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三章过关斩将
    郭铮注视着钱来发,一派君子风度:“来发兄,是我们来找你,所以,较斗的方式便请你来决定,只要你提出的方式合情合理,我们绝对尊重你的意见。”
    钱来发悻悻的道:“我没有什么意见,拼斗厮杀,横竖是那么一回事,但求不打烂仗,就算上上大吉,你们名门大派,相信总还讲究点规矩。”
    郭铮凝重的道:“华山—脉,素来端言正行,光明磊落、从不屑为那等投机取巧之事,这—层上,你大哥可宽心,胜负存亡,必也坦荡!”
    钱来发咧着嘴巴,却不似在笑:“等着瞧吧,郭兄,你且划下道来。”
    这时,“唳鹤”裴望春向前踏出一步,彬彬有礼的作了个长揖:“钱大兄,头—阵,便由不才我来领教高招。”
    钱来发哼了—声,心里想,敢情还打谱使车轮战哩,这不是已经点明了么?姓裴的乃是接第一仗,换句话说,往下去尚有第二仗、第三仗……娘的皮,所谓光明磊落,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楚雪凤凑近过来,轻声道:“我来顶吧,大佬?”
    钱来发摆手道:“不,我先试试手,探探虚实再说一一”
    焦二顺倒是明白自己的斤两,没敢硬着头皮朝上撑,他往旁边一站,拉开掠阵的架势,双手握在刀柄上,还挺有那么三分模样。
    郭铮微笑道:“来发兄,我二弟向你讨教,你乐意接受么?”
    钱来发淡淡的道:“无所谓乐意不乐意,谁先下场,都是—样,反正赢家站着,输家躺下,换成哪—个人亦脱不了这个巢臼。”
    郭铮颔有道:“既是如此,我兄弟便先告罪了。”
    裴望春斜走两步,右手翻抬,一柄精光闪亮的细窄短剑已现了出来,短剑的光华呈淡青色,澄澈似一泓秋水,略略晃动,尾芒伸缩映炫,寒气逼人,端的是一柄罕见利器。
    钱来发双臂肌肉暗中运力,两声清脆的机簧弹响,“铮”“铮”传扬,他皮笑肉不动的道:“我的家伙也出鞘了,不过,你暂时看不到。”
    裴望春颇为了然的道:“‘并口连臂外闸刀’,亦称‘连臂蓝’,刀锋隐藏在你的衣袖之内,刀口齐肘朝外,挥臂断魂,血洒五步——钱大兄,我敬仰已久了。”
    钱来发大声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斐兄,你知道我,我却不了解你,尚未动手,你已占足上风,来来来,我便凑合着替你垫个底吧。”
    裴望春道:“钱兄客气一—”
    “气”字开始在这位“唳鹤”的唇问成型,钱来发的双袖挥抖,两条蓝汪汪的冷电已交叉罩临,锐势破风,恍同鬼啸。
    虽然料到对方可能会先行出手,裴望春却依旧有着突兀与惊怒的感受,因为钱来发的动作太快,快得使裴望春在早有准备之下,仍免不了仓促躲避,显出几分不由自主的狼狈。
    交叉的蓝芒倏映又敛,在裴望春短剑反射的一刹,便幻做一片浪涛似的光波回旋,光波呈现着森森的幽蓝,半透明的幽蓝,而幽蓝层叠着、汹涌着、浮沉着,就那么无止无休的从四面八方卷落。
    裴望春在骤然间兴起一股无力感,而对敌人精湛浑厚的功力展示,更于锋刃光影间多姿多彩的变化运用,他顿觉突破无方,连手上的短剑,也蓦地沉重起来,只得—次再一次的退后避闪。
    钱来发不动声色,攻势却越形凌厉,他知道机先已制,当顶便压住了裴望春的锐气,经验告诉他,继续下去,这头筹就算拔定了。
    楚雪凤把情形看在眼里,脸上喜怒不显,心中却乐得紧,甚至连焦二顺也瞧出端倪,一张嘴竟不自觉的嘻开了。
    最不高兴的当然是“华山派”这边的三位,郭铮沉着面孔—言不发,董良则双眉深皱,难以察觉的频频摇头,齐百岳尤其惶惶不安,他忍不住到郭铮身旁,压低了嗓门道:“大师兄,二师兄今天怎的如此失常?他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子啊,你看,几乎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郭铮忽然开口:“二弟,‘灵猿九挂枝’。”
    正奔命蹿飞于钱来发冷芒寒刃之下的裴望春,听到郭铮的提示,立刻有了顿悟的神情,他的身形猝而斜弹,弹起的须臾又拳曲翻回来,剑光吞吐如电中,再度跃掠腾升,抬臂弯腿,弓腰跳荡的模样,倒还真有灵猿挂枝的神韵,快捷巧活之余,尤见诡异莫测。
    钱来发这时开始,才算偶采守势,他毫不气恼,反而哈哈大笑:“常言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老兄,你这—点拔,算是点拔对了,裴兄的情况,可不大有起色啦!”
    郭铮眉宇凝煞,没有回话。
    裴望春忽地一个肘里翻,以极小的曲度穿过钱来发挥来的刀影,双手执剑,暴刺向前,剑尖带起一溜淡青的光华,聚合向钱来发的胸口。
    令裴望春意外的是,钱来发并没有如他预期那样朝任何一个角度躲让,不但如此,人家更张开双臂,像要热烈拥抱似的迎上前来:“你是找死!”
    裴望春断叱一声,身形更快蹿扑,前射的冷芒又突几弹出三点寒星,星焰上飞,分取钱来发的双目及咽喉!
    钱来发展臂迎来的姿势不变,却在眨眼问双臂猛力下沉,于是,两团突起的暗流‘噗噗”旋舞,尘土卷扬的一刹,他人已腾空五尺。当剑芒呈焰擦着他的鞋底闪过,他已快逾石火般翻到对方背后。
    “连臂蓝”仍然炫映起两条交叉的光束,裴望春的脊梁上便也同时印上两条交叉的血痕,利刃割肉的痛楚,使得裴望春惊嚎一声,踉跄抢步,那音调,乖乖,可不真若鹤唳?
    钱来发站定不动,笑容可掬:“承让,承比。”
    裴望春—时羞怒交集,顾不得背脊上阵阵火辣抽搐,暴叱如雷下翻身就待再扑一—
    郭铮冷冷出声:“住手!”
    —个旋步煞住去势,裴望春面孔惨白,双目中亦赤光漓漓,他努力挺直腰身,话声却是从唇缝中进出来的:“师兄,全怨我学艺不精,替华山一脉丢人现眼,还请师兄按门规处置……”
    郭铮阴沉的道:“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切且等回去再说。”
    钱来发也像个事外人一样附合着道:“可不是,如今大敌当前,该怎生合计着把敌人放倒才是正办,处置不处置,乃是另外一码事,现在谈论,不免言之过早……”
    楚雪凤和焦二顺差—点笑出声来,两个人拼命忍住,各将视线瞥向一边。
    当然,华山来人的反应完全不同,齐百岳首先大喝一声,火爆的道:“钱来发,你犯不着得了便宜卖乖,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场面才只是开始,离着胜负之分还远得很,你以为你就吃定了?”
    钱来发忙道:“齐朋友,你别误会,我决没有这个意思,我全是—番好意,站在你们的立场替你们设想,裴兄不慎失手,引咎请罪,我看着也好生不忍,事实上,他已尽力而为了,对一个尽力而为的人,又何忍苛责?”
    重重一哼,齐百岳道:“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套过门,少在我们面前摆弄!”
    郭铮缓缓吁了口气,极为冷静的道:“来发兄,果然名不虚传,身手了得,我二师弟已经领高招,下—场,还盼来发兄继续不吝指教一—”
    钱来发笑颜不改,语气双关:“不敢当,不敢当,总归要了各位的心愿才行……”
    “碎碑手”董良气定神闲的接上来道:“我想。该论到我向钱大兄领教了。”
    齐百岳急道:“不,容我再来会他—会,我就不信他还有第二次好运道!”
    董良并不争议,他—只清亮的眼睛瞅着郭铮,轻声询问:“大师兄?”
    郭铮点点头,道:“先让四师弟出战吧。”
    齐百岳默然了,其实?他们尝不晓得郭铮的心意?甚至钱来发等人又何尝不晓得郭铮的心意?包裹归堆,仅有一个不容他此刻上阵的原因——败军之将,还何他娘的何以言勇?
    董良摇摆着两双铁缸似的手掌上前,七情不动的道:“钱大兄,我向来不用兵器,只以这双肉掌向天下英豪印证所学,切磋技艺,但求少沾血腥,多得善果,却决非有意托大,尚请大兄谅解。”
    钱来发暗里冷笑,他思忖着——你他娘素有“碎碑手”之称,练的是“华山派”不传之秘“大落磐掌”,双掌之力,有横击九牛,—对巨忤,而且连体连身,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比什么武器都来得方便,杀起人来更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居然还口口声声标榜“少沾血腥”、“多得善果”,这算唬的是哪—个二愣子?但尽管心里有数,表面上他仍然谦虚过度的道:“董兄说的是,一片悲天悯人之心,不须宣扬,也已溢于言表,不过呢,我可没法子空手向董兄领教,因为我没练过“大落磐掌”,痴肉老骨头,恐怕经不起与董兄的巨灵之手相碰撞,所以,呃,只好沿用原来的家伙凑合了……”
    董良表现得十分大度:“悉随尊意,既然是切磋武技嘛,原也犯不着过于认真。”
    钱来发笑道:“那么,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啦一—”
    这词间是谈笑风生,和气生财,但钱来发的动作却与他的表情正好相反,笑声尚在那里萦回未散,他已右臂横挥,斩攻敌人颈项!
    董良的反应,有出人意料的快速,钱来发招式前起,他倏闪三尺,双掌翻扬,劲气立卷,宛如两扇无形的铁门封合,“呼”的—声,力量猛烈强浑,似是平地突起的—股激流!
    钱来发顺着劲气的涌荡猝然飞出丈外,眼瞅着他肥大的身形凌空侧转,几乎在飞出的同时又折绕而回,蓝芒掣闪,如雨如瀑,紫电精华纵横交织之下,简直像撒下了—面炫目夺神的光网!
    一双巨灵之掌便随着董良那疾同石火般的晃掠抛击挥展,劲势仿佛凝成了实质,拧做了一股一股的力道,若铁锤木杵也似穿舞卷扬,空气中不时传来“噗”“噗”之声,而暗涡旋走,尘沙漫升,“大落磐掌”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个有来有往、有打有还的局面,迥然不同于前一阵裴望春那种低迷的窘况,看样子,董良在“华山派”四大高手间虽然敬陪未座,排名第四,但他的修为和排名,却绝不同一码事!双方的攻拒越来越快,出招越来越狠,森蓝的光束游飞闪炫,刚猛的劲力冲激澎湃,每于一发中交错而过之分厘,下险死还生,锋刃矫舞如长虹蛇电,掌势猛旋似石落浪涌,一时之间,居然打成了难分难解。
    —旁掠阵的郭铮,全神贯注于二人的拼搏,边嘴里默数着招数的进行,当他数到第七十八招的时候,严肃的面孔上已不觉浮起了笑容。
    当笑容刚浮现在郭铮的脸庞上,钱来发突兀顺着董良右掌切空的余劲倒翻而起,董良身形暴挫,左掌划出半道孤度抛打,一抹蓝光便奇快无比的刮过这只手掌,刃口扬抬,堪堪带子一根小指——董良左手上的一根小指。
    断指的俄顷,董良并未感受到有什么特殊的痛苦,他只觉得左手小指部位接触到—股迥异寻常的冰凉,然后,很快的又传来一阵火炙般的灼热,他亲眼看到自己的那根小指头弹飞,更不偏不斜的正巧弹飞至郭铮脚下。
    于是,郭铮脸上的笑颜便以冻结了一样凝在那里——人在笑的时候,如果忽然又失去了笑的理由,这种情绪上的转变是非常尴尬亦非常难堪的,现在一—郭铮可真叫笑不动了。
    目愣愣的注视着脚下那根尚在微微痉颤的小指头,这位“华山派”的首席高手差点便反呕出来,他的双颊肌肉不自觉的往上吊紧,满口牙齿也错磨得“咯”“咯”声响……
    董良站在七八步外,几乎是不能置信的瞪圆独眼看着自己的手,不错,这双又厚实、又粗糙的巨掌上确然只剩下了四根指头,原来生长着小指的位置,齐平削断,空剩下—点点血糊淋漓的指根,殷红的鲜血,正沿着手掌蜿蜒流淌,虽说仅乃细细的一条,却仿若流进了董良的心里。
    钱来发神色极其抱歉连连拱手,口中呢喃不清的道:“真是对不住,唉,真是对不住……”
    表面上是这副德性,其实他内心却在冷笑:好叫你姓董的受次教训,“大落磐掌”固则力能横击九牛,碎石裂碑,那只是一股浑劲,而人的手掌,任你怎么淬练,到底也脱不开骨肉的结构,充其量,应付普通刃兵堪可无损,若是拿来与“连臂蓝”这等百炼精钢的利器硬碰,肉做的手掌,恐怕就要当场见彩了!
    这时,楚雪凤冲着郭铮微微霎眼,声调轻柔得可以:“郭铮,刚才我看到你在笑一一”
    唇角抽搐了一下,郭铮定了定神,却不禁有些迷惘的反问:“你说什么?”
    楚雪凤柔和的道:“我说,刚才我看到你在笑。”
    郭铮沉着脸道:“这又如何?”
    楚雪凤静静的道:“我要告诉你,郭铮,你笑得太早了,七十八招只代表了一个数目,提示双方较斗的进度,决没有反映其他的意义,因为高手相搏,变化万千,胜负往往便发生在接着来的下—招、下一式上,恍若风云,诡异莫测,你也算高手,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郭铮头一次把持不住了,他愤怒的道:“你是在教训我?”
    楚雪凤一点也不羞恼,态度相当从容:“这不是教训,是忠言,郭铮,我只是提醒你,任何事情,在尘埃落定之前,有任何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不切实际的。”
    重重—哼,郭铮大声道:“你也要记住这几句话,希望同样的结论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才好!”
    那边,齐百岳正在匆匆为董良包扎手伤,裴望春则走过来拾起地下断指,拿一块汗巾仔细裹好,双手呈交给郭铮。
    钱来发叹了口气对着郭铮道:“郭铮,实在抱憾之至,一时失手,误伤了董兄,尚请接受我的歉意,并请相信我,我也和你—样难过……”
    郭铮故示淡然的道:“也没有什么,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成规——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习武的人,有几个能求得—身囫囵?”
    钱来发陪笑道:“说得是,我就算—个活生生的实例,然而董兄指断血流,总怪我手下分寸拿捏失准,得罪之处,万乞海涵……”
    郭铮面色阴沉的道:“来发兄不必自责,我们也不敢承受,事实既已发生,就只有面对事实,无论多少词,也挽回不了我四师弟那只断指,而过招交手,原就难保不现血光、不见生死,成败各凭所学,怨不得人。”
    好家伙,说着说着,郭铮的语气竟似要真干硬拼啦,连血光生死的词句都出口了,显然他已有意将此次的印证武功升高到豁命以搏的层次,这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
    钱来发心中有气,脸上却略显惶恐之色:“郭兄言重了,我们仅乃切磋所学,互领教益,原是点到为止的事,又何来血光生死之说?郭兄大度,想能容忍这点小小挫折……”
    郭铮冷清的一笑:“挫折不是落在你身上,自然说来轻松,来发兄,设若易地而处,恐怕你就会同我—样,想大度也大度不起来了……”
    钱来发打着哈哈道:“其实,情形并不怎么太严重,郭兄,裴董二位,只不过遭了点皮肉之伤,将息数日,即可无碍,郭兄往远看,便不会想不开了。”
    郭铮面孔微扬,容颜僵硬:“身体上的伤害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个人尊严的受损及门派荣誉的玷污,这却不得不争,大但要争,甚至不惜以命相争。”
    耸耸肩,钱来发无可奈何的道:“话也讲明了,歉也道过了,郭兄,如果你还是不依不饶,待朝狠处做,我亦叫没有法子,只好舍命相陪啦!”
    郭铮的目光阴寒,言语彷若一颗颗的冰珠子:“我知道你分得清,看得明,心中有数,‘报应弥勒’岂是合稀泥的角色?”
    钱来发道:“承你高抬,郭兄。”
    双手抱拳当胸,郭铮凛烈的道:“这一场,便由我来向尊驾讨教。”
    钱来发知道必然是这么一个发展,他不慌不忙的侧走两步,微微哈腰:“还请手下留情哪,郭兄——”
    郭铮素有“皓发映衰命”之称,别看他表面上雍容温悦,一派老成持重的模样,骨子里却性烈如火,外带心狠手辣,不动武的时候,他的形像自则深沉平和,一旦要动武,可就猛若狂狮了。
    打结的花白辫子蓦然甩动,郭铮双掌暴起,活似狐蝠掠翼,惊鸿倏现,已分开左右并斩钱来发的两侧“太阳穴”,出招之快,难以言喻!
    钱来发半步不移,两臂猝翻,硬生生迎截对方挥来的掌势,而蓝焰甫闪,郭铮掌影尚凝聚未散,手上却已多出—只长逾尺半,粗同儿臂的黑色铁管,铁管乍看乃是中空,倒不知里面蕴藏得有什么玄机!
    上身轻俯,钱来发的左臂挑扬,目的想以重力磕击敌人的铁管,顺便也好试探—下其中虚实;只见郭铮脚步滑动,铁管回指,“崩”声脆响,铁管前端已弹出一截尺长三菱形锋刃,由于弹势极强猛,且事起突兀,雪亮的刃尖险险擦过钱来发的面颊,稍差分厘,便几乎绽肉见彩!
    暗里咒骂一声,钱来发快速斜转,双臂从外向内,形成大角度圈合,在他臂围圈合的范畴之内,立时电寒交流,冷芒穿舞,刃口破空之声宛若鬼啸,郭铮贴地旋回,手中铁管的尾部翻带,就和变戏法似的,一枚系连着细细银链的锥球,大小只如龙眼,休看它小小的体积,球面上却满布锥尖,仿佛毒蛇的利齿,尤其劲力凌厉,非同小可;锥球弹来,钱来发吸气凹腹,借着真力流循的须臾,右臂闸刀以非常微小的仰角切砍,当一声金铁的碰击声传起,他猛然伏身扑进,双臂叠飞,森蓝色的光华刹时扩展涌汇,像是刹时涌聚了三江的波涛!
    郭铮形似怒鹰振翅,掠空腾升,在半空中一连九次翻折,那枚小小的锤球就幻做了漫天的流星,急速翻闪弹射,有如蓦然间洒落下成千上百的陨石!
    钱来发全神贯注,身形连连蹿走中突兀一臂猝挥,刀锋带过—条短而直的光路,准确至极的切上锥球所系的银链,“呛”声颤响,球体已飞抛远处!
    郭铮动作之快之怪,如同鬼魅,他单足沾地,又抬管尾—一—声几乎不易察觉的机簧声响,乌黝黝密麻麻的一蓬黑点,已若群蜂出巢般罩向钱来发!
    粗粗短短、—双其貌不扬的铁管,里面竟隐藏着这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倒是钱来发始料术及,他简直不敢相信,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奇技淫巧,将各种各类不同的武器安装于这等方寸之内、且又合适地发挥其威力!
    迎面涌来的密密黑点,乃是—片颗粒细微的砂砾,不消说,这些细微的砂砾决非寻常的砂砾,钱来发未敢冒险造次,袍袖挥舞,人已旋出丈许之外。
    郭铮似乎正在等候钱来发施展这个动作,也好像他预料到钱来发会有这种反应——当钱来发尚未抢至定位,郭铮已先行掠到那—点的上空,铁管暴闪,前端的三菱形锋刃已脱飞猝射,走势之快,恍同横过苍穹的光焰!
    钱来发的身形还没有站稳,那尺许长的锋刃已兜胸射来,由于郭铮先抢一步,更居高临下;占取了绝对的有利位置,加上双方距离过于接近,在这种情况中,任何躲避的方式都已刻不济缓,难以周全,—发生死间,他双目倏睁,胖大的身躯狠力往旁扯出半步,寒芒闪映的瞬息,锋刃泛着散漾的血雾擦过他的右肋,而他仿佛要追回流逝的时光,横身一头扑上,左臂其快无比的往上挑击,那截犹在飞掠中的利刃便蓦地反弹倒转,一声清亮的撞响才只扬音,郭铮已闷哼着—屁股坐到地下。
    三菱形的利刃仍在熠熠生光,森冷的光面却反映得郭铮一张面孔毫无人色——利刃插在他右边肩胛与胸口之间,深入约有两寸,不过还算好,这个部位尚非致命所在,要是位置再要偏左—点,则郭铮的皓发,就得映他自己的衰命了。
    钱来发也轻松不了多少,他右臂上绽裂的那道口子,大概有四寸之长,白脂血肌,隐约见骨,但和郭铮比较起来,他显然是得了便宜,照伤势的深浅来下定论,郭铮这—仗分明又是输家。
    —声狂吼出自齐百岳嘴里,“九臂摘星”不知何时已亮出他的“渡魂锥”,形态似要吃人一般对着钱来发冲来。
    斜刺世人影闪动,缅刀翻涌,形若凝虹,楚雪凤挺身前迎,面露不屑:“车轮战还没打够?这就叫名门大派的行事坦荡、光明磊落?”
    坐在地下的郭铮急吼吼的吆喝:“百岳退下!”
    齐百岳托腕错步,反施而回,却不情不愿的大叫着:“大师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完,‘华山派’丢不起这个人,姓钱的再狠,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我们拼肩子上,好歹先把他撂下——”
    钱来发笑吟吟的站在那里,笑吟吟的瞅着齐百岳,口中“啧”“啧”有声:“乖乖,名门大派,莫不成全是这样的作风?车轮战之余,又想以众凌寡、合打烂仗?放眼天下武林,可没有此等的规矩吧?”
    齐百岳额浮青筋,咬牙切齿:“和你这类江湖莽夫、黑道恶枭,根本用不着讲规矩!”
    钱来发摇头道:“齐朋友,华山一派,已被你糟塌够了,你还不就此省悟,也好留个余地?”
    齐百岳目透赤光,握着“渡魂锥”的一只手竟有些控制不住的软软颤抖:“钱来发,你休要在我身上妄加罪名,我什么时候玷辱过本派声誉?成败并不足以论英雄,胜负之争,仅涉及个人所学,无关师门——”
    哈哈一笑,钱来发道:“你说得对,因此何妨看开一步,往远处想?这次不行,下次再来,拿光明正大的手段挣回脸面,却强似群打群殴,胜亦不武哪!”
    从地下挣扎起身来,郭铮头上结扎的辫子已有部份松散,皓发蓬生,气色灰败,先时的风发英姿已不复见,他提着一口气出声:“来发兄,你已经三战三胜,我们承认输了,请放心,我们‘华山派’一向是输技不输人,断不会干那下作勾当!”
    钱来发收起笑颜,形态转为严肃,甚至严肃得带着酷厉了:“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郭兄,天底下有千百种人,也就有千百种不同个性与意识,对哪种人用哪种方式应付,我素有心得,在约斗之初,我信得过贵派的正统作风和磊落行径,所以安排的对策亦同样光明坦荡,我并不含糊我的敌对者属于哪—类,更不顾忌他们将要使用何等手段相加,自古以来,就衍生着许多相生相克的方法,这都不是症结,症结只在于个人的良知及对自我的评估!”
    郭铮苦涩的道:“来发兄,我们的行事法则,应该没有令你失望……”
    钱来发缓慢的道:“还算差强人意。”
    郭铮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向身边的三个师弟招呼一声,由齐百岳过来挽扶着绕向后面的松岗,不一会,有蹄声隐隐传来,又渐去渐远。
    憋了好久的焦二顺,手搭凉棚望向蹄声传来的方位,忍不住咕哝着道:“娘的,什么名门大派?临要夹着尾巴走了,居然连声‘山高水长’的过门也不交待,这不叫越混越回头叫什么?”
    钱来发伸手拍了拍焦二顺肩膀,眯起两只眼,似笑非笑的道:“少嘀咕了,那焦二顺,去牵马过来,就便通知藏在松堤后面的屠无观、鲁元标他们几个,别他娘躲躲闪闪了,还不通通给老子放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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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你奸我狡
    在“天宝金玉坊”后园的那幢精舍里,灯火明亮,钱来发坐在桌后他的老位子上,正在思忖着什么,楚雪凤陪坐一边,双手把—张丝绢缠来绕去,模样有点心不在焉,而屠无观、鲁元标、卢毓秀四位则肃立两旁,脸孔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精舍里气氛相当安静,安静中还透着有些许悬虑,钱来发端起桌上他专用的杯子来啜了口茶,有意把腔调放得悠闲从容:“现在是什么辰光了?”
    房中各人互觑一眼,还是鲁元标估量了一会才开口道:“大慨子未交边了吧。”
    楚雪凤笑了笑,道:“你宽怀,大佬,焦二顺这趟不会出漏子,越晚回来,表示越有收获,他和‘返璞堂’那边的主儿约好是傍黑见面,只—去—回,路上就要担搁近两个时辰,既便—切顺利,也得再等会儿才会到……”
    钱来发道:“‘返璞堂’那个家伙是干什么来着?押运头目还是什么?”
    楚雪凤道:“是个押运头目,叫曹三;大佬,也是我们运气好,要不是曹三手底下不干净被‘返璞堂’察觉之后一顿狠打撵了出来,他也不至于动这个脑筋,找路子与焦二顺搭线泄密,人那,但要心里有了怨恨,便没有干不出来的事!”
    “嗯”了一声,钱来发道:“前天焦二顺来告诉我这件事,我还直在犹豫,生恐他小子又着了道,记得上一次的教训吧?也是一个他娘的什么‘返璞堂’头目与他居中搭线,结果却是早已布妥的陷阱,不但焦二顺掉了进去,连累我们也好—番折腾……”
    楚雪凤笑道:“‘北里桥’上换人的那一幕我怎么会忘记?那只大风筝,还是由我指点着扎成的呢,不过这次的情形又自不同,焦二顺已经从他的关系那边查证过,证实确有此事,而且早在大半月之前就已发生,听说曹三一条右腿都被打瘸了,如果要装,也不必装得这么逼真呀。”
    鲁元标亦接口道:“双方见面的地方,不是由姓曹的指定,乃是依照焦二顺的安排,焦二顺一共转换了四个所在,每一处都只留下字条交待移转的地点,最后约晤的场合是在一条小船,船泊江心,顺水顺流,就算有人打谱跟缀上去,也是难上加难。”
    钱来发嘿嘿笑道:“所谓吃—次亏,学一回乖,焦二顺如今办事,比以前可就严谨仔细多了,‘返璞堂’当时那—顿生活,定然令他没齿难忘!”
    楚雪凤道:“牛福跟了焦二顺一起去了,我还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小心将事,尤其带在身边的银子,可别短了数……”
    钱来发道:“姓曹的开价是三千两?”
    点点头,楚雪凤道:“是三千两,更指定要现银,连庄票都不收——”
    摸着下巴,钱来发道:“胃口倒是不大,给他现银也就是了,横竖不算贵。”
    哼了哼,楚雪凤道:“价钱贵与不贵,现在可不敢说,得要看这三千两银子买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才能确定;大佬,你出手阔绰惯了,不想想做生意讲究的是将本求利,钱多钱少另—回事,总该划算才行……”
    俨然是老板娘的语气了,钱来发听在耳中,非但不觉楚雪凤在侵权,更有一股甜滋滋的感受,他笑眯眯的道:“往后去,什么生意合算,什么生意不合算,还得你多费心琢磨,我折腾了这些年,也够累了,正好乐得清闲。”
    楚雪凤这才察觉自己言词方面稍嫌露骨了些,她赶忙带着几分窘、几分嗔的形色道:“大佬,我乃就事论事,你却想到哪里去了?”
    钱来发寓意良深的道:“我说的也是实话,楚姑娘,当仁不让,又何须腼腆客套?”
    鲁元标向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此刻也真愣愣的凑合上来:“说真的,我们这一伙人,早就把楚姑娘当做未来的老板娘看了,如今只差尚未举行过仪式,这容易,大爷挑个良辰吉日,锣鼓一敲,笙乐齐奏,楚姑娘便名正言顺的进门当大奶奶啦!”
    楚雪凤臊的连连顿足,又气又急的道:“事情还不到那一天,可别口无遮拦的随意喧嚷,要是万一起什么变化,岂不羞死人了?鲁元标,你少在那里起哄——”
    鲁元标笑道:“楚姑娘太过虑啦,姑娘和我们大爷,等的仅是那一天,所谓万事齐备,单候佳期,又会起什么变化?”
    楚雪凤红着脸道:“要是你们大爷临时变卦,不想要我了呢?”
    不等鲁元标开口,钱来发已急姥姥的嚷:“岂有此理,这是决不可能的事,男女相悦,情意投合,两姓联姻,烟火绵长,意义何其重大、内涵又何其严肃?誓言既定,怎可轻毁?楚姑娘,我钱某人自来从一而终,断无反悔之说!”
    心里的喜悦与兴奋,总如同第一次的感受那样几乎满溢,但楚雪风表面上仍十分难以为情,曾经沧海吧,却依旧身为女儿家,当着众人之前,高谈阔论及终身之事,哪种羞涩是免不掉的,现在,她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了。
    钱来发对楚雪凤态度上的微妙转变,他身边的人全都有所体会——从避讳到明朗、从隐密到公开、从客气到直率,双方的亲昵关系仿佛抽丝剥茧般逐渐展露,没有突兀、没有杆格,当他们两人情感契合的结果成为事实,大家都接受得那么自然,像是早就知道必将是这么—个结果了。
    站在—边的卢毓秀,朝着鲁元标霎了霎眼,慢条斯理的道:“这—辈子,老鲁,你总是不停的在找口实混酒喝,大爷与楚姑娘的事,你又在卯足劲道搅合了,我看你比起大爷还要急哩。”
    鲁元标哈哈笑道:“大爷打了半生光杆,幸而得遇楚姑娘,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希望他二位早配良缘,又有什么不对?我到了时候多喝两杯,莫非还错了么?”
    钱来发搓着双手道:“鲁元标,你也别把我指得太高了,楚姑娘的容貌固然不差,我呢?却称不上‘郎才’,真要硬往上套,得改成财富的财方可勉强凑合,人才嘛,不大中瞧,钱财呢,倒多少攒有几文……”
    大伙响起一阵笑声,楚雪凤忍不住狠白了钱来发一眼:“你也跟着瞎起哄!”
    迎着这片笑声,褚兆英先一头闯了进来,他身后尚跟着满脸风尘的焦二顺,两人踏入门槛,俱不由面露迷惘之色,相互觑询,不知是怎么回事。
    鲁元标—见焦二顺,立刻忙不迭的发问:“焦二顺那,你跑到哪里风流去啦?搞到如今才回来?可把大爷—颗心悬吊得七上八下不落实,真怕你又出了漏子!”
    焦二顺瘦骨嶙峋的胸膛往上一挺,颇为自得的道:“人要犯一次错,叫疏忽,同样的错再犯第二遭,就算愚蠢了,鲁老兄,焦某不才,疏忽有之,却万万不是愚蠢之辈!”
    鲁元标端详着焦二顺,慢吞吞的道:“看你这副德性,似乎这一趟收获不少?”
    焦二顺皮里阳秋的道:“这却得先向来发爷禀报,鲁老兄,便委屈你一边站着听吧。”
    鲁元标骂了一声“我操”,却也只得退后两步,焦二顺趋前向钱来发哈了哈腰:“来发爷,托你老的福,今晚上和那曹三之会,多少算挖了点有价值的消息回来,但愿是不辱使命一—”
    钱来发道:“且慢,姓曹的那条右腿,可真是被‘返璞堂’的伙计们打瘸了?”
    焦二顺点头道:“没有错,我特地叫他卷起裤管查验过,腿骨是从膝盖位置折断,接又未曾接好,凸突出来一大块,因此走起路来不甚得劲,一瘸一拐的,此外他身上还另带着、伤疤,全是叫皮鞭抽的……”
    钱来发道:“嗯,听起来不像是在玩把戏,焦二顺,你说说看,曹三都透露了些什么消息?”
    清清嗓子,焦二顺道:“首先,他表示‘返璞堂’对你老的仇恨极深,有不共戴天之势,此中梁子是决然化解不开的,打上一次‘返璞堂’砸了我们铺面之后,原本早已计划着第二次再行动手,只因传出‘飞蛇会’与‘九贤堂’连番在你老手里栽了筋头的事实,对他们产生了吓阻作用,这才犹豫着把行动延缓下来,不过,延缓尽管延缓,他们对你老的报复举止却不可能中断,差别尽在早一步、迟—步而已……”
    钱来发喃喃的骂:“这一群狗娘养的!”
    楚雪凤平静的道:“本来嘛,一山不能容二虎,不论裱子里子,他们总得找出些理由来挑选!”
    焦二顺咽一口唾沫,又道:“据曹三说,自你老摆平了‘飞蛇会’同‘九贤堂’之后,帅孤侠、沈落月一干人便越觉如芒在背,威胁益增,他们恨你老恨到入骨,又何尝不明白你老对他们也十分憎恶?他们了解你老与他们之间,—场生死之战早晚难免,但在你老的赫赫声威之下,想要争个存亡却实在没有把握,一面是恨,—面是怕,转来绕去,他们就另外想到了—个法子,一个他们认为可以周全的法子——”
    哼了哼,钱来发道:“也不过去卑颜屈膝,邀请帮手助阵,还能有什么他娘的周全法子?”
    —伸大拇指,焦二顺趁机拍着马屁道:“来发爷不愧就是来发爷,高,愣是高,竟被你老一猜就着,不错,他们正是在设法邀请帮手,意图凭借外力迫制你老!”
    楚雪凤有些不耐的道:“谈正题要紧,曹三可告诉了你,‘返璞堂’都是去邀请了哪些角色?”
    焦二顺忙道:“他说了,帅孤侠、沈落月他们原先拟具的对象有五六个,但经过再三游说斡旋之后,肯点头的才只有两员……”
    钱来发问:“是哪两个不怕死的?”
    焦二顺本能的放低了嗓门:“一个是‘黑龙拐’严逸山,另一个是‘掌心雷’武传青,曹三说这两位主儿不但作了承诺,而且已经收下‘返璞堂’的定金了。”
    钱来发冷笑道:“果然是有钱买得鬼推磨,曹三知不知道他们结了多少银子?”
    焦二顺道:“都是三万两,头金便得一万五千两,约模七八天以前送过去的。”
    钱来发瞪着眼道:“很好,‘返璞堂’那干杂碎竟然和我在金银财宝上较起劲来了,老子别的不敢同人比,就是敢比家当一—”
    楚雪凤若有所思的道:“大佬,我倒想出—个点子来……那严逸山,武传青,你对他们够不够了解?”
    摇摇头,钱来发道:“只是听过名号,不曾相识,有关这两人的出身来历及习性专长都不太清楚,约略知道他们全是在黑道打滚的朋友,好歹也混了点名堂出来,其他就完全陌生了……”
    说到这里,他反向楚雪凤道:“为什么我需了解这两个东西?莫不成和你待出的点子有牵连?”
    楚雪凤道:“不错,说起来还是你先提醒了我,刚才你不是讲‘返璞堂’似乎有意和你较量金银财宝吗?大佬,咱们又何妨真个同他们较量一番?”
    注视着楚雪凤,钱来发会意的笑了:“你的意思是—一—”
    楚雪凤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出得起价钱买帮手,我们便出更高的代价给他反买过来,要在钱财上较劲,我们就较到底!”
    钱来发沉吟着道:“法子是可以,不过,就不晓得姓严的同姓武的是哪—种人,你知道,有的角儿还真愣,一板—眼的全照规矩来,好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遇上这等主儿,用钱就买不通了!”
    楚雪凤道:“所以我才问你,对这两个人了解不了解,其实不了解也不要紧,大佬,拿三万两银子就甘于卖命的角儿,算不上什么三贞九烈的人物,更不见得具有多么多尚的操守,银子堆在面前,我就不信他们不打翻天印!”
    哧哧—笑,钱来发道:“假如真个买得他们窝里反,施回马力,倒是一桩挺有意思的事!”
    楚雪凤道:“你决定—下,要不要这么办?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思忖了片刻,钱来发一拍手道:“行,我们就他娘试试看,我开金子铺的,点起银两来难道还会输给那一群土匪强盗?要标大家标,我说焦二顺——”
    焦二顺踏上一步,躬身回应:“来发爷小的正听着呢。”
    钱来发道:“那严逸山、武传青的贼窝座落何处?如今他们人在何方?”
    焦二顺仔细的道:“曹三说,一万五千两现银早在七八天以前已经送到,约莫这几日他们两个就会赶来‘返璞堂’的垛子窑候差,帅孤侠已着人分别替他们订下客栈上房,严逸山订在‘升平客栈’武传青订在‘彤云馆’,我看眼前人已住了进去都说不定,你老想要和他们接触,我可以先去打听打听……”
    鲁元标忽然冒出一句话:“大爷准备亲自出马?”
    钱来发道:“有什么不妥么?”
    鲁元标乾笑着道:“以大爷的身份,去和这两个不知有多少斤两的家伙面对面的打交道,岂不是降尊纡贵,高抬了他们?”
    钱来发道:“这你就不懂了,鲁元标,对于如何拿银子收买人心,在什么情形之下观颜察色、巧妙利用人们的贪婪本性,适当下注,我最有经验,再说,值得‘返璞堂’重金聘来助陈的角儿,份量便不会太轻,我亲自跑一趟,亦算不得什么降尊纡贵。”
    焦二顺接口道:“来发爷,我陪着你老去,咱们一搭一唱,包管能收事半功倍之妙!”
    钱来发道:“且去把场面探听清楚再说,看看那两位仁兄住进客栈里没有?”
    焦二顺忙道:“这容易,我明朝一大早就去办,包管给你摸得一清二楚。”
    钱来发又端起茶杯,却不喝茶,只把嘴唇在杯口来回摩娑——每逢他有这个动作,便表示心中接触了新的问题;楚雪凤善体人意的道:“你又想到了什么,大佬?”
    钱来发道:“我在想,那曹三算是个有心人,能把这些内部机密打听得如此详尽,更逐项牢记不忘,是颇须费上一番功夫的,但愿他说的都是实话,则我们在策略上运用起来,就执住机先了。”
    焦二顺解释着道:“来发爷,曹三在‘返璞堂’干的是押运头目之职,他这个位职,本来接触面就较广,里外打交道的对象也杂,日常相互搅合,闲扯瞎聊之余,就不经意的获得甚多内幕消息,这小子在出事之前,自己便已感到态势不妙,能够搜集的情报他便尽量搜集,防的乃是万一被逐,好歹拿这些东西换一笔钱,而且,他早已把目标定在咱们这里了,他也明白,买消息得找买来有用的主儿才攀得上价,否则,就和放空屁没有两样……”
    钱来发道:“这倒是实情,曹三透露给我们的若干机密,对我们大大管用,换成别人,便分文不值,甚至人家连听还不愿听哩!”
    焦二顺笑道:“姓曹的找我来穿针引线,算是找对了头,来发爷,提起当时,你没在场看到曹三那副咬牙切齿的熊样,说几句,骂—声,连‘返璞堂’上上下下的祖宗八代都操翻了,他—再嘱咐我,务必要狠狠教训‘返璞堂’,最好能彻底拔根掀窝,也替他那条瘸腿出口怨气!”
    钱来发道:“瞧光景,曹三对‘返璞堂’那一窝子还是真恨?”
    用力点头,焦二顺加强语气:“不但真恨,更恨透了!”
    楚雪凤闲闲的插进来道:“大佬,我知道你对曹三仍有点不放心,依我看,这次不会再出问题,因为曹三所提供给我们的消息,只是透露‘返璞堂’内部的布置与准备,属于消极性,并不足以构成谋略上的陷阱,而主动操之在我,对方亦无从事先揣测我们的动向,如果曹三想拿这个来作引诱我们上当的饵,未免就欠缺意义了……”
    钱来发道:“你说得有理,更何况还经过焦二顺的再三印证、查对——”
    楚雪凤笑道:“所以这一层上你大可释念,现在要合计的,是你打算花多少钱把那严逸山、武传青两个人反买过来?”
    钱来发胸有成竹的道:“姓帅和姓沈的不是每个给三万两银子么?我们加他娘一倍,每人赏六万两,而且不分前金后金,通通一次付清!”
    桌前的焦二顺忍不住吸了口气,咋着舌道:“来发爷,你老人家真叫大手大脚,其实用不着加这么多,银子是白的,人的眼珠子是黑的,但要把大锭的元宝朝那个家伙面前一堆,只须增添万儿八千两,我也包管那两位老兄口涎直流,你老别忘了,他们可是拣现成,空手套白狼,加一文都是乾赚的!”
    钱来发摸着下巴道:“焦二顺,这方面你就外行了,比财富,主要便在一个‘气势’,十二万两白花花的纹银堆叠起来活脱一座小山,你想想,这是何等的‘气势’?银光闪亮,满室生霞,那种逼人而来的富贵,一下子就能令人目眩神迷,全身冒汗,他们再拿‘返璞堂’的手笔同我们一比较,姓帅,姓沈的岂不寒怆得如同乞丐了?”
    楚雪凤道:“谈花钱,谁也没有大佬会花,大钱小钱,他差不多都能用在刀口上,先时我还埋怨他说不定白给了曹三三千两银子,现下寻思,大佬的三千两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如果能买动严逸山和武传青窝里反,包不准就由此连‘返璞堂’的根一起挖了!”
    钱来发道:“这么说,你也赞成每人给他六万两银子了?”
    楚雪凤嫣然笑道:“‘气势’既成,所向披靡,大佬,有钱买得鬼推磨呀!”
    钱来发立即开始发号施令:“褚兆英,你下去马上准备十二万两现银装车,最好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这样好计数;焦二顺,你明天一大早就去探听消息,看严逸山及武传青是否已经住进了客栈,更得注意他们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在?等一切周齐,我便亲自押队收买人心去!”
    褚兆英、焦二顺两人叠声回应,相偕而出,鲁元标却急了:“大爷,我们几个又待干啥?”
    钱来发举杯啜茶,笑吟吟的道:“静候差遣,鲁元标,你们和楚姑娘都留守于此,静候差遣。”
    楚雪凤倒没有争论什么,她明白,和“返璞堂”正面对阵之前,她还是避讳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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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财能移性
    天气不大好,有丝丝细雨飘落,雨里偶而杂着几朵雪花,再经北风一吹,真个寒彻肌骨,光景还不到入黑,周遭也已是阴沉沉的一片了。
    “彤云馆”隔着“返璞堂”的垛子窑有四条街,是处挺清静的会馆,原是专门准备着给山东到此地来公干或走学的仕子乡亲个暂时落脚用的,久而久之,约莫馆务不济,便索性对外也开放了;两层楼房成三面“同”字形的格局,高墙大院,还相当气派呢。
    苦雨凄风里,晦霾的天色便不晚也算晚了,“彤云馆”那三排相连的楼房中疏落落的亮起了灯火,晕黄的光亮闪晃不定,反映出一团团的朦胧,看上去,竟有几分寂寥孤伶的感觉。
    钱来发押着三辆双辔乌篷车,就在这时辰悄无声息的驶进“彤云馆”南侧的一条暗巷之内,马车尚未停妥,焦二顺已从隐蔽处跳了出来,急匆匆迎上头一辆乌篷车的驭座。
    驭座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驾车的把式,另一个,就是深裹斗蓬的钱来发,他眼见焦二顺迎了上来,微微—侧身压低嗓门问:“情况怎么样?”
    焦二顺小声道:“都差不多,白日里,‘返璞堂’派得有人过来招呼打点,一入了黑,派来的人就回去交差了,姓武的这几天过得还挺消遥—一”
    钱来发道:“现在只有他一个。”
    朝另一个方向呶呶嘴,钱来发道:“另一位呢?”
    焦二顺道:“和这里光景相似,我叫牛福在那边紧盯着,便有任何突发状况,我们也会马上得到传报,决计误不了事。”
    皱皱眉,钱来发道:“牛福成么?”
    焦二顺陪笑道:“被我夹磨了这么些年,就算嫩姜也被夹磨成老姜了,何况踩盘钉梢,不是什么艰难事,他这点机伶还有……”
    骗腿下了驭座,钱来发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叹了口气:“这鬼天气,风生雨,偶而犹杂着雪花,冷不说,尚泥泞载途,我们倒好,居然端挑着这等日子,老远巴巴给人送银子来了,唉,想想难过,我对我爹也不曾如此孝敬过……”
    焦二顺忙道:“你老不用懊恼,银子送出去是有代价的,正如楚姑娘所说,要是因此形成窝里反,当不住姓帅的那—伙就连根拔啦!”
    钱来发望着眼前的“彤云馆”,沉声道:“你说姓武的是住在‘甲’字二楼九号房?”
    焦二顺道:“一点不错,我就住在他对面十二号房,你老可以大大方方跟我进去,馆里执事的人包管问也不会多问一声。”
    钱来发笑了:“你小子胆量倒不小。”
    焦二顺哈哈腰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原是来发爷一向调教得好。”
    “哧”了一声,钱来发笑骂道:“少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我们进去献宝吧。”
    焦二顺迅速的道:“来发爷,巷子底门外种着五棵大榕树的那一家,已被我暂时租了下来,我先把三辆篷车带过去,叫他们把东西搬进前厅里候着,只等姓武的一到,便可让他见识‘富贵逼人来’的气势了!”
    挥挥手,钱来发独自行向巷口,一边紧紧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只这一歇,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由焦二顺轻轻叩门,“甲”字二楼九号房里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应:“是哪一位?”
    回答的声音稍嫌高亢尖锐,但却稳定和畅,没有那种被打扰之后不快的意思,钱来发拿眼色询问焦二顺,焦二顺点点头,表示答话的人就是正点子武传青不误,然后,他乾咳一声,不急不慢的道:“武二爷,小的奉敝居亭之命,特地前来向大爷你请安,如不见弃,是否可以让小的踵前面谒?”
    话说得客气,而细究起来未免含混,可是屋内的武传青显然没有想到去“细究”,步履声起,房门随即启开,当门而立的,就是瘦瘦高高,脸颊无肉的武传青本人。
    焦二顺顺势躬身作揖,满面堆笑:“小的焦二顺,这厢见过二爷一一”
    打量着焦二顺,武传青本能的问:“你也是‘返璞堂’的兄弟么?”
    钱来发从焦二顺身后闪现出来,笑容可掬的道:“武兄,能不能进你房里说话?我有极重要的事,必须和你面谈?”
    怔了怔,武传青不禁带几分疑惑的问:“恕我眼拙,好像不曾见过尊驾……”
    钱来发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四海之内皆兄弟,谈上了路不就成为好朋友啦?武兄,请你相信我,这趟可是给你带了天大喜讯来的!”
    武传青转动着一双黄浊浊的眼珠子,满头雾水的道:“给我带来天大喜讯?什么喜讯?”
    钱来发低促的道:“这里不便深言,尚请借—步入房细表。”
    略一犹豫,武传青还是开门户容钱来发、焦二顺两人进了房,当然,那“天大喜讯”,无疑也是一个能以登堂入室的重要诱因。
    这间上房的面积相当宽敞,床几桌椅的质地与式样也不差,相互衬托起来,就是一间颇为舒适悦目的客居了;入室之后,武传青并没有肃容落坐,他看看钱来发,又望望焦二顺,忍不住再次开口追问:“二位和‘返璞堂’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此地我很陌生,除了‘返璞堂’,并不认识什么人,你们可别找错门了。”
    钱来发和和泰泰的道:“不会找错门,武兄,只要你是‘掌心雷’武传青,就断不会错!”
    武传青道:“我是武传青一一”
    他倏忽住口,退后一步,神色间现露出高度的戒惕,声音也变得冷硬了:“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如何知晓我武某人名号及住处?来此意欲何为?”
    钱来发十分恳切的道:“你先别紧张,武兄,我们来此,绝对善意,正如我适才所言,乃是为你带来了天大喜讯,待你知悉详情之后,包管雀跃三丈—一”
    武传青哼了一声,仍然采取警戒姿态:“且把话说清楚,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岂有那么容易激动的?”
    钱来发笑眯眯的道:“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两个,都不是‘返璞堂’的人,更是他们不去不快的死敌,我叫钱来发,他叫焦二顺,这样—引介,武兄大概就全明白了?”
    宛如一声早雷响在头顶,惊得武传青猛的跳将起来,身形暴旋,双手手心里已各自冒出一枚闪亮银胆,他瞪鼓着两只浊黄的眼珠,光景活脱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鬼:“你你你……钱来发,你真正狂妄嚣张到了极处,你想先下手为强?想趁我落单的时候将我夹杀?我告诉你,姓武的既然敢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灯,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姓武的决计同你豁拼到底!”
    钱来发双手连摇,笑得彷若财神献宝:“武兄暂且稍安勿躁,你看看我们两个的样子,像是来寻你晦气的么?正好相反,我们乃是来和你攀交情,谈斤两的呀。”
    焦二顺也胁肩谄笑:“可不是么?武二爷,我们来发爷素仰二爷你通情达理,明辨时务,这才不辞辛劳,于此风雨天气,亲来拜谒,不但借而表达来发爷一番敬情之念,尤且另有实惠以传心意……”
    武传青迟疑着收回了势子,脸上仍是一片不解之色:“你们真把我搞糊涂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意图何为?”
    钱来发一派安详的道:“不要急,武兄,听我为你稍加解说,马上就能恍然大悟;这次武兄驾临此地,目标约莫是冲着我钱某人来的吧?”
    沉默片歇,武传青爽落的道:“不错。”
    钱来发笑道:“听说‘返璞堂’方面,付给武兄助拳的酬劳,是三万两银子?”
    明白人家已经摸清了底细,武传青也不隐瞒,十分光棍的道:“是这个数,而且已预先付过一万五千两,算是定金。”
    点点头,钱来发眯着双眼,慢吞吞的道:“我们来打个商量,武兄,‘返璞堂’出的那点价钱,未免过于辱没你了,以武兄的声望份量、实力,决不止这个数目,我也来开个价,六万两现钱一次付清,武兄,你怎么说?”
    黄浊浊的眼珠子蓦然一亮,武传青不由嘴巴微张,鼻翅急速翕动起来,他努力定下心神,“呷”声咽了一口唾沫:“你,呃,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来发意态悠闲的道:“很简单,他们出价请你帮场,我也拿钱邀你助拳,武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返璞堂’没什么交情,同我亦无甚渊源,过日子不容易,如此折腾,莫非为了赚上几文,谁的价码高,就表示谁的气势大,看钱办事,水涨船高,这人间世上,可现实得紧哩!”
    武传青瘦窄的双颊往上抽起,深深吸了一口气:“话是不错,但总有点不好意思,钱老兄,你知道,我已先收过他们的定金……”
    钱来发道:“这纯系买卖,无关道义,你和他们不亲不故,非戚非友,拿性命挣银子,当然就得挑那价钱高的、风险小的主儿,这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换成帅孤侠、沈落月任何—个,也会照样如此!”
    又咽了口唾沫,武传青呐呐的道:“让我考虑考虑……”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武兄,恕我唐突,你有老婆孩子没有?”
    武传青不解的道:“你问这个干啥?我老婆死了十好几年了,给我留下两个半大小子……”
    连连点头,钱来发同情的道:“也真苦了你,武兄,我们姑不论‘返璞堂’给你的酬劳总价是多是少,他们仅只先付予你半数,也就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嗯?”
    武传青道:“是这个数。”
    钱来发紧接着问:“剩下一半,他们说好什么时候给?”
    武传青苦笑道:“事成之后……”
    做了个诧异之极的表情,钱来发道:“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武兄,容我说句丧气话,假设事情不成,你壮志未酬身先死,剩下的一万五千两银子,你认为他们还会仁尽义至的送去给那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么?”
    怔忡半晌,武传青吃力的道:“这个……我却不曾想到。”
    钱来发双手—摊,道:“就算他们有这个心,万一返璞堂”的几个头,本身出了问题,这笔钱又去向谁讨?他们事先可有妥善的安排?”
    武传青呐呐的道:“呃,好像没有听他们提过……”
    叹了口气,钱来发双手合十,表情非常虔诚:“今天遇上我,武兄,不是我自夸一句,你真算遇上贵人了,要不是我,你想想你会吃多大的亏?拿一条性命去拼,里里外外,只得区区一万五千两银子,凭你的行情,值得么?”
    焦二顺在旁“啧”“啧”有声:“帅孤侠、沈落月他们也太不凭良心了,邀人助阵,大家豁上的可是生命,出这点钱就诱人卖命,不叫占便宜,叫什么?”
    钱来发缓缓的道:“幸好我们来得及时,武兄未曾上此恶当,说起来也算是双方的福气,否则,换一个场合碰上,便难免兵戎相见,生死存亡且不去说,武兄空冒这等的风险,就大大的划不来了……”
    突然,武传青“咯崩”一咬牙,恶狠狠的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返璞堂’整我这样的冤枉,就怪不得我要打他们的翻天印,钱老兄,一句话,我倒边了!”
    钱来发颇见欣慰的笑着道:“我早就知道武兄是一位通情达变,明审利害的人,如今果然证实我的判断不差,武兄,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向钱来发重重的抱拳,武传青一脸凛然之色:“往后还得钱老兄多加关照,多为提携,便是替钱老兄赴汤蹈火,我亦在所不辞!”
    钱来发忙道:“言重言重,武兄,咱们可是惺惺相惜呀。”
    焦二顺轻声道:“来发爷,我们是爽脆人,现在可以请武二爷去提银子了吧?”
    身子一斜,钱来发笑对武传青,同时伸出手去,做了一个“请”的表示。
    牛福穿着一身黑色油市靠,头戴斗大竹笠,当他在“升平客栈”横街转角处出现的时候,钱来发猛然间还真没认出是他。
    焦二顺低声向牛福打过招呼,目光一面巡视四周:“怎么样?那一位还在客栈里吧?”
    牛福先冲着钱来发见了礼,才摇着脑袋道:“那家伙约莫闷得慌,独个儿出来快有半个时辰啦。”
    不由吃了一惊,焦二顺着急的道:“人出来了?你可掌握住他的行踪?”
    牛福笑道:“这还能让他跑得了?我一直就跟在暗里缀着他,姓严的酒瘾挺大,如今正窝在‘升平客栈’斜对面的一家小酒铺里灌黄汤哩!”
    钱来发接口道:“酒铺子里人多不多?”
    牛福捂着嘴道:“饭口的时间早过了,加上这种阴寒潮湿的下雨天,那间铺子里鬼冷冰清,不见半个客人,仅有严逸山一个在独酌,模样蛮悠闲——”
    焦二顺望着钱来发,道:“你老的意思?”
    考虑了一下,钱来发道:“银车安置妥了?”
    牛福赶紧代应道:“只隔着客栈一道街口,有个不知是哪一姓遗下的废弃祖祠,地方又静又僻,三辆篷车已经停在祠院里头,近便得很。”
    钱来发道:“好吧,我们就到酒铺子里去和他打交道,焦二顺陪我进去,牛福守在外面把风,人放机伶点,别他娘愣头愣脑的露了形藏!”
    牛福哈下腰道:“来发爷放心,我包管不会误你老的事。”
    雨还在淅沥的落着,阴寒之气越重,这天候,喝雨盅可不正好?钱来发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忍不住也想烫上—壶了。
    “升平客栈”的斜对面,有一条黑黢黢的窄巷,巷子里便开着那家酒铺,铺子的门面只有巴掌大,檐下挂着一只原来不知是什么颜色,现在却泛成一团灰白的油纸灯笼,灯笼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倒还有那么点晕蒙蒙的黄光在殃动,好歹指引出这是个卖酒食的所在。
    窄巷的路面不但泥泞,更且凹凸不平,钱来发和焦二顺、牛福三个人一脚高一脚低的踩踏到酒铺门前,没闻到牺香,裤管上已先沾满泥污。
    牛福当然明白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一到酒铺门口,他赶忙找—处隐蔽之所窝着去了,焦二顺抢前—步,掀开厚重的棉帘,侧身让钱来发进入。
    整个铺面,里外里只有六张方桌,大体还算干净,燃着几盏牛脂吊灯,光线也挺明亮,掌柜的是个枯瘦老头,一见钱来发与焦二顺进来,立刻殷勤迎上,堆起满脸笑容:“二位客倌好兴致,请问是用饭还是喝酒?”
    钱来发一眼就已看到靠在角偶处据案独酌的严逸山,严逸山也是个胖子,不过却胖得并不可爱,满脸横肉,狮鼻阔嘴,双层下巴上丛生着毛杂杂的短髭,一只狭长的粗布裹卷便斜依在板凳旁边,钱来发同焦二顺入店,他却连眼皮子也没有撩动一下,管自喝他的老酒。
    焦二顺先请钱来发在进门的位置落坐,然后才交待掌柜的道:“我们是喝酒,来几碟小菜,烫半斤花雕,呃,再加个热汤就成。”
    掌柜的叠声答应,径自张罗去了;钱来发向焦二顺便了个眼色,焦二顺几乎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一—不错,那个据案独酌的胖子,正是严逸山。
    姓严的桌上已经摆着三只锡酒壶,有两壶像已喝空了,而一壶盛酒四两,也就是说他半斤老酒早灌下肚,看起来却面不红,眼下浊,举止如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显见是个海量。
    钱来发稳坐不动,且等掌柜的端来酒菜,略一招呼退到后面,他才端起焦二顺斟满的酒杯,仰头乾下一盅,十分斯文的站起身来。
    焦二顺随着钱来发的动作望向角偶,严逸山仍然安坐如恒,七情不现,正在举箸夹起一块五香豆腐干往大嘴里送。
    于是,钱来发走到严逸山的桌前,老实不客气的拖出对面另一张板凳坐下,同时冲着严逸山神情暖昧的一笑。
    五香豆干塞进口中,严逸山凸着两只猪泡眼瞪着钱来发,却是只管咀嚼,没有出声,好像咽下这块豆腐干,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钱来发拿起桌上的锡壶,将严逸山面前的空杯斟满,然后双手互叠在桌沿,用一种既开朗又愉快的声调道:“逸山兄,寒夜独酌,雅兴不浅,贸然打扰,还希望不要影响你的清趣才好。”
    咽下嘴里的东西,严逸山粗着嗓门道:“你已经影响我的清趣了。”
    钱来发微微欠身道:“抱歉之至,逸山兄,我只耽搁你很短的—点时间,事过之后,你可以继续独酌,并且,并且,我保证你会越喝越愉快。”
    严逸山打量着钱来发,沉沉的道:“你是何方神圣?”
    钱来发朝后看了看,见店里的人并未出来,这才伸手入怀,摸一锭代表他个人字号的特制小巧金元宝,端端整整的摆在严逸山面前。
    严逸山取过那枚精致的金元宝,凑目细瞧,突然间,他脸上的累累横肉抽紧了,呼吸也立刻变得粗烛起来:“钱——来——发?”
    拱拱手,钱来发笑道:“正是不才。”
    把金元宝放回桌面,严逸山的肩背已经弓起,右手也握住了支在凳边的狭长粗布裹卷,他的声音是从喉咙底逼出来的:“钱来发,你想怎么样?”
    钱来发小声道:“想和你谈桩买卖,交个朋友。”
    显然是大出意外,严逸山愕然道:“什么?你要和我谈买卖,交朋友?”
    钱来发笑道:“这有何不可?逸山兄,我们本来亦不是仇人呀!”
    严逸山形容迷惑的道:“可是,你此时此地找上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那档子事,在这种情形下,你会同我谈买卖、论朋友?”
    钱来发平静的道:“最坏的场面尚未发生,事实亦不曾铸定,在此之前,我们至少还算没有纤葛,没有纤葛,就有圜转余地,所以,我认为彼此先找个时间谈谈,或者对双方都有利。”
    唇角痉掣了一下,严逸山满怀疑窦的道:“你待和我谈什么?”
    钱来发叉开左手拇指与小指,做了个“六”的表示,单刀直入的道:“我出的价钱是六万两现银,马上付,条件是反过来帮我打‘返璞堂’。”
    严逸山的表情先是一片木然,又逐渐转为犹豫,再接着颇见烦恼,好半晌之后,他始凑近上身,音调极低极低的道:“钱来发,你来找我,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晓?”
    钱来发也神秘兮兮的道:“放心,此事极端隐密,只有我身边几个心腹晓得,绝对走漏不了风声!”
    宛如在同一股看不到的压力挣扎,严逸山的脸色时阴时晴,变幻不定,他目光直直的凝视着面前的酒杯,嘴皮子不停翕动,蓦然,他右手握拳,猛击左掌,发出“啪”的一声沉响:“你是说——现银?”
    点点头,钱来发道:“不错,六万两白花花的现银,而且银子已经运到,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逸山兄,仅须你一句承诺,三车连封鞘都未启开的银子,就完全属于你的了!”
    严逸山的双层下巴颤了颤,有意故作轻松:“难道说,你不怕我拿了银子之后反悔?”
    钱来发泰山笃定的道:“价值便是一种肯定,也是一种约束,人的本性,会随着价值的高低调整对信诺的程度,而六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它的约束力相当大,如果有人拿了六万两银子不办事,银子就会变成梦魇,缠得他连觉都睡不着——”
    眼皮子忽然跳动,严逸山急忙道:“银子现在何处?”
    钱来发好整以暇的道:“先要你—句承诺。”
    吸一口气,严逸山略现紧张:“这一切一—不会是个诡计吧?”
    钱来发摇头道:“若是诡计,我在其中会有什么利益?”
    严逸山双手互叉,似乎连说话都显得艰难了:“也罢……我答应站到你这一边。”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好极了,逸山兄,这才是明智的抉择,至于该如何站到我这一边,在你点算银两的过程中,我会详细相告……”
    焦二顺适时闪了过来,轻声轻气的道:“来发爷,包括严大爷的酒菜帐,我全已会过了,是不是现在就请严大爷发财去?”
    钱来发首先起身,顺手将桌上的小金元宝塞入严逸山的怀中,边眨眨眼道:“这算见面礼,逸山兄,留着作个纪念吧。”
    严逸山怀里揣进了这锭小小的金元宝,脑袋却乱哄哄的有如一团缠绕的丝麻,他茫茫然跟着钱来发与焦二顺往外走,似乎有种腾云驾务的感觉,要不是焦二顺提醒,他差点连支在凳旁的家伙都忘了带一—发财的滋味,居然也这般难辨甜酸苦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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