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四章血烟迷眼
    生在北地的人都知道,天气真冷的时候,并不是飘雪的时候,雪前雪后那种乾冷,才叫寒透心脾,冻彻肌骨,假如这辰光再起一阵北风,就更若刀口子刮过,凭般森冽阴凛的滋味,令人这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现在正是如此,雪前的干冷,又加起了北风,冻得人心里发慌,而且夜色浓郁,黑幕深垂,能见度极差,一面抗寒,一面尚得注意脚下,行动之间,虽不至跌跌撞撞,却相当的辛苦。
    钱来发领着焦二顺、鲁元标,共是三个人牵着五匹马,跟在后面遥遥吊缀,楚雪凤与卢毓秀两个则赶到前头尾蹑“柴家府”的马队去了,他二人的轻功全是上上之选,只要不过份接近敌人,应该没有问题。
    五匹马的二十只蹄子,已经用破布垫衬枯草包好,这么一弄,便可减低声响,三位仁兄顶着寒风趱赶,牵扯缰绳的几只手都差点冻麻了。
    夜色中,鲁元标一脚高一脚低的跟在钱来发屁股之后,他牵着两匹马,强聚目力盯视前路,忍不住就嘴里咒骂起来:“‘柴家府’这些杀千刀的混帐,什么时辰不好挑,却偏偏拣了这么个要命的辰光上路,真是麻子不算麻子,明着叫坑人嘛……”
    焦二顺殿后,也牵着两匹马,一边吸着鼻子,边也恨恨的咕哝:“我操他个六舅,姓柴的这一家人,玩什么都邪着来,你怎么估量他,他就偏和你扭着搞,看吧,晕天黑地的,他们居然就出兵啦!”
    鲁元标呵着气回头道:“这一路赶下去,犹不知要赶到几时,若是时间拖长,我们几个岂不冻成冰棍了?”
    暗影中看不清焦二顺的表情,但想来亦必是愁眉苦脸的:“说得是哪,这就要看我们来发爷怎生定夺了,唉,遭罪啊……”
    钱来发微微放慢了步伐,把牵着坐骑的右手换成左手,将右手插进怀里取暖:“你们冷,莫非我就不冷?人家楚姑娘和卢毓秀还更苦着哩,多活动活动,就包管冻不死人,光耍嘴皮子是取不暖的!”
    鲁元标压着嗓门道:“大爷,‘柴家府’的人马如果不停下来,我们就得一路跟下去?”
    钱来发半侧过面孔道:“你不记得楚姑娘说的话?—朝发生状况,我们便随机因应,就是变化莫测,所以,我们目前也不能确定要怎么办。”
    后头的焦二顺接口道:“情形照这样下去,还不如早早动手的好,他娘冷死人啦……”
    钱来发道:“还得看他们是不是指向我们老窑的方向,等确定之后,才好行动。”
    三个人牵着:五匹马又赶了个把时辰的夜路,个个跑得额头见汗,热气腾腾,冷固然是不觉冷了,却又累得慌,焦二顺领先喘了起来。
    鲁元标注意到焦二顺的情形,不禁十分同情的转回头道:“你的身底子可真虚,焦二顺哪,我看你干脆上马算了!”
    不等焦二顺回答,钱来发已经叱道:“开什么玩笑?人上了马背,马蹄即重,万一因此暴露形迹,你们哪—个能负责?娘的,若大一条汉子,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像话么?”
    焦二顺赶忙喘着分辩:“来发爷,话可不是我说的,再怎么着,能撑总得往下撑……”
    抹—把脑袋上的汗水,钱来发道:“咬住牙,我看关节就快到了,虽说两条腿比不过四条腿,好歹也得跟他们耗上一耗!”
    正说话间,斜刺里人影—闪,卢毓秀已如惊鸿般掠到面前,他神色冷沉的截在路头,不吁不喘,就和个没事人似的凑进钱来发:“大爷,‘柴家府’的马队停下来,似乎是准备打尖,再往前三里多地,就到达分岔点了,设若他们往南、北、西任何一个方向去,便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如往东指,即八成符合了我们原先的盘算……”
    钱来发低声道:“如果他们往东去,这条路上楚姑娘有没有选定动手的地方?”
    卢毓秀的瘦脸上浮起一抹钦佩之色,压低着嗓门道:“楚姑娘就是为了挑拣合适的地点,已抢在前头朝东边那条路赶了下去,她交待至多半个时辰便打回头,叫我赶来递过消息后尽快转返接应,大爷,楚姑娘确然果断能干,不让须眉!”
    钱来发听在耳中,自觉十分受用,嘿嘿一笑,竟有几分轻飘飘的味道:“算你能够识人,卢毓秀啊,楚姑娘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办起事来更加明快精到,利落无比,你看看吧,就只眼前的这项状况变化,不用我交待,她已知道如何反应,换做别个婆娘,办得到么?”
    卢毓秀打蛇随棍上,帮衬着道:“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对楚姑娘,我可是心服口服了,大爷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将来正不知会替大爷带来多少泽惠哩……”
    钱来发蓦然惕悟,忙道:“什么‘贤内助’?卢毓秀,你可别乱说话,我和楚姑娘纯系朋友,不涉其他,若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出去,我倒不要紧,人家好歹是个大姑娘,沾不得这等渲染!”
    卢毓秀尽管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再朝下扯,只陪着笑道:“大爷,楚姑娘行前再三嘱咐,要我赶紧回转,大爷有什么指示,还请早说,俾便传予楚姑娘,好做行事准备。”
    略一沉吟,钱来发道:“‘柴家府’的人马,离着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卢毓秀估量着道:“大概两里路远近。”
    钱来发道:“你回去先问楚姑娘,伏袭的地点选定了没有?假如选定了,要马上通知我们,我打算抢在头里先把阵势布下,至于人手分配的问题,仍照原议,你同楚姑娘为一组,鲁元标和焦二顺是一组,我个人自为一组,行动的时机由我决定,换句话说,大伙只要看到我出手,就可以一齐拚肩子上了!”
    卢毓秀道:“万一对方不是朝东走呢?”
    钱来发慢慢的道:“那就再跟一阵,十里之内他们若不转向,我们就撤兵,不过,抵达前路三里处分岔的辰光,你必得赶回来先把消息递到!”
    卢毓秀转身掠走,身法之快,直如鹰隼夜色中闪了两闪,已目无踪影。
    望向冥寂的黑暗旷野,焦二顺不胜饮羡的道:“人的动作也真有那么快法的,起落如飞,简直就和鸟雀一样了……”
    钱来发要笑不笑的道:“那焦二顺,这种快法,并不是打娘胎生出来就具有的,人的动作想快,身法想轻灵,得经过多少年内外苦修才使得成,你看着羡慕,不若自己下功夫去磨,总有—天,你会发觉辛苦不会白搭。”
    窘迫的笑了笑,焦二顺道:“来发爷在取笑我了,凭我这把年纪,还能去再练再学?”
    哼了哼,钱来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还有十年好光阴,你这么点鸟的岁数,有什么不能学的?至多进境比年纪轻的慢—点罢了,慢一点不关紧,人—己百,虽愚亦必成,何况你尚不算笨,小聪明够了!”
    鲁元标瞅着焦二顺,表情上不怎么带劲的道:“若是焦二顺这个年纪,还打谱去练提纵术,时间上怕是晚了点,再看看他那把身子骨,老皮韧筋的也难得舒活,加以浊气在上,清气下降,—股真力包管不易贯注凝聚,任怎么练,这辈子是成不了材啦!”
    焦二顺不服的道:“元标老兄,我成不了材,莫非你就比我强?”
    厚厚的大嘴一咧,鲁元标傲然道:“自己人不必客气,焦二顺哪,比别的功夫是明着欺服你,咱们就光论轻功好了,姓卢的方才露的那一手,你行不行?”
    焦二顺不禁脸红脖子粗的道:“我承认比不上,元标老兄,难道你还能照葫芦画瓢?”
    呵呵一笑,鲁元标道:“便老实告诉你吧,我和姓卢的论起轻功高低来,他有一百步,我就有九十步,如果不喝酒,他有一百步,我便直逼九十五步喽,其他的本领,你不妨问问姓卢的,他可敢夸口压我一头?”
    焦二顺摇头道:“我不信,你要是真有这么高明,就蹦给我看看。”
    鲁元标大马金刀的道:“焦二顺,此时此地,不是卖弄功夫的适当辰光,你不信不要紧,横竖好戏马上就要上场,我叫你亲眼瞧瞧,我鲁某人的威风,到了那时,你便不信也只得信了!”
    一面呵着热气在手上,钱来发边道:“鲁元标,你没听过有志竟成那句俗话?犯得上冲着人头泼凉水?只要焦二顺肯下决心,我他娘凋教他成材给你看!”
    在寒风中瑟缩的焦二顺猛一昂头,就差点没有抬腿扮一招“金鸡独立”,他神情振发的道:“来发爷,还是你老肯照顾我,拉拔我,娘的,只要有一天我也能上得台盘,第—个就要找元标老兄讨教讨教!”
    笑声从鼻孔里冒出,鲁元标眨着眼道:“我等着,焦二顺,你若赢得了我,我绝对赔—桌酒席请客!”
    焦二顺龇牙咧嘴的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元标老兄,你休要从门缝里看我……”
    声音从寒峭的北风中飘散开去,各人的心绪也忽然变得幽阴起来,一时间没有人接着说话,冷冻的感觉便更形切肤入体了。
    马匹站在路边,偶而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嘶,听风声打着呼啸掠过,焦二顺也不停的跺脚拧腰,活动取暖,到底是身子骨差点些,不比钱来发与鲁元标那样人膘肉厚,挺在原地仍如半截铁塔。
    时光就在风声、在寒瑟、在冥寂里一寸寸的溜逝,正当他们等得不耐烦的关口,卢毓秀已像一缕幽魂也似飘然出现。
    迎上两步,钱来发低促的问:“情形怎么样?”
    卢毓秀轻吁一声:“不出大爷及楚姑娘所料,‘柴家府’的人马朝着东边那条路赶下去了!”
    钱来发吸了口气:“如此说来,果然是冲着我们来的!”
    卢毓秀平静的道:“状况发展到这步田地,便不是冲着我们而来,也只得当作是冲着我们而来!”
    钱来发道:“他们已经拉队出发了么?”
    点点头,卢毓秀道:“约模炷香辰光之前开拔的,走没多远,骑队便转向了东边,楚姑娘和我仔细点数过,共是十三骑、十三个人……”
    听到卢毓秀的话,焦二顺的脸色禁不住泛绿:“乖乖,比我们多出了八员哩……”
    鲁元标对着焦二顺龇牙一笑,道:“不要怕,有我在着。”
    钱来发“嘘”了一声,又道:“那条路上,楚姑娘可已选好埋伏的地点?”
    卢毓秀迅速的道:“挑好了,大爷,就在路前二十多里路处的一座山崖附近动手,那座山崖面临一道土坡,坡势极陡,道路便沿着土坡转上来,经过山崖再延伸过去,楚姑娘说,预先埋伏于坡腰上,从上往下打,最是得利——”
    钱来发忙问:“地方怎么找?”
    卢毓秀道:“顺着往东去的道路一直赶下去,第二个路弯就到达土坡下了,好找得很,楚姑娘特别交代,此去十五里内,可以骑马快赶,过了第一个路弯,便得弃马跋涉,沿着路旁野地疾行,不用多久即能看到目的,楚姑娘还说,请大爷等务必抢在对方之前摆妥阵势!”
    一挥手,钱来发道:“你且去配合楚姑娘,我们这就上路!”
    卢毓秀不忘再叮咛一句:“务必要快,大爷!”
    钱来发招呼了鲁元标,焦二顺一声,三个人各自骗身上鞍,并牵着另两乘空骑,泼剌剌一阵风似的往前路飞赶下去。
    这片土坡的倾斜度相当大,人要骑着马朝上走,得往鞍前俯贴着腰身才行,否则就会有向后仰跌的可能,道路沿着坡地蜿蜒过来,颇见崎岖,路旁全蔓生着半人高的野草,虽说草色枯萎,地仍然茂密,风吹草动,仿若波浪起伏,更发出那种簌簌的摇曳之声,光景萧索得紧。
    鲁元标和焦二顺是一组,两个人早已分别埋伏在道路通过坡脊积线的位置,他们各自据守路口的一边,人蹲在草丛里,不要说是夜间,即使是在白昼,也连影子都找不着。隔着他们伏守位置往下丈许远近,是钱来发的隐蔽之处,这个所在视线较为开阔,而且进退运转十分便利,只要对方的马队行近坡下,立时就可察觉。
    现在,钱来发也仅是刚刚坐下,还带点儿喘,这—路上,他们先是四条腿后是两条腿的一阵急赶,几手就赶岔了气,好在不曾误事,总算越过“柴家府”骑队前头,路上,他们尚目睹那一十三骑在消停的驰骋哩。
    左手托着下巴,钱来发目光炯亮的注视着土坡下的动静,他估计对方的骑队约模还在二三里路之外,这段间隙,足够他缓一口气了。
    北风仍在不歇的吹刮,他却不觉得冷了,许是这—路疾奔下来暖过身子,也可能是豁战之前,血脉过于亢奋之故,人是不冷了,但嘴里倒干渴起来,他在寻思,这辰光,能有杯热茶润喉,该有多美?
    路上头,忽然传来焦二顺憋压着的声音:“来发爷,来发爷,‘柴家府’的人马来了没有?”
    钱来发没好气的吆喝一声:“来了我能不知会你?少惹烦,趁这点空档好好养养精神,歇息歇息,一待到了关口上,恐怕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焦二顺那边静寂下去,风声似乎借着这两句话的空暇又转凄厉了,钱来发摇摇头,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一—江湖恩怨,总是其乱如麻,纠缠不清,这一遭,尚难知斩不斩得干净?
    正在嗟叹间,土坡下却已有了动静,先是传来隐隐的马蹄声,蹄声规律而又沉稳,显示着一种说不出的笃定味道,骑士们的自信仿佛借着他们的行进过程来宣扬,这样的感觉,使得钱来发心中的怒火加快凝聚起来……
    于是,幢幢骑影出现了,并开始排成—列纵队,衔头接尾鱼贯而上,由于坡势甚陡,马匹攀登时便相当吃力,鞍上骑士不约而同的纷纷上身前俯,一面频频抖缰低喝催动,如此一来,他们的注意力及警戒性就被分散了。
    暗中,钱来发数了数人数,不错,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三员!
    就像一蓬突涌的乌云,更若一只来自九天的巨鹏,钱来发的身形拔空跃起,几乎在跃起的同时,已经飞掠到骑队的头顶,他双臂分飞如弧翼暴展,森蓝的冷芒在夜色里迸现于瞬息,骑队中段的两个人齐声怪叫,一个打横斜撞出去,另一个倒翻马下,虽然看不清晰鲜血的喷涌情形,但那种泛着铁锈味的腥热气却能令人明确的感受到,不屑说,有人挂了彩,或者遭及比挂彩更严重的后果!
    钱来发当然来不及查看被他攻击的两位仁兄伤势如何,他脚未沾地,半回旋,另一乘马匹立刻长鸣悲嘶,颓然倾倒,马上骑士连呼带叫的顺着土坡滚跌下去,便在此须臾之际,一只又沉又重,银光璀灿的“凤头杖”已兜顶压来,势道之猛之疾,活脱长虹泄空,雪瀑颓落,劲起力回,已把钱来发硬生生逼出骑队之外!
    “柴家府”的人马骤遭奇袭,可是应变却异常迅速,迅速到大出钱来发的意料——只这两度攻守的接触,骑队已霍然散开,马上骑士亦已飞快抛镫落地,不但如此,更在人影穿走中围成了一个圆阵!
    钱来发脑筋转动,扬声大喝:“弟兄们原地稳住,暂勿出手—一”
    他之所以突兀做了这项决定,也是在仓促间的权宜之计,因为照“柴家府”方面的反应能力,眼前所排成的阵势而言,后续的攻击业已失去了狙击的意义一一从他行动开始到“柴家府”快速因应峻事,己方埋伏尚未及发动的情况来看,贸然接续攻扑,恐怕不是上策!
    围成圆阵的“柴家府”人马并没有立时动作,他们背对背,面朝外的各自占据方位,默然静立,手上兵刃在幽暗中寒光隐闪,从光芒的回映下,可以大约辨识他们的脸部轮廓迥异,但其冷漠僵硬却是一致的。
    刚才攻击钱来发的人,正如钱来发所料,不是别个,乃是“柴家府”的最高掌权者柴老奶奶。
    北风打着呼啸掠舞,四野颤栗、枯草仰俯、峭劲的风势卷扬着人们的发梢衣袖,也拂动着人们的心弦,除了风声呼号,大地寂然,气氛是——片肃杀。
    柴老奶奶的一张银盆大脸,串隐在那袭带头套的紫貂皮厚重披风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感觉得出她双目中的光焰狠酷厉烈,尖锐如刃一—
    光焰里的愤怒、仇恨、怨毒,几手凝结成形了!
    钱来发与柴老奶奶相对注视片刻,有意提高嗓音打了个哈哈——这声哈哈,竟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天爷,怎么会如此暗哑法?清清嗓子,他故示从容的道:“嘿嘿,这不是‘红河套’‘柴家府’的太夫人么?久违,真个久违啦。”
    柴老奶奶忽然呼吸粗浊起来,她定定的瞪视着钱来发,一个字一个字进自口唇:“你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你这个杀千刀的祸害,我‘柴家府’与你何怨何仇?使得你如此一二再三的连下毒手?前番闯府纵火杀人,今番又设伏路旁溅血夺命,钱来发,你就认定了‘柴家府’好吃好欺?”
    钱来发哈了哈腰,笑容可掬的道:“回太夫人的话,我可不是有意为自己辩解什么,不过呢,但尚出了事情,便必然有其前因后果,否则,也就天下无事了;说到前因后果,上遭闯入贵府,有所冒犯,缘因那镖红货,我是先礼才后兵,太夫人及各位少爷少奶奶却恃强逞狠,不肯买帐,我为了个人的承诺与道义责任,只好得罪,论起来,纵然不算有理。亦无大错,至于这—次,太夫人,我就越发理直气壮了——”
    柴老奶奶气得簌簌颤抖,尖着嗓音叱喝:“理直气壮?伏守于途,无故伤人,你从哪里来的理直气壮?”
    钱来发笑颜不改,侃侃而言:“乞禀太夫人,这伏守于途,完全正确,所谓无故伤人,则我歉难接受,我这不叫无故伤人,仅乃先发制人,抢个先机罢了!”
    柴老奶奶厉声道:“你是抢的什么先机?”
    钱来发不愠不火的道:“太夫人大队人马,寅夜急行,莫不成是去郊游踏青的?”
    柴老奶奶微微—窒,立即咆哮:“我们去干什么,于你何事?岂容你来置喙?”
    钱来发又笑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夫人哪,列位顺着此路前行,目标所指,正是在下我居住的那个镇甸;时间、路线,各位的阵势?再加上我得的密报。这便组合成了一个结论——你们冲着我来了,来干什么呢?自然不会来向我问好请安,毫无疑问是打谱要我老命来的,你们要我的老命!而我又不想死,唯—的方法只有挣抗,现在发生的情况,便是我展开挣抗的具体行动之—!”
    柴老奶奶咬着牙道:“钱来发?你就挣抗吧,我看你还能不能看到明朝的天光!”
    圆阵中,左侧的一条人影微微踏前—步,随着声道:“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今晚出击计划的?”
    黑暗里,钱来发仍然认得出开口的人就是“柴家府”的大少爷柴化;他嘿嘿笑道:“柴大少,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各人也有各人的法门,这个秘密,恕难奉告。”
    柴化幽冷的道:“别人不明白的,还以为你钱来发是如何有财有势,有豪义有担当,其实,说穿了你只是—只龌龊的阴沟老鼠,—头卑鄙狡猾的恶狼,姓钱的,你端会背后出刀,阴着下狠,你彻头彻尾是个无胆匪类,奸刁小人!”
    双手互搓,钱来发耸耸肥肩,慢条斯瑚的道:“柴大少,老实说,我虽然不敢自诩是个好人,但也不致坏到你形容的那样,至少,我认为自己比你们‘柴家府’上下诸君要高尚三分,我从不敢强取豪夺,从未仗势凌人?更没有拿几手把式当凭借去混淆江湖公理、断人活路,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俯仰无愧于天地难免过份溢美,心安却是求得了。”
    柴化大喝道:“你敢污蔑我们‘柴家府’?”
    钱来发豁然人笑:“杀都杀得,实话实说又有何妨?”
    柴化恶狠狠的叫嚣:“你死定了,钱来发,我们对着苍天发誓,与你决不并存!”
    钱来发大马金刀的道:“柴大少,你以为我钱某人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来要求与各位并存么?”
    柴老奶奶冷凛的道:“狂妄匹夫,我倒要试试你有多大个道行——”
    “凤头杖”银芒炫闪,又是当头压到,钱来发知道不能硬接,身形偏飞,扑向对方背侧,柴老奶奶半步不移,双臂倏沉,杖影已似一条银龙般挟着万钧之力,响起风雷之声横扫而回!
    人在呼轰交舞的长杖下窜走腾掠,钱来发一时竟难以近身反击,同时,他警觉到“柴家府”的圆阵未动,竟然没有人出来帮助柴老奶奶夹攻,这代表什么意义呢?莫非,对方认定了单凭柴老奶奶一己之能,即可钳制于他,而将阵势固守,以待打击继来的侵袭者?
    由这个警惕,使他顿悟到一项可虑的情况或许将要发生——“柴家府”的阵势正以严密的静峙来等待其余的敌人出现,在这种形态下,无论是双方的攻拒角度,抑或实力上对比,他这一边都要吃亏,尤其令他不安的是,万一楚雪凤及鲁元标等人见到他难以施展而贸然动手掠阵,就正中了“柴家府”的下怀了!
    柴老奶奶独立力战,“柴家府”的圆阵静以待动,对方的策略业已昭然若揭,如今的因应办法只有一个;脱出柴老奶奶的缠斗,先破圆阵,再与大伙合力反扑——钱来发想到就干,决不延宕,当“凤头杖”再次呼啸而下,他不退反进,表面上如迎着杖势硬截强拚,却在杖风触体的一刹随着劲力连串翻滚出去!
    钱来发的体形限制了他对长程提纵术的发展,但在近距离的扑腾冲刺中,他却有独到的成就,速度快,力道猛,动如豹跃虎奔,灵活无比,柴老奶奶挥杖落空,他人已到了丈许之外!
    蓦然的怔愕下,柴老奶奶立即明白了钱来发的企图,她大吼一声,边追边叫:“小心这姓钱的,他想破阵——”
    柴老奶奶的吼叫声散扬于夜暗里,钱来发的身形已凌空来到圆阵的上方,柴化断叱一声,首先发难,但闻“嗡”声颤响,一杆红缨金枪已闪电也似扎向钱来发的下腹部位!
    人在半空,钱来发就势侧翻,左臂反弹,“铿”声碰开枪尖,火星四溅的瞬息,他一头撞向一个瘦长汉子身前,那汉子手中鬼头刀猛起,碰上钱来发右臂上的刃口,又是一次金铁撞击声骤扬,钱来发的左臂已横过对方的肚皮。
    鲜血的腥膻气息透着温热喷洒于幽黯,那种不似人声的号叫便出自对方嘴里,柴化的金枪再度掠来,钱来发的“连臂监”已连连圈罩住另外两个敌人。
    这时,柴老奶奶人已赶到,他愤怒的挥舞着“凤头杖”,同时口中暴喝:“反过阵面,活活圈死这头肥猪!”
    组合圆阵的成员,本来都是人人正面朝外,在柴老奶奶一声令下之后,马上转回身来,形势即刻变成了一个包围圈!
    钱来发抛开攻击的对象,如飞似的在包围圈里晃动掠走,骤然一声叱呼:“伙计们,并肩子上啦!”
    园阵的上方,分从左右掠起两条人影,—个是鲁元标,另一个是焦二顺,鲁元标来势晃同崩石,手上—根两头带钩的生铁扁担更有劈山断碑的力道,他冲扑过来的须臾,已和两名对手杀做一团!
    焦二顺使的是双刀,人固然在发狠拚命,奈何功力却不够精纯,身形尚未接近这边,业已被圆阵中的一位堵住,而且很快便呈现出劣势来!
    柴老奶奶出杖追击钱来发,边嗔目切齿的道:“就凭这两个下三滥,也能助你成事?钱来发,看我杀你们—个满堂红!”
    不等钱来发回话,夜空中已大鸟似的飞落—条身影,不错,是卢毓秀,别看卢毓秀平时里面青唇白,—副仙风道骨的架势,动起手来却凌厉无比,他用的兵器是—柄微呈弧度的锋利马刀,人—现身,刀华舒卷仿佛飞瀑怒涛,眨眼间已将三名对手圈入寒光之内!
    钱来发在柴老奶奶的杖影中腾走如电,双臂回环,又快又狠,他嘻嘻笑道:“回太夫人的话,两个下三滥不能帮我成事,三个如何?”
    柴老奶奶杖起杖落,盘绕旋舞,她已贯足力道,却无法有效的罩住钱来发身影,闻言之下,不禁益加恼恨:“不管你有多少帮手,钱来发,你都难以挽回既定的噩运!”
    钱来发小心又快速的运展着双臂上的锋刃,七情不动的道:“我的运势并非你能决定的,太夫人,纵然你是‘柴家府’的太夫人!”
    柴老奶奶的攻击更为强烈紧密了,杖影纵横,风起雷动,招招力足劲猛,式式指向要害,瞧她那股愤怒的模样,巴不得一下子就将钱来发砸成肉泥!
    柴冲似乎正在犹豫要帮着哪—边出手,楚雪凤的来到便立即给他解决了问题,楚雪风的缅刀在幽冷的夜色中炫起—抹令钱来发熟悉的光芒,而光芒指向柴冲,金枪暴起之下,两个人毫不相让,一照面便连连展开险招搏杀!
    现在的形势是,由钱来发独斗柴老奶奶,楚雪凤力搏柴冲,卢毓秀挡住三名“柴家府“的人,鲁元标应付另外两位,焦二顺气喘如牛和对方—个正在捉对儿周旋,除开先前被钱来发打下马的两人,方才宰的那个售长汉子、如今“柴家府”方面还闲着没动手的,就只剩下二员了。钱来发一面抵挡柴老奶奶狂风暴雨似的攻扑,一边犹不忘衡情度势,细察局面变化,于是,他发觉焦二顺在这场火并过程中,情况最是堪虑!
    焦二顺实在不该使用双刀,单刀要比双刀好练得多,如今他手舞双刀,不但不见利落灵巧,更显碍手碍脚;他的敌人是个体魄高大的家伙,一柄伸缩两截长戟,运展起来力大招沉,威猛之极,焦二顺起先尚有招架的余地,眼下,却连招架都十分艰难了。
    钱来发左右闪晃,脚步急速交错移转,抽一个空隙振声大叫:“鲁元标,你那里还能再吃下半个‘柴家府’的人么?”
    鲁元标的带钩生铁扁担也是长于硬攻硬接的武器,加以他一身横劲,出式便更形猛烈,他的两个对手虽然不曾到左支右绌的地步,亦占不到他分毫便宜;钱来发在那边一招呼,他立时呵呵笑道:“大爷,怎的不叫我多吃一个,只得半个?”
    钱来发边闪边说话:“把那焦二顺的对手并过来,由你和他一起应付,再加上焦二顺本身的支应能力,岂不是只得增加你半个人的负担?”
    生铁扁担横扫过去,鲁元标吼道:“得令,我这就去并他过来!”
    随着他暴扑于侧的动作,他那两名对手不得不赶紧迫去,几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形成二、三相对的局面了。
    柴老奶奶现在的心情,已没有原先那样笃定,她察觉到形势的演变,并非掌握在己方手中,更糟的是,好像乃由敌人在操持主动,两军接刃,最怕就是失去机先,任由摆布,情况发展至此,如不再有所突破以求逆转现状,继续下去的结果就难以乐观了。
    “凤头杖”翻起—波又—波的银涛寒浪,劲气澎湃下,她厉声喝叫:“蕙贞夫妇,你们不用再押阵了,上来同为娘的合力收拾钱来发!”
    哈,那两个一直未动手的“柴家府”成员,不是别人,敢情正是钱老奶奶的女儿女婿——柴蕙贞与她的老公程恕。
    一对夫妻马上齐声回应,分开两边抄了上来,那程恕手执长剑,柴蕙贞使的是一双精光闪闪的匕首,长短相映,倒也有合衷共济之妙。
    钱来发双臂飞挥,人仍不停腾挪游走,边一叠声的打着哈哈:“欢迎欢迎,所谓赚钱一家人,上阵父子兵,这一下各位的胜算可就大大增加了!”
    程恕剑锋忽挺,直截钱来发的咽喉,他的浑家柴蕙贞却身形斜转,手中一对匕首飞刺钱来发两胁,正对面,此老奶奶“凤头杖”猛捣而下,三个人分做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下手,搭配周密,默契不差,端的是一家人哩。
    嘴里说着风凉话,钱来发心中却丝毫不敢大意,对方三人的攻势甫动,他已顺着柴蕙贞的方向猝翻而起,双臂在倏然间串连成大弧套小弧的十六个弧形反罩,柴蕙贞惊叫一声,慌忙躲避,匕首胡乱指划,险险便摔跌一跤!
    程恕出剑落空,又心惦自己老婆的安危,他赶紧前掠五步,焦急的问:“小蕙,小蕙,你怎么了?姓钱的没伤着你吧?”
    柴老奶奶迅速接上,“凤头杖”运力旋扫,气得几手就要吐血:“杀千刀的钱来发,天打雷劈的钱来发,你个不要脸面的老匹夫,有种冲着我来,净拣软的捏,你还算是个称名道姓的人物?”
    钱来发飞快兜着圈子,和柴老奶奶一前—后的宛如在玩捉迷藏:“你们—家子,我单打独斗,太夫人,不挑个软的先放倒,成么?”
    柴老奶奶“咔嚓”错牙,两眼深处怒火如炽,她暴烈的大叫:“程恕,你老婆没有事,现在是什么光景了,还在那里表现。儿女之态?姓钱的打谱游斗,滑得像一条泥鳅,你两个尚不赶快帮我围堵?”
    程恕夫妇好歹算是又抄了上来,而钱来发却突然停止了他兜绕的动作,卓立在一个定点上纹丝不动,这突兀的静止,竟在刹那间流露出极浓极重的杀气,而钱来发那张胖脸上的表情,亦变得无言可喻的诡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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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刃寒风凄
    柴老奶奶见状之下,追扑的势子急急煞住,并匆忙警告她的女儿女婿:“你两口子小心,姓钱的模样不对,恐怕又有花招要使。”
    原本就已心里发毛的程恕与柴蕙贞夫妇,立刻中止了拦截的动作,不但不向前挺,反而双双往后倒退,那种疑惧畏缩的反应,竟大大不似“柴家府”—贯剽悍作风。
    钱来发双臂平伸,有如巨鹏展翅,他神色冷凝的站在原地,仿佛完全无视于周遭的火爆情势,端等着随风直上九霄似的。
    柴老奶奶不由怒气上升,紧握着“凤头杖”缓缓逼近,一边不停咒骂:“姓钱的,你不用在那里装神弄鬼,摆个架势吓唬人,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我可看多了,黔驴技穷而已,还想我受你的门道?”
    突然间,钱来发身形暴起,怒矢脱弦般扑向柴老奶奶,柴老奶奶冷冷—笑,“凤头杖”倏抖直挥,正迎着钱来发的来势捣至,杖头带起一股回旋的力道,更逆气成涡,声威十分惊人。
    明明看到钱来发扑腾的身影,而扑腾的身影尚在凝形,他已猝向下沉,掠至柴老奶奶左肩后侧的死角——就如同一个人骤然间分化成两个一样,不但过程奇快,其演变之诡异犹为匪夷所思,柴老奶奶挥空的“凤头杖”虽然竭力往后带扫,却已稍慢半分,钱来发猛进暴退,柴老奶奶的臂膀上已洒起一溜血水!
    柴蕙贞看得分明,不禁脱口惊叫:“娘啊……”
    钱来发在退后的瞬息,跟着就是一个空心斤斗翻出,斤斗的落着点,正好是程恕的头顶;柴蕙贞那声娘还没叫完,交错奔流的蓝焰冷芒,已若狂风暴雨也似罩向程恕,力犀劲锐,活脱半边天都涵括在内了!
    程恕连一声骇叫都来不及发出,慌乱里长剑拚命挥舞,力图自保,柴老奶奶一看女婿危在旦夕,也顾不得自己刚刚挂彩,“凤头杖”随着身形同时横出,杖影如山,急卷钱来发。
    没有人察觉,钱来发的脸色在蓦然间转为僵硬,他并不曾完全受制于柴老奶奶的攻击而退避出去,他只是顺着原来的扑掠招式在闪躲,所以,杖影翻腾而来,他也仍然催动着刃芒冷电交织而下!
    利器的磨擦声尖锐刺耳,宛若绞剐着人心,程恕的长剑凌空抛起,人也鬼哭狠嚎着在地下连连滚动——钱来发并非不付代价,他的左颊、左胸两处都被柴老奶奶的“凤头杖”擦过,带走了手掌大小两片人皮,没流什么血是不错,却已紫中泛赤的浮肿起来。
    柴蕙贞一头扑向她的老公,搂着程恕下更惊天动地的号哭起来:“天打雷劈的钱来发,你好狠好毒的心肠唷……程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居然把他伤成了这个样?天哪,浑身上下的刀口子怕没有十好几道?整个人就像浴在血里一般了,娘啊,你老人家得赶紧想法子救救你女婿,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柴老奶奶不只是感到心烦意乱,尤其觉得老脸无光,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女儿这一号一叫,扰乱军心不说,更落了敌人笑柄,混江湖,有这个混法的?她忍不住大吼一声,厉然的道:“小蕙住嘴!眼下正是双方豁命辰光,我们的人哪个不在拚死拚活,岂只你的丈夫而已?你且好生护卫程恕,等事过之后,为娘自有计较!”
    柴蕙贞尽力止住哭声,却心焦如焚的抽噎着道:“娘,女儿不是自私,程恕伤势严重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延误就医的时间……”
    柴老奶奶咆哮着道:“你待叫我怎么办?”
    站在丈许之外,严阵以待的钱来发,突兀冷冷出声道:“柴大小姐,如果你急须送你丈夫就医,我允许你们离开现场,不加拦阻!”
    柴蕙贞蓦然抬头,又是意外,又是惊愕的适:“真的?”
    不等钱来发回话,柴老奶奶已连声破口大骂:“收回你的假慈假悲吧,钱来发,我们柴家人有骨气、有格节,不屑接受你这种虚伪的施舍;我们柴家人自有我们恩怨分明的做法,你流了我们的血,我们便会在你的血里索取代价,获至报偿!”
    钱来发大声道:“因此,虽死亦无憾?”
    柴老奶奶嘶叫着:“当然虽死无憾!”
    钱来发重重的道:“这个人可是你的女婿,太夫人,而原本他是可以不必死的!”
    猛—跺脚,柴老奶奶狞声道:“我们柴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端等着挺尸就行!”
    钱来发故意提高了嗓音道:“叫你一声‘太夫人’,真他娘是高抬了你,你这老帮子,实在只是个冷血寡情的虔婆,心态异常的绝物,你害死了你女婿,叫你女儿当寡妇,你有什么好?莫非是你自己早年死了丈夫,巴不得要你女儿也跟着受这种苦?哼哼,我假慈假悲,我是伪善?至少却比你大锣大鼓堂而皇之的下这灭亲毒手要强!”
    差点憋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柴老奶奶面色大变,举杖高呼:“含血喷人的恶毒东西,你你……你,你竟敢离间起我母女情份来?”
    —声凄惨的长号出自柴蕙贞口中,她涕泪滂沱,颤不成声的叫:“娘啊,女儿不孝?女儿什么都顾不得了……程恕流血不停,身子已经开始抽搐,再不马上施救,他就必死无疑,娘啊娘,天下只有一个程恕,他要死了谁能再还我一个夫君来?”
    钱来发打铁趁热,立即接口:“你老公若是死了,柴大小姐,你就只有自认倒霉,谁也没有法子还你一个同样的夫君,你娘单为了颜面着想,几曾顾虑到你的失夫之痛来?为今之计,三十六招,走是上着,我答应决不拦阻,早治早医,你老公尚有生望,再要拖拉下去,就保不得准了!”
    柴老奶奶狂吼一声:“小蕙,不要听他胡扯,我们好歹都要撑持下去,我们决不接受敌人的施舍,别忘了我们是柴家人—一”
    也不知柴蕙贞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猛一下便把程恕自地下肩扛而起,猛冲到最近的一匹马旁,将她老公朝鞍前一放,自己亦翻身急上——一切的过程尚在柴老奶奶瞠目结舌之间,一马双骑,业已泼风似的卷下坡去!
    就在柴老奶奶窒震的须臾,钱来发已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柴家人么?嘿嘿,恐怕出阁的姑娘早不自认为柴家人了!”
    “凤头杖”便在这时有如一条怒龙般挥舞过来,杖力如山似海,呼轰卷扬中,便包括了多少愤怒、多少啮心沥血的怨毒!
    钱来发猝迎而上,双臂运力截击,却在刃口沾上杖头的刹那又分幻为两条影子,由于受到“凤头杖”沾击之后的回弹力道,这虚实莫辨的两条影像幻化得更为快速,一条斜扑,一条上扬,柴老奶奶断喝一声,杖首点戮,同一时间里,尖锐的凤喙竟已分做两个相反的方向跳闪追袭,快狠无比!
    于是,上跃的那条身影,猝然又在一晃之下变成三条并排的幻像,“凤头杖”透过当中的一条虚影戳空,另两条影子倏合为一,蓝芒闪处,柴老奶奶已闷哼一声,踉踉跄跄抢出三步。
    正与楚雪凤杀得难分难解的柴化,可以无视于妹妹及妹夫的险状,却不能无视于老母的安危,他的红缨金枪急速吞吐飞刺,倒滑步,人已一个回旋抢到柴老奶奶身边,金枪长指钱来发,叠声问道:“娘,娘,你老人家伤得可重?”
    “凤头杖”用力拄地,柴老奶奶伸手往背后一摸,果然摸了一手又粘又湿的鲜血;她双目鼓瞪,牙齿错得“咯”“咯”作响:“这王八羔子,我被他糟塌够了,这一下,是第二记了!”
    柴化护在老娘身旁,金枪不停游走移动,又十分焦急的道:“娘,你老人家到底伤势如何?这可逞不得能啊……”
    柴老奶奶粗暴的道:“我只觉得背脊梁上一片火辣,伤口看不见,却怎知是轻是重?总之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你不用管我,且去把那贱妇收拾了再说!”
    柴化犹豫的道:“可是,娘,你目前的情形——”
    打断了儿子的话,柴老奶奶恨声道:“我能否撑得住自己心里有数,你少磨蹭,办你的事去!”
    这时,钱来发已和楚雪凤双双逼近过来,钱来发皮笑肉不动的接口道:“不必走过来跑过去的多麻烦,二位,我们便移樽就教,近前服侍吧!”
    柴老奶奶深深吸一口气,眼睛死盯着钱来发:“姓钱的,看你一身肥肉,满腹油脂,想不到还被你练成了‘幻形大法’,不过,你瞒得我一次,却绝对瞒不了我两遭!”
    钱来发道:“不,太夫人,已经瞒过你两遭了,第一次在你手臂上做了点成绩,第二次刀口子便移到尊背之处,如果再有第三次,我敢肯定太夫人你的体能状况就一定乐观不了。”
    听到对方在计算割自己老娘几刀,柴化这股子难受就甭提了,他金枪一抖,霹雷般吼道:“钱来发,血债血偿,还不过来纳命?”
    钱来发淡淡笑道:“来了,柴大少,这不是已经送上门来了么?”
    柴老奶奶低促的告诫儿子:“千万注意,这姓钱的身手诡异,心性狠辣,常有些出人预料的花样施展,切切不可轻估了他,如今再加上那不知姓什名谁的贱妇为助,我母子虽然亦是联手,却也绝对疏忽不得……”
    柴化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面颊肌肉不住抽搐,他闷着声道:“孩儿省得——”
    “得”字才刚刚吐出唇缝,那边便蓦地传来—声哀号,和鲁元标、焦二顺接杖的三名“柴家府”朋友中,有一个正在四仰八叉的倒翻出去,只看那人踣地时身躯瘫沉的模样,就可断定不会还是个活人了。
    钱来发喝一声彩:“干得好,鲁元标!”
    当然他知道奏功夺命的人不可能是焦二顺。
    金枪的寒光有如星芒,猝闪之下已指向钱来发的咽喉,他卓立不动,左臂暴抬,“当”声—响便把枪尖震开,柴老奶奶的“凤头杖”由下上挑,立时夹攻过来,钱来发这次却不躲避,双臂贯力,猛然下压——竟是硬打硬接的招式!
    柴老奶奶没有想到钱来发放敢硬架,她是采取从下往上挑的路数,在力道的运用上先就吃亏,双方的兵器交触,“凤头杖”当场便被压低半尺,只此一刹,缅刀的冷电宛如匹练,抹颈斩到,犀利之极!
    柴化厉叱—声,金枪翻回,却飞劈不中,柴老奶奶气得破口大骂,却只好往后急退,她这—退,钱来发的“连臂蓝”便凝成一面光网,各式的线条灼亮炫丽,以恁般严密的组合罩卷柴化。
    楚雪凤的动作更为钻刁凶悍,当钱来发的光网罩落,她已贴地前滚,缅刀随着她身形滚动有如银波涌激,云霞片片,任是柴化自诩功高技强,在这上下交击之余,也顿时乱了手脚!
    斜刺里人影扑来,柴老奶奶再度回转,杖影纵横,气势凌厉,颇有拚命的意味一—果真是母子连心哩。
    钱来发轻喝—声:“拖闪!”
    人随声走,仿佛星坠光曳,打横里旋飞而去,几手在人们的视觉未及追摄之前,他的双臂已做了十三次交错挥掠,那力拚卢毓秀的四位“柴家府”长客里,块头最大的一位突兀喝醉似的踉跄歪出,人尚未曾仆倒,钱来发已凌空三个斤斗翻回原处一一在这一去—回之间,柴家母子也不过堪堪解围,甫始逼退了楚雪凤。
    卢毓秀的马刀闪过—度半弧,同时高声致意:“谢了,大爷!”
    钱来发脚尖沾地,哈哈笑道:“小意思,小意思。”
    柴家母子睹状之下,那份怨恨,那种气恼,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凭他们母子联手之力,居然圈不住正面对杖的敌人,这犹不提,人家更则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在回转之余,顺手追魂夺命,这等光景,已不只是抹灰了柴家母子脸面,尤近乎视其母子如无物了!
    柴老奶奶杖圈杖扬,宛似排山倒海般冲卷而来,她的披风头罩早已抛向颈后,发乱拂肩,脸上的五官全扯歪了:“我要不活活打死你们这一双狗男女,我就自拆‘柴家府’的门楼子,永不再涉足江湖一步……化儿,杀呀,帮为娘的杀!”
    柴化的金枪闪闪,红缨收张仿若血斗,他的神色决不比乃母稍强,那种咬牙切齿的德性,活脱就待生啖了钱来发和楚雪凤。
    战况便在尖厉的嚣叫声里越趋激烈,而钱来发事先并不曾与楚雪凤有过任何并肩应敌的演练,但一朝到了拚命的辰光,两人竟有十分贴切的默契,进退攻拒间严丝合缝,涓滴不漏,彼此一个眼神,一个暗示,甚至某项动作的初期征兆,都能作为延续发展的搭配,也不知是什么因素使然,钱来发只觉得开心之极。
    柴家母子固然悲愤填膺,情绪昂烈,来势有如狂龙恶虎,但实际上,他们仍有他们的计较,决不是红着眼打混战来的——
    单由母子二人相距七尺,皆在长杖金枪互为掩护的范围之内,即可窥知其却敌之策已比先前谨慎得多。
    于是,寒光变幻着各种各式的形象,以迥异的色泽在炫耀穿飞,双方攻拒进退,快如电掣,举手抬足皆向要害,分寸之间便分生死,这一次的近身拚搏,两边全似豁出去了。
    另一头上——焦二顺的双刀,眼看着抖成两朵刀花溜旋到那手使伸缩长戟的朋友身上,那人却突然偏身斜进,灿烂的光影滚过他的肩背,戟尖倏挑之下,已穿透焦二顺的右大腿,更将这位包打听掀出三步之外!
    鲁元标狂吼一声,生铁扁担打横挥击,执戟的这个正待咬牙硬接,鲁元标却是粗中有细,别有计较——横击一半的生铁扁担蓦往下沉,瞬息里向后反挑,招式一变,另一个乘隙掩至,打算抽冷子检便宜的“柴家府”“长客”就倒了霉,手上那柄三尖两刃刀还不曾够上距离,当胸已先挨上一记,带钩的生铁扁担砸入他的胸腔,连骨加肉全与五脏六腑搅合成一团,人在朝后弓抛,而嘴里发出的嗥号声简直就同鬼号没有两样了!
    使伸缩长戟的这一个睹状之余,不由血脉愤张,睚眦皆裂,长戟闪飞,居中挺刺,鲁元标双臂贯力,扁担猛抡而起,就在双方兵器堪堪接触的一刹,那人忽地扬戟移步,左手抬处,一抹冷芒暴射而至。
    这个人固然颇富心机,但他却估错了鲁元标,以为鲁元标便只会直来直去,愣打愣干,他没有料到姓鲁的亦自有一套袖里乾坤——生铁扁划成—道弧线抡起,实则另含玄机,鲁元标人随劲发,整个躯体已倒翻而出,借着扁担由上垂落的力道,顺势一个斤斗石火般闪至敌人背后,不但躲过了对方在近处射来的暗器,扁担横弹的须灾,更重重切上了那位仁兄的脖颈!
    颈骨折断的脆响清晰传扬,鲁元标回带扁担,人已掠到焦二顺身边,尽管正痛得龇牙咧嘴,焦二顺仍不忘伸出大拇指,喝—声彩:“元标老兄,真有你的!”
    鲁元标得意洋洋,却故做谦虚:“小事体,小事体,嘿嘿,算不得什么,真个算不得什么……”
    他二人这边厢正在一唱一合,卢毓秀和敌人的拚斗亦已进入决定性关头,马刀的森森光华甫始抢在一对铁锏之前豁开了那人的肚腹,另—名“柴家府”的长客已揉身蹿扑,手中的一枝狼牙棒原本冲着卢毓秀天灵硒落,却在卢毓秀快速的收肩缩背动作下仅只擦过他的右侧腰胁,锥钉刮沿着大片血肉抛洒,卢毓秀竟咬着牙不吭半声,他的马刀化成匹练,仿佛卷裹着风雷,呼轰的破空声骤起,执狼牙棒的这一位业已脑袋搬家,大好头颅弹跳于空,滚烫的鲜血喷溅,有如飘起漫空的赤雾!
    就在这时,柴老奶奶突然抛下搏击中的钱来发与楚雪凤,杖首撑地,身形有如鸿掠鹰飞,眨眼间已扑到卢毓秀头顶,一杖捣出,其快恍似流光,凤喙划裂空气,响起的声音竟同啸泣!
    甫始歼敌得手的卢毓秀,连—口气尚未及回喘,劲道冲激,业已触体而来,急迫下,待要走避已自不及,他双目暴睁,两手握刀,借着身躯的半旋冲力狠命拦截,“吭当”—声震撞声里,柴老奶奶歪出四步,卢敏秀却踉跄后退,差点便—屁股跌坐在地!
    柴老奶奶银盆似的大脸扭曲变形,眼瞳中是一片火毒,她不管自己脚步尚未站稳弓背挺杖,又是—杖闪掣,直点卢毓秀胸膛!
    双方的距离极为接近,又在卢毓秀立桩不定的情形下,这一杖袭来,不啻有催魂夺命之威,但是,卢毓秀在刹那间亦似豁将出去,他竟不再迎架老奶奶的杖势,身向下偏,贴地斜进,马刀赛雪,猛戮对方肚腹!
    柴老奶奶猝然吸胸凹腹,杖影照旧闪飞,眼看着—副血淋淋的景象就待发生,钱来发已突兀自空而降,双臂贯力,横砸柴老奶奶的凤头杖!
    金铁的交击声随着一串火花爆现,柴老奶奶的杖首风喙洒起—溜血水,人也跟着往左抢出,卢毓秀捂住腰胁,连连打了几个旋转方始勉强站稳,手上马刀拄地,面孔已是灰里泛青!
    钱来发并不给钱老奶奶丝毫喘息的机会,他油汗满布的一张胖脸上凝布着浓重的肃煞之气,人往上跃,同时凌空折回,蓝汪汪的冷电精芒又已交织成网,漫天盖地的卷罩过去!
    柴老奶奶凄厉的狂笑起来,在恁般令人悸颤的笑声里,将她的凤首杖挥舞成层层密密的弧圈,弧圈在迎钱来发的一刹,倏然分聚为两股力道,恍若长江大河,滚滚投入那面芒彩掣闪的光网之中!
    于是,刀锋和钝气的磨擦声便几手绞断了人们的肝肠,光影流炫,风啸尘扬,钱来发粗壮的躯体平飞而起,却在沾地前的须臾换式落脚——他额头上裂开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此外,只有他自己知道,恐怕肋骨又断了两根!
    柴老奶奶可就更惨了,她的右手固然还紧握着凤首杖,左手竟已齐腕削落,不但如此,全身上下纵横交错的创痕怕没有十来道?鲜血涌冒,衣裙尽赤。
    挺着金枪正与楚雪凤缠战中的柴化,见状之下不由心惊胆颤,五内如焚,却又偏偏抛不开半步不退的楚雪凤,只急得声声嘶号:“娘,娘啊……他们伤了你老人家,他们竟敢伤了你老人家……”
    斜刺里,蓦地响起一声虎吼,鲁元标形色狰狞的高举着他的生铁扁担,发了狂一样扑袭柴老奶奶,口中一边怪叫:“伤了这老帮子不算完事,宰了这老帮子才叫终局——”
    柴老奶奶神魂震荡,惊怒欲绝,刚待往后抽身,金枪扁扬回带,“呱”的一记,肩膀上一块皮肉已经血糊糊的飞抛而起。
    钱来发吸吸鼻子,适时出声:“且住,鲁元标。”
    隔着柴老奶奶还有四五步远的鲁元标,正在盘算着如何狠命一击砸掉柴老奶奶双手独擎的凤首杖,闻得钱来发的饬令只好紧急收手,他将扁担倏忽抡向一侧,人随抡转的力道回旋,抡出七尺之遥才算站稳了桩马。
    柴化看出契机,人在楚雪凤霍霍的刀光下匆忙游走,言语却赶紧拿了出来:“钱来发,钱来发,你叫这女的停手,我有话说——”
    钱来发微微耸肩,有气无力的道:“楚姑娘,你便歇一会吧。”
    缅刀怪蛇似的卷起,寒芒灿闪,随即敛形,楚雪凤眼波冷冽如同秋水,毫无表情的盯视着肩头流血、面色灰败的柴化。
    生恐楚雪凤抽冷子再行出事,柴化话是哑声哑气对着钱来发在讲,目光却不敢稍移的投注在楚雪凤身上:“钱来发,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颜面了,咱们是否可以打个商量?”
    钱来发慢吞吞的道:“打什么商量?”
    咽了口唾沫,柴化吃力的道:“呃,我们认输,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母子……”
    嘿嘿一笑,钱来发道:“你们本来已经输了,还用得着你来认吗?胜负之分即在眉睫,我为什么要纵虎归山,留卜无穷后患?”
    鲁元标跟着大声应和:“大爷,所谓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可别上他们的老当!”
    柴化急切的道:“钱来发,你如果有什么条件,不妨提出来彼此商量,只要你能够放过我们母子,一切都好斟酌——”
    钱来发望了望那边的柴老奶奶,这位象征“柴家府”权威的人物,仍然双手擎杖,颤巍巍的保持防卫姿态,然而其形容之委顿,气色之憔悴,显见已是强弩之末,再振乏力了。
    鲁元标又在气吼吼的叫嚷:“姓柴的,早不谈条件,迟不谈条件,到了这个关口,你才他娘的软了脊梁,扮一副缩头王八的模样,天下岂有此等好事?我们拿命换命,以血换血;没什么可说的!”
    柴化慌乱的道:“钱来发,杀人不过头点地,立身处世,总要留一步余路,我们‘柴家府’认裁服输,这还不够?你倒是掠一句话下来啊!”
    轻咳一声,钱来发道:“柴冲,我给你留—步余路,你可曾想到也给我留一步余路?”
    柴化只觉得唇干舌燥,喉咙里仿佛掖进一把沙:“有什么话你尽管摆明了讲,钱来发,能受的我—定要下……”
    钱来发凝重的道:“在此之前的事不必去提它了,柴化?假若我大发慈悲,放走你母子二人,莫非你们就会默而以息,不再找我寻仇?”
    柴化立时道:“只要你放了我们母子,钱来发,我可以向你保证新仇旧恨即此—笔勾销,‘柴家府’上上下下,决不会再行侵犯秋毫!”
    钱来发笑了笑:“此话当真?”
    柴化指天盟誓的道:“要是我心口不—,背信食言,便叫我五雷殛顶,不得好死!”
    “嗯”了—声,钱来发慢条斯理的道:“听起来像是不错,然而,你做得了主么?”
    柴化怔了怔,有些不解的道:“钱来发,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来发淡淡的道:“谁都知道,你们‘柴家府’表面上是你柴大少在主事,其实真正当家人乃是令堂柴老夫人,你的承诺眼下固然斩钉截铁,真心诚意,怕的是事过境迁之后,你令堂来个全盘推翻,死不认帐,到了那时,我们今晚上的一片慈悲,岂不都成了白搭?”
    柴化赶忙道:“你过虑了,钱来发,我娘一向尊重我的决定!支持我的立场,尤其这件事,我乃是为了大局着想,我娘必不致反对——”
    摇摇头,钱来发道:“话只是你在说,并非令堂亲口认定,我看,还得老夫人表示表示才好。”
    柴化咬咬牙,提高嗓门道:“娘,你老人家听到钱来发的话了,他既然要你老亲作承诺,你老就应了他吧。”
    柴老奶奶的断腕处,鲜血仍在滴滴淌落,且流得不多的原因,是她早已运用内力将伤口上缘的筋脉封闭,肌肉绷紧,但这并不是说就没有痛苦了,相反的,不仅痛苦依旧,更增加了贯气耗劲的辛劳;目前的状况,她自然看得十分明白,如想保命,就必须按照人家的要求亲口作下了仇息争停的应承,否则,必为死路一条,然而应承一句容易,这颜面及尊严的折损可就大了,要立时拉下脸皮,还真不那么简单……
    等候了一会,见老娘尚没有反应,柴化不禁急了起来,他焦灼的叫道:“娘,场面已经是这个样子,你老人家又受伤甚重,事情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儿子知道你老的顾虑,也清楚娘的难处,可是人到屋檐下,安能不低头?求你老人家憋憋气,张张口,暂且委屈委屈,过了此关,便自海阔天空,虚名虚誉,到底比不上现在活命来得实际呀!”
    钱来发笑道:“这话倒是不差。”
    柴老奶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身子大大的摇晁了一下,她好不容易才努力撑持住,同时已警觉到体能情况不对了。
    深深吸了口气,她语声暗哑的开口道:“好,钱来发,我同意化儿对你所做的承诺……”
    钱来发重重的道:“什么承诺?”
    柴老奶奶的面颊肌肉微微抽搐,极为勉强的道:“只要你放过我们母子,新仇旧恨,一笔勾销,我‘柴家府’上下,与你钱来发自此秋毫无犯!”
    钱来发大声道:“一言为定?”
    柴老奶奶孱弱的道:“当然,一言为定。”
    猛一抬头,钱来发道:“二位,请便吧。”
    柴化望着面对面的楚雪凤,楚雪凤转身走开,柴化这才敢奔向他的老母,娘儿俩低促的说了几句话,柴化又急忙牵过两乘马来,与柴老奶奶分别骑上,不招呼,不回头,二人二骑很快便消失在坡下的夜暗中。
    朝着柴家母子驰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鲁元标悻悻的骂道:“也不知他们是哪辈子烧多了高香,今天才碰上这位活菩萨,若是换成了我,要不把他们母子毙在当场,我就不姓鲁!”
    钱来发皱着眉头道:“鲁元标,你少说两句行不行?还不快去看看卢毓秀的伤势如何,大伙也好准备上路了!”
    鲁元标嘴里仍在咕嚷,人已到了卢毓秀身边,他轻轻拿开卢毓秀捂住腰肋的左手,凑近察看,猛—下叫了起来:“我的天爷,姓卢的这道伤口,怕没有半尺来长?皮开肉绽,连肋骨都看见啦,亏得他还沉得住气,—声不坑……”
    钱来发平静的道:“毓秀,伤口深不深?”
    青白着面孔的卢毓秀提着气道:“还好,不算深……似乎没有波及内脏……”
    坐在草从里的焦二顺觉得受了冷落,不甘不愿的扯开嗓门嚷嚷:“来发爷,来发爷,我也受了伤啦,我这伤口可深了,那王八羔子一戟戳穿我的大腿,如今竟是连站都站不直了……”
    没有理会焦二顺的叫嚷,钱来发迅速指派鲁元标照顾卢毓秀,楚雪凤搀扶焦二顺,招过坐骑各自登鞍,朝着柴家母子离开时的反方向绕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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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缕缕幽情
    在这次展开狙击“柴家府”的行动之前,钱来发算是学了聪明,他料知—场搏杀之后,极可能会有伤亡情况出现,而有了伤亡,应该就近处理,不合长途跋涉,端等回家交待,因此便在离着“红河套”不远的地方,事先找妥了—栋房子,并且预约了一位隐医留守,言明只等三天,过时可以不候,为什么他叫人家只等三天呢?道理十分简单,但凡豁命拼斗主事,时间决拖不长,往往一两个时辰间即尘埃落定,生死分明,就算加上途中来回及等待的消磨,一日光景也尽够了,如今,他们人疲马乏的抵达这栋位处董庄的三合院房舍门口,算算时数,可不正好凑合先前得算计?
    那位隐医相当守信,果然仍在屋里候着,不但他自己,还带有两名亦僮亦仆的下手,钱来拉一行人甫始下马,他已迎将出来,更用不着望闻问切了,单凭观颜查色,已赶忙着令他的两名手下把受伤的钱来发,卢毓秀、焦二顺三人分别扶进房中躺下。
    所谓“隐医”,顾名思义,自然是习得—番歧黄之术、而平日里又不公然悬壶济世的郎中?似这等郎中,医术大半都有其特到之处,或为提高自家身分,或忌厌于市嚣,总有他们不愿挂牌应诊的理由,然而除非个性过于孤僻抑别有苦哀者,私下里亦大都接受邀约看病,当然,价码可就比寻常郎中要高多了。
    钱来发请来的这位隐医,姓季,叫季斌,快六十岁的年纪了,白发皤皤,却红光满面,医道是一等一的,钱来发经过几次打听才找到他,相候三日,预付的医金药费,也是—等一的。
    季斌的经验老到,验断迅速,手眼并用的查看过三人伤势之后,马上交代两名下手准备—应物品,就从钱来发开始治疗起来。
    三合院里的正屋分为一明四暗五间,三个伤者占了二间,另外—间原是季老郎中自己住的,他领着两名下手在分房施医,楚雪凤就只好坐在堂屋中枯候,烛光摇曳下,俏丽的脸蛋微显着—抹轻愁。
    照料过马匹,鲁元标拍着手大步走了进来,他先冲着楚雪凤龇牙一笑,又探头塑了望灯火灼亮的侧室,压低嗓门问:“开始诊治了?”
    楚雪凤点点头,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顺手拉了条板凳坐到楚雪凤身边,鲁元标以安慰的语气道:“不用着急,我说楚姑娘,钱大爷的伤势不算很重,碍不了事?那个姓季的草药郎中据说挺有几手,这点伤痛,决难他不住……”
    楚雪凤涩涩的一笑:“我知道,我心里忽生感触,不单是为了钱大佬的伤,还另有别的……”
    鲁元标愣愣的道:“另有别的,那又是为了什么?”
    楚雪凤秀眉轻蹙,神色怅郁:“你和钱大佬的关系很深,自然也明白他的为人处世;这大半辈子以来,他替自己想得少,替别人想得多,一年到头水里来火里去,上刀山下油锅,整日价尽在为道义为原则卖命,他岁数不小了,如此凶险的日子还打算过多久?俗语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每—看到他受的苦,遭的累,我一颗心就揪紧了……”
    怔了—会,鲁元标连连颔首:“楚姑娘说得也是,你要不提,我还没有想到这上面去哩。”
    楚雪风低吁—声,道:“跟他这—阵子,虽然辰光并不很长,已经亲眼目睹他与人搏杀过许多次,而几乎次次都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事,只要他认为值得,认为无欺于心,不管什么交情与渊源,他都会挺身而出……执着于公议,于良知当然并没行错,问题是,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限,他也该替将来打算打算啊。”
    搔搔头,鲁元标笨嘴笨舌的道:“我可是不大会讲话,不过,钱大爷的性子一向就如此,但凡他认为悖情缺理的勾当,便必得伸手去管,他还时常告诫我们,跑江湖,混世面,表的就是个替天行道,行什么道?无非是帮着老天爷惩奸锄恶,维护天下善良,保一点忠义之气罢了……钱大爷的话,在我们听来就和金科玉律一样,从没有反思过,方才,楚姑娘一提,我才想到,大爷一把年纪,也的确要为自己合计合计了……”
    目光中映着两点灯影,楚雪凤一时沉默下来,形容带几分怔忡仿佛心事极重。
    鲁元标抹了把脸,咧嘴笑道,
    “楚姑娘,凭我老鲁和大爷的交情,有句话,不知能不能问?”
    楚雪凤缓缓的道:“你要问什么?”
    鲁元标沉吟了片歇,好像在思考着如何措词,他又搔着脑瓜道:“呃,楚姑娘,依我看,大爷对你相当不错,你呢?对大爷也贴得紧,只是不晓得,呃,你们二位有没有什么打算?”
    无奈的一笑,楚雪凤坦然道:“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应该去问你们的钱大爷才对——”
    鲁元标忙道:“我看不必了,楚姑娘,大爷的意思写在脸上,流在嘴里,表现在他的—举—动上,明明白白的事,又何须问?”
    楚雪凤摇头道:“不,你错了,你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中间还碍着一层。”
    鲁元标不解的道:“中间还碍着一层?奇怪,我怎的不知道?碍着哪一层呀?”
    楚雪凤垂首无语,只把双手绞扭着衣角,是一种自惭难言的模样。
    寻思了一下,鲁元标自做聪明的“哦”了一声:“是了,楚姑娘,你怕大爷早有了女人?这一桩你可以大大放心,以我所知,大爷不但身边没有女人,甚且平常也很少沾那个色字,朋友是多,却全是男的!”
    楚雪凤抬头注视着鲁元标,静静的道:“我知道他没有女人,我指的不是这个,是说我自己。”
    鲁元标打量着楚雪凤,更是满头雾水,他迷惘的道:“楚姑娘,你自己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一不缺眼,二不歪嘴,葱白水净的大姑娘,真正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莫非,呃,是你自己不愿意?”
    叹了口气,楚雪凤道:“你看我像是不愿意的样子吗?我是担心你们大爷嫌我……”
    鲁元标打着哈哈:“楚姑娘,你也未免太过自谦了,似你这样一位标致人物,不但冰雪聪明,更且文武双全,钱大爷不曾叫猪油迷了心,他如何还会嫌你?”
    楚雪凤咬着嘴唇,好半晌,才幽幽的道:“我已不是处子之身,而且,以前尚有过一段感情上的创伤与纠缠,这些遗憾,我一直想尽力弥补,又怕大佬不会忘记——”
    鲁元标虽然较为憨直莽撞,究竟他也在江湖上打滚了许多年,对于世事人情方面固不敢说已有圆熟妙达的体悟,至少还有几分阅人的经验,从开始起,他注意到楚雪凤的风韵,举止,体态,再加上年龄的推断,就猜测过这位姑娘可能已不是黄花大闺女,而且往昔的另一段情缘牵扯,他就益为讳莫如深了;迟疑了须妗,他正色道:“承蒙楚姑娘不弃,没有将我当外人看待,连这等不易启齿的私隐都直言相告,我虽是个粗人,也了解姑娘你的苦楚,其实,我们大爷见人见事经历多了,本身又出自武林,对于一般的世俗观点看得极淡,如果他有计较之心,也早就表露出来,姑娘你更不会毫无感受,但直到目前,大爷一直以诚相待姑娘,尤其呵护有加,细微末处俱露真情,我看,姑娘是过虑了……”
    楚雪凤道:“我承认你所说的这些,但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肯定的向我表示过呢?”
    鲁元标笑道:“会不会是——大爷怕碰钉子啊?”
    摇摇头,楚雪风道:“不,我已向他暗示过好几次,每一次他的反应总是笑,笑,笑,笑得好温和,好深沉,好慈祥,就像一个父亲在呵慰他的女儿一样,一想到他那种笑,我就恨透恼透了!”
    搓搓手,鲁元标道:“也可能大佬不大好意思吧?”
    哼了一声,楚雪凤道:“我就只差没把言语拿明,鲁元标,再怎么说,我好歹是个女人,大佬不该非逼着我先去求他不可,这多羞煞!”
    鲁元标道:“说得是,楚姑娘,你愿不愿意我在大爷面前敲个边鼓?”
    沉吟着,楚雪凤脸儿微红的道:“好是好,可别太露骨了,显得我没有人要似的……”
    鲁元标笑道:“放心,楚姑娘,这边鼓该怎么敲法,我自会斟酌,我这个人哪,好有一比,叫做张飞卖豆腐,粗中有细哩!”
    楚雪凤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怎的,今晚会和你谈了这么多,许是一股怨气在心头憋久了,不宣泄出来老觉得胸膈胀闷难受……”
    鲁元标道:“心里有别扭,还是说出来好,楚姑娘,若是我老鲁撮合得成,可是大功一件,这辈子里,总算干过正事了!”
    望着烛影,楚雪凤面靥上漾着一抹淡酡,像是正在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双眸朦胧而幽邃,模样儿好美……
    季斌的医术的确不凡,用药也有他的独到之处,不及一个月,钱来发与卢敏秀的伤势已痊愈多半,表面上且和常人无异了,焦二顺的伤,虽然当时穿洞大腿,却因未曾严重波及筋骨,好得更快,他小子已开始四处溜达啦。
    这天天气不错,初冬的阳光暖暖和和的拥抱着大地,没有风,空中只几片云絮在慵懒的飘荡,院子里,钱来发半卧在一张躺椅上,正舒适的享受这片刻的温煦,楚雪凤陪在一边,静静的拿着一柄小银刀在替钱来发削切一只冰梨,气氛安祥而平和。
    满足的长吁一声,钱来发懒洋洋的问:“焦二顺呢?又野到哪里去了?”
    轻轻细细的削着梨皮,楚雪凤的声音也是轻轻细细的:“大早就出门了,焦二顺说前面‘孙家埠’有他一个好朋友住在那儿,也是同他一个道上的,焦二顺还讲,这趟出来好些天,说不定有些什么相关事情发生,他就便去踩探踩探……”
    钱来发嘿嘿笑道:“会有什么相关的事情发生?不外是这小子闲不住,借词游逛去了,昨天我才给他五百两银子今天就开始骚包啦。”
    切好一片冰梨给钱来发,楚雪凤也笑着道:“干焦二顺这一行,就是要腿快身子活,能跑能钻才行,一个人劳碌惯了,愣叫他闲下来实在也叫受罪,出去消散消散,总比关在屋子里好。”
    嘴里咀嚼着冰梨,钱来发不停的“唔”“唔”点头,楚雪凤道:“大佬,你这种表示,是指我话说得不错,还是冰梨的味道美?”
    一砸舌头,钱来发笑道:“都好,都好,来,再来一片。”
    又顺手递过一片冰梨,楚雪凤边道:“你的伤,自觉痊愈几成了?”
    钱来发眯着眼道:“八成有了,楚姑娘,我想再养息个三两天,就可以上路回家喽。”
    楚雪凤低声道:“卢毓秀的身子也恢复得挺快,这姓季的老郎中,还真有一手呢。”
    咬了半片冰梨,钱来发道:“花了大把的银子岂能白搭?老子的诊金药费,比起—般郎中,足足要贵上好几倍,如果还治不好伤痛,成么?”
    楚雪凤若有所思的道:“回去以后,你打算先办哪些事?”
    钱来发数着指头道:“要办的事可多了,第一,铺子大概已经修整竣工,重新开张,得看看帐,算算金材出入,第二,亲家那边的情形该过去造访一番,我他娘还留有几个人在,须不须撤走,要做个决定,第三‘返璞堂’的梁子,总归得结算,第四,‘飞蛇会’、‘九贤堂’那一干老伙计,新仇旧恨也应做个了断;只这几件事,就够我忙活的了……”
    楚雪凤迎面朝向阳光,又迅速低下头来,和煦的冬阳,似乎并没有替她的脸庞增加多少亮丽,相反的,她的形色竟然黯淡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钱来发不由怔了怔,稍稍坐直了身子,双眼探索似的瞧着楚雪凤:“为什么冒了这句话出来?当然要你帮忙,楚姑娘,近些时来,哪—件事缺得了你?我渐渐发觉,对你的依赖竟是与日俱增……”
    楚雪凤把弄着手上的小银刀,语气里透着—股委屈:“其实,你也不用故意拿话抬高我的身价,我有自知之明,在你心目中,我的份量并没有你口头上所说的那样重要……”
    一下子平坐起来,钱来发诧异的道:“你是怎么啦?莫名其妙就犯了性子?是谁又惹得你不高兴?”
    楚雪凤淡淡的道:“没有人惹我不高兴,我也不是犯性子,我只是在想,情形照这样下去,我究竟算什么?”
    钱来发急道:“姑奶奶,你别打哑谜,有什么话何妨直说?我们两人之间,还怕有不能沟通的?”
    楚雪凤道:“这两天,鲁元标可曾向你说过什么?”
    寻思了一阵,钱来发道:“有呀,他不停的夸你好,说你如何秀外慧中,文武全才,又说你反应多快,心思多密,对你赞誉有加,奉承得不得了……”
    楚雪凤冷冷的道:“你以为他是在奉承?”
    钱来发赶紧道:“不,不,鲁元标讲的全是实话,楚姑娘,我的意思是,你的长处我清楚得很,还用得着他来唠叨?”
    猛然一摔头,楚雪凤逼视着钱来发,字字清晰的道:“大佬,你刚才说过,我们两人之间,用不着打哑谜?”
    钱来发肯定的道:“不错,你和我,如果还兜着圈子说话,岂不大大的荒谬?”
    楚雪凤似是豁了出去,直截了当的问:“对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愣了一刹,钱来发对吃剩的半片冰梨也失去胃口了,他谨慎的道:“楚姑娘,请你再说得明白点,因为我还不能确知你所谓的‘打算’,是个什么含意,万一弄扭了,大家都尴尬。”
    楚雪凤面无表情的道:“好,我就更明白的问你,大佬,你爱不爱我?”
    胖胖的一张脸孔顿时胀红了,钱来发十指交叉,颇忸怩的道:“这……这个,楚姑娘,呃,我,我……呃,却叫我是怎么说是好?”
    楚雪凤干脆的道:“有言在先,不须要兜圈子,大佬,把心底的感受直说就好。”
    咽着唾沫,钱来发的神态就如同一个偷窥大姑娘洗澡而被当场发现的半大孩子,那等窘迫,又那等不安法:“天爷……我这把年纪,谈到这个题目,实在是有点,呃,有点匪夷所思,怪难为情的……”
    楚雪凤毫不含糊的道:“大佬,我是个女人,连我都能拉下脸来,不顾自己的尊严直言无忌,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怕什么难以为情?你一向是个爽快的人,理该明来明去,何须如此婆婆妈妈?”
    咬咬牙,钱来发移开视线,口中宛若念念有词:“好吧,呃,爱,当然爱,你向来鬼怪精灵,莫非还看不出来?”
    楚雪凤突兀感到一阵晕眩,她闭了闭眼,心中却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安慰,觉得有种好落实,好幸福的况味,多日来的幽怨、彷徨、苦闷,像是忽的一扫而空,抬头看看阳光,阳光也似乎更明亮了。
    钱来发仍然是那副窘迫模样,话说出口,脸孔更红的发紫,怪逗人的。
    长长“嗯”了一声,楚雪凤接着道:“还算你有良心,大佬,我起先以为你对我—直无动于衷呢?”
    透了口气,钱来发期期艾艾的道:“老天可以做见证,我又不是块木头……我记得,上次我们谈过一阵,应该可以表明我的意愿了……”
    哼了哼,楚雪凤道:“我要的是明确的答复,不是模棱两可的虚词,你当我是什么人,就这么容易打发?”
    钱来发第—次察觉自己的口舌竟然如此笨拙,他陪着笑道:“别误会,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楚雪凤打铁趁热:“再问你,既然爱我,要不要我?”
    初冬的时令,钱来发的脑门上却已见了汗水,他不停的点着头道:“要,要,怎能不要?”
    楚雪凤放轻了声调:“不嫌我残柳败花,不怨我曾经沧海?”
    钱来发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他娘,情到多时无怨尤。”
    楚雪凤全身一颤,立时泪如泉涌,她咽噎着道:“大佬,我向你发誓,今生今世,我只认定你一个男人,永不会做出任何玷辱你,违悖你的事,我要以我的全生命来报答你,我要用十倍的好来回馈你对我的好,我保证……”
    钱来发温柔的轻拍着楚雪凤的双肩,喃喃的道:“别哭,别哭,我知道你所想的,这就够了,足够了……”
    冬阳的光辉,暖暖的映洒于周遭,于每一偶,它不只使有形的万物呈现在一片宁静和祥之中,更把人们的心灵都温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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