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莫道春迟
    金虎半撑着身子,又在喘呼呼的吼叫:“齐师傅,我们可不能这样认栽,好歹得板回几分颜面来,这就全指望你啦,齐师傅,你给我加把劲,—切后果,自有我来承担——”
    齐百岳恍若不闻,他的“渡魂锥”手举胸前,目光聚集在微微闪亮的锥尖上,呼吸平顺,面貌僵冷,模样竟似老僧入定。
    钱来发双手自然垂落,依旧毫不稍瞬的注视着齐百岳的眼睛,他站在那里,渊停岳峙,深沉浑厚,几有不动天王之威!
    楚雪凤又向后移出三步,眉宇透煞,屏息如寂;手上锋利缅刀软软下坠,间而颤动,看上去宛如一条懒慵欲睡的怪蛇。
    气氛就这么凝窒住了。
    伤口还在流血的金虎忍耐不下,陡声再催:“齐师傅——”
    于是,钱来发贴地切入,右臂翻抬,在同一时间将如桩似的臂影叠连成—座宝塔形的幻象罩扣敌人——当然,幻象不全是幻象,只看塔影聚现的一刹,蓝芒流灿,寒光隐泛,便知道虚实互陈之间,另含杀机!
    齐百岳卓立不动,当宝塔形的光影罩落,他双手执锥,猛向前推,锥体的前进动作不徐不缓,仿佛正在努力突破什么无形的阻碍一般,然而,便以锥体本身重逾万钧,推送十分吃力也似;空气中便在此刻突兀涌起连串的暗流,暗流又合成一个个看不见的漩涡,漩涡激荡翻腾,发出阵阵如哮喘般的沉闷声响,那种错杂交织的力道,已迅速将钱来发的攻击反拒回去,宝塔形的光影倏然消散,人也在起伏不定的暗流里踉跄一—
    须臾间,“流魂锥”的前进之势加快,快到有如电光石火,但见锥尖透空而至,带起嗤嗤怪响,磨擦出点点星焰进溅,眼看着就要触及钱来发的身体,而钱来发左臂斜挥,尖刺与刃口撞击的刹那,撕裂出一声令人心神俱颤的暴响,钱来发整个驱体蓦弹倏翻,右臂横抛,齐百岳已全身骤然抽紧,不由自主的冲前数步,“哗啦啦”碰倒了一座三层宝格橱!
    钱来发落地回身,脸上不见血色,竟浮漾着一片少有的苍白,只此一次对决,他已汗透重衣,像是经过了连番鏖战!
    猩赤黏稠的鲜血,正从齐百岳背上的伤口缓缓淌落,看不清伤口有多深多长,但这位华山高手扭曲的面孔上,可以想见这一刀之赐,似乎不轻!
    楚雪凤闪身掠到钱来发身侧,低促的问,
    “你还好吧!”
    钱来发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半撑坐在地下的金虎,先是打了个寒噤,随即嘶哑的叫嚷:“齐师傅……齐师傅……光景可是,连你也败了?”
    手扶着倾倒的橱甬,齐百岳面色灰暗,十分吃力的提着气道:“齐某不才,有负东家厚望……实为汗颜!”
    金虎喃喃的道:“老天爷,这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现在,钱来发才出了声:“金虎头,你要玩硬的,如今玩过了,真章既见,便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给我好生听着——”
    停顿了一下,他像是在做着某种吞咽动作,然后始接下去道:“尽你最快的方法,去把范老爷抵押你处的房产买卖契书,借据等交出,在我验过无讹以后,你们堪可超生,否则,老子就刀刀斩绝,鸡犬不留!”
    楚雪凤适时响应:“说不定再一把天火,烧得你‘虎头赌坊’片瓦难存!”
    金虎是个风干的鸭子,人已拼上了,犹尚嘴硬:“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岂容得你们如此恃强横行?我金虎不是受唬长大的,看你们哪一个胆敢猖狂——”
    钱来发慢慢踱向呆在一偶处的金翎,边拿一根手指头遥点着这位“虎头赌坊”的少东家:“你就不妨求告于你的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吧,姓金的,首先,我会割下你独生儿子的一双耳朵,届时如果看不到东西,我便剜出他两只眼睛,若是还看不见东西呢?他恐怕就得献出那只挺漂亮的鼻子了,到了那时,你要仍能咬得住牙,我保证捧着令郎的脑袋奉上……”
    金翎不觉形色大变,全身难以抑止的开始颤抖起来,扁着嘴唇发出—声呻吟:“爹……”
    金虎也同时打了个哆嗦:“姓钱的,你,你敢……”
    冷笑一声,钱来发道:“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眼下你们已是—群残兵败将,不但不足言勇,甚至难以自保,我想怎么干,谁能阻挡得我?”
    楚雪凤接口道:“大佬,这金虎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既然要试试咱们敢不敢,咱们何妨就做给他看?也好叫他明白,不只他儿子性命难保,连他本人亦得跟着遭殃!”
    搓搓手,钱来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休要叫姓金的以为我们净说不练,真怕了他;这档子事,原打他儿子身上开头,我们也就从他儿子身上下手吧!”
    金虎挣扎的爬起身来,嗓门窒噎的呐喊:“齐师傅……齐师傅……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辰光正是紧要关头,还望你振起神威,力挽狂澜,好歹渡过我们这一劫……”
    齐百岳斜倚在那儿,身子正不规则的抽搐着,他惨然笑道:“人都愿意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岂有存心抹灰的?东家,不是我不尽力,实在已经心余力拙了……只是现时,怕已支撑不下去……”
    金虎干嚎若泣,如丧考妣:“这这……这岂不是说,我们完啦?”
    齐百岳垂首无语,却仍在抽搐不停。
    钱来发猛的—声断叱:“最后问你一次,金虎头,你依是不依?”
    咬着牙,金虎僵硬的点了点头。
    钱来发重重的道:“不要光点头,老子要看东西,姓金的,你还不赶快?”
    金虎朝着瑟缩成—团的古宣奇挥了挥手,带着哭腔道:“我们认了吧,宣奇,你去把一干契据拿来,交付给姓钱的……”
    古宣奇呐呐的道:“是……是全部么?”
    金虎痛心不已的道:“就都给了他吧,少一份,他还饶得过我们?”
    于是,古宣奇哆嗦着奔出门外,钱来发望着姓古的背影,不忘股勤叮咛:“慢点走,老古,当心别拧着啦。”
    楚雪凤不由笑了起来:“大佬,常言有道,人在屋檐,岂能不低头?这金虎倒还挺识抬举。”
    钱来发一本正经的道:“他是舐犊情深,唯恐儿子受害,别忘了,他可只有—个儿子。”
    说着,转过身来面对那边的齐百岳抱拳当胸:“齐朋友,适才多有冒犯,情非得已,尚请朋友你曲于包涵——”
    齐百岳呛咳两声,人显得相当虚弱,脸上的精神便更苍郁了:“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但是,我却得把话讲明,你手下留情,不曾赶尽杀绝,有朝一日,我却不一定会有你这样的度量!”
    钱来发笑道:“如果到了那一天,且看我个人的造化吧,届时朋友你如何存心,悉随尊意。”
    楚雪凤却勃然失色,老大不悦的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啦?人家摆明了不肯干休,势必报复的态度,你还眉开眼笑,乐得起来?这件事,不能就此散了!”
    钱来发闲闲的道:“这是修养问题,而且,我们和齐朋友原没什么深仇大恨。”
    哼了—声,楚雪凤道:“打此事开始,只怕就有了!”
    钱来发和缓的道:“你也得把心胸放宽点,楚姑娘,江湖上争纷不绝,血腥时起,症结便往往在于彼此不肯稍作容让,略表恕道,设若人人都能做退一步想朝远处看,这个世间就包管清平多了……”
    楚雪凤走近钱来发,似笑非笑的憋着嗓音道:“大佬,你这—番话,大概是说给那齐百岳听的吧?”
    钱来发端着面孔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是凶是吉,便存在那一念之间了……”
    正讲到这里,但闻喘息吁吁之声传来,不—刻,古宣奇已踉跄奔入,双手捧着—只黄色套印大红框的信封,递到金虎眼前。
    金虎却是不接,只朝着钱来发那—边努嘴:“交给他就行了。”
    等古宣奇不情不愿地把封套递过,钱来发接在手中抽出封内文件细看,又招来严子畏审视无误,这才将封套交由严于畏收妥,堆起满面的笑容道:’
    “金虎头,承让承让,多谢,名谢,山高水长,我们是后会有期喽……”
    金虎阴着面孔不曾答腔,全家的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出声,此情此景,除却以沉默代表抗议,又叫他们怎生回应是好?
    返抵家门,范氏父女的欢愉感激之情自然不在话下,钱来发与楚雪凤略事应付之后,立由钱来发召过小两口,十分慎重的道:“这桩纰漏,目前算是万幸有了解决,我可得问问你们,往后有什么打算?”
    小两口不禁面面相觑,过了一会,严子畏才迷惑的道:“不知钱大爷指的是哪方面?假如说的是我与青萍的婚事,如今大难已过,苦痛尽除,相信迎娶之日必在不远,到时候,还万望钱大爷和楚姑娘偕同莅临,也好容我们略表心意——”
    钱来发叹了口气,道:“愣小子,你们双方合婚,乃为必然,否则,鸡飞狗跳的忙活了这一阵为的又是什么?我不是指这档子事,我们是提醒你,却待过太平日子,此地是住不得了,能多快搬家就多快搬家!”
    严子畏怔忡的道:“钱大爷……你老是顾虑‘虎头赌坊’的人还会来纠缠?”
    用力点头,钱来发道:“我不只是顾虑,我可以确定他们不肯甘休,而且,也不止是纠缠,他们绝对会采取各种报复手段;以前,仅乃金翎那厮垂涎于范姑娘,属于单一诱因,现在又加上折辱之仇,流血之恨,仇隙就扩大了,金家父子决非宽宏大量之辈,齐百岳亦非慎谋能断之人,我要一走,他们这口怒气,势必出在二位身上,子畏,试问你对付得了么?”
    严子畏惶恐多了,他形容忧戚的道:“钱大爷,你老明白,单凭我一己之力,实应付不了那群狼豺虎豹……”
    钱来发道:“所以说早走为妙,子畏,我与楚姑娘,不可能长时期耽在此地,因而便难以照顾到底,若是我们一旦离开,对方伺机下手仅乃迟早问题,为了日后的安全着想,你们还是仅快迁移的好!”
    范青萍焦急不安的道:“钱大爷说得有理,但,但我们目前一点准备都没有,却是往哪里搬上才好?”
    钱来发断然道:“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范姑娘,你去问问你爹,房产和买卖,有没有什么可以立即脱手的对象?价钱不用去争,能卖多少算多少,最好这一两天内就能交割,然后卷理铺盖细软,由我与楚姑娘护送你们上路!”
    范青萍慌乱的点头,却又迟疑的道:“可是,钱大爷,我们又到哪要选儿去呢?”
    一拍自己胸膛,钱来发道:“这由我来负责,范姑娘,你且将心放宽,我包管替你们找—处和乐安逸的地方,让你们无忧无虑的过日子……”
    严子畏有些嗫嚅的道:“钱大爷,不过我原是与我大伯说好,与青萍完婚后回大伯那里同住——”
    钱来发道:“不管你打算和谁同住,目下这阵风头却要远避,子畏,这些事都有变通之法,到时候再行斟酌不迟,当务之急,是尽速迁离这里!”
    严子畏拉着范青萍匆匆行向里间,找准泰山商议去了,—直坐在门侧未曾言语的楚雪凤,忍不住颇生感喟的道:“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大佬,要做好事,也真不容易,你这几十年来,只怕已不知遇上多少此类麻烦了吧?”
    钱来发无奈的笑了笑:“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事后回思,心中十分坦然落实,大概我天生就是好管闲事的命吧。”
    楚雪凤轻声道:“和你相处越久,我越加钦佩你,钱来发,你确然不是—个寻常的人物。”
    拱拱手,钱来发忙道:“看你又来了,谬誉过甚,我可承当不起……”
    里间,传来时高时低的争议之声,瞧光景,还得耗上一阵子才会有结论;安土重迁的观念向来深植人心,要想拔根搬移,还真不容易哩。
    回得家来,“天宝金玉坊”却完全走了样子,不像是“天宝金玉坊”了。
    钱来发背负双手,闲闲巡视着焦痕处处的六开间店面,砸得一塌糊涂的货台长柜,以及各项支离破碎的桌椅摆设等,脸上表情悠然自若,看不出半点愤怒痛惜的模样,就好像这场劫难之余的残局,是发生在别人家里一样。
    陪着他查看灾情的人,除了楚雪凤之外,还有褚兆英,别一个叫赵默庵的老掌柜;一边看,楚雪凤一边咬牙切齿,面色越来越青,褚兆英与赵默庵则苦着两张脸,亦步亦趋,噤若寒蝉。
    摸着肥厚的下巴,钱来发跨过内进的门槛,若无其事的道:“兆英,你说事情是发生在十天之前?”
    褚兆英垂着双手,一派惶恐的道:“日子不会错,大爷,漏子一出,我马上派人星夜兼程,赶到‘双福镇”那家客栈去向大爷禀报,谁知去晚了一步,大爷与楚姑娘业已离开好些天了……”
    钱来发领头穿过通道,慢声回应:“是‘返璞堂’的人,你不会看错?”
    褚兆英恨声道:“回大爷的话,便想错都错不成,他们明明穿着‘返璞堂’的服饰,口口声声挂着帮口的万字,而为首的两个人,便是‘无上双刀’师孤侠及沈落月,我当日埋伏在‘北里桥’头,替大爷打接应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两个东西……”
    老掌柜赵默庵似乎受惊不轻,说起话来颤巍巍的犹有余悸:“大爷,你不知道那干狂徒嚣张到什么地步,一进门就开始又烧又抢,又打又砸,店里伙计们便不敢回手,也被打伤了七八个,他们到处吆喝着叫大爷出来,好言告诉他们大爷不在,也毫不搭理,翻墙越屋的肆加搜杏,那光景,便官衙的公差,亦比不上如此气焰……”
    钱来发微微笑道:“你一把年纪了,老赵,遇上这种事可千万别往上凑,我不是早交待过么,一朝发生此等情况,自有我来承当,我若不存,你们大伙尽管远闪着,任他们抢,任他们砸,人员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后院的精舍坐下,钱来发游目四顾,发现精舍里被破坏的程度还不大,只是家具略有损毁,陈设稍显凌乱而已,似平已经在事后做过整理了。
    赵黔庵站在一边。抖着声音道:“幸亏大爷平日里就有了防范,叮嘱我们在大爷出门的时候尽量减少店中存货,摆设的饰器宜以次级品为主,有赖大爷远见,这一遭我们的损失才能压到最低,被抢的大多是些细碎玩意,而且银器比金器多……”
    褚兆英接口道:“损失的物件,已有清单列出,稍停便呈大爷过目——”
    钱来发道:“不急,兆英,除了老赵说的伤了七八个伙计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受害?”
    褚兆英忙道:“没有了,他们来此的目的,像是全冲着大爷,店伙计们不曾抵抗,对方亦未尝大肆杀戮……”
    点点头,钱来发道:“很好,这也等于替他们自己预留了一步退路,大慈大悲我做得,玩狠玩邪亦并不后人,师孤侠与沈落月显然对这一点都很明白!”
    褚兆英唯唯喏喏,肃立无语,钱来发又道:“那焦二顺兄弟,你们见过面了?”
    褚兆英道:“早见过了,要不,怎么知道大爷住在那儿?出事之后,他兄弟已经跑来探视了十几次,尤其焦二顺,跑得可勤,焦急关切的样子,活脱像他自己家里遭了事,不出一刻,大概又会来了!”
    钱来发笑骂道:“这猴崽子,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我说兆英,你这就去找人来估价施工,叫他们尽快把店面重新修缮起来,也好择吉开张。”
    转过头,他们又对赵默庵道:“老赵,受伤的伙计,你要派人善加照拂,请最好的郎中,抓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不必顾虑,店里的事,你和兆英商议着办,就不必再来问我了。”
    等褚兆英和赵默庵退出,一直面带铁青的楚雪凤突然站起身来,情绪激动的道:“大佬,这件事决不能便宜了他们,我们必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钱来发笑吟吟的道:“你且坐,楚姑娘,放宽心情,稍安毋躁,待怎么对付‘返璞堂’咱们尽有时间来从长计议,急也不急在这—时半刻……”
    楚雪凤恨恨的道:“他们冲着你来这一手,我也是其中因素之一,钱来发,这些人行为卑鄙,手段恶劣,你让一尺,他进一丈,若不痛施教训,朝后尚有安稳日子过吗?”
    钱来发安详的道:“‘返璞堂’如果叫我们不得安宁,我也包准叫他们安宁不了,而且,老是像这样你来我往,拖锯似的磨个不停,也不是办法,这一次我若不还手便罢,若待还手,就必须求个一劳永逸!”
    楚雪凤关注的问:“怎么个一劳永逸法?”
    钱来发淡淡的道:“很简单,若不是我钱某人挺尸,就是‘返璞堂’散伙,我姓钱的有家有业,何必恁多闲功夫陪这干土匪强盗打太极?”
    楚雪凤略有几分不自在的道:“他们坏是坏,狠是狠,却也并非纯属劫掠之辈……”
    钱来发两手重叠腹上,和颜悦色的道:“楚姑娘,我想我能够体会你的心境与感受,你我之间,因为立场多少有所不同,看法亦难免微显差异,这却怪不得你。”
    脸庞浮起一抹酡红,楚雪凤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岔了!”
    钱来发沉吟着道:“有个问题,楚姑娘,我摆在心里很久了,—直没有适当的时机询问……”
    楚雪凤有些紧张的道:“什么问题,你现在就可以问呀!”
    钱来发笑道:“好吧,便问错了,也希望你不要见怪;楚姑娘,你老实说,对那沈落月,你到底还有多少情份存在?”
    楚雪凤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蛋儿也越发红艳了,好半响,她才吃力的道:“大佬,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钱来发从容的道:“我与‘返璞堂’之间,梁子不断,这其中不止是个人恩怨而已,更涉及地方武林势力的冲突,江湖利益的消长,所以,我已警觉到和他们不能并存的事实,换句话说,一场最后决断,在所难免,这场决断,关系存亡,我要因应形势,就必须做最适当的布置,不可掉以轻心,任何有可能影响成败的因素,都得事先加以剔除——”
    怔了一会,楚雪凤神情僵硬的道:“你,你的意思是说……”
    点点头,钱来发十分恳切的道:“不错,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对沈落月仍然不能忘情,则我与‘返璞堂’之间的决断便不宜牵连到你,楚姑娘,这纯为就事论事,无关交谊,只有祛除一切可虑的变异,方能获得胜算的掌握,这么办,于你于我,俱皆有益无害……”
    楚雪风沉默良久,始声调幽怆的道:“钱来发,你是个相当有理智的人,但理智得过了份,就未免显得冷酷寡情了,在你的心目中,除了对现实形势的关注,基业兴长的维护,以及个人立场的执着之外,还有没有一丝半点属于你自己本身的情感?表面上看,你随和、亲切、风趣又不拘小节,实际上你,却洞彻世故,且冷硬如石,‘报应弥勒’四个字加诸于你,真是再也恰当不过,弥勒原是笑口常开的,而弥勒专司报应,则在笑颜之后的那种肃煞,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钱来发搓着两只肥手,微笑不安的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这一番话?楚姑娘,我可是绝对没有冒犯之意——”
    一扬脸,楚雪凤道:“坦白讲吧,刚才你问我对沈落月是否尚有情份存在,我还以为你是关心我,或者想进一步表达什么方始有些疑问,弄到后来,竟然全不是这么回事,钱来发,你考虑的只是你个人的利益、成败,何尝注意到我的苦闷、彷徨以及无所适从的窘迫?”
    钱来发陪着笑道:“你先莫生气,楚姑娘,我说过,有关我与‘返璞堂’之争,只是就事论事,不涉私谊,你要真能斩断和沈落月间的余情,我自然希望你帮我一把,否则,岂非你我都在为难?其实我也是替你设想;至于你如今的境遇,也没有什么苦闷彷徨或无所适从之处,但凡你高兴,衣食住行俱无问题,多你一口人,对我而言,根本不造成负担,你要愿意,住一辈子也行!”
    楚雪凤恨得直咬牙:“住一辈子,大佬,你有财有势是不错,多养我一口人也养得起,问题是我凭什么?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无家无根又被抛弃的女人,我成年论月的跟你身边,伴进伴出,随东随西,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怎么说?你要留我,我也愿意跟你,但你好歹总得有一句话,哪怕我是你的侍妾、你的情妇、你的灶下婢,至少你也给我一个身分能够对外露脸……”
    钱来发的表情不像在笑,因为他自觉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当然不似在哭,事实上亦没有哭的道理,他的心绪十分复杂,宛若打翻了五味瓶,有些不辨酸甜苦辣,但无可讳言的却有一股燥热在血脉中奔流上升,这股燥热掺杂着兴奋与喜悦,更有一种无名的鲜活感一—不论你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也不论你是否已过了青春的年龄,能有个女人,尤其是—个如此姣美的女人主动来接纳你,总是—桩可喜的事。
    钱来发江湖数十年,有血有泪,有苦有乐,大风大浪里增长了钱来发无限的见识,也体验尽人间的险恶,世态的炎凉,红尘十丈中的千奇百怪,他早已圆通妙彻,洞察在心,然而,这—切无涉于眼前小女子的怨嗔幽叹,—颦—笑间,竟又是另一端悱恻的缠绵的感受了。
    目瞪瞪的盯视着楚雪凤,钱来发有很多话想说,一时里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头好,楚雪凤被他看得怪难为情的垂下头去,又在垂首的—刹“噗哧”笑出声来。
    对钱来发而言,真个此时无声胜有声么?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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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楚歌四起
    刚刚巡视过店面的修复工程,钱来发背着双手,正想回到后面精舍里去喝—口茶,才来到园口,后头焦二顺已经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斜睨了焦二顺一眼,钱来发站住脚步,似笑非笑的道:“什么事叫你这样慌法?莫不成你那当副总镖头的老弟又吃人抢了?”
    焦二顺堆起满脸谄笑,哈腰垂手:“不,不,来发爷,人哪有这么倒霉的?干保镖的行当,若是一天到晚净遭劫掠,这碗饭还吃得下去么?缘是另有要事,前来禀报,另外,也顺便看看铺子修得怎么样了。”
    就在园中的一尊石鼓上坐下,钱来发的屁股尚未落实,焦二顺已快手快脚的抢过来先拿衣袖将石鼓表面使劲擦了两擦,等钱来发坐稳,他又—阵风似的从精舍奔了个来回,双手执杯恭恭敬敬的奉在钱来发眼前;那只钱来发惯用的白玉杯里,茶香四溢,热气腾腾,敢情还滚烫滚烫的呢。
    “嗯”了一声,钱来发用鼻子在杯沿深深嗅过,才嘬唇吹拂开茶水上浮散着的叶梗,不徐不缓的啜饮一口,同时满足的出一声长气。
    焦二顺站在一边,笑嘻嘻的道:“来发爷,店里的修缮情形,进展相当的快,依我看,至多再要个三天至五日,就可以重新开张做买卖了……”
    钱来发颔首道:“褚兆英找来的一干工匠都还不错,干起活来不但仔细,手脚也挺利落,差不离吧,再过三几天,应该能恢复正常啦。”
    又喝了口茶,他瞧着焦二顺道:“先时你说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是什么要紧的事来着?”
    凑近半步,焦二顺压低嗓门道:“回来发爷的话,消息乃来自我的一个酒友,是否可靠,尚请来发爷斟酌;我这个酒友最近得到了‘红河套’柴家府的一些风声——”
    钱来发立时坐直了身子,十分注意的道:“是什么风声?”
    咽了口唾沫,焦二顺道:“我的这个酒友,姓丁,浑号丁三麻子,他有一个叩头兄弟曾在‘红河套’柴家府干过厨房下手,最近几天才辞差回来,这个家伙无意间向丁三麻子提到上次你老人家仗义捣翻柴家府的事,他说在那次事件之后,柴家府上上下下,无不气愤填膺,咬牙切齿,认为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更发誓赌咒,一定要讨回公道,决不与你老人家善甘罢休……”
    钱来发笑笑道:“这不算是什么秘闻,柴家人的反应必然如此,要是没有这种反应,那才叫奇怪,我说焦二顺,我早就心里有底了。”
    焦二顺忙道:“来发爷,事情不止这么简单,丁三麻子那个叩头兄弟还说,只因柴家府经过这次折腾,又要整理火场,又得处置伤亡,善后工作便有一番周章,所以才不曾立即展开报复,如今这些零碎业已料理妥当,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触你老人家霉头——”
    钱来发道:“所谓很快,有多快法?可有个日子?”
    焦二顺摇头道:“这个他就不清楚了,到底,那小子只是个听差打杂的小角儿。”
    嘴唇轻轻摩娑着白玉杯的杯口,钱来发忽然有些懊恼的道:“他娘,屋漏偏逢加夜雨,柴家府的人什么时候不好凑热闹,却偏偏挑拣了这么个辰光?‘返璞堂’和我的一档公案尚未了结,他们又横一腿插将进来,这不是,呃,落井下石么?”
    焦二顺陪笑:“对你老人家而言,叫腹背受敌——”
    钱来发眼睛瞪起,恶狠狠的道:“焦二顺,看你的模样,似乎还挺高兴?”
    焦二顺急忙收敛笑颜,诚惶诚恐的道:“小的便老天给胆,也不敢有这种念头,来发爷,小的别无他意,仅是把你老人家的话稍微修饰—下……”
    哼了哼,钱来发道:“混帐,我说出口的话,还要你来修饰,你他娘以为你是什么人?”
    焦二顺苦着脸道:“要打要骂,但凭你老人家,我焦二顺若有—句怨言,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可是来发爷,眼前这不成问题,问题在于你老人家该如何准备应变才是啊!”
    钱来发悻悻的道:“还他娘有脸给我扯哩,纰漏全是你捅出来的,现在可好,烂摊子又由我来收,眼瞅着人家就找上门啦!”
    焦二顺哈着腰,细声细气的道:“都是我不好,替你老人家增添了这么些麻烦,不过,麻烦既已发生,你老人家就必须面对现实,早做防范,来发爷,你老是我们的半爿天,可不能有—了半点的失闪哪……”
    “呸”了一声,钱来发啼笑皆非的道:“娘的,那焦二顺,你就只是一张嘴巧!”
    焦二顺双手互握,十分忧心的道:“来发爷,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我就一直心里犯愁,反复寻思,这却怎生是好?想那‘红河套’柴家府一窝子人,个个凶神恶煞,手段毒辣,只要找上门来,后果便不堪没想……来发爷,你老总要先将主意拿定,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摸着下巴,钱来发淡淡的道:“你倒是说说看,柴家人设若找上门来,后果会是怎么个不堪设想法?”
    焦二顺呐呐的道:“至少,呃,来发爷,你老这爿宝店,怕就不是修修补补恢复得起来了,你老人家大概不会忘记,我们是如何对付柴家府的……”
    钱来发叹了一口气:“楚姑娘当时也未免太过火了,把柴家府烧了个满堂红,人家若要如法泡制,亦实在不算意外,最麻烦的是,这种事又防不胜防,无论四面八方,但见—头起火,形势便难以控制……”
    焦二顺急切的道:“来发爷,总会有事先预防的法子,你老得多花点心思,合计合计。”
    钱来发啜了口茶,茶已经半冷;他双眉微皱,缓缓的道:“实在没有什么周全的方法,焦二顺,如硬要说拿出法子,也只有一桩——”
    焦二顾紧接着问:“哪一桩?”
    抹了把脸,钱来发道:“先把那要放火的人堵住,在他未及放火之前便加以击杀!”
    猛一拍手,焦二顺喝彩道:“好,好极了,这真是个既简单、又明快的法子,来发爷,还是你老有见地,想得出这一着高招,我们就这么办!”
    钱来发冷冷的道:“你说得倒是容易,就这么办?我问你,却是如何去办?”
    愣了愣,焦二顺讪讪的道:“不是照你老人家方才说的那样去办么?早早设下埋伏,先把柴家的府的人堵住,在他们未及动手之前便加以击杀……”
    钱来发道:“症结在于你知不知道柴家府的人什么时候来,从哪条路上来?我们总不能成天到晚孤魂野鬼一样在附近地面上游荡不停吧?”
    焦二顺尴尬的笑着道:“来发爷说得是,不过,这个问题好解决,我这就去找路子打听……”
    摆摆手,钱来发道:“焦二顺,你给歇着吧,上一次,你在‘返璞堂’受的教训还不够?也是你前去挖墙角、探风声,结果却把自己陷进坑里,害了我费了多少周折才救你出来,算了,我不找这等的麻烦,赚的不若赔的多!”
    焦二顺面皮发烫,干笑着道:“那次是意外,来发爷,可说十年碰不上一遭闰腊月,平素里,我办起事来一向中规中矩,在包打听这一行里,比得上我的尚不多见哩……”
    钱来发摇头道:“不行,我可不想重蹈覆辙,叫你去冒那种风险,他娘万一又出了漏子,不但你受罪,我也跟着遭折腾,尤其‘红河套’柴家府那边,你根本没有关系,缺少路子,贸然行事,失手的比算太大——”
    焦二顺忙道:“我有路子,来发爷,丁三麻子那个拜把兄弟不就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冷嗤一声,钱来发道:“那家伙只配在柴家府摘菜洗碗,扫地抹桌,一个小小的厨房下手,莫非还参予得军国大计?何况他早已辞差,更连边也沾不着啦,我说焦二顺,你免了吧!”
    焦二顺怔忡的道:“但是,来发爷,总得设法事先探一探,摸一摸人家的底蕴虚实呀,难不成就呆坐在这里,昏天黑地的等他们来打来烧?”
    钱来发懊恼的道:“你没看见,我就正在为这个问题伤脑筋?”
    眼珠子一转,焦二顺忽然面露喜色,神态间平添了三分兴奋:“来发爷,我想起来了,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眼前明摆着一号比臭皮匠强过多多的女诸葛,正可请了她来,二头六面会拢,向她求教求教——”
    钱来发红光油亮的胖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笑意中隐含春情,嗓调便鲜活了:“嗯,嗯,说得也是,说得也是,不过,却无须请了她来,焦二顺,咱们就移樽就教吧,楚姑娘这会儿在山庄里,约模也等得心焦了……”
    焦二顺不解的问:“等得心焦?来发爷,却不知楚姑娘等谁等得这般急切法?”
    打了个哈哈,钱来发随即面孔一板,威严十分的斥喝:“你问这么多干啥?她等谁我又如何知晓?真是岂有此理!”
    焦二顺有些摸不着头脑,迷迷惑惑的道:“不是你老刚才说的么?说楚姑娘这会儿在山庄里,等人等得一一”
    喝断了焦二顺的话,钱来发大马金刀的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在猜测,焦二顺,猜测仅乃个人思想的延伸,它是不肯定的,并没有任何绝对的意义,你懂不懂?”
    懂不懂?焦二顺当然是不懂,楚雪凤向钱来发诉屈传情的那一段,他不在场,又未曾听说,此中奥秘,全在当事者男女双方肚里,却叫他如何去懂?
    秋阳的光辉自窗外泻入,—片璀灿的映罩在楚雪凤身上,她—袭白衣,静坐窗前,周身上下便似闪泛起炫目的芒彩,亮丽得令人不能正眼相视。
    听完焦二顺的叙述,楚雪凤转向钱来发,语气中自有那—股馨柔:“大佬,你的看法呢?”
    耸耸肥厚的双肩,钱来发道:“你,一向点子多,心思活,所以我和焦二顺特地赶回来问问你的意思,总归是不能叫柴家府的人烧了我们的窝,但是,待如何在他们下手之前加以拦阻,这却要好生定个计谋……”
    楚雪凤静静的道:“大佬,假设柴家府的人真要反扑过来,他们的目的,恐怕就不止是烧窝而已,杀人放火,经常都是连在一起的……”
    点点头,钱来发道:“这个不足为奇,楚姑娘,为了焦二顺的事,咱们已先做给人家看了!”
    站立着的焦二顺难免有些窘迫,正不知如何措词是好,楚雪凤已经轻声道:“打‘红河套’方向来我们这里,知不知道一共有多少条通路?”
    钱来发屈指计算,口中说道:“粗略一数,已有他娘的八九十来条,但帐犹不能照这么算,如果他们不从‘红河套’的方向来,便四通八达,防不胜防了!”
    楚雪凤道:“那么,守株待兔的这一计,就不能适用,还得另图他谋。”
    焦二顺接口道:“楚姑娘,这另图他谋,却是何谋?”
    微微一笑,楚雪凤道:“让我想想。”
    钱来发横了焦二顺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他娘急什么?慢工出细活,你总得拿时间给楚姑娘寻思寻思呀!”
    焦二顺赶紧道:“是,是,事缓则圆,事缓则圆,楚姑娘慢慢想,慢慢想……”
    以手支颊,楚雪凤眉宇轻蹙,双目下垂,浓密又微翘的眼睫在微微扇动,仿如帘幕卷合,巧雅有致;钱来发怔忡的望着楚雪凤,一时间,竟有些出神忘形的迷惘,这情景,看在焦二顺的招子里,心中自然有底,而直到现在,他才算多少懂了一点。
    过了好半晌,楚雪凤始将支颚的左手放下,声调平稳却坚定的道:“首先,我们要决定一个原则,这个原则就是采取主动,换句话说;我们不能枯守于此,只等着挨打,我们要先去邀击对方!”
    钱来发定了定神,先串连起楚雪凤的言语,方始笑吟吟的道:“这还用说?我早就是这么个打算了,关键出在到哪里去邀击对方,又是怎么个邀击法?姑娘,你可得多用用脑筋。”
    似乎已经有了计较,楚雪凤形色安详,不慌不忙的道:“你刚才说,从‘红河套’方向通来我们这个地方,至少有十多条道路。假如对方不从‘红河套’那边来,就更没有谱了。”
    钱来发道:“—点不错。事实正乃如此。”
    楚雪凤缓缓的道:“那么,‘红河套’本地到外面的道路,尤其顺着‘柴家府’的方位向这边来的通路又有几条?”
    钱来发正在合计,焦二顺已先开门道:“不多不多,楚姑娘,让我算算,嗯、通往岗脊子上一条,往南绕过青纱帐一条,大概近道就只有这两条,其他的通路都反了方向,可远绕着去啦……”
    “嗯”了—声,楚雪凤道:“这么一说,‘红河套’附近的地形地势及进出道路,要比我们这儿单纯得多。”
    钱来发忙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楚雪凤笑道:“你向来聪明,莫非还想不到?”
    摸着下巴,钱来发有些发怔的道:“呃,你该不是打算转回‘红河套’去就地拦截他们吧?”
    楚雪凤道:“不错,我正是这个心意!”
    吸了口气,钱来发摇头道:“想起上次那遭拚杀,真似一场噩梦,但尚另有法子,我委实不愿再去那个鬼地方!”
    楚雪凤道:“恐怕没有更好的预防方法了,大佬,这个法子虽不算很理想,却要比坐等挨打来得高明,你也该知道,人活在世,总免不了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为了生存,也就没那么多挑拣了……”
    钱来发嘿嘿笑道:“你用不着给我讲这些道理,待要如何争生求存,我比你更清楚——”
    楚雪凤道:“这不结了?大佬,主要还得面对现实,可由不了你喜欢不喜欢这个现实。”
    钱来发考量着道:“便如你之计,另外尚有困难,你想过没有,我们的人手不够?”
    焦二顺立刻毛遂自荐,自告奋勇:“来发爷,小的我可以顶—个……”
    哼了哼,钱来发道:“就凭你那几手庄稼把式?没得帮忙不上反倒给我凭添累赘,那焦二顺,这是拚命的事,你请早一旁风凉去吧。”
    焦二顺不免有些十分委屈道:“来发爷,论本领,小的我当然不能跟你比,也不能跟楚姑娘比,可是跑腿策应,摇旗。内喊,顺便动个小手小脚什么的,我却自忖办得到,多一个人手,好歹亦算多一份力量……”
    钱来发道:“好,即便把你列入,我们一共亦只得男女三员,凭我们三个人,待去对付蓄势而来,精英尽出的‘柴家府’上下,你们合计合计,够么?”
    搔搔头皮,焦二顺道:“似乎仍不大够。”
    楚雪凤忽道:“大佬,难道你就找不着帮手?”
    钱来发正色道:“坦白说,以我的人面及关系,当然能以找到帮手,但若非实在必要,还是避免牵扯人家为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环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负累,找人帮场拚战,事关生死,无论输赢,总有伤亡发生,那种事后长远的歉疚,便不是出阵之际—时的意气风发堪可弥补的了!”
    楚雪凤道:“说的是不错,大佬,然而眼前的情势,你不认为已到‘实在必要’的程度?”
    钱来发凝重的道:“这可得仔细想想。”
    楚雪凤道:“江湖上讲究的就是慷慨赴难,福祸同当,为朋友甚至可以两肋插刀,大佬,你助人无数,替朋友插刀也不知插了多少次,莫不成在你个人遭受困窘之时,便找不出一个能够为你分担忧患的人?”
    钱来发笑了笑,道:“你不必拿这一套来激我,找帮手,不难,问题是找怎样的帮手才合宜?那有家累的、子嗣薄的、洗手归隐的等等全要撇开,就算万一出事,至少内心的遗憾也轻点……”
    楚雪凤摊摊手道:“大佬,你的人际关系及结交层面我可不熟,要找哪些人合适,我帮不上忙,还得靠你自己去斟酌挑选,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对付‘红河套’来敌,先指望我们三个人,是绝对不够的!”
    焦二顺接口道:“所以现在的情况,已经达到‘实在必要’搬兵支援的地步了……”
    钱来发横了焦二顺一眼,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房里来回踱步,看他皱额蹙眉的模样,这档子事,好像还颇费周章呢。
    静默了一会,楚雪凤才似笑非笑的道:“真有这么为难吗,大佬?”
    钱来发又坐了回来,神态深沉的道:“寻思了这—阵子,叫我想起两个人来,这两上人的条件比较适合,都是单身汉,没有家累,也没有负担,对别人,对他们自己,活着只是一种义务,并无特定的目标,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远景了,其中一个还染了酒毒,成天醉生梦死,决不给生命的意义作任何诠释,总之,是一对马浪荡,找他们来帮一把,心理上的承荷要轻些。”
    楚雪凤道:“减轻心理上的承荷是一件事,他们有没有能力胜任所托又是一件事,大佬,这两位朋友,武功与胆识尚堪重用吗?”
    嘿嘿一笑,钱来发道:“休看他两个东西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孤魂野鬼似的飘来晃去,手底下可千真万确扎实得紧,只那个酒瘾大的多看着点,就绝对误不了事,说起来,他们在干正办的辰光,头脑相当灵活哩!”
    楚雪凤道:“像这种游手好闲,浪荡成性的人物,大多不甘寂寞,居无定处,最是难寻,大佬,你有把握找到他们前来效命?”
    钱来发道:“当然有把握拎他们前来,否则这个主意岂不是白搭了?”
    楚雪凤仔细的道:“这两位朋友住在哪儿?地方可不能太远,要不—去—回,耗日费时,怕又帮手还未请来,一场好戏已经落幕啦……”
    搓搓手,钱来发笑道:“地方近着,但却分在两处,不过相距亦不太远,等我写张便条,焦二顺拿去跑—趟,三个人就包管成一路回来了。”
    焦二顺忙道:“成,来发爷,我的两条腿最勤快,找人也在行,且等你老写好条子,我立时上路,你老眨眨眼的光景,人已替你带回来喽。”
    钱来发笑骂道:“听你这泼皮说的,玄得离了他娘的谱啦,又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个斤斗便十万八千里,就有这等快法?”
    楚雪凤打岔道:“少在那里穷开心了,大佬,你那两个朋友,总该有个名姓吧?”
    钱来发道:“这还用说?但凡是人,岂有无名无姓的?那两个东西,有洒癖的—个叫鲁元标,另—个叫卢毓秀,卢毓秀不太爱喝酒,却对酒下面那个字挺有兴趣,是个标准的‘探花郎’……”
    叹了一口气,楚雪凤道:“不是酒鬼,就属色郎,大佬,你怎么专结交这类狐朋狗友?”
    赶忙低嘘了一声,钱来发目光四转,仿佛这两位仁兄就隐在左近不远似的;他向楚雪凤使劲摇摇头,一本正经的道:“我的姑奶奶,你说话之前,可得先用脑筋想妥了再出口,别忘了我们还要麻烦人家来帮衬哩,人家出力卖命,半点好处不曾沾上,倒不明不白的先落了个‘狐朋狗友’的骂名,若是你,你受得了么?”
    楚雪凤瞪着眼道:“我不好酒不好色,凭什么骂我?”
    摆摆手,钱来发道:“好,好,我不和你抬杠,不过,姑奶奶,有些事理,可得给你言明,江湖之中,尽多浪荡汉子,或者狂放不拘、或者行为失检、甚至连为什么要活下去都懵然不明,但这些人里,却也有至情至性、重然诺、讲义气的热血男儿,他们高歌当哭,把酒纾忧,说开来,也只是看穿看透了这个人间百态而已,其实他们心地善良、格节孤高,乃是正直的一群,因此,若要以外在的举止来断定他们的内涵,就未免失之偏颇幼稚了……”
    楚雪凤这次却没生气,只浅浅的一笑道:“你是在说,我就犯了这种偏颇幼稚的毛病?”
    钱来发打着哈哈道:“我并没有指你,我仅仅在阐述个人的一些观感、一点人生经验而已……”
    楚雪凤“嗯”了一声,道:“那鲁元标、卢毓秀两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请他们大驾光临?”
    钱来发道:“自是越快越好,我这就去写两张便条,着焦二顺跑—趟。”
    说着活,他起身来到房中那张红木桌前,打开抽屉,抽
    ※※缺一段※※
    钱来发眼珠子一翻,道:“你少噜嗦,将条子拿去,他们一见,自然尽知我意,修书行文,贵在简明扼要,能把所思所欲沟通即可,又不是考状元,还用得着那么些长篇大论?”
    楚雪凤笑着走过来,拈起桌上两张便笺,先斜睇着钱来发道:“让我看看我们钱大佬的生花妙笔,写的是哪一种‘简明扼要’?”
    便笺上,仅得两个字:“来,发”,要不是中间加一点,倒像是钱来发在书写自己的名字;楚雪凤亦不由皱起双眉:“大佬,这是什么意思?来,发,看上去有点像在画押……”
    钱来发忙道:“画押?姑奶奶,你完全豁了边啦,这哪里是画押?来,就是叫他们赶紧到这里来,发,乃是我的落款署名,简单明了,鲁元标与卢毓秀两个一看便知,又何须噜里八嗦写上一大堆?”
    把手中便笺交给焦二顺,楚雪凤忍不住笑道:“这种沟通伎俩,我还得多多学学才能习惯,大佬,往后你要时加点拨着哪。”
    钱来发摸着下巴,笑吟吟的道:“小鼻子小眼的玩意,还用得着我来点拨?凭你的聪明才智,只须稍稍费点心思,便必然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啦。”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焦二顺道:“从此地往东去,约模不到二十里路,有个叫做‘沙老庄’的地方,庄头上沙家祠堂内进的耳房里,住着的那号人物就是鲁元标,万一他不在祠堂里,便去对面的‘胜记老铺’找他,包管找得着——”
    焦二顺细心的问:“来发爷,那‘胜记老铺’是卖啥的?”
    钱来发哼了一声:“卖熟食兼卖老酒,鲁元标去的所在,你以为还是卖啥的?”
    接着,他又道:“隔着‘沙老庄’再往东去十多里,就是‘三刀集’,集口有家‘巧黛楼’,问问‘巧黛楼’中的含芳姑娘,十有九成谅知道卢毓秀的行踪了……”
    焦二顺当然明白钱来发口中的“巧黛楼”是什么所在,楚雪凤虽则也在江湖打滚,草莽出入,到底是一介女流,对这些风月场合还疏离的很,听到这儿,不由插嘴问道:“大佬,你说的‘巧黛楼’,是个什么地方?那卢毓秀和含芳姑娘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他在‘巧黛楼’里长期包租得有房间?”
    钱来发笑眯眯的道:“差不多算是长期包租房间了,含芳姑娘跟卢毓秀是老相好,老卢没事就窝在那娘们的香巢里打呼噜,‘巧黛楼’是个什么地方,你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俏脸上微现酡红,楚雪凤不由哼了一声:“真是个风流鬼!”
    焦二顺赶紧唱了个喏。脚底抹油溜了出去,钱来发望着焦二顺的背影邪邪的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小子下意识里,又何尝不想早早赶到“三刀集”,亲身去瞻仰瞻仰那“巧黛楼’的一番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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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先发制人
    鲁元标和卢毓秀两个人跟着焦二顺赶到山庄的辰光,已是午夜,钱来发没有说错,三位仁兄,果然是串成一提溜来了。
    钱来发披衣迎客,就在二楼寝居对角的静室里同他请来的两个伙计朝上面;粗伟黑胖,满脸横肉累累的鲁元标,仍然是老毛病未改,即使沿途赶路,也照旧喝得黑脸透紫,开口闭口,酒气薰人,干瘦的宛若一把枯柴似的卢毓秀,却显得相当斯文倜傥,举手投足轻飘飘的,带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一张面孔有些不正常的青白,像被什么玩意淘虚了。
    —看到钱来发,鲁元标立时弯下腰来,先打个酒呃,才堆起那一脸油光紫红的笑:“老久不见大爷了,把我想得好生着慌,大爷近来一定越来财源茂盛,福星高照,我鲁元标在这里向大爷请安啦!”
    钱来发吸吸鼻子,没好气的道:“我看你马尿灌得差不多了,鲁元标,你就不能少喝两口?我他娘着人前去找你,必定有事,你这样晕天黑地的溺在酒瓮子里,如何还办得了正事?”
    鲁元标哈哈大笑,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黄黑交杂的牙齿来:“我说大爷,别人不了解我,倒也罢了,难不成大爷你也不了解我?你是知道的,我鲁元标喝酒是喝酒,却从来不误事,酒醉心明哪,大爷,你说说看,我什么时候给大爷你出过岔子来?”
    哼了一声,钱来发吩咐一边的焦二顺:“给我砌壶浓茶来,先叫这混帐东西醒醒头脑。”
    焦二顺回应着转身自去,钱来发又冲着卢毓秀一笑,语气也变得和悦多了:“焦二顺是在‘巧黛楼’含芳姑娘那里寻着你的?”
    卢毓秀躬了躬身,笑得居然有些腼腆:“大爷明鉴,我除了含芳那婆娘的居停,已经很少再到别处花俏了,近几年来,身子骨比不得从前,自己也感到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因而时时念着大爷的劝戒,能收敛就尽量收敛……”
    鲁元标不怀好意的一笑,插嘴进来:“少他奶奶在大爷跟前假撇清,我这两三年里只见过你四面,四次都在不同的窑子里和你碰头,还说你收敛哩,要是不收敛,你还想弄个三宫六院啊?”
    看了鲁元标一眼,卢毓秀冷冷清清的道:“我两个是长见不如怀念,老鲁,两三年里碰上四次已经嫌多了,我那点毛病,总比你的嗜好要强,你看看你,成天到黑,活脱个醉驴似的,像话么?”
    鲁元标又打了个酒嗝:“有什么不像话?酒肉穿肠过,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当你比我高尚?我呸,三吊筋吊个脖子,两枚卵蛋捏个鸟,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皮包骨的一副身架,你他娘早叫那些无底洞给淘空啦!”
    皱起双眉,卢毓秀却毫不愠恼,只淡淡的道:“不和你鬼扯,你是越喝越浑,越喝越蛮!”
    鲁元标大声嚷嚷:“我鬼扯,我浑,我蛮?娘的,我一—”
    打断鲁元标的语尾,钱来发轻叱道:“三更半夜,穷吆喝什么?我叫你们来是有正事商量,不是听你们斗嘴来的!”
    卢毓秀淡然笑道:“原是来替大爷当差跑腿的,老鲁就偏偏爱在节骨眼上瞎搅合,我受他几句不关紧,怕是惹恼了大爷,还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不懂事。”
    鲁元标一听卢毓秀在给自己小鞋穿,不禁又火了起来,脸上的横肉一扯,正待拿话顶驳,钱来发已瞪了他一眼,重重的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坐下,不准再吵了,我有极要紧的事情嘱托你们!”
    等鲁元标与卢毓秀分在左右落坐,钱来发才在对面的大圈椅上坐稳,神情严肃的道:“这桩事相当麻烦,危险性也很大,说穿了,就是卖命的勾当,你两个在答应之前,要多加考虑,若有难处,亦不必勉强一—”
    猛一挺胸,鲁元标抢着道:“大爷,你这样说,简直就是小看了鲁元标,水里火里,但凭大爷交代一句,谁要打个吭吃,便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钱来发笑了笑,道:“你确认有这个担当?”
    双目骤睁,鲁元标面孔挣红了:“大爷,我鲁元标是块什么料,大爷你可是比谁都清楚,叫我舞文弄墨,斡旋说合,我乃一窍不通,若是冲锋陷阵,豁命卖肉,姓鲁的包管称得上一等一的好手,那一年,大爷从‘七连环’手里救了我,我虽说拚到一身是血,遍体鳞伤,却没耍过半点孬种吧?”
    “嗯”了一声,钱来发道:“这倒是实情……”
    视线转向卢毓秀,他接着道:“你呢?你有问题没有?”
    卢毓秀耸耸瘦肩,道:“士为知己者死,大爷。”
    钱来发满意的道:“好,我就知道找你们两个来准没错,不过,我却有言在先,这档子事,虽然十分危险,能保命还是以保命为上,我决不希望你们有任何闪失——”
    正说到这里,焦二顺已擎了托盘快步而入,他手脚利落的替房中三人斟过了茶,亦不忘替自己也留了一杯,然后站到墙角,双手捧茶,摆出—副倾耳聆听的架势。
    干咳—声,钱来发道:“‘红河套’柴家府,你们听说过么?”
    两人一齐点头,鲁元标又急着开腔:“大爷难道和这—窝子祖传老横(强盗)有了纠葛?”
    钱来发颔首道:“不错,这梁子还结得不小——”
    将与‘柴家府’结怨的前因后果及风闻对方将要反扑寻仇的顾虑表过,钱来发单刀直入的说明白己的打算:“与其坐等挨剐,远不如先发制人,我身边人手不足,所以请来二位相助一臂,咱们拦到‘红河套’去,打那‘柴家府’—个措手不及!”
    鲁元标立时杀气腾腾,磨拳擦掌:“大爷的主意高明,操他个娘,柴家府—窝土匪,满门强梁,决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平素里去动别人的脑筋倒也罢了,今番竟敢把霉头触到大爷身上来,这还得了?要不给几分眼色他们瞧瞧,恁怎么也咽不下这口鸟气!”
    卢毓秀七情不动的道:“‘柴家府’能够动用的角色不少,大爷,我们这边一共有几个人?”
    伸手叉开五指,钱来发一员一员的点将:“五个,我,你们二位,以及楚雪凤姑娘。”
    听到“姑娘”二字,卢毓秀马上两眼发亮,兴致大大的提高了:“怎么?还有一位姑娘?大爷,娘儿们大都是娇滴滴,软绵绵的,上阵交手,流血搏命,全是玩硬的呐,那位楚姑娘挺得住么?”
    钱来发嘿嘿笑道:“当然挺得住,人家那几下子可不简单,你要不要先行考验考验?”
    卢毓秀喜孜孜的道:“只不知这位楚姑娘芳龄几何?”
    钱来发笑得更有意思了:“二十郎当,正好一朵花的年岁,而且,长得也挺俏挺俊。”
    连连搓着一双手,卢毓秀兴奋的道:“如果大爷认为有这个必要,我就和那位楚姑娘试试招亦未尝不可,大爷放心,我自会留意轻重,拿捏分寸,不致伤了楚姑娘——”
    屋角的焦二顺,差一点把满口茶水从鼻腔里呛了出来,他赶忙掩住口鼻,顺手抹去嘴边的茶渍,憋着嗓门插话道:“我说毓秀老兄,呃,咳咳,那位楚姑娘,不是旁人,乃,呃,来发爷的……呃,是来发爷的朋友,你知道,朋友……”
    卢毓秀愣了一会,脑筋才转弯过来,面孔上刚刚浮现的一抹淡红猛然便转为青白,他急忙从椅子上起身,冲着钱来发长揖到地:“我该死,我糊涂,我莫名其妙,大爷,唐突之处,务乞恕宥……”
    钱来发挥挥手,哈哈大笑:“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所谓不知者不罪,其实,我和楚姑娘之间也没什么,朋友,嗯,朋友而已,四海之内皆朋友啊……”
    卢毓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惶恐加上尴尬,神情就更不自在了:“从来不曾听闻过大爷有这一方面的关系,因而便未向这一头上联想,偶见鲁莽,决非有意,大爷宽宏,我诚敬领受之外,日后自将益加戒惕审慎……”
    钱来发和颜悦色的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过就了,你也别挂在心上。”
    另—边,鲁元标幸灾乐祸的咧嘴嘲笑:“早他娘告诉过你,色字头上—把刀,你偏不信。看看你刚才的那副德性吧,一提到姑娘两字,立时眉飞色舞,招子透亮,还待打谱给人家喂招套式哩,你是个什么心思,大伙肚里雪亮,嘿嘿,差的是你没往深—层去探究,也没考虑到大姑娘的渊源来处,想入非非之下,姓卢的,你不自讨苦吃,又叫准来讨?”
    卢毓秀目光下垂,正襟危坐,如何还提得起精神来同鲁元标抬杠?鲁元标得势不让人,挺直了上身,大马金刀的接着道:“所以说,你这坏毛病必须要改一改,否则,不知哪一天闯祸下来,连脑袋是怎么掉的都不知道,恁情学我喝上两杯,来个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强似你那寡人之疾多多……”
    钱来发脸色—沉,提高了嗓门道:“鲁元标,你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怎的?小小—桩事体,犯得上如此喧腾?”
    鲁元标忙道:“大爷,我这是在劝导他,完全—番好意,忠言嘛,总有点逆耳不是?”
    喝了口茶,钱来发道:“谈正事,别再扯些闲篇了,呃,先时说到哪里啦?”
    屋角的焦二顺马上接口:“来发爷,刚刚是毓秀老兄提到我们这边共有多少人可以出阵一一”
    点点头,钱来发道:“我已经说过了,共有男女五员,卢毓秀,你有什么意见么?”
    卢毓秀定下心神,谨慎的道:“以双方实力比较,我方显然居于劣势,要制敌机先,就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大爷是否考虑到再多调集一些人手帮忙?”
    钱来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我们人数虽少,战力却强,且接刃对阵,同时也关系到策略的活用和机运的好坏,并不是一加一便得二的事,卢毓秀,我不想再邀帮手了,你该明白,天下之债,最大莫过于人情债,尤其眼前‘红河套’之行,生死交关,还是越少牵扯越妙!”
    卢毓秀立刻感受到自己在钱来发心中的份量了,他神色倏振,脊梁挺起:“是,大爷顾虑极是,待要如何作为,我们全凭大爷吩咐。”
    钱来发胸有成竹的道:“这一次对‘红河套’‘柴家府’的狙袭,计划并不复杂,就只行动的方式与时机要加斟酌,以寡敌众,待求胜算,最重要的原则无非是一个奇字、一个快字,至于人手的分配,明天等我和楚姑娘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提到“楚姑娘”,卢毓秀又不自禁的脸上一热,讪讪然别过面孔,不敢正视钱来发,情形看在鲁元标眼里,免不了又贼嘻嘻的笑了起来。
    房中,钱来发的声音降低了,他在分析“柴家府”的战力,点明对方的重要人物,同时,也把上次自己的经验做了一番叙述……
    五个人——钱来发、楚雪凤、鲁元标、卢毓秀和焦二顺,又来到“红河套”,又来到这座平岗上,大树底下,面对的,正是那条通往“柴家府”的道路。
    上次来的时候,是初秋的序令,炎阳高照,秋老虎的炙热逼人,这一遭,已是秋末入冬,寒风萧瑟,隐冥里,那股子杀气便觉冷锐了。
    钱来发穿着一袭金丝银线交织成的锦袍,足蹬亮缎粉底鞋,看上去华丽非凡,幸亏不曾载上他那些珠宝翠玉的佩件,否则,不像来交锋对阵,倒像是赴宴来了。
    楚雪凤依旧混身素白,当然衣裳的料子改了样,不再是炎暑时的纱麻织品,而换成了密实的丝绒,外罩着里衬白狐皮的披风,形态仍是那等的飘逸爽静,韵致味道十足,和钱来发这么一搭配,颇有富贵逼人的架势。
    然而眼前来到“红河套”,乃是来拚命,并非展示富贵来的,所以大家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尤其焦二顺,紧张得不停吞咽唾沫。
    卢敏秀裹着一件黑色罩衫,冻得一张瘦脸越发青中透白,他悉卒着鼻子,站到钱来发身边,指了指岗下仍然看得出灾后焦肃残痕的“柴家府”道:“就是这里么,大爷?”
    钱来发道:“不错,下面那五幢排列成星形图样的楼房,便是‘柴家府’的老窑。”
    卢毓秀仔细观察了一阵,低声道:“那场大火烧得不轻,隔了这么久,还看得出祝融之后的痕迹来……”
    笑了笑,钱来发道:“这段日子里,他们已经大力整建过了,否则,场面犹要凄惨,你不知道当时起火的情形,乖乖,直烧得半爿天都泛了红!”
    卢毓秀不觉瞄了楚雪凤一眼,楚雪凤淡淡的道:“是的,火是我放的。”
    鲁元标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粗毛大衣,呵了口热气:“楚姑娘一副葱白水净的俏模样,倒真叫人想不到还能施展这种手段!”
    楚雪凤似笑非笑的道:“你没听说过,天下最毒妇人心?女人发起狠来,比男人犹要狠上十分,可别被她们的外貌给蒙骗了,表里往往是两回子事!”
    鲁元标舐舐嘴唇,愣愣的道:“我是不会受骗,这辈子我也不曾被女人骗过,只是姓卢的要多小心……”
    卢毓秀冷冷的答话:“老鲁,要扯只扯你自己就行,夹枪带棒的冲着我来干什么?”
    收回俯瞰的目光,钱来发插进来道:“你两个都给我少说一句,娘的,什么节骨眼了,还在这里瞎纠缠!那焦二顺,你注意到柴家府左近尚另有通路通到外头么?”
    焦二顺忙道:“‘柴家府’往外走,好像就只眼前的这条路,除非他们宁愿穿越田间小路,那就不敢说了。”
    钱来发摇头道:“他们没有理由舍大路而走小道,因为他们根本不会预料到有人来打埋伏。”
    搔搔头皮,焦二顺迟疑的道:“来发爷,你老能够肯定‘柴家府’的人什么时候出马上路?”
    钱来发道:“我怎能肯定?总归不会太久吧。”
    焦二顺陪笑道:“我说来发爷,天气是这么个冷法,我们又摸不准人家确实的启程时间,难不成就窝在此干耗?”
    —边,楚雪凤笑了起来:“当然不能幕天席地的守在这里枯候,待会儿,我们就得找个足堪栖身避寒的地方。你放心吧,包管冻不着你。”
    焦二顺解释着道:“楚姑娘,你可别误会我熬不住苦,我的意思是与其耗在这里,倒不如抽冷子杀将进去,学上次一样,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这一遭,又是钱来发说话了:“不行,在‘柴家府’没有明显的侵犯行动之前,我们不该抢先下手,这次的情形和上次不同,上次我们拥有足够的攻击理由,这次只是闻风而已,如果事实尚未明朗化以前便再度进袭,传出去就变成我们在挑衅了……”
    焦二顺迟疑的道:“怎么才叫做‘明显的侵犯行动’?就算他们出马上路,却不承认去袭击我们,难道我们就下不得手了?如此一来,吃这趟辛苦岂非白搭?”
    钱来发哧哧笑道:“问得好,小子,我便明白说与你听,从‘红河套’前往我们那块地方,共有三条途径,只要‘柴家府’的人马转这三条路的任何一条,我们即可判定对方的侵袭意图,从而展开狙击……”
    楚雪凤继续往下说明:“来的时候,我和大佬沿途就在注意可能的伏袭地点,当然‘红河套’本地也包括在考虑之列,但经过这一阵观察,此地设埋,并不十分理想,总之一切尚在未定之天,一朝发生状况,只有随机因应了。”
    长长“哦”了一声,焦二顺道:“原来二位是这么个打算,楚姑娘,这就是说,非要等到对方出来,而且确定了他们的前进方向,在此之先,不能动手?”
    楚雪凤点头道:“不错,因为大佬要先站稳立场,在不落人口实话柄的情形下才稳扎稳打。”
    焦二顺搓着自己一双又冷又麻的手掌,道:“楚姑娘,能不能,呃,先摸进‘柴家府’去探探风声,搂个底?”
    钱来发拂袖接话:“谁去,你去么?”
    微微哈腰,焦二顺笑道:“说不定我能摸出点头绪来哩,来发爷,也强似大伙儿在此干熬——”
    钱来发道:“你给我老实点吧,没得八字沾不上一撇,人倒掉了进去,那焦二顺,我宁可耗在此地干等,也不找这个麻烦!”
    说到这里,他转向鲁元标道:“你值第一班,鲁元标,等我们找妥了住宿之处,再着人前来换你!”
    鲁元标忙道:“要是在此地之前有了情况,大爷,我可怎么知会你们?”
    钱来发皱起眉道:“不用知会,你只管暗里缀着对方就行,反正就在那几条路,我们追得上,问题是,天下岂有如此凑巧之事?”
    鲁元标干打哈哈,还未及多说,钱来发已带着其余的人走了开去,卢毓秀临时回身,冲着鲁元标一伸大拇指——却是倒指向下。
    离着平岗往南去,约模里把路远近,有片林子,林子沿着一道斜坡生长着,许是天寒地冻的关系,林木显得较为疏落,且枯叶遍地,林间就空置得有一幢草寮,这幢草寮尚不算过于破败,顶棚部位虽有几处裂隙,避风防寒倒还使得,焦二顺将其中鸟兽粪秽匆匆清理过后,已可凑合栖身。
    人住进草寮,马匹牵往寮后,下一步,卢毓秀就赶去替换鲁元标把风了。
    傍黑时分,焦二顺就在草寮之内拿石块砌成一个简陋的炉灶,取出随身携带过来的轻便铁锅,用林中检拾的干柴起火,先烧水泡茶,再把布囊里的—包腌制碎羊肉取出,合着面粉,熬煮了一锅浓浓的疙瘩汤。
    也不知焦二顺在疙瘩汤里加添了什么佐料,汤是又稠又香,面疙瘩更细如米粒,盛在碗中,犹自沸烫翻滚,配着烙饼、切片的酱肘子,盐水花生等入口,端的适胃充肠,美味之极。
    盘膝坐在—堆枯草上,钱来发唏哩吁噜业已干下三碗面疙瘩汤,外带半斤烙饼,十片酱肉,他放下瓷碗,抹—把嘴,长长叮了口气:“他娘,这冷的天,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犹能吃上如此—顿,也真叫不容易了,那焦二顺,你果然有一套。”
    一口一口,轻啜着疙瘩汤的楚雪凤,向焦二顺投去盈盈—笑:“我们待在这里还不知道得待几天,焦二顺,你不会只让我们吃这一顿舒坦饭吧?”
    咽下嘴里的烙饼,焦二顺笑道:“楚姑娘放心,我带来的干腌吃食和配料十分齐全充足,没看见我那匹马鞍后满满驮的两大布袋?多了不敢说,十天八日有得吃了!”
    鲁元标一口喝净碗底的汤汁,咂咂嘴巴,不胜向往的道:“这个时候,如果能再来两壶烧刀子,光景就更美了,除开暖和身子,还堪抵御风寒,焦二顺,你从来办事仔细,莫不会忘记这一桩吧?”
    焦二顺摊摊子,道:“本来是记得的,奈何来发爷特别交代不准带酒,我哪敢违背来发爷的指示?”
    咽了口唾沫,鲁元标失望的道:“真的没带?”
    钱来发脸色一沉:“有吃有喝,你还不知足?想灌黄汤,等回去再说,这里一口也不准沾,鲁元标,时辰差不离了,该你去替换卢毓秀啦!”
    鲁元标叹了口气,拾起地下的大衣披在肩上,刚等挪腿出门,那扇草门已被人突兀从外推开,正是卢毓秀面青唇白的扑了进来,模样冻得不轻,但语气却极兴奋:“大爷,‘柴家府’的人马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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