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振弦扬弓折鹏翼
    雍狷慢慢的扯开了囊口的系带,取出紫檀弓,又抽出一只大竹长箭,然后搭上弦─动作的过程平缓而冷静,而他的目光却一直投注在刁不穷的面孔上。
    在雍狷取弓搭箭的当口,刁不穷并没有趁机出击,他似乎要等待对方完成备战程序之后再行动手,或许,这也算是另一种雍容与自传的表现吧。
    任非心里暗笑,边在幸实乐祸的想者……好个刁老杂碎,我便叫你故示英雄,你大概万万想不到,一朝长箭上弓,你姓刁的就包准劫数难逃啦。
    这时,雍狷淡淡的开口道:“刁老兄,在下候教。”
    冷哼了声,刁不穷寒着脸道:“摆这种邪谱,你当唬得住我?用不着候教,有什么本事,尽管先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算是哪一流的神射?”
    雍狷笑了笑,道:“我不是客气,刁老兄我只是给你一次出手的机会,阁下在道上亦算有头面的人物,如果连招式都未及展开就栽了筋斗,岂非过于难看?”
    “你还没有那等道行,我也决不相信天下任何人有那等道行,能在一箭之余便令我姓刁的打横!”
    一旁的任非,大声吆喝:“娘的皮,真正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老弟台你亦不必心存慈悲,干脆给这老杂碎来个一箭穿心,大家一了百了:“怒视任非,刁不穷双眸透赤:“任非,我就让你这老杀才喊助威,推波兴澜,且待我收拾了你这个打手,再将你剥皮抽筋,大碎八块!”
    重重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任非鄙夷的道:“只怕你这辈子沾不得我一根汗毛了,刁不穷,死人还能做什么?”
    刁不穷深深吸上口气,竖立胸前双刃斧微微挺举,神色间凝聚着强烈成形的杀气,整张面庞黑里泛青,仿佛一股积怨,已由心底直贯天灵。
    雍狷的紫檀弓倏忽平抬,叱声冷峻:“箭来一一”刁不穷两眼圆睁,全身紧绷,额头筋脉浮突,鼻孔箕张,手上的双刃斧也迅速由竖举转为斜立,而大竹箭的白芒掣映,芒彩仅若箭尾留存空间的一抹幻像,凄冷的光焰才现,箭镞已抵达了它预定的目标。
    距离是时空的过程,这过程在大竹箭的流射来说,仅为芥子或一粟的两端,几乎箭矢尚未脱弦,业已跨越了其中的间距。
    双刃斧的寒焰如闪电般施映,刁不穷身形同时暴翻在他感觉里,他的反应不但疾速,而且非常适切,非当允当,令他大出意外的却是,明明眼看着可以截避过去的长箭,不知为何竟在突兀里穿进他的腋底,透衣裂帛,却未曾伤及丁点皮肉,只那强劲的力道,将刁不穷猛然扯带了一个踉跄!
    暗蓝色的刃光随着刁不穷激荡的动作窜泄颤跳,待他脸红脖粗的勉力站稳,雍狷的第二只大竹箭早已好整以暇的对准了他。
    雪亮的箭骸宛似冷眼闪眨,有一种尖锐的压力迫心而来,箭未发射,凝聚的胁迫意味却凛烈无比。
    刁不穷牙关紧挫,眼皮子不停的‘卜’卜‘跳动,整张面孔涨赤如一付猪肝,他双脚访佛钉死在地下,连全身都变得惩般僵直了。
    雍狷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他仅是静静的注视着对方,长弓大箭,在他手中稳重如山。
    首先出声的人是任非,他蓦而仰天狂笑,拍手跺足,活脱遇亡了一桩平生最感滑稽的把戏:“刁不穷啊刁不穷,你可知道如今你像个什么玩意?你不是他娘的‘人面鹏’,倒似十足十的一头傻鸟,而且马上就在变成一只死鸟啦刁不穷唇角抽搐,脸色由红转青,他的胸膛急剧起伏着,一双眼珠似欲鼓出眼眶般死瞪着任非,模样恨不能一把姓任的生吞了。
    两道眉毛往上竖起,任非磨拳擦掌,一派正可打落水狗的架势:“操你个老娘亲,刁不穷,眼下你业已是走头元路、束手待死的境地,却还扮出这副熊样来唬你哪一个爹?一朝惹毛了我,用不着雍才老弟下手,我就先捏死你个王八蛋!”
    刁不穷慢慢转过目光,正对雍狷,神情间明显的表示出他对任非的厌恶与不屑,他不曾还骂任非一个字、一句话,但他的形态却已说得够清楚、够强烈了。
    雍狷露齿微笑,道:“尚有兴趣试试第二只箭么,刁老兄?”
    干涩的咽了口唾沫,刁不穷生硬道:“你这箭法……为我生平所仅见,我不得不承认,确实神妙玄奇,呃,你说过来着,你是谁?”
    雍狷道:“我叫雍狷。”
    刁不穷脸上的肌肉紧了紧,哑着声道:“雍狷?‘二大爷’雍狷?”
    点点头,雍狷道:“小名小姓,有辱清听;‘二大爷’的匪号乃为江湖同道溢美之称,愧不敢当,在下只不过是一把铁刀、一付弓箭的草莽过客而已。”
    刁不穷艰辛的道:“我刁某人场面上也算厮混了半辈子,不想今天竟看走了眼,把你一个神箭手当做了寻常刀匠,这个斤头,咳,实在栽得活该……”
    雍狷的反应十分平淡,一点都没有一个胜利者惯见的得意或骄矜之态,他只低徐的道:“人总有疏失的时候,刁老兄,事实上我亦多少占了点知敌的便宜,这一场,你算不上栽斤头,充其量,不过自诩稍强罢了。”
    舔了舔唇,刁不穷形色尴尬:“你也用不着朝我脸上抹金,胜负早已分明,我姓刁的技不如人,可从不使赖耍不好,雍狷,你这一箭,既能透衣而过,该不会是失了准头吧?”
    雍狷笑道:“这就要由你自己来判断了。”
    刁不穷叹了一口气:“真叫流年不利,自从和姓任的老鬼有所牵扯,我就从来没有走过一步好运,今天原以为能向任老鬼讨回公道,却又叫你一箭给射豁了边……”
    雍狷道:“我想,老兄你大概没有兴趣再继续下去了吧?”
    刁不穷咬咬牙,道:“雍狷,我们是后会有期!”
    收回弓箭,雍狷从容的道:“为敌为友,但凭老兄决断。”
    任非枪先一步,情急大叫:“老弟台,老弟台,什么‘后会有期’?你岂能让这老王蛋有后会的日子?只在眼前,便要斩草除根,永绝余患,须知纵虎容易擒虎难,今天你放过他,异日他可会放过你?这等驴事,万万做不得哇……”
    刁不穷冲着任非怒骂:“任老鬼,你他娘黑心肝,枉披着一张人皮,所行所为,尽是畜牲勾当,你有种就和我单挑独斗,分个生死,拿这等借刀杀人的卑鄙手段来泄你欲私,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任非口沫四溅,直着脖子吼:“和你这种贪梦恶毒的东西,还谈得上什么英雄好汉?还用得着充什么英雄好汉?你待阴魂不散,步步相逼,老子便叫你神形俱灭,永世不能超生,你便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今番非将你连根拔除,决不甘休!”
    刁不穷厉声道:“你来拔呀,任老鬼,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望着这两个曾经拍档多年,而今反目成仇的老兄弟,又何尝有其恒定的律数?为名为利,所谓情感道义,往往就变得如此脆弱了。
    他叹喟了一声,和颜悦色的向任非摆摆手:“任老大,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就退一步想吧,何苦呢?二位原是手足……”
    任非急切道:“不是我不顾情份,老弟台,是姓刁的太过心狠手辣呀,别忘了他狮子大开口,向你索取十万银两时那等穷凶恶极的模样,如今你手下留情,他却怀恨在心,一笔帐早已牢牢记住,只待机会到来,必定连本带利向你索讨,老第台,你想想,这个好人能做么?”
    雍狷笑道:“只是尽其在我罢了,刁老兄往后要怎么打算,全凭他的意思,任老大,最重要的关键是,单为了这桩纠葛,我认为不值得闹出人命。”
    任非窒噎片歇,不甘不愿的道:“你人会后悔的,老弟台,你一定会后悔……”
    突然间,刁不穷插回他的双刃斧,并从腋下拔出那只大竹箭,他两手平捧长箭,踏上几步,满脸肃诚之色:“雍狷,我敬你胸襟磊落,服你行为坦荡,这分明便是君子之风,仅此一端,就足够使我尽弃前嫌,屏绝宿怨,自今而后,我与你之间只有情谊,并无仇隙!”
    接过长箭,雍狷也恳切道:“多谢你的宽容及包涵,刁老兄冤家原来就是宜解不宜结呀……”
    情况在瞬息里便这么急转直下,完全起了变异,不由把个任非看傻了眼,也翻腾了心,他两手乱摇,火烧屁股似的又蹦又跳:“老兄台,老弟台,你你这是在搞什么把戏?你莫不成得了失心疯?我们两个才是同一边、穿一条裤子的呀,你怎的眨眼功夫竟相对方握手言欢,交起朋友来啦?你别忘了,就在须灾之前,姓刁的还在与你拼命哪!”
    雍狷芜尔道:“形势总会有改善的,任老大,天下不是常有些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么?”
    不待任非回答,刁不穷已重重和道:“今日此刻,我同雍狷已因误会冰释,从对立变为朋友,至于你,任老鬼,我们两人的旧帐仍须结清,眼前冲着雍狷在场,我且放你一马,往后去,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被我碰上,你就小心你那身人皮!”
    任非稍稍愣了一下,立时哇哇怪叫:“变了变了,这天底下的事通通变了,这算什么世道?犹有什么公理?自己的生死之交倒过来帮着仇家,仇家攀住自己的生死之交犹在声声恫吓、步步紧逼,我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人间世上,竟然一片混沌啊……。”
    刁不穷冷冷一哼:“嚎你娘的去吧,任老鬼,咱们走着瞧!”
    雍狷目注刁不穷,闲闲的道“刁老兄,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请教?”
    刁不穷面色一整,极为谦和的道:“且请明示。”
    一边将弓箭收回皮囊,雍狷边道:“你是怎么找着我们的?”
    刁不穷显得有些汕汕的道:“说起来只是凑巧,我偶然路经此地,在客栈门外看到你那匹马,你知道,那是匹好马,只见过一次,便令人印像深刻,我原来亦仅是想碰碰运气,探一探任老鬼是否仍和你捻在一起,未料到这一碰还真叫碰巧了……”
    雍狷略微沉吟,道:“其实,巧不巧亦须看彼此的造化,刁老兄,我们也算有缘,那一万两银子,我看你还是收下吧?”
    刁不穷老脸泛赤,忙摇头道:“不,不成,我不能收你的钱一一”雍狷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刁老兄,只是对你练功遭到的意外替任老大做一点补尝,也希望这段怨隙从此揭过,你们到底还算有金兰之谊……”
    刁不穷神色凛然:“这是两回事,雍狷,你的盛情,我心领了,山高水长,容图后会。”
    雍狷欲言又止,正在迟疑之间,刁不穷已用力抱拳,转身飞掠而去,身形之快之疾,直若鸿闪鹰腾,眨眨里已自踪迹全无。
    任非长叹……声,不停跺脚:“你看看,你看看,老弟台,这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一─下放虎归山,可叫后患无穷了,你不了解他,姓刁的是个又奸又滑、心口不─的老杂碎,尤其阴狠歹毒,笑里藏刀,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今天你饶了他,他决计不会与你罢休的……”
    雍狷淡谈的道:“我说过尽其在我,他有什么想法,全凭他了,任老大,你该明白,我既有心放人,就不怕报复。”
    任非愁眉苦脸的道:“可是,可是你何必找这种麻烦?只要举手之劳,呃,再发一箭,单单再发一箭,就一了百了,天下太平,至少,朝后去我也无须提心吊胆,过那种惶惶栖栖的日子啦!”
    最重要的,还在于后头那两句话,雍狷非常清楚任非的心态与顾忌,他微微一笑,安慰着对方:“任老大,问题的症结在刁不穷过不致死,我不能为了这点小隙小怨便取他性命,而依我看,将来他也不见得会亦步亦趋,紧迫不舍的难为你,只要你自己多留意,远着他,时间一长,过节便淡了……”
    任非仍在抱怨:“说得简单,他不是你,你又不是我,我总不能一天到晚棱着你,万一哪天走了背时运,恰巧冤家路窄的碰上头,我岂不惨了?”
    拍拍任非的肩膀,雍狷道:“你放心,天下哪来这么巧的事?江山广着呢,任老大,尽有你容身的地方。”
    怔仲了一会,任非若有所思的道:“老弟台,先前在客栈里谈的事,我看咱们还得往下合计合计……”
    雍狷不觉略显茫然:“在客栈里谈的事?谈的什么事?”
    任非有些情急的道:“不是说,呃,我那本‘落雁三击’的册页让渡给你么?我担保价格低廉,折扣从优,你得替我想想,老弟台,不错,江山广阔,尽可容身,可也要住穿要吃才行啊,总不能窝在荒山野地里过日子吧?这就牵扯到钱上面了,我他娘身无长物,仅只这本册页称直几文,你若不好心打个商量,我将来除了喝风,也只剩下喝风的份了……”
    雍狷笑道:“别急,任老大,我不会让你落到这步境况的,谁叫我们是‘生死之交’呢?”
    任非惊喜的道:“老弟台,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买了?”
    雍狷眨眨眼,道:“答应当然是答应,我可也得估量自家的荷包才行,任老大如果要的价码太高,我就力不从心,只有忍痛割舍啦先伸过手来挽住雍狷的胳臂,任非拉着他往客栈的路上走去,边笑呵呵的道:“不高不高,绝对不高,老弟台,我等于是贱价售,包有你想象不到的便宜,这可是武林硕彦‘大痴子’的秘籍啊,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之不得,偏叫你轻轻松松,消消停停的就得了去……”雍狷咧嘴,道:“你越是这么说,我心里便越不踏实,任老大,你的花巧不少,三鼓两不鼓,恐怕点子名堂就又出来了!”
    任非忙道:“老弟台,你干万不要把我看成这种人,平时里,面对一干牛鬼蛇神,我是不得不防,亦难免玩点小手段,对你,却一片诚心,挚意巴结,断断没有花巧可耍,你若不信,我他娘就在这里起个毒誓你听!”
    雍狷赶紧道:“没有这么严重,任老大,我们不过在谈一桩买卖,你可别小题大做……”踢开路上的一块小石头,任非贼嘻嘻的道:“那么,你是买定喽?”
    雍狷低声问:“多少钱?”
    任非忽然沉沉的叹了口气,表情竟变得沉重了:“照理说,凭我们哥俩的交情,能谈钱么?但现实逼人,不谈钱又怎么往下活?所以,我也只有厚起脸开价了,然则老弟你尽可宽怀,我开这个价绝对低廉,我占谁的便宜,亦不能占你的便宜啊……”雍狷耐着性子道:“到底你是个什么数目?”
    任非小心翼翼的道:“二万两银子,不算多吧?”
    雍狷静默下来,只管闷着头往前走,任非不由心里发急,有些忐忑不安的道:“喂,你怎么不吭声了?是不是嫌我要的价码太高?老弟台,其实这已是最克己的价钱了,你想想,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衰翁,在人间世上无亲无故,孤零零的面对云天苍海,度此余生,而余生靠什么?就靠这区区的二万两银子,说起来,也真叫凄惨!”
    雍狷露齿一笑:“我并没有表示付你二万两银子,任老大。”
    任非愣了俄顷,才澳恼的道:“好,你说吧,你待给我多少?”
    雍狷清清楚楚的道:“我准备给你二万五千两纹银,怎么样?”
    在那的惊愣之后,任非猛一把楼紧了雍狷,激动得笑声里透着哭腔:“老弟台,老弟台,我他娘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你一直就是个慷慨豪侠、大度雍容的君子好汉,我恨不能抱着你重重亲你一下:“赶忙将吊在身边的任非撑开些许,雍狷执意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你可别兴奋过度,任老大,我伯消受不起……”任非乐得眉开眼笑,全身的肥肉都在抖动,那模样,仿佛已经手捧着二万五千两零花钱,坐在华堂之上细细点数啦。
    雍狷看着有趣,却不得不加补几句:“任老大,二万五子两银子我是如数付你,不过有话在先,我身上可没带这么多,你要凑齐数目,得跟我回家去拿才行。”
    连连点头,任非叠声道:“成,成,这不算问题,我跟你跑一趟便是,有银子拿,还伯多使唤两条腿?再说也正好腾出时间来和老弟你亲近亲近……”
    雍狷道:“现在,任老大,你的手可以松开了吧?娘的,搂雌儿也不兴这么紧法。”
    任非嘿嘿汕笑,抽出自己的手臂,神色间带几分尴尬的道:“只是一时激情,老弟台,我决计没有那种毛病……”
    雍狷笑笑,不再多说什么,仅加快脚步朝前赶路,任非心头明白,这位“二大爷”一定是在惦念儿子啦。回“南浦屯”的路上,─匹马换成了两匹马,雍狷替任非添购了一乘坐骑,免得三个人挤在“乘黄”一只鞍上,人也累,牲口也累。
    任非这匹新的坐骑,是灰白杂花的毛皮,高大骏伟,挺有几分气势,人跨在马背上朝下望,自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比拿两条腿踏地走,确乎舒泰多了。
    当然,雍寻仍跟他老子雍狷同乘一骑,小家伙粘他爹可粘得紧,好象要把这些年灰欠缺的父爱尽量找补回来,至于他娘,似乎隔着孩子的世界已经十分遥远了。
    深秋初冬的天候,有点冷瑟,但阳光却颇为亮丽,晴空净蓝无云,行在路上,远山近水便越发清秀明爽,不禁令人心旷神怕,那边厢,任非已自哼起小调来。
    蹄声得得里,雍狷侧首向任非一笑:“任老大,你兴致不错哪,我还头一遭看到你这里开怀呢。”
    任非手握鞍前“判官头”,笑呵呵的道:“人的境遇一顺畅,心情自然就开朗哆,老弟台,这还多亏了你,在碰上你之前,我他娘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真叫做时乖命蹩呀,但从和你有了交道,呵呵,眼瞅着有关过关、有难渡难,连残年余生都有指望啦……”
    雍狷笑道:“说得好,任老大,我也承你赐助不少,要不是有你帮忙,阴七娘‘邪狐爪’上的剧毒,只怕早就要我的命了!”
    任非忙道:“你也用不着高拾我,老弟,我无非是搭配你跑跑龙套,摇旗喊而已,能制住朱乃魁,逼他拿出解药r主要还靠你,姓朱的被你吓破胆哆。……”
    坐在鞍前的雍寻仰起小脸,竟有悻悻之色:“爹,娘一直逼我叫那朱乃魁做二叔,我偏不肯开口,有几次,他暗地里对我好凶好凶,还骂我是小野种!”
    雍狷抚摸着儿子的后脑瓜,神态慈祥,语气异常凛厉:“没有关系,只要再有机会碰上,我必叫他一个字一个字连着泥巴石块吞回肚里,孩子,到时候你且看老爹怎么去整治那杂碎!”
    雍寻天真的道:“朱乃魁一定打不过爹,爹,对不对?”
    嘿嘿一笑,雍狷道:“若是他能胜我,今天你又如何回得为父怀中?儿子,姓朱的和我比,多少是要差上一点。”
    任非在傍插口道:“小小于,你爹太谦虚了,别说一个朱乃魁,即便来上三五个,亦断断不是你爹的对手!”
    雍寻形态间充满了崇敬与钦佩,把儿子对父亲的仰慕之情表露无遗:“我就知道爹爹是天下的英雄,是专门惩治坏人的好汉,我偷偷告诉老荣福,说我爹的本事,好厉害好厉害,只要爹找了来,便能把我救走……”
    雍狷笑道:“荣福相信不相信呢?”
    眨眨眼……雍寻和他老子一样有这种习惯动作:“起先,我想他不太相信,后来我讲多了,他就完全相信啦,不但信,而且还答应帮着我去寻爹爹,临走以前他悄悄对我说,寻少爷啊,你可千万别搞错,要不然,我老荣福这一走就叫走投无路啦……”
    雍狷颔首道:“荣福是我们父于团聚的大功臣,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寻儿,你可知道他这么做是冒了多大风险?万一漏了形迹或者你所言有误,他确实就走投无路,再也回不得朱家了!”
    雍寻乖巧的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敢跟老荣福提的,爹,平日里我就留心娘的讲话,只要是和爹有关连的,我都牢牢记住,有时候,也装做不懂似的随口问问,娘顺口说了,我全暗里背下,等我记够了,再向老荣福央告,我想这就一定能找到爹了……”
    疼惜的搂紧儿子,雍狷感叹的道:“你们一个半大小子,一个老头儿,真是都不知天高地厚,贸贸然就做了这么后果难料的决定,胆量亦实在够大,孩子,这其中有许多不测的变异,你们并未考虑到,譬如说,爹已经搬离老家,或者早已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或是爹并无夺回你的能力等等,如此一来,你和荣福又怎生善后?”
    雍寻无邪的道:“可是,爹,我总算做对了呀,不是吗?”
    雍狷笑道:“这也是运气,不过,幸亏你和荣福不知道天高地厚,亦幸亏你们考虑不到那么周全,否则,我父子聚首,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任非接下来道:“父是英雄儿好汉,老弟台,有你这种敢担当的爹,就有那等胆识壮的儿,龙生龙,凤生凤么,雍寻小小年纪,却是见地不凡,慧根独俱,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老弟,你等着瞧吧!”
    雍狷眉开眼笑,十分受用的道:“托福托福,任老大,便讨你这几句好口彩啦。”
    不等任非回话,前头路上忽然烟尘大起,蹄声起若隐雷,似乎正有一行骑队奔向这边。而且放马狂驰,来势还相当急迫呢。
    雍狷不禁微微皱眉,把坐骑带往道路侧沿,任非也跟着让向一边,他们都有相同的经验一─举凡在大路上如此奔驰的骑队,多半属于凶悍蛮横的一类,嚣张跋扈,往往不可估以情理,最好的因应方法,是避之则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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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铁胆血刃落红灯
    黄沙弥漫中,约有十余乘健骑冲路奔至,马上人穿著打扮各有不同,但后随的五六个,却是一式的纯黑紧身衣靠,上扎虎纹头巾,个个斜背朴刀,满脸野气,显见皆属于某个码头或帮口的角色。
    任非轻轻用手挥拂扑面呛鼻的灰尘,边半眼有意无意间打量着这群如狼似虎般的凶神,雍狷原本也在端祥对方,目光甫扬,又突兀偏了开去,似乎有什么顾忌,不想和来骑朝面,双方匆匆交擦而过,骑队为首的几个亦本能的向让在路沿的雍狷与任非注目,于是,就在这一瞥之余,已经奔出小段距离的骑队蓦然煞住去势,马嘶蹄昂中又纷纷圈转回来,泼刺刺穿尘涌围而上。
    任非先是一阵愣然,随即感到事态不妙,他骤觉头皮发麻,喉舌干燥,竟有些失措的哑着声道:“呢,老弟台,些家伙怎么又绕了转来?看样子还像是扑着我们来的……”
    雍狷吁一口气。沉沉的道:“不,是扑着你,任老大,他们的目标是我。”
    任非尚来不及再说什么,十余铁骑已将他们团团困住,一个失去右耳、同时右手五指光秃不存的粗矮壮汉猛竖浓眉,鼓瞪着一双豹眼,面如赤血般死叮着雍狷,那光景,可真够咬牙切齿的。
    雍狷只有转过脸来,无可奈何的朝着那人咧嘴一笑:“呵,真个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是朱光蔚老兄么?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和朱老兄照上面……”
    不错,这位须眉俱张,咬牙切齿的仁兄,正是“红灯门”的“七大提灯使”之一,被雍狷削去右手五指外带一只右耳的“撼山斧”朱光蔚。
    朱光蔚双目火毒,出言厉烈:“好杂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我们‘红灯门’上下把你遍寻不着,今天居然说巧不巧兜住你,你就俯首认命吧!”
    另一个粗暴的嗓音跟着响起:“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娘的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番冤家路窄,可叫我们逮着了,我看你个杀千刀的恶匹夫还往哪里逃去?!”
    雍狷括眼望去。不觉心里磋叹……那不是“七大提使”的另一位“啸日虎”潘升么?姓潘的亦曾挨过他的刀剜刃刮,看来一口怨气自则凝聚难消,今日这场“巧遇”只怕是十有十成不能善了啦。
    靠在旁边的任非一听人家竟是“红灯门”的来历,忍不住脸上就要变了颜色,“红灯门”可是个有财有势、如狼似虎的大帮口啊,他实在搞不清,雍狷何时何地和“红灯门”也结了怨?这不是自我麻烦么?雍狷并未见怒,反而和颜悦色的向潘升招呼:“潘老兄,原来你也杂在他们一群伙计里面?久不相晤,你身上那些刀伤约模长合了?”
    潘升喉咙间“呼噜呼噜”扯着混响:“我流的每一滴血亦从未忘怀,现在就是你连本带利偿还的辰光到了!”
    雍狷干咳一声。
    道:“其实,那原是一场误会,各位若非苦苦相逼,我也不会出刀以对,大伤和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各位何不高抬贵手,退一步想?”
    朱光蔚举起他光秃又疤痂嫘□的右手,恶狠狠的叱叫:“老子五根指头,外加一只耳朵,就凭你几句话便算拉倒?潘升当时大小伤口十余处,血糊淋漓,皮开肉绽,也能单只拿‘误会’两字来抵消?啊呸,你做得好梦,今日若不将你凌迟碎剐,如何消得我们心中之恨?”
    潘升挫着牙道:“非把他一张人皮活剥下来不可,想起当日他那狠毒手段,我他娘连血都沸了!”
    摇摇头。
    雍狷道:“各位,希望你们不要再次相逼!何苦叫历史重演?”
    潘升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吼如雷:“个狗娘养的,你定了一次运,断不会再有第二次,你把我们全当成酒囊饭袋了?眼下便叫你知道,你已经一脚跨进鬼门关,端等着挺尸吧门雍狷笑了笑。
    道:“我却看不出来,列位中哪一位有这样的本事?居然能把我一条腿拖入鬼门关?”
    潘升侧首望了朱光蔚一眼,朱光蔚人在马上回身,向后面一个白面黑发、相貌清奇飘逸的老者深深躬腰。模样十分恭谨的开口道:“提灯使朱光蔚,有请本门之掌门作主……”
    那老者微拂长发。
    古井不波的道:“一旁退下,容老夫来会会这位英雄奇才。”
    朱老蔚答应─声,与潘升双双策马退后,留出位置让老者来到前面;老人注视着雍狷,平平淡淡的道:“我是凌寒波,人称‘半雅才子’,在‘红灯门’忝为掌门人副手,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雍狷毫不犹豫的道:“在下雍狷。”
    凌寒波略微思索。
    沉沉而笑:“长弓大箭、大刀双环,尊驾有个好名号,‘二大爷’。”
    拱拱手。
    雍狷道:“不敢,同道溢美之词,只怕有辱尊听。”
    凌寒波道:“在本门一干‘提灯使’,并不知道招惹上的人竟是尊驾,难怪他们要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凭他们,要想正面与‘二大爷’顶抗,火候的确不足……”
    雍狷谨慎的道:“二掌门言重了,在下于贵门各位‘提灯使’重围之下,不得不奋力自保,而刀枪无眼,当阵难全,不幸见红挂彩,实感遗憾─——”摆了摆手。
    凌寒波道:“这不怪你,只怨他们学艺不精,自取其辱,江湖道上,原就优胜劣败,弱肉强食,胜负之间,但讲实力,没什么道理可言。”
    凌寒波如此说话,在他背后的朱光蔚和潘升却没有任何表情,其余的人亦一概脸色阴冷,看不出丁点内心反应,似乎是,他们早已听惯了这位二掌门的论调,皮里阳秋,怕是另有转合。
    雍狷大起戒心。
    陪着笑道:“二掌门明人,尚请体谅在下苦衷一一”连连点头。
    凌寒波道:“我体谅,我当然体谅,我的手下们无能,又偏偏行为冒失鲁莽,应该受到流血伤身的惩罚,不过,同样的情况,亦适用于尊驾,但凭实力,成败无悔。”
    雍狷道:“二掌门的意思是?”
    凌寒波─笑道:“我的手下们第─仗败下阵来,只怪他们,不必讨论是、非,更无庸空谈恩怨,我要强调的是,他们仍然有第二次或第三次向尊驾请教的权力,能够挣回颜面,是他们的运气,如果再遭挫折,亦属咎由自取,我说过,今天的世道,原就是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舔舔嘴唇。
    雍狷道:“那么,二掌门也待出阵赐招?”
    凌寒波道:“所为实力,自则也包括了我这一份棉薄在内,尊驾应该不会忘记,我和他们,全在一个堂口,胳膊肘子岂能向外拗?”
    这位“红灯门”的二把子,态度是客气,言谈是和善,决无嚣叫谩骂的粗暴情形,但如仔细品味他的话中含意,则锐利如刀,残似虎狼,比诸表面上的凶恶犹要歹毒十分:雍狷早料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事实上也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他苦笑道:“如此说来,二掌门,事情是不能圆转了?”
    凌东波正色道:“‘红灯门’的‘七大提灯使’,被尊驾你连伤二员,设若尊驾换做他们,或者与我地位互易,莫不成尊驾也会就此揭过?”
    雍狷容忍的道:“我只是不想彼此结怨太深,引起无谓伤亡……”
    凌寒波道:“这却不必过虑,于我们这─行,本即是月头沾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仇怨巳结,何论深浅?索命偿命,亦只有认命了!”
    雍狷明白再谈下去也是白饶,除了拼力一搏,更无良策,他用手轻轻抚摸儿子后颈,俯下脸来贴在儿子耳边:“小哥,你怕不怕?”
    雍寻小小年纪,虽然欠缺类似经历,却也清楚眼前的场面绝对是个凶险凄厉的场面,他仰起面庞,神情惊怖但却十分坚定:“我伯,爹,可是我相信爹爹会保扩我……”
    雍狷微笑着安慰儿子:“当然,我儿,当然。”
    凑上马头。
    任非惶惶不宁的放低声音道:“我的亲娘老祖宗,你是几时招惹上这些凶神恶煞的?‘红灯门’可横着啊,老兄台,我看今天伯是不好过关了雍狷镇静的道:“任老大,一切事情自有我来承担,你不用插手,小寻但烦你加力维护就行。”
    任非吞了口唾液。
    艰涩的道:“你宽念,老弟台,我会尽我的本份……”
    雍狷骗腿下马,顺手摘下刀鞘弓囊:“谢了。”
    任非也赶紧落镫,一边将雍寻接抱入怀,悄悄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凌寒波在鞍上俯视雍狷。
    安闲的道:“我们不杀无辜幼儿,尊驾可以放心。”
    雍狷沉声道:“但愿如此,二掌门。”
    于是,凌寒波飘身着地,将白色长袍下摆掖向腰问,头也不回的道:“‘护门三尊’何在?”
    和朱光蔚、潘升并排而列的那三个锦衣大汉立时齐声应喏,纷纷下马,就像三尊铁塔也似移将过来。
    凌寒波目注雍狷,道:“本门‘护门三尊’,直属大掌门指挥调度,职位更在‘提灯使’之上,容我先礼后兵,且一一为尊驾引见。”
    雍狷道:“在下正想拜识。”
    凌寒波道:“‘无翼龙’尚本强。”
    三条大汉中,为首的一个踏前半步,森青的一张马脸上虽是一片肃煞之色,却也懂得朝雍狷点了点头;凌寒波又接着唱名:“‘双连环’白寿松。”
    说是姓白,其实这位仁兄一点也不白,褐黑的面盘横肉累累,生了一双倒八眉,三角眼,嘴唇却又薄又削,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个冷酷寡绝的角色。
    姓白的没向雍狷招呼,雍狷却主动的微笑颔首,原是说先礼后兵嘛。
    凌寒波续道:“‘豹子’铁山。”
    这“豹子”铁山的外貌可不大像头豹子,豹子给人的联想应是短小精悍,矫健敏捷,而凌寒波引介的“豹子”铁山,身形竞若半座肉山,高大粗伟,横向发展,更近乎一只跳牙咧嘴的大猩猩。
    雍狷同样冲着“豹子”铁山含笑致意,这姓铁的居然十分友善,竞抱拳回礼,但雍狷肚里有数,对方越是这么做作,恐伯起手越狠辣,俗语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岂会安着什么好心?凌寒波双手背负身后,形态恬然:“另外的二位‘提灯使’,朱光蔚与潘升,同等驾乃是旧识,我想就无须引见吧?”
    雍狷道:“原是老朋友,不劳二掌门费神。”
    凌寒波双目中冷芒闪映,语气倏变:“雍狷,当拳不让L父,你用不着手下留情,亦休想指望我们份外超生。”
    雍狷哧哧笑了:“二掌门,我若是有这等苟且的念头,岂不成了白痴?”
    退后一步,凌寒波轻叱一声:“‘护门三尊’先上!”
    这三位门尊……尚本强、白寿松、铁山互望一眼,“唰”声分立三个不同的方向,三个人齐一动作,各自兵刃上手;尚本强的是一对短剑,白寿松握着斗大两只双刃钢环,铁山则简简单单一根儿拳粗细的斑竹棍撑立身前,六七尺长的竹棍,瞧上去竟有几分打狗捧的味道。
    雍狷先将弓囊斜肩倒挂,然后,他缓缓拔刀,雪亮的大砍刀一寸一寸露出鞘外,刀背上的双环却静垂不动,光景像是铸牢的─样!凌寒波非常注意雍狷的手法,嘴里却另有赞叹:“好刀,真是─口好刀。”
    雍狷没有说话,只心中在想……─刀好不管鸟用,得要熟知使用这口刀才行。
    此际,站在雍狷正对面的“无翼龙”尚本强眼神一硬,神色僵木的道:“得罪了……”
    话是姓尚的先说,但先动手的却不是他,是“比连环”白寿松。
    白寿松的双刃钢环仿佛两轮骤落的寒月,以奇怪的来势罩向雍狷头颈,锐风淬起,冷芒如电,一出手便自声威不凡。
    雍狷半步不移,卓立若山,直到环刃在眨眼里逼近喉管,将要沾肤触肌之前的一,他才刀锋暴起,“锵”的一声震开来环,同时刀光突泄,长刺对方。
    白寿松的身形受到激荡,不由晃肩旋步,立桩不稳,才想换个角度施展,一片冷焰似的森寒光华,已波涌涛卷般兜面袭来,而其走势之诡异突变,又根本难以捉摸,好橡只在瞬息之间,四面八方俱被封死!
    一声怪叫,姓白的双环贴身回绕,更塌背缩腰,尽力往下闪躲……
    就在这时,“无翼龙”尚本强倏掠而至,他那一对长只两尺,宽约三指的锋利短剑,流闪着盈盈尾芒,将十七剑合为一式,骤往雍狷身上招呼。
    雍狷斗然拔高丈余,却在跃起的须臾凌空翻腾,他的大砍刀随着急促的翻腾动作,向周遭每一个方位劈击挥斩,刀与刀的间距密集到几乎毫无缝隙,镐锋参差伸缩,犹如冰球爆裂,晶芒飞射进舞,这种不可思议的功力表像,非但具有极大的震撼效果,其实际上的杀伤能量,更是惊人。
    砍刀的环响震耳,刃起长虹,尚本强竞悍然不退,他也猛跃腾空,双剑在─朵硕大刨花的弹现下,幻成─蓬寒是光雨,急泻而落。
    白寿松应合着尚本强的招式,环转如轮,团团的弧影泛带着耀眼的银辉交相层叠,互为穿回─一两个人硬迎着雍狷的反击卯了上去!几件兵刃的冲击触撞,不仅因力道的强烈而并发出可怖又连串的音浪,更由展现于时空的速度太过快捷,各种形状的彩焰便被扭曲了,扭曲得四散蹿飞,一片零落,光的图案炫映破碎,还加杂着人的肉,块块的肉,人的血,点点的血。
    雍狷首先谅身而出,他的左颊上明显的有一条寸许裂口,肩头处也有一片殷红,然而他的神态却极为平静冷峻,这些创伤,似乎对他并没有多大影响。
    白涛松的脚步蹒跚,混身上下血糊淋漓,走一步,地下便滴答着一滩稠血,最骇人的,还是他肚腹间的那道伤口,由胸骨到脐眼,足有尺多长,嫘□粘缠的肠脏挤出一大团,他拿双手捧住,两眼直瞪的望着前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不明白他待走去哪里。
    不过,无论他在想什么,无论他待去何处,很显然的,他已不会是个活人了。
    跌坐在另一边的是尚本强,姓尚的一条右腿齐胫削落,断腿置于两丈之外,他正紧按着大腿上端的血管,以免失血过多,按住血管的两只手背亦是肉绽肌翻,指骨隐露,─张面孔,早巳完全变了原样,变得不像是尚本强了。
    比尚本强样子更难看的,是凌寒波,他不曾料到雍狷的功力精湛到这种程度,更没有想到对方那股狠劲亦决不含糊,他自己估算失误,且又伸援不及,感觉之窝囊,简直比捅他两刀还难承受。
    “豹子”铁山的表情是出奇的僵硬冷木,他面孔肌肉紧绷,牙关挫合,呼吸急促而粗浊,目光里透露的神韵幽邃酷厉,却没有愤怒,一点也没有。
    搂着孩子的任非,目睹这一场血淋淋的搏杀下来。好不容易透过一口气,若非形势尚未砥定,他险些就脱口喝彩啦。
    凌寒波捂着胸口……仿佛要不这么捂住,一颗心就会裂胸蹦出似的;他干咳两声,嗓调一下子竟变得暗哑了:“雍狷你下得好辣手!”
    雍狷用左手食中二指在左颊的伤口上一抹,顺势将一溜血水弹向地下,心平气和的道:“这不能怨我,二掌门,是你说的,当拳不让父,用不着手下留情,而且,你也说过,杀戮就是这么回事,杀人或被杀,端凭实力,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不是全遵照你的原则在做么?”
    凌寒波冷凛的道:“不用卖弄你那一张巧嘴,雍狷,血债血偿,今天你所做的,必须付出代价!”
    现在,白寿松已被两名劲装汉子左右扶住,他还没有断气,喉管里‘呼噜’‘呼噜’扯着痰音,两只眼珠了不停向上翻白,另一名劲装汉子正手忙脚乱的想帮他把流在肚皮外的肠脏塞回原位,但是,却如何办得到?朱光蔚和潘升则忙着替尚本强止血上药,这条“无翼龙”痛得全身连连痉挛,满头满脸的冷汗直淌,原本青森森的那副马脸,只这片刻,已经快扯扁了。
    雍狷的大砍刀拄立身侧,他静静的留意着凌寒波的举止,形态间显得极其从容镇定,并无一丁点胜利者惯有的骄纵反应,一……他明白,真正的大敌尚在后面,这一关不过,离结果还差得远。
    一身白袍的凌寒波,眼险底下亦蕴育着凭般的惨白,他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卷银光闪闪的细链,这卷彩芒莹亮的细链,宛如妇人颈间的饰物,并不起眼,大约只有小指粗细,等凌寒波把练于摊开垂下,才七八尺长,链尾轻轻摇晃着,寒辉隐泛,透一股泛青的肃煞味道。
    雍狷端祥着对方手中的这条细细银链,有些猜不透其中奥妙何在,但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敢稍存轻视之心,因为不了解的东西往往便有难以思议的变化出现,凌寒波身为“红灯门”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若没有点真才实学,如何耗得到今天。
    微微吸一口气,凌寒波开口道:“铁山。”
    面色僵木的铁山躬了躬身:“属下在。”
    凌寒波冷着声道:“你做主攻,叫朱光蔚与潘升分为左右侧翼,你明白我的意思?‘铁山道:“属下明白。”
    已帮尚本强包扎妥当的朱光蔚同潘升赶紧起立奔了过来,各自站定位置……俨然又摆成一个三面夹攻的阵形。雍狷对凌寒波所使用的战法颇为慎成,他知道这位”半雅才子“打的是个什么谱,姓凌的并非置身事外,而是将他自己派成”狙杀“的角色,换句话说,他才算主攻,铁山和朱光蔚、潘升等只是担任牵制行动的副手罢了。
    忽然,窝在路边的任非低呼道:“老弟台,要不要我来帮你一把?这场面可凶随着呢!”
    雍狷头也不回的道:“不用,任老大,你只管护着小寻就行,我自会令力顶抗。”
    凌寒波望了任非一眼,阴沉的道:“朋友,你该多向老天爷祈告能让雍狷得胜,否则,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红灯门’决不姑息任何怀有敌意的人!”
    任非本能的缩缩脖颈,却又胸膛一挺,嗓门提高:“姓凌的,我任某人一把年纪,场面经历多了,什等样的牛鬼蛇神我没见过?你想恫吓我,嘿嘿,一边风凉去,任某人岂会吃这一套?”
    凌寒波双目中闪动着蛇眸似的冷毒光芒,却只轻描淡写的吐出四个字:“你等着瞧。”
    接着,他向早已严阵待命的铁山微微颔首示意。
    铁山庞大的身躯往前逼近,斑竹棍步步点地,发出一声声空洞的“通”“通”回响,这种回响配合着他的动作,还真有点山摇地晃的声威。‘雍狷目光半垂,拄立身侧的双环大砍刀慢慢向上竖起,程亮生寒的刀锋做着幅度极小的转摆,异彩炫灿,别有扣人心弦的胁迫意味。’于是,铁山暴闪而至,身手之快速凌厉,简直出人意料,几乎在他晃动之间;已经到达雍狷身前,斑竹棍齐眉猝点,却又在棍出的那移招向雍狷的胸腹,几式同展,更一气呵成!
    雍狷倏退三步,大砍刀在身前须然幻为一道弧光,弧光甫现,锋刃已“嗡”声长吟,分指两侧,刀尖所指,正是朱光蔚与潘升的咽喉!
    铁山反应奇快,他的斑竹棍实时收弹,矫健无比的旋出半丈,可是朱光蔚和潘升就没有他这麻利了,朱光蔚仅得一只左手执斧,冷电骤至,猝不及防,他于急迫之下,只好一个“懒驴打滚”的架势仆地翻出,而潘升的镶铜三节棍才自腰间解开,还来不及有所因应,也被逼得仓惶倒退,尚差点摔了一跤。
    雍狷蓦的一个斤斗回腾,刀刃自胁下骤出,目标直点铁山的心脏部位。
    斑竹棍突地掠起一抹淡淡的黄影,“锵”的一声斜磕上砍刀刀背,力道之强韧,竞把砍刀击面出半尺开外,铁山的指耐,果然不凡!
    此刻,朱光蔚又一头反扑回来,单手擎斧,猛劈雍狷背脊,雍狷顺着兵刃旋荡的惯性,在原地猝转半圈,寒电飞映,犹带着一记沉闷的镐锋切肉的声响,朱光蔚那副粗壮的身材,竟随声分为两截,血肉模溢中,姓朱的下半身还在向前冲刺,上半身便重重的坠跌于地。
    铁山的斑竹棍石火般再次戮至,劲锐的疾风呼啸涌合,掀动姓铁的发丝农角,越发衬得他醒目怒眉,一副咬牙切齿的凶像。
    大砍刀的刀锋上洒起滴滴殷红的血珠子,雍狷整个身躯往后倒仰,斑竹棍的棍梢贴着他面盘擦过,砍刀已似魔鬼的诅咒一样附上了铁山的肚皮。
    一条白色身影,便在这时惊鸿乍现,倏切而入。
    铁山真若一头受激的豹子,弓背拱腰,徒跃而起,但是,却口中嚎叫,血喷如泉,即使像一头豹子,光景也是一头重创在身的豹子了。
    那条闪闪的冷电,就在铁山嚎跳的一问卷上雍狷的有手手腕,当时银链触肌,雍狷才顿悟到这玩意的阴毒厉害……原来这看似又细又软的银链,全为四沿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小小圈环所串连,换言之,就好橡一枚枚巧细的圆形刃口衔接在一起,表面看只是一条不扎眼的银链,实则尚有利刃的妙用!银链一卷上雍狷的手腕,立时陷割入肉,雍狷猛然咬牙,当机立断,刀换左手,急速切削链身,冷焰闪处银链连着腕掌间一圈皮肉应声而落,俄顷里,他的一只右手已全被鲜血染红!
    凌寒波身形斜翻,白袍蓬飞,手中寒光耀现,那条细细的银链子又怪蛇一般绕了回来,这次卷缠的位置,竟是雍狷的咽喉!
    暴退九尺,雍狷大砍刀狠插于地,但见他肩扬臂,业已弓出箭扬,凌寒波许是听说过雍狷的射术诡异绝妙,有心不让长箭离弦,他清叱一声,加速扑来,银链抖得笔直,仿佛一根尖刺,正对雍狷眉心射到!于是,弓弦震响,一道白光盈目如虹,时便像架接在天地之间,凌寒波只差三尺未能够上位置,即手足挥蹬,大鸟般拔跃三丈,而长箭掠空啸越,已穿过他的白袍下摆,更将半片衣袍撕裂带落。
    凌寒波身子悬空打转,还不及提劲运气稳住逆势,宛如来自九天,来自虚无,第二只大竹长箭已在一片满溢的雪华里猝飞而来,它来的那么无声无息,来得那么无隙无间,似乎它很久以前就已经嵌放凌寒波的胸膛中了。
    这位“红灯门”的二当家号称“半雅才子”,可是他号嗥起来的声音却一点也不雅,其怖厉与亢烈,宛如野兽垂死前的嘶吼,地狱冤魂的惨叫,不但刺入耳膜,连人们的心都扭曲成了一团了!
    那“啸日虎”潘升,目呲俱裂的一声狂号,抖起他的三节棍,没命的冲向雍狷,雍狷却不拔取他的第三支箭,大弓上肩,砍刀挑弹起大蓬泥沙泼迎潘升,姓潘的奋力舞棍扫挡,砍刀倏忽斜挥,这头“啸日虎”便齐肩被斩为两半,血骨肉糜各随着半片身躯溅散横飞。
    搏杀的声响便这么突兀的静止下来,四周是死一样的沉寂,好象活着的人也不记得呼吸了。
    雍狷有些疲乏的拾起目光,缓缓四顾一一“豹子”铁山四仰八叉的躺在两丈之外,肚皮翻裂,花花绿绿的肠子盘溢在下腹及两腿之间,看样子早已断气;凌寒波的尸体倒跌路边,头下脚上的栽在那里,大竹箭的箭尾竖立在他胸口,还偶而微微颤动;两名劲装汉子扶着的“双连环”白寿松虽然仍被扶着,却双日凸瞪,全身僵直,显见魂亦已离窍了,只有断了腿的尚本强犹坐在原处,脸上的形色却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甩了甩血淋淋的右手,雍狷沙着声道:“还要继续么,各位?”
    五名劲装汉子惊惧的往后倒退,甚至没有一个胆敢去触摸背上的兵刃,缺了一条腿的尚本强半声不吭,牙关咬得连两边腮帮都鼓了起来。
    雍狷转头向任非,归刀入鞘:“任老大,我们走。”
    任非答应一声,先跑过去替雍狷取回两支长箭,又将雍寻抱上马背,直待雍狷坐到鞍上,这位“白首鹫”才算勉强抑止住自己的抖索。
    雍狷领头往前行去,他策骑的速度并个快,只是平常的小碎步,任非跟在后面,一边提心吊胆的频频回顾一雍狷的模样,好像根本不在乎“红灯门”的残余会发起任何行动,而任非却旱已两腋─片冷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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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大野狂飙显阴魂
    颓废的一座山神庙,蛛网密结,鸟兽的粪污遍地,东边的半面墙也坍塌了,要不是还有尊残缺不全的山神像供奉在香案之后,恐怕谁都搞不清楚这是何方神圣的行馆。天刚黑,山风十分凛烈,气温显著的降低了。
    任非耗了好一番劲,才算把这片山神庙的一角清理出来,他把各人的行囊铺好,在背风处燃起蜡烛,跟着去外边一条流溪里打了几壶冷水回来,先替雍狷脸上、肩头、右手的伤口换过药重新包扎,再拿出干粮安排晚餐,忙得气呼呼的。
    雍寻在暗淡的烛光里怔怔的望着雍狷,轻声问:“爹,痛不痛?”
    雍狷坦白的道:“刀口子割在肉上,我儿,还有不痛的?”
    雍寻眉宇间浮映着一层阴郁,稚嫩的声音在沉晦的空间幽幽回荡:“爹,我好怕,那么多坏人都想谋害你……”
    雍狷伸手摩婆着孩子的头顶,神态慈祥的道:“不要伯,小寻,人生本来就是一条坎坷路,尤其我们江湖上打滚,草莽里求活,日子便益发艰辛了,不过,我们既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渡命,便要更坚强、越加惕励,于横逆中追寻自我的目标,儿子,人间世上无论厮混在哪个阶层、行道都是一样,不同的斗争永难息上,其分别仅在于有的用刀用枪、有的施计运谋巧动心机而已……”
    雍寻似懂非懂,的道:“爹,我,我但愿…辈子长不大,做大人一点都不快乐叹了口气,雍狷苦笑道:“傻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我还指望你替雍家传宗接代呢,然则你说得也对,做大人,的确有许多不快乐任非分别给爷俩递上一套夹肉火烧,一壶清水,边摇着头道:“荒野破庙,风冷天阴,这光景原本就够愁人的了,你们─老一小能不能少说些幽幽戚戚的话?听得我他娘心都揪紧啦!”
    雍狷接过食物,感慨的道:“佛家说,人这一生,便是生老死病苦,又何尝有个乐字在里头?”
    任非自己大口咬着火烧,咿咿唔唔的道:“人活着,也不见得全然是这样,乐子要自己去找,日子过得有趣,如果成天到晚竟顶着一副愁眉苦脸,净想些凄凄怨怨的事,那,还活得下去么?”
    雍狷举起羊皮水囊,就着囊嘴吸一口水,笑着道:“任老大,你倒挺看得开,难怪心广体胖,满面红光,像是天下的福,都叫你……个人享啦……”
    咽下嘴里的东西,任非磋叹的道:“老弟台,这些年来,我的日子怎么过的,你比别人清楚,可以说经常身无分文,吃了这顿不知下一顿在哪里,我活到这把年纪,在道上也算闯的有名有姓,来至暮晚之秋,却落到这步田地,假如换一个人,恐怕早就不想活了,我可不这么钻牛角尖,人嘛,但有一口气在,吃喝拉撤总要料理,凭情是穷是苦,也得苦中作乐,尽量找点痛快;所谓享福是决谈不上,只要不亏待自己,亦堪可告慰了。”
    烛火的光焰是青青黄黄的,晕漾漾的还在晃动着,把两大一小三条人影映扯在灰暗剥落的墙壁上,别有一股阴幽幽诡密的气氛;雍狷同嚼蜡似的啃着手中火烧,过了一阵才声音低沉的道:“我在想、每一个能够活在现世的人,便有他生存的条件,任老大,你也有你的长处,至少你适应环境的能力非常强……”
    干笑着,任非道:“老弟台,不是我适应环境的能力比人强,只缘你没走到那一步,但要凑到节骨眼上,怕是乌龟王八都不得不扮啦!”
    雍狷亦不禁笑了起来:“任老大,也真难为你了。”
    任非正声道:“这不算什么,老弟台,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以我任某人的条件,亦只能摆开这么一点小小局面,再要楞充,便是自找难堪,倒是你,老弟台,你比我委屈多了。”
    “我,我有什么委屈?我觉得还挺惬意的。”
    任非拣了火烧里的一片卤牛肉细细咀嚼起来,表情十分婉惜的道:“今天这个世道,就怕你没有能耐,没有本领,但凡有两下子,即可吃上一方,若是真正的奇才异士,更足独领风骚,休说吃油穿绸了,小秤分金,大秤分银的消遥辰光亦有得你过,可是老弟台你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愿到外面来捞,端守着那份家财净吃老本,既不肯求名,也不肯求利,只窝在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南浦沌’扳着指头数日子,你说说,够不够委屈?”
    雍狷摇头道:“任老大,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要有所不为,也该懂得韬光养晦之道,不错,如我出面捻股组帮,在黑道捞钱,的确能以发财,但这种巧取豪夺或者昧煞天良的不义之财,我却不屑赚得,此外,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凭你独霸一方也好,名震四海亦罢,夜路走多了迟早遇鬼,放眼古今,岂有永远迄立不倒的至尊?而一朝倒下,那景况的凄凉,更不必谈了,所以衡量利害,还是像我这样,平平静静度日来得好。”
    任非笑道:“刚才你说我挺看得开,老弟台,其实你比我更要看得开,我只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藏而不用,真是糟蹋了……”
    吞了口水,雍狷道:“不是藏而不用,任老大,却要看该怎么个用法,江湖中人,扛的是‘替天行道’的大旗,这不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待如何去一展所长啦?”
    任非笑哧哧的道:“我不敢说你是在唱高调,但这等境界,却须吃饱了肚皮才谈得到,以我而言,有片破屋聊遮风雨,一日混得三餐温饱,业已心满意足,像我这块料,如何谈得上‘替天行道’?几乎连自己的一条路都走不通啦!”
    雍狷道:“等你回去拿了银子,手头一宽松,想法就不一样了,任老大,二万五千两雪花银,应该够你安享晚年,省用,到了时候恐怕还有得剩呢。”
    品味着“到了时候”这四个字的含意,任非哭笑不得:“老弟台,说不准哪个节骨眼上你还用得着我,可别先折短我的阳寿啦……”
    吃完剩下的夹肉火烧,雍狷赶忙拱手道:“罪过罪过,任老大,我决没有这个意思,随口扯淡,你可别想豁了边,我原是想说,你爱吃猪鞭牛鞭,耗不了几文钱,便日日炖上一锅,那笔银子亦足够你吃到老了任非抹着嘴道:“你莫要笑我,老弟台,那话儿确然滋补,如能加几钱人参进去一起炖,味道包管越发鲜美,等有了空,我且露一手做给你尝尝……”─个人在默默哨着火烧的雍寻,忽然出声问:“爹,什么叫猪鞭牛鞭呀?”
    雍狷─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才好、他正在犹豫,任非已接口道:“小小子,反正那是一种味道极美的补品,是猪牛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就好比猪肝牛心差不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是啥玩意了。”
    雍寻愣愣的点点头,虽然仍不甚了了,却也晓得不方便再问下去,雍狷捏捏他的脸颊,怜爱的道:“困了吧?儿子,好睡喽。明天大早起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顺从的趴到行李的另─头、雍狷拉起毛毯,管自里住身子。静静躺下去,任非起双眼令道:“老弟台,你这宝贝,可真是个乖巧小子一─“低叹道:“这孩子从小就受苫受难、不曾有过几天温暖安定的日子,如今随了我来,沿途尚担惊受伯,倍受颠沛、唉、想一想,我这做父亲的亏欠他实在太多……”任非忙道”好光景便在后头,老弟台,你也不用自责,将来有的是时间补偿他。”
    雍狷默然无语,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摇晃中的烛火,眉心又皱结起来,在一片寂静中,任非咀嚼的声音就更加显得响亮了……敢情他已来上第二套夹肉火烧了。
    伸了个懒腰,雍狷兴味索落的道:“我也想睡了,任老大,你慢慢吃。”
    任非笑得有些汕汕的:“他娘,人到老来,反而更能吃啦,两套肉火烧,竟还填不满五脏庙,老弟台,倒叫你见笑喽。”
    侧身合衣而卧的雍狷闭上眼睛,淡淡的道:“能吃也是福,任老大。”
    任非打了个哈哈,顺口又咬了一大块火烧,─边却在琢磨着,怎生设法升起一堆火来才更美妙,不但可以取暖,顺便也能烧上一壶热水,烫烫手脚之外,还可沏杯热茶来喝一─他在替雍狷打开铺盖的时候,早已看到铺盖卷里塞得有小半块茶砖,现地的问题是,烧水的壶在哪里?茶杯又在哪里?搔搔后脑,他贼贼兮兮向破庙四周巡梭,找了半晌,又禁不住喃喃咒骂起来,这片庙,敢情真是破,别说水壶茶杯,就连神案上的香炉都没得一具。
    吃完剩下的火烧,任非索性站起身来行向庙外,他楞是不死心,非要再试试运气不可。
    小寻在毛毯底下已经睡着了,正发出均匀的鼻息来,好象逆旅之中,梦境却还安详,雍狷虽然紧闭双眼,但眉宇锁蹩,不闻鼾声,显见尚难入眠,不过任非起身朝外走,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甫始步出那无遮拦的庙门,迎面便是一阵寒风袭来,风势凛烈,吹得任非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他连忙缩颈弓身,贴靠墙脚,一面抖索索的凑眼附近搜视,而除了一片浓稠的黑暗浮现眼底,又何来他想找寻的东西?尽管嘴里仍在不情愿的咕吨着,这位“白首鹫”可难以忍受那种沁骨的寒意,他立时敲起“退堂鼓”,拿码子就待往里走。
    任非才一举步,深幽的夜暗中,已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一句人语:“你还想走么?”
    声音是轻淡的、虚渺的,夹杂在旋舞的山风里却十分清晰,更令人感受得到那股阴沉冷峻的意韵─任非徒觉后颈窝的汗毛竖立,他猛然回身,目光四转,同时壮起胆来大喝:“谁?”
    郁郁的黑,墨一样无远无近的泼抹着,天地之间亦胶合在一团晕沉里,任非用尽目力,也看不出丁点端倪、仿佛方才那句人话,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任非却肯定他没有听错,这决不是幻觉,千真万确有人撂了这么一句话过来。
    找不到目标,看不见对像,任非固然心腔子收缩,背脊上冷汗直冒,可是他并末因此而自欺,托诸过敏或多疑,他相信必有什么不速之客来到,而且,就在左近。
    吸了口气,他双手叉腰,再次放声叱喝:“是什么人放了那句狗臭屁?有种的就站出来,大家面对面把话说明白,如此缩头缩尾,算的哪门子英雄好汉?”
    这一遭,反应来了,一条人影飘飘忽忽的从阴暗中出现,宛若鬼魅般冒到近前一一黄苍苍的一张面孔,翻着两只活尸似的白果眼,唇蓄两撇鼠须,形容僵木冷麻,倒真有几分无常鬼的味道。
    骤见来人,任非不禁大吃一惊,脱口怪叫:“你是,郎五!”
    一点不错,这自荒郊野地里顶着一头凄黑冒出来的人,正是郎五,“瞎胚”郎五!
    夜枭啼泣般发出一声狞笑,郎五翻动一双白果眼,冷凄凄道:“我的好表兄,天下说大固是大,说小么也真还小,没有多少天,咱们哥俩可不又碰头啦?”
    任非见到郎五,愤怒大于惊惧,他圆睁双目,出言火爆:“郎五你这狗娘养的杂碎,你坑得我还不够苦、害得我还不够惨?你他娘任披着一张人皮,做出来的却全不是人事,老子六亲灭绝,也不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表弟!”
    郎五七情不动,硬绷绷的道:“你不要我这个表兄,我还不愿认你这个表兄哩,大伙把立场划清,正好办事;姓任的,今天晚上,你就要陪着雍狷那杀千刀的东西同下十八层地狱:“任非正待叱骂,却忽然嘿嘿笑起来:“郎五,你要单冲着我来,说不准还有几分胜算,若是尚带着雍狷老弟,你就叫茅坑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郎五苍黄的面孔上闪过一抹怨毒的神色,他恶狠狠的道:“姓雍的你眼里是二头六臂,大罗金仙,在我郎五某人眼里,却不算什么鸟的人物,你要不信,立时三刻便把姓雍的大卸八块给你看!”
    任非微两眼,皮笑肉不动的道:“说你是‘瞎胚’,你还真是个‘暗胚’,郎五,你不止眼瞎,连心也瞎了,你但要有点记性,就不会稍忘前些日吃的那个方、丢的那个脸,在雍狷老弟手底下,你活脱─只愣鸟,只配被人家拨弄着玩,怎么看,今番你走了一步狗运,把条性命检了回来,这段过往就全忘啦?凭你这块料,莫说要与雍狷老弟对仗,只怕边也沾不上,大卸八块?呵呵,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郎五青筋浮额,握拳透掌,白果眼连连上插:“老王八蛋,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轻视于我、五爷不错是在姓雍的手底下栽过跟头,那也是因为我一时失神才遭了他的暗算,娘的皮,人栽过一次,可不见得栽第二次,你狗眼看人低,就把我彻头彻尾看扁啦?五爷今晚上来,便是来讨债的,连本加利,通通要你们偿还!”
    任非嗤之以鼻:“大言不惭的东西,你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不待五郎回答,黑暗中,又一个身影涌现,任非打眼一看,不觉又惊又怒,这一位不速之客,正是他的死冤家‘飞熊’朱乃魁:朱乃魁施然走了过来,也斜着一双眼,要死不活的开口道:“五哥嫌命长,我他娘也活得不耐烦了,老不死的,你就索性一起成全我们吧!”
    退后─步,任非手指朱乃魁。有些色厉内茬的道:“你这手下败将、釜底游魂,真正是胆上生毛,不知死活,才饶过你不几日,你居然又敢找上门来歪缠胡赖,你当我们便杀你不得?!”
    面孔─扬,朱乃魁大马金刀,昂然不惧:“老不死的,谁杀谁还说不准哩,此一时、彼一时,风水总要轮流转,你做初─,我做十五,今番合着我们该露脸了,新旧恨,正好一并结算!”
    任非拿眼角偷瞄庙内,却不见丝毫动静,他心里暗暗发急,表面上又不得不硬起头皮愣充,天晓得这是股子什么滋味:“早知道好人做不得,朱乃魁,当初就不该饶你活命,你他娘鬼门关打了─转回去,不但不知感恩图报。反倒心存怨恨,辣手相向,你说说,你还是不是个人种?朱乃魁阴侧侧的道:“不提那档事,我还不恨,提起来就叫我咬牙切齿,姓任的老龟孙,你们在我一干手下面前,整得我丢人显眼、声威扫地,犹不说,还逼我去干─些吃里扒外的勾当,事后要不是我师叔体谅,老哥撑腰,不用你们饶命,我师叔就活刮我了;此等奇耻大辱,你居然还当做是施恩加惠于我?老不死的,你醒醒吧,该讨的讨,该还的还,谁也欠不了谁!”
    双方的嗓门都不小,任是山风凛烈,亦掩不住彼此间的叫骂声,这时候,任非是真个暗里发了毛,照理说,他出来这段时间已经不算短,而且他往外走的辰光,可以肯定雍狷还不会睡去,再加了这一吵一闹,无论如何雍狷不会听不到,但是,明明就没有任何反应,更不见雍狷人影,这,却是怎么一码事?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任非顿时毛发竖立……他骤而想到,雍狷该不是弃他逃遁了吧?该不会拿着他出面做挡箭牌,自个儿私下护着孩子偷溜了吧?万一如此,则他就算倒了邪霉,便呼天枪地,亦只有死路一条,眼前这一关,既使他豁上老命,恐怕也难安渡!郎五一翻他那只白果眼、恶声恶气的吆喝:“姓任的,你不过是点缀头,划拉你易如反掌,你自己吃几碗干饭自己心里有数,且一边闪着,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充前锋,叫雍狷那狗操的滚出来,等我们收拾了他,你好死不死骂定都是一个死字当头!”
    任非肥胖的脸颊上起了一阵抽蓄,形色控制不住的紧张起来,心中暗暗求神求佛求菩萨,可干万别叫雍狷走了活人,否则,他可真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朱乃魁冷眼瞅着任非,重重的道:“老王八蛋,你怕啦?你寒啦?哼哼,就算你跪下求饶也不管鸟用,去把姓雍的叫出来,正好一窝子埋两个邪盖龟孙!”
    任非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犹自嘴硬:“你冲着我发熊,算不得狠,等与雍狷老弟朝上面,你要还这么有种,那才是本事,他那大刀长箭之一下,你们又自算什么玩意?”
    朱乃魁若有所恃,狂态不改:“别他娘只卖口把式,叫姓雍的出来,我倒想再尝试尝试,他那破刀烂箭,是否还有惩等的威风?”
    郎五贼头贼脑的窥探着山神庙里的动静,边疑惑的道:“我说乃魁,从咱们现身到如今,也有一阵子了,姓雍的不会听不到动静,怎的却缩着脑袋无声无息,只叫这老不死来充头面?你看,会不会是我们跟岔了?”
    朱乃魁极有把握的道:“不可能,往‘南浦屯’去,就只这几条通路,咱们自‘五桠镇’那片小客栈搭上线,沿途紧迫下来,又有‘红灯门’挨刮的事做指引,在在证明他们是行向这条山道快捷方式,眼前可不正对?就估准了这座山神庙拦住活人,姓任的老鬼亮了相,姓雍的父子还跑得厂?”
    郎五仍然不放心的道:乃魁,可别让雍狷父子施了金蝉脱壳之汁,说不定他父子拿老头做烟幕,爷俩个却偷偷脚底抹了油,这就他娘的大大不妙啦……”
    冷笑一声,朱乃魁道:“五哥,你也未免太过虑了,老不死的好不容易贴上这么一位主儿。风烛残年之余正有了依靠,如何甘心轻言放过?更逞论来当替死鬼了,再说,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我们缀在后头,又何须施这‘金蝉脱壳’之计?连我们都未料及于事隔多日之后能在半途追上,他们又不是神仙,更那来这等的未卜先知?”
    郎五朝左侧的方向瞄了一眼,低声道:“道理不错,但姓雍的至今未朝面也不假,乃魁,不管怎么说,我们且冲进庙里探明究竟,娘的,有时候煮熟的鸭子也一样飞掉哩!”
    朱乃魁颔首道:“好,进去看清楚再说!”
    郎五甫一抬步,朱乃魁又唤住了他,神态间不自觉的现出三分揣揣之色:“五哥,呃,就我们两个进去?”
    略一迟疑,郎五忙道:“你算提醒了我,那狗操的雍狷阴毒得紧,只我们两个,力量果然单薄了点,夜暗天明,这险可冒得太大,好,是该多找几上帮手……”
    说着,他清脆的击掌三响,夜暗中,又有两条人影应声窜了过来,出现之突兀,就像是从地底上冒出来的。
    这是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两个人全生的满脸横肉,杀气腾腾,手执一式的赤红皮直外带一把又粗又重的狼牙棒,捧身上的尖锥在夜色中时而寒光隐泛,那种霸势,还真不只一眼眼。
    郎五向这俩位仁兄招呼一声,手指庙门:“两位伙计,姓雍的不晓得搞什么鬼,窝在庙里不肯伸头,辰光不早,咱们可不能同他干耗,且并肩子进庙里去拎这狗操的出来!”
    两人中,那顶了一付断眉的汉于立时掂起狼牙棒,皮盾也旋扛上肩,声若闷雷般道:“行,五哥,我们哥俩便先行打头阵,你和朱二哥殿后掩护就得……”
    郎五顺水推舟的道:“你们二位可得加意小心,姓雍的手把子极硬,千万提防着莫中了他的道。”
    断眉大汉信心十足的道:“水里火里也趟出了十多年,五哥,我‘血狼’单彪与我兄弟‘毒狼’罗锐可没给朋友丢过人,你且请宽念,包管误不了事!”
    郎五皮里阳秋的笑了笑:“那么,一切就有劳二位了,我们上事吧。”
    这“血狼”单彪─马当先,挺胸突肚便直往前闯,他那伙计“毒狼”罗锐则紧随于后,两人昂首阔步,意态飞扬,完全不把还站在庙门口的任非放在眼里。
    任非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无奈之下,只有匆匆退了回去,─入殿,他急忙望向原来雍狷父子睡觉的角隅,这一看,却看得他周身冷汗,头皮起炸……天老爷爷,角隅处哪里还有他父子的踪影?不但人不见了,甚至连铺盖卷都已搬空,静荡荡的,就仿佛根本没有这两个人似的!
    单彪和罗锐甫行进殿,两人已迅速分开,他们并不贸然搜索,只各自背靠墙壁、用眼睛向四处仔细探查,这两匹“狼”显然并不似他们外表那般粗莽,由他们动作之纯熟利落看来,绝对是极具经验的角色。
    山神庙里,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残破、一样的幽暗,也一样的空寂,那支蜡烛仍在默默燃烧,青黄色的光晕像叹息般微微颤晃,除此之外,整月庙堂内没有任何异状。
    此刻,郎五与朱乃魁亦小心翼翼的摸将进来,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瞪得老大,极为紧张的不停盼顾四周,那模样,像是生恐突冗间从暗影里蹦出来个活鬼!
    单彪巡搜再三,却无所见,他不由提高声道:“五哥,朱二哥,这座破庙就巴掌大的一点地方,连只老鼠藏不住,却哪来姓雍的父子?靠东的那片庙墙早就塌了,莫不成雍家父子已经越墙而去,逃之天天啦?”
    咽了─口唾沫,郎五悻悻的道:“娘的皮,果然人影不见,姓雍的八成是脚底下抹油了,这狗操的竞连我表兄一一不,竞连任非这老滑货也置不管,说溜就溜……”
    朱乃魁一言不发,目光灼灼的逼视任非,形色凶狠而怨毒,意思似乎在表示:就算堵不住雍家父子,也必定要拿你这老王八蛋来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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