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志异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七章魑魅一家
    泰德镇,悦利钱庄;仍是那座前厅,钱来发仍然高居上坐,程进源三兄弟打侧一字相陪,不过,这次钱来发多带了一个人的——楚雪凤。
    “三枪成劫”屠无观、巫子雄、曲还生等垂手肃立于一扇雕花木屏之前,三个人的神态气色和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差不多,三张面孔依然平丽,依然呈现着棕黑肤泽,而且,依然冷悍如故。
    先啜饮一口热茶,钱来发搁下茶盅,闲闲的道:“这阵子来,进源,没什么风吹草动吧?”
    程进源赶忙哈了哈腰,陪着笑道:“全是托兄弟你的福,托这三位英雄的维护周到,不但鸡犬不惊,天下太平,连生意也格外兴隆起来,回思过往,竟是因祸得福哩。”
    钱来发笑道:“你这里鸡犬不惊,天下太平,是因为另有道理,要不然恐怕你早就逍遥不起来,屠无观哥三个可亦有得忙活了。”
    程进源不解的道:“另有道理?来发,难不成你已与‘飞蛇会’那干人王说和了?”
    嘿嘿一笑,钱来发道:“说和?到哪里去说和?这年头儿,拳头大是哥哥,我同他们不曾说和,倒是再度狠干过—场,那—仗打下来,他们元气伤得不轻,否则,你这块宝地岂能如此祥端安宁?”
    程进源吃惊的道:“来发,你又找上‘双星岭’去啦?”
    钱来发摇头道:“我哪有这大的兴致?是他们先堵来我的山庄门口,好家伙,一老票牛鬼蛇神,大清八早的就触我霉头,当时的场面,不拚也不得,只好豁出去了,总算老天保佑,没吃什么大亏,当然,也多赖楚姑娘拔刀相助……”
    笑盈盈的望着楚雪凤,程进源观颜察色,心里有底,态度上更就十分巴结:“楚姑娘风姿英爽,气宇不凡,一看就知道是位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我这兄弟不知是前生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得楚姑娘这般的侠女在侧襄助,往后,咱们两边亲家,务必得多多走动……”
    楚雪凤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目光,微显腼腆的道:“进源哥抬举我了,其实大小事都还是来发作主,我不过替他跑跑腿、打打杂而已,谈不上什么帮忙……”
    程进源笑道:“客气客气,这全是楚姑娘自谦——”
    这时,钱来发微微仰首,对着雕花屏风前的“三枪成劫”发话:“我说屠无观哪你们哥三个在程大东家府里待了这几个月,可还习惯么?”
    屠无观踏上一步,微微躬身道:“回来发爷的话,程大东家待我们兄弟三个可说是周到体贴,无微不至,每顿大鱼大肉,各人备有专房之外,还派有小厮侍候,我们哥三个好像不是来护宅,倒反似享福来了。”
    程进源连连摆手:“不值一提,屠壮士,实在是不值一提,只要三位不嫌怠慢,我就感念不尽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钱来发道:“兄弟,你请来的这三位英雄,真个负责尽职之极,他们三位自行安排了当值时间,白天一人,晚上二人,宅里宅外四处巡更查哨,数月来从无一日懈怠,这犹不说,但凡宝蛋儿要出门,他兄弟三位必有二人随护于旁,寸步不离,我想到他们的辛苦,几次三番待送点银子意思意思,人家也半文不收,咳,提起来,可是亏欠他们太多喽……”
    摸着自己下巴,钱来发满意的道:“好,很好,屠无观,事过之后,我必有重赏。”
    屠无观唇角绽开一抹少有的笑痕:“来发爷的赏赐,我们兄弟不敢不受。”
    钱来发沉吟着道:“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屠无观,你们认为还有留守下去的必要么?”
    屠无观恭谨的道:“是否继续留守下去,还得听你老人家的裁示,我们兄弟没有意见。”
    一听这话,程进源就慌了,他急切的道:“来发,事情还未了结,你派在这里的人可万万抽调不得,要是对方突然起意,随随便便前来打个转,我这一家子大小就承受不住啦!”
    钱来发道:“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如果我要把他哥三个遣走,也必会事先做过周全的安排和算计,不可能贸然行动,你程家的事,我几时疏忽过?”
    程进源双手捧住心口,诚恐的道:“你可千万得仔细安排,谨慎算计,来发啊,但要出一点差错,哪怕只是一点点,你就见不着你哥我啦!”
    楚雪凤瞟一眼正在忍不住哧哧发笑的钱来发,代为解释着道:“是这样的,进源哥,来发的意思,咱们不能尽等着挨打,眼前完全采取守势,并非最有效的制敌方法,为求一劳永逸,早绝后患,我们该恢复主动,抢在对方之前施以痛击,设若因而奏功,岂不强似现状多多?”
    钱来发接口道:“假如要先到‘双星岭’去下‘飞蛇会’及‘九贤堂’的手,目前我们的实力还略嫌不足,所以便极须无观哥三个加入出阵行列,但首先得考虑你这边的安全问题,等这个问题没有顾虑了,我们再展开行动。”
    程进源忧心忡忡的道:“来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情形下叫有顾虑,什么情形下叫没有顾虑?”
    钱来发明明白白的道:“很简单,我们如能一举击灭对方,你这边自则天下太平,得享安乐,若是不幸败北,你一家人的安危就大大可虑了,而其中还另有一层隐忧:我们在出动之后,交锋之前的这段空档里,尚须防范敌人乘虚而入,先从你这里拔去头筹,扰乱我们的阵脚!”
    瘦削的脸孔一阵泛青,程进源颤声道:“不错,来发,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
    钱来发道:“因此,我建议在我们大伙离开的这几天里,你和家人最好能找个地方暂且避上一避,时间不会太长,而是福是祸,只看事后有没有人来抄你的老窝自然分明!”
    打了个哆嗦,程进源呐呐的道:“真有这么严重?”
    钱来发笑道:“凡事要往好处做、坏处想,预留退路总是有益无害的。”
    咽了口唾液,程进源语声乾涩的道:“万一……来发,我是说万一,你们吃了败仗,我却该如何是好?”
    双手一摊,钱来发道:“我看,逃命最好。”
    程进源的二弟程保源哭丧着面孔道:“来发哥,我们拖家带眷,老老少少这一大家口人,能往哪儿逃去啊?更别提若大一片产业待怎么个转移法了……”
    钱来发哈哈一笑:“娘的,说着说着,可不又露出你们一家子天生的劣根性来啦?自私自利,但知有己,不知有人,你们兄弟也不想想,事情如果到了那步田地,在你们准备逃命的辰光,即是我们挺尸的时候,老子们人都变成鬼了,还怎么来管你一家人往哪里逃,带多少金银财宝去逃?我们死都死得,莫不成你们连逃命犹尚不甘不愿?”
    程进源狠瞪了他兄弟一眼,急忙低声下气的道:“老二不晓事,来发,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也是我们一向依赖你依赖惯了,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自不免乱了手脚,不知所措,你骂得对,我们的确太为自己打算了点,却未想到结果如是个败局,其中竟还垫着多少条性命啊……”
    钱来发悻悻的道:“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的事;两军对阵,怎么才叫败局?当然是有一方死净了或动弹不得了,才叫做败局,我们此上“双星岭”,设若栽了斤斗,必然会一个不剩,那时节,始轮到府上各位逃命,可恨你们却只顾逃命逃得艰辛,全没想到我们亡命亡得冤枉!”
    程进源不断打恭作揖:“你宽谅,来发,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混帐,恁请你打你骂,就请别放在心上……”
    楚雪凤轻巧的插进话来:“进源哥,来发的脾气你最清楚,遇上不高兴的事,发几句牢骚也就过去了,尤其对自己亲家,他又怎会挂在心上?倒是进源哥你要多包涵他那口没遮拦的毛病……”
    有这么一位兰质慧心、大方得体的准亲家母,处处圜转着、时时撮合着,你叫程进源如何能不巴结奉承?他诚敬感激之情业已溢于言表:“我就知道楚姑娘是位明白人,了解我的苦衷,同情我的处境,唉,人到了紧要关头,难免言不及义,顾虑失周,来发固然不会怪我,气头上骂两句拉倒,但若姑娘你不加劝解疏导,他要一火起来,我还真吃他不消哩……”
    楚雪凤笑道:“不会的,进源哥过虑了。”
    钱来发没好气的道:“怎么样,你们是决定了没有?”
    呆了呆,程进源小心的问:“什么事决定了没有?”
    钱来发大声道:“我们去打‘飞蛇会’,你们暂时到别处躲一阵,就是这件事;进源,我可得告诉你,安于现状决不是办法,并非我愣要把屠无观哥三个调走,事实上,他们能够守在这里几个月,甚至几年,却决计守不了一辈子,而整日价提心吊胆的过生活也不叫生活,斩草除根,才是最彻底的手段,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好歹忍几天吧!”
    程进源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来发,你怎么交待,我们怎么办,全照你的吩咐就是……”
    钱来发眼珠子一翻,端起高几上的茶杯深深啜了口茶,在搁回杯子的时候,目光与楚雪凤视线相触,遇到的不是秋波盈盈,竟遭了个白眼;他微微缩头,心里不禁嘀咕:他娘,人尚未过门哩,威风居然先摆出来了!
    “双星岭”对于钱来发来说,算是旧地重游,人来过一次,记忆犹新,附近有关的地形地物,他都还记得。
    这次反扑“飞蛇会”与“九贤堂”的阵容,除了钱来发本人之外,楚雪凤当然“随侍在侧”,而鲁元标、卢毓秀,加上“三枪成劫”屠无观、巫子雄、曲还生兄弟三位,可谓一个不少,只缺了焦二顺一员——是钱来发怕他有所失闪,坚持不准同来,而照钱来发的估量,凭他们这股实力,也应该可以因应对方了。
    悄悄攀登上“双星岭”中腰的那块台地,“飞蛇会”的垛子窑赫然便在眼前,周遭景物依旧,却不知人事如何?
    隐伏在一丛低矮的杂树之后,钱来发聚集目力,细细观察了一陈,但见错落的石屋之间,静寂如死,偶而有几条人影隐现,却也飘魂也似略晃即没,整片堂口内外,显得暮气沉沉,怪别扭的。
    楚雪凤靠在钱来发身边,同样在堪探敌情,俏丽的面庞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仅一双柳眉儿微微皱起。
    压着嗓门,钱来发道:“怎么样?”
    楚雪凤轻轻的道:“简直就是一副败落的架势,半点生气都没有,这哪像是一个堂口?”
    钱来发道:“管他是什么架势,我们也得捣烂了他,若是轮上对方气衰时背的关节,则更要趁机下手,打落水狗最叫称心愉快。”
    横了钱来发一眼,楚雪凤道:“现在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何况人家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尚不能断定;大佬,敌情未明,总之一切都以小心为上……”
    钱来发道:“刀口还用说?咱们准备行动吧。”
    于是,楚雪凤回头招呼后面的五位:“照预定的分组,我们这就上!”
    “三枪成劫”屠无观、巫子雄、曲还生兄弟三人为一组,他们首先抢先掩蔽,直扑目标区中央的那幢较大石屋,他们的进袭路线择定于石屋的左侧范围;而钱来发与楚雪凤自然同属一组,却从石侧逼攻,和“三枪成劫”形成相互呼应之势。
    卢毓秀、鲁元标两人搭档,引为优援,所以他们没有明着出现,只紧跟于后,迅速寻找有利的藏身位置,准备随时因应狙击。
    当两路人马分开左右扑入“飞蛇会”的堂口,居然不曾遭遇到任何抵抗或拦截,就这么畅通无阻的来到了中间那幢发号施令的石屋之前,过程中,甚至连先时偶而隐现的寥落人影都不见了!
    屠无观三个,使的是一式一样的黑漆点钢枪,他们使用的点钢枪,与寻常者略有不同——枪杆加粗、枪尖增长,如此一来,亦可当做齐眉棍用,现在,三枪并起,却找不着对象!
    钱来发猛一挥手,低叱道:“且慢——”
    楚雪凤也站住脚步,目光四巡,面露狐疑之色:“大佬,情形不太对劲,我们似乎闯入一座空城了……”
    钱来发凝重的道:“或者,我们闯入一个陷阱也说不定。”
    “三枪成劫”背靠背的挺立在丈许之外,三杆长枪当胸打横,采取守势,屠无观的眼睛却不时望着这边,显然是在等待钱来发进—步的指示。
    四周寂静如恒,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就是恁般鬼冷冰清似的。
    楚雪凤皱着眉道:“我看不一定会是陷阱,大佬,因为对方并不知道我们要来,至少,他们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要来,布陷阱,岂有不看时机的道理?”
    钱来发摇着头道:“天下尽有些不可理解的玄虚事,且去他娘,挑明了干吧!”
    就在这时一一
    石屋之中响起一声冷凄凄的阴笑,随着笑声,“飞蛇会”的瓢把子“暴杀”锤沧幽魂似的飘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黑衫,面孔却是惨白,猛然一见,倒似甫从棺材里爬出,隐隐然泛着森森鬼气。
    有些日子没见着这位钟瓢把子了,此刻朝面,钱来发却不禁吓了一跳,怎么睽违未久,姓钟的竟变做这副德性?
    钟沧目定定的瞪视着钱来发,然后,又将视线逐一移转到楚雪凤及那边的“三枪成劫”兄弟身上,神色之间,十分诡异。
    舔了舔嘴唇,钱来发慢吞吞的道:“钟老弟台,你没有什么毛病吧?”
    钟沧的脸孔一抬,细瘦的脖颈喉结突凸,且不停上下移动,他生涩的开口道:“钱来发,你果然领着你的一干喽罗前来斩草除根了?”
    钱来发不带笑意的笑了笑:“老实说,钟老弟台,留着我或留着你,对双方而言都是后患,无穷的后患,为了彼此在将来能有个安宁日子,你我两边终得去掉一边;你们已经找过我了,所以,眼下便是我回报的时候。”
    脸颊抽搐了一下,钟沧沉沉的道:“你说得不错,一点也不错,打我开始向你下手的那天起,我已料到必将是这么一个结局,不容并存的结局……”
    钱来发道:“论起来,老弟台,你原是够聪明的,但遗憾的却是不算太聪明,当初只要你稍稍想开些,就不至于有今天这个结局了。”
    钟沧突然尖亢的笑了一声:“结局?钱来发,你以为今天会是个什么结局?是你的结局,还是我的结局?”
    钱来发从容不迫的道:“这要看彼此的本事,还有,多少再加点机运。”
    眼瞳深处闪耀着奇异的光彩,钟沧遥望云穹,宛如在向着苍天倾诉,语调低缓而悠长:“前些日,从你那里回来,我就大病了一场,胸痛、剧咳、喀血,险死还生,好不容易检回一条命,我已知道单凭我们“飞蛇会”是斗不赢你了……”
    点点头,钱来发道:“算是个极有理智的看法。”
    钟沧好像没有听到钱来发在说些什么,管自叙述下去:“我想了又想,算了又算,现实形势虽然摆在眼前,但这一口怨气却无论如何咽它不下,恁情与你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我也不能就此认输低头,不管须要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将你毁灭,哪怕出卖我的灵魂我都愿意,甚至拿整个“飞蛇会”垫底亦在所不惜——”
    钱来发叹一口气:“唉,你还真叫想不开……”
    钟沧的腔调忽然转为兴奋:“以这个原则做前提,我立时向江湖上各帮各派秘密伸展触角,表明意愿,寻找可能协助我达成愿望的对象,条件只有一个——要你的命,我的回报是‘飞蛇会’的领导权、堂口全部的财产及利益……经过这次经验,我承认你在道上有着令我事先预估不及的影响力和威势,向外面接头的结果,居然十有八九反应冷淡,他们怕你,他们不敢招惹你,就在我快要完全失望的时候,重赏下的勇夫却奇迹—样的出现了——”
    钱来发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娘的,有钱可使鬼推磨,这句话总是—而再三的应验……”
    双手挥舞着,钟沧越说越激昂:“终于有人接受了我的条件,与我完成了约定,他们不含糊你,他们决心要助我实现愿望,把你从人间世上抹消!”
    钱来发耐着性子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来找我结帐?”
    目光又兜回钱来发脸上,钟沧阴着声道:“他们要先料理完他们的事,才能集中全部精力来对付你,这需要时间,至到三天以前,他们才摒挡周齐,抵达“双星岭”,而这时,我们已经得悉你要自行送上门来——”
    微微一怔,钱来发不信的道:“莫不成你尚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钟沧冷笑道:“这不必要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钱来发,只须事前加以布署即可。”
    钱来发道:“告诉我,你曾经布署了些什么玩意?”
    钟沧的情绪平静下来,侃侃而言,模样还带几分得意:“当我获得那些朋友的承诺之后,便立时派人暗中监视你每一个可能出入的所在——包括你的店铺、出庄、以及“泰德镇”的“悦处钱庄”等处,切实掌握你的行踪,这几天里,你刚从“红河套”回来,就到了“泰德镇”程家,更将安插在程家的三名保镖带走,我马上就预料到你会有下—步的行动了,我暂时判定你是冲着‘飞蛇会’来的,—面增加监守人数,一面快骑向那些朋友求援告急,结果不出所料,钱来发,你确然是冲着“飞蛇会”而来,打你一上路,我这边业已接到消息,天可怜见,我的朋友们也在三天前及时赶到,端候大驾了!”
    钱来发微吁一声,道:“钟老弟台,你派去监视我的那些人,没跟着一路缀去‘红河套’?”
    钟沧生硬的道:“何须跟去‘红河套’?那不在我指派的监守范围之内!”
    哧哧一笑,钱来发道:“我去‘红河套’,是对付柴家人,他们缀了去,说不定可以趁机落井下石哩!”
    钟沧沉着脸道:“犯不着嚣张,钱来发,柴家人要不了你的命,把命送在这里也是一样,生死俱有定数,你就在‘双星岭’应劫吧!”
    钱来发左右窥探,皮笑肉不动的问:“辰光不早,钟老弟,可以把你那干后台祖宗请出来啦。”
    钟沧大声道:“姓钱的,言词刻薄,并不能表示你仍将是赢家,相反的,这会益发增强你死亡过程中的痛苦,我的朋友决不容忍羞辱——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羞辱!”
    再也憋不住了,楚雪凤冷冷的接口道:“话说够了,挑也挑得差不多了,钟沧,情势的发展该是正合你意,下一步,就轮到我们看看你那些朋友欲待如何要命了!”
    瞪着楚雪凤,钟沧咬牙切齿的道:“又是你这婆娘——姓钱的给了你什么甜头,竟使你这般心甘情愿的抱着他大腿不放?”
    楚雪凤毫无表情的道:“这是我的事,你不配问,我也没有义务回答你!”
    钱来发好整以暇的笑着:“钟老弟台,眼下的关键在于谁要谁的命,范围以外的闲篇就不必提了,人家大姑娘对我不错,与你又有何干?瞧你那龇牙咧嘴的的德性,不是莫明其妙么?”
    钟沧恶狠狠的道:“钱来发,只在今日此时,我就叫你与这贱人做一对同命鸳鸯!”
    钱来发不愠不怒,笑似弥勒:“啊哈,果能如此,倒是我的福气,钟老弟台,还得蒙你成全则个。”
    不等钟沧再往下说,石屋里面,已缓步走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年纪约莫都在四十多五十上下,领头的一位身材略瘦,发丝浓密却已略泛花白,方正的脸上五官均匀,尤其一双眼睛,闪若朗星,举止气度,极为雍容,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岁数似乎稍轻,人生得方面大耳,肤如白玉,长像十分威严;第三个则唇苍短髭,浓眉豹眼,配上一副结棍的身子,神色间充满精悍之概;三人以一种非常从容的形态出现,模样之沉着,仿佛天塌下来他们也能够拿头顶住!
    注视着走出门外的这三位不速之客,钱来发很快便察觉了对方的特异之处——尽管他们容貌不同,年纪参差,但是,三个人却共有着一项征候,这个征候就是冷酷,隐藏于眸瞳深处的冷酷,冷酷是一种尖锐又暴戾的东西,它无形无影,你看不到,摸不着,然而能自直接的从感触中体会到它的存在,不论具有此等冷酷特质的人有什么样的外貌、什么样的姿容,它存在就是存在,仿若一个恶灵附身的人,随便如何矫饰,也总会在隐隐中流露出那么一丝邪气。
    面前的三个人,就是了。
    三个人站在一排,他们的身影斜斜投映地面,像是三座高矮不等的山峰,透着森森的阴暗,不可言喻的幽冷,似乎他们三人这一出现,连周遭的空气都冻结起来,光线都晦沉了。
    钟沧退向一边,对着这三位必恭必敬的弯下腰去,口中却似告状:“三位前辈,此人即是钱来发。”
    气度雍容、头发花白的这一位,朝着钱来发微微一笑,相当温和有礼的道:“久仰钱兄威名,可惜无缘识荆,今日得见,也算幸会了。”
    钱来发咧嘴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恕我眼拙,不知三位的大名尊号是——”
    对方眉梢轻扬,淡淡的道:“小名小号,钱兄只怕未必入耳,我姓石,叫石樵农,道上朋友,称为‘魔锣’,我旁边的这位,是魏涛,混号‘邪网’,另一个是我们三弟方熙,人家都叫他‘血竿’,我兄弟三人,合称‘魑魅一家’,见笑,见笑了……”
    “魔锣”石樵农嘴里连说见笑,钱来发却半点笑不出来,不但笑不起来,一张福福泰泰的胖脸上居然还略显青白,不但如此,甚至面颊的肌肉也不自觉的扯紧了,光景真似看到了魑魅。
    很少可以说从来不曾见到钱来发有这样的反应,楚雪凤不止是奇怪,同时也感染到钱来发的紧张,一颗心也立时悬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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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血刃断仇
    闲闲的端详着钱来发的反应,“魔锣”石樵农神色不动的道:“钱兄似乎有什么心事?好像模样不怎么开朗,该不是我三兄弟惹厌吧?”
    吞了口水,钱来发先稳住自己,然后才故意拉开嗓门干笑:“好家伙,我道钟沧从哪里请来了三位活神仙?原来竟是陇西‘羊角洞’你们几位人王,石老兄,我也得说一句,久仰,真是久仰了。”
    石樵农背负双手,好整以暇的道:“并非我兄弟三人故意来寻钱兄晦气,实在有不得不插手其中的因由;钱兄也听过钟沧的陈述了,头一个是‘利’字,‘飞蛇会’在‘双星岭’一带虽然规模不大,亦没有闯出什么气候,但潜力与将来的展望都还不错,我们在陇西耽久了,该开发的码头差不多已经开发殆尽,目前欠缺更好的机会,如果能在两柯一带建立一个据点,对我们往后的拓展将甚有裨益,钟沧提出的条件尚可接受,我们才勉强走这一遭……”
    钱来发道:“走这一遭,说不定性命交关,石老兄,值得么?”
    石樵农笑了笑:“寻求财富,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钱来发的语气显得生硬了:“有钱可使鬼推磨,石老兄,自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没有理会钱来发的讥诮,石樵农管自说下去:“第二个因由,乃是个‘义’字,所谓路不平、有人踩,你钱兄雄霸两河多年,财大气粗,独揽独吃,压榨得一干江湖同源几乎连讨口剩饭残羹都不可能,形势再要如此持续下上,本地的兄弟伙们便只有饿死—途,我们立身草莽,必须替大行道,不合情理的事焉能坐视?正好有钟沧这个机会,我们就—并处置,要请钱兄你下台休息休息了。”
    钱来发不禁有气,火辣的道:“石老兄,这就应了那两句话啦——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他娘在地头上开我的金子店,规规矩矩做我的生意。却是招谁惹谁了?又几曾压榨过问行同道,断过什么人的生路来着?”
    一旁的钟沧大声反驳:“姓钱的,你还敢巧言饰辩?只我就是—个活鲜鲜的例子?是你迫害得我们无处立足、无地容身,是你阻挡了我们的财路,杀戮了我们兄弟,事实俱在,斑斑可考,却不是你片面推诿得的!”
    钱来发冷冷一笑,斜着眼道:“钟沧,你们强掳无辜幼儿,借机勒赎敛财,完全是一派土匪强盗的下作行径,像这种伤天害理的恶举如果不加制止,这人间世上还有公理、还有道统存在么?可笑你们尚敢堂而皇之的称为‘财路’,娘的个皮,这算哪门子财路?简直就叫死不要脸!”
    钟沧脸色大变,愤怒咆哮:“你敢辱骂于我?”
    “呸”的吐了口唾沫,钱来发不屑的道:“骂你只是开头,接下去还有更结棍的玩意给你消受!”
    钟沧转向石樵农,咬牙切齿的道:“石前辈,在下说得没有错吧?姓钱的当着三位前辈面前,尚敢如此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平日里我们受他的欺凌荼毒就更不用说了,苍天在上,要请三位前辈为我们伸冤作主咧……”
    石樵农慢吞岙的道:“钱兄,你可真够威风,比起我们兄弟三个在陇西的气势来还要更上层楼,佩服,确然令人佩服。”
    钱来发重重的道:“要论份量,石老兄,你们‘魑魅一家’固然算得上是登堂入室的人物,但那只是指三位在陇西的场面而言,这里可不是你们的一亩三分地,愣想压我一头,我姓钱的决计不受!”
    石樵农完全没有愠怒之态,他平淡的道:“我们就事论事,讲究现实,不必做感性的争执,钱兄如果妄动无名,怕会影响你的定力,继之而来,则恐大局难为矣。”
    钟沧这时又在煽火:“石前辈,钱来发目中无人,妄自尊大,有他存在的—天,就没有我们逍遥的余地,将来‘飞蛇会’—归大统,只他便是当头的死敌,此獠不除,如芒在背,前辈,目前正是时候!”
    “嗯”了一声,石樵农目注钱来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钱兄?”
    口气间倒像刑场监斩的司官在询问死囚最后的遗言。那种掌握他人生命存续的权威概势,不由使得钱来发大起反感,他悻悻的道:“我没有话说了,想想你自己还有什么该支待而尚未交待的事吧。”
    石樵农心平气和的道:“半生坦荡,并无憾事。”
    钱来发心里不断咒骂,表面上却扮出一副显然情不由衷的恭维状:“不曾料到石老兄出身绿林,还有如此清高的—面,啧啧,半生坦荡哩,连圣人都不敢自诩的话,石老兄居然能以出口,真个失敬了。”
    从现身开始就—直没有开过口的“邪网”魏涛,—开口便言词如刃:“钱来发,不要给你鼻子长了脸,我拜兄的涵养深厚,素有君子之风,对你谦和有加,只是一种礼貌,怎么着,你以为你就吃定了?”
    钱来发大声道:“魏涛,你们也不见得吃定!”
    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紫赤的色晕,魏涛用手指遥点着钱来发:“我们早就听说你是一个毫无内涵、粗鲁不文的土豪恶霸之属,一身铜臭、市侩嘴脸,今日一见,竟然犹有过之,钱来发,像你这种鱼肉地方、暴虐专横之徒,留存于世即为祸害,除奸惩恶,乃我等天职,正好拿你杀一儆百!”
    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钱来发两眼骤睁,呼吸也变粗了:“来来来,姓魏的,老子做奸犯科,横行霸道了大半辈子,正愁找不着人来送我归位,你们三个狗头适时赶到,约莫就是来取魂夺魄的,老子等着,但看你们的道行够是不够了!”
    旁边,楚雪凤低促的提出警告:“大佬,沉住气,千万浮躁不得,他们正希望你越冒火越好——”
    这时,钟沧已抽出他的那对大号“判官笔”,双笔交叉,情绪昂烈的大叫:“三位前辈,请容许在下先挡头阵,和姓钱的做决死之斗!”
    石樵农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钟沧,我们兄弟三个是干什么来的?”
    “邪网”魏涛沉声道:“大哥,我来吧?”
    石樵农胸有成竹的点点头:“要谨慎,钱来发的一对家伙隐藏在衣袖之内,竖贴于肘,向外的刃口非常锋利,你得记住,看不见的兵器最是伤人。”
    魏涛平静的道:“放心,贪功急进是年轻人的毛病,我们早已过了那个关口了。”
    这边,楚雪凤也轻轻用手肘碰了钱来发一下,声音极为低细的道:“大佬,兵对兵,将对将,便由我来应付这姓魏的……”
    钱来发摇摇头,只说了几个字:“适时接应就好。”
    魏涛缓步走近,眼睛毫不稍瞬的盯视着钱来发,同时手上也不闲着,只见他朝腰摆内一抄—翻,已多出一条绞扭成股的红色长网,网丝油亮猩赤,闪闪泛光,看得出是种极柔极韧的质地。
    钱来发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道:“姓魏的,你立时就会发觉,陇西的风光,这里可找不到了——”
    宛如回应他的讽刺,魏涛右臂蓦扬,那面赤亮的罗网便一朵红云也似凌空罩落,网眼竟亦兜风,发出旋卷的回声,气势相当惊人!
    钱来发身形猝向横移,又在移动的须臾腾起倒翻,赤网罩空的—刹,忽然由面骤绞成股,知仿佛一条长鞭也似暴劈而来,速度之快,无与伦比。
    这—次,钱来发没有闪躲,不但没有闪躲,更且向前倏迎,双臂对切,有如锄刀一般“呛”声将网条夹住,他的原意,是要试试看能否经此一切把网切断,然而双刃互合的瞬息,由刃口的反应上他已得知未曾成功。
    魏涛怪笑如啸,手腕抖转,扭绞的赤网便像煞—条怪蛇,猝溜翻弹,眨眼里已把钱来发的双臂缠紧绕牢!
    观战的石樵农几乎不可察觉的向他三拜弟“血竿”方熙点点头,方熙动作如电,抢步急蹿,一只角亮夺目的细长钓竿飞刺出,竿尖颤闪,所指处,正是钱来发的后脑要害!
    只闻一声尖叱,漫空的寒芒涌现,楚雪凤正掠身扑来——差的却是当中这段空间,距离极短,却不及接应的空间。
    于是,钱来发的躯体就像附灵似的突然晃动,幅度微小,但快不可言的晃动,他甫始展开动作,光天化日之下,已匪夷所思的出现了三个相同影像,猝袭而至的方熙顿出意料,愣窒之余—竿业已戳空。
    几乎就在竿尖戮空的同时,钱来发的身形有如流星硕石般挟着无比的冲力扑向魏涛,魏涛吼似霹雳,振腕斜身,由侧角反迎,左手上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柄宽刃短刀,冷焰炫映中直取钱来发心口。
    双方的接触彷若电光石火,仿佛早就成为铸定的事实——钱来发翻肘推臂,在一响刺耳的金铁磨刮声里挡开了扎来的短刀,而推力不停,肘臂前挺,便连着魏涛的脖颈也一并切断了。
    “血竿”方熙突兀单膝跪地,双手执竿飞舞,星芒进溅下,钱来发一个旋转抢出五步,肩头处血花甫现,楚雪凤的缅刀已“喳”—声削去了方熙背脊上巴掌大小的—块皮肉!
    “当——”
    是锣响,这声锣响不但清脆嘹亮,其音节之亢厉尤已达震人心魄的地步,钱来发头也不回的摔掉缠绕在双臂间的赤网,腰背扭处,人已跃空三丈,大回转,循着锣声全力扑击!
    握在石樵农手上的一面铜锣,一只鼓锤,委实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那面铜锣,周圆大小如斗,锃黄透亮,璀璨炫目,铜锣的半弧边沿,打磨得锋利恍若剃刀,上端却以两条铜链嵌缀成为把手,握着把手旋动铜锣,则铜锣如刃,收发自如,鼓锤长有尺半,粗逾核桃,锤头除了有个传统的圆球之外,尚在球心多出一根寸许尖锥,整双鼓锤,黑里泛光,显见是由精钢打造,“魔锣”石樵农就靠着手中这两样玩意,已经不知追魂夺命几多次了。
    钱来发这边扑向石樵农,楚雪凤也和方熙斗成了一团,“三枪成劫”屠无观兄弟三个飞身抢近,钟沧已奋身截击,口中更叠声吆喝不停,随着他的吆喝,石屋里又窜出两个熟人来———位是“飞蛇会”缺了耳朵的二把头“瘦鹤”武青,另一位乃三把头“驼虎”简翔。
    双方的鏖战,没有一边打算黏缠拖拉,所以甫始接触,形势便立转剧烈,真叫式式下狠、招招索命,攻拒之间,彼此全朝绝处着手,血雾尚未大起,血腥气息却已浓重弥漫了。
    钱来发独抗石樵农,三十余招闪掣于俄顷,他已深深体认到这个“魔锣”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不仅功力精湛,内劲悠长,反应进退敏捷无匹,其七情六欲之深藏不露,最是令人惊异,譬如眼下来说。魏涛的死亡,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敌的定力,外表上也看不出丁点悲愤怨恨的神色,就如同这档子事与他完全无关也似。
    铜锣经过石樵农的操纵,活脱有了灵性,不论是旋飞、回带、横斩,竖切,翩然环转中舞掠如电,灿黄的光华更似祭起数十个烈阳,团团印叠交织,炫花人眼,而鼓锤飘忽,倏隐倏现,配合着铜锣的招式神出鬼没,钱来发加劲施为,竟感到压力越见沉重。
    另—头上,楚雪凤的情况显然不比钱来发稍好,方熙的那根银竿挥点扫戮,宛似骤雨喷洒,流光纵横,整个空间都布满了形状不一、明灭不定的焰尾星芒,楚雪凤挥刀霍霍,矫绕吞吐,堪堪也只落了个招架之功而已!
    “三枪成劫”哥儿三个却在目前的窘境中大大露脸,三个人三条漆黑的点钢枪交互穿飞,腾卷如龙,每人的身法步眼俱有默契,进退有致,配合密切,游走挪移全无空隙,枪尖弹映,又狠又快,任是钟沧与武青、简翔拚命抗拒,却仍左支右绌,冲突不出对方的阵势之外,屠无观兄弟这三条枪,看来果真要给钟沧等人造成劫数了!
    —面力搏着石樵农,钱来发暗中还另担着—桩心事一—到现在为止,他知道对方的人马并没有倾巢而出,至少,“飞蛇会”方面的四把头“冥箭”柴邦尚未见踪影,而“九贤堂”的余孽“锈刀落魂”司马驭龙、“驼怪”尚三省更不知躲在何处,这些人之所以隐匿不出,显然是留为支援,在节骨眼上亮黑刀,打突袭。
    当然,他自己这边也埋伏了鲁元标与卢毓秀二员悍将做接应,问题是,这两员悍将能否在适当的时机有效阻截对方狙击手的行动?万—其间有所失误,“三枪成功”还不关紧,他自己和楚雪凤就难免是雪上加霜了。
    锣面闪过钱来发的头顶,石樵农左手的鼓锤猝闪又扬,这位“魔锣”淡淡开口道:“钱兄,你的本事不错,但以我来看,你没有什么机会。”
    双臂交挥翻展,在—轮又一轮的晶黄弧影中掠走,钱来发冷硬的道:“客气了,石老兄,这只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彼此论点不尽相同。”
    石樵农不再说话,而铜锣削斩越急,鼓锤点戳更快,出手落招犹见狠绝,仿佛他要用事实来证明,他的判断便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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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土崩鱼烂
    钱来发试着以他特殊的身法来迷惑敌人的注意力,当他的躯体连续展现出虚实不定的数条幻影时,石樵农立刻老辣的将攻势变做了守势不对任何闪动间的影像轻举妄动,这样一来,钱来发就大大辛苦了。
    突兀间,那边的楚雪凤娇叱一声,缅刀斜飞,“当”的弹开了一双不知来自何处的没羽钢箭,而刀锋尚在回卷的须臾,方熙的银竿已乘机穿刺,尖端抖起,竟自楚雪凤的左臂上带起一溜血水!
    钱来发身形晃闪如电,口里大叫:“小心埋伏,楚姑娘,这是‘冥箭’柴邦那兔崽子使的坏,没羽钢箭上淬有奇毒,可千万不能沾肌!”
    缅力奋力抵挡着长竿的攻击,楚雪凤的额头鼻尖也已见汗,她微喘着回应:“你自己也要多留神,大佬,姓柴的能暗算我,就少不得暗算你。”
    铜锣便在这时抹着钱来发的脖颈削来,他的左臂竖起硬接,右臂抛了一个半弧反斩,但石樵农手中的鼓槌蓦地翻敲,双方出式尚未相触,也已化解!
    三点乌光,便凑在这个节骨眼上倏射而至,钱来发脚步闪错,斜闪六步,还来不及破口大骂,石樵农的鼓槌斗然划映出七个小圆,照面圈到。
    形势已演变到这个地步,钱来发明白非要拿老命来搏一搏不可了,他知道,只有他这一局赢了,整个战况才有胜算,否则,后果还真不堪设想一一那七团黑黝黝的光圈炫游不定的飞来,铜锣则已璀璨的扬在头顶打转,对方是个什么心狠手辣的打算,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就在电光石火般的接刃之前,他弓背曲腰,猛一低头抢迎上去,同时长身扭转,右臂一伸倏夹,竟然硬生生,夹住了石樵农刺来的鼓槌,这当口,他更用力向对方贴近,以减少铜锣造成的伤害。
    旋飞的铜锣,是必然会对钱来发造成伤害的,他的动作甫于瞬间展现,亮黄的光环已经切落,光环划过钱来发的背脊,任是他皮粗肉厚,他顿时翻绽开一条尺多长的血口子,嫩红的肌肉与腻白的脂肪相映颤搐,又马上被鲜血溢满。
    石樵农拼命后退,下垂的铜锣“嗡”然震响中二度上扬,但是,钱来发已不可能再给敌方第二次机会了——他上半身猛向前俯,左臂暴起,刹那间做了十二次幅度极小却速度极快的挥斩,于是,石樵农喉咙更发出一阵宛如塞痰般的呼噜声,躯体骤然连连打旋,每一旋转,都洒出—轮血雨!
    在承受痛苦的过程间,石樵农的反应显然与众不同,一般人是无有皮相的征兆,才继之以声响的配衬,可是这位“魔锣”的情形却完全相反,他是先有声响的表达,才有皮相的应和,然则不论过程的正反,事实永远是事实,他败了。
    此时此地,失败只代表了—个意义一—死亡。
    石樵农的全身上下,纵横布列着七条可怕的伤口,条条都是要命的伤口,在那一瞬之间,他仍然躲过另外同时发动的五次攻击,虽然结果未变,却足以证明他的火候精到!
    钱来发以大回转之势借力蹦开,他这一走一带,劲力强猛,不仅扯脱了石樵农手中的鼓槌,更将这位“魔锣”原本挺立不倒的身子拖翻,躯体仆倒的沉闷声响,仿若是一把尖刀剜绞着“邪竿”方熙的心,凄厉的长嚎声出自方熙的嘴里,人便同一时疯狂的野兽般扑了过来。
    钱来发非常欢迎姓方的有这种激情表现,因为他十分清楚,被盛怒或冲动所淹没的人,理智便相对的减少了,理智减少,任何措拖即不够谨慎,高手搏杀,需要的正是敌人这种缺点。
    长竿抖映着漫天的星芒洒落,钱来发突兀身形晃移,由一个体形幻做了三条影像,方熙啸吼着挥竿罩卷那虚实不定的三条影像,于是,三条影像猝归为一,选择竿力最弱的侧角暴弹而起,方熙大喝,塌肩抽竿,却只能追上钱来发的衣袂,“连臂蓝”的莹莹冷光,已在钱来发飞掠方熙头顶的刹那间闪溜过这位“邪竿”的后颈。
    嗔目切齿的人直往上抛起,不知是由于锋刃的拖带之力抑或腔内鲜血的推涌之力,一颗脑袋就这么情景怪异的蓦然腾空,正与“三枪成劫”厮杀中的“驼虎”简翔,睹状之下甫在颤栗,屠无观伺机已久的点钢枪也已老实不客气的戳进了他的肚腹!
    钟沧两眼尽赤,面孔扭曲,不待屠无观的点钢枪鬼嚎不绝的简翔肚皮内拔出,他的一对大号判官笔已交并挺刺而去。
    屠无观拔枪的动作并不很快,甚至可以说,他故意并不很快,好像在等候钟沧的攻击而预期有所配合一—晶亮的笔尖眼瞅着即将沾触到屠无观的背脊,九步之外的巫子雄倏忽伸枪拄地,人便在枪尖点地的—刹借力翻滚,半空中立时寒芒飞曳,直到钟沧腰肋。
    钟沧约莫真是豁出去了,险况骤生,他居然仍不放弃对屠无观的刺杀行动,仅只左笔反挥,意图攻守两全。
    变化是异常快速的,钟沧单笔反挥,屠无观的点钢枪立刻石火般倒挑而出,力沉劲猛又迅捷无比,“当”的一声竟:重重砸掉了钟沧右手上的大号判官笔,更把这位“飞蛇会”的瓢把子带了个踉跄。
    破绽便在这个踉跄里了,巫子雄双手握枪,吞吐宛似蛇信,三枪并做一刺,钟沧大吼着倒退,胸膛上也已现出了三个等距相偌的血孔。
    屠无观手腕倏抖,又是一枪刺出,欲仆未仆的钟沧身躯突的一僵,枪尖已从他的前心透穿!
    一双没羽钢箭乌光微闪,快不可言的射向屠无观双眉之间,他抽枪急挑,已是不及,斜刺里,巫子雄纵身而上,枪尖点拔,险极的适时挑开,他这一纵一挑,却未曾留意自己露出的破绽,另一双没羽钢箭便在此际猝飞而来,正正射中他的左胸!
    巫子雄中箭的同时,一声惨嚎也出自西边三丈外的那幢石屋檐顶,只见鲁元标的身影起伏闪动,生铁扁担连番挥击,一个躯体便手舞足蹈的摔跌下来,落地的一刹,更碰撞的鲜血四溅!
    屠无观忽地狂吼如雷,长枪脱手飞抛,那边厢正和曲还生打得灰头上脸的“瘦鹤”武青,在尚未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已被飞射过来的长枪兜胸刺穿,强劲的冲力带扯他的躯体连枪七步,才连人加枪一起钉死地下!
    惨烈的搏杀起子预料,却在俄顷间中止,不免给人一种难以接受的怔悚与空虚,周遭—片冷寂,一片僵凝,好像觉得眼前的事实总泛着幻异的味道,不全是真的……
    沉寂中,屠无观拖着蹒跚的步子过去探视侧卧在地的巫子雄,半晌,他站起身来,对着钱来发微微躬腰。
    “来发爷,子雄已经向你老尽忠了……”
    钱来发鼻端一酸,语声沙哑。
    “是我的疏失,竟没来得及救他——”
    屠无观站得直挺挺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来发爷别这么说,子雄的牺牲,正是我们兄弟三人时常自期对你老回报的境界,求仁得仁,子雄必当瞑目。”
    用手背拭拭眼角,钱来发伤感的道:“我们早该揪出躲在暗处施救冷箭的王八羔子才对,—时抽身不出,却造成此般遗憾,真是叫人好恨!”
    楚雪凤走上前来,轻声道:“大佬,放冷箭的人已经被鲁元标从屋顶上砸下来了,他和巫子雄,仅只一个前一步,一个后一步,巫子雄没有白死,眼前就已有了报偿……”
    钱来发注视着石屋下那具血糊淋漓的尸体,神色间透自内心的憎恶:“世道总是轮转的,存恶念、施恶行的人终究免不了自食其果,这个家伙叫柴邦,是“飞蛇会”的一名把头,素以阴着下毒手见长,我已领教过他好几次,悔只悔没我没找着机会早早将他除掉,害我白白折损了一个好帮手……”
    楚雪凤温婉的道:“你也别太难过,大佬,你没机会做的,鲁元标已替你做了。”
    屠无观从武青尸体拔回他的点钢枪,快步走到钱来发身边,模样就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故一般,冷静得出奇的道:“来发爷,‘飞蛇会’是一个帮口,除了眼前就歼的—干死敌,应该还有其他人在,我认为这场拼杀只是暂时中止,并非结束,请示来发爷,我们是等待对方展开第二波攻击,抑或主动反扑?”
    钱来发双目灼灼的向四面搜视,活却说得慢条斯理:“你只讲对了一半,屠无观,如果端以‘飞蛇会’而论,这场火并算是结束了,但整个状况却仍有延续的可能——”
    屠无观不解的道:“尚请来发爷明教。”
    钱来发凝重的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飞蛇会’的首要人物全已死亡,连他们请来助阵的几名高手也一个不存,所谓蛇无头不行,剩下的一些小虾小蟹根本发生不了作用,我猜这批喽罗早已闻风逃散,不敢回头,‘飞蛇会’算是土崩鱼烂,彻底瓦解了,而留着一条尾巴在那里的并非‘飞蛇会’,乃是‘九贤堂’,到现在为止,‘锈刀落魂’司马驭龙及‘驼怪’尚三省皆未露面,他们这些日来,一直和‘飞蛇会’的人搅和在一起,遇上这个大节目,岂有置身事外的可能?其隐匿行藏的目地,必然别有所图,因此,我们与‘飞蛇会’之间的阵仗已经了结,但整个战况并未结束!”
    楚雪凤道:“说不定司马驭龙他们一看情形不对,他和那些小角色—样脚底抹了油……”
    摇摇头,钱来发道:“你错了,他们不是这种人。”
    哼了哼,楚雪凤道:“大佬,‘九贤堂’那几块料我也见识过,未必有你想像中那样三贞九烈,骨节硬朗,明明大势已去,莫不成他们还会不惜牺牲的孤注一掷?”
    钱来发发叹了一口气:“此事不关格节,楚姑娘,乃是仇恨,你知道,仇恨往往会使人心胸狭窄、理路歪曲,有时候更形成一种压迫使得人去做—些原本不想做的事。”
    楚雪凤闻言嗒然一一她是过来人,自则明白仇恨本质的恶毒与可怕,仇恨兴起的时候,不止像一把烈火燃烧着心肝五脏,犹似连灵魄都置于煎熬中了;沉默半晌,她无奈的道:“假若确是如此,司马驭龙他们为什么还不露面?他们要等到什么辰光才打算用行动来复仇雪恨?”
    钱来发道:“楚姑娘,你不要忘了,司马驭龙和尚三省是什么出身!”
    楚雪凤唇角微撇:“拿杀人放火来糊口的货而已,还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
    钱来发颔首道:“对了,他们既是职业杀手的底子,便习惯在紧要关头上用他们传统的方式行事,我判断他们不会以正面对仗的方法下手,大概将采取狙袭的手段,从现下开始,我们都该加以小心了!”
    楚雪凤恨恨的道:“这是阴毒小人,武林败类,我们看他们是什么卑鄙的手段的事都干得出来!”
    钱来发咧嘴一笑:“你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然是如此!”
    拄枪侧立的屠无观接口道:“来发爷,下—步我们应该做什么?等下去、或是离开?”
    楚雪凤抢着道:“还是走吧,这个鬼地方叫人多待一刻都嫌恶心,尤其大佬受了伤,早点回去,也好早点医治……”
    钱来发尚未及说什么,另—幢石屋顶上人影晃闪,卢毓秀已俨然掠到,他急步趋前,形色略带迷惑的道:“大爷,我们也该收兵了吧?这里已经变成一座空寨,—片鬼虚啦!”
    “哦”了一声,钱来发道:“你和鲁元标搜查过了?”
    卢毓秀道:“当大爷、楚姑娘、和屠老兄三位得手的时候,马上便有几十个‘飞蛇会’的喽罗各从不同的掩隐处急匆匆落荒奔逃,我为了预防万一,跟在后面又很快逐屋搜索了一遍,俱是人去屋空,连鬼影都不见一条,原以为就要收兵了,却不知大爷为何尚在这里盘桓下去?”
    钱来发道:“本来还想再接一仗,看情形,这一仗要挪地方了。”
    卢毓秀迷惘的道:“再接一仗?大爷,和谁接仗呀?此地除了我们,没有半口活人……”
    钱来发耸耸肩:“你忘了‘九贤堂’的司马驭龙及尚三省?我本来认为他们—见‘飞蛇会’落败,便将豁力而出,难得竟沉住了气没有伸头,大概是想另找机会下手。”
    卢毓秀平静的道:“他们的机会不多,大爷,而且胜算更少,气数尽了便是尽了。”
    钱来发乾笑道:“只怕那两块东西不是这么想,我们总归谨慎防范为要;毓秀,去招呼鲁元标来帮屠无观哥俩一把,准备下山吧!”
    下山的行列很短,算起来只有五个人,但步履移动间,却充满了悲凝肃穆的气氛,巫子雄的遗体,单由鲁元标—个独立肩扛,看得出他是非常虔挚诚的在为巫子雄尽这最后一点心意,生铁扁担沉重的顿拄于地,发出极有节奏的“咚”“咚”闷响,恍惚里,便似—声一声敲着丧鼓了。
    楚雪凤傍着钱来发并行,偶一窥视,发觉这位“报应弥勒”竟已热泪满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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