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七章借花献佛
    “双湖镇”。
    向镇街上的路人打听“大隆镖局”的地址并不困难,任霜白轻而易举的便找到镖局子来。
    他的容貌看起来更为憔悴,更为清瘦,形削骨立的躯干里,好似蕴涵着太多的悒郁、太多说不出的消沉与辛酸,清澈的眸瞳中经常流露出刹那的茫然,闪掠过须臾的空洞,这人间世对他而言,本来就欠缺眷恋的意义。如今,他觉得更淡漠了,人生不过生老病死苦五字慨括,乐趣何在?
    这辰光,距着山区隘口那一战,已经相隔了两个来月,任霜白也不过刚刚养好伤势,身子方愈,便匆匆赶来了“双湖镇”。
    他到“双湖镇”来,为的是还愿,对“大隆镖局”的林翔而言,他一直有份深深的欠疚,他希望当日对林翔的伤害能够有所补偿。以前,他补偿不起,现在,或许多多少少可以尽点心意。
    在劫过“大隆镖局”那票重镖之后,镖局子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林翔的处境又将如何?任霜白每一想起,便不禁心中有愧,他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结局总是他亲手造成的啊。
    临街矗立的“大隆镖局”有着高墙大院,门楣恢宏,格局深沉,任霜白下得马来,正要抬阶而上,门内一名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壮实汉子已闪身而出,边上下打量着任霜白,边半是招呼、半是吆喝的开口道:“老兄,你是干啥的?待要找谁?”
    站住脚步,任霜白抬起胡渣丛生的脸孔,十分客气的道:“请问,这里可是‘大隆镖局’?”
    那人露齿咧嘴,皮笑肉不笑的道:“敢情老兄是在找那片倒霉的镖局子,不错?这里以前是‘大隆镖局,,现在可不是了,好几个月前,镖局子的房地产权已轻转换到我们老爷名下啦。也就是说,我们老爷把‘大隆镖局’原来的旧址买了下来,再过几天,便要开始粉刷整修。去除晦气……”
    任霜白似意外又不意外的道:“林翔一一林总镖头把镖局的房地产都卖了?”
    对方带一份幸灾乐祸的表情,道:“可不是么,吃镖局饭这—行,看起来挺风光,骑马押车,招遥过市,到处游山玩水,逛埠过街,其实哪,根本就是舔刀头血,提着脑袋玩命的勾当,不出事便罢,一朝出事,轻者倾家荡产,脸面尽失,重者挂彩丧命……”你看,这不连镖局产业都让出来了么?保镖、保镖,保不住镖就得统赔出来,由得你打马虎?”
    任霜白摇摇头,道:“如今,‘大隆镖局’算是关门收档了?”
    那人耸耸肩道:“关门倒未关门,偌大的镖银要赔出来,姓林的即使卖光当尽,一时哪还得清?何况老婆孩子外加一般伙计尚须张口吃饭,收了营生便断了财源,日子怎么朝下过?他还苦苦撑着呢,撑得可凄惨,跟往年的气势不能比啦,镖局丢了镖,和郎中医死人一样,谁敢再找上门自触霉头呀?看他一付阴灰黯淡的场面,怕也撑不多久……”
    任霜白神情沉重的道:“尚请示下,‘大隆镖局’现在何处?”
    那人缩缩鼻子,伸手往右方一指:“你从这里过去,走上百把步,便可看到一家杂货铺,铺子隔出一半门面,裹头摆了些桌椅板凳,就是现今的‘大隆镖局’了,哦,门口还插着有一面镖旗哩。”
    任霜白不再多说,称过谢后,又蹙下石阶,管自牵马向右侧行去。
    杂货铺特有的那股五味俱陈的气息,加上旗帜的猎猎飘扬声,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用不着拿眼睛去看,只凭感觉,亦体会得到场面的简陋与狭隘。
    松开缰绳,任霜白夹紧腋下以粗布包卷着的木盒,缓步走进门内。
    屋里只有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及另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这两位,原先一个在打盹,一个瞅着屋顶发呆,光景的确是鬼冷冰清,任霜白一步踏入,他们都以为有生意上门了,两人同时起步,几近巴结的迎将上来。
    任霜白点点头,微笑着道:“这里是‘大隆镖局’吧?”
    中年汉子连连拱手,也堆着笑道:“是、是、我们这里正是‘大隆镖局’,贵客高姓?且请宽坐奉茶!”
    任霜白闲闲坐下,小伙子已迅速端上一杯半温不热的淡茶来,他接在手中,浅啜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我姓任,先生贵姓?”
    中年汉子忙道:“在下卓儒才,是局子里的掌柜,客人请多多指教。”
    任霜白道:“不敢,卓掌柜,你们的总镖头,我是说林总镖头,他还在当家么?”
    这卓儒才迭声道:“没错,我们镖局子仍然是林总镖头当家,客人约摸也知道,‘大隆镖局’这块招牌,全靠林总镖头才撑得下去……”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道:“他目前,嗯,身子还好吧?”
    卓儒才脸色一暗,又赶紧提起精神道:“看来贵客亦听过那件事情了,我们是失过镖,但却绝对照规矩来,坚守信誉,负责到底,丢损的镖银已经赔出大半,剩下的不用多久即可还清,连本带利,不少雇主分文;林总镖头当时固然带了伤,历经这段辰光的调治养歇,亦早已复原,押镖走车,一如往昔般胜任称职,决无问题……”
    任霜白拍拍放在膝头上的木盒,道:“我想见见林总镖头,当面和他谈谈。”
    卓儒才搓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呵身陪笑道:“贵客如果是要照顾我们小号生意,找一样可以做主代按,镖局走镖,一切都有成例定规,包管不教贵客吃亏……”
    任霜白笑道:“你误会了,卓掌柜,我要见林总镖头,因为另外有事须和他当面商谈,不属生意范围,更无小看你的意思,还请掌柜的明鉴。”
    又拱拱手,桌儒才道:“奸说好说,既然如此。我就去请总镖头出来与贵客相见!”
    转过头去,他呼喝那小伙子道:“榔头,还不赶紧到里面去请老总出来?就说有位姓任的客人有要事待与老总商议。”
    小伙子答应一声,朝屋后奔去,敢情后面尚有一进内室,大概是用来做临时歇息休憩之所吧。
    不片刻,小伙子业已回转,跟在他身后的,赫然便是林翔那付魁壮的身影;多日不见,这位“擒龙手”仿佛苍老了不少,满面风霜外带两鬓的花白,眉宇之间隐现暗紫,气色不怎么开朗。
    卓儒才迎上两步,一指任霜白:“老总,就是这位贵客要见你!”
    林翔先发出一声干笑,抱起双拳,及至骤与任霜白照面,不由惊蓦地一僵,一僵之后,像遭毒蛇齿咬过似的猛跳起来,身形踉跄之下,连着撞翻了两张椅子!
    任霜白的笑容亲切自然,他端坐不动,从从容容的招呼着道:“总镖头别来无恙?寸光荏苒,打上次相见迄今,又有好长—段光景了………”
    林翔呼吸急促,双目凸瞪如铃,额上暴浮青筋,两边太阳穴也“突”“突”跳动不停,形状不但显得异常激动,尤其有日眦皆裂、悲愤填膺的沸腾!
    卓儒才不禁愣了,他瞧瞧任霜白,又望望林翔,大惑不解的道:“老总,呃,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不对劲?”
    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指着任霜白,林翔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他他他……他姓任,他就是任霜白……”
    卓儒才满头雾水的道:“是呀,人家本来就说姓任嘛,老总,姓任又碍着哪—端啦?”
    林翔大吼如雷,重重顿足:“你个糊涂蛋,老卓,他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镖,伤了我们的人,令我们倾家荡产、扫地出门,几乎混不下去的那个任霜白啊!”
    卓儒才惊得“噔”“噔”“噔”直往后退,差点把屋里唯一的一张书桌碰到,他直起眼,张开嘴,像看到鬼一样瞪着任霜白。
    任霜白形态安祥,言词恳切:“总镖头且请稍安毋燥,我这趟来,决无恶意,虽非负荆请罪,却有补疚报愧之心,专程谒访,总镖头应知我乃一片虔诚!”
    用力吸一口气,使自己好歹先按捺下来,林翔却仍不由自主的声音抖颤:“你害得我好苦好惨,只为了对姓屈的一句承诺,为了屈某偏激心态下瞎编的那个荒诞事由,就整得我穷途末路。落魄至今,你说,任霜白,你给我说,你还有什么补疚报愧的余地?我这一辈子,已被你糟塌净了!”
    任霜白低沉的道:“做那件事,并非我的本意,明确的说,我压根是反对的,但你知道我对屈寂有过承诺,发誓要替他完成心愿。总镖头,屈寂和我之间的关系,相互都有条件,他不叫我白搭,我就不能言而无信,总之,这桩行为,一直是我的遗憾。”
    双手一摊,林翔长叹一声:“任霜白,你口口声声遗憾,说得轻松容易,可是我呢?家产卖光了,积蓄赔空了,声誉、颜面、通通被抛进了臭水沟里,眼下落得萎缩一角,强撑着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烂摊子混饭吃,要不是身后尚有拖累,我早不想活了,任霜白,人说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倒狠,算是彻底整垮了我……”
    任霜白道:“总镖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谈无益,更无补于现况,让我们回过头来朝后看,说不定我能帮点小忙,就当我聊赎前愆吧。”
    林翔颓然坐到一张板凳上,搔搔花白的头发,音调苦涩苍凉:“唉,朝后看?朝后看又能看到什么?左不过一片灰暗,满眼凄惶罢了,我算是完了,整个身家赔给失主还差了一大截,如今每月仍须照摊本利,除了留下有限的几文钱以供家小伙计们活口之外,等于完全是为偿债拼命,欠下的大笔银子,何年何月才还得清,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说到这里,他又怒睁双目,咬牙切齿的道:“我的情形,屈寂老鬼大概全知道了吧?”
    任霜白尴尬的道:“可以想像得到……”
    林翔悲愤亢然的道:“这一来可称他的心,如他的意了,他要我生死不得、永世难以翻身,你总算替他完成宿愿,将‘大隆镖局’刨了底啦!”
    任霜白心平气和,侃侃而言:“总镖头,我已说过,此次前来,一则是向你表达歉意,二则亦是想为了当时的行为略做补偿,你的怨愤与指责,我很了解,并且甘于接受。在你方才这一顿宣泄之后,是否已觉得梢稍平静了些?如果你能平静到和我做理性的交谈,就让我们话归正题。”
    林翔不免怔仲,他呐呐的道:“正题?什么正题?”
    任霜白笑了笑,道:“我是说,我们淡谈你的现况,可能我多少帮得上忙!”
    林翔直视任霜白,大大摇头道:“任霜白,你的武功虽高,名气虽大,但我知道你也是个穷人。哪来这么多财力帮我?除非,你能把劫去的红货吐还给我。”
    任霜白十分抱歉的道:“我也想还给你,可是东西不在我手上,早就全数交给屈寂了,总镖头,东西不得不交给他,此人贪婪成性,锱铢必较,另外,见不到东西便不能证明我帮他办过这件事,屈寂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独夫……”
    林翔浩叹着:“那就没有指望了……”
    “亦不尽然,总镖头,我这里有一件小物件,是位朋友留给我的纪念,我见它还算珍贵,放在我身边未免暴殄天物,不如送给你灵活运用,也当是做了一桩有意义的事。”
    林翔面带迷惘之色:“是什么‘纪念’玩意?任霜白,既属你朋友的赠予,给了我不大好吧?”
    任霜白道:“总镖头无须客套,请你收下,聊表我一点补偿的心意。”
    说着,他将置于膝头的木盒子双手捧上,边续道:“请总镖头打开来看看,粗估个价,说不定能值几个钱。”
    林翔略一犹豫,始慢慢解开外层的包布,露出那具尺许高矮、尺许宽窄、方方正正、色做紫褐的檀木匣子来,揭开匣盖的—刹,他的两眼就发了直,鼻孔急促的开始翕合,连脖颈都僵直得不能转动了。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怎么样?总镖头,这东西对你还有点小帮助吧?”
    林翔用力吸—口气,呻吟似的道:“任霜白……你可知道你这件纪念品,乃是什么物件?”
    任霜白道:“它名叫‘紫晶莲座’,在此之前,争夺它的人马不少,听说价值不菲。”
    林翔样子古怪,却极其慎重的道:“这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专门雕制佛像佛器的前辈居士,以极晶紫晶镂刻而成的莲花宝座,十二片莲叶层次分明,依序叠连,每片莲叶之上密雕经文,虽细若毫芒,却笔划清劲,决不混淆,莲叶布成圆形,拱托出中间的莲花,花蕊刻工精致,流眩生辉,璀灿莹丽,由于紫晶罕见难求,更增身价;既可视为古董,亦可当做奇珍,供之佛门,便成圣具,你说有人觊觎争夺,并不为奇……”
    任霜白笑道:“想不到你对这‘紫晶莲座’的来龙去脉,还知道得不少。”
    林翔抹一把脸,道:“干我们这一行,还得俱备当铺朝奉的本事,要多少有点鉴识奇珍异宝的经验才成,这样始能估算镖货底价,与雇主汀立契约,例明细则……”
    任霜白道:“总镖头,这‘紫晶莲座’,应该值点钱吧?”
    林翔苦笑道:“何止值点钱,如此珍物,怕不在十万八万银两之上?这犹指急着出手,如若待价而沽,可能要卖得更高!”
    任霜白道:“很好,总镖头,有这个数目,相信对你目前困境,必有补益之处,或可纤解你的部份苦闷沮丧,那便功德无量了。”
    愣愣的看着任霜白,林翔做梦似的道:“你真要把这件奇珍异宝送给我?”
    任霜白道:“我像在逗你开心的模样么?”
    林翔用力晃晃脑袋,喃喃自语:“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想象,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
    任霜白正色道:“总镖头,天下有这样的事,因为天下仍有心存良智的人,只要良智不泯,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林翔小心翼翼的把木盒盖紧,置于脚边,却又不禁疑疑惑惑的问:“任霜白,这尊‘紫晶莲座’,的确是你朋友赠送予你的纪念?”
    任霜白道:“一点不错。”
    林翔吁着气道:“老天,竟有这等大手笔的人物,莫非他不知道这是宝物,价值连城?”
    任霜白缓缓的道:“她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林翔自做聪明,双掌一拍:“是了,这人一定富可敌国,家财丰厚!”
    任霜白鼻端泛酸,强颜笑道:“不,她并不富有,甚至比我强不了多少。”
    僵窒片刻,林翔呐呐的道:“那么,他大概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了……”
    任霜白神色黯然:“或许吧,这‘紫晶莲座’虽属宝物,对她已不须要,如同对我也不须要一样,任何物件,如不能做有意义的运用,俱为浪费,总镖头,还是你留着最适当。”
    林翔忙道:“可是,任霜白,你也那么穷!”
    任霜白道:“我是穷?但我不欠债,更重要的是,你今天的窘况是由我造成,我有责任做弥补,总镖头,你原不该潦倒至此。”
    林翔的眼眶湿了:“任霜白,我不知该怎么来表达我的谢意……今后但能复起,全是你的赐予,江湖上但有你这种人,天道便不会泯灭,情义亦将循环不辍……”
    拱拱手,任霜白道:“你高抬了,总镖头。”
    肃立一旁的卓儒才,亦为两人相对的过程演变所感动,语声唏嘘的道:“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不曾见过人间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事,总镖头万喜,任老兄你好心必有好报,包管将来子孙衍盛,五世其昌啊……”
    任霜白一笑道:“就讨你这句好口彩了,卓掌柜。”
    叫榔头的小伙子急忙过来拿起茶杯,咧开大嘴,傻呵呵的笑道:“任大爷,茶凉了,我去替你倒杯热的!”
    任霜白摆摆手,人已站立起来:“不必了,我这就要向总镖头辞别。”
    林翔跟着起身,倒有些依依不舍:“任霜——呃,不,我说任兄,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切,大老远来,连顿饭都没吃,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好歹盘桓阵子,我们也多亲热亲热……”
    任霜白道:“不了,总镖头,我还有事赶着去办,若是有缘,他日必得重晤,何须亟于眼下?在此谨祝总镖头东山再起,‘大隆镖局’鸿图复展,尊夫人前,并请代为致意。”
    忍不住眼圈又红了,林翔只能反覆的道:“多谢,多谢,任兄,实在多谢……”
    于是,任霜白出门上马,飘然而去,林翔依门伫立,目送着这一人一骑,渐行渐远,惆怅之情,不禁油然滋生.江湖恩义,亦有恁般的深重的啊。
    快到近午时分了,太阳露着笑脸。散发着温暖的光辉,寒天冻地里,似乎大地也感觉到了这些许的暖意一一好些日子了,不曾见到这洒落远近的点点金黄。
    仟霜白也有着他的喜悦,“回家”的感觉充斥于他胸间,那种踏实又馨美的滋味仿佛一把柔丝缠在心间,绕得熨贴,扯得舒坦,多月来的愁苦悔怨,亦无形中消散了大半,有股子神清气爽的畅快。
    接近家门了,他已听到小河的潺潺流水声、风拂树梢的吟唱声,拱桥的影像便在眼底,他不能确定的是,钟若絮会不会又和上次哪样站在桥头相候?
    很快便有了答案,钟若絮并没有伫立桥头,拱桥上是空荡荡的。
    任霜白不免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却又迅速把这丝失望抹消,他告诉自己,钟若絮或许正在准备午膳,或许正在清理打扫,女人家嘛,总有那么些做不完的琐碎家务,怎么能奢求人家成天到晚像傻子一样守在桥头扮那一片痴情?
    坐骑来到门前,任霜白骗腿下马,一阵兴奋涌起,令他忍不住大声呼叫:“钟姑娘,钟姑娘,是我,我回来了……”
    叫声过后,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冷寂,一片泛着阴寒意味的僵默。
    任霜白突然一怔,直觉里感受到有股不祥的征兆,他站住脚步,倾耳聆听。
    不管是风吹草动,飞沙落尘,只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任霜白都有把握将其纳入他的听觉之中。但是,此刻他却查觉屋子里没有人声,甚至没有人气!
    片歇的静止之后,他又不死心的试着再喊:“钟姑娘,你在里面么?我是任霜白!”
    屋里依旧毫无声息,任霜白不信钟若絮会和他开玩笑,因为他们之间尚无这样的习惯,尤其眼前的关口,更不是玩笑的时间。
    忽地,他听到了响动,不过,声音并非从屋里传来,而是由他身后的竹篱外发出——那是人们移走时的脚步声,很清微、很谨慎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有好些人,好些人正自各个不同的方向往这边聚拢。
    任霜白慢慢转回身来,深深呼吸,徐徐吐气。
    围聚过来的人们隔着老远便各自站定,对任霜白,他们似乎俱有深深的戒心,惮忌之色毫无掩饰的流露在他们每一张面孔上,显然,这些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个什么角色。
    任霜白语声平静的启口道:“各位大概是‘霞飞派’的朋友吧?”
    来人一共十员,可不正是“霞飞派”第三代十大弟子!领头的一位,赫然为十大弟子之首“霞飞派”第三代掌门人“夺命无悔”商宝桐!
    这时,商宝桐不由赞叹的道:“老弟台,你双目已瞽,视线不良,但认人辨物,却精确无讹,倒比一般明眼者更高一着,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看来不是白拣的了。”
    任霜白抱拳行礼:“大掌门,久违了。”
    商宝桐还礼道:“好说,老弟台面显菜黄,气色微见虚滞,可是近来曾经失血?”
    任霜白坦然道:“受过几次伤,托天之幸,好在有惊无险。”
    商宝桐的口吻十分慈祥:“老弟台虽然武学精湛,刀法高妙,可是所结仇家亦为数不少,诚乃处处陷阱,步步危机,一行一动,千万要仔细慎重才好。”
    任霜白笑道:“多承大掌门点拨,在下自当小心谨慎。”
    两人一答一应,叫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还真以为他们是两代交情,老少至好,谁会料到他们彼此之间,亦是结有梁子的冤家对头!
    商宝桐游目四顾,频频颔首:“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嗯,这地方挺清净,是个好住处……”
    任霜白气定神闲的道:“大掌门及贵派各位俊彦,遥自‘仓河’而来,该不是只为欣赏这景致平淡无奇的‘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吧?”
    呵呵一笑,商宝桐道:“老弟台端的快人快语,干脆直爽,不错,我们乃有所为而来,这所为为何?想老弟台自必心中有底?”
    点点头,任霜白道:“在下明白。”
    商宝桐似是颇有憾意的道:“其实,老弟台是性情中人,若无上次之事,我们真该交个朋友才是,然则你亦了解,武林之中,要的是名誉、争的是尊严,老弟台你砸过本派招牌,踢过本派门头,如果本派不能讨回公道,扳回颜面,只怕难以向天下同源交待,势非得已,尚望老弟台包涵。”
    任霜白道:“大掌门言重,正如大掌门当日所言——人间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忘怀,亦无以曲谅的,门派荣辱,尤在必争,在下对大掌门的心境体会深切,并无怨怼。”
    商宝恫道:“这样就好,我知道老弟台原是个明情明理的人!”
    任霜白忽道:“在下这地方十分偏僻,却不知大掌门及各位是怎么寻末的?”
    商宝桐并不掩遮,老老实实的道:“说起来是巧事一桩,本派门下一位弟子,恰巧便是老弟台所赁之屋的房东侄儿,他例假回来,听房东谈起你这位房客种种情况,再将诸般迹象细加印证,即拼凑出老弟台的原形原貌来,老弟台说得是,门派之辱,乃是派中上下诸人皆不能忘怀的。”
    任霜白紧接着道:“还有件事,欲间大掌门请教。”
    商宝恫笑嘻嘻的道:“不敢当,且请直说无妨。”
    任霜白道:“房东之侄既属贵派弟子,当知在下这房客不止一人,尚有一位钟姓姑娘同住于此,如今钟姑娘下落不明,还请大掌门给一句话。”
    商宝桐沉吟起来,神态中有着无奈,有着惋惜,也有着几分悲悯,他干咳一声,语调低沉:“那位姑娘,是老弟你的什么人?”
    任霜白脱口道:“朋友,极好的朋友,亦是她唯一的兄长临死之前的托孤。”
    商宝桐动容道:“哦,原来是这么一层关系……”
    任霜白诚恳的道:“大掌门,钟姑娘与你我之事全无牵连,纯系局外之人,务请大掌门高抬贵手,将她释回,我们双方的恩怨,不应损及无辜!”
    连连摇手,商宝桐赶忙解说:“你误会了,老弟台,你完全误会了,‘霞飞’一派,虽非天下名门大派,却也笃行忠义、坚守仁恕之道,我商某人更不屑为那等掳劫威胁之勾当,钟姑娘是已被人掠去,却非本派所为……”
    眼皮子急速跳动,任霜白不觉心神震荡:“大掌门,钟姑娘真的不在你们手上?那她是被何人所掳?大掌门若有所知,千祈见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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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君子之争
    稍微犹豫了一下,商宝桐正要回答,站在他身边,一直不曾开过口的“银面员才”江哲甫有了意见,以一种不怎么友善的语气道:“大师兄,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没有责任为某些外人提供去向线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解决与任霜白的眼前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商宝桐回头看了他这位二师弟一眼,沉沉的道:“你是这么认为么?”
    江哲甫道:“任霜白是我们的对头,大师兄,我们没有理由帮对头的忙,既使帮了忙,他也不会生丝毫感念之心!”
    任霜白接口道:“江先生,你错了,如蒙赐告钟姑娘下落,我不但承情之至,更且铭感五内,钟姑娘的安危,于我意义重大,其中不止牵涉到我的信诺,亦关系到私人之间的情谊。”
    哼了哼,江哲甫道:“这是你的事!”
    任霜白忍耐着道:“江先生,贵派与我的过节,为荣辱颜面之争,总须了断,钟姑娘现下的去处,事关生死,和你我双方的纠葛纯属二端,不能混为一谈,设若各位知而不告,岂非有悖仁义之道、违背贵派立身处世的原则?”
    江哲甫怒道:“任霜白,你少拿这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压我,我只知道办该办的事,其他一概与我无干!”
    这时,商宝桐开口了:“老二,那位钟姑娘,与你有仇?”
    愣了一下,江哲甫道:“我以前根本不认得她,何来恩怨可言?”
    商宝恫又道:“那么,你对她怀有成见?”
    江哲甫啼笑皆非的道:“大师兄说到哪里去了?既然素昧生平,怎么会有成见?”
    商宝桐冷然道:“这就是了,不曾结仇,又无成见,为什么忍见她被人强掳而去,却不愿稍施援手,假如你错开此地,遇上同样情况,亦是这般冷漠麻木么?”
    江哲甫忙道:“当然不会,本派门规,便列有扶弱济危的这一条!”
    商宝桐板着脸道:“而只因那位钟姑娘和任霜白有一层渊源便可以等闲视之、甚至袖手不顾?”
    江哲甫一时语塞,只期期艾艾的道:“这个……呃,大师兄,这有点不同……”
    商宝桐道:“什么不同?钟姑娘没有砸过我们招牌、踢过我们门头,她同本派无仇无怨,就和人间世任何一个遭受险难欺凌的弱女子相偌,我们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吝啬到连一句讯息都苛于传递的程度,还谈什么仁恕忠义?老二,你该感到惭愧!”
    江哲甫银盘似的一张大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难堪:“大师兄,我只是认为,但凡与任霜白有干系的人,我们就要少搭理……”
    商宝桐形容严肃的道:“我们和任霜白的纠纷是一码事,那位钟姑娘与任霜白的交往又是另一码事,不能因为和任霜白的怨隙而危害及一个无辜者的生命,那不是我们的立场,亦非本派门规所允许!”
    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江哲甫只有垂手听训:“是,大师兄教训得是,一切全凭大师兄作主!”
    任霜白趋前一步,微微躬身:“大掌门,多谢仗义执言……”
    商宝桐笑笑,道:“既然标榜名门正派,就该拿出一点名门正派的表现来,否则,岂不叫人笑话表里不一,挂羊头卖狗肉?老弟台亦无须客气了。”
    任霜白正色道:“是大掌门成全。”
    商宝桐清清嗓子,道:“老弟台,你和‘鬼马帮’也有梁子?”
    叹了口气,任霜白道:“在下和‘鬼马帮’倒没有瓜葛,有梁子的是钟姑娘兄妹俩,钟姑娘的兄长钟去寻原属该帮首要之一,只因帮内派系倾轧形成分裂,在各为其主的情势下终起内讧,不幸的是钟氏兄妹这边落败,被另一方人马篡权夺位,钟氏兄妹不事二主,誓死不屈.续又遭至对方追杀,钟去寻以命殉义,临终之时,我正在当场……钟姑娘自此孑然一身,再无亲故,照顾她、疼惜她,乃我当仁不让的责任……”
    商宝桐甚为同情的道:“原来是这么一段过往,‘鬼马帮’闹内讧的事我亦有所闻问,却未想到与老弟台你也有些牵扯,老弟台扶危济难、慨施援手。行侠仗义之风,可敬可佩!”
    任霜白坦白的道:“大掌门谬誉,在下愧不敢当,钟姑娘之兄钟去寻,对在下尚有续命疗伤之恩,余生所赐,岂敢或忘?”
    连连点头,商宝桐道:“这也不容易了,今天的世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比比皆是,饮水思源,眷念恩情的想法早被认为不时兴啦,老弟台,你到底是个有天良、有血性的人!”
    任霜白低声道:“大掌门的意思。是说掳掠钟姑娘的人马乃为‘鬼马帮’?”
    商宝桐道:“正是,老实说,我们来此潜伏相候已有四天三夜,就在抵达的头一天,才只刚刚暗里布妥阵势,便看见‘鬼马帮’的人挟持钟姑娘而去,由於他们宋得突兀,加以我方不明就里,又与钟姑娘不识,为免节外生枝,影响正事,乃未予干涉,如今想想,实在有点不妥……”
    任霜白道:“这不能怪大掌门,换成任何人,也会以自身任务为主;大掌门能以赐告钟姑娘下落所在,已然情义深重,今日之事,无论为何种结局,在下都将记得大掌门的慷慨大度!”
    商宝桐抚掌道:“好说好说……”
    急得有些受不了的江哲甫,忍不住出声催促:“大师兄,辰光不早了,再扯下去,说不定倒和姓任的交成朋友啦……”
    商宝桐横了江哲甫一眼:“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冤家一座山,交成朋友又有什么不好?”
    江哲甫呐呐的道:“可是,呃,可是,咱们不是为这个理由来的呀!”
    转头面对任霜白,商宝恫的神情微显尴尬:“老弟台,现在,我们恐怕得面对现实啦,如今谈到兵戈相见,未免与眼前的气氛有点不大协合,可是又不能不做,你好歹包涵着吧。”
    任霜白忽道:“大掌门,在下有个建议,不知是否可行?”
    “哦”了一声,商宝桐极有兴趣的道:“说说看,你是个什么高见。”
    任霜白道:“大掌门,不管是任何性质的较斗:流血挂彩,甚至误伤人命的可能性皆难避免,在下并不认为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必要,是不是可以找出一种方法,既可断定输赢,又无须遭到实际折损?假如贵派能够接受此项建议,在下相信或许可在不伤和气的情形下,获至两全其美的结果。”
    商宝恫沉吟片刻,道:“老弟台,你所说的这个法子,自己有没有个谱?”
    任霜白道:“在下的构想是,我们双方可否各展所长,再于自选的项目里显示功力,从而凭心判论高低?”
    高宝桐正在考虑,江哲甫又急急开腔:“大掌门,姓任的说法不切实际,我反对!”
    商宝桐不耐烦的道:“就是你意见最多,你倒告诉我,是怎么个‘不切实际’法?”
    江哲甫振振有词:“大师兄,其一,所谓自选项目,各显功力,当然双方都会挑拣自己最专精的技艺来施展,这里面就免不了有取巧的成分,两边的效果显示,必将各擅胜场,实则风马牛不相及,试问如何判定高下?其二,武学印证,其胜负之论乃集合各项因素之大成,凡修为、人气、时机,甚或运道都有关系,自行表现功力,便摒除了这些条件,流为单一释演,与实际拼搏情形大相径庭,从而断论输赢,亦不尽公平!”
    商宝桐皱皱眉,却有些无可奈何:“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江哲甫接着道:“大师兄,我们此来,有我们的行动计划,千祈大师兄依计而行,莫要感情用事!”
    一瞪眼,商宝桐愠道:“老二,别给了鼻子长了脸,越说越不像话!”
    江哲甫悻悻然道:“我只是提醒大师兄。”
    另一边,那“登步云”马德光蓦地提高嗓门道:“大师兄,只要姓任的出得了我们的‘流竿阵’,就算他好本事,那时过节了不了,全听大师兄一句话!”
    形势已经摆明白了,“霞飞派”的人马果然是有备而来,仰仗的乃人多势众,现在更透露出要运用阵法来合斗的口风,说穿了,不过是聚群力而凌孤单的藉词,这种“印证”方式,自然要比各展所长、再论高下的做法有利,问题是,如此一来,便谁也不敢保证结局的祥和与否了。
    任霜白看得出来,商宝桐是倾向于“善了”的,这位“霞飞派”的掌门人绝对属于性情中人,且颇富武者的风格与气节,可是他虽贵为一派之主,却也不得不考虑到大多数的意见,难以独断专行,尤其冠以“门派荣辱”的大帽子,身为掌门,就更不敢轻忽从事了;商宝桐有苦衷,任霜白也了解他的苦衷,是以这时心中并无恼愤,反倒相当平静。
    干咳一声,商宝桐面对任霜白,模样带着点窘:“人说儿大不由娘,我这做师兄的眼瞅着连师弟们都管不住啦,你看看,全跟我唱起反调来,老弟台,这桩事,恐怕不能照你的法子办喽……”
    任霜白平心静气的道:“不要紧,大掌门认为怎么妥当,就怎么办吧,只要大掌门交待,我总勉力以赴便是。”
    高宝恫迟疑着道:“是这样的,近来,我们师兄弟演练了一套阵法,叫‘流竿阵’,这个阵法,可因形势变化而应十人之敌、百人之敌,当然,若拿来对付一个人亦未尝不可,我的师弟们希望你能通过‘流竿阵’的考验,不过我有言在先,用这种阵法因应你一个,实在不怎么公平……”
    任霜白笑了:“大掌门,反正是相互印证武学,用什么法子都没关系,只请各位手下留情了。”
    商宝桐讪讪的道:“惭愧、惭愧……”
    江哲甫打铁趁热:“大师兄,请传谕摆阵!”
    商宝桐没好气的一挥手:“好吧,摆阵。”
    于是,自江哲甫以下,九名“霞飞派”的第三代弟子脚步急移,“沙沙”声里,九个人迅速各据方位,形成一个大略的圆圈,而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俱可以交互支援、彼此呼应,九个人虽未连在一起,却有串连衔接的功效,有利于发挥单一出击或整体行动的灵活性。
    在对方布阵的过程中,任霜白一言不发,屏息如寂,他细听着脚步的移动声,人体的旋转声,辨别着呼吸的轻重,来自各方不同的浓淡气息,人就似一尊石像般的冷硬僵漠。
    商宝桐把任霜白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心头发毛,兴起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
    江哲甫又在吆喝:“大师兄,阵势布妥啦,请大师兄就位。”
    低声咕哝着,商宝桐往圆阵的阵首一站,大不痛快的道:“好啦,你们准备着。”
    扭过头来,他冲着任霜白歉然一笑:“老弟台,得罪了,且请闯阵。”
    任霜白抱拳道:“各位,在下僭越了。”
    语声甫落,但见人影一闪,他已站到“流竿阵”的中央,双目平视,两手下垂,形态从容不迫,自有那种无畏无惧的气势。
    江哲甫心里暗骂不绝,口中却叫:“大师兄,起阵啦。”
    商宝恫断叱一声:“动!”
    “霞飞派”三代弟子中,那位名列第三的消瘦人物首先发难,粗长的老藤竿居中戳出,笔直捣向任霜白胸口。
    任霜白只是微微偏身,老藤竿已擦身而过。他感得到藤竿所带起的劲力十分雄浑,而且,照来式判断,对方尚未施出全力。
    刹那间,三支老藤竿交叉挥至,竿身划空,风起云涌,气流翻卷下,几乎已没有丝毫暇隙供人躲避!
    这一次,任霜白没有回避,寒光倏现,三支老藤竿立即蹦跳反弹,而紧接着,又有五支长竿分做五个不同的来势递到,长竿竿头颤晃抖移,指向难测,仿佛连天带地,俱在竿影笼罩之下。
    任霜白身形飘起,疾如电光石火也似穿掠于纵横飞舞的长竿之间,发扬衣拂,滚腾旋扑之余,或分厘之微,或针芒之细,皆是稍差一线越过,其险其奇其巧,简直无可言喻。
    五支长竿一轮猛攻,却连任霜白的一根汗毛亦未沾到,劲老势竭的瞬息,另外四支长竿又竿竿相接,宛如怒浪狂涛,汹涌卷落。
    任霜白的躯体陡然间幻化为七条游移分散的影像,七刀并出,四支又沉又重的老藤竿骤遭磕击,立时歪荡激翻,顿失准头。而红白两溜光束紧接着进裂爆闪,宛如寒电突映——“劫形四术”的首招“七魔撒网”与第二招“分魂裂魄”,几乎在同—时间融台展现!
    两声闷嗥接连响起,身为阵首的商宝桐大喝如雷,粗长的老藤竿凌空飞劈,竿身挥落的一刹突然像打散了一个竹桩,哗声震耳,变成竿影漫天,暴雨似的急泻而下。
    于是,任霜白人刀合一,倏射而起。圆桶形的光柱耀腾若龙,透过重重竿影破气穿掠,商宝恫手上的长竿猛然抖颤,立被挑脱,庞大的身体亦受到重力反弹,一个倒翻仰跌出去。
    光柱冲天盘绕,舒卷宛似长虹,精芒眩溅的须臾,敛形于两丈之外,任霜白持刀卓立,瘦伶伶的身影却有一种山岳般的坚定沉稳气概。
    “流竿阵”已不再运转,整个阵势僵滞在那里,“霞飞派”三代弟子中,有两员挂彩,一个伤臂,一个伤臀,但都届皮肉之创,商宝桐却毫发无损,除了长竿出手,一场虚惊之外,人倒是完整囫囵。
    差点跌仆于地的商宝桐站直了身子,表情复杂的用手指弹去衣袍上的灰尘,然后,他望着任霜白,努力挤出—丝苦笑:“老弟台,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日子里,你的功力似又精进了,我们实在自愧弗如!”
    任霜白道:“是大掌门承让。”
    摆摆手,商宝桐感既的道:“不要说这种客气话,便你有心往我们脸上贴金,我们也羞于把面孔凑上;承让?承让什么?十号人摆一个‘流竿阵’却困你不住,更闹得灰头土脸,当场见红,再要不认输,就叫无耻了!”
    任霜白平静的道:“那么,大掌门,在下是不是已算通过了各位的考验?”
    商宝恫形色尴尬:“这还不算通过,怎么才叫通过?莫不成我们十个人全躺下了始才算数?”
    任霜白道:“全仗大掌门周全。”
    商宝恫吁着气道:“老实说,眼下的结果,原在料中,只缘颜面悠关,不得不争,此外,‘流竿阵’的威力效验,亦必须一试,不试有人不会死心,现在好了,尘埃落定,胜负分明,我已没有话说,只不知我的师弟们还有什么意见?”
    嘴里说着话,他已转向面对那九位呆若木鸡、神情懊恼沮丧的同门。
    九个人面面相觑,俱皆哑口无言。
    商宝桐冲着江哲甫道:“老二,你不是一向宏论最多么?事到如今,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江哲甫咽了口唾沫,吃力的道:“大师兄,阵仗已经败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商宝桐道:“你也承认咱们败了?”
    江哲甫白脸泛青:“这要看大师兄如何认定……”
    商宝恫心中有气,免不了指桑骂槐起来:“我还以为‘霞飞派’由不得我作主了呢,我为顾全大局,难免有所盱衡斟酌,偏就有人与我唱反调,起捍格,当我是胆小怕事,趑趄不前,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如今形势分明,足证我的考虑非无道理,掌门掌门,既掌一门,便该勇于担待,为通盘利害着想,岂能误导同门于意气之争?”
    江哲甫冷汗涔涔,放低声音道:“大师兄精明睿智,向为本派上下所敬服,谁敢对大师兄不尊不从?大师兄大人大量,千万别起误会才好!”
    商宝桐脸色稍霁,道:“嗯,这才像话,好了,准备鸣金收兵吧。”
    江哲甫呵呵腰,道:“是,谨尊大师兄谕令。”
    商宝桐向任霜白点点头,态度和悦亲切:“老弟台,我们告辞啦,我想,你会很快赶去‘鬼马帮’救人?”
    任霜白道:“在下将即刻上路,大掌门,救人如救火,延宕不得。”
    商宝恫充满感情的道:“此去‘鬼马帮’,务盼保重,老弟台,事成之后,欢迎你同钟姑娘来我仓河‘九全堂’一游!”
    任霜白道:“幸得不死,在下会来拜渴大掌门。”
    呵呵笑了,商宝恫道:“你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老弟台,二位若来,可是做客,不能像上次那样,摘我们招牌,踢我们门头了。”
    任霜白亦莞尔道:“这是当然,在下岂敢如此放肆?”
    商宝恫长笑作别,率领他一干师弟们迅速离去,当步履声始才消失?任霜白已招唤过“老骆驼”,跨鞍上马,匆匆登程。
    救人如救火,一点都不错—一任霜白表面尚能维持平静,其实,他的一颗心早已悬吊到安危堪虑的钟若絮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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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独闯虎穴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徐缓山坡上,生长着郁郁丛丛的黑色矮松,而幢幢形式各异的砖房木屋便错落散布在这片山坡间;这里不是寻常的村居乡里,乃是“鬼马帮”的堂口,山坡有个名字叫“落雁坡”。
    现在是午后辰光,隔着日落天黑,尚有一段时间。
    将坐骑拍开,任霜白一个人盘膝坐在一丛矮松之后,默默闭目调息;他心中焦急,却不得不强持镇定,按捺自己照计划行事——奇袭救援之举,首重隐密,光天化日下不易掩藏行踪,他必须等待入夜之后才能展开行动,“鬼马帮”不是省油的灯,其中不乏强兵悍将,正面冲突对他绝非有利,要运用夜暗的特性施以狙击,就免不了耐着性子苦苦干等了。
    任霜白的顾忌倒不纯然是为了敌方人多势众,钟若絮如今受制于人,才是最大的隐忧,他不敢走错—步,唯恐偶而的疏忽带来无可弥补的憾恨,在情感上,他似乎再也折损不起。
    冬日的白昼,本来是较为短促的,然而在任霜白的感觉里,今天的白日好像超乎一般的漫氏,坐等黑夜,夜色仿佛越候越远了。
    十分无聊的打了个哈欠,他随手拈住一只不知名的昆虫,略略一捏,又顺指弹出,他听到昆虫坠地的声音,同时,也听到远处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轻轻掩入矮松的枝丫之内,任霜白侧耳凝神,专心测析衔步声所带来的讯息——来人共有两个,属于男性,都有极佳的轻功根底,走起路来,全习惯性的提气蹑步,由他们不断中止正常步速、改以绕回跃掠的动作分判,这两人的警觉性颇高,而且,可能负有巡逻任务。
    现在,任霜白知道他们来近了,两个人显然不曾怀疑到附近潜伏着危机,因为他们正在交谈,彷若谈一桩可笑的事;他们像是信心十足,肯定不会有人遗漏在他们敏锐的触觉之外。
    距离任霜白藏身之处约有丈许远近,两个人停止下来,其中一个嗓门沙哑,略杂喘音的仁兄招呼着道:“老钱,歇一阵吧,例行公事,犯不着这么卖力,娘的,帮里规矩是越来越苛刻了,往前哪会派大把头级的兄弟巡场?如今倒好,我们几个大把头的活儿居然与—干小喽罗等量齐观啦!”
    另一个较为尖亢的语调道:“可不是么?想想也真令人泄气,前两天汪麻皮轮到例巡差事,他偷了个懒,嘱咐手下顶替,结果被我们的新三头儿撞见,不但狠狠吃了顿训斥,这个月的润赏亦平白削去三成。汪麻皮那股子窝囊,可就甭提了。”
    这一位叹着气道:“前两年那场窝里反,不知是反对了抑或反错了?总觉得凡事怪怪的不大对劲,咱们原来的八个大把头只剩下三个还是旧人,另外五员全属新招,和这一票伙计相处也不容易,有话不敢直说,有事不能明表,人心隔肚皮,谁知他们暗里是个什么盘算?想想从前,老当家的与三头儿做主的辰光,倒还挺惬意的……”
    “嘘”了一声,姓钱的急忙示意:“习佩,说话小心,留神隔墙有耳,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的那桩事是忌讳?要说老当家的和三头儿什么好,传扬出去更有你受的,白毛最恨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些,你想保住饭碗,少提为妙!”
    不服气的哼了哼,这习佩道:“在这个鸟帮里还能待上多久,谁也不敢说,横竖我早看开了,能留则留,不能留老子就走人,天下恁大,不怕找不着差事,老钱,你也看得出来,经过这两三年,白毛当权之后,帮里起了多少变化?昔日的热活劲全没了,人们把堂口当做自己家的那份亲情亦已荡然不存,兄弟们彼此猜忌,遇事抢卖邀功,大伙都想踩着别人头顶往上爬,简直一团乌烟瘴气,白毛却高高在上,俨如太上皇,好处他占大股,兄弟们的委屈疾苦他反倒视若无睹,动不动给人扣帽子,背黑锅,日子是越来越难混啦……”
    静默了一阵,姓钱的也无精打采起来:“你不提,我还不想提呢,习佩,五六天前,他们不知由什么地方把钟三头儿的妹子钟姑娘掳了回来,白毛的原意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哪知六头儿裴瑾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留下钟姑娘不可!”
    习佩不屑的“嗤”了一声:“娘的,好几年前他就对钟姑娘一厢情愿的害单相思,死缠活赖?出尽洋相,人家钟姑娘不理他,他却厚着脸皮,不饶不羞,想不到事情隔了这么久,他仍不死心,姓裴的大小也算个头儿,可一点都不知道自重!”
    姓钱的道:“如今可好了,没有当年钟三头儿的阻拦,裴瑾索性破出脸来明着要人,昔日演窝里反,姓裴的很立了些汗马功劳,白毛对他颇有顾忌,不便也不敢断然拒绝,事情就拖在那里,不过人家钟姑娘却是抵死不从,说什么也不肯委身,姓裴的又急又气又羞又恼,一面怕钟姑娘想不开寻了短,一面还怕白毛一不做二不休对钟姑娘下毒手;眼下‘横刀楼’里的场面有趣来看,我们三个旧大把头白毛一个也不派用,派去监守钟姑娘的全是后进的大把头,裴瑾生恐他们对钟姑娘不利,又央来了‘天蝎会’的施心痕与施某的一位伴当轮流防护,这样一来,一家人倒形同分边对立了,此等情势,若老当家的在,决不可能发生,目前哪还有规矩体统?你说得对,简直一团乌烟瘴气!”
    习佩的语气不禁诧异:“我听说裴老六跟施心痕的交情不错,早时与‘天蝎会’的关系亦是经裴老六搭上的,令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裴老六既然那么死爱钟姑娘,又怎么会去请来杀手对付她?”
    嘿嘿一笑,姓钱的道:“有关这一层奥妙,习佩,你就没有我的消息灵通了,这件事其实另有玄机,你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习佩道:“少卖关子,谁不知道你跟白毛身边的‘左右双卫’私谊不恶?许是那时喝多了老酒,他们才无意中泄漏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你……”
    姓钱的压低嗓门道:“这件往事的内幕,我很早就晓得了,一直憋在心里不曾向人道及,要不是你今天发这顿牢骚,我仍还不想提呢;不错,我和白毛身边的‘左右双卫’是老酒友。但对他们两个,我可防得紧,这两个家伙,马尿灌足固然是口没遮拦,长宣直泄,平时清醒的时候,却不折不扣为白毛跟前的—双忠狗,连白毛放个屁,他们都认为是香的……”
    习佩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好了,这些前因后果用不着细表,我都清楚,你倒是把其中所谓的‘玄机’说一说,裴老六的作为,明显的有着矛盾嘛。”
    姓钱的道:“矛盾?他们一点也不矛盾,裴瑾裴老六当初请了‘天蝎会’的施心痕来,原先私下打的主意是杀钟去寻、掳钟若絮,然而白毛却不是这个想法,白毛另有主张,他希望能将俩兄妹一并除掉,因此姓施的在出任务之前,便收到两个不同的要求,姓施的虽说与裴老六较有交情,但出名出钱的正主儿是白毛,意识上就多少倾向白毛的主张,结果呢?他杀了钟去寻,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却纵放了钟若絮,不过,听说并非他不杀钟若絮,乃是横里有人伸手搅合,把钟若絮救走了,无论怎么说,钟姑娘虽则未被掳回,活出了命乃是千真万确,为了此事,白毛相当恼怒,裴老六倒觉得姓施的够意思,十足领情,所以这一遭才又费了不少力气把姓施的请了来为他‘护花’。”
    习佩长长“哦”了一声,有着恍然大悟的口气:“原来是这么一码事,老钱,难不成白毛就容忍得下裴老六同他唱反调?再说,这一次姓施的来,谁敢担保他不又向着白毛?”
    姓钱的笑道:“不必操心,白毛对裴老六的做法大为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他能有个鸟办法?裴老六有他自己的班底,本身武功甚至比白毛还强,除非白毛想再来一次流血内讧,否则也只有疏导和解的份,而姓施的这遭前来,和上一次的性质完全不同,这次出名出钱的正主儿换成裴老六啦,姓施的顺水推舟卖了交情,大把银子照收,你说,他怎会再偏向白毛那边?”
    习佩嗟叹着道:“两个带头的这么僵持下去,何时才有了局?现在又请了外人来淌混水,一个搞不好,准是一场动乱。唉,‘鬼马帮’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姓钱的道:“乱不起来啦,帮里的情形白毛比我们更明白,利害轻重他会权衡,我看哪,十有八九的结果是白毛妥协,为一个女人搞得全帮内讧,白毛岂敢冒这等风险?钟若絮活着当然是如芒在背,总比帮里闹分裂要好。”
    习佩又道:“裴老六亦未免色胆包天,当年驱走人家钟氏兄妹,又买凶刺杀钟去寻,全有他的份?如今他还敢染指钟姑娘,就算成事,也不怕钟姑娘伺机下他的手?”
    姓钱的哼了哼:“那是他姓裴的事,说不定他以为天长日久能软了钟姑娘的心,其实他是做梦,据我所知,钟姑娘恨他入骨,把他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想钟姑娘委身于他,这辈子是别指望了!”
    两个人的对话,隐身矮松间的任霜白听得—清二楚,字字入耳,他开始在心中迅速盘算该怎么去做?眼前的两人,正是最好的引导,问题是,该如何使他们成为“引导”?他们确实对“鬼马帮”隐生不满,但“不满”的程度是否巳达到足堪他们造反背叛的地步?若然,自是最好,若不然,就必须以暴力强制,而用暴力强制,会不会打草惊蛇、引发敌人全面戒备反击?这都是要考虑的事,供他考虑的时间十分短促,就在此刻,他马上得做决定。
    目下是大白天,且于“鬼马帮”堂口地盘之内,附近警戒状况不明,可见明哨,不悉暗桩一一种种顾虑,在任霜白脑中一闪过,他终于当机立断,一咬牙现身而出,鬼魅般悄然来至那两位仁兄背后。
    姓钱的是个面色焦黄的瘦高个子,他刚想开口对他同伴再说什么,却觉得脖颈上汗毛骤竖,背脊泛凉,宛如无形中有股阴气袭来!
    五短身材的习佩一见伙汁的表情有异,不禁纳罕的问:“老钱,你怎么啦?不舒服么?”
    姓钱回答得有些怔仲:“匀佩,咱们后面好像有人……”
    那习佩霍然转身,与任霜白正好打了个照面,意外来得太突兀,惊得他猴叫一声,往后猛退几步,险些一跤绊跌。
    姓钱的急忙窜到一边,抬手之下,一口锋利马刀已亮了出来。
    习佩嘴角抽搐着,呐呐的道:“有人……老钱……果然有人……”
    任霜白举止从容,抱了抱拳:“二位仁兄,我知道你们其中一位大名习佩,另—位姓钱,却不知字讳怎么称呼?”
    姓钱的马刀前拒,一付戒惕蓄势的模样,一颗心也在七上八下:“你,你是准?”
    任霜白道:“我姓任,任霜白。”
    姓钱的大声道:“没听过,你摸来这里意欲为何?”
    任霜白和悦的道:“想清二位仁兄帮个小忙。”
    两人互望一眼,那习佩道:“任朋友,我们与你不认不识,素昧平生,你又来路不明,故闯禁地,居然还敢贸然开口要我们帮忙,这岂不是荒谬?”
    任霜白笑笑,道:“本来在这种情形下请两位赐助是属荒谬,不过,听了二位一番交谈之后,便不算十分离谱了;二位倾吐心声,似是对你们的老三当家钟去寻兄妹颇为同情?既有忆旧怀故之念,我们便算有志一同了。”
    习佩不由慌乱失措,厉颜斥责:“他娘的,你休要红口白牙,胡说八道,我们连你是何许人都不知道,算什么有志一同?你如此栽诬我们,是何居心?”
    任霜白的心微微下沉,担忧事情的演变朝不利的方向发展,那么,他就不得不痛下毒手,以狠招求达目地了。
    姓钱的也恶狠狠的道:“我们倾吐过什么心声?谁又表示过同情钟去寻兄妹了?‘鬼马帮’大势已定,固若金汤,协力齐心,上下一致,你想把我们和当年的叛逆串连一起,谁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任霜白苦笑道:“二位,我不会泄漏你们的秘密,更不可能拿二位的言语来威胁你们,只求二位凭诸良智,明分善恶,帮我一点忙,也对你们昔日的三当家兄妹尽些心意!”
    姓钱的马刀—挥,嗔目怒道:“我们不晓得你是谁、也不认识你,我们没有秘密,亦不怕威胁。钟家兄妹心存不轨,叛帮离道,正是人人得而诛之,你待给我们扣帽子,完全打错了算盘!”
    习佩跟着吆喝:“少跟他哕嗦,擅闯禁地,必属奸细。先抓起来烤问再说!”
    退后一步,任霜白道:“二位且慢,请先听我说明来意,二位再做打算亦下谓迟。”
    姓钱的凶神恶煞般道:“你未经允许,即潜入我帮堂口范围之内,行动鬼祟;举止可疑,分明来意不善,别俱企图,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摇摇手,任霜白道:“犯不着拿这一套说词当例言,我来贵帮堂口,当然有事,点明了讲,我是来搭救钟若絮姑娘的,二位要肯帮忙,只消引我到那‘横刀楼’去就行,到了地头,一切即与二位无涉,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姓钱看了看他的伙伴,后者神色僵硬,不肯表态,姓钱的只有咬着牙道:“放屁,你是叫我们叛帮变节、出卖组织?你当我们是什么人。竟敢唆使我们去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你意图劫持本帮重逆,更属胆大妄为,起念恶毒,显见存心与本帮为敌,我兄弟若不将你拿下,岂不有亏职守?”
    任霜白静静的道:“二位,心口不一,表里相背,是一桩很糟糕的事,你们或许因为畏惧,或许为了生活,也或许为了对我的疑忌而不肯坦白心迹,这都可以原谅,但若进而抹昧良智、混淆善恶,妄图藉此立功邀赏,就不大俱备公理了,欠缺人格的人,往往下场极为悲惨不堪。”
    姓钱的厉叱一声:“分化挑拨,妖言惑众,你是不要命了!”
    习佩亦吆喝道:“先拿下再说!”
    挫腰进身,姓钱的马刀骤起,锋刃映现一抹寒光,直取任霜白咽喉!
    潋艳的一溜赤红,进裂于雪白的冷焰里,像流虹,像星尾,像电掣,那么猝然并现,钱某人的马刀还隔着相当的距离,整个人已平抛而起,带着满嘴满脸满身的鲜血跌落——一刹间累布在他躯体上的刀痕,几已将他分尸。
    那习佩的兵刃尚未及拔出,但觉眼瞳中光华盈溢,面颊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肉已血淋淋的削脱,他猛然震晃,已一屁股坐跌下去!
    不错,是“分魂裂魄”。
    任霜白的缅刀早已收回,他双手环胸,气定神闲的道:“你们大概不容易拿下我,习佩,因为你们已经一死一伤,死人和伤者,都没有太大的发挥能力。”
    习佩全身剧烈颤抖,猩红的鲜血糊花了面孔,染赤了衣襟,他呼吸粗浊,仿若呻吟般哀告:“不要杀我,任朋友,不要杀我,你不见我根本没有出手?我连家伙也不曾碰一下,任朋友,我有苦衷,不是有意和你为敌……”
    任霜白冷冷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
    习佩坐在地下,声带呜咽:“你不明白啊,任朋友,现在的‘鬼马帮’,人人相互猜忌,个个明争暗斗,说错一句话,走错一着棋,轻则扫地出门,重则有性命之忧,我不是不想帮你,是不敢帮你啊,老钱在一边,我不得不防着他整我冤枉……”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像这样的一个帮会,还继续留恋下去,不但痛苦,更且愚蠢,为了几文俸金,若干润赏,使出卖自己的格节,罔顾是非曲直,你不觉得是种羞辱?外面海阔天空,喙食之处正多,唾弃此不义之帮,并不代表山穷水尽。”
    习佩喘息着道:“是,是,我原该这么做,希望还有机会……”
    任霜白道:“你不用慌张,我不杀你。”
    抹一把涕泪,习佩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多谢慈悲,任朋友,刚才那一刹,我以为死定了……”
    任霜白道:“本来,事情不该演变成这样,是你们逼我出手的,只要你们态度稍微坦率一点,别矫作过份,我便不可能兴起杀机,彼此无仇无怨,这一举,实属多余。”
    习佩嗫嚅着道:“你话说得直,我们哪里敢照实回答?一来不知你的身份,再则我们彼此之间也不得不防着点……”
    任霜白不解的问:“这姓钱的和你,不是好朋友么?听你们交谈内容,亦多涉及隐密,既然可互道心事,如何还不能相互信任?”
    摇摇头,习佩苦着脸道:“任朋友,我和老钱发发牢骚,抱怨几句是一回事,实际上参予背叛行为又是一回事,你叫我们帮你引路救人,乃与出卖组织无异,照帮规论处,这可是死罪一条,若没有深切渊源或重大利害,谁愿冒这等风险?”
    任霜白颇有感触的道:“将我心比你心,显然我的反应过于直接单纯了。”
    习佩忙道:“立场不同嘛,任朋友……”
    任霜白冷着脸道:“现在如何?”
    怔了怔,习佩形色畏瑟:“什么?呃,什么如何?”
    任霜白单刀直入:“领不领路?”
    习佩打了个哆嗦,面孔泛白:“我看,我似乎没有什么选择……”
    任霜白道:“事实确然如此,习佩,你没有什么选择。”
    习佩凄凄侧恻的道:“要拒绝领路,你非要我的命不可,要领了路,行为上已属背叛组织,‘鬼马帮’又岂能容我?眼瞅着这个差事是混不下去了……”
    任霜白道:“不然,你的话只算说对了一半。”
    习佩双眼一亮,急切的道:“莫不成还另有契机?”
    任霜白笑得带几分调侃:“你的想法钻到岔路上去了,习佩,我说过,只须你引导我到那‘横刀楼’即可,以后的发展与你一概无涉,我岂会无聊到去揭发你?揭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因此,你帮我一把,于你无损,于我有利,假若‘鬼马帮’尚能续存,你依然可以四平八稳干你的大把头!”
    习佩想了想,喜形于色的道:“任朋友,你说得有理,不过,你果真能为我守秘到底?”
    任霜白断然道:“错不了!”
    望一眼地下的尸体,习佩又忧心忡仲的道:“那,老钱的死,我又怎么交待?”
    任霜白嗤笑一声:“推到我身上不就得了?我出面救人,原就没有掩饰身份的打算!”
    习佩连连点头:“使得,使得,事实上人也是你杀的!”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加上你脸上的刀伤,说服力就更大了,习佩,现在你放心了吧?”
    习佩讪讪的道:“任朋友,你莫怪我只顾着保护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稍一不慎便会惹祸上身。我不为个人想,也得替家小没想,你多少包涵则个……”
    任霜白道:“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习佩,在行动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希望你照实回答。”
    习佩赶紧道:“你尽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霜白低声道:“那‘横刀楼’里,都是些什么人在监守钟姑娘?”
    习佩思索着道:“任朋友,我讲实话,因为这不是属于我份内的差事,详情并非十分了解,我也只是听说,不过大致离不了谱;‘横刀楼’内,有两名大把头级的兄弟轮番留值,看守钟姑娘,另外,施心痕和他的一位伙计也是各分六个时辰换班轮值,他们之间,尚且彼此监视!”
    任霜白道:“其中奥妙,我已听姓钱的说过,你知不知道施心痕的伙计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习佩憋着嗓音道:“出身‘天蝎会’的人物,除了杀手,还会有什么样的角色?这家伙姓熊,叫熊俊,阴阴沉沉的一付德性,看人老扬着一张脸,不拿正眼相视,他的本领如何我没见过,但能和施心痕搅合在一起,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任霜白道:“这熊俊,可有浑号?”
    习佩道:“好像,呃,叫什么‘人面獒’……”
    任霜白在嘴里念了一遍,道:“獒的原产地属于西藏,又称藏獒,性情凶猛,反应机敏,动作迅捷无比,姓熊的既称‘人面獒’,大约也和这种狗性差不多,是干杀手的材料。”
    顿了顿,他又问:“钟姑娘被困在‘横刀楼’何处?”
    习佩搔搔头皮。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若依我对‘横刀楼’格局的看法,似乎楼上右手第一间的可能较大,因为那间房子最为宽敞明亮,且属套间,拿来做软禁的场地,最是合宜不过。”
    任霜白道:“不知监守者是在房外抑或房内?”
    习佩咽着唾沫道:“应该是在房外,至多把房门敞开好便于监守,裴老六——我们的六当家裴瑾,只怕不肯让一干人过份侵犯钟姑娘的隐私!”
    任霜白笑笑,道:“你的看法不错,人要起了私心,就顾不得大局了。”
    望望天色,习佩谨慎的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任霜白好整以暇的道:“且耐住性子,等天黑再说,我不想打草惊蛇,露了形迹,你知道,但要一击不中,往后的变数就难以预料了。”
    习佩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却痛得他猛一抽搐,吸口气,把沾血的手指在裤管上揩了揩:“任朋友,我一直不敢问你,你和钟家兄妹,到底有什么牵扯?”
    任霜白耸耸肩:“能为钟姑娘冒如此风险,你说,我们该是种什么关系?”
    习佩默然无声——摒弃生死,慷慨赴难,这人间世上,果也有这般至深的情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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