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六章雪岭对决
    雪,便那么绵绵密密又无声无息的飘着,天空中云霾灰暗,仿佛就要压上人们的头顶,偶而起一阵打着唿哨的旋风,雪花随风飞舞,更不免有股子凄冷肃煞的景象,大地是一片白,惨惨的白。
    这里是处平坦的山顶,离着“驼城”约有百多里远近的山顶,它还有个称呼,叫做“落鹰坪”,不过,现在坪上未见落鹰,人倒站了一群。
    这一群人,显然不是属于同一个团体,亦不像是朋友,相反的,彼此之间不但有种格格不入的僵凝,更且气氛紧张,大有一触即发的火爆性,双方壁垒分明,对峙而立,看情形,都是来意不善。
    当然都是来意不善,两边的人,一拨是“返璞堂”的兄弟,一帮则是钱来发与他的伙计们,在“落鹰坪”的约会,乃是由“返璞堂”方面下的战书。
    战书之来,早在钱来发预料之中,但是约在这个冰天雪地、寒风彻骨的鬼地方,却颇令钱来发不满,他一路上已经嘀咕多少次了——莫不成人要拼命,还不能找个舒坦点的环境?
    “返璞堂”摆出的阵容十分壮盛,几乎能够上得了柜盘的人手都调集来了,“无上双刀”帅孤侠、沈落月自不必说,“大力王”杨昂及七名“红骷髅”也—个不缺,“黑龙拐”严逸山、“掌心雷”武传青两个亦当然列阵侍候,这二位前来助拳帮场的仁兄,表面上煞气盈溢,神色冷肃,任是谁也看不透他们肚皮里还另藏玄机。
    站在帅孤侠身边的那个高挑个儿,却是钱来发前所未见,这高个儿身材虽高,却决不细瘦,棕黑的肤色泛着油亮的光泽,肌肉结实,肩宽胸厚,浑身上下,显露着一股极均匀的健力美,尤其他五官线条鲜明,梭角突出,更充满了只有男性才特别具备的坚毅中掺合着犷野的韵息一一钱来发知道,像这种形态的男人,大多都是极有自信、本身条件甚高,且通常桀骜不驯又难以妥协的角色。他猜测此人必然就是铁钢,铁七爷,关外长白派的首席剑士!
    钱来发这边,也是倾巢而出,在他之下,楚雪凤、卢毓秀、鲁元标、屠无观、曲还生,另加上一个焦二顺,总计男女七员,算是全军到齐了。
    雪花在飘忽,绕回于每个人的发际眉梢,翩舞于远近的空间,打眼瞧去,不仅大地一片惨白,人的头脸身上也是一片惨白了。
    在与“返璞堂”的人马见面之初,钱来发曾经不着痕迹,但却相当仔细的观察过楚雪凤的反应——无论是神态上抑或情绪上的反应,然而就凭老到如他“报应弥勒”,亦未曾看出个所以然来,楚雪凤的形色只是冷凛僵硬,一贯的冷凛僵硬,彷若在脸庞上套了一副面具。
    挥去眼前飘舞的雪花,帅孤侠冷冷注视着钱来发,而声调同样也是冷冷的:“钱来发,我料想你会有这个担当。”
    钱来发的胖脸遮在深青色的厚棉斗蓬里,但仍看得出脸上聚着浓浓的笑意:“什么担当,大瓢把子?”
    帅孤侠缓缓的道:“我们判断你不致因畏惧而退缩,我们也知道你是一个勇于面对现实的人,钱来发,你果然没有令我们失望!”
    拱拱手,钱来发笑道:“多谢高抬,其实我亦是赶鸭子上架,不能不来应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躲要逃全不是办法,无奈何,只好来与各位打打商议,看看贵帮口诸君,能否容我苟活下去……”
    帅孤侠微微提高了嗓音:“你也用不着拿言语挖苦谁,钱来发,我相信你非常明白,‘返璞堂’与你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这些仇恨是万万化解不开的,在难以并存的情形下,便必须做一个彻底了结,而彻底了结的方法唯有以存亡来决断—一或者是我们,也或者是你!”
    沈落月的语音是从齿缝中进出来的:“钱来发,那天晚上,你寅夜摸来我们堂口,先伤了我,又伤了杨昂,接着便是六六骷髅赔上了五条性命,但你凶残不减,意犹未足,居然紧接着再向我鹰师叔下毒手,把他杀成了残废,这一笔—笔的血债,全是用生灵白骨堆叠起来,只要你活着一天,对‘返璞堂’所有的兄弟而言,即是多一天的羞辱,多—天的折磨,我们誓必要用你的鲜血做补偿,拿你身上的人肉为回报!”
    帅孤侠冷峻的瞅了楚雪风一眼,接着道:“还有,钱来发,这个女人,你又怎么向我们交待?”
    哥儿两个,你一段我一段,言词倒是十分凌厉,颇有咄咄逼人之势,钱来发却神情笃定,大有“泰山石敢当”的味道:他先嘿嘿一笑,不慌不忙的道:“所谓灯不点不亮,话不讲不明,贤昆仲既然把问题摊了开来,我当然有以回陈一一且先让我答复两位的第二个问题,你们口中提的‘这个女人’,大概就是指我身边的楚雪凤姑娘了?”
    帅孤侠重重的道:“不错,正是指她!”
    钱来发双手拢入披风之内,淡淡的道:“楚雪凤就是楚雪凤,我何须对你们有什么交待?”
    双眼骤瞪,帅孤侠怒道:“你少跟我们合稀泥、打混仗,钱来发,你明明知道楚雪凤原本是我二弟沈落月的女人,你却以下作手段勾引了她来吃里扒外,这种卑鄙行径,最为江湖所不齿,你还敢狡言强辩,故意推诿?”
    冷冷一笑,钱来发七情不动的道:“大瓢把子此言差矣,谈到楚雪凤是沈落月的女人,沈落月有什么凭据?可曾明媒正娶、可曾拜过天地?如果没有,即无名份可言,一个女人没有名份的约束,便仍算自由之身,天下男人,皆可喜之悦之追之求之,这没有什么不对,再退一万步说,沈落月和楚雪凤哪怕有过一段交往,亦属过去之事,往事如烟,春梦无痕,提起来又有几多趣味?”∷勿风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帅孤侠窒了一窒,不禁粗暴的道:“楚雪凤曾经是我二弟的女人,此乃不争的事实,在江湖规矩而言—一”
    哼了一声,钱来发扬着脸打断了对方的话:“什么江湖规矩?沈落月能够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在甩掉楚雪凤后另结新欢,莫不成楚雪凤就没有资格接纳另一个喜爱他的男人?是谁给她钉下枷锁、套上桎梏、限制了她的终身?而我与楚雪凤结识之初,她已经和姓沈的情缘两断,了无瓜葛,我未娶,她未嫁,我们愿意在一起,正是顺天应理,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又如何称得上下作、扯得上卑鄙?大瓢把子未免过于主观了……”
    帅孤侠还不及回话,沈落月已厉声咆哮起来:“钱来发,你涮我的锅底,穿我不要的旧鞋,就是没有人格,低看自己,你将永远留下笑柄,永远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这时,楚雪凤的神情仍然僵凝如故,但脸色却是出奇的苍白,她的面部肌肉紧绷绷,嘴唇抿成一线,如果没有十分注意,便看不出她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
    钱来发平起目光,毫不稍瞬的注视着沈落月,语调平缓,然而冷硬如冰:“这些话,不该从一个武林中已具名望的人嘴里说出来,甚至不该从一个有理智、有人性的人嘴里说出来,沈落月,只有市井无赖,下九流的青皮混子才会有这种粗陋不堪的思想、低俗污秽的观念,你糟蹋了楚雪凤的清白,耽误了她的青春,犹且伤害了她的自尊,对她的羞辱及折磨,难道还嫌不够?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涮你的锅底,楚雪凤更不是一只旧鞋,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一个值得我倾以全部情感、终身去爱的女人,她比你要高贵,善良,真挚了千百倍,你若和她比较,连头狗都不如!”
    沈落月形容大变,嗔目叫吼:“你敢如此侮辱于我?钱来发,我发誓要给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一次教训,好让你们得知,这天底下还有伦常、还有纲纪!”
    钱来发不由嗤之以鼻:“恐怕你弄错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了,沈落月,你凭哪一样来言伦常,谈纲纪?我与楚雪凤的事,你管得着么?依我看,你敢欺骗女人情感、玷污妇道贞操,作孽作尽尚自诩风流倜傥的行为,才是罪大恶极,理该千刀万剐!”
    沈落月脸孔涨赤,呼吸急促,几乎气炸了肺,帅孤侠连连示以眼色,抢着道:“姓钱的,徒逞口舌之利,算不上英雄行径,是非黑白,与你有理也扯不清,且待手底之下见过真章,自则一了百了!”
    钱来发生硬的道:“不错,我们在这寒天冻地,约见于此,为的也就是求个—了百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了——我伤过你们的人,残过你们的命,之所以伤人残命,原因是你们先向我挑举启端,是你们的贪婪与野心害了你们,始作俑者乃‘返璞堂’,所以—切血腥后果,都该由‘返璞堂’负责承担,想要江湖称霸,这亦是你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帅孤侠咬着牙道:“钱来发,我们不惜付出代价,你的败亡,就会是我们的收获了—一”
    钱来发阴沉的道:“这可不是光用嘴巴说说就能办到的,沈落月,得看列位的手把式够不够扎实了!”
    —直沉默无语的“毒血剑”铁刚第一次开口说话,腔调子静低缓,眼神坚定深邃,似乎像天塌下来也惊动不了他:“钱来发,对你,我是仰之已久,今日得见,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你的狂妄与嚣张,确实具有独当一面的气势!”
    这几句话,也不知是褒是贬,是夸是讽,但味道总透着那么三分尖锐,钱来发应忖这类场面,早已炉火纯青,他不愠不怒的笑笑道:“你这位老兄,约莫便是关外长白派的首席剑士,大名鼎鼎却又和‘返璞堂’搞七捻三的‘毒血剑’铁刚铁老兄?”
    铁刚表情漠然的道:“好法眼,真正明察秋毫,不错,我就是铁刚。”
    钱来发道:“铁老兄乃道上有名的上行七爷,未知打不打算对我们这档子事评个是非?”
    铁刚十分平板的道:“是非已经评断过了。”
    钱来发展颜一笑:“然则结果如何?”
    铁刚脸上肌肉不动,只有嘴唇在微微开合:“其咎在你,钱来发。”
    这个回答,虽在预料,却未免因为过于露骨及专断,使钱来发兴起大大的反感,但是他仍旧保持笑容,不显愠怒:“为什么其咎在我?铁老兄,你倒说个理由我听听。”
    铁刚淡淡的道:“你错在什么地方,应该心中有数,不必我多赘言,犯错已然该罚,错而不悔,尤须重惩,钱来发,你就正是如此。”
    钱来发嘿嘿笑道:“铁老兄,你的看法、观念、及语气,恐怕都嫌跋扈了点吧?”
    铁刚形色凛烈的道:“我一向就是如此—一无论在关外、在中土,在任何人面前!”
    钱来发耸了耸肩,道:“说穿了,只是有理无理,总得找个借口出血刀,下毒手而已。”
    这时,帅孤侠狞厉的笑了:“你不算很聪明,但亦不算很愚蠢,钱来发,你猜对了。”
    掸了掸斗篷上沾着的雪花,钱来发道:“该怎么个打法?群仗还是单挑?”
    帅孤侠诡异的道:“等打起来你就知道,姓钱的,两军对阵,乃是豁命的事,如果豁命还有规矩章法,这武林道上,早就承平多多了!”
    话已摆明,“返璞堂”方面是决不会讲求拼搏方式了,转过来说,便不啻是要尽一切可行的手段达到致胜目的,钱来发表面上呈现一副愤然之态,其实却正中下怀一—骨子里,他又何尝没有斧底抽薪的打算?
    武林道中,当然有较手的规矩与决斗的原则,那是由传统来约束着正直磊落的武者,但“返璞堂”的一干人,显然不属于正直磊落的范畴,所以,钱来发只好用相对的手法加以因应。
    他说过,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就快开始了。
    忽然,后面的鲁元标跺了几下脚,大声道:“这里真叫冷,大爷,再不活动活动,人都要被冻僵啦。”
    钱来发半侧过画孔,笑吟吟的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活动活动呢?”
    首先展开“活动”的却不是鲁元标,是“三枪成劫”中的两兄弟屠无观与曲还生,他们兄弟的两条黑漆点钢枪长刺如飞蛇出洞,枪尖闪映着寒芒,直取对面的沈落月和杨昂。
    沈落月一见屠无观同曲还生竟冲着他及杨昂为下手对象,不禁怒火顿升,心头起了一股莫名的受辱感觉一一下意识中,他认为自己和杨昂都是带头的主儿,而屠无观、曲还生只能算二流角色,如今这二流角色居然大胆到抢先侵犯带头的主儿,岂非大大的轻藐不敬?
    杨昂的想法约莫也和沈落月差不多,点钢枪刺来,他不禁暴喝如雷,竖在手上的那根巨型铁棍“呼轰”翻起,硬磕枪尖,嘴里更发狮子吼:“好两个张狂东西,你们是活腻味了!”
    沈落月的—双大弯刀也如弦月骤升,刀锋激飞雪花,由左右划出半道光弧,向长枪指来的位置交会,而刹那间,屠无观与曲还生二人身形对掠过去,枪尖弹点,晶亮的两朵焰花又转了目标,猝然掠向站在一边的七名“红骷髅”!
    “哦哦”一声,杨昂举棍急追,鲁元标斜刺里旋身抢出,他那副份量不逊于杨昂手上铁棍的双钩生铁扁担拦腰狂门,劲力澎湃,云起风啸,光景是要与这位“大力王”愣耗上了。
    杨昂的巨号铁棍立时回舞成—轮又一轮的圆环,棍影如轴里,半步不让不退,看情形,他并不认为这个其貌不扬的敌人会替他带来多少威胁。
    此刻,七名“红骷髅”已经分散围上,以七个人对付屠无观和曲还生两个,但是,一时片刻之间,他们似乎还难以形成钳制之势。
    沈落月略一犹豫,正待打谱加入杨昂的阵营夹击鲁元标,卢毓秀已闪电般扑到,锋利的马刀漾起一抹森森的冷焰,十九刀便幻做十九种不同的角度飞罩沈落月,气势凌厉之极。
    所谓“行家—伸手,便知有没有”,沈落月本身是用刀的人,当然清楚刀法上的深浅奥妙及修为高低,卢毓秀这一出手,他就不免心往下沉,暗里叫苦,知道是遇着难缠的了。
    两柄弯月刀裹起沈落月躯体翻腾浩荡,但见光华穿织,寒电交辉,金铁的撞击声密集不绝,漫天的飞雪都在卷扬四散……
    帅孤侠邪笑着注视钱来发,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及幸灾乐祸的意味,瞧他的自得之状,好像也已大势砥定,胜券在握了。
    就在此刻,楚雪凤移近了脚步,低促的向钱来发道:“大佬,你曾否和帅孤侠较量过?”
    微微一怔,钱来发压着嗓门道:“你忘了?‘北里桥’上我曾和他动过手,这小子的功夫其实也不怎么样—一”
    楚雪凤忙道:“千万留心他的另一把刀,大佬,‘北卫桥’上,他大概只亮过一把刀吧?”
    略一回思,钱来发:“可不是?我记得当时他使的是一柄鬼头刀,我犹在纳闷呢,‘无上双刀’该是通指沈落月和帅孤侠两个,怎的姓沈的出双刀、而姓帅的仅只亮单刀?”
    楚雪凤姣美的面庞上浮现起—抹酷厉的神色,声音极轻极轻的道:“帅孤侠的另—把刀属于‘阴刀’,这把阴刀长才七寸,窄如柳叶,刀头带钩且淬有剧毒,他习惯将这把‘阴刀’暗藏于袖口里面,在形势危急的辰光出刀制敌,招式奇特,诡异难测,大佬,你注意了!”
    点点头,钱来发道:“我会审慎,而且,姑奶奶,你的警告,正是时候。”
    楚雪凤苦涩的一笑:“不要语带双关,大佬。”
    钱来发已经没有空暇再做解释,因为铁钢正大步逼近过来,这位“铁七爷”—边移动,—边脱去他罩在外面的黑色罩袍,罩袍脱下,露出斜挂右后肩的小半截白玉剑柄上——绺红丝缨络,被风吹拂得上下飘扬。
    瞧这架势,敢情“铁七爷”是先要扬旗挑场子了。
    乾咳—声,钱来发不带一点笑意的笑了笑:“呃,铁老兄,是你先上?”
    铁刚在五步之外站定,形色萧索的道:“谁先上、谁后上,又有什么差别?”
    钱来发道:“当然大有差别,铁老兄,先接仗的人可能先死。”
    看着钱来发,铁刚的双眸中显露着一股凝形的煞气,语气却十分平静:“不错,先接仗的人可能先死,只不知是哪一个先死罢了。”
    抛开斗篷下的活结,钱来发顺手把斗篷抛在雪地,他内穿着一袭蓝色的夹衫,衫袖拂展,偶见寒光隐泛,“外闸刀”的镝锋宛若两泓流炫的秋水。
    铁刚神情不动,且颇有礼貌的道:“钱来发,你先请。”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横竖总是拼命,铁老兄,你就用不着这么客气啪一—”
    嘴里说着活,他手下可是半点不闲,脚步飞错,人已到了铁刚右侧,双臂反挥,刃芒闪映之余,顿时罩住了铁刚全身十二处要害。
    铁刚卓立如山,不躲不让,等到那交织穿舞的森森蓝焰卷涌近前,他才蓦然挫腰斜转,一剑起似长虹,是指钱来发的眉心。
    这一剑刺出,快同电光石火,去势凌厉无比,而且,剑锋过处,泛起的竟是—抹赤漓漓的异彩,蒙蒙漫漫,好你洒落片片血雾。
    没有错,“毒血剑”亮相了。
    钱来发倏退九尺,就地旋身,两臂成滚桶状往外抡翻,于是,“连臂蓝”的光华便在瞬息间凝做匹练般的弧芒飞卷,寒气萧萧,锐风凛烈,飘落的雪花纷纷激荡散扬,有如沸腾了也似!
    铁刚的反应极其冷静,他的身形做着小幅度,但动作奇快的挪移,手中“毒血剑”吞吐点戳,不仅快不可言,且出招非常准确,攻守进退几乎没有破绽可言,那种稳、那种沉着及圆熟,便对钱来发造就了一股压力,他知道,这一下又遇上扎手的角儿了。
    现在,卢毓秀独挑沈落月,双方是有来有往,拼斗得十分激烈,表面上看,两个人的功力像是在伯仲之间,但实际上卢毓秀却略胜一筹,他乃胜在一个“狠”字上,对敌人、对自己,完全不做血肉方面的考虑!
    鲁元标同杨昂之战难分轩轾,如果纯比力气,杨昂自然要强过鲁元标,可是若论身手的灵便豁命的决心,鲁元标就在杨昂之上了,彼此的条件各具忧劣,这场仗打起来除开热闹,怕还有得纠缠呢。
    屠无观、曲还生双对七名“红骷髅”,形势上稍稍显得有点吃力,因此焦二顺亦已加入战阵,他那两柄单刀,虽然派不上多大用场,至少也算两把刀,制敌不足,掣肘有余,好歹也替屠、曲两人分了些劳。
    眼下双方尚未动手的人只剩“返璞堂”那边的帅孤侠、严逸山、武传青,钱来发这边,则仅有—个孤伶伶的楚雪凤了。
    帅孤侠显然不想让楚雪凤置身事外,同时,他对楚雪风的憎恨仿佛不低于他的拜弟沈落月,此刻,他的“鬼头刀”也已出鞘—一目标正指向楚雪凤!
    楚雪凤夷然不惧,昂首挺脸,目光幽冷,她右手抚在腰际,上身微侧,是一种随时都可以出手的姿势。
    慢慢走近几步,帅孤侠阴沉的看着楚雪凤,形态中显示着鄙夷:“贱人,你要为你的所行所为偿付代价,受到惩罚,落月目前不得空,我替他完成这个心愿,送你下地狱去吧!”
    楚雪凤脸庞上的肌肉紧绷,肤色泛青,但是,出言却锋利如刀:“你们是一对猪狗,一对不明人间恩义为何物的畜牲。该下地狱的不是我,而是你们—一帅孤侠,老天有眼,且看是谁要遭到报应!”
    帅孤侠的双颊蓦地往上抽吊,神情立刻变得狰狞了,他咬着牙道:“大胆贱妇,竟敢在我面前撒这等的刁泼,我会要你把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生吞回去,我将—刀一刀的零剐了你!”
    一甩头,楚雪凤尖声道:“你在做梦,你在发癫,你在满口放屁,帅孤侠,凭沈落月,你们永远屈辱不了我,即使要死,我也不屑于沾到你们的脏手!”
    帅孤侠眼神—硬,大喝如雷:“你就试试——”
    吼叫声中,雪亮的鬼头刀笔直前刺,却在刺出的须臾倏然上挑,刀锋划过—度曲折的光华,不曾触肉,已有着血腥的气息。
    楚雪凤身形腾空,如带的缅刀灵蛇般卷向对方挥来的刀刃,帅孤侠扑地窜走,右手反扬,鬼头刀又—次贴肋劈砍,楚雪凤双脚互碰,两臂振翻,人已三个筋斗掠出丈外。
    帅孤侠半步不饶,—阵旋风也紧追而上,刀起刀落有如瀑飞浪涌,层叠的寒芒激荡回舞,锐气若削,像是恨不能即时便将楚雪凤剁为肉泥!
    楚雪凤仗着身法巧快轻灵,在帅孤侠凌厉的攻击下不停的闪躲跃飞,间或出招迎拒,奋力强挣,不过,她并非帅孤侠的对手已很明显,照这种情形下去,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尤其是,“返璞堂”这位瓢把子,也已扎扎实实的红了眼、横了心!
    大冷的天,空中仍旧飘着雪花,楚雪凤的额头居然沁出汗水,泛青的脸色渗融了一抹赤酡,连呼吸也都那么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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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返璞归真
    铁刚的剑法堪称是第一流的,剑锋所走,不但沉稳快捷,隐隐有风雷之威,且在完密的大招式中套着变化莫测的小技巧,虚实相间,并含蕴着强烈与阴柔互济的特色,那股子如磐般的厚重、又如春风般的细致,真不知关外“长白派”是如何于冰天雪地及花开莺鸣的迥异环境下参悟出来的!
    铁来发和铁刚已经过了五十余招,在这五十余招的演进里,他固然不曾吃亏,却也没有占到便宜,本来他可以继续缠斗下去,然而现实的情况已不容许他再做这种胶着式的缠斗—一问题出在楚雪凤身上,楚雪凤力搏帅孤侠,也已是岌岌可危,每下愈况了!
    纵观全局,能够具有立刻出手支援楚雪凤能力的人只有他一个,或许卧底的“黑龙拐”严逸山可以,也或许“掌心雷”武传青可以,不过他们二位迄今尚无任何表示,也没有趋向此项行动的任何征兆,钱来发不便、亦不能在眼前的形势下加以点明,他更不敢冒险期待有利的变化,所以,只好自己来了。
    苦恼的是,铁刚的剑刃钉得实在紧,紧到几乎已达涓滴不漏的地步。
    在这种情形之下,仅有一个法子可能适用一一那就是以险招求侥幸,不过,却是玩命的勾当,万一求不到侥幸,就算求仁得仁了。
    为了楚雪凤,钱来发当然不怎么考虑后果,他向来便是如此,英雄肝胆,儿女情怀,男子汉大丈夫,亦不能无关风花雪月吧?
    于是,“毒血剑”的镝锋映炫着一片赤雾罩来,剑尖颤动,恍若闪眨中的鬼眼,猜不透它将要噬啮的是哪一个部位,而钱来发根本就不去猜测,他骤然横身硬切向前,双臂并合,目标是铁刚执剑的右手。
    铁刚冷冷一笑,跨步收腕,赤光一抹,刹时回翻,剑尖在一阵突起的锐啸声里,快不可言的刺戮钱来发上身六处要害!
    如果钱来发执意要躲避这同时刺来的六剑,他可以躲得过去,但那样就将失去一次用险招搏胜的机会,这种机会往往又是极不易觅得的,他猛的横下心来,因此在瞬息间全身拳起,原地打了一个筋斗——又急又快的筋斗。
    剑芒如电,倏忽穿刺,刺入的部位亦正符钱来发原先的预料:剑锋由后刺进他的左肩胛骨之下半寸,并且透肌而出!
    当剑锋透肌的一刹,那骤然而来的痛苦,竟超出了钱来发的想像,挨刀挨剑,皮开肉绽的经验,他可是尝试得太多了,印象中,似乎都没有这一下来得锥心刺骨,那种痛法,差一点就叫他闭过气去!
    他当然明白在此一发千钧的紧要时刻,是万万不能稍有失误的,咬着牙挨上一剑,待要争取的便是这须臾之机一—他的右臂猝而随着身形的半旋以直线斩出,去势之快,仿佛“连臂蓝”的刃口早就已经存在于那个定点上了,猩赤的鲜血随即喷洒成一片飘漾的雾氲,铁刚一条握剑的右臂,便凌空抛起,断臂的回坐之力,更将透穿过钱来发肩胛下的长剑抽出,剑锋落地,铁刚毫无委顿之状,他双脚倏飞,石火般绞夹向钱来发的脖颈,身手之凶悍强猛,决不似一个才受重伤的人!
    钱来发容颜酷厉,反应疾若电掣,他侧身暴迎,双臂分挥,晶芒流烁中,铁刚的两条腿自胫骨以下顿时脱离原位,血淋淋的飞坠雪地!
    一声狂吼出自“大力王”杨昂口中,他丢下正在缠斗的鲁元标,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铁棍当顶压落,恨不能—棍就将钱来发砸毙当场。
    鲁元标急速俯身蹿扑,铁勾扁担挥舞如轮,也是立着嗓门怪叫:“生死有命,姓杨的,你往哪里跑?”
    铁来发在铁棍将要沾上头皮的分厘之间,始俨然往右跨出一小步,仅仅是一步,杨昂的铁棍已捣得雪泥飞溅,捣出—个深坑,尽管力道恁般浑实,却一丁一点也没伤到钱来发!
    只此俄顷功夫,鲁元标已追了过来,铁勾扁担横扫竖翻,劲势汹涌,恍同潮起千叠,顿时又将杨昂缠住!
    另一边紧逼着楚雪凤,步步不忘下辣手的帅孤侠,自然明白钱来发打的是什么主意,鬼头刀旋斩越急越快,他吆喝得更似声声霹雳:“逸山兄、传青兄,七爷已经失手,还要请二位襄助一臂——”
    “黑龙拐”严逸山与“掌心雷”武传青两人各怀鬼胎的互觑一眼,在这一眼的空暇里,钱来发的双臂已交叉兜罩向帅孤侠!
    师孤侠身形连连腾挪,刀走如虹,奋力抗拒,—边再次振吭高呼:“二位兄台快截住他!”
    沉默了片刻,严逸山才干咳一声,先用两只指头弹去衣袍上的成片积雪,然后慢条斯理的道:“帅老大,你要我们截住谁呀?”
    险险避开十七抹森凛蓝芒的掣射,帅孤侠尚不及还招,楚雪凤的缅刀又—溜泛焰似的泄到,—时间逼得这位“返璞堂”的瓢把子仰滚翻跳,左右支绌,虽还不到狼狈的程度,可也差不多了。
    武功这玩意,求的就是个硬扎,比的更是真材实料,半点取不得巧,帅孤侠的功力能够压制楚雪凤,却顶不过钱来发,他打楚雪凤是游刃有余,然则对上钱来发就未免显得火候不足,如今更且以—对二,那等滋味,便完全不同于以强凌弱的惬意了。
    严逸山有气无力的问了这么一句,不由引起帅孤侠满腔怒火,他一面迅速蹿掠游走,一面红着双眼咆哮:“当然是截住钱来发,二位兄台,现在可不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辰光!”
    严逸山僵凝的脸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微微点头,语调平缓:“不错,现在不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辰光,传青老弟,你有什么高见?”
    吸一口气,武传青谨慎的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严老兄,各人情况不同,且走着瞧吧。”
    钱来发与楚雪凤两个,像是天生便互有默契,每次联手,都能搭配得严丝合缝,紧密无间,眼前亦是如此,“连臂蓝”的刃芒纵横交错,绕回穿飞,有若群星并颓的曳尾、旭日初升的豪光,而缅刀闪炫流烁,瞬息变幻,镝锋的交相融合,便形成了一面追魂夺命的罗网,帅孤侠人在网中,任他的鬼头刀拼命招架,光景却越来越不济了。
    便在此际,严逸山冷冷一笑,整个人如同大鸟般振臂而起,人在空中,一对粗若核桃、长逾三尺、雕镂为龙首状的沉重钢拐也已呼轰翻击,击打的目标不是钱来发这边的任何一位,拐影叠现,竟直冲着沈落月而来!
    情势的突变,不但令得骤遭狂袭的沈落月震愕莫名,身处逆境的帅孤侠尤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刹时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乎不分先后,严逸山发难的顷刻间,武传青也一个就地旋转扑了出去,身形贴地侧滚,右手倏翻,一枚拳头大小,上面嵌满尖锥的银亮圆球已暴射激飞,七名正在苦斗中的“红骷镂”,那矮胖如缸的一个首当其冲,锥球闪处,他的一颗大好头颅随着一声“噗嗤”声响,马上变成了一团血糊糊的烂柿子,人也像喝醉了酒似的蹒跚瘫萎下去。
    目睹这等做梦都梦不到的变故发生,帅孤侠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的两只眼珠子蓦地凸出了眼眶,全身有如坠入冰窖般从里透冷到外,他立刻明白,他们也已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足令他们万劫不复的陷阱,而显然的,陷阱必是钱来发的精心设计!
    就在他分神的一刹,楚雪凤缅刀斜闪,寒芒过处,帅孤侠肩头上血光涌现,巴掌大小的一块人肉,随着刀锋抛起半空,那块人肉,怕得有二两重呢。
    鬼头刀猛劈楚雪凤,帅孤侠形貌狞厉狰猛,彷同邪魔附身,边拼边吼:“严逸山、武传青,你们两个天打雷劈、狼心狗肺的东西,拿着我们的银子反过来流我们的血,吃里扒外,卑鄙无行,我必要你们还一个公道—一”
    严逸山的一付“黑龙拐”矫舞盘旋,挥展如风,和卢毓秀二人夹击沈落月,更充分表现出他身手之灵快、修为之浑厚,帅孤侠的叫骂传入耳中,他神色不变,只轻描淡写的顶了回去:“帅老大,我们前不沾亲、后不带故,拎着脑袋卖命打杀,论的乃是代价,人家钱来发的价码高,当然就得帮着银子沉的一边,混世界便是这么一码事,你要过份情绪化,未名就太幼稚了……”
    帅孤侠把一柄鬼头刀使得又狠又泼,刀花映雪,急似狂飚倒瀑,招招式式,俱贯以全力全功,面对钱来发与楚雪凤的围杀,他这—阵拼死抗拒,居然有了几分回光返照般的起色:“无耻无信的两个匹夫,只要我帅某人一息尚存,便不会与你们甘休!”
    钱来发身形掠走,双臂交替闪斩,锋刃破空,其声如泣,但是他的一张胖脸上却流露着一派悲天悯人的惋惜之色:“不用激动,我说帅瓢把子,严逸山说得没有错,这个世道、原就是你奸我诈、你狠我毒的世道,玩的是手段,比的是心机,凭的是大把白花花的银两做后盾,谁的门路高谁占上风,谁的财势大谁拔头筹,如果你们有一样不全,自然就没得玩啦……”
    帅孤侠额头上凝着汗水,—双眼睛血毒毒的映着血光,刀舞刀翻,竟是不往后退,反向前逼,嗓门发出的声音,宛如狼嗥:“好一群狼狈为奸的杂碎,我‘返璞堂’上下,恁情死净死绝,也要拖你们垫背—一”
    钱来发回走三步,左臂抛起,冷电斜掠里硬生生磕卉帅孤侠的刀刃,他借着力道的反挫就势倒退,堪堪让出位置让楚雪凤的缅刀递进,缤纷的落雪里凛烈的刀华,也传扬出他嘿嘿不绝的笑声:“真想同归于尽?帅瓢把子,我只怕你连这个最起码的心愿都难达成……”
    帅孤侠嘶声大吼:“我同你们拼了!”
    于是,钱来发猝然贴着雪地表面低窜,他感觉得到对方鬼头刀擦过他后颈的—刹所渗溢的寒气,“连臂蓝”的彩焰顿时像一枚炸碎的冰球四散飞扬,帅孤侠仰身急翻,胸前大腿上却已绽开好几道长短不一的血糟,当鲜血透肌沁出的须臾,这位“返璞堂”的瓢把子又形如疯虎般冲了上来一—“返璞堂”果然是“返扑”啦!
    另一边,屠无观正好点枪拄地,人便随着枪尖插晃的弹力横挑而起,一名“红骷髅”的大板斧刚从他的脚底削过,枪身已沾雪拔抖,星芒一朵,笔直穿入那人喉头,更将整个躯体顶出七步之外!
    “漂亮已极!”
    “掌心雷”武传青喝一声彩,脚步轻滑三寸,露左肋,抬左臂,就估量得那么准,猛—家伙夹住了另一名“红骷髅”刺来的“蛇首矛”,当敌人还不及有任何应变动作之前,他那布满尖锥的圆球已暴砸而出,灿银的光芒映衬着进溅的血彩,那人的一张面孔立刻就似融化了!
    不错,武传青果然有他的份量,“掌心雷”不愧是“掌心雷”!
    苦的是焦二顺,武传青甫始得手奏捷,他的双刀已被对杀中的那个“红骷髅”一脚踢落,脚尖踢上手腕,真个痛彻心脾,但是他根本来不及呼痛,因为刀未着地,人家的“手钩子”也已到了头顶!
    眼啾着那柄又尖又利的倒钩就快触上头皮,焦二顺猛发一声嚎叫,双手紧握仅存的一把单刀,拼命往外横扫,对方却只一个侧旋,钩尖微沉,“噗”声扣入他的肩背,再向斜走,可怜焦二顺便硬被扯升三尺,又从那人的肩头翻过,重重摔跌地下。
    这辰光,焦二顺别说双刀,连剩下的一柄单刀也摔脱了手,他但觉眼前泛黑,脑袋晕沉,全身骨骼松散,甚至肩背上那一团血肉横糊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他这边厢跌得七荤八素、翻肠倒胃,那名使“手钩子”的“红骷髅”可没有半点慈悲心怀,扬起还在滴着血水的尖钩,狠狠一记便戳向他的前胸。
    曲还生的点钢枪就在这一刹那间穿插进“手钩子”的弯弧中,枪尖猝挑,那柄尖钩已滴溜溜的抛上半天,枪尖顺着上挑的角度划过一道弧迹,正好落在这位“红骷髅”的肚皮上——当然,从肚皮刺入,自背脊透出。
    惨嗥声才只响起,曲还生的面部肌肉已蓦地痉挛歪扭,他决不是受到对方嗥嚎的影响,而是为了救援焦二顺所付出的代价,他撇下他的敌手来搭救焦二顺,破绽已露,他的敌手岂有不借机进杀的道理?
    那柄“南王锤”砸在曲还生的右肋上,他不知道对方听到骨骼的断裂声没有,但他自己却听得清清楚楚,血气的逆涌加上骨折的剧痛,险些使他一头栽跌,然而他咬牙强撑着跌栽的趋向,因为他明白,对方的“南王锤”是一双,如果跌倒,另一柄“南王锤”势必随即捣落,这一捣落,恐怕就一辈子也爬不起来了。
    身形受到重击之后的惯性倾斜,给予曲还生一个调整回枪方位的大好机会,他的点钢枪拖着一溜艳赤的血光自那名“红骷髅”的肚皮里拔出,随着身形的倾斜石火般往后飞刺,晶莹的枪尖凝成夺目的一条虹弧,正巧与另一柄挥来的“南王锤”交擦而过,在“南王锤”尚未能到达它的攻击位置之前,枪尖已似一只快速旋转的螺锥,兜脸穿入对方的眉心中间!
    使锤的这个“红骷髅”身子向上腾起,几乎是手舞足蹈的翻跌出五六步去,然后头下脚上,倒栽葱似的插进了雪地,甚至连一声呼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力拼屠无观的另一名“红骷髅”—一也是七名“红骷髅”中仅存的两人之一,此刻突兀朝斜刺里抢出,手中的—柄砍山急速横带,刀芒如电,快不可言的暴斩曲还生,敢情他是看准了曲还生的受创在身,打算把握时机,捞—个够本哩!
    屠无观长身扑前,断叱一声:“双龙出海一一”
    曲还生根本不理会挥来的砍山刀,点钢抢在双臂的振抖下笔直挺刺,枪身矫昂破空,果似一条出海的乌龙!
    于是,屠无观的点钢枪也在眨眼间递到,他的枪由曲还生的枪下掠进,成叉形交叠,交叠的一刹下面的点钢枪仰击上面的点钢枪,因而曲还生的长枪猝然弹跳,寒焰闪处,枪尖正好扎入敌人的左眼眼眶,屠无观的长枪沉落,枪身偏斜,却恰巧压住了对方砍来的一刀。
    锐利的枪尖透目而入,眼睛与脑部的距离又是如此接近,是以稍具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将有一个什么样的后果,这仅存的—位“红骷髅”自然也十分清楚,可悲的是他完全无能为力,武传青的“掌心雷”就在他四周闪扬回绕,连系着那枚带锥圆珠的细牛皮索便是一条追魂索,时时刻刻都有要命的可能!
    现在,七名“红骷髅”已经躺下去六个,剩下的这—位,看情形也支撑不了多久,“返璞堂”方面,形势已呈现出大大的不妙。
    “毒血剑”铁刚还没有死,他只是静静的倒卧在雪地上,冷冽的天候,使他双腿及右臂的伤口不再流血,凝固的血痂变做褚紫色的几团冰渣粘糊在上面,他仍在呼吸,只是,呼吸得十分微弱了。
    帅孤侠不止是汗出似浆,心焦如焚,那种悲愤的绝望,不甘的惊悸、意志沮丧后所泛起的怨毒更加啃啮着他,啃啮着他的灵魄,他简直痛苦得要发狂了!
    这顷刻里,他总算体会到大势已去的滋味,顿悟了灭绝前的无奈,人生如戏是不错,然而,不论戏中唱哪个角儿,失败的结局总是令人难以承受的。
    “连臂蓝”的光芒又仿佛激涌的浪花般压顶而至,晃荡的蓝彩之外,是缅刀幻化成的一条匹链,匹链飞旋绕着,宛如随时伺机扑噬猎物的毒蛇,帅孤侠的心往下沉,—种倦怠的无力感忽然侵袭着他,他蓦地进出声裂帛似的呐喊,鬼头刀贴着身躯加速盘舞,圈圈的精电:立时形同陀螺状溜体叠罩,人带着层层光圈,像怒矢般迎射向钱来发,这一招,已摆明是拼命的架势了!
    就在帅孤侠奋力强搏的一刹,躺在雪地上的铁刚猝然以他独存的左臂猛撑而起,整个身子骤腾七尺,凌空倒转,活脱一截由高处翻落的滚木,挟着极大的冲力朝钱来发撞来。
    同一时间,帅孤侠的左手倏忽伸缩,袖口中突兀冒出一柄又细又窄、前端尚带着倒钩的柳叶小刀来,这柄小刀泛着乌黝黝的色泽,微微—闪,已隐藏在鬼头刀的光华里,无声无影的冲着钱来发小腹刺下。
    双方的行动都是起于须臾,过程及演变亦完成于须臾一—当“连臂蓝”纵横交织的冷焰碰击到鬼头刀的刀锋,连串的金铁震响密集传扬,溜溜的火星以各种迥异的彩形明灭,钱来发的身影便在这急速不停的撞击里做了十三次幅度极小却动作极快的侧滚,而双臂也在侧滚间展开十三次角度不同的挥斩,只见帅孤侠全身打转,脚步踉跄,每—转就洒出一轮鲜血,每—踉跄就发一声嗥嚎,他显然想用鬼头刀挺住他的身子,但却没有办到,在他踣跌下去的时候,人们的眼睛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另—柄阴刀——那七寸长的淬毒柳叶刀,竟深深插在他自己的左大腿上!
    钱来发的攻杀奏捷,同时招式用老,力道的连贯也到了间歇转继,旧力消竭,新力未生的关口,铁刚的躯体便在此际猛撞过来——铁刚虽然受伤甚重,奄奄一息,可是对于身形的冲激,方位的拿捏,依旧有他训练有素的精准,这一撞来,的确及时。
    情况的发生,没有任何供人思量迟疑的余地,更没有丁点圜转的暇隙,钱来发在瞬息间绷紧肌肉,拳曲四脚,准备迎接这可能要命的一撞。
    于是,楚雪凤就从斜刺里扑来,真如一只穿云的雪白凤凰般飞扑过来,她的白衣飘舞,缅刀映寒,沉闷的碰撞声像煞响起一记轻雷,两个身体缠叠成堆,就那么重重跌落!
    “大力王”杨昂一声狂吼,巨型的铁棍以平生之力砸至鲁元标的扁担,“当”声撞响犹带着颤抖的尾韵,鲁元标双手虎口震裂,生铁扁担竟被砸断为二,这一重击之下,不但震得他头晕目眩,心脉悸荡,甚至全身上下都触电似的起了一阵麻痹,人也风车般朝外打转,而杨昂的情形虽比他好一点,却好不了多少,粗大的铁棍已成曲角弯拗,双手手腕立见瘀肿,这位“大力王”一面歪歪斜斜的向后倒退,一边举着弯曲的铁棍就待扑袭钱来发!
    屠无观的点钢枪插入雪地,随着枪身的反弹力道一个筋斗翻腾于空,人在空中迂回,长枪掣如流星掠穹,一闪之下,正好捅进脚步未稳的杨昂背脊,真个准狠至极!
    杨昂闷嗥半声,猛然回手抓住了插在背后的枪杆,旋身振臂的—刹,已将屠无观瘦削的身子抛起来,姓杨的状如疯虎,高举手上弯曲的铁棍,模样就像生啖活人似的扑向了屠无观。
    钱来发肥胖的身形蓦而弹起,弹起的同时缩成一团,仿佛九天之外飞来的陨石,以强劲无比的快速横冲杨昂,双方的接触有如闪电,光景活脱怒牛互撞,钱来发的躯体“砰”的一记倒翻丈外,杨昂却仰面摔跌一一插在他背脊上的点钢枪,就那么直愣愣的透出了他的前胸。
    在雪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钱来发甫始拼力挺跃,那边严逸山的“黑龙拐”已倏忽并翻暴砸,沈落月收势不及,左手的弯月刀已呛啷坠地,卢毓秀便在此时惊鸿也似偏身逼入,弓背挫腰,马刀上扬,“呱”声闷响,沈落月的那条握刀右臂也血淋淋的与他身子分了家!
    沈落月在断臂的顷刻,脸上的表情简直复杂得令人不忍卒睹,他呜咽似的发出一声模糊声响,右手箕张如爪,倏忽反扣卢毓秀咽喉,卢毓秀却怎容对方扣住?马力刹时进溅出长短不一的光束,硬是在眨眼间逼开了沈落月,严逸山觑准时机,双拐矫飞挥扬,沉猛无伦,打得沈落月全身腾空,上下翻滚,钝器击肉断骨的声音连连入耳,竟然那等凄怆。
    正豁着老命与“掌心雷”武传青拼搏的那名“红骷髅”,也是七名“红骷髅”里最后的一个,他本来早已胆颤心惊,斗志全失,之所以还在和武传青纠缠,并非要表什么三贞九烈,而是事实上挣脱不了武传青的控制,这辰光沈落月又命丧当场,“返璞堂”上下也已全军覆没,不剩半张活口,他可再也撑不下去了,身子猛往抬退,“哐啷”一声丢弃了手中那对“虎头钩”,跟着双膝—软,人就直挺挺的跪倒在雪地上。
    武传青先是一怔,一怔之后狞笑出声,手掌已经向上翻抬——便白痴也看得出来,这位“掌心雷”显然是要有超生渡命的意思!
    两手撑扶着腰身,钱来发叹了口气,嗓音沙哑的及时送了句话过来:“饶了他吧……”
    锥球出手,又随声倏闪而回,武传青望向钱来发龇牙一笑,耸着肩道:“反正都是你的,杀不杀悉听尊便。”
    钱来发步履蹒跚的走到楚雪凤身边,楚雪凤刚在卢毓秀扶持下摇摇晃晃的站起,白衣上斑斑血迹,脸庞也一样的惨白晦涩,只在这须臾前后,她已像是委靡了好多……
    钱刚的身体蜷曲在五尺之外,一张面孔倒有大半埋进了雪堆里,楚雪凤的缅刀前端没入在铁刚的胸膛中,露在体侧的那段刀刃便扭绞着有若—条懒蛇,锋面的寒芒隐隐泛功,却有—股奇异的、灭绝的意味。
    摇摇头,钱来发低声道:“方才那—撞,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现在怕已躺下了……”
    楚雪凤似乎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来,她唇角勾动着,有些虚脱的道:“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大佬,我,我也算还了你—……报。”
    顾不得品味楚雪凤话中的含意,钱来发端详着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看样子,你伤得不轻,感觉到哪里不舒坦?”
    楚雪凤沙沙的道:“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头晕、恶心、眼发黑,骨架子都像被拆散了,如今只想好好睡上—觉……”
    扶着楚雪凤的卢毓秀接口道:“八成是楚姑娘和姓铁的那一撞震荡了头部,大爷,得叫楚姑娘赶紧歇着才好。”
    钱来发转身提高了声调:“屠无观、曲还生和焦二顺两个伤势如何?”
    屠无观清了清嗓门,道:“曲还生左边肋骨断了三根,好像还受了点内伤,焦二顺背颈窝叫铁钩子撕裂了一大块,手腕也有瘀肿现象,不过,都死不了。”
    那边,鲁元标正在深深呼吸,不等钱来发问及,已嘿嘿笑道:“回大爷,我也没什么事,只是被姓杨的反震了一记,到眼下还他娘眼花耳鸣,血气未平,再就两手虎口崩裂了,却不关紧……”
    楚雪凤忽然呻吟似的道:“大佬,你的背后全是血,把衣裳都浸透了一一”
    钱来发笑道:“皮肉之伤,敷两贴药就好。”
    相距不远的严逸山目定定的注视着钱来发的肩胛部位,表情十分凝重的道:“钱兄,恐怕你说得太轻松了!”
    钱来发皱着眉道:“这话怎么说?总不过是挨了—剑,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却不曾触及要害……”
    严逸山,走到钱来发身侧,用手掀开染血的肩衣,仔细察看了伤处,慢吞吞的道:“钱兄,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肩胛下的剑伤四周肌肤肿胀泛黑,而且流出来的血色晦暗带紫,我怀疑姓铁的那把剑上另右花巧!”
    在严逸山检视钱来发伤口的同时,楚雪凤和卢毓秀也在一边看得清楚,楚雪凤此刻的脸庞越显得苍白,她几近抽噎的道:“严逸山说得不错,大佬,—般的剑伤不该是这个样子——”
    严逸山又道:“但凡淬毒的利器,伤及人体之后反应必然异常,不是觉得麻痹木钝,就会觉得特别疼痛,钱兄,你现在的感觉如何?”
    舐舐嘴唇,钱来发道:“痛得要命。”
    严逸山颔首:“而且血也流得较多,依我看,你有可能是中了剑毒!”
    卢毓秀轻声道:“大爷,铁刚不是号称‘毒血剑’么?他的剑锋上更透着赤光,十有八九不是好路数,大爷得赶紧求医诊治才是!”
    钱来发十分镇定的道:“医这不知名堂的剑毒,一般郎中恐怕不行,要找就得找个专治毒蛊的行家,在我印象里,还没有这样的对象。”
    楚雪凤急得直跺脚:“看你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什么辰光了,哪有时间再去找什么行家?先寻个有名大夫把毒性稳住才是当务之急呀!”
    略—沉吟,严逸山道:“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就住在离此不远的‘三槐庄’,他—向对于各种毒物颇有研究,亦精医道,我们去找他试试——”
    楚雪凤忙问:“你这位朋友,真行么?”
    严逸山苦笑着摊摊手:“我只是说试试,但愿他有法子,楚姑娘,我能做的便是这些了。”
    卢毓秀转头就跑,匆匆丢下两句话:“大家稍等,我去带马。”
    钱来发朝着严逸山眨眨眼,笑道:“逸山兄,六万两银子还真管点用,你这算超额奉送啦。”
    拱拱手,严逸山有些尴尬的道:“小意思,小意思,略尽棉薄而已。”
    这时,“掌心雷”武传青过来辞别,管自走了,钱来发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他娘,这—遭,只姓武的赚得轻快……”
    有马嘶声遥遥传来,雪雾迷蒙中,已见卢毓秀领了多匹健骑奔近,忽然间,钱来发觉得肩胛处的剑伤更痛了。
    不过他还算幸运,因为地下躺着的这许多人,永远也不会再有任何感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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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从此比翼
    严逸山的这个朋友住在“三槐庄”,“三槐庄”隔着钱来发他们拼命的“落鹰坪”大概只有三十多里路远近,虽然是不怎么远,但冒着风雪赶路,三十来里地却也同样够呛的了。
    何况,八个人里,倒有三个身子不利落的。
    “三槐庄”只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庄子,房舍残旧,景物萧条,看上去够寒伧的,十几户人家疏疏零零的点缀在一片单凋的雪地上,再配着灰郁的天空,枯干的几棵老树,就更叫人觉得寂寥无趣了。
    不过,严逸山朋友的家宅却还有个样子,至少也算三合院格局的砖瓦房,虽说古老了点,好歹已是这片庄子里最气派的所在了。
    八人八骑到了门前,先由严逸山进去院子吆喝,他们运气挺不错,严逸山这位朋友正巧在家——那是个满脸横肉,秃头独眼的胖大汉子,大气这等冷法,汉子却仅穿着一袭敞襟夹袍,露出胸前乱草似的一堆黑毛,加上他颔下—把大胡子,卖像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若非严逸山事前做过介绍,谁也不会相信这汉子居然还通医道,说他形似土匪,倒还贴切三分。
    汉子见了严逸山,态度不怎么亲热,亦称不上冷漠,反应显得又是慵懒、又是无奈,他望了望院子外面的一干人马,哼了一声:“老严,久不相见,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咱们这块荒郊野地啦?”
    严逸山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动的道:“有几个朋友受了点伤,想想你正住在附近,顺道就把他们引过来请你瞧瞧,伙计,还烦你多多费心——”
    汉子迟疑了一下,不大高兴的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摆摆手,严逸山抢着道:“当然、当然,我们可不是揩油来的,桥归桥、路归路,诊金不但照付,而且还会多付,包不叫你吃亏就是!”
    汉子独眼翻动,微微有了笑容:“病人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何况里头还有你的面子?老严,你晓得马厩的地方,让他们拴缰进来吧。”
    正屋内早已升起一铜盆的熊熊炭火,尚夹杂着酒香,才入门掀开厚棉帘子,一阵热气已暖洋洋的扑身而来,寒天冻地间待久了,这股子暖意,真正令人无比受用,简直舒坦到心窝里啦。
    各人刚刚落坐,那汉子已半点也不耽搁的冲着严逸山问:“是哪几位身子欠妥?”
    严逸山指了指钱来发、曲还生、焦二顺三个,边道:“他们三位里,数是钱兄的伤势最重,我怀疑是中了剑毒,伙计,我认为先由钱兄看起,免得有所延误——”
    汉子瞪了严逸山一眼:“莫非我还不懂轻重缓急,要你来指点?”
    严逸山似是深知他这位“朋友”的习性,丝毫不以为忤的道:“那就请吧。”
    汉子过来褪下钱来发的上衣,俯脸凑近细细观察,一面犹频频用鼻子吸嗅,颔下的那把胡子,几乎都沾到钱来发的伤口上。
    半晌,汉子忽然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道:“‘毒血剑’,是吧?”
    严逸山忙道:“好本事,伙计,一点不错,我这位朋友正是被‘毒血剑’所伤!”
    钱来发咽了口唾沫,闷声道:“看你的模样,情况像是不怎么乐观?”
    两句话一说,房中所有的人通通紧张起来,尤其楚雪凤,他猛一下站起,双手捧在胸口,呼吸急促,声音微带颤抖:“这位大夫,请你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救人,钱不成问题,只要能解去毒性,我们再多的酬谢也不吝惜,大夫,你务必劳神——”
    那汉子慢吞吞的道:“武林之中,仅有关外‘长白派’炼得有三柄‘毒血剑’,因为他们习于使剑的门人越来越少,在近两代弟子里,就剩—个铁刚用剑,用的便是三柄‘毒血剑’当中的—柄;‘毒血剑’经过特殊的密法治铸而成,淬炼的过程中,已逐步渗入‘长白山’独有的七种毒物毒草,是什么毒物毒草,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简单的讲,剑上毒性属于极阴极寒类别,可随血液浸蚀全身,毒性—旦发作,人就会痉挛拳曲为—团,身子又硬又冷,肤色泛青的死亡——打个比方,活似掉入冰窖里冻僵了的样子,骨肉内脏完全凝结得像块石头啦……”
    蓦的打了个冷颤,楚雪凤两眼恐怖的大睁着,唇角不住抽搐,光景仿佛她已经看到了钱来发的这副惨状,声调都走了腔:“不,大夫,他不能死,我决不能让他死,你行行好,千万要挽回他的生命……”
    楚雪凤也算久历江湖,饱经忧患,人生的坎坷横逆遭遇得不少,她是一个世故又通达的女人,禀性尤其冷静沉着,如此焦虑得近乎失态的神情,在座诸人还是第一次看到,然则这表示了什么呢?除了心连心的牵系,命缠命的契合,就是那不可失的依恃了。
    钱来发非常感动,禁不住眼眶发热,鼻端泛酸,他赶忙吸了口气,强笑着道:“你别心急,楚姑娘,我一刻半时还死不了,说不定这位老兄别有玄机,独具异眼,妙手给回了春也当不住……”
    汉子的独眼翻了翻,模样不大开心,他扬着脸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伤了他的,是不是铁刚?”
    —边的严逸山干笑着道:“猜得准,伙计,正是铁刚下的毒手。”
    哼了哼,汉子道:“那么,铁刚现在何处?”
    严逸山耸耸肩:“回姥姥家啦。”
    一抹惊讶的神色掠过汉子横肉累累的面孔,他不大相信的道:“你是说,铁刚死了?”
    严逸山道:“死透了,这还有什么好打诓语的?江湖道上,本来就是你杀人,人杀你,那铁刚既不是铜烧的罗汉,也不是铁打的金刚,他能拿‘毒血剑’捅人,人家就不能同样取他的命?”
    汉子沉着脸道:“是你杀的?”
    批了指钱来发,严逸山道:“我哪有这等本事?是我们钱老兄的杰作。”
    好像不曾见过似的,这汉子又重头端详了钱来发好—会,嘴里喃喃出声:“看不出来,真叫看不出来……”
    严逸山不由催促:“伙计,你就别扯这些闲篇了,眼下救人要紧,说实在的,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治这种‘毒血剑’的剑伤呀?”
    汉子手捻胡须,沉默了片刻,才要死不活的拖着嗓音道:“治嘛,大概可以治,不过呢,却没有绝对的把握……”
    严逸山忙问:“这话怎么说?”
    不带丁点笑意的笑了笑,汉子伸手在严逸山肩膀上轻轻一拍:“你知道,‘毒血剑’的剑伤相当难治,要治这种奇毒,关系到药材的用料,越是珍罕难求的药材,解毒的功能越大,说到珍罕难求的药材,又牵扯到价金的问题,所以说,若要彻底根治,绝对痊愈,就要看你们付出的费用有多少了,呃,老严,你可懂我的意思?”
    汉子的意思,便稚龄孩童也不会不懂,这分明是乘人之危,借机讹诈嘛,说穿了,只不过是想多捞几文罢了,严逸山夹在中间,有些不便启齿,他尴尬的打着哈哈,表情十分无奈,钱来发却容颜不动,淡淡的道:“如果你真能治好我所中的剑毒,伙计,多花几个钱也无所谓,否则,不但我麻烦,恐怕你也免不了麻烦,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确确实实能够替我祛除身上的剧毒?”
    汉子冷冷的道:“不错,却得看你出的是什么价钱,自古以来,无论那行买卖,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这时,鲁元标、卢毓秀、屠无观等人的不满情绪也已由隐忍转变为明显,甚至连严逸山都有了悻悻的征兆,钱来发摇了摇手,颇为安详的道:“让我们这样讲吧,伙计,以你看,治我身上的剑毒,须要多少银子?
    汉子毫不迟疑的道:“一万两银子,半个蹦子不能少!”
    差点笑出声来,钱来发忍俊着道:“保证彻底根治?”
    一挺胸,汉子大刺刺的道:“当然彻底根治,要是治不好,我给你顶命!”
    望着曲还生与焦二顺,钱来发道:“他两个,你又算什么价?”
    汉子故示大方的道:“这两位只是骨肉之伤,我就免费诊治了。”
    点点头,钱来发干脆的道:“一言为定,咱们成交!”
    汉子又犹豫着道:“不过,这钱的付法——”
    严逸山赶忙道:“没问题,伙计,我可以打包票!”
    钱来发不以为然的道:“用不着费这些周章,钱嘛,早付是付,晚付也是付,伺况这犹是买命的钱?伙计,我们决不拖泥带水,现在就—次结清!”
    说着话,他—面伸手入怀,摸摸索索,掏出一叠略见潮湿的银票来,在其中抽了—张面额相符的递交过去,轻松得宛如丢出一枚铜板:“纹银一万两,‘裕丰银号’的票子,天下通用,十足兑现。”
    双手捧着银票,细细查看了几遍,汉子满意的收入腰板带里,跟着挽袖擦掌,精神抖擞,头一遭变得殷勤起来:“老兄,里屋请,我这就要开始替你去毒疗伤了!”
    严逸山跟着道:“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汉子大嘴一咧:“亏得你提醒了我,老严,你去灶下烧—锅热水,拿木桶给拎进来,另外,最好再有个人在旁帮忙,干活比较顺手……”
    把看病当做“干活”,听起来倒像将猪牛送进了屠宰场,这位“郎中”也算悬壶济世,却不知他这“济世”是怎样的—种境界?
    严逸山没有多说,叠声答应着自去灶下烧水,楚雪凤凑过来道:“大佬,我看还是找来当下吧,亲眼看着,比较放心……”
    钱来发笑道:“不好,疗伤祛毒说不得要袒衣露体,你—个姑娘家怎么合宜?不用为我担忧,他娘吉人自有天相,就叫卢毓秀帮忙侍候着吧。”
    卢毓秀站起身道:“在下候着啦,大爷。”
    于是,在那汉子引领下,钱来发由卢毓秀陪同进了里面,当厚重的棉帘子垂下,楚雪凤竟然心头—紧,直觉中,几有隔世的凄茫。
    整整折腾了个把时辰,钱来发才在卢毓秀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步履蹒跚,面露倦容,但是气色却极好,原来那种青晦阴涩的委顿已—扫而空,代之的是自然的红润与开朗的光泽,看情形,汉子的治疗已经见效了。
    楚雪凤急步迎上,帮着卢毓秀服侍钱来发坐下,边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大佬,剑毒是不是除净了?情况还顺当吧?”
    钱来发疲惫的笑了,声音略显暗哑:“大概没有问题了,那位老兄又是针、又是炙。更内灌外敷,连推带拿,搞得我出了—身带臭的汗浆不说,还呕吐出一大盆粘稀稀的青黄秽物,真是遭了不少活罪……”
    楚雪凤轻声道:“现在觉得怎么样?身子是你自己的,好歹该有个底。”
    钱来发道:“舒坦多了,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觉,连创伤都不怎么痛啦,就好像,呃,满腹郁滞,一下子宣泻了一样……”
    卢毓秀接着道:“我已替大爷里外洗擦干净,楚姑娘,瞧大爷的模样,必然已是化险为夷……”
    楚雪凤手捂胸口,闭目仰脸,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祈祷什么,形态虔诚得令人感动,而钱来发尤其能够领受这份无言的挚情。
    卢毓秀又分别把曲还生、焦二顺两个送进了内室,他们的伤势虽然不轻,却全属理路明显的创伤,照医方诊治,时间就快多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已被调整得妥妥当当的送了出来。〓勿风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那汉子,倒还真有几下,钱来发认为这笔钱实在花得不冤。
    严逸山也自觉颜面光鲜,他笑呵呵的道:“钱兄,幸不辱命,总算找对了主儿,如今我这心中一块石头该可以放下了。”
    钱来发拱着手道:“亏得有你帮忙,逸山兄,否则尚不知待怎么个折腾法呢,大德不言谢,我们全记在心里在,他日有缘,再图补报。”
    严逸山连连摇手:“不客气,不客气;份内之事,此乃份内之事呀……”
    里间的厚棉帘子掀起,汉子拿一块白布拭着手走了出来,忙了这近两个时辰,他却似个没事人一般,精神奕奕,独目泛光,嗓门也加大了:“各位,情形都不错吧?”
    钱来发笑道:“好极了,老兄,多谢多谢。”
    汉子面带得色,嘿嘿笑道:“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用斗量?我知道你们原先对我不大信任,以为凭我这副模样,如何通得岐黄之术?现下各位算是明白了吧?我不但精医道,而且堪称高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不是自吹自擂,我这套本事,较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蒙古郎中,可要强上多多喽……”
    钱来发忙道:“诚然,诚然也……”
    汉子笑道:“忙活这一阵子,尚未请教老兄高姓大名!”
    钱来发谦和的道:“我姓钱,钱来发。”
    汉子在嘴里念道几遍,忽然一愣:“钱来发?大财主钱来发、‘报应弥勒’钱来发?”
    钱来发连声道:“不敢不敢,只是浪荡江湖,薄有积蓄而已,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
    汉子退后—步,大声道:“钱来发,原来你就是钱来发?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严逸山一看气氛不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扯着他这位“伙计”道:“你这是怎么啦?无缘无故就发起熊来?”
    汉子怒道:“无缘,无故?老严,你怎知道是无缘无故?娘的个皮,你给我引来了一批好病号,叫我替仇人的朋友尽心卖力,我这份苦向谁诉去?”
    严逸山迷惘的道:“仇人的朋友?这里哪—个是你仇人的朋友?莫不成钱兄还招惹过你们‘金环六秀’?”
    钱来发坐直了上半身,颇感意外的道:“‘金环六秀’?逸山兄,你是说,你这位郎中伙计乃‘金环六秀’之属?”
    汉子独目圆睁,暴烈的道:“不错,我就是‘犬齿滩’‘金环六秀’之首归无意,姓钱的,我的四拜弟罗俊当年被严正甫那狗官问斩,我派了人去刺杀严正甫为我拜弟报仇,却是你坏的事,你不但救了狗官,更杀却我派去的人,可恨阴差阳错,今天我反而将你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说说,这个帐该怎么算法?”
    摸着自己下巴,钱来发笑了:“只怪逸山兄呼你伙计而不名,原来你是背了案子在身上的—一”
    严逸山解释着道:“尚不只此,年前他们‘金环六秀’与‘马帮’结怨,一场拼杀下来归无意仅得身免,自然‘马帮’也损折不轻,双方梁子越结越深,‘马帮’心怀不愤,誓言要斩尽杀绝,而归无意力单势孤,难以拮抗,为了避免成为‘马帮’靶子,只好远走他方,隐姓埋名以避风头,好在他学有一手不为外人知的医道,凭这—门,亦可维生,这亦是他死要钱不要脸的原因之一……”
    归无意咆哮一声:“老严,你他娘的就这么糟塌于我?”
    严逸山陪笑道:“实话好说不好听,大家不是外人,讲明了也可以互增了解嘛!”
    归无意恶狠狠的道:“谁和谁不是外人?我看只有你才是亲疏不分,故意拿黑锅扣我!”
    严逸山喊起冤来:“真正黑天的冤枉,伙计,龟孙王八蛋晓得你们以前的这一段——”
    这时,钱来发极为和悦的插口道:“归老兄,且请稍安毋躁,听我细说,严正甫严大人廉名在外,公正不阿,谁都知道他是—位铁面无私的好官,而令拜弟罗俊连番杀人越货,又多欠拒捕伤害官差,正是罪无可恕,严大人以法论法,判他一个斩立决也没有错,要不然,朝律不张,是非混沌,天下岂不就大乱了?”
    归无意咬着牙道:“照你这样说,我拜弟算是该死?”
    钱来发态度极为诚恳的道:“令拜弟该死与否,不是我与你的问题,亦不是严大人的问题,关键乃在王法,归老兄,你想想看,严大人同令拜弟无怨无仇,若非令拜弟的罪行昭著,无以为恕,他又何忍以死加之?严大人身在其位,便不得不谋其政,他有他的苦衷,你多少要设身处地,为他考量考量……”
    归无意恨恨的道:“但你杀了我派去办事的人,又怎么说?”
    钱来发正色道:“严大人是位好官,不该被杀,我此举仅是为了保护严大人,不涉其他,当时,我甚至不知刺客是由你派来的!”
    严逸山忍不住插进来道:“我说伙计,这些前因后果,如今也已事过境迁,你目前的情况更不宜招惹是非,该做的,你也全做过了,可以无愧于心,再要翻旧帐,追根底,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等于点拨归无意——你眼下的处境,已然风雨飘摇,自身难保,还不韬光养晦、好自为之,又能把人家怎么样?
    沉默了好半晌,归无意才形色沮丧的道:“真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啊……”
    钱来发伸手入怀,又摸出那叠银票,从中再拣出面额一万两的一张,笔直递到归无意鼻子底下,更笑容可掬的道:“不用恨天恨地,归老兄,有钱能消万古愁,让我再孝敬你纹银—万两,算是略做补报如何?”
    归无意的眼波迅速扫过银票,嘴里却在嚷嚷:“这是什么话?我凭什么收你这—万两银子?!”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又凭什么不能收?归老兄,难道你不愿接受我对你的歉意?”
    严逸山从钱来发手上取过银票,代为作主的塞进归无意腰板带里,归无意犹在惺惺作态,并不坚持的往外推拒,严逸山不由按住他的手:“伙计,你看看人家钱老兄的为人处世,赔补道歉全做到了,人家这才叫事理分明,顾虑周详,里子面子都有了交待,你再要拖拖拉拉,就是不上路罗。”
    归无意停止了推拒的动作,却扮出了—副无呵奈何的模样:“唉,事情到了这—步,中间又夹了—个你,叫我怎么说好?”
    严逸山皮笑肉不笑的道:“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吧,伙计。”
    —段往昔的纠葛,就在这特殊的环境、—万两白花花银子的炫惑下轻松愉快的解决了,钱来发知道也到了告辞的时间,他站起身来向主人告别—声,只这短短片歇,他居然能够毫不吃力的自行站起来了。
    屋外,风雪已停,天色仍是—样的凄迷阴暗,但大伙的心头却—片开朗,钱来发望着身边的楚雪凤,竟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不舍……
    山庄里里外外,都已粉刷一新,更张灯结彩,遍贴艳红的双喜字剪纸,喜气仿佛在跳跃、在流动,跳跃在人眼人脸上、流动在人们的心间;吉日也已择定,钱来发就要迎娶楚雪凤进门啦。
    楼上的寝居内,钱来发站在窗前,轻拥着楚雪凤,他们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下面人来人往、一片嘈杂忙碌的情形,更享受着这小聚顷刻的温馨。
    忽然,钱来发若有所思的道:“姑奶奶,我记起了一件事一一”
    依偎在钱来发厚实的肩头上,楚雪凤腻腻的“嗯”了一声:“什么事,大佬?”
    钱来发道:“在‘落鹰坪’,你撞过铁刚受伤之后,好像说过一句话,你说,你已算还了我一报,当时场面混乱,没有留意,如今回想,这句话必然另有所指,说说看,你到底指的是什么?”
    楚雪凤仰起脸来凝视钱来发,神色平静的道:“大佬,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第—次到‘驼城’‘返璞堂’的堂口去狙击?”
    钱来发道:“当然记得。”
    楚雪凤轻轻的道:“那一次,沈落月差点死在你的手下,在沈落月危急的—刹,我救了他……”
    点点头,钱来发道:“不错,是这么一码事。”
    楚雪凤的声音里微带艰涩了:“做了那件事,使我一直负咎在心,耿耿于怀,深觉对不起你……‘落鹰坪’扑击铁刚,我原是不计后果,打算拿命来补报你的……”
    搂紧了楚雪凤,钱来发喃喃的道:“你这傻丫头、小心眼,我何尝对你有过计较?我早已告诉过你,情到多时无怨尤呀!”
    楚雪凤眼中隐泛泪光,却春花般笑了,是的,好—个情到多时无怨尤!
    缩肩塌背,脖颈还显得有些僵直的焦二顺,正在比手划脚的指挥着鲁元标与卢毓秀张贴一幅喜联,喜联贴在楼下大门的门框上,是用大红洒金的纸张以浓墨朽就,上联是:“五十小登科”。
    下联为:“半百第一春”。
    当然还有横披,横披四字:“老当益壮”。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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