‘红灯门’的大当家‘千手罗汉’秦未盈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属于深藏不露、老辣阴酷的那一型,这种角色,最为难缠,你永远猜不透他下一步怎么走,任何可能的花样他都玩得出来……”
    雍狷道:“老褚,我至少知道姓秦的下步会怎么走。”
    褚泰祥瞪着眼道:“你知道?倒是说来听听。”
    雍狷平静的道:“他们铁定会找上门来拼命。”
    骂了一句“三字经”,褚泰祥啼笑皆非的道:“这还用得着你讲?我是说,你可猜得出他们是用哪种方法、何等手段找上门来拼命?这里头不但变化极大,差别尤多,要能知敌于前,对我们才有帮助。”
    雍狷耸耸肩,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其中可供选择的法则甚多,秦未盈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我如何推断得出?不过,我却也有我的因应之道!”
    任非忙道:“怎么个‘因应’法?老弟台,看样子你已经成竹在胸啦?”
    雍狷放低声音道:“我们要先决定,是避还是战?”
    任非形色一动,刚想开口,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褚泰祥却大马金刀的道:“你的意思呢?”
    雍狷道:“我的意思当然是战,若避,不仅有失骨格,更须避到几时方休?”
    用力颔首,褚泰祥笑道:“老子就知道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好,我的意思也和你相同,管他是哪一路的三头六臂,牛鬼蛇神,爷们豁出去了,即使拼上条命,亦决不含糊!”
    任非强做笑颜,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自是附诸骥尾……呃,唯恐,唯恐力薄才鲜、派不上什么用场……”
    褚泰祥大声道:“任老大也过谦啦,有道是兄为好汉弟壮胆,任老你领头上阵,我们哥俩还有不勇气徒升、热血沸腾的?”
    任非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高抬高抬,褚老弟未免抬我过高了,单凭我这几下把式,只能跟着二位跑跑龙套,就怕,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二位增添累赘……”
    褚泰祥正色道:“你别小看了自己,任老,兄弟齐心,黄土变金,但要我们哥几个同心合力,团结一致,休论‘红灯门’那一撮毛人,随便是哪一帮、哪一派,我们必不会比输了气势去!”
    任非干笑道:“说得是,说得甚是……”
    雍狷颇能体谅任非的心态,他淡淡的道:“老褚,有什么地方须要借重任老大,且等押后再说,对仗上阵,不一定非要实际登场交手不可,其他关节所在,亦得有人照应,总之,因才适用,方为上策。”
    任非有几分难为情的道:“老弟台,我可不是含糊什么,管他红灯门,黑灯门,我这把年纪,已是大半截入土的人,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方才所说,仅为提醒二位,我有多少本事,能吃几碗干饭,还请二位酌量派用,皇天明鉴,我绝对没有临阵苟免的意思!”
    雍狷笑道:“没有人会以为你有这种意思,任老大,我说过,因才而用,各尽其份,大家自己人,拿鸭子上架则大可不必,你千万别想岔了。”
    褚泰祥问道:“雍狷,咱们既已决定只战不避,如今该听听你的主意了,这战,要怎么个战法?”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雍狷缓缓的道:“首先,把老弱妇孺送走,譬喻说,小寻,君姑娘姐妹,还有荣福及长根,让他们迁去一个安全僻静的所在,后顾无忧之余,我们便好腾出精力全心对付来犯之敌,击敌的地点,就在此处舍下”
    褚泰祥忙道:“舍下?不,你是说把你家当作战场?”
    雍狷道:“正是。”
    锗泰祥大大不以为然:“你他娘是晕头了,雍狷,你知道不知道一旦拼杀起来,很可能要死人?至少也将弄得溅血割肉,一片狼藉,经过这种折腾,房子还能住么?你这幢老宅,虽说陈旧了点,地方不错,你舍得就此抛了?”
    雍狷叹谓的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要寻仇,必然摸来此处,我们不在这里等在哪里等?莫不成先找妥了场所再请对方一板一眼的上阵?老褚,咱们如果这么一厢情愿,恐怕人家不见得会依你的章法行事!”
    捻着胡子,褚泰祥道:“说得也是……”
    任非接口道:“老弟台,我在想你该不是打算在宅子里预先布下陷阱吧?”
    雍狷点头道:“我正是这个主意,对方只要敢上门叫阵,一定自恃人多势众,而事实上他们的力量也比我们来得雄厚,明枪对仗,我方胜算不大,但如利用熟悉的地形地物,并预先作各项安排,则鹿死谁手就凭彼此的造化了!”
    一拍桌面,褚泰祥喝了声彩:“好点子,雍狷,还是你脑筋灵光,这么一摆弄,我们不啻是以逸待劳,先占尽地利之便,给那些王八羔子来个迎头痛击!”
    任非却十分惋惜的道:“可惜这幢宅居,怕就被糟蹋得不能再住了。”
    雍狷平淡的道:“房舍财产皆属身外之物,损毁并不足惜,只要留得命在,早晚挣得回来,拿一幢房子换取更大的生存机率,是绝对划算的事,任老大,人是青山,青山尚在,生气自然蓬勃不断。”
    任非苦笑道:“老弟台,你倒看得开。”
    褚泰祥更看得开,他已在进一步的发问了:“雍狷,你预备如何安排这个陷阱?”
    手指轻轻动着面前的茶杯杯盖,雍狷沉思着道:“我还在考虑,双方形势众寡悬殊,所以斗力之外,尚须斗智,任何能够造成敌人伤亡的手段皆可运用,不论以什么方式,削弱敌人一分实力,即增加我们一分生机,老褚,这将是决不容情的生死之战!”
    褚泰祥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刚出道的孺儿,什么场面是什么性质,难道还看不清白?而我一向的观念是但凡须要动手的场合,就得有拼命的打算,万万不可稍存轻忽,刀枪之下,谁能饶谁?”
    雍狷颔首道:“这就对了,到时候大伙全卯起来干。”
    褚泰祥道:“我还没有问你,雍狷,除开这里,尚有什么地方能够安置小寻他们?”
    雍狷笑道:“你忘了我在西郊还有一座宅子?比这稍小一点,不过还凑合着住。”
    敲敲自己脑袋,褚泰祥道:“差点忘了,你以前是跟我提过,因为从来没有去盘桓,印象就淡啦,雍狷,那地方你是否经常整理维护?可别乱得住不下人……”
    雍狷道:“长根每隔几天就去清扫一次,房子干静清爽得紧,家具陈设也都现成,随时随地皆可搬进去住,当年我买下来,原就准备做别庄用的。”
    褚泰祥道:“那敢情好,雍狷,越早把他们迁过去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干天杀的就找上门来啦!”
    雍狷道:“我省得,明天一大早就送他们走。”
    往椅背上一靠,褚泰祥长长吁了口气:“娘的,说起来也真有些莫明其妙,你和贾如谋、朱乃魁他们结怨,为的是争儿子,这当然没有话讲,但同‘红灯门’那桩纠葛,就未免不值了,‘水母’尹含翠娘俩臭名远播,又是劫匪出身与你无亲无故八竿子打不着,你偏偏为一时义气伸手管事,趟了这湾混水,如今她母子早不知窝到哪里快活去了,却把个烂摊子丢给你来收拾,雍狷啊,你说你冤不冤?”
    雍狷摇头道:“当初我也不曾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老褚,是他们一再挑畔,才把梁子越结越深,我决没有意思将形势弄到此般地步……”
    褚泰祥道:“俗语说得好,管闲事、惹闹非,这些麻烦,原来都可避免,眼下却糊里糊涂硬要肩扛起来,大杀一场之余,实在没有多少道理!”
    雍狷无奈的道:“老褚,江湖恩怨,纠缠牵连,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在,有时为一句话,一口气,一点自尊,不也照常杀得天昏地暗,尸横狼藉么?这又待怎么解释呢?”
    任非倚老卖老的道:“我辈武林中人,扛的便是‘潜天行道’,既要‘替天行道’,就难以洁身自好,否则人人规避、个个畏缩,天道何以行之?而这人间世,岂不公理荡然,乱成一团了么?雍老弟台的做法,我认为并没有错……”
    褚泰祥笑了笑,道:“只不过为了尹含翠娘那对贼母子,我觉得实在不值,任老,这可是拼命的事,雍狷受过他母子什么好处、欠了他们哪一桩情,要做如此牺牲?”
    任非打了个哈哈:“雍老弟台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他也不知道事情会闹得如此不可收拾呀,要是能早些预见,至少方式上可以格外斟酌,褚老弟,咱们都没有卜算未来的本领,世事演变,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褚泰祥道:“如今不止是听天由命而已,任老,恐怕尚须填密策划,全力以赴,要不然,想保个全身都难上加难喽。”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雍狷:“是了,你的大竹箭耗掉了两支,家里可有备份存着?”
    雍狷道:“有,这玩意质料特殊,雕磨不易,更要在各种配件、角度、重量上做讲求,务必得顺手顺心才能使用,所以当初我定制的时候便便多订两份,共是九支长箭,耗掉两支,尚得七支,足够了。”
    褚泰祥笑得:“娘的,你那一手箭法,我真叫服了,确然是神乎其技,诡异凌历,长弓大箭一朝在握,就等于执住了对方的生死符,威力强猛,霸势十足,乖乖,和他娘的棺材钉一样!”
    任非跟着拍一记:“褚老弟,雍老弟台的箭法,我不晓得你见过几次,我却亲眼目睹,拜识数遭,简直来无影、去无踪,起似白虹贯日,闪若流芒泄空,只那么弦声骤响,业已尘埃落定,其快其疾,就算大罗金仙也躲他不过!”
    摆摆手,雍狷道:“别捧我了,任老大,几支箭,一把弓,哪有这么个玄法?”
    任非大声道:“这可是实话,老弟台,只要一见你弓箭上手,我就和吃了定心丸一样,那等心安法,活脱金钟罩在身但觉稳妥极了!”
    褚泰祥道:“所以,雍狷,以已之长,攻敌之短,别忘记多使你的长弓大箭,明射也好,暗袭亦罢,总要撂到他们几个,如你之言,任何能够造成对方伤亡的手段,皆可加以运用!”
    雍狷一笑:“你们两个不必趁机推卸责任,把担子往我身上搁,大家全是一根丝棉拴着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褚泰祥长长伸了个懒腰:“我操,单你是英雄好汉,我们就算孬种?老子要跑,早跑他娘的了,还坐在这里耗啥?雍狷呀,把招子放亮,疾风知劲草,患难显亲朋,你眼前的这两位,才真是你的肝胆之交!”
    任非不由得脸孔发烫,模样露着几分不自在,他暗里扪心自询:类似自己这般的意识形态,也算上和人家“肝胆之交”么?
    天才朦朦亮,雍狷家里已开始忙碌起来,人们穿梭来往,该带的东西带妥,物件打包,忙虽忙,行动却极为静肃严密,好在只算是“小搬迁”,要携走的物品不多,只顿饭功夫,一切已整理就绪。
    车子是长根摸黑去叫来的,双辔后档的一辆乌蓬车,车把式是熟人,这刻正帮着长根和荣福从后门往外搬扛东西,三个人几趟进出,就通通弄舒齐了,现在,只等着人客上车赶路啦。
    雍狷抱着小寻,不停在儿子耳边叮咛嘱咐,姬秋风已钻进车蓬里,荣福接过小寻跟着登车,打帘子的长根目注君仍怜,只等这位大姑娘上来,就可启行啦,车把式也坐到前位,长鞭在手,端扣住舌尖的一声“得儿”响,立时便能扬蹄前进。
    迁离的形势已经凝成,但是,君仍怜却并不上车,她独自站在门边,脸色阴郁,青中泛白,好像有什么事情触犯了她,或者是,她心里存有什么梗结。
    褚泰祥看在眼中,悄然向送儿子上车回转来的雍狷做了个暗示,雍狷这才发觉君仍怜的神色不对,他赶忙走了过去,殷殷低问:“君姑娘,该上车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君仍怜冷冷的用手指着心窝道:“是不舒服,不这里不舒服!”
    怔了怔,雍狷忆道:“心口痛不是?八成因为旅途劳顿,饮食不调,加上昨晚上未曾睡好才引起这个毛病,我看你且先过去,我马上替你找个大夫瞧瞧……”
    君仍怜板着脸道:“我不搬过去,雍狷,是谁作主要我搬?”
    雍狷赶紧解释道:“没有人硬要你搬,君姑娘,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只要我一转回来,我那些仇家必定就会一拨拨的接踵而至,他们一到,便决不是个善局,打杀搏战在所难免,我为了顾虑大伙的安全,才将家中老弱妇孺光行移开,并无丝毫强请二位姑娘搬迁的意思……”
    君仍怜直视雍狷,持硬的道:“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才送走我们喽?”
    雍狷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君姑娘、由于时间迫促,未及先与姑娘商量,或有失礼之处,亦乃情非得已,还望姑娘包涵则个!”
    君仍怜道:“你如此顾虑我们的安全,你自己的安全又有谁来承担?”
    雍狷一时没有会过意来,只迷惘的道:“君姑娘,这是我切身而且必须面对的问题,个人能否保全,只有尽其在我,但凭天命,在这种情形下,谁也难讲能够维护谁……”
    哼了一声,君仍怜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雍狷搓着手,呐呐的道:“君姑娘,你到底是在喻示些什么,尚请明言。”
    君仍怜重重的道:“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又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奸,这乃表示人与人之间相交要交心,见情见于艰困危殆之际,缘结生死,才算不世之缘,而今天你有了麻烦,正须助力的当口,却偏偏把我们遣走,雍狷,在你眼中,我们都成了那一类的无情无义之徒或窝囊废,秋风怀有身孕,尚不待说,我呢?你也把我看为一个毫无作用甚且临难苟免的累赘?”
    张口结舌了好一阵,雍狷始窘迫的道:“你,你误会了,君姑娘,你完全是误会了,我断断没有一丁一点轻视之心.我仅是为了二位的安危设想,顺理成章的铺出一条退路而已……”
    君仍怜面无表情的道:“我不要走这条退路,我要和你一齐同生死、共患难,面对你所面对的一切!”
    雍狷苦着脸道:“君姑娘,你的盛意我心领便是,刀枪无眼、来敌似虎狼哪,你犯不着越这湾混水,如果万一因此有个什么失闪,我的愧疚可就大了!”
    君仍怜斩钉截铁的道:“不必说了,雍狷,我的心意已决,我不走,你怎么讲都不管用!”
    雍狷唉声叹气的道:“我的姑奶奶,你算帮帮我的忙,好歹移移玉驾,何苦留在这里承当恁般风险?那可是拼命的事啊……”
    君仍怜道:“拼命的场合我见过,也经过,雍狷,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正在拼命!”
    吞了口唾沫,雍狷技穷的道:“唉,你又犯上了钻牛角尖的老毛病了,君姑娘,真是何苦……”
    君仍怜道:“这是我的自由意志,谁也勉强不了我!”
    雍狷扭头瞧向那边的褚泰祥,原想求老褚助一臂之助,过来帮着劝说君仍怜,岂知他的目光与褚泰祥相触,姓褚的不但没有帮着劝说之意,反而冲着君仍怜一伸大拇指,颇加赞赏,就差不曾大声喝彩了!
    君仍伶嫣然一笑,得意的道:“瞧瞧人家褚老板,顺情顺意,比你开窍得多,哪像你,固执得不通人味!”
    雍狷恨得牙痒痒的:“反了反了,这老褚,居然胆敢跟我唱反调,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看我怎么整治他!”
    这时,褚泰祥已向作主张,大步跨出后门,向打帘的长根挥了挥手,意思是不用再等君仍怜,可以上路了,长根会意,招呼前座车把式一声,自己也挤了上去,于是,车把式舌尖发出“得儿”一响,双马扬蹄,蓬车随即辘辘而去。
    瞪着来到近前的褚泰祥,雍狷大不高兴的道:“老褚,你这是搞什么?把君姑娘留下来,你可知道有多危险!”
    褚泰祥呵呵笑道:“患难见真情啊,雍狷,我好不羡慕你、嫉妒你,人家君姑娘说了,她要和你一同面对你所面对的一切,共生死,齐进退,这是何等高洁情操、何等无我的境界?你个死木头,偏偏不能体悟,只有我来代你接受啦!”
    君仍怜头一低,默默走回屋去,雍狷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心里是甜是酸,只觉七情浮动,感受复杂,却没有再责怪褚泰祥一句。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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