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一章功亏一箦
    突然间,缅刀的刀锋反弹出去,原来向内的半弧一下子变成向外的半弧,白刃划过与鸠婆婆相距的空间,有如流星曳穹,只一眨眼已到了鸠婆婆头顶。
    全神贯注的鸠婆婆有股“哑然失笑”的表情流露,她微微抬脚,人已倒移五尺,又无声无息的浮升而起,鸠首杖倏抖,石破天惊的砸来!
    任霜白刀锋斜偏。猛一刀斩上杖端,火花激溅里,鸠婆婆一个旋回到了任霜白左肩之后的死角,立刻杖飞若腾龙。再度三十九杖并现齐出。
    于是,在人们的视线不及捕捉的情况猝变下,任霜白的缅刀刀华像满溢的潮水般扩展盈涨,他自己的身体立即浸融进展盈的光芒内。刀的光芒迅即聚凝为圆柱形状,刹时变成径天长虹,“呼轰”飞腾,冷电流焰随在四周明灭闪现,长虹裂气破空,缩千里成一粟,直指鸠婆婆。
    不错,这正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这招“黄泉灵光”,任霜白犹是第一次用来对敌实战,鸠婆婆面子够大了。
    三十九杖连成—气,分为三十九个方向挥扫,当翻舞的杖影甫与矫射而来的光柱接触,瞬间只闻连串对撞之声密起,芒彩眩掣舒回,铁屑如雨散落,鸠婆婆一声闷哼,人似一头大鸟般翩掠五丈,凌空一个转折,又向大鸟般飞回。
    这一去一返的地面间距上,洒映着斑斑血渍,色泽略泛暗紫的血滴迤逦来去,像两排种植得不甚规则的小小红花,红花沾在泥土,附着草梗,还飘荡着轻轻微微的腥气。
    鸠婆婆一共受了两处伤,伤口一在右颊,一在右臂,右颊上的伤口长只寸许,不过原本黑瘦的脸盘上绽裂开这么一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便仿佛多出一张嘴巴,看上去分外丑陋恶心;右臂上的创伤也不很重,衣袖撕扯成好几根垂落的布条,枯柴槁木似的一只胳膊展现方圆手掌大小的一片血红肌肉,估量被削掉的皮肉,不会超过二两,但伤势虽则不重,老婆子内心所遭致的创痛却十分不轻,几十年来所维持的尊严与自信,好像一下子就已砸成粉碎!
    崔颂德如遭雷殛,人似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地,活脱一个攀登高峰的登山者,吃尽辛苦之后,眼看山巅在望,却只差一步便失足滚落,那种懊恼、气愤、不甘的情态交互渗杂,几乎就挫碎了他满口牙齿。
    只幽幽一叹的是敖长青,他的顾虑和臆测不幸言中,任霜白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直如鸠婆婆所说,真个打谱后浪推前浪来了。
    抹了一把血揩在衣裳上,鸠婆婆的神情竟出奇的冷静:“小鳖羔子,说你不简单,你还真不简单,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我老婆子道上闯荡大半生,已经三十年不知皮肉受痛是个什么滋味了,今天你倒叫我小小经验了一遭。”
    任霜白自己将他的“断肠红”蛇似的缠绕于手臂之上,脸色更见苍白:“我已劝告过你勿淌混水,鸠婆婆,此际退出,时犹未晚。”
    咯咯一笑,鸠婆婆道:“老身晚年孤苦是不错,但不能屈的却是这股子自尊,这股子名节,你当老身的血肉就这等不值,能以随你剜得刮得?打输打赢并非只形式上的得失,所受的伤害是在心里,小鳖羔子,我们之间,怕要没完没了……”
    任霜白沉沉的道:“这是你自己往牛角尖里钻,鸠婆婆,假如每个武林中人都似你这般想不开、看不开,武林中早已无人,因为通通都去自尽了。”
    鸠婆婆蓦然咬牙道:“不管你如何舌上生莲,我也要和你死拼到底!”
    一旁的崔颂德赶紧振起精神,打铁趁热:“姓任的好大狗胆,竟敢施用旁门左道、奇巧淫技暗算鸠婆婆,这根本不是本事,有种的拿出真功夫来比,看看究属谁强!”
    敖长青接口道:“鸠婆婆,这任霜白所使的刀法,为失传已久的刀中绝学‘劫形四术’,此术一共四招,一招比一招来得狠毒凌厉,且习此术者,可逆气倒脉,回劲反力,出刀的走向千奇百怪,难以预测,婆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鸠婆婆缓缓的道:“你原该早点告诉我的,直到他方才的招式出手,我才悟及是这套刀法……不过也不要紧,知不知道,总要面对,传言往往过甚其词.我倒想见识见识,‘劫形四术’是否真有如许威力?”
    敖长青急忙呵下腰来:“是我的疏失,务请鸠婆婆宽宥!”
    低吁一声,鸠婆婆道:“罢了,我不怨你。”
    敖长青又道:“鸠婆婆,我看,不必拘泥成规,干脆并肩子上吧?”
    鸠婆婆形容一凛:“不可。”
    任霜白笑笑,道:“在这一方面,鸠婆婆的确比你们二位要有格调,二位该试着学学。”
    敖长青阴着声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任霜白,你却休想我们兄弟上你的当,婆婆生性孤高,我们可不会被你这顶帽子扣住!”
    崔颂德跟着叫嚷:“万一鸠婆婆撂不倒他,我们便朝上扑,娘的,跟这种人谈什么世间正道?”
    鸠婆婆横目扫了崔、敖二人一眼,冷冷的道:“不用猴急,等我躺下了,你两个再使你们的法子不迟!”
    敖长青陪笑道:“婆婆且莫误会,颂德的意思是说,如果连你老都收拾不下姓任的,我们兄弟除开合力拼搏之外,又有什么能耐求胜?这也无非是背水一战的悲壮情怀,还请婆婆体谅……”
    长长“嗯”了一声,鸠婆婆无形中情绪已受感染,她沉着脸道:“好,在你们背水一战之前,老身我且先豁命一拼,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你两个再替我报仇雪恨!”
    崔颂德又在表态:“鸠婆婆,你老千万保重!”
    一顿手中剥缺斑斑的鸠首杖,老太婆一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神情:“我就不信这小鳖羔子有通天之能!”
    此刻,任霜白知道再一次的搏杀是无以避免了,他本心里,实在不愿伤害鸠婆婆,可是这老婆子执意要表她的忠烈之概,愣朝死胡同钻,令任霜白凭添几许无奈。
    鸠婆婆斜斜举起她的鸠首杖,举杖沉凝的须臾,人已有如一阵突起的旋风,豁然侧掠到任霜白的肩背之后,杖首—抖,鸠嘴尖喙几同暴雨倾落!
    任霜白毫不迟疑,“断肠红”光华骤起,身形已涵括入刀光之内,而芒彩流动,即成光住,又是同—招“黄泉灵光”迎向敌人。
    这一遭,鸠婆婆早已有了准备,当光柱腾飞而来,她收杖挫腰,“呼”的一声拔空闪跃,两截宽大的衣袖如同挥展的双翼,翻舞浮移,快逾惊鸿,只不过一只衣袖撕裂的布条跟着飘拂摇曳,倒像其中一翼有了折损。
    光柱隐含风雷之声,宛似一条驾云驭雾的巨龙,欲追回千百年来消逝的时光,它矫卷掣射,舒展若电,把一次又一次的滚斩削切融合成无隙的虹芒,再三再四不着于形的激荡开磕鸠婆婆连接不断的铁杖!
    又见铁屑纷飞,又是刃器交击之声震耳,在冷电映眩明灭的一刹,鸠婆婆身影倒跌而下,她那条受过伤的、枯木也似的右臂,便随着粗长的鸠首杖抛扬于空,几度旋转,遥遥坠向岗坡。
    掠阵的崔颂德,一声“不好”尚未出口,敖长青已半声不吭,狂飙般暴扑向前,白骨剑穿刺若群星崩泄,密密聚合向一个焦点——任霜白。
    任霜白缅刀翻弹,刀锋纵展交挥,照面下已将敖长青的进招全数针出,涓滴不漏。
    崔颂德迭声吼喝,正待执轮加入,退身蓄势的敖长青已急切嘶叫:“先救鸠婆婆,剥皮,先救鸠婆婆要紧!”
    稍一迟疑,崔颂德迅速会过意来,立时拿腿便走,冲向鸠婆婆那边;他已体悟到敖长青的用心,一个断了手臂的鸠婆婆,仍然要比十个庸碌之辈来得扎实,如今人是伤了,可千万死不得。
    任霜白淡淡的开口道:“不错,救人为先,你们不须耽心我,任某从不做落井下石的事。”
    敖长青恨恨的道:“你也未免太歹毒了,鸠婆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亏你也下得恁般毒手,生生折断她一条手臂,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就这么个绝法?”
    任霜白道:“上阵之前,我已再三苦口劝谏,奈何她执意不从,—心要以她的精湛武功来回馈二位六年余的奉养之恩,我劝止不了她,当然便只好退而求其自保,再说,鸠婆婆出手狠辣,招式凶恶,岂有饶人之意?她既无慈悲胸怀,我又何须具菩萨心肠?敖长青,在生死对决的场合,七十岁与十七岁都只有一条命,并没有什么分别!”
    敖长青眼神中映过一片赤光,他酷毒的道:“事情还没有了结,任霜白,鸠婆婆虽然被你废了,仅是一个阶段,从我们这里,要再重新开始了。”
    任霜白道:“事情当然没有了结,你们切勿忘记,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找的正主儿是你和崔颂德两个,你二人如今尚好端端的,事情怎算了结?”
    鼻翅不停的翕合着,敖长青切齿如磨:“我们不会如你的心愿,任霜白……”
    任霜白语声平静:“二位—定会竭力反制于我,不令我如愿以偿,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要是如了我的心愿,即是表示二位已经毙命,你们不想死,便只有挣扎到底,一边图存,—边求歼,那便得看双方手段了!”
    敖长青引吭大叫:“西武马老,请你相助一臂……”
    叫声高亢昂烈,传扬甚远,岗上草木几皆簌簌而动;令人难以相信,似敖长青这么一个状若小儿的模样,体内怎能含蕴着如许音量?
    任霜白揶榆的一笑:“又召帮手啦?”
    岗下,一条魁梧的身影冉冉出现,那人昂首阔步。举腿迈来,看似尚远,眨眨眼已到了面前。
    来人六十上下的岁数,半截铁塔般的高壮躯干,配着一张紫酱色的方正脸膛,浓眉巨目,生像好不威风;他外套厚麻布粗袍,足登草鞋,连肩斜挂—柄月牙铲,满头华发就差一付束发匝,否则便和个修行头陀无异了。
    敖长青强扮笑颜,抢上几步,沙着嗓音道:“马老,劳你久候了,若非情况失利,还不敢惊动马老!”
    那人摆摆手,粗声粗气的道:“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长青,你找我来是干什么的?总不是要我前来游山玩水吧?既然人到了,就该准备着拼命,这一阵,我早憋得不耐烦了!”
    望了望敖长青,老者又道:“怎么?你挂彩啦?”
    敖长青窘迫的道:“只是点皮肉之伤,不关紧。”
    老人转头打量着任霜白,道:“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敖长青道:“就是他!”
    摸摸下颚的胡渣子,老人神色凝重:“长青,你的一身功夫,我是知道的,连你都着了此人之道,可见来者不易相与,稍停动手,我们切勿掉以轻心才是。”
    放长青忙道:“马老,我一直就未尝轻敌,只是姓任的太过辣手了!”
    这位老者,即为武西山下“马家寨”最孚人望的老族长,也是地方上盛名煊赫的武林前辈:“武西草隐”马良君;这马良君素以外功见长,尤其他那一杆月牙铲,更已浸淫得出神入化,少有敌手,乃是敖长青存心结纳的大豪之一。
    那一头,崔颂德双手之上血迹斑斑,刚忙着替鸠婆婆上药包扎停当,见马良君来到,犹不忘急着打招呼:“马老,马老,我在这里,只一歇就过来……”
    马良君浓眉一皱,边向崔颂德挥手示意,边向敖长青:“鸠婆婆栽了斤斗?”
    敖长青涩涩的道:“被砍掉一条胳膊,唉,真叫作孽……”
    一斜眼瞄了瞄任霜白,马良君怒道:“不消说,又是姓任的这小子的杰作?”
    敖长青苦着脸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马良君大声道:“好呀,单刀匹马一个鸟人,却凶悍恶毒到这步田地,砍那个、斩这个,杀得一片血腥,这天底下倒像只容他自个横行霸道了,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敖长青低沉的道:“姓任的业已表明了,要斩草除根,片甲不留,但凡今日到此应卯之人,不管是淮,一律赶尽杀绝,就地歼戮!”
    狂笑一声,马良君面上变色:“好大的口气,好毒的心肝,老夫不才,倒要提着脑袋冒犯冒犯?且看哪一个有此能耐将我们赶尽杀绝,就地歼戮!”
    任霜白不想答腔,却又不得不答腔:“呃,这位前辈!”
    马良君断叱道:“用不着来这套虚假,老夫马良君,人称‘武西草隐’便是!”
    任霜白耐着性子道:“好吧,马前辈,我可没有说过那种话,而事实正好相反,我不但未曾那样说过,还奉劝鸠婆婆要急流勇退,莫淌混水,是鸠婆婆不依不饶,再三逼战,方落得眼下的结果,敖长青红口白牙,胡乱编排,纯系混淆黑白,存心挑拨,马前辈明人,千祈莫上他的恶当才是……”
    马良君凛烈的道:“姓任的,你不必向我解释恁多,我也没有资格在此充混仲裁角色,你伤了敖长青,废了鸠婆婆,照江湖规矩,就要付出代价,不付也行,便得着你手底下能否过关?”
    任霜白叹着气道:“马前辈,我不是求你放我—马,也不是怯于再战,只缘不希望与此事并无牵连的人受到伤害;我的对象是敖长青、崔颂德,鸠婆婆之外,前辈又何苦横插一腿?!”
    马良君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如插手此事,势必也和鸠婆婆落得同一下场喽?”
    任霜白道:“前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奉劝前辈做退一步想。我与崔、敖两人之间的夙怨,和前辈无涉,是非恩怨,由我们自行解决,前辈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马良君双目中光芒如炬:“姓任的,你可知道,人间世上,朋友交来做什么用的?”
    任霜白摇头道:“至少,朋友交来不是助纣为虐的……”
    重重一哼,马良君道:“谁是纣、谁为虐?是你,还是他们?你能做出公平的指认么?”
    眼看再说下去也没啥个意义了,任霜白觉得有些疲倦:“前辈,话到此为止,我本份已尽,至于待如何抉择,皆在乎你;最后有一言相劝——崔颂德、敖长青二人,决不值得前辈这般豁力为助,而且,他们也不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马良君冷笑道:“那是你的说法!”
    任霜白闭口不再说话,这马良君如同鸠婆婆,先入为主的意念已深,空言劝谏,但凭你说下个大天来,他们也不会相信。
    敖长青拿白骨剑指点着任霜白,面露讥诮之色:“姓任的,我奇怪你竟有这种离间进馋的幼稚想法,鸠婆婆也好,马老也好,和我们都是经过多年考验的道义之交,彼此坦承以见,肝胆相照,你却不自量力,搞不清你的身份立场,在此挑弄中伤,他们岂会受你的蛊惑、中你的诡计?真是笑话?”
    这一刻,崔颂德已扶着鸠婆婆蹒跚而来,别看鸠婆婆技艺超群,武学不凡,在断了一条膀子之后,人已萎顿得有如一枚泄了气的猪泡胆,黑脸泛现灰白,呼吸微弱滞浊,两眼空茫无神。身子也摇摇晃晃,颓然欲坠,分别元气大伤——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马良君看来与鸠婆婆也是素识,见状之下,不由悲愤填膺:“鸠婆婆啊,可真苦了你啦……”
    两眼半睁,鸠婆婆努力想在脸孔上挤一丝微笑出来,却仅能勾动一下嘴角;她气息低弱,抖抖索索的开口道:“良君……良君……我……老婆子……一时还死……死不了……可……可是……你得多加……加一份……小……小心……这……这小……小鳖羔子……狠……狠着哪……”
    马良君气涌如山的道:“你且好生将歇,鸠婆婆,这姓任的我自有法子来对付!”
    就地被扶着坐下。鸠婆婆犹再叮咛:“这……小……小鳖羔子……已经……习得……习得‘劫形四术’……”
    怔愕须臾,马良君转脸问敖长青:“鸠婆婆说什么?说姓任的已经习得‘劫形四术’的刀法?”
    敖长青吃力的点点头:“我们就栽在他这套刀法下……”
    马良君形色阴沉下来,刚才还昂扬激发的意态亦似低落不少:“呃,你能确定是‘劫形四术’?”
    坐在那里的鸠婆婆有气无力的插眩道:“错不了……良君,是‘劫形四术’……否则,我老婆子……岂是那般……容易栽得的?”
    拧眉思忖半晌,马良君像是豁出去了:“管他什么术,搏上一场再说,我就不信比得金刚法咒那样法力无边!”
    敖长青压着嗓门道:“和姓任的交手,恐怕讲不得恁多规矩了,马老,我同剥皮会觅机夹击,这一点,希望马老务予坚持!”
    马良君显然没有鸠婆婆一样的格节,也可能慑于“劫形四术”的威名,未战之前,心里已先嘀咕,他支唔着道:“你们看着办吧,总要求胜才是原则,我们可再栽不起了……”
    敖长青会意的道:“我省得,马老。”
    一抛肩卸下斜挂的月牙铲,马良君握在手中掂了掂,目注任霜白:“来吧,姓任的,横竖是一劫,端看是谁在劫难逃了!”
    任霜白木然道:“你先请,前辈。”
    马良君的月牙铲居中戮出,月牙的锋刃引发“嗖”的一声锐啸,任霜白缅刀甫扬,月牙铲已倏然下沉,反挑任霜白下档,来势急速,更且流畅无比。
    刀向下切,任霜白身形暴退,而马良君半步不辍,反挑的月牙铲立时抖出干百眩影,纵横飘掠,自四面八方泄罩向任霜白。
    于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便在此刻展现。
    眩亮的光柱宛如一道银白泛赤的龙卷风转旋,带着“丝”“丝”流动的劲气,回荡游移之际有若石火乍闪,冷电矫腾,千百飘掠的眩月刃影纷纷崩坠颓落,像煞狂飙中的飞萤,离散飘零。
    光华掣映激溅的一刹,马良君以月牙铲杆座撑地,整个人风车也似倒跳而出,他跳翻的动作快速至极,循环交替,像是有遁天缩地之能!
    但是,滚旋的光柱却如影随形,紧咬不放,光柱带起的气流拂荡着马良君的衣袍,几乎任何时间都有被吞噬卷入的可能!
    敖长青立时向崔颂德打了个手式,双手握白骨剑,由斜角方位强行切入,崔颂德也虎吼一声,阴阳轮一轮护体,另一轮奋力截击向前。
    光柱绞滚穿回,敖长青的白骨剑频频跳动晃荡,刹那间虎口震裂,鲜血进流,崔颂德用以攻击的轮锥亦“咔嚓”连声,密嵌轮沿的锥齿,眨眼下已被削脱一半,两人正狼狈退闪,马良君的肩头已活生生飞起一块人肉,在他又一次的撑杆跳翻之际,左腰处亦豁然绽现出一条尺余长的血槽!
    骤来的痛苦,使马良君脸孔立见扭曲,魁梧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弓俯蜷缩,而光柱盘舞于他头顶上空,眼看着又将射落。
    蓦地,鸠婆婆长号着身形陡起,鸠首杖随着她快逾电闪的扑袭直捣光柱,老婆子口中狂叫着:“你们走,快走!”
    颤动的光影与鸠首杖纵挥的杖势混成一片,有撼人心旌的交击声,有进溅的火花,也有人体的血肉飞抛而起—一这已是很明显的死亡征兆。
    不可讳言,刃底余生的三个人逃得实在是快,鸠婆婆拼以老命的一击甫始展开,他们三位已逸出数丈之外,等到鸠首杖和光柱搅成一团,这三个早已逃离视线所及的距离了。
    当光敛声寂。鸠婆婆已经横躺地下,全身刀口横竖,皮开肉绽,血湖湖的像一具才从砧板上移落的残尸,好不恐怖凄厉。
    任霜白站在那里。混身簌簌颤抖,他正吃力的将嵌入左肩窝内的鸠首杖端缓缓拔出,鸠首的尖喙几已尽没肉中,拔出的当口,少不得还扯带下一些血肌皮丝,有似在受生剜之苦。
    他没想到鸠婆婆竟是如此烈性的一个老妇。更没料及老婆子感恩图报之心是这般深切,六年的供奉,她却以一条性命回馈,也不知六年来吃的是些什么山珍海味,穿的是些什么绫罗绸缎?是那种神仙似的生活使得鸠婆婆此等死心塌地?总之,崔颂德、敖长青可不曾白搭,养一个老太婆六年,使他们逃过了一劫——生死悠关的一劫!
    没有追赶的意思,任霜白知道追也追不上了,此外,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他再行激战,结果且不去说,胜算的机率要小了许多。
    步履蹒跚的行向竖石左侧三十步处,任霜白扯开一道浅沟上藉以掩饰的大团枯草,枯草下是一块油布,他掀起油布,嗯,底下正蜷曲着一个人体——-崔云。
    崔云未曾上绑,仅被任霜白点了哑穴与软麻穴,耳聪目明,就是不能动弹而已,待任霜白替他拍开穴道,这小伙子张大两眼瞪视对方。仟霜白混身浴血,肌绽肉裂的模样,简直把他惊窒住了。
    喘一口气,任霜白嗓音低哑的道:“你走吧,崔云。”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云一边坐起身来,双手拂挥着身上尘土,边呐呐的道:“你,你是说,叫我走?”
    点点头,任霜白道:“不错,你可以离开了……”
    崔云蓦然目光扫探,悸怖的嘶喊:“任霜白,你已杀了我爹和敖大伯?”
    任霜白倦怠的道:“很不幸,没有杀成……经那鸠婆婆一搅合,竞落得功亏一篑……唉!”
    崔云忙问:“是鸠婆婆救了我爹他们?那,鸠婆婆呢?”
    任霜白精力显有不济,他有些不耐的道:“等你爬出浅沟,自然看得见是个什么情景;崔云,我要你转告你父亲及敖长青,逃得过今日,躲不过终生,叫他们仔细盘算吧,我就暂时住在镇郊白杨林那片废置的城隍庙里,希望他们来找我一清旧帐,否则,我将会再去找他们!”
    崔云形色中透露着迷惘、意外、愕然,他迟迟疑疑的道:“为什么放我走?你明知挟持我可以威胁我爹!”
    任霜白明确的道:“第一次用你做饵,引他们出来,因为他们可能不明白我此次寻仇的严重性,现在他们一定明白了,他们会相信我的决心,深感朝夕自危的栖栖痛苦,他们不想过这种活在惊恐中的日子。就必然会早求了断,再挟持你便缺乏意义了……记住。我要找的正主儿是你父亲同敖长青,我不想波及你,任何加诸于你的伤害,皆无补于我先师的沉冤血仇……”
    崔云僵默一会,欲言又止的道:“呃,你真会住到白杨林的城隍庙里去?”
    任霜白道:“当然。”
    有些不信任霜白会如此曝现目标,故示匿身之处,这岂非自己挖坑往里跳么?然而崔云又不得不信,任霜白不是要为师报仇吗?他若不表明落脚之处,则如何引得对头上门了结?一时之间,崔云思绪紊乱,还真搞不清任霜白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艰辛的站起身来,任霜白向崔云挥挥手:“你自便吧,崔云,但原与你无缘后会。”
    崔云怔怔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恍惚之间,任霜白的身影已杳,不知去向。
    无云,但阳光已掩隐于云霾之后,天很阴沉,很凄冷。
    这股阴沉,凄冷,不止现显于自然的环境里,它更压上了崔云心头,由幼至长,他未尝觉得这么悒郁,这么忧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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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以德报怨
    森森的白杨木林子,弥布着浓重的肃煞之气,破落的城隍庙半坍在林间一角,牛头马面萎顿成了两滩残泥,神案后的阎罗雕像容貌早已斑剥模糊,那判官手上的生死簿也不知去向,庙顶的洞隙透入天光,黑白交杂的光层映着浮漾空中的尘粒.这片破庙倒真似坐在阴阳界上了。
    数十条人影由四面八方窜入白杨木林子,以城隍庙为中心迅速聚拢;看得出他们个个小心,人人戒惕,行动中部有如履薄冰的审慎。
    带头的人,是崔颂德、敖长青、马良君,另一个满面红光的肥胖老者、一个脸孔丑陋、疤痕斑布的跛脚汉子紧随于侧,显然他们又已请来了新的帮手。
    几十个人将城隍庙密密包围,须臾的窥探之后,崔颂德举手示意,七八名彪形大汉呼啸一声,分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冲进庙里,这些人业已枪刀在手,一付杀气腾腾的架势。
    庙里没有丝毫动静,不曾传出兵刃的撞击声、人们的叱呼声,或是预料中的长号惨叫,一切都是那么沉寂。沉寂得一如浮漾在光影下的尘粒。
    冲入庙内的汉子有一个伸出头来,冲着崔颂德这边大喊:“崔老爷子,庙里连鬼影也不见一只,又哪来的活人?”
    嘴里低骂了一句,崔颂德又比了个手势,他身旁的肥胖老者会意颔首,人已“呼”声飞拔而起,别看老者躯体吧胖,却毫不笨重,不但不笨重,简直灵巧非凡,他这一拔身竞跳起三丈之高。宛如大鸟旋空,直掠庙顶。在庙顶盘回两匝。才又在一个优美的弧度下飞返,身法漂亮之极。
    崔颂德迎着老者,急切的问:“怎么样?黄公?庙顶上有没有人?”
    胖老者咧嘴耸肩:“就像方才那小子说的,鬼影都不见一只!”
    崔颂德愣了愣,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狗很养的任霜白,居然打诳语作弄我们!”
    敖长青在一边沉吟着道:“照说他复仇心切,不会和我们玩这种把戏,他既留下地方,就希望我们主动·寻来求个了断,否则,此举便毫无意义了。”
    崔颂德毛躁的道:“可是,姓任的分明不在这里,敖哥,你想他是个什么用心?”
    敖长青摇头道:“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用意何在,不过总有因由,任霜白的个性,不是喜好兜圈子打哑谜的人,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崔颂德忙道:“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敖长青无奈的道:“且先撤兵再说,还能怎么样?”
    肥胖老者接口道:“林子里要不要再搜搜看?”
    敖长青无可无不可的道:“剥皮,你以为呢?”
    崔颂德悻悻的道:“我看不必了,方才大家伙便是打林子四周摸入,要是姓任的匿在林子里,这么多双眼睛还会看不见?姓任的十有十成不在此地!”
    敖长青无精打采的道:“那么,撤兵吧,耗着也是白耗……”
    肥胖老者道:“倒不如回去仔细商议商议,揣测一下对方的动机与意图,再定因应之策,咱们犯不着叫他牵着鼻子走,照样可以采取主动!”
    崔颂德神色怨毒的道:“回想‘固石岗’上被姓任的逼得那等狈狈仓惶的情景,我就气得几欲吐血,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段,我他娘断不甘心!”
    拍拍崔颂德的肩头,一直沉着脸不曾言语的马良君哑声开口道:“能捡回一条命来,已属运气,想想鸠婆婆吧,七十岁了,却落得这般横死……”
    气息立时僵凝起来,每个人的面孔上都覆结了一层严霜,白杨木林子里的景像,森森然便宛若梦魔了……
    白杨木林子西侧紧邻着一座小山,山虽小,林木却十分茂密,且多生长着不畏冰寒的青松,从这里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视白杨木林子的全景,城隍庙里外亦清晰入目,以白杨木林子为目标,此地乃是一处位置极佳的了望台,或者,一处极佳的收音所。
    任霜白就是窝在这座小山上,他用松枝松干,就着坡崖形势,因陋就简的搭盖起一座斜棚,也不过堪堪可避风寒;斜棚里铺一层油布,再加上一袭羊皮褥子,便凑合成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他选择此处栖息,倒不是有意糟塌自己,故寻苦吃,只因从这边监听白杨木林子非常方便,也够隐密,他听得到人家,人家却看不见他,知己知彼,制敌机先的要则他已做到了。
    为什么不索性待在破城隍庙里应战歼仇呢?这样岂不是直截了当的多?任霜白当然也想,他原就是为了报仇而来,问题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他要先将伤势养好,再付诸行动,他不打算让他的仇家有第二度侥幸的机会,他很清楚,成事的把握,会因次数的频繁而减少!
    斜棚里还堆放得有大包小包的食物与药品,这都是任霜白上山之前预行采办的,他希望好好将歇这几天,一待创伤愈合到可以允许的程度下,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敖长青、崔颂德等人入林围抄的那幕光景,他早已收在耳窝里,他只是静静做着动作忻解,并无举止,他肯定对方扑空之后,还会卷土重来,他无意伤神再挑拣别的地方决战,他认为小山下的白杨木林子相当合适。要死要活,就在这块好风水地了。
    自城里陋巷里的那个癞痢头郎中处取末的金创药,还颇为有效,配上内服的丹丸,今日才第七天,伤口已有收合的迹象,而且不再渗血与沁出粘汁,任霜白相信,再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舒展筋骨啦。
    空中又满布霾云,铅块似的阴灰翳重,寒风起了,景色萧条荒寂,看样子是将飘雪的征兆,山郊野地逢上如此的天候,委实不好消受。
    任霜白蜷缩在斜棚内,身上盖着皮褥子,冻得有点哆嗦,好想生一堆火来暖和暖和,实际上却不可能.生火就有光有烟,几里外部瞧得清楚,难不成通知仇家,自己就在这里?
    不能起火,吃点东西将就御寒吧,馒头是又干又冷,酱肉上沾着冰渣子,咬在口里,真个味同嚼蜡;任霜白叹着气,天将降大任之前,莫非都要经过这番劳其筋骨,苦其肤体的历程么?
    天色阴,也就黑得快,大概只是黄昏时分吧,一片晕暗的暮气已笼罩大地,不一刻,便远近一片晦迷了。
    起不成火,也点不成灯,任霜白枯坐暗中,百无聊赖之余,干脆蒙头大睡,可是天气实在是冷,冻得睡也睡不安稳,人躺在那里许久,却丁点睡意没有。
    越在这里艰苦的境况下,人越容易胡思乱想,这辰光,他想的不是师仇,不是过往,竟然是热烘烘的土炕,暖洋洋的炭盆,厚软的棉被,滚烫的老酒,以及白菜豆腐五花肉合炖的大锅菜——他不禁失笑,简直想玄了么。
    遐思之中,他似乎听到一点什么声息,嗯,一种类似喘吁与呻吟交融的声息。隐隐约约的,飘飘浮浮的,不过,可以确定正朝这边移近。
    任霜白不吭不响,不移不动,他静静聆听,很快已经分辨出声息的底蕴,是喘吁与呻吟融合的声音,而且,是—个女人所发出的声音,另外,似乎还有一个人正在搀扶那女人;照衔步落地的轻重判断,搀扶那女人的必属男性无疑。
    他虽毫无动静,声响却更末近了,就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山径移了过来;他不禁纳闷,是什么人在这种天气下犹有此般兴致倘徉荒郊野外?他旋即有所顿悟,照喘吁和呻吟的声音揣测,来人怕不是具此“倘徉山野”的雅兴,大有可能是被逼而然!
    被逼,却又是怎么个被逼法呢?被谁所逼,为何被逼呢?
    任霜白脑子在转动,人却不动,他希望对方顺路过去,最好不要发现这片斜棚,早走早拉倒,他可不愿在决战仇家之前,再生任何枝节。
    半晌之后,任霜白的希望破灭了,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已来至近前,因为他也听到一个女人痛楚、倦怠下微带惊喜的低嚷:“看,清元,快看,这里有片松棚,我们就近躲一躲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清元?裹在羊皮褥子内的任霜白不由得一愣,清元?老天,莫不成来人中有那“无耳”楚清元?
    接着,一个男人的嗓音回应:“他们就缀在后面,虽说这十几里路已不见追兵,但也不敢断言已经抛脱对方,丽诗,我看你就咬咬牙,咱们再赶他一程……”
    丽诗?任霜白苦笑了,敢情女的正是“魔铃”倪丽诗呢,而男人的腔调他还记得,不是“无耳”楚清元是谁!真叫冤家路窄啊。
    只听倪丽诗又气苦、又娇赖的道:“人家走不动了嘛,清元,你不知道人家在背上挨的这一锤有多重,那杀千刀的司徒卫可真心狠手辣,要不是我闪得快,他那一锤差点就砸上我的脑袋……我不管,我非歇下来不可,这荒山野地,又是这种天气,凭他们几个毛人,到哪里找我们?”
    粗浊的喘着气,楚清元犹不放心:“隔得太近了,还不够安全,丽诗,你且忍一忍,距离拉远点心里总踏实些!”
    倪丽诗发火了:“没良心的东西,我说不定受了内伤,说不定跑得吐血,你就不会体恤我一点,顾惜我一点?你是想累死我好再去找别的骚货?楚清元,拿出点骨气来,做个男子汉,为了我,也别扮那缩头王八!”
    楚清元在叹喟:“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嘛?简直口不择言,我们两个流落到这步田地,你还不停使小性子,屡屡意气用事,唉,你叫我怎么讲才好?丽诗,我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危着想,朝长远打算,你又岔到哪里去了?”
    倪丽诗咬着牙道:“不用往长远打算,再不歇息下来,只今晚我就挺尸了,还打算个屁?”
    光景是楚清元屈服了,他无可奈何的说道:“好吧,好吧,就依着你,不过万一再叫人家圈住,你可怨不得我……”
    倪丽诗恨声道:“若再叫他们堵上,我们正好做一对同命鸳鸯,怎么着?你还不愿意?”
    楚清元在苦笑:“事到如今,还犹得我愿意不愿意?反正我俩是一根丝线拴两只蚂蚁,走不了你,也跑不脱我!”
    喘吁几声,倪丽诗佯嗔道:“哼,你明白就好……”
    这时,楚清元似乎正在打量面前的这片斜棚,他有些不情不愿的嘀咕着:“天这么冷法,荒山野地里搭这片棚子济得啥用?四敞八开的,寒气全透进来了,又潮又湿不说,连点光亮都没有,窝在里面不叫受罪叫什么?”
    倪丽诗不悦的道:“我的老相好,这种环境下你还想住华屋美厦呀?将就将就吧,松棚子是不够理想,但至少可以遮风遮雪,可以躺下来歇歇腿,要比露宿旷野无拦无顶来得受用,我能凑合,你就不能?”
    楚清元干笑一声:“得,得,凑合就凑合吧。”
    又听倪丽诗在催促:“你倒是先进去探着探着呀,清元,说不定棚里窝藏着什么蛇鼠虫兽。你且把地方清理干净,我才好歇着……”
    楚清元吁着气道:“好,好。你别急,我这就进去看看。”
    接着,脚步声已来到棚口。悉卒悉卒的开始拨动松枝了。
    任霜白仍旧稳躺如故,然则他已知道躺不多时了,整片棚子就巴掌这么大小,里外一望到底,这还是入黑辰光,如在大白天,不用进棚便可瞧得一清二楚了。
    忽然间,楚清元一声惊呼,急退两步,手腕翻处,一对短矛已亮了出来。
    倪丽诗见状之下,不禁嗔怪:“喂,你发什么疯癫?没理没由的拔家伙干啥?”
    楚清元目光投注向松棚,一瞬不瞬,声音里略带紧张:“棚子里好像有人!”
    倪丽诗也立即戒备起来,她微微挪动身子,边有些惶悚的问:“有人?你看清楚了有人在里面?可别吓死我……”
    楚清元小心翼翼的拨开垂挂下来的几根松枝,嘴里呢喃着:“我就不相信看花了眼,分明有人躲在一床褥子里横躺着……草木皆兵不是?我还不致于慌乱到这等地步……”
    他的矛尖才刚把松枝拨开,任霜白已坐起身子,懒懒倦倦的开口道:“楚兄,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两座山碰不到一起,咱们带腿的活人可就又见面了;这一阵好么?”
    先是猛退出去,等楚清元拿住势子听完了话,才满头雾水的问:“你,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任霜白包紧了羊皮褥子,低声道:“分开不怎么长久,楚兄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我姓任,叫任霜白,前些日,咱们还在那间厝灵堂盘桓过……”
    两眼大睁,楚清元十分意外的道:“什么?你是任霜白?你果真是任霜白?”
    棚内亮起一道火折子微光,晃了晃便熄掉了,但只这一晃,已足够楚清元看清楚任霜白的模样,可不是如假包换的么。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楚清元呐呐的道:“不错,是任霜白,是他……”
    惊怒加上肉体上的疲累痛楚,倪丽诗变得近乎不易控制自己:“清元,姓任的窝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落井下石,趁机打落水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任霜白和唐百仞、司徒卫他们是一伙的,早就算计好了在此地打我们埋伏!”
    楚清元一时之间也搞不明白其中是否另有牵连,经过这一阵奔波跋涉,他的恩路亦难免混淆紊乱,不似平昔的冷静了;咬咬牙,他狠狠的道:“任霜白,你突然在这寒山僻野冒将出来,恐怕不是巧合吧?什么时候你同唐百仞、司徒卫那一伙杀胚捻成一股子?你们真是要赶尽杀绝呀?!”
    任霜白语声安祥平和:“楚兄,我窝在此地,自然有我的道理,却与二位无关;至於什么唐百仞、司徒卫等辈,我一概不识,又何来捻股结伙之说?记得你昔日头脑清楚,行事有条有理,不过短短时日,怎的却如此唐突起来?”
    楚清元定定心神,亦不由感到赧然;他乾咳一声,放缓了语气:“任霜白,你说的可实在?你真的没有和那干人有所牵扯?”
    任霜白道:“没有,而且如果我对二位不具善意,早在厝灵堂内便可下手做绝,何须留个尾巴,等到如今?”
    连连点头,楚清元道:“说得也是……”
    一边的倪丽诗余恨仍在,她愤然道:“是你个大头鬼,清元,你忘了这个姓任的加诸於我们身上的挫辱?伤口才结疤未久;你就不记得痛啦?他断我们财路,扫我们颜面,是我们的仇人呀,仇人说的话,你竟也相信苟同?”
    楚清元忙道:“人家讲的有道理,他与唐百仞、司徒卫是否有所勾结,我们根本不知道,仅属揣测联想,他假如真个要不利我俩,厝灵堂那晚我们就生路渺茫,人家犯不着等到今天;再说,他若与我们对头并无牵扯,有什么理由非置我们于死地不可?丽诗,这都是用脑子推断得出的事……”
    倪丽诗怒道:“死鬼,你说我没有脑子?”
    楚清元陪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劝你凡事多思考,不要但凭意气……”
    望了松棚一眼,倪丽诗恶声恶气的道:“想到姓任的我就心里不甘,恨得牙痒,他人便在眼前,这股子怨,我怎能不发泄发泄……”
    楚清元啼笑皆非的压低声音道:“丽诗,你千万冷静,可别再找麻烦了,我们后有追兵,前程茫茫,筋疲力竭,身上带伤,自顾已然不暇,如何尚有能耐去节外生枝?说句泄气的话,任霜白的本事又岂是你我招惹得起的?他不记前隙,没有找我们岔子,业已阿弥陀佛,你倒还想虎嘴拔牙?莫不成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僵默片刻,倪丽诗赌气道:“都怪你这没出息的,害得我好呕……”
    楚清元不快的道:“我这是识大体,知轻重,哪像你,由着性子瞎搞一通?你也不回思回思,这些年你惹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次不是我去替你收场?”
    倪丽诗一时词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少前三皇后五帝的数落我一些陈年旧事,我问你,现在该怎么办?棚子有人占着,且是个不窝心的人,眼下我又累又乏,全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半步走不动,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
    不等楚清元回话,松棚内任霜白已和悦的道:“倪姑娘,你且请息怒,我不做初一,你也打消那做十五的念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有梁子总比有梁子好,荒山相遇,亦称缘份,这棚子虽然简陋.却聊堪遮风避雪,三个人是挤了点,不过尚可凑合,至少强似幕天露野,天快变了,二位是否愿意将就将就?”
    倪丽诗还在犹豫,楚清元连忙怂恿道:“看天气就要下雪了?前面可是一片旷野荒郊,满眼乌云,你若能拖着走,我高低陪你,如果拖不动,还不如早早歇息的好……”
    朝四野沉沉的黑暗望去,寒风尖啸盘旋而过,倪丽诗打了个冷颤,不自觉气馁志消:“好……好吧,形势逼人,也只得如此了……”
    等两人钻进松棚,席地坐下,任霜白把自己覆盖的羊皮褥子让出一多半给这对相好,三个人挤在一起,固然显得地方窄小拘促,可也因为体热的增发交融,凭添了一股暖气,感觉上,不再那么阴冷了。
    下半身盖上羊皮褥子,倪丽诗但觉寒意大减,一道温热的细流,轻过脚底循升至僵麻的腰腿并往全身扩散,那种熨贴与舒坦,较之先前的奔命荒野,几有天壤之别,她暗自庆幸,亏得不曾调头而去,这个选择虽说有点委屈,无可讳言却是选对了。
    黑暗中,先是一阵沉寂,还是做“主人”的任霜白打破闷局:“二位用过晚饭没有?”
    楚清元尴尬的道:“实不相瞒,打今日一早,我俩就被对头跟上,双方拼了一场,他们人多势众,我俩敌不过只好落荒而逃,这一路上来,躲躲藏藏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吃饭?业已是一整天未进滴水粒米了……”
    倪丽诗一听楚清元说得这么露骨,这么毫无掩遮,顿觉有失颜面,忍不住就要矫饰几句:“也不是你说的那么狼狈,经过‘沙家庄’,我就叫你停下来打点吃喝,你自己风声鹤唳,紧张过度,愣是不肯稍待,错逾地头,这才搞得一整天空饿肚皮,要怪,也全怪你!”
    已经没有精力再与倪丽诗争辩,楚清元苦笑着道:“对,对,全怪我,依了你就好。”
    任霜白一手递过两只夹肉馒头,一手送上水囊,笑吟吟的道:“先吃点喝点打个底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怎行?没有好东西待客,且味道也不怎么样,好歹却能填饱五脏庙,吃了也暖和些。”
    两个相好分别接过食物饮水,倪丽诗腼腼腆腆的道:“呃,不好意思,住你的,又吃你喝你的……”
    任霜白淡淡的道:“不客气,我们再聚于此,亦是缘份,俗话儿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咬一口夹肉馒头,楚清元但觉滋味无穷,平素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似都不若这夹肉馒头末得味美鲜腴,他不由心里自嘲:八成是饿狠了。
    倪丽诗吃是在吃,这次她却心细的查觉到任霜白话中有话,脱口问道:“任霜白,你一向春风得意,逍遥得紧,我们俩个才算倒霉,怎的你也自叹为沦落人了?你有什么沦落的?”
    任霜白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以为大冷天里,我不去找个有顶有墙的暖窝躺着,却杵在这荒山里挨冻受寒,是犯的哪门子贱?”
    倪丽诗忙道:“对呀。你到底为了什么?”
    任霜白沉沉的道:“我在疗伤。”
    吞下嘴里的食物,楚清元又喝一口水,不解的道:“疗伤?疗伤也可以到镇上租间房子好生静养,何须独自匿居在这陋棚之内?”
    摇摇头,任霜白道:“镇上不能去,因为我的仇家就住在那里,而且,极有势力。”
    楚清元失笑道:“那,避开这个镇甸不就成了?可以养伤的地方多得很,实不成其为问题……”
    任霜白抿抿嘴,道:“我不方便去别的地方,因为,我要隐在此处暗里监听下面那片白杨木林子。”
    楚清元茫然问:“白杨木林子?哪里的白杨木林子?”
    任霜白解释着道:“就在小山下面,跨出松棚,越过小径即可看到,以你们明眼人而言,由这里望下去,角度非常适当,我选来监听的位置,从白杨木林子那边看不见,属于死角。”
    楚清元略带迟疑的道:“呃,你视力不太清楚,怎的却判断得恁般肯定?”
    任霜白笑笑,道:“很简单,这地方十年前我常来,各处地形地貌尚有大概的印象,一般来说,人为的建筑物较易改变外观,但大自然的山川林溪却极具持久性,虽千百年仍然维持原状不变,何况短短十度春秋?这个所在也果如我的记忆未曾走样,轮廓依旧;此外,我可经由林木的晃动,风向的回转,声波的传射震荡而推测出容身附近的形势概略、环境状态,其中亦可能掺杂一些本能的反应及心灵间的触动,这种种条件加合起来,视力于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么绝对的了……”
    半张着嘴巴,好一阵之后楚清元才透一口气道:“我的天爷,我做梦也想不到辅助你眼睛功能的法子居然有这么些名堂,这么多技巧,难怪你的一举一动,利落得犹超过一般明眼人……”
    任霜白道:“适者才能生存,楚兄,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得具备—些活下去的条件。”
    楚清元感叹着道:“可是,这其中要经过多少磨练、多少体验,又多少自我苛求的辛酸?若非意志力特别坚强、耐性韧性极具扩张力的人,恐怕都难以磨出这些本事!”
    任霜白道:“人被逼到那一步,不受着也不行,除非断了生念。”
    把剩下的夹肉馒头吃了,楚清元竟面露庆幸之色道:“哈,那一晚,在厝灵堂里逢上你,我就知道与你结怨不是个聪明做法,如今回想,我的处置委实允当,要不然,现在不但没有窝身之地,说不定挨刀有份了!”
    倪丽诗没好气的道:“喂,你能不能留几分面子、少自贬两句?也没见过这么不知遮羞的人!”
    楚清元不以为意的道:“实话好说不好听,当初的事,人家任兄一明二白,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遮羞也要看对象,真人面前,打什么诳语?”
    倪丽诗也吃完了东西,摇头叹道:“唉,跟着你这个男人,平白消磨了我不少壮志锐气……”
    哼了哼,楚清元正待回敬几句不中听的硬话,任霜白巳接口道:“二位神仙眷侣,可要再来点吃食?”
    楚清元赶忙压下心火,乾笑道:“这婆娘愣是呕人,倒叫任兄见笑了。”
    任霜白道:“两口子嘛,哪有不吵不闹的?牙齿有时还咬到舌头呢,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才是夫妻。”
    倪丽诗眨眨眼,唇边浮起笑意,挺甜挺柔的:“任霜白,有时候我觉得你颇为性情中人,蛮通情趣的,你有老婆没有?”
    任霜白道:“有谁愿意嫁给我?嫁给一个整日舔刀头血的瞎子?倪姑娘说笑了。”
    倪丽诗正色道:“也不见得,姑娘家亦有那不嫌残缺,但重才情的,可能你没碰上,或碰上而不自知,譬如说,我看那易香竹就对你不错。”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倪姑娘,我和易香竹毫无瓜葛可言,她不会看上我,我对她也十分陌生。”
    “嗤”声笑了出来,倪丽诗俨然一付“过来人”的姿态道:“才说你通情趣,却又似不解风情,说出这等呆头话来;女儿家嘛,看似无情却有情,好比螃蟹,看它来了,它反远了,看它远了,又倒来了,嗔怒羞恼,都是做作,心里喜欢一个人,偏偏冷若冰霜,其实眼波流转,一颦一怨,皆有情意含蕴;休看表相,你要深入体验才行,别忘了,你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呢。”
    知道倪丽诗的个性,再要夹缠下去说不定就要替任霜白拉线做媒了,楚清元赶忙岔开来道:“任兄,呃,你尚不曾相告,守在这片白杨木林子旁,是何因由?”
    任霜白亦不隐瞒,将他与崔颂德、敖长青的夙仇明叙,又简要述出前几日一番鏖战的始果,说完了,他才沉重的发一声叹息。
    怔仲良久,楚清元颇为同情的道:“没想到你身上还背负着这么一个痛苦的包袱,这等数九寒天,你身上的伤,你的眼睛……任兄,真难为你了。”
    任霜白静静的道:“面对的总要面对,该来的迟早会来,楚兄。”
    说着,他又递上两只夹肉馒头。
    楚清元默默接过来,并分了一个给倪丽诗;倪丽诗手里拿着夹肉馒头,突然情绪激动:“任霜白,我们帮你讨还公道!”
    楚清元闻言之下,大吃一惊:“丽涛,丽诗,你可别率性而为,我也和你一样想替任兄略尽棉薄,相助一臂,问题是我们目前有没有这个力量?我们眼下追兵在后,自身难保,你又带伤在身,举止不便,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拿什么来帮人家?”
    倪丽诗瞪眼咬牙:“豁出去拼上一命也就是了;我生平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心余力绌’,说这话的人又想讨人情,又不想出力,既然有心,何妨一搏?!”
    任霜白摆摆手,道:“多谢二位不记前嫌,反赐盛谊隆情,多谢,我只有心领了。”
    以为任霜白有所不悦,暗影里,倪丽诗不由狠狠在楚清元腰间掐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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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恶胆相向
    楚清元的神情有些窘迫,急着解释道:“任兄,并非我有意推诿,所说俱皆实情,明知不能为而为之,不但害己,兼则害人,还请任兄体谅宽宥……”
    任霜白微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楚兄,一点也没有,而且我也决不会接受二位的帮助,二位目前的境况已够恶劣,何来余力再行他顾?助人的性质亦分很多种,我的事属于生死交关的一类,须冒性命风险,我与二位不俱这般深切情份,岂可贸然承此恩义?为人效死,乃何等崇高慷慨之举,授受之间,能不慎重?”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是实话实话,二位请勿见责,不论如何,对於倪姑娘的热忱血性,赤诚好义,我是非常感激的。”
    倪丽诗懊恼的道:“任霜白,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轻常说话不经大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没去考虑到相关的后果,尤其我性子急,睥气躁,有时的表现难免流於草率冲动,一件好好的事往往给弄砸了;刚才我确是一番由衷之言,不是故意讲好听的来奉承你,帮人家忙,不单是看交情深浅,义理所在,更不容辞,你说对不对?”
    任霜白道:“那也要本身情况许可才行,总之,倪姑娘,我心领了。”
    这时,楚清元觉得十分无趣,独自默默啃食起夹肉馒头,倪丽诗也沉寂下来,隐隐中,松棚内的寒气似又凛冽浓重了。
    任霜白忽然开口道:“二位,唐百仞、司徒卫乃何方神圣?”
    楚清元急急吞下嘴里东西,差点噎住:“你问这两个家伙呀?都是黑道上的道友,他们和焦五福、阎东立、向山三个合称‘恶胆五毒”,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来得狠、一个比一个来得毒,心黑手辣,不是些人凑的货!”
    跟着倪丽涛也气冲冲的道:“大家外头跑,场面上混,多少都有点情份在,偏偏这五个王八蛋却半点情份不顾,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旦利字当头,十颗眼珠子就全红了,六亲不认,五股不分,豺狈虎豹也没那种凶恶法……”
    任霜白笑道:“你们和那五个结下梁子,约摸与利字有关?”
    倪丽诗坦然道:“人要吃饭穿衣,争来争去不过争的名利,名是假的,有了利才配谈名,银子可现实得很,缺少银子什么都别谈了;上个月初,我和清元得到内线消息,赶往漕河标购一票浸水霉米,里外全打点妥了,就在把银票解交‘漕运司’的前一晚,唐百仞却找上门来,强要我们分一半霉米给他,否则,则给总价一成吃红;看看来人穷凶恶极的一付德性,又顾虑他们手把子够硬,和清元商议好久,只有忍痛分一成米银给他们吃红,其实这哪是‘吃红’?简直就是勒索吗!”
    任霜白迷惘的间:“浸水霉米还有什么利头可赚?霉都霉了,当猪饲料差不多,人有吃霉米的?”
    吃吃笑了,倪丽诗得意洋洋的道:“任霜白,休看你刀法好,本事强,这五花八门的红尘歪道你却算门外汉,知道得太少了,且让我来点拨点拨你,也好叫你通晓些世故;所谓霉米,不过是个藉口,是种掩人耳目的说词,反正官粮嘛,偶而船运出事,翻一船是翻,翻两船也照翻,换句话说,一般米浸水,‘漕运司’的官儿便上报两船、三船不等,多出来的好米亦同霉米一遭卖了,价钱却算霉米的钱,你想想,浸水的霉米当牲口饲料卖,好米也算霉米的价,我们标下来其中有多少盈利可赚?发大罗。”
    任霜白恍然道:“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个窍门,怪不得你们急着去争去抢?这可是桩发财的营生。”
    倪丽诗道:“发财是发财,这种机会到底是不常有,粮船总不能成天翻倾,那就不像话了,因此偶而碰上一次,便是天降银子的大好良机,得赶紧钻门路,找内线,攀交情,一切打点妥当,即可标下霉米转手脱售,这一进一出之间,差价何止三倍五倍?等於窝在家里坐收滚滚钱财!”
    任霜白颇有兴致的道:“二位这趟标得多少霉米?”
    倪丽诗情绪高张,兴奋的道:“三千五百担,你说这数字惊人不惊人?三千五百担哪,卖主我们早找好了,只一转交存库押单,银票即到手,赚得好不痛快!”
    楚清元无精打采的道:“就因为赚得太痛快了,引得那五个东西贪念大起,自食其言,悍然撕毁原先的约定,居然狮子大开口,将—成吃红提高为五成吃红;娘的,我们辛苦钻营,耗费心血又投下偌大本钱的这票生意,他们真当成天上掉下来不劳而获的了……”
    任霜白道:“这‘恶胆五毒’的确过份,强行吃红已属非是,吃一成变成吃五成,更乃欺人太甚,难以容忍,换做我,也一样不能接受!”
    倪丽诗挫着牙道:“原是这么说呀,我们当然不肯,谈判几次,他们坚持不少,我们分文不加,越谈越僵,那五个东西马上翻脸,跟着放出狠活来要杀要剁,在双方力量悬殊的情形下,我和清元只好忍一口气,走为上策,谁知我们退一尺,他们逼一丈,竟沿途追撵下来,果真是要劫财灭口的架势!”
    任霜白道:“你们不是对了一个仗了?”
    倪丽诗恨声道:“可不?那一仗我们落了下风,我背上还挨了那司徒卫一锤,至今犹隐隐作痛,幸亏我们跑得快,‘恶胆五毒’当场兜截不及,在后头大呼小叫,一路追赶,好不容易才在十多里路之前抛开他们……”
    楚清元悒郁的道:“十几里路并不算远,是否已抛开追兵实不敢说;我一直担心被他们追上,那就麻烦大了。”
    倪丽诗横了楚清元一眼,道:“这种天气,又在一片荒山野地里,他们生了天眼通、顺风耳?就那么容易找到我们行踪?”
    任霜白轻描淡写的道:“追上了也无啥要紧,了不起拼杀一番就是,还能怎的?”
    楚清元摇头道:“怕拼不过,我们已经尝了一次,那五个家伙功夫相当硬扎!”
    任霜白道:“不用担心,还有我……”
    楚清元呐呐的道:“任兄,你亦身子不便,怎敢相累?”
    任霜白道:“当然最好不要横生波折,我的伤势正在合口,能不牵动伤处就尽量不去牵动,然则到了必须挺身而出的关节上,莫不成只隔岸观火?我办不到。”
    楚清元不期然升起三分愧意,干笑着道:“任兄慷慨豪义,舍身为人,且为不甚相干之人,大度如此,我比不上……”
    任霜白哂道:“你将我高抬了,楚兄,我还没有那份修行,不过遵从江湖传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倪丽诗不由嗔道:“清元,看看人家,瞧瞧自己,你和任霜白的侠肝义胆一比较,纯然就比成个无赖瘪三啦!”
    一口气往上顶,楚清元又生生咽下,倪丽诗的话虽重了些,不也一针见血么?到得紧要关头,他先顾自己,人家顾的却包括了他两口,在同样的情理条件下,谁较俱有恁般悲悯心怀,亦就昭然若揭了。
    倪丽诗又在说话:“我看他们是找不到这里,任霜白,这种鬼冷冰清的天气,哪一个不想睡进热被窝里困觉?顶着风雪摸黑瞎窜,到底是桩苦事,换成我,早回头歇下来了……”
    任霜白笑道:“可惜他们不是你,心情上也完全相反。”
    倪丽诗愕然道:“此话怎说!”
    任霜白道:“银子已经赚来了,且揣在你的怀里,他们五个分文不曾到手,劳师动众却待强索,又吃二位突脱而去,你合计合计,他们那股子怨气怎易消得?怨气不消,行动便会继续,依我看,楚兄的顾虑较为正确。”
    倪丽诗立刻紧张起来:“你是说,他们会找上来?”
    任霜白道:“他们会找,但不一定能找到我们匿身之处,运气好,他们就错过去,运气不好,难保正巧碰上——如同二位的情形相似。”
    三口两口把剩余的夹肉馒头塞进嘴里,楚清元边咿唔有声的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娘的,且先饱餐战饭再说!”
    横了相好的一眼,倪丽诗眉毛挑扬:“德性……”
    这一夜,松棚里的三个人,就这么挤蹭着凑合过去;半夜里曾下了一场小雪,幸好降雪量不大,只飘落片刻即已停歇,否则,松棚子还真怕撑不住积雪呢。
    天色蒙蒙亮,却仍是一个阴天。
    一直没有睡安稳的倪丽诗早已憋不住了,天光才入,她就一头钻出棚去,独自站在棚外扭腰踢腿,活动筋骨。
    楚清元被吵醒了,他睁开惺忪睡眼,长长打了个哈欠,眼球上布满红丝,显然日来的劳累倦怠,尚未尽消。
    映入他眼内的,是任霜白微笑的脸庞,他不知任霜白夜里睡得可好,但精神挺清爽,脸色稍见苍白之外,没有丁点疲乏的模样。
    棚外活动肢体的倪丽诗一边扭踢,一边转过头来叨念:“喂,清元,我好想吃点热的东西,能喝碗滚烫豆浆,来一套刚出炉的烧饼油条,是最好不过,要不然,弄几笼牛肉蒸饺或一碗三鲜面也不错……”
    楚清元又打了个哈欠,双手搓揉着面颊,懒洋洋的回应:“你当这是哪里?长安城的大客栈抑或镇甸上的墟集?还豆浆烧饼,蒸饺面条呢,这光景能有口冷水喝喝,就烧高香啦。”
    啐了一口,倪丽诗不依的道:“我不管,你得替我去镇上买!”
    楚清元哼了哼:“别胡闹,要真嘴馋,也得等我们到镇上以后再找地方……”
    倪丽诗噘着嘴道:“人家饿得慌吗,清元,人家现在就要吃!”
    楚清元正待答话,山径的那一头已突兀冒出半截身影来,接着是一个粗厉的嗓音响起,带着发现金矿似的兴奋:“耳听着有人说话,果然正是有人说话,伙计们,找着啦,那婆娘就在下头,她那野汉子想必亦在附近,操他个六舅,这一夜来挨冻受寒,总算没有白搭!”
    猛一机伶之余,倪丽诗循声望去,人骤然同傻了一样僵在当地——山径那端吆喝着的汉子,可不是如假包换的冤家对头,“恶胆五毒”中的老三焦五福?
    焦五福大步行来,在他身后,跟着出现了另四条人影,这四位倪丽诗个个面熟:唐百仞、司徒卫、阎东立、向山,五毒到齐,半个不缺。
    松棚内,楚清元霍然跃起,面上变色:“丽诗,是他们堵上来了?”
    倪丽诗嘴唇嚅动,娆媚的脸容有些歪曲,她勉强出声道:“糟透了,那五个东西居然能摸来这里……”
    摸到近处,并不一定便意味着能够准确寻得目标,这其中还有点指引——倪丽诗的说话声,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任霜白想起自己的话:面对的终须面对,该来的早晚会来;他无奈的笑笑.道:“二位,看来我们的运气不怎么好。”
    往一侧退出两步.倪丽诗面青唇白的道:“他们来近了………”
    楚清元急切的问:“来了几个?五个全来了么?”
    倪丽诗气苦的道:“你不是问些废话吗?”
    楚清元一挫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拼了!”
    这一刻,任霜白脑子里忽然起了一桩差点使他忍俊不住的想法——情况有些变异,倪丽诗想吃的豆浆烧饼,蒸饺面条,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口了;他忍住笑,轻声道:“楚兄,你先出去对阵,我会相机为助。”
    忽忙中一拱手,楚清元强持镇定:“一切有劳任兄了。”
    说着,人一翻身已闪出松棚,跨一步,已和倪丽诗并肩而立。
    五条汉子业已来到近前,由於山径狭窄?仅容两人并行的宽度,他们五位中的三个一上斜崖。另两人抄边坡过来,约略形成半包围的阵势。
    倪丽诗眼皮子跳动不停,她屏息低语:“任霜白呢?怎的不见任霜白?”
    楚清元蹩着声音道:“别慌,稳着点,任霜白暗地里会替我们压阵!”
    倪丽诗忧惶之色溢于言表:“光压阵怎么行?他得实际伸手才管用啊,咱们已经败过一场,这一仗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他若不上阵,咱们吃瘪吃定了!”
    楚清元目注来敌往上围拢,赶忙低促的道:“说话小心,休漏了口风。”
    在山径上正面相对的两个人,是“恶胆五毒”中的老大唐百仞,老二司徒卫;唐百仞长得福福泰泰,白白胖胖,一派生意人的貌相,丝毫看不出邪厉之气,那司徒卫则脸如垂枣,虎背熊腰,手提一对又沉又重的金瓜锤,气势凶凶,大有跃跃欲试的味道。
    登上斜崖的那个有点猴头猴脑的德性,干黄如蜡的一张小脸,尖嘴削腮,两只眼珠子不停骨碌碌转动,八尺长的一根包镶钢头的行者棍连连在手上回转不休,毛毛躁躁的,似乎片刻都难以静止下来,他即是五毒里的老三焦五福。
    站在边坡下侧的二人,一个满面于思,形色粗犷,乃五毒中的老四阎东立,另一个身材瘦长,顶一双倒八眉,三角眼,唇蓄两撇鼠须,模样阴阳怪气的甚不讨人喜欢,这一位,便是老五向山了。
    白白胖胖的唐百仞冲着楚清元和倪丽诗龇牙一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兄弟与你两口子还真有缘份。”
    倪丽诗色厉内荏的嚷道:“唐百仞,你想怎么样?”
    唐百仞眯着眼道:“我想怎么样?昨天不是已经明说?交出你身上的银票,再废掉你二位的武功,从此,一笔勾消。”
    倪丽诗气得粉脸胀红,咬牙切齿:“简直穷凶恶极,死不要脸,便土匪强盗也没有你们这么无法无天!”
    唐百仞皮笑肉不笑的道:“不想拿钱,不想废掉武功,也行,那就把你们两条命交出来!”
    倪丽诗愤怒的道:“姓唐的,你当你是谁?难不成是九幽地府的阎罗王手执我们俩的生死簿?由得你点生就生,点死便死?”
    唐百仞七情不动的道:“目前的情势,差不多就是如此,我们双方已经比划过一次,消长立见,才不过隔了一夜,倪丽诗,你以为情况会有什么改变?”
    倪丽诗大声道:“恐怕会变得叫你尿湿裤裆!”
    旁边的楚清元急忙向倪丽诗使了个脸色,暗示不可泄了消息,唐百仞却根本不信,邪邪一笑道:“你想作弄你哪个亲爹?倪丽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尿湿裤裆法!”
    与唐百仞并肩而立的司徒卫,声若洪钟大吕般开口道:“老大,摸黑摸瞎摸了一晚上才逮着这一对狗男女,友来把鸟都冻歪了,可别再吃他们逃了去,事不宜迟,早解决早妥当。”
    唐百仞好整以暇的道:“放心,他们这一遭决计脱不出我兄弟的手掌心,昨天是他们运气,运气不会接续而来,今番他们两个注定要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斜崖上的焦五福吆喝着道:“想起昨晚挨冻受寒的光景,我就一肚皮火,好歹得给他们点零碎罪受,消消我的怨气!”
    司徒卫不耐烦的催促着道:“老大,动手啦!”
    唐百仞点点头,慢条斯理,好像业已十掐八攒:“还是照昨天的战法,老二、老四,你们先上。”
    司徒卫道:“你们可千万堵住,别又叫人跑了。”
    唐百仞皱皱眉,道:“错不了,你办好你的事就行。”
    一掂手上的金瓜锤,司徒卫大步逼近,魁伟的体型有如移动中的半截铁塔:“来来来,倪婆娘,昨天老子一锤没敲死你,眼下正好补上!”
    倪丽诗双目如火,“孔雀翎”迅速亮出:“你没那个机会了,姓司徒的,姑奶奶这一遭要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司徒卫暴喝一声,双锤互击,“砰”声震响中火花迸溅,两锤立时分别荡起,顷刻间只见两只沉重的铜锤幻为漫天的滚石,砸地的惊雷,以恁般强烈的劲势向倪丽诗泄卷而去。
    “孔雀翎”锋利是锋利,但总属轻兵器类,不宜与沉钝的铜锤碰撞,倪丽诗身形流转,游走如飞,间或出招反击,腾挪旋掠之际,仿佛一只飘舞於狂风暴雨中的紫色蝴蝶。
    交手的双方,战况一时陷于胶着,司徒卫长在劲力雄浑,式猛招熟,一行一动,有如雷起飙生,而倪丽诗身法灵巧迅捷,来去好似惊燕飞鸿,两人各尽所能,互为缠斗,看样子,暂时还难分胜负。
    满面于思的阎东立早已拔出他的鬼头刀,蓝汪汪的刀锋漾起秋水似的一抹寒芒,映得这位“恶胆五毒”中的四爷煞气毕露。
    楚清元正严阵以待,他的那对短矛也泛着隐隐蓝光,矛尖移动,像是毒蛇阴冷的双眼——与阎东立对仗,他已有过一次经验了。
    姓阎的不声不响,错步而上,鬼头刀兜脑劈落,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双方猝然闪缩吞吐,十八点星芒同时分成十八个方向暴射敌人,阎东立挥刀如电,上下盘绕,一串叮当撞击声里,已尽卸来招。
    休瞧这阎东立外貌粗犷,野气流露,一手刀法却凌厉异常,楚清元领教过对方的本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招术用老,立即抛肩斜走,双矛飞舞穿刺,力封阎东立的攻袭。
    掠阵的唐百仞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又是老戏上演,光景和昨天一成不变,这一男一女还颇有撑头呢,我们也只好照本宣科了,老三,该你上啦。”
    焦五福大叫道:“老大,你们把稳了!”
    叫声里,他的行者棍一端杵地,整个身子“呼”的一声倒翻而下,人尚在半悬空中,行者棍已疾点倪丽诗胸前!
    上一次,倪丽诗就是这样败下阵来,还吃了司徒卫一锤——若是双方单挑,纯然以一对一,倪丽诗未必见得输给司徒卫,但要加上焦五福,她便力有不逮了,两个打一个,形势难免起变化。
    一边以“孔雀翎”拼命抵挡,倪丽诗边披头散发的破口大骂:“两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真正卑陋无耻到了极点,下流狗屎得无以复加,你们也不怕贻笑江湖,令师门蒙羞?”
    焦五福棍出如风,抡舞似若盘转,他贼嘻嘻的诡笑着道:“财字当头,管他娘什么玩意,你这骚婆娘恁情叫吧,便叫破了喉咙,且看看谁出头来为你主持公道!”
    那一侧,唐百仞叱喝着道:“老三别光顾着说话,手上加把劲,做掉一个少一个!”
    焦五福挥棍更急,条条棍影交纵流织,配合着司徒卫双锤滚荡,翻回扫砸,顿时已将倪丽诗逼得左支右绌,窘态屡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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